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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九 歲考 下

  紀若塵沒等多久,就聽到道長點喊名字,於是隨著十余個孩子一同來到一側廂房。

  道德宗歲考之制有文考武考之分,文考分解經、圖符、講道、雜術四項,武考簡單得多,那就是場中較技。解經是主考道長指定一段經文,由弟子解釋其義,圖符包括靈圖寶錄製符繪咒等等,講道則是由主考道長出個題目,由弟子發表見解,雜術包含最廣,丹鼎卦象風水等皆在其中。

  這一次真觀道長親自來主試紀若塵,他思忖著紀若塵出身紫陽真人太常宮一脈,於是出的題目都與太常宮多少有些關聯。紀若塵受齊了八脈真人指點,求道上是較尋常弟子少了一年時間,但回答起來中規中矩,雖未能讓真觀道長有何驚豔之感,可也在廣博一項上遠勝過其他弟子。

  轉眼間四項考錄已畢,就到了下場較技之時。

  考場就設在庭院之中,若大的庭院被一面面黃絹小旗隔成了二十塊試場。直到紀若塵下場時,才見眼前的對手竟然是一個看起來才**歲的孩子。道德宗弟子修至靈聖境時,已可開始將真元化為外力,是以這些孩子看似纖弱,一旦運起真元時力道可都不小,快修至圓滿時,力量甚至不比一個成年壯漢差到哪去。

  但這孩子道行比紀若塵也高不了多少,更沒有紀若塵的實戰經驗,因此三招兩式之後就被紀若塵使了個詐,一把推出了試場。

  接下來他的對手是丹元宮的一位女弟子,看上去十二、三歲年紀。她的道行可就高得多了,身影翩翩若仙,足下若踏波而行,手中木劍振盪不已,揮動間即幻化出重重劍影,看起來十分賞心悅目。與她比起來,紀若塵無論是道行還是身法都要差上許多,被她在身周反復繞了幾圈,就有些手忙腳亂,不知該如何應付漫天襲來的劍影。

  樓上八位真人都睜開雙目,注視著場中的比試。庭院中的年輕弟子場中的激烈比鬥,場外的緊張準備,渾然不知八位真人都在樓上。

  紀若塵鬥著鬥著,腳下忽然一滯,手中掐訣,開始頌咒。那女孩子如何肯給他這種機會?她如一溜煙般繞到了紀若塵背後,木劍迅若劍電般點在紀若塵的後背上。只是劍尖落處發出撲的一聲悶響,全不似是刺上了血肉之軀,倒如同刺到了一株腐木上一樣!

  紀若塵不去閃躲,反而腰一挺,以後背反向木劍一頂。木劍吃不住這般力道,啪的一聲斷成兩截。那女孩啊的一聲驚呼,萬沒想到會是這般結果。她正手足無措之時,紀若塵已轉過身來,抬手向她一指,於是一股惡風披頭蓋臉地向她砸來,風中又夾帶著無數炙熱無形的細砂!

  她驚叫一聲,被無數丹砂擊得倒退數步,跌坐場外,這一陣已是輸了。

  主樓上玉玄真人臉色變得十分難看,轉頭向紫雲真人道:“恭喜真人再創新訣!只是不知此訣是何名字?”

  紫雲撫著長須,笑道:“這是我自《上皇金錄》中偶然悟得,取名為丹砂訣。遊戲之作,玉玄真人不必當真。”

  玉玄哼了一聲,道:“我看這丹砂訣運力斷而不續,功用偏而不全,恐怕是專門用來克制某些道法的吧?”

  紫雲真人呵呵一笑,並不回答,給玉玄真人來了一個默認。玉玄真人面若寒霜,正不知說什麼時,庭院中忽然雷光一閃,伴隨著無數孩子的驚呼聲,一道淡藍雷電當空而降。

  “一氣驚雷符?他怎麼可能繪得出這天心正符來?”紫雲真人面露訝色。他隨即醒悟過來,轉頭向太微真人怒視一眼,道:“你倒是當真捨得!”

  此時紀若塵面前躺著一個年輕弟子,滿面焦黑,正是紫雲真人的天關宮弟子。這弟子本是道行深厚,已近於將靈聖境修圓滿了,可是萬沒想到紀若塵揮手間居然祭出一張一氣驚雷符。他又哪里抵得住天心正符的落雷之威?當下一擊而倒。

  既然見到紀若塵以自己所授手段勝了紫雲真人的天關宮,太微真人只是正襟危坐,全當沒聽見紫雲真人在說些什麼。他心中還有一樣擔心處,看來真人們為了壓制別派,已經私下裏授了紀若塵不少手段,此時還不能得意,萬一自己司空宮的弟子也如此栽在紀若塵手裏怎麼辦?

  此時庭院中突然騰起一團黑霧,過不多時,又有一道火光升起,原來紀若塵以餘下兩張玄都鎖魂符和陽炎符分別勝了太極宮和陽明宮的兩位弟子。直至這時太微真人才撫須微笑,略有得色。

  紀若塵道行雖處最末,但法器咒符實在厲害,又有克制諸宮道法的手段,頃刻間連勝數仗,可謂勢如破竹。略事休息後,立在他面前的是出自北極宮的一位弟子。

  北極宮太隱真人精研道藏原典,一心直指大道根本,是以他宮下弟子精于各樣學問的皆有,不象別宮那樣各有所長。如此一來,紀若塵反而不知該如何克制北極宮弟子,眼見這孩子氣度沉穩,道行頗厚,顯然不好對付。

  紀若塵略一沉吟,心中已有計較,他掐訣看看天色,又計算了一下方位,方才向那弟子施了一禮,示意可以開始比試了。主持道長一聲令下後,紀若塵將木劍送回背上,轉而取出一面黑鐵鑄成的八卦盤,足踏卦位,繞著那弟子逐漸游走起來。

  這一場比試出奇的冗長,紀若塵只守不攻,八卦盤上火光流動,他足下踩到哪里,卦盤上哪一個卦象就會相應亮起。那北極宮弟子只覺紀若塵周圍三尺之地像是忽然變了一個世界,忽而有風,忽而凝滯,剛有波濤洶湧,又見暗流無數,可說是變幻不定。他木劍只要刺入紀若塵身週三尺,就得相應加力,方能保持劍勢不變。如此一來,他每一劍刺出,都得多耗上三分真元。而紀若塵以玄鐵八卦盤借助天地之氣,甚至連他的靈力也借了一分過來,就要省力得多。偏那紀若塵打定了主意只守不攻,無論北極宮弟子如何引誘,他就是縮在八卦牌後不肯出頭,顯然是打算對耗到底。

  轉眼間已經是一刻過去,兩人都已渾身大汗淋漓,可沉悶戰局依然未有任何變化。那北極宮弟子出劍越來越是虛浮無力,心中早已暗罵了無數次紀若塵卑鄙無恥,竟然使這種無賴招數。

  主樓上太隱真人的臉色已有些難看了,終於忍不住道:“原來守真真人的先天卦像是這麼用的。”

  顧守真為人隨和,可不似其他真人一樣講究風度排場,他笑道:“若塵能另出機杼,將先天卦象如此運用,連我都未能想到,這份才智可是不多見啊!說起來這玄鐵八卦盤水火不傷,又方方正正的,拿來當盾牌用其實也不錯。”

  此時庭院中北極宮弟子勉力一劍刺出,又是落了個空後,終於支撐不住,木劍拄地,這才支持著沒有倒下。他道袍已為汗水濕透,若被拋上了岸的魚一般急劇喘氣,連認輸的話都說不出來。反觀紀若塵雖然也疲累不堪,但好好立著,顯然還能一戰。紀若塵畢竟年紀大了許多,體力上實在是佔便宜。

  再休息一刻後,隨著真觀一聲喝令,十余道士將場中分隔試場的黃絹小旗都撤了下去。紀若塵緩步走入場中,在他對面立著的,正是明心。

  這陣已是今年歲考最後一場,雙方都每戰皆勝,因此此役勝者即是靈聖境較技第一。雖然休息過一刻時光,又服下補氣的丹藥,但紀若塵面色仍顯得有些蒼白。而他對面的明心看上去也好不到哪里去。

  兩人相互施禮之際,明心忽然咬牙低聲道:“紀若塵,你這無恥小人,居然誣陷我偷你東西!可害得我好!你等著,等我打贏了你,三個月後我自然會來找你算帳!”

  紀若塵一怔,低聲道:“我是丟了東西不假,但可沒說是你拿的,何來誣陷一說?你犯了門規,受罰乃是理所應當,又有何不服之處?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要找我麻煩,到時想來就來,別說得這麼道貌岸然的。下一次再來惹我,可就不是關你數月這樣簡單了。”

  明心尚是孩子心性,又受了委屈,此時被紀若塵一激,立時心頭火起,當下挺劍就刺。這一劍突如其來,雖然是含憤出手,但也與偷襲無異。紀若塵一驚之際,木劍劍尖已經點到了眼前!他側身一個翻滾,這才堪堪避過了這一劍。

  真觀忙喊停了比試,訓斥了明心幾句之後,才讓雙方重行開始。

  此時眼見門下弟子行止不端,景霄真人臉色已有些陰沉。

  明心運劍如風,擊刺間隱有風雷之聲,五行劍訣運轉純熟,變幻不定。他一心要贏下這場比劍,奪得歲考第一,好能將半年的面壁改成三月,是以一上手就出了全力。

  此時二樓上,真觀師弟見四下無人注意,打開一冊題卷看了看,悄悄遞給了真觀。真觀接過一看,原來是明心的四項文試題卷。他又打開紀若塵的題卷,兩相比對了一下,當即提筆在明心卷上改了幾字,將評定降了一等。這樣一來,就算紀若塵在較技中輸了給明心,仍然可以奪得歲考第一。

  紀若塵和明心專心比鬥,當然不知其中還有這等玄妙。明心更是一心求勝,木劍上開始隱現在光芒,漸漸響起了風雷之聲。紀若塵心中一凜,知明心已逐漸用上了大五行劍訣。大五行劍訣威力強大,易學而難用,一旦失了控制,往往就是周身真元在一劍中盡行使出。紀若塵可是數次吃過這劍訣的大苦頭,若不是有解離仙訣在身,早就重傷在張殷殷手下了。但在這較技場中,眾目睽睽之下,他又哪敢使出解離訣來?

  當下紀若塵凝神應戰,手中木劍劍勢一轉,東刺一下,西擋一下,劍意古拙,雖然真元微弱,但煌煌然而有天地之威,正是玉虛真人所授之列缺劍。

  既然使動了列缺劍,幾劍之後紀若塵就扳回了不利之局。

  景霄真人的臉色更加難看了。明心行止不端,有虧禮儀,顯得他太璿峰弟子著實沒有教養。而紀若塵又是用玉虛真人所授之列缺劍來破他的大五行劍訣。是以這場比試不論結果如何,他面子上都不大下得來。

  景霄真人功行何等深厚,只向場中看了一眼,即道:“若塵所用的這幾式列缺劍斷章取義,有違列缺劍本來劍意,恐怕是玉虛真人臨時所創的吧?”

  玉虛真人微笑道:“景霄真人所言極是。太璿峰大五行劍訣博大精深,天下罕有其匹,若塵不就數次傷在大五行劍訣之下嗎?我授他這幾劍,只是讓他自保而已。”

  景霄真人哼了一聲,沒再做聲。他又怎會不知道行不夠時大五行劍訣不能輕用,平時也多用訓戒弟子。只是連張殷殷都控制不了大五行劍氣,明心道行又差了一層,更加不能使用大五行劍訣。

  此刻明心既然使動了乙木劍氣,那景霄真人管教弟子無方的罪名,是怎麼也逃不掉了。

  場中明心劍氣越盛,景霄真人的臉色就越是難看。

  此時明心咬牙切齒,劍出如風,木劍上已全是濛濛青光。紀若塵全神貫注應戰,不敢有半分疏忽。他領教過大五行劍訣多次,知道使動這等劍氣已是明心的極限,若再催運劍氣,很可能就會失了控制。

  紀若塵雖用的是專以克制大五行劍訣的列缺劍,但雙方道行相去甚遠,木劍每一次相觸,他都會全身震顫,踉蹌後退。明心戰得性起,雙眼通紅,他得勢而不饒人,呼喝聲中不斷揮劍追殺,全然忘記了控制五行劍氣。轉眼間紀若塵身上連中數劍,雖然都經過擋格,但明心劍上餘威也讓他疼痛不已。

  此時玉虛淡淡地道:“景霄真人門下弟子,真是好大的殺氣啊。”

  景霄只是哼了一聲。

  場中戰到酣處,明心忽然劍交左手,右手捏一個法訣,食中二指指尖自行彈破,湧出數滴鮮血。他從懷中取出一張暗黃符紙,以染血雙指刺破符紙,然後大喝一聲:“且看我神通!”

  一把淡白真火瞬間燒盡符紙,場中只聽一聲轟鳴,突然間黑風大作,刮面如刀,風中又憑空出現無數飛砂走石,威勢無倫。一個不小心被砂石擊中的話,輕則皮開肉綻,重則骨斷筋折。這可非是風沙符,而是威力更勝一籌的狂沙符!

  明心用上了所有的玄黃砂才制出一張狂沙符,等的就是這一刻。他木劍一挺,就欲徹底擊倒紀若塵。只是明心手中木劍忽然嗡的一聲響,青光驟然大盛,頃刻間吸盡了明心全身真元,脫出了明心手心,宛若游龍般自行向紀若塵刺去!

  劍訣失控!

  明心駭然欲絕,心知已闖下大禍,一時間呆立當場,不知該如何是好。但當他抬眼望去時,赫然發現木劍竟擊了個空,漫天風沙中早已看不見紀若塵身影。

  風沙一起,紀若塵就心知要糟,果然明心手中木劍光芒大盛,閃電般向他擊來!

  此時罡風如刀,砂石若雨,當面又有木劍勢挾風雷襲來,一時間,紀若塵已閃無可閃,避無可避!眼見就要重傷在明心手中之際,紀若塵腦中轟的一聲,仿若又回到了那風沙莽莽的塞外戈壁,而那明心怎麼看都是一頭萬惡肥羊。

  紀若塵不及細想,踮起足尖,弓下腰去,仿若化成一道輕煙,一低頭讓過了當面木劍,幾大步閃到明心背後,足下無聲無息,身形如鬼如魅,全身上下渾無一絲生人之氣!

  他高抬腿,輕落步,穿行於漫天砂石中,恰如遊魚過隙,無跡可尋。

  紀若塵雙手橫執木劍,以劍為棍,無聲無息地敲在明心後腦上。明心悶哼一聲,雙眼一翻,當場軟倒在地。

  這一動作紀若塵也不知做過了多少遍,放翻明心後,當下又順理成章向他一指,喝道:“你這肥……”

  好在紀若塵尚有急智,話一出口即知不對,生生把那個羊字給吞回了肚裏去。

  四樓上一片死寂,隱有陰風陣陣。

  沉寂片刻之後,景霄真人方道:“各位真人,你們可曾看清若塵剛剛所用的是何法訣?”

  景霄真人向各位真人一一望去,各位真人皆面色凝重,皺眉苦思,但無一作答。紀若塵這一擊渾然天成,變幻無方,不動真元,不露生氣,諸位真人雖然都見聞廣博,可也無人能識得紀若塵所使的究竟是何法訣。

  紫陽真人與紀若塵相處最久,撫須沉吟道:“依我看,他這一擊純以人力而為,分毫不動真元,倒有些像是身後打悶棍的路數……”

  話才說到一半,紫陽真人即住了口,自己想想也覺得不可思議,於是又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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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 流年 一

  這一年的歲考頗為不同尋常,有許多將會成為道德宗多年談資之事。

  首先一件,即是姬冰仙數日前剛剛修入太清玄聖境,即在歲考中擊敗眾多道行高於自己的對手,一舉奪得玄聖境歲考第一。算起來這已是她連續第三次歲考第一。姬冰仙本如一把仙劍,此刻已然起始顯露鋒芒。她入道九年就已修成太清六境,如此速度,通觀道德宗此前三十年,也惟有一個沈伯陽能與她相提並論而已。道德宗提拔弟子首重修為道行,姬冰仙進境如此神速,將來接替紫微真人出掌常陽宮當不在話下。

  另一件奇事則是李玄真、尚秋水與明雲的連環戰局。李玄真勝了尚秋水,尚秋水勝了明雲,明雲又勝了李玄真。因三人各項文試評定皆是上上,因此這種連環戰局倒給歲考名次評定出了個大難題。主考道長們議了半天,最終給三人皆定了第一,這也是五十年來頭一回。

  至於八脈真人齊來觀看紀若塵歲考一事,倒沒有幾人知道,自然沒什麼談論。

  此次歲考丹元宮弟子頗有起色,只是因為紀若塵拿了一個歲考第一,才又被太常宮壓了下去,繼續在九脈中墊底。但這已與往年毫無懸念的墊底大有不同,況且含煙也是歲考前道行剛進入太清天聖境,恰好與李玄真等人同級,結局可想而知。

  在得知最終結果後,玉玄真人面無表情,心中也不知是悲是喜。

  這日黃昏時分,紀若塵回到自己居處後並未如往日一樣立即研習道藏,打坐修行,而是合衣往床上一倒,怔怔地望著天花板,想著心事。

  歲考第一並未給他帶來多少歡喜。一回到太常宮,紫陽真人就連夜將他叫了過去,細細詢問他最後打翻明心那一下用的是何類心法,施的是哪種道訣。紀若塵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說出這是自己當年在龍門客棧打悶棍的手法,這一式下曾經放翻過無數肥羊。他未上道德宗時每日裏都有苦練,所以手練得熟了,較技時一時情急,就不知不覺的使了出來。

  打肥羊悶棍,就是出奇不意,屏息靜氣這八個字,又哪有什麼心訣可言?

  可是紫陽真人仍不放鬆,竟然一一細問他如何舉步,如何抬手,如何發力,如何屏息,甚而讓他當場反復演練,直是折騰了一個多時辰。打悶棍雖然只有幾個簡單的動作,但既然不能動用真元,反復做得多了,也把紀若塵累得一身大汗,手足酸軟。每次演示完畢,紫陽真人都皺眉思索片刻,然後再讓他重複一遍。

  紀若塵暗暗叫苦,他知道自己此刻這些動作其實只有其形,不得其神。往日在龍門客棧練習時,他求的只是將一個個分解開來的動作練習得準確無誤,不差分毫。惟有真的到了肥羊背後,務求一擊而倒之時,紀若塵才會有如一頭盯上了獵物的狼,進入到一種生死決戰前的奇妙狀態中去。

  那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像是緊張到了極處,又像是恐懼到了極處。每當此時,紀若塵都似是覺得周身的寒毛都悄然豎起,若化身成悄悄接近獵物的狼一樣。

  此時紀若塵前方空無一人,讓他到哪里找這種感覺去?而且就算前面給他擺了一個充作肥羊的道士,又不能真的打死,那也進入不了臨戰時那種狀態。

  或者用掌櫃的話說,打悶棍那也是要有感覺的。

  那一晚直到夜深時,紫陽真人方才放了紀若塵回去。接下來的幾日,紀若塵本想像平日一樣苦研道法,但真人們都或多或少地問起了歲考上的最後一擊,探詢所用是何法訣,為哪位真人暗中所授。紀若塵坦言那就是當年在龍門客棧時背後打肥羊悶棍的招數,一時情急才用了出來。諸真人們聽了皆沉思許久,末了還不忘安慰若塵幾句,說道他少時誤入歧途並不要緊,現在既然進了道德宗,那即是與大道有緣,只要潛心向道,自然會有大功告成的一日。

  此刻紀若塵仰躺在榻上,歲考之後的經歷反反復複地在心中流過。各位真人的反應十分古怪,紀若塵又哪能看不出來?他越是研習三清真經,就越是能夠感覺到諸真人身上那含而不放的大威力。按理說幾位真人揮手投足皆有移山斷水之威,怎麼會對他這一記悶棍如此感興趣?而且他往日打肥羊時沒什麼特殊感覺,可是歲考那天於漫天風沙中穿行而過,一棍放翻了明心,這就有些顯出威力了。

  紀若塵想著想著,突然從床上一躍而起,隨手操起木劍,腳下步塵不起,如行雲流水般穿行向前,然後以劍為棍,向窗前一個青瓷花瓶擊去!

  木劍不帶分毫風聲,迅疾而落,倏乎而止,端端正正地停在青瓷花瓶的邊沿,與花瓶僅有毫髮之差,但就是沒有相碰。紀若塵對這一棍十分滿意,看來進山修道半年多時光,當年謀生的本事倒是沒有丟下。想當年他練習悶棍之時,要穿越窄小擁擠的廚房,一燒火棍打在十個高高摞起的包子上,直到在上數第三個包子上留下一個棍印方算成功。掌櫃夫人做的包子個大餡足汁多皮薄,能把十個放一摞已是不得了的功夫,要在當中的一個包子上留印,即不能觸及其他,又不可打破了包子,談何容易?

  那一個被印上燒火棍炭痕的包子,即是紀若塵的早飯。除此之外,就只有一碗稀粥,半根鹹菜。客棧生活雖然清苦,但比起流浪的生活,已經是天上地下。

  紀若塵進龍門客棧的第二天就開始學習打悶棍,接下去整整五年的早上都在饑餓中度過,然後才吃到了早上的第一個包子。

  他呆立在房中,維持著執棍下壓的姿勢足足有一刻功夫,這才從回憶中回醒過來,看清手中乃是名貴的黑樨木劍,非是一文不值的燒火棍。

  紀若塵苦笑一下,隨手將木劍放回幾上,又仰倒在榻上,一時只覺得身心俱疲。打悶棍就是打悶棍,那有什麼奧妙可言?真人們想問的話,他實在是回答不出。一時間,紀若塵只覺得若大的太上道德宮竟無一個讓他感覺到能夠說一些體己的人。他年紀尚輕,正在需要朋友的時候,只是謫仙二字如山一般沉重,壓得他喘不過氣來,諸位真人的恩寵更是平添他心中負擔。

  紀若塵就如一個誤入他人寶庫的孩子,雖然此刻一切都任他予取予求,但又怎知什麼時候會被寶庫主人識破,一夜間被打回原形?

  這一刻,他打定主意,絕不吐露關於解離仙訣的隻字片語。

  想著想著,一片清冷月光灑在紀若塵的臉上,他這時才發現已是月過中天,不知不覺間竟想了大半夜。

  月色如霜,也灑落在玉玄真人身上。她端坐在丹元宮的望星樓上,靜靜凝望著遠處茫茫的雲海。

  樓梯上傳來了微不可察的腳步聲,隨後一個飄蕩若水的聲音在玉玄真人背後響起:“含煙參見玉玄師祖。”

  玉玄默然良久,方才向身邊一張椅子一指,道:“坐吧。”

  含煙怔了一下,垂首道:“師祖之前,哪有弟子的座位?”

  玉玄真人道:“其實我也比你大不了多少。我們修道者若一心長生,活個幾百歲也不出奇,幾十年時光不過是彈指間事而已。你看紫陽真人就比我大了九十多歲。含煙,我們今晚不講道德門規,只是隨便聊聊。何況你為丹元宮犧牲了這麼多,這個位置完全坐得了。”

  含煙心中默含著‘你為丹元宮犧牲了這麼多,這個位置完全坐得了’這句話,如水眼波只是望著那張紅木雕椅,一時間,足下竟似有千鈞之重,怎都跨不出那一步去!

  玉玄真人靜靜望著遠山中的雲海,動也不動,沒有分毫催促之意。

  皓月從雲中游出,又隱入霧裏,如是已幾進幾出,望星樓上的兩個綽約身影,卻仍未有分毫變化。

  直到月落西山,望星樓上的冰封才悄然融化。

  含煙款款在椅中坐下,依然柔淡如水地道:“多謝師祖賜座。”

  玉玄真人終於露出一分笑意。她風姿綽約,清而出塵,若放在濁世,容姿也足以傾倒眾生。本來她這一笑縱不能令萬物失色,也足可使樓榭生輝,但唇邊嘴角那一抹化不開的苦澀,反而使這瑰麗的摘星樓變得淒清陰冷。

  “含煙,我象你這麼大的時候,主掌丹元宮的紫玉師祖就曾叮囑過我,讓我不惜一切代價中興丹元宮……”

  含煙微露訝色,抬首望著玉玄真人。

  玉玄真人停頓片刻,方始續道:“當年我修道進境奇速,自入道德宗後,前後十年,無能出我之右者。那時我總以為大道不假外物,憑一已之力足以重振丹元宮。直至十五年前紫玉師祖臨坐化前將主掌丹元宮的大任交于我手中時,我依然如此以為。但在這十五年中,我才明白了什麼是人力有時而窮,何又謂大道艱難。我殫精竭慮,甚至於誤了自身修為,丹元宮卻每況愈下。”

  含煙忙道:“師祖何必多慮?待到明年歲考時李玄真等三人道行想必應該更上一層樓,那時弟子在天聖境中當再無對手,必能為師祖拿回一個歲考第一,到時勝過太常宮應該有望。”

  玉玄真人輕歎一聲,道:“就是九個第一都拿了又有何用?這些不過是些虛名而已。歲考上弟子一顯本領,不論是輸是贏,各宮底蘊真人們都看得清清楚楚。其實歲考考的不是弟子,而是各宮各脈的真人。這些年來,各宮脈實力此消彼長,強者愈強,弱者愈弱。此時我宮實際已危如累卵,若無大機緣的話,恐怕是中興無望了。”

  含煙似是幽幽一歎,然後道:“弟子見識尚淺,不明白各宮脈間此消彼長之事。只是含煙既然身為丹元宮弟子,那師祖吩咐的事,含煙定會盡心竭力。”

  玉玄真人又是一聲歎息,方道:“含煙,我幻夢霓裳也用了,你又與紀若塵同窗授課,可謂近水樓臺,這已是數月時間過去,可是那紀若塵怎麼還是與你若即若離?”

  含煙低頭不語,許久方道:“這個……含煙也不知道。或許兩情相悅非是只要緣份,有意而為也能殊途同歸。只是……只是……離得遠了,怕他不解其意。行得近了,又怕他輕易得來的不是寶貝,時候久了還是要扔下,另尋別個。這當中的分寸手段,含煙實在是不知,還得師祖指點。”

  她這一問登時把玉玄真人問了個目瞪口呆。玉玄真人自幼修行,幾十年來一心向道,神識如玉,片塵不染。這般兩情相悅之事,於她而言實在是比羽化飛升還要難上三分。含煙不知,玉玄又怎會知道?

  摘星樓上死寂一片。許久,玉玄真人方才擠出幾字:“此事……我也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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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 流年 二

  “殷殷,你這幾天練劍很勤力,這當然很好,可也不能太辛苦了。你現在的氣色有些不好,還是歇歇吧。回頭媽向紫雲真人討一對七星璿龜,煉上一爐星龜返月膏,給你好好補補真元。”黃星藍一邊替張殷殷擦著額頭上的細汗,一邊滿是心疼地道。

  張殷殷搖了搖頭,不耐煩地道:“媽,你好囉嗦!你和爹以前總說不能依賴仙丹靈藥來精進修為,現在怎麼全都變了?累點有什麼大不了的,我修一個晚上的三清真經精神就好了。”

  說著,張殷殷拼命從黃星藍的手中掙扎了出來,腳尖一點地即向屋外沖去,一邊大叫道:“月藥,流輝,快去準備,本小姐沐浴後還要修道呢!”

  “殷殷,殷殷!”黃星藍叫了兩聲,但張殷殷充耳不聞,早就消失在後院裏。她只得歎一口氣,啐道:“這孩子,越來越難管教了呢!”可看她眉開眼笑的模樣,哪有半分怪罪張殷殷的意思?

  黃星藍起身離了張殷殷所居的清心小築,剛一出院門,正好看到景霄真人向這邊走來。

  “這時候殷殷該練完劍了,讓她休息一下吧。”景霄真人道。

  黃星藍笑道:“她可不肯休息,現在正要沐浴更衣,好修煉三清真經呢!咱們的寶貝女兒真是長大了,居然懂得用功了。這一次歲考,殷殷的名次足足提升了幾十位,前幾年她可一直都是墊底呢。想想那時候叫她練一會劍,簡直比登天還難。”

  景霄真人撫著長須,呵呵一笑,道:“殷殷天資本就絕佳,再懂得用功,道行精進自是不在話下。嘿嘿,這話又說回來,我張景霄之女又能差到哪里去?”

  黃星藍知張殷殷起手修煉三清真經的話,至少是一整夜的功夫,於是隨著張殷霄向正殿行去,邊行邊道:“景霄,你不覺得這兩個月殷殷象完全變了個人一樣嗎?現在她幾乎是時時刻刻都在修煉。不過有一點不大對勁,我悄悄看過她練劍,殷殷咬牙切齒的,倒似是要和什麼人過不去一樣。”

  景霄真人笑道:“除了那個紀若塵,她還會和誰過不去?就算不說若塵的謫仙之體、前途無量,這孩子本身也算是相當不錯了。從他過往行事看,對殷殷十分回護,也算難得。且由得他們去鬧吧!”

  黃星藍倒有些擔心,道:“可是殷殷脾氣莽撞,做事不知輕重,已經重傷過若塵一回。若她道行深了,想必又要去找若塵麻煩,可別再失手傷了若塵。”

  景霄真人笑道:“怕什麼,小孩子間打打鬧鬧,那叫做青梅竹馬。”

  次日黃昏時分,紀若塵聽完了顧守真真人的授業,正獨自一人向太常峰行去。眼前前方拐過一個彎角,再繞過一堵牆壁,眼前就會豁然開朗,現出通向太常峰索橋的大道來。行到彎角前,紀若塵心中忽然怦的一跳。以往找他麻煩的人都喜歡站在此處,待他轉過彎時,再突然大喝一聲。也不知是否想突如其來,先給他一個下馬威再說。現在紀若塵行到此處時心中又生不安之感,難道又有人在這裏等著他嗎?

  “紀若塵!”果不其然一聲斷喝。

  紀若塵暗歎一聲,抬頭望去時卻不禁一怔,原來攔在當路的卻是明雲。明雲沉穩莊重,處事得當,本來紀若塵對他很有好感,怎麼今日他也要攔自己一攔?

  “明雲師兄,不知找我何事?”紀若塵彬彬有禮地回了一句。既然看對方這架勢乃是蓄意來找麻煩的,那麼道德宗素來以德服人,自己總得禮數周全,先占得一個理字再說。

  “何事?”明雲面色陰沉之極,道:“明心就算曾經得罪過你,可他畢竟還是個孩子。你有心構諂他偷你東西,害他清修半年,這也就罷了。但我宗歲考向來是點到即止,較技弟子又有法器護身,可你竟然重傷了明心,連腦骨都裂了!他與你有何深仇大恨,如何下得這般狠手?”

  紀若塵一怔,問道:“明心傷得這麼重?當時我可沒動真元,而且他看上去也沒什麼事啊。”

  明雲喝道:“沒動真元?以你現在這點道行,若非傾盡全力一擊,怎麼破得了明心護身法器,打裂他腦骨?若不是蓄意而為,何至於此?!還敢說沒動真元!罷了,過去是我看錯了你,今天我就要教訓一下你這無恥之徒!”

  紀若塵聽了後並未回答。他解下身後背包,放置在路旁地上,又緩緩抽出黑樨木劍,方才行到明心對面,道:“我本以為你是個通世故情理之人,沒想到看錯你了。看來今日你是不想聽我任何分辯。也罷,既然你要教訓我,那我雖然不是敵手,但也要殊死相爭!只是看在同門之誼上,我還要提醒明雲師兄一句,教訓過我之後,你十年勞役是免不去的。”

  明雲面上鉛雲密佈,教訓紀若塵的後果他當然知道。為乘一時之快而被罰勞役十年,怎麼看都非是明智之舉。這明雲也知道,但看到明心臥床不起,他登時一股急火湧上心頭,不顧一切也想給紀若塵一點顏色看看。此刻見紀若塵鄭重其事地擺出生死決戰之勢,明雲心中也多少有些後悔自己的衝動,可是此刻被紀若塵拿話一擠,他又哪還有臺階可下?

  就在雙方一僵之際,牆角處又轉過來一位少年,冷笑著道:“太璿宮弟子果然名不虛傳,真是謙沖平和,公正不阿。打傷了人從不出聲,自己的人被傷了就要興師問罪。我們修道者豈同凡人,腦骨裂了又如何?只要不傷道基、不損智慧,調理十天半個月也就好了,能有多大的事情!值得你如此大動干戈?哼,我聽說紀若塵傷在你太璿宮弟子手中也不是一次兩次,那時怎不見明雲大真人出來說一句公道話?”

  明雲臉上一紅,登時為之語塞。

  紀若塵轉頭望去,心中實在有些不豫。他本想拼著再受一次傷,也要將明雲送去勞役十年,好換一些清靜日子回來。這半路上殺出來的傢伙雖然斥責得明雲無言以對,但也給了他一個臺階下,實際上等於是幫了明雲。

  明雲哼了一聲,狠狠盯了那少年一眼。那少年嘴角掛著譏嘲,毫不客氣地瞪了回去。兩人互瞪良久,就連紀若塵都以為他們要動手打上一架時,明雲忽然回劍入鞘,轉身大步離去,連頭也不回。

  此時紀若塵早已將這少年打量了個遍。他年紀看上去與自己差不多,面如瑩玉,俊美異常。但他雙眼亮如晨星,隱隱有殺伐之氣。這少年樣貌本是極好的,只是眼中殺意實在銳利,登時將本來一個脂粉叢中的軟玉公子變成了一把明晃晃的利劍。紀若塵仔細看去時,這才發覺少年眼中殺意偶爾閃過時,在最明亮銳利時分反而略有收斂。他知道萬不可小看了這收斂之意。去而有回,那可是比鋒芒盡顯要整整高出一籌的境界。紀若塵心下微驚,沒想到這少年年紀與自己差不多,竟然已有太清玄聖境的功夫,遍數整個道德宗這個年紀的弟子,能修到玄聖境的也沒有幾個。再看他絲毫不買明雲的帳,紀若塵心中對他的身份已經大致有些數了。

  果然那少年向紀若塵施了一禮,道:“在下姓李名玄真,乃是玉虛真人治下玄冥宮弟子,見過若塵師兄。”

  紀若塵忙還了一禮,道:“玄真師兄年紀輕輕,道法精湛,在宗內素有大名,我是聞名已久,只是今日才得一見。”

  李玄真又深施一禮,忽然笑道:“好說,好說。可是……我說若塵師兄,我宮師祖玉虛真人同紫陽真人關係非同尋常,玄冥太常兩宮弟子私交也大多不錯。所以我們沒有必要如此禮數周全吧?麻煩不說,反而弄得生分了。”

  紀若塵心中一喜,倒是沒想到李玄真如此沒有架子,不似其他有天分的弟子那般恃才傲物。再加上李玄真氣度相貌實在出眾,紀若塵心中自然而然的就先有了三分好感。

  李玄真又道:“聽聞若塵師兄得了歲考第一,本來今天我是特意想來見見師兄的,沒想到半路上遇見了明雲。我看他神色不對,就偷偷跟了過來。太璿宮弟子素來不大講理,這我也是常有聽聞,只是沒想到明雲竟然也是這等人。唉,說起來今年歲考竟然輸給了他,真是慚愧。”

  紀若塵見他襟懷坦蕩,連較技落敗這等丟人事都坦然相告,心中好感又升了一分,當下安慰道:“勝負乃是尋常事。說到羽化飛升,三清真訣才是根本,仙劍咒術不過是旁門左道而已。只是……據我所知,玉玄真人所授的列缺劍蘊含天地之威,頗能克制太璿宮的大五行劍訣。玄真師兄何以仍然不敵明雲?”

  “列缺劍?”李玄真失笑道:“玉虛師祖的列缺劍當然鬼神難敵,可是那至少要有上清境界的真元方能修習,我卻還差得遠呢。”

  紀若塵啊的一聲,大為吃驚。玉虛真人不可能對本門弟子藏私,如此說來,自己所學那幾式列缺劍應該是玉虛真人專門為已創設、不需真元催動的招式。

  李玄真陪著紀若塵一路有說有笑,轉眼間就快到索橋處,遙遙望去,雲風道長已經等在索橋邊了。李玄真當即停步道:“若塵師兄,雲風道長已在等你,我也該回玄冥宮了。說心裏話,在來見若塵師兄前,聽說師兄蒙各位真人垂青,我心裏也是頗不服氣的。不過今日一見,師兄的氣度智慧實在與眾不同。大道艱難,師兄求道雖晚,但這幾年時間的差距,轉眼之間就能補上。今後師兄如果再有麻煩,儘管來找我就是。別人會讓著太璿宮,我們玄冥宮可不會讓。”

  紀若塵笑笑道:“多謝玄真師兄。不過只要我不與他們爭,他們鬧多了幾次後,大概自己想想也會覺得沒意思,就不會再來煩我了。”

  李玄真哈哈一笑,道:“難得若塵師兄心胸如此寬闊,那看來我雖然壞了若塵師兄的好事,你也不會怪我了。”

  紀若塵心中一動,明知故問道:“我的好事?”

  李玄真微笑道:“明雲雖然有些不通世故,可是仙劍道術的確非常厲害。我今年輸給了他,明年還想贏回來。可是罰勞役的弟子是不能參加歲考的。”

  說罷,李玄真向紀若塵灑然一禮,言道就此別過,日後有時間還要介紹尚秋水與紀若塵認識,那也是個值得一見的妙人,然後就飄然遠去。

  紀若塵看著李玄真的背影,一時間心內隱生寒意。他忽然想,自己是不是小覷了宗內弟子?看來除了明心明雲這些不大通世故的弟子外,道德宗中不知藏有多少有大智慧的弟子。自己可不要坐井觀天,把旁人的智慧瞧得小了。

  但在細細回味剛剛一幕時,紀若塵突然發覺在提到尚秋水時,李玄真眼中閃過一絲隱約的光芒。

  他似是別有用心。

  匆匆三月過去,冬已去,春正來。

  這日天尚未亮時,紀若塵就已坐在莫幹峰後山的一塊巨岩上,靜觀著面前茫茫雲海。這塊巨岩猶如一隻展翼雄鷹,大半個身體都探出在危崖之外,將飛未飛。紀若塵所坐的地方,正是巨鷹的鷹嘴處。這只巨大無比的鷹喙,堪可容兩人並坐。

  嚴冬時分,環繞著莫幹峰的茫茫雲海泰半時候厚重如鉛。此季的雲海與寒冬又有所不同,望上去已是輕靈躍動了許多,再過片刻,當朝陽初現的刹那,這萬里雲海都會鍍上一層金色,若泛著細細金色漣漪的海。

  紀若塵是兩月前無意中發現此處寶地的。此後每逢來太上道德宮聆聽真人授業的日子,他往往會特意早到半個時辰,在此處坐上一會,靜觀日出群山。

  這個時刻,紀若塵不引日華,不吸靈氣。他只是坐著,什麼都不想,就那麼坐著而已。

  這或許是惟一什麼都不用想的清靜時光。紀若塵知道這樣呆坐著十分奢侈,但他累了。他心中藏著太多的秘密,那謫仙二字猶如兩座大山,時時刻刻都壓在他的背上。無論做任何事,紀若塵都得背著這兩座移不走、放不下的山。這短短的一刻鐘時光,就是他惟一能夠放下這兩座山的時候。

  在龍門客棧時,紀若塵總是從早忙到晚。當一天結束、躺在床上的一刻,他最愛想的就是天上會掉下五十兩銀子,讓他買一小塊地,也能夠開上一間黑店,當當掌櫃的,威風一回。現在入得道德宗後,紀若塵房中堆滿了價值千金的法寶,然而清靜時刻、簡單快樂反而變成了一件極難求得的事。

  只是,這難得一刻清靜也僅有兩月不到而已。

  紀若塵看著身邊悄然湧起、淡得幾乎無法察覺的水煙,聽得身後輕輕柔柔的足音,頭不禁又開始隱隱作痛。

  含煙一言不發,逕自在紀若塵身邊盈盈坐下,凝望著遠方漫漫雲海。巨鷹雖大,但鷹喙上僅堪供兩人並坐而已。紀若塵與含煙幾乎要挨在一起,山風拂過時,她的裙邊袖角,淡淡水煙,以及縷縷暗香就會時有時無地自他身上掠過。

  紀若塵的心又跳得快了些,呼吸也有些急促。但這不同于初遇含煙那幾日的不能自已,這一次他十分清醒,正因為神智清明,所以對含煙的一舉一動反而感覺得分外明晰。此刻兩人離得如此之近,他全身幾乎都被含煙身周的煙氣籠住。他與含煙上課時也曾並肩而坐,但那一是玉玄真人之命,二來兩人之間也有著距離。現在如此坐法,其實早已逾越了普通的同門之誼。

  紀若塵這一次真正的糊塗起來,心裏只是想著:“她……她怎麼坐得這麼近……”

  就在朝陽初升的刹那,含煙忽然道:“若塵師兄,你占了我的地方呢!”

  紀若塵啊了一聲,道:“這裏?可是我已經來了快兩個月了,從沒見過什麼人在這塊大石頭上啊。”

  含煙淡道:“若塵師兄,‘蒼鷹展翼,東海日升’多少也算得是莫幹峰一景,我常到這裏看日出的,只是此前沒有遇見師兄而已。”

  紀若塵苦笑一下,看了看身下並不寬大的鷹喙,勉強向外挪了挪。他這一動,半邊身子已經懸空了。

  含煙忽然輕輕一笑,道:“若塵師兄,你再動的話,可就要掉下去了。那時我可不救你。”

  紀若塵一呆,轉頭望向含煙。含煙也正望向他這邊,在這極近的距離上對視,紀若塵心中忽然一陣發虛,轉過了臉去。含煙又是一笑,道:“若塵師兄,你好象很怕我。”

  “這怎麼可能?沒有,當然沒有。”紀若塵矢口否認,但在剛剛那一刻,他又從含煙眼波深處看到了那塊不動而冰冷的巨礁。

  含煙輕歎一聲,竟然握起紀若塵的手,仔細觀瞧。紀若塵雖然自幼勞碌,身上傷疤縱橫,但這一雙手倒是生得十分的好,就似從未操持過辛勞雜務的富家公子一般。含煙凝視看了半天,方道:“若塵師兄,你這雙手上血腥之氣凝而不散,徘徊不去,想必過去的殺伐是極重的。其實怕的,應該是含煙才是。”

  紀若塵心下一驚,回轉頭來,迎上了含煙的目光。

  這一瞬間,剛好有一陣山風掠過,將含煙身周終日不散的煙雲水氣吹得乾乾淨淨。這始終籠罩在霧裏雲中的女孩,終於清清楚楚地出現在他眼前。

  那一刹那,恰如靜夜花開,春江月升。

  “含煙,你身上的煙雲怎麼散了?道基是不是出問題了?”

  “這些煙雲水霧,原本是含煙不想讓人看得真切而已。”

  紀若塵心中一動,猛然泛上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還未等他想清楚含煙語中含義,她即徐徐升起,飄然下峰,只留下了一句:

  “這鷹喙雖然不寬,也還容得下兩人呢,今後師兄無須回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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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 流年 三

  匆匆間又是一月過去。紀若塵與含煙曾兩次在鷹喙上共觀東海日升。兩次都很短暫,短暫到從踏露而來,到日升而去,還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兩次共觀日出,兩人都未曾交談過隻言片語,只是並肩而坐,坐看著雲湧日升。

  紀若塵一時覺得,若能一直在道德宗這樣呆下去,其實也很不錯。

  大鬧之後有大靜。

  歲考之後,道德宗重又回到忙碌、有序而寧靜的日子裏。在春暖花開的時節,所有人都會變得懶懶洋洋。太上道德宮雖以通玄手段隔絕了天時影響,宮中諸道長又多有高深道行在身,但天地之玄妙豈是人力可以測度?是以在這個時節,大多數修道者仍與凡人沒有多大不同,心情都會變得舒暢一些。

  此時太璿峰上,景霄真人正與黃星藍並肩漫步,共賞峰上奇景。此時一陣急驟的腳步聲傳來,張殷殷一身勁裝,身背木劍,一頭從錦花叢中鑽出,從景霄真人夫婦面前飛奔而過,全當沒看見他們。

  “殷殷!晚上跟我們一起用飯吧!”黃星藍叫道。

  張殷殷立時扔下一句“不去!我剛練完劍,正要去修道呢!”,然後就消失在石徑的盡頭。

  望著張殷殷消失的方向,景霄真人只是撫須微笑,甚是得意。看來今年歲考,張殷殷戰績必然不錯,那時他張大真人教女有方,自然面上大大有光。

  黃星藍想法倒是不同,她微一頓足,嗔道:“殷殷這孩子!這幾個月每次見她,她不是在修道,就是在去修道的路上。哪有這種用功法?”

  景霄真人夫婦並不深知張殷殷突然變得如此勤奮的原因,不過紀若塵倒是很快體會到了她苦練數月的成果。

  “什麼?你還敢來比劍?”紀若塵大吃一驚,有些異樣地上下打量著張殷殷。

  張殷殷當然明白紀若塵言下之意,臉上禁不住微微一紅,但她隨即鎮定下來,道:“你放心,我這一次可不是來找你拼命的,我們只是切磋。”

  只不過她雖說是切蹉,可是念及她過往劣跡,紀若塵是無論如何也不信的。他本以為上次的一頓痛打足以讓張殷殷從此知難而退,沒想到她陰魂不散,幾個月後竟然又找上門來。

  “切磋?”紀若塵搖了搖頭,道:“我們哪一次切磋沒有見血?不……”

  張殷殷黛眉立時豎起,纖手已握上了木劍劍柄。

  紀若塵見狀,苦笑一下,立刻改口道:“……不過看來不比也不行了。只不過若你再輸了的話,還是逃不了一頓痛打。”

  “可以!但我贏了的話,就要把以前的賬雙倍奉還。”張殷殷平靜回道。這一次談到比劍,她完全未向往昔那樣輕易就被紀若法激怒,看來養氣功夫已經進了一層。紀若塵將這一切收在眼底,心中暗暗留上了神。

  他點了點,道:“即是如此,你得給我三天準備時間,三日後的晚上,我們依然在後山鑄劍台見。這次比劍,我們就不限手段,各憑本事吧!”

  張殷殷聽了,只是略略點頭,就轉身離去。這種灑脫,又讓紀若塵小吃一驚。

  三日之後,是一個無月的夜晚。但在太上道德宮煌煌燈火的輝映下,鑄劍臺上依稀可以分辨出周遭景物。對於修道者來說,這些光亮已經足夠了。

  當紀若塵來到鑄劍臺上時,張殷殷早已等候在此。兩人此前已經戰過數回,這一次也不多有客套,簡單打個招呼後就即開始動手。張殷殷纖指虛握木劍劍柄,左手掐訣,徐徐抬起木劍。隨著她的動作,木劍嗡的一聲輕響,驟然放散出濛濛青色光華。

  紀若塵面容一肅,此刻見張殷殷竟起手就運起乙木劍訣,不由得立刻加了十分的戒備小心。他倒不是怕張殷殷的大五行劍訣,他怕的是她劍訣失控。從過往經驗看,大五行劍訣失控對於持劍者並非是什麼壞事,很可能事後只是脫力,需要休養幾天而已,可是作為對手,那要需要面對威力驟然倍增的一劍。與張殷殷鬥過幾次後,紀若塵甚至有些懷疑,這劍訣失控說不定也是大五行劍訣的一大殺招。

  紀若塵當下木劍一振,直接運起列缺劍,小心翼翼地與張殷殷鬥在一處。

  甫一交手,紀若塵立刻發現了張殷殷的不同。她木劍上青芒雖然微弱,但穩定異常,沒有分毫的失控跡象。而且她更是一反往日的焦急浮燥,出手沉凝,鬥得極有耐心。紀若塵道行上本就較她差了一層,儘管劍訣上占著便宜,但仍是鬥得十分辛苦。

  兩人翻翻滾滾的鬥了足有一刻鐘的功夫,張殷殷依然沒有任何急燥之相,看來是打定了主意要跟紀若塵拖下去。她道行比紀若塵深厚許多,這麼一拖,先被拖垮的很可能是紀若塵。

  紀若塵多少有些年輕氣盛,雅不願被她擊敗。此時眼見戰局不利,他立刻脫身退後,將木劍插於地上,右手二指併攏,一聲叱喝,指上已燃起淡淡真火。

  張殷殷一見就知紀若塵要用符。當下她也不示弱,先以乙木劍氣護住全身,又取出三張功效各不相同的護體符紙,冷笑著看著紀若塵。此戰之前她已做萬全準備,誓要勝出一場,洗刷連敗之恥,報復吊打大仇。

  然而隨著紀若塵的動作,張殷殷臉上笑容全失。她張大了口,不能置信地看著紀若塵從懷中取出整整一疊的符紙!這一疊黃符簡直厚如書冊,怕是有近百張!相較之下,張殷殷那三張護體符紙看上去顯得無比單薄,似是一陣風過去,也能吹得裂了。

  道德宗弟子之間互相比試,素來以鬥劍為主,等得道行高些時也會有運用奇形法寶相鬥。在鬥劍之中,用符也是一項重要手段,但道德宗正統用符傳統乃是選用威力大的咒符,務求有一舉扭轉戰局之力。這樣的咒符往往發不了二三張,弟子的真元就會耗去一小半。是以道德宗門內比劍,難得見到一場中有用到三張符以上的。如張殷殷,使動這三張符紙就已是她的極限,再多一張,她餘下的真元就不足以馭使乙木劍氣。

  她又何曾見過象紀若塵這般拿出厚如書冊的咒符的情形?

  以紀若塵的道行,拿出這麼多的咒符,只能說明這些符咒都是些威力最弱、僅供弟子們習練符咒所用的道術。而且要運使如此多的咒符,紀若塵還需得有特殊手段,才能保證催符迅速,免得給對手借機近身。可是這些就算給這些符咒打上身來,以張殷殷的道行,那也是不痛不癢,是以她根本不怕。

  張殷殷兩樣都猜對了。紀若塵的確手裏握的都是最簡單的咒符,他也的確有太微真人所授獨特法訣,可以迅速催化符咒。

  她惟一沒想到的,就是這些咒符一起運出時的景象。

  紀若塵左手一展,數十張咒符如扇般展開,然後刷的一聲,最上面一張自行飛出,飄在他面前。他一聲叱喝,右手燃燒著真火的二指已然將咒符對穿,指上火焰迅速燒穿咒符,一道狂風平地而起,迅速向張殷殷撲去。

  刷刷刷刷!一張張咒符按順序從紀若塵左手上飛出,又在他右手上燃燒殆盡。狂風、飛沙、陰雲、寒氣,一個接一個生成,將張殷殷包裹在當中,圍繞著她盤旋不已。看來紀若塵早有準備,連咒符的順序都事先排好了。

  張殷殷一臉冷笑,周身籠罩在濛濛青光之中。儘管秀髮在風中狂舞不定,但在乙木劍氣和三重護身符咒的守護下,她根本未受任何傷害。

  紀若塵緊接著又燃起一張咒符,低空中本已浮著一朵陰雲,此刻忽然一聲霹靂,豆大的雨珠傾盆而下,若一道水龍,沖入下方的旋風之中。

  張殷殷臉色刹那間變得慘白,目瞪口呆地看著狂瀉而下的雨水在狂風中盤旋兩圈,與漫天塵土混合在了一起,然後忽然化成大片大片泥漿,向她披頭蓋臉地澆下來!張殷殷出身高貴,自幼鐘鳴鼎食,乃是一個極講究和愛乾淨的主,此時見漫天泥漿澆下,躲無可躲,避無可避,那是何等恐怕之象!

  她只嚇得動彈不得,惟有尖叫一聲!

  刷!泥漿兜頭將張殷殷澆了個透。

  張殷殷幾乎要哭了出來,拋下木劍,趕忙將臉上爛泥擦去。待到雙眼能夠見物時,她雖然未發悲聲,但大滴大滴的眼淚已經忍不住湧了出來。

  紀若塵正站在她身前三尺之外,同樣一身爛泥,手中木劍虛指張殷殷咽喉,道:“你輸了。”

  張殷殷一邊擦著臉上的爛泥,一邊怒道:“你……你……無恥!”

  紀若塵只作未曾聽見,仍是道:“你輸了。”

  張殷殷聽後一言不發,幾下粗粗擦去臉上爛泥,冷著臉道:“好你個紀若塵,只希望你下次還能有這麼好的運氣!這次本小姐認栽,動手吧!”

  紀若塵哼了一聲,張手抖出一條黑色細繩,就要上前綁人。張殷殷立時退了一步,喝道:“本小姐一言九鼎,可不會輸了不認!你也不用捆綁吊人,儘管動手,我絕不閃躲就是。”

  張殷殷此時稚氣尚未盡去,此刻一番話說得老氣橫秋,看得紀若塵哭笑不得。既然張殷殷已然放下話來,那他也不客氣,繞到張殷殷身後,木劍高高舉起,重重地落在她腿側。張殷殷全身一顫,咬緊牙關,一聲不出。

  啪!木劍又狠狠抽在她臀上。張殷殷臉色一白,仍然沒有出聲。

  紀若塵第三番舉起木劍時,夜空突然雲開霧散,一線清冷的月光當空灑下,落在了張殷殷身上。紀若法忽然發現,儘管仍是一身泥汙,然而張殷殷月下身姿綽約如仙,一張不禁吹彈的臉上雖有隱隱污痕,但也難掩那初成的無疇麗色。

  紀若塵眼見手中木劍就向她挺翹的臀上落去,胸中猛然湧上一股熱流,手上不禁就是一顫。

  木劍仍然落在她身上,但力道較前面兩記可就輕得太多了。張殷殷心下疑惑,抬頭望向紀若塵,恰見他也正望了過來。兩人目光一觸,都如遭雷擊。刹那間,張殷殷滿面飛紅,紀若塵匆忙轉頭。

  寂靜。

  片刻之後,紀若塵方勉強咳嗽一聲,舉起木劍,喝道:“還未打完呢!”

  張殷殷垂著頭,兩隻手絞在一起,只是靜等木劍落下。可是她等來等去,終是沒有等到這一劍。

  紀若塵乾咳了半天,可高舉的木劍非旦沒有落到張殷殷身上,反而回到自己背後。但他仍然嘴硬道:“今天已經教訓了你,下次再敢來糾纏,那就……那就打得更重!”

  張殷殷似是完全沒有聽見,又靜立一刻,見紀若塵沒有再動手的意思,這才突然飛奔下山,若一陣風般,再沒回頭。

  轉眼間,她身影就完全消失在夜色之中。紀若塵又在夜風中立了片刻,這才徐徐下山。

  轉眼間夏去秋來,葉落雪飛,直至第二年歲考將至,張殷殷也未曾再在紀若塵面前出現。

  偶爾中夜回想,紀若塵也有些弄不清楚,自己最後的那一劍,究竟下手是輕了,還是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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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 流年 四

  未曾見張殷殷來糾纏,明雲和明心似也轉了性,在久違的清靜日子裏,紀若塵竟有些微失落。

  或許是失之桑榆,收之東隅。含煙雖已不再與他一同聽玉玄真人授業,但每個月總有那麼一次兩次,兩人會在鷹喙上相見,共賞日出。

  早在這一年八月,紀若塵就已突破了太清靈聖境,開始研習太清神聖訣。以七個月時間突破太清靈聖境,就是放眼整個道德宗,也算是不錯的了。

  起始修煉太清神聖訣之後,紀若塵歲考又進一階,今年就將與張殷殷對陣了。一時間他竟然心中隱隱的多了一些期盼。而與含煙的鷹喙賞日,雖然兩人從未在此時交談過,但個中朦朧滋味,也會令他偶爾間回味不已。

  匆匆間歲考將至,紀若塵收起綺思,專心修道。道德宗道法繁多,有體有用。三清真訣自然是萬法之源,然而如丹鼎咒符圖錄仙劍之類的應用之道,研習得多了,對於三清真訣的體悟也有不可或缺的作用。只是一人精力有限,修煉三清真訣的時間多了,自然對其他的學問就會荒廢一些,反之亦然。在歲考之中為求克敵制勝,自然要在應用之道上大下功夫,也就難免要誤了三清真訣的進境。

  紀若塵剛將太清靈聖訣修至圓滿,真人們就已看了出來。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真人們雖然均示意嘉許,但殊無多少歡喜之意。紀若塵見慣紅塵,自然看得明白。果然不出他所料,過不了幾天,就有幾位真人私下詢問他是否近來沉溺於雜學道術,反而荒廢了三清真經的修習。

  紀若塵初時尚是十分不解,然而事後靜思,越來越覺得真人們的反應有些不對。他私下裏找雲風道長一問,這才知道修成太清靈聖訣時,明雲、李玄真等人皆用了五個月不到,而姬冰仙更是僅用三月即將此境修成!

  兩相一對比,紀若塵當即恍然大悟。自己雖然修煉進境較一般弟子已然快了許多,可是與姬冰仙這等天資橫溢之人相比,仍然相去甚遙。若他只是一個普通弟子,必然會受到諸位真人嘉許,但此時在真人們眼中,他可是謫仙之體,天授之質。紀若塵察言觀色,已然知道在諸位真人心目中,自己修道慢過了姬冰仙已有些說不過去,再慢過了明雲等人就更是難以接受了。

  紀若塵雖然同領八位真人授業,分了心思,自然要影響些進境,可是道德宗三清真訣講究頓悟,他又服了不少仙丹妙藥,還有諸多輔助修煉的法寶,所以這個藉口也有些勉強。

  一想通了這些,那本應是十分高遠清爽的秋,刹那間變得陰鬱了許多。

  這一日,當紀若塵授業結束後,已是夜幕低垂。他心事重重,未走平時常走的大道,而是選了一條幽靜無人的小徑,慢慢行來。

  這條小徑夾在兩堵高牆中央,正中有一個方形石場,場中有一口古井。紀若塵曾走過一次,只知這裏十分清幽。此時夜色全黑,他一路行來果然一個人都不見,正適宜獨想心事。在路過井口時,他眼角餘光落處,忽然有一道幽幽碧光閃過。

  紀若塵心下微驚,停下腳步,向碧光閃動處望去,這才發現石場一角的牆壁下,正擺放著一座青銅古鼎。銅鼎式樣奇古,上面鐫刻著數行古篆。這些古篆紀若塵也是一個都不識得,可是他總覺得這些文字似乎曾在哪里見過,但一時息也想不出來在什麼地方看到過類似文字。

  古鼎放在這裏已不知有多少個年頭,銅綠斑駁,上面已然積了不少青苔,似只是一個無用之物。然而在紀若塵雙眼中,古鼎鼎身上偶爾會閃過陣陣碧光,看來在莫幹峰這洞天福地中放得久了,這銅鼎也吸聚了不少靈氣。

  紀若塵注視著銅鼎,神態如常,心卻漸漸地跳得快了起來。他微向前踏出一步,可是腳剛剛伸出去,又匆忙收了回來。然後,他就靜立原地,動也不動,只是盯著銅鼎看個不停。

  忽然有雲飄過,遮住了天上的皓月,小巷中驟然暗了下來,然而紀若塵依然不動。

  只是當雲開一刻,他才如電般閃到銅鼎前,輕輕一掌拍在銅鼎上。

  他這輕如鴻毛的一掌卻如有萬鈞之力,竟然無聲無息地沒入了銅鼎之中!鼎身上古篆同時亮起,複又暗去,如此九明九暗,方才不再有異樣。銅鼎逐分逐分地變得模糊起來,然後一陣扭曲,就此消失。

  只是刹那之間,紀若塵已有如在暴風中沖刷過了九次,周身腑髒如裂,臉色蒼白之極。他萬沒想到,這看似不起眼的古鼎中竟然含有如此龐然不可或擋的靈氣!

  只是這些靈氣渾然無鋒,全無一絲殺伐之意,紀若塵這才勉勉強強地承受了下來。但他仍覺胸口一甜,就想噴出血來。只是他心志堅毅,竟然一仰頭,硬生生將血給吞了回去。雖然胸腹間又是一陣劇痛,但終究沒讓一滴血落在地上。百忙之中,他還不忘揮出一道袖風,將揚起的灰塵吹到一邊去,不讓片塵及身。

  紀若塵四下望望,見沒有驚動任何人,這才加快腳步,向太常宮行去。不知為何,他心中總有些隱隱約約的莫明感覺,似乎今夜解離了這個無用的銅鼎,並不是一件小事。從那龐然無匹的元氣來看,這尊銅鼎或許並非是件無用的飾物,倒很有可能是件上好法器。

  不過紀若塵出身黑店,鑽研的是人心,習練的是悶棍,入了太上道德宗後又專心道術,從未讀過聖賢之書,治過經史子集,綱常禮法那是一概不知。就是知了,他也不以為然。在他心中,倒的確是有句微言大義,向來被他奉若神明的。

  天下之物,惟有德者居之。

  紀若塵心中惴惴不安,匆匆離去,並未抬頭看看夜空。那一輪當空皓月中,不知何時已染上一塊碧斑。

  古井中悄然浮起一個隱隱約約的身影,看上去似是一個女子。她長髮披肩,眉目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上身可見著一襲古裙,下半身就是一片濛濛白霧。儘管看不真切她的容貌,然而一舉手,一投足,那不經意間露出的一縷風情,竟已有傾城之意。

  望著紀若塵離去的方向,她凝立不動,良久,才幽幽地歎了一口氣,一時間雲重月淡,似有一江的哀怨,都在這一歎中傾盡。

  “翼軒啊翼軒,已經這許多年過去了,你……你終於記起我了,終於想來救我了,是嗎?這孩子是你的再傳弟子吧,竟然一掌拍散了文王山河鼎……這怎麼可能?唉,是他太厲害呢,還是我真的老了?”

  此時小巷的另一端忽然傳來一陣隱約人氣,一個身影迅速向這邊走來。他身形凝重如山,又輕靈如羽,似是踏波而來,足下片塵不起,轉眼間就到了古井邊。單看他身形步法,就可知道行十分深厚。

  他在井口邊沿貼上八張血紅符紙,這才俯下身去,向井下道:“老前輩,今晚弟子帶來一隻冰蟾,可作稍補元氣、略消炎毒之用。前輩放心,弟子定當盡心竭力助您脫困。弟子最近才察知,井旁這座古鼎名為文王山河鼎,太過霸道,弟子功行遠遠不夠,實在無法破得此鼎,有負恩師重托。老前輩,為求早日破得此鼎,今晚你就將那篇《北帝誅仙錄》盡數傳了給我吧!”

  他話音未落,頭頂上忽然傳下一個冰冷之極的聲音:“老前輩?我很老嗎?”

  他大吃一驚,猛一抬頭,這才發現飄浮在自己頭上的隱約身影,當下駭得急退幾步,後背重重地撞在牆上,這才停住。一時間,他嚇得話也說不清,指著那女子身影,牙關打戰,只是道:“你,你……你怎麼出來了……”

  那女子淡笑一聲,雖不見容貌,但笑音中自有奪魄奪魂之力,又道:“這文王山河鼎很霸道嗎?霸道怎麼被人給一掌拍散了?你只是想騙我的《北帝誅仙錄》吧。”

  那男子向旁一看,果然那尊文王山河鼎已然消失無蹤。他當時臉色慘白,吃吃地道:“不,當然不是!道德宗三清真訣講究循序漸進,只靠三清真訣的話,弟子再有五十年也搬不動文王山河鼎……”

  女子冷笑一聲,打斷了他,道:“廢話少說!你既然那麼想要《北帝誅仙錄》,那我就讓你見識一下好了。”

  說罷,她伸指向那男子一點,那男子眉心一紅,刹那間飛出八滴鮮血。她曲指彈了八記,八滴鮮血一一飛散開來,分占八卦方位,環繞著她緩緩飛行。

  她雙目微閉,沉聲頌道:“玉出紫府,一氣生煙。帝君烈血,北斗然骨,九色蓮開,萬法自潰。”

  隨著她頌咒聲漸漸高亢,分列八方的八滴鮮血一一轉成金色,然後大放毫光,化成八朵鬥大蓮花。

  旋即蓮開花綻,蓮心中又各自飛出一片蓮瓣,蓮瓣之色各不相同,在那女子手心中合成一朵小小蓮花。花開後,蓮心又是一色。

  那女子須臾頌咒已閉。她並未急於發動咒法,而是凝視著掌中的九色蓮花,暗歎一聲,喃喃地道:“翼軒,我這就來找你了。當年我捨身為你,卻不知後來結局如何。你……你可逃出去了?”

  在這即將脫困的一刻,她竟似有些畏懼。也不知是畏懼那不知經過了多少年的世界,還是畏懼那即將揭示的結局。猶豫許久,她猛然抬頭,清喝一聲:“破!”

  九色蓮花光華驟盛,一飛沖天!

  西玄山上一聲驚雷炸響,千丈莫幹峰竟也微微晃動一下。太上道德宮上驟然亮起一層淡淡光罩,猶如一個巨大無比的大碗,將整個太上道德宮罩於其下。

  護翼著太上道德宮千年的西玄無崖大陣,終於現出形跡。

  光罩中心突然亮起一個光點,與整個大陣相比,這光點可謂微不足道,然而其中所蘊光華,足可光耀日月!光點中,一朵九色蓮花冉冉飛升,蓮花之下,那女子長髮飄飛,裙袖如雲,徐徐自西玄無崖陣中脫出!

  她在空中定了一定,當空清喝一聲,一時間太上道德宮滿宮皆驚:“洞玄老賊!待我道行一複,自當重回此地,與你再議多年相待之誼!”

  言罷,她駕起九色蓮花,沖霄而去。而太上道德宮中燈火通明,無數弟子皆被驚起,當下一片混亂。莫幹峰周圍幾峰上,又有數點光華升起。幾位真人倏忽間在空中會合,但見那女子已然遠去,互望一眼,面色均是凝重之極。

  他們卻是不敢去追。

  此時太上道德宮一處秘地中,四壁蕭然,惟有一燈如豆。正中石榻上,紫微真人徐徐張開雙目,忽而冷笑一聲,道:“無知妖孽!家師雖已仙去,但我道德宗中,仍有斬你之人!”

  他手撫身旁長劍,凝思片刻,雙目又緩緩閉起。

  此時在太常峰上,紀若塵立在索橋旁,張口結舌,呆呆地看著夜空,久久不能言語。他心下震驚之極,只是想著:“那女子是誰?竟然……竟然有如此神通!洞玄又是誰?是哪位真人嗎?我怎麼從沒聽說過?嗯,‘待我道行一複,自當重回此地,與你再議多年相待之誼’……嘿!真沒想到,天下竟然還有敢對道德宗如此說話的人,真是好威風!可惜就是煞氣還弱了點,若換了是我,怎麼也得加上踢翻莫幹峰,火燒道德宮這兩句……”

  他胡思亂想了一番,胸中氣血又有些凝滯不動,當即一驚,匆忙向自己住處奔去,以消受今夜意外之獲。

  此時此刻,儘管太上道德宮已是沸沸揚揚,那口古井旁仍是清清冷冷,只是少了一個文王山河鼎,多了一具乾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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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 流年 五

  直到天色大亮,紀若塵方才將經脈中湧動不休的靈力勉強壓制下去。然而他知道後患仍遠遠未消除。此時不僅僅是經脈,甚至於他的紫府、泥丸、華庭都受鼎氣影響,隱現碧光,有凝結盤固之象。

  他早不知後悔了多少次,不該胡亂去解離那尊毫不起眼的銅鼎。可是自從有了紫晶卦簽的前車之鑒後,紀若塵知道真人們所贈法寶都是有名有姓之物,萬不能隨意解離。總不能若大的太上道德宮,就他一個總丟東西吧?可是如此一來,只靠自身修為,紀若塵又怎麼能夠追得上姬冰仙這等天才?萬般無奈之下,這才動了銅鼎的念頭。

  好在紀若塵運氣不錯,這半個月輪到紫陽真人授業。紫陽真人並不授他什麼課業,只是叮囑他勤修三清真訣,偶爾才將他找去,天南海北、海闊天空的高淡闊論一番。因此他現在倒是有了從容融匯銅鼎靈氣的時間。

  紀若塵在院門處掛了個清修牌子,示意自己這幾日要閉關修煉,勿要打擾。說起來這歲考第一也並非全無好處,紫陽真人一高興,撥了一處三間房的清幽小院與他,作為清修之所。

  紀若塵這一次閉關足有七日,歷盡許多兇險苦痛,方算修煉完畢。他張開雙目時,窗外一片清冷月光,已是子夜時分。他口一張,哇的一聲噴出一口碧血,血中還包著一物,落地時發出清脆聲音。

  紀若塵面色蒼白,看上去十分虛弱。他掙扎著下了床,將地面血污中的小物事拿起,仔細觀瞧。這是一尊青銅小鼎,式樣古樸,鼎身上有許多小到幾乎看不清的古篆。看那式樣,分明就是被紀若塵解離的那尊青銅古鼎,只是小了數十倍而已。這只小尊不過寸許見方,隱現碧色光華,除了大小之外,倒與原本的青銅古鼎並無多少不同。小鼎有一線若有若無的靈氣,牽在紀若塵身上。

  紀若塵惟有苦笑。他為除後患,冒險運起太微真人所授的離火真訣化消鼎氣,未曾想倒以自身為鼎爐,將多餘鼎氣煉出了這麼一件銅鼎來。這可是他不借寶材,不動鼎爐,純以一已之力煉出的第一件法寶。可惜的是這尊小鼎看起來全無用處,他又做賊心虛,絲毫不敢拿出示人。

  他把玩了這尊小鼎半天,才心事重重地將它收藏好。紀若塵此番閉關頗有成效,經脈中鬱結之氣盡去,雖然紫府、泥丸等要害仍有凝金之意,但也緩解了不少。假以時日,當能盡數化去體內鼎氣。

  月已偏西。

  紫陽真人坐在案前,手捧***藏,正讀得津津有味。道行到了他這個地步,早可以不眠不食,依然長生。

  此時房門輕輕叩響,雲風道長走了進來,道:“師父,若塵已經出關了。說來奇怪,以他目前道行不可能閉關閉到七日。另外弟子感覺,若塵出關後真元有所變幻,周身了無生氣,全不似三清真訣能夠修出的境界。那種感覺……倒似是一件器物,年歲日久,有了靈氣一般。”

  紫陽真人揮了揮手,笑道:“若塵是謫仙之體,仙人之事哪是我們揣摩得到的?他身上有些什麼古怪也很正常。再者說,就算我們會錯,那難道紫微真人也會算錯?或許這是哪位真人私下裏精修有成,悟出一門妙法,偷偷授給了若塵也說不定。不過這事可不好開口去問。你勿需擔心,下去吧。”

  雲風道長不再多言,施了一禮後,退出了房間。

  雲風走後,紫陽真人笑容立消。手中那本道藏拿起又放下,每次都讀不上數行。紫陽真人索性將這本道藏扔在一邊,起身踱步。踱了數十圈後,方立在窗前,歎一口氣,暗忖道:“來了謫仙,走了妖孽,雖說一進一出暗合天道,只是為何我心下仍是如此不安?現在道德宗亂象已顯,紫微師弟啊,惟有希望你推算無誤了。唉,我道德宗一宗前途全寄於你一身,這……總不是什麼好事。”

  又過七日,紀若塵方將鼎氣初步消盡。他解離了如此一尊玄妙古鼎,雖然鼎氣十之**都被他無意中煉成了青銅小鼎,但餘下的也非同小可,令他真元大進。只可惜他現在道行實在低微,鼎中元氣能為他所用的千中無一,這當中的浪費,簡直已非暴殄天物可以形容。

  此番真元大進後,諸位真人果然精神一振,紛紛誇讚他天資獨到,頓悟有方,當下賜法寶的賜法寶,傳秘術的傳秘術,一時間將紀若塵弄了個手忙腳亂。

  那一晚走了妖物,整個太上道德宮都鬧得沸沸揚揚,但奇怪的是此後不見真人們有任何動靜。時間一久,這事也就慢慢淡忘了。

  時如白駒過隙,西玄山大雪紛飛,又是一年歲尾將至。

  太璿峰上一片忙碌,修為仍在太清境界的弟子練劍修道,忙得不亦樂乎。景霄真人夫婦也放下手中雜務,與幾位師兄師弟一齊指點門下年輕弟子。在景霄真人接常太璿峰的十餘年中,太璿宮日益興盛,去年歲考時僅以微弱劣勢敗于玉虛真人的玄冥宮之手,屈居第二。

  今年景霄真人勵精圖治,勢要將第一從玄冥宮手中奪回,以能好生羞辱一番玉虛真人。

  這日子夜時分,太璿峰上忽然響起一聲長嘯,其聲清如鳳鳴,曆久而不散,方圓百丈皆聞。黃星藍正和景霄真人在燈下弈棋,聞聽之後登時面有喜色,道:“這是殷殷的聲音!走,看看去!”

  氣動開聲,直上九宵,乃是三清真經修至太清真聖境時始有之象。

  須臾間景霄真人夫婦已然出現在張殷殷所居的院落中,正好看到數個丫環從房中狼狽奔出,緊接著又有一個大花瓶從房中飛出,呼嘯著追襲而至。太璿峰上,縱是尋常丫環也有道行,她們略一側身,就讓過了這個花瓶。但既然張殷殷要砸東西,那就誰都不敢去接,眼睜睜地看著這價值不菲的前朝花瓶在青石路面上摔得粉碎。

  “滾!都給我滾出去!”房中的張殷殷顯然怒不可遏。

  黃星藍急忙走進正房,見張殷殷單手舉著一座重逾百斤的紅木書台,就要向門口砸來。

  張殷殷見進來的是黃星藍,先是一怔,然後將紅木書台一扔,猛然撲進她懷裏大哭起來。

  黃星藍又是吃驚,又是心痛,忙一把抱緊了張殷殷,急問道:“殷殷,出什麼事了,是不是誰欺負你?你告訴媽,媽給你出氣!就算是玉虛那老雜毛的弟子惹了你,媽也先把他抓來太璿峰關上半月再說!嗯,不用說了,我看多半就是玉虛老雜毛幹的好事!別宮弟子諒也不敢欺負你!你等著,我這就找玉虛理論去!”

  她越說越怒,到最後一句時,聲音中已帶了一絲殺氣。

  景霄真人雖未出家,可是太璿峰弟子中道士仍占絕大多數。黃星藍急怒之下,左一句雜毛,右一句雜毛,可是幾乎將太璿峰上上下下給罵了個遍。別的不說,光是此刻立在院落中的幾位師兄師弟就均是道士。聽得黃星藍所言,他們你看我,我看你,惟有苦笑,沒人敢多言一句。

  在這太璿峰上,素來是寧可得罪景霄真人,不能招惹星藍夫人。

  奇怪的是,一聽黃星藍的話,張殷殷忽然不哭了,只是死活賴在她懷中不肯出來。黃星藍一見即心知有異,於是先將房中眾人都轟了出去,然後才向張殷殷低聲相詢。

  張殷殷支吾半天,方道:“媽,還有一月就要歲考了……”

  黃星藍望著張殷殷,靜等下文。張殷殷目光偏向一旁,似是不敢與黃星藍對望,只是她素來不善說謊掩飾,要麼就說實話,要麼就是打死不說。此時她猶豫許久,才道:“嗯……那個……我修進太清真聖境了……”

  黃星藍一怔,心道這可是好事啊,何以張殷殷會發這麼大的脾氣,又要大哭?難道是煉出了岔子?她趕緊仔細觀瞧一番,那張殷殷氣血充盈,神完意滿,狀況可是好得不能再好。

  當下黃星藍又細細詢問,但這一次無論如何也問不出什麼來。她心底更是疑惑,於是安慰張殷殷一番後,就此離去,要找張景霄好好參詳一下,看看其中究竟有些什麼問題。

  歲考如期而至。

  這一年的歲考四平八穩,談資不多。惟一值得一看的是明雲、李玄真和尚秋水的連環大戰。今年的勝負剛好掉了過來,李玄真勝了明雲,明雲勝了尚秋水,尚秋水勝了李玄真。

  紀若塵初入太清神聖之境,本來不為人看好。但他有諸多克制別宗弟子的手段,對於無特別道法克制的北極、玄冥等宮弟子,他也有高明手段,或是依仗大量上品符咒壓制,或是依靠先天卦象死守。

  相較於他的咒符戰法以及層出不窮的道法秘術,別宮弟子倒是更怕紀若塵的先天卦象。一旦遇上這等只守不出、滴水不漏的無賴戰法,別宮弟子惟有脫力而倒一途,個中過程實在是苦不堪言。而且紀若塵在歲考前突然道行大進,與別宮弟子相較,真元上也不吃虧。

  明心也剛剛修入太清神聖之境,與紀若塵較技之時,紀若塵懶得麻煩,抬手就是一張殛電隱雷符,將他擊暈了事。

  然而張殷殷修為又進了一層,他也就沒了與她相見較技的機會。在擊倒最後一個對手的刹那,紀若塵不知怎地,心頭竟隱有失落之意。

  這年歲考,紀若塵戰無不勝。

  正月月底,李玄真忽然來到太常宮,興沖沖地拉了紀若塵就走,說到好不容易湊准了時候,要介紹尚秋水這妙人與他認識。紀若塵一頭霧水,還未及多想,就被李玄真強拉出房門,一路向太上道德宮後山奔去。

  自李玄真初次說要介紹尚秋水至今,已近一年。只是山中無日月,修道多長生,一年時間實在是算不得什麼。

  後山一座三面臨空的石臺上,早已立了一個身影,風姿如仙。石臺上另放了一張八角遊仙桌,擺著兩張松柏長青椅,桌上放著幾盤果品,一把青瓷酒壺。

  感應到李玄真紀若塵到來,那人即轉過身來,含笑道:“玄真師兄,此次把酒言歡,你可是讓我足足等了一年啊!”

  他乍見李玄真身邊還有一人,不由得一怔,臉上立時有了些不豫之色。

  紀若塵此時見了他,也不由得一怔。

  這人雖是一身道裝,然則面如凝脂,唇如點朱;雙眉如劍,決絕中隱有三分盪氣迴腸;眼若晨星,剔透處另現萬傾煙波蕩漾。舉手投足,均讓人回味無窮,含笑若朝花帶露,不語時恰似玉盤凝霜。

  紀若塵實在想不到天地間竟還有如此人物,一時間,竟有些看得呆了。

  李玄真笑道:“秋水師弟,來來來,我為你引見一下。這位即是紀若塵紀師兄。若塵師兄入道雖晚,然則實有經天緯地的大才,單看八脈真人均對他另眼相看,就可想而知。更難得的是若塵師兄豐神如玉,胸襟若海,那種氣吞山河的大氣概,我實在是自愧不如。”

  紀若塵臉皮雖厚,聽了李玄真如此一番惡狠狠、**裸的誇獎,老臉也不禁紅了一紅,急忙搖手道:“我道行低微,哪當得起玄真師兄誇獎?秋水師兄可要見笑了。”

  尚秋水一雙星眸盯著紀若塵看了片刻,方才展顏笑道:“玄真說得沒錯,若塵師兄道行雖低,但那是因為入道太晚之故。師兄道法玄奇,雖源于三清真訣,然則真元之中卻大有古拙質樸之意。這一番境界,可就不是我能夠領會的了。師兄果然好人才!來來來,今日恰好雲開天清,咱們憑崖把酒,不醉不歸!”

  李玄真當即入座,拿起酒壺嗅了一嗅,笑道:“這一壺玉露天漿看來足有六十年,你可真下本錢!秋水啊,你偷了太隱真人的酒出來,就不怕回去受罰?可你現在後悔已經晚了,哈哈,哈哈!”

  紀若塵眉頭微皺,心中隱隱感覺有些不對。他年紀雖輕,但在人情世故上已可稱得上是老奸巨滑,早看出來李玄真爽朗笑聲之後,竟然有好不容易松一口氣之意。

  尚秋水微笑道:“玄真,這你可就錯了。我今年好不容易殺出重圍,拿了個歲考第一,太隱師祖方才賜了這一壺酒。從你們兩人手中搶這第一,十成十是要靠運道的,與那龍口奪珠實也相去無幾了。”

  石臺上僅有兩張椅子,尚秋水將餘下一張椅子讓了給紀若塵,自己袍袖一揮間,已有一道清風從遠處托來一塊巨石。他權以石作椅,盈盈坐定。

  三人談笑風生,說的都是些神仙傳說、宗內逸事,紀若塵揀了幾件上山前的趣事說說,也讓從未下過西玄山的尚李二人聽得津津有味。

  頃刻間日薄西山,酒盡盤空,三人這才散了。

  紀若塵獨向太常峰行去,一陣山風吹來,猛然覺得身上一陣冰冷,這才發現貼身衣物已然濕透,貼在身上又粘又冰,說不出的難受。

  原來在那雙如水眼波注視下,不知不覺間,他竟已汗透重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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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一 陌路 上

  歲考所向披靡,諸真人對紀若塵均是贊許有加,就連向不輕易許人的太隱真人也破天荒地鼓勵了他幾句。在太隱真人眼中,紀若塵不論道行進境多快、秘法多麼玄妙,都不值一曬,惟有他以先天卦象為源發展出的龜縮大法,實是發前人所未發,頗為難能可貴。

  其實道德宗可以上溯三千餘年,厚積而薄發,門下弟子隨著三清真訣修為日益深厚,淩厲攻擊手段也不知道有多少。等入得上清之境時,紀若塵再這般死守不出,早不知被對方的飛劍法器給穿多少窟窿了。

  紀若塵心中另有計較,歲考甫一結束,他即埋首苦研丹鼎與先天卦象。紫雲真人和守真真人大喜,悉心指點之餘,又與了他不少天材地寶,供卜卦煉丹之用。丹鼎之學不必多說,無藥不足成丹。雖然道行深時也可以真火為引,以靈氣入藥,此種丹藥一旦煉成,必是風雲變色、天地驚動。但這種煉丹方法,就是紫雲真人也不敢輕試,紀若塵自不知要何年何月才能運用。他初學丹鼎,當然要耗用大量材料。

  而守真真人的先天卦象窮究到深處,實可堪破天機,其中所費法材仙品,絲毫不比丹鼎之學少了。因此若非象紫雲真人和守真真人那樣窮一生之力精研,單是收集材料一項,就足以令許多修道者望而卻步。

  此時紀若塵既然醉心於此,兩位真人自然有求必應。儘管他失敗次數實在是高了些,但兩宮數千年珍藏,這點材料不過是九牛一毛,哪會放在眼裏?

  其實紀若塵在卦象和丹鼎上十分有悟性,絕非表現出來的那樣笨手笨腳,否則他又怎能從先天卦象中悟出龜縮不出之法?但明明能一次成功的丹藥和卜卦,他定要分成三次去做。那失敗兩次中的大部分原料,實已被他悄悄解離,用以填補自身元氣去了。

  諸真人給紀若塵的材料,哪一樣不是靈氣充溢之物?紀若塵有了補充,道行進境慢慢地就追了上來。可是回首望時,身後雖有弟子無數,但在他前方,姬冰仙等人卻越行越遠,修行進境上的差距,竟還是一點一點地拉開了。

  紀若塵知各人天資機緣不同,此事無法強求,頹然之餘,也惟有長歎一聲。

  每日都在忙碌中過去,直到又見瑞雪紛飛,紀若塵這才驚覺,原來又是一年過去了。

  歲考在平靜、重複而又有些枯燥的日子中臨近。紀若塵中夜打坐,心中本如月下平湖,其明如鏡,片瀾不生。

  悄然間,一個少女的身影徐徐從湖中升起。她垂首不許,雙手在身前絞來絞去,顯然心亂如麻。而紀若塵正立在她側後方,手中高舉的木劍微微顫抖,不知是否應當打下去。

  一輪明月冉冉升起,為湖面鍍上一層銀色。

  紀若塵終於一劍擊落,可是月下湖上,她是如此婉約,哪有半分嬌縱蠻橫的影子?而那纖纖背影中,分明還有些別的東西在。紀若塵心下一顫,手一抖,木劍初時淩厲,後來虛乏,終於有氣無力地在她臀上拍了一記,原本十成的責罰,就此變成了一分責罰、九分輕薄。

  她如遭電擊,驀然回首,目光相接處,似有電閃雷鳴。少女一言不發,突然轉身跑開,其惶惶之態,若受驚白兔。

  惟有紀若塵持劍呆立。

  他驀然從幻境中醒覺,這才知道自己此刻仍然在打坐修道,溫養真元,萬不可輕動妄念。

  紀若塵暗歎一聲,細細一算,原來竟已是兩年過去了。兩年之中,張殷殷再未在他面前出現,他又與太璿峰弟子不睦,沒什麼藉口去太璿峰一遊。太上道德宮占地極廣,分毫不比凡間大城小了,要想在路上偶遇,也幾乎全無可能。

  紀若塵一念及此,心頭激蕩不已,月下平湖波瀾湧動,頃刻間已化作濤天巨浪!驀然間,他泥丸一動,湧出一滴碧色水滴,徐徐下落,降于玄竅之上。刹那間紀若塵異香遍體,眼前大放光明,胸中真元如濤,不由自主地一聲長嘯,其聲如龍,當中又隱有鐘動鼎鳴之音。嘯聲直沖雲宵,一時間太常宮滿宮皆驚!

  太常宮弟子眾多,聞聽中夜嘯音之後,知道又有一人修進太清真聖境界。此事大家早都習以為常,都不以為意,自顧自地做事去了。

  太常宮中另有兩位元老耆宿,乃是紫陽真人師弟。他們一在讀書,一在煉丹,聽得嘯聲後,均是面有疑惑之色,然則思忖片刻之後,即又繼續品書煉丹,未有深究。

  雲風道長本來在靜室清修,猛然間被紀若塵嘯聲驚醒,也是面有訝色。他若有所思,披衣下床,來到外間,開始在滿架的道藏中細細翻找,片刻後抽出了一本《地仙紀傳》,仔細研讀起來。

  紫陽真人則手捧***藏,正自一邊踱步,一邊品讀。當那如龍嘯聲穿窗而入時,他一臉愕然,手中道藏啪的一聲掉落在地。

  這一夜,離歲考還有三日。

  紀若塵沒有想到,歲考第一場就會遇上張殷殷。而直到紀若塵步入較技場中,張殷殷才知道自己剛剛沒有聽錯主試道長叫的名字。

  兩人相對而立,對望許久,一時間誰都忘記了動手。轉眼間,旁邊較技場中已有些場次分出了勝負,紀若塵和張殷殷仍在呆立不動。主試道長發現了這邊的異狀,眉頭不禁一皺。但一個是八脈真人共同授業的高足,一個是景霄真人的愛女,哪一個他都不想得罪,於是乾咳數聲,以示提醒。

  紀若塵這才驚覺失態,於是提劍抱拳,道了聲:“殷殷……”

  哪知他一聲場面問候還未說完,張殷殷就如受驚一般,木劍驟然提起,瞬間震了九次,每一次震動,劍上都會泛起一層水藍光華,到第九震時,劍身已完全被水色光華罩住。

  紀若塵一驚,完全沒有想到她竟已修成如此強橫的葵水劍氣。還未等他反應過來,眼前已全是一片藍色光華,張殷殷竟然以身馭劍,合身沖來!劍尚未至,淩厲殺氣已激得紀若塵鬢髮飛揚!

  紀若塵萬沒想到兩年後重見,張殷殷竟然見面就是拼命的架式!

  他不及細想,本能而動,一低頭間已讓過了張殷殷的木劍,而後身形如煙,無聲無息地繞到她身後,木劍掄圓,就向她後腦敲下!

  直至木劍將將觸到張殷殷後腦時,紀若塵這才省覺,手上急忙運了狠力,硬生生地止住木劍去勢。

  木劍離張殷殷如雲秀髮不過數分之遙,她黑髮挽起,插著一枝紫金飛鳳珠釵,鳳口中一顆渾圓珍珠輕輕地撞上了木劍劍鋒,又彈了回去。

  張殷殷沖勢不止,儘管發現前方已無紀若塵身影,但仍前沖數丈,這才停住腳步。她愕然轉身,頭上珠釵突然斷成十餘截,一頭秀髮,就此如瀑垂落。

  張殷殷小嘴微張,唇上了無血色,星眸中已隱有水波閃動。紀若塵也沒想到張殷殷竟會在一招間落敗,一時間呆立於地。

  張殷殷忽然拋下木劍,掉頭飛奔。她秀髮飛揚,裙袖舞動,若一朵彩雲,冉冉而去。

  主試道長高聲道:“紀若塵勝!下一場較技開始!”

  另一個弟子下到場中,向紀若塵抱拳施禮,連叫了數聲若塵師兄,這才令恍惚中的紀若塵聽見。紀若塵一轉身,就見這弟子儘管禮數周全,然而眼中隱有不屑之意,笑容中又似帶著譏嘲。

  “還請若塵師兄手下留情……”那弟子道。可是他話中又哪有半分謙遜意思?他一邊說,一邊取出一張咒符。咒符其色暗黃,顯是以天機草製成的上品符紙為底,其上符咒頗為繁複,一看即知乃是一張威力不小的天心正符。

  紀若塵心中正紛亂如麻,見這人如此傲慢且敵意十足,登時怒意上湧,當下也不多話,還禮之後,也從懷中掏出一張符紙。

  那符紙色作金黃,水藍描邊,上面書滿了密密麻麻的朱砂符咒,正中又蓋了一張暗紅篆印。符面上血色流動,火光若隱若現。

  那弟子大驚,立刻叫道:“若塵師兄手下留情啊!……”

  一道火光閃過。

  “紀若塵勝!”主試道長先高唱一聲,然後走到紀若塵身邊,低聲道:“若塵啊,你這些上皇金符還是不要用的好,這只是太清真聖境的歲考啊!”

  紀若塵看著那一身焦黑、被抬出場外的弟子,木然道:“上皇金符不能用?那也罷,我還備有十幾張守虛玉符。”

  主試道長又是一驚,忙道:“這也用不得!挨著一下就有可能重傷!”

  這一次倒是輪到紀若塵小吃一驚,反問道:“怎麼,真聖境界的弟子連守虛玉符也挨不得?”

  主試道長暗罵一聲,忖道你受真人們寵愛,當然挨得守虛正符。其他的年輕弟子又哪有可能象你這般滿身都是護體法器?

  但他面上仍是恬淡微笑,撫須道:“若塵,我知你在符錄上天資獨具,但為防萬一,你還是只用天心正符就好。”

  紀若塵點頭應了。但當下一個對手入場時,他面如寒霜,身上殺氣又起。

  這一年歲考,紀若塵負傷十七處,依然戰無不勝。

  歲考之後,紀若塵的法寶材料又多了許多,那有三間房屋的院落已顯有些擁擠。

  正月月底時分,紀若塵奉紫陽真人之命,送一小盒藥材給丹元宮玉玄真人。玉玄真人收藥後十分歡喜,索性著一名弟子帶紀若塵將整個丹元宮遊覽一遍。

  丹元宮水榭樓臺,華麗精緻自不必提。花叢石邊悠然徘徊著諸多紀若塵叫不出名字的奇禽異獸,這才是丹元宮最與眾不同之處。與這些異獸相比,那些穿梭來去的妙齡女弟子也令他有些目不暇給。

  將若大的丹元宮草草遊覽一番後,已是日暮時分。紀若塵向玉玄真人告了辭,獨自回太常峰去了。只是他這次造訪丹元宮時,含煙正在閉關清修,因此未能相見。

  紀若塵心中隱有失落,又是初上丹元宮,一不留神間就走上一條岔路,轉來轉去找不到大門,反而越來越向丹元宮深處行去。他行了片刻即發覺不對,正想就近找個丹元宮弟子問路,忽然鼻中嗅到一絲隱隱的香氣。那香氣有些古怪,似是一種花香,但絲絲縷縷地飄著,與尋常花香又然不同。而且這香氣似有意識般,在紀若塵身上一觸而退,然後遠遠繞開紀若塵,繼續向他身後探去。

  就在此時,遠方路上白影一閃,一頭似狸似貓的小獸從路上橫穿而過,順著一縷香氣,閃電般竄入一處花園內。刹那之間,所有的異香都迅速收回,看那源頭,正是在小獸消失的花園。還未等紀若塵明白過來,那頭小獸的生氣忽然消失了。

  紀若塵吃了一驚,順著大路奔到花園旁,茫然四顧。

  花園另一側是一排廂房,看式樣乃是丹元宮弟子居處。花園遍植奇花異樹,假山林立,又有一汪清水,十分雅致。

  在一座假山石下,正立著一個青衣男子,手中提著那只小獸。小獸動也不動,就似睡著一般。然而紀若塵靈覺何等敏銳,已然知道那小獸早已死去。不知為何,那男子身影模模糊糊的,總有些看不大清楚。

  那人與紀若塵目光一接,忽然咦了一聲。紀若塵眼前一花,緊接著頸中一緊,如被一道鐵箍箍住,原來已被那人一手提起。

  紀若塵心中驚駭,知道自己道行與對方實在是天差地別。就是在如此距離上,這男子身影也是時而清晰,時而模糊,他表面上像是一個面目和藹、全無特點的中年男子,然而紀若塵凝神望去時,又偶爾會在這副面容下看到另一張劍眉星目、氣宇軒昂的臉。

  “你看得到我?”那人緩緩問道。

  紀若塵咽喉被他扼住,連話都說不出來,又哪能回答?那人也不等他回答,逕自道:“你道行如此低微,卻能看得到我,靈覺之敏銳,恐怕就是遍數全宗上下,也尋不出幾人來。可惜,可惜!若不是這份靈覺,你也不會多管閒事,落到我手裏來。”

  紀若法聽到他話中已有殺意,驚駭之極,可是全身上下沒有半點力氣,就是動一根手指也不行。而且那男子一握之下,氣息罩定了方圓一丈之地,紀若塵連震動真元,發動身上法寶求援都辦不到。

  那男子又道:“你可以放心,我不會殺你。諸位真人手段通玄,我若是殺了你,一定會被他們尋出來的。現在可還不是我離開道德宗的時候。不過……”

  他笑了笑,又道:“你既然落到我手裏,那下場恐怕比死也好不了多少。”

  那男子好整以暇地立在丹元宮腹地,侃侃而談,全然不將不遠處來來去去的丹元宮弟子放在眼裏。說來也是奇怪,那些弟子就在數十丈外行過,視線上一覽無餘,但就是沒有一人發現花園中立著這詭異男子。

  紀若塵由此已知那男子道行高絕,儘管那時隱時現的面容十分年輕英俊,但修道有成之術皆駐顏有術,從面容上根本看不出年紀來。

  他又向紀若塵仔細看了一會,忽然笑道:“你就是那個紀若塵吧?如此說來,我更不能殺你了。但你盡可放心,我這人素來仁義厚道,在你身敗名裂之前,會讓你享受一點香豔溫柔的。不過若那女孩子性情夠急夠烈,一劍將你穿了,可不關我事!倘若你僥倖不死,那也無妨。我不妨告訴你,我此刻容貌聲音,皆是道術所化,你就是修為再進個十階,也休想看得到我本來面目。”

  說話間,那男子竟伸手解開紀若塵衣袍,將他衫褲褪到膝蓋處,然後右手透出一道細微熱流,順著他咽喉直至下體,刹那間紀若塵下身已堅挺如槍,說不出的脹痛難過。

  那男子笑道:“去好生享受吧!”說話間,他已將紀若塵擲出!

  紀若塵仍不能言語行動,眼睜睜地看著自己飛過數十丈遠,向丹元宮弟子所居廂房飛去。待飛到一處間偏房前時,窗戶無風自開,他隨即穿窗而入。

  室中水霧氤氳,正中擺著一個巨大木桶,桶中有一個年輕女子,正在沐浴擦身。

  紀若塵來得無聲無息,全無徵兆,直到飛到木桶正上方時,她仍全無所覺。

  啪的一聲,窗戶自行合上,同時紀若塵身上束縛盡去,筆直下墜,撲通一聲摔入木桶中,正正好好地壓在那女子身上,一時間溫香軟玉擁了個滿懷。

  那女孩子刹那間已驚得呆了,本能地尖叫一聲。紀若塵慌亂之際伸手一撐,想要從浴桶中爬出,不成想雙手正好按在她胸上,反而一下將她按入水中,那聲尖叫就此被水淹沒。

  浴桶狹小,一時間紀若塵**肌膚上,儘是溫潤感覺。

  紛亂之際,猛然間水下傳來一道大力,重重擊在紀若塵腹上。他身不由已地從浴桶中飛上半空,甫一出桶,口中就忍不住噴出一道鮮血。

  浴桶瞬間四分五裂,那女子手持一根木條,以木為劍,合身向半空中的紀若塵追襲而至!

  紀若塵胸腹間痛如刀絞,危急之際,他調運真元,空中勉強一個側身,堪堪讓過了這必殺一劍。她一下沖過了頭,但仍伸足一踏,踩在紀若塵腰際。紀若塵又是一聲悶哼,只覺猶如被一頭數十丈高的洪荒巨獸踩過一般,狠狠栽落在地。眩暈之際,他又覺背上如有芒刺,知那女子已掉頭殺來。這一次無論如何也躲不過去了。

  無奈之下,他只得伸手,捏碎了項中所佩的一顆珍珠。

  生死一發之際,紀若塵心下忽然苦笑,原來這偌大的太上道德宮,也不是什麼太平福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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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一 陌路 下

  就在木條勢若風雷,將要插入紀若塵後心之際,紀若塵後心處驟現強光,一時間整個浴室中儘是白茫茫一片,什麼都看不到了。那女子一聲驚叫,以手護眼。儘管眼中刺痛,她仍運力將木條向下插去。

  可是木條前端就如抵在一塊巨石上一般,無論她如何用力,就是不肯寸進。她不禁大吃一驚,因為以她這一刺之力,就算真的是一塊巨岩,在她劍前也不過如灰泥豆腐般不堪一擊。劍前究竟是何物?

  轉眼間強光斂去,她勉強睜眼,這才發現紀若塵仍然伏在地上動彈不得,但他後心上浮著一塊小小玉玨,正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飛旋。玉玨放射著淡淡毫光,正是這毫光托住了她的木條,不使其前進分毫。

  她不禁駭然,能在細微處現通玄手段,發這玉玨之人道行顯已深到了極處。

  此地乃是丹元宮弟子群居之所,自紀若塵入室到那女子刺擊被攔不過是電光石火的一瞬,然則已然驚動了許多人,屋外人聲鼎沸,就向浴室這邊擁來。

  此時浴室外忽然一靜,一眾丹元宮弟子齊聲道:“參見玉玄真人!”

  浴室外玉玄真人道:“大家勿要驚擾,各自安歇去吧,此事我自會處理。”

  丹元宮弟子們雖心中疑惑,但師命難違,也就各自散去了。月影閃動間,玉靜也已立在浴室之外,向玉玄道:“玉玄師妹,何事如此吵鬧?”問詢之際,她即向浴室行去,欲一觀究竟。

  哪知玉玄真人袍袖一拂,攔住了她的去路,道:“各位真人一會即到,到時自會處理此事。師姐現在入內,卻是有些不大方便,還是請回吧。”

  玉靜愕然,但見玉玄真人毫無通融之意,只得無奈飛走。臨去時臉上自然有了不豫之色。

  玉玄真人面罩寒霜,舉步向浴室內行來。她徑直向緊閉的房門走去,將要撞上木門時,身形略顯模糊,竟就此穿過了木門。

  此時那女子與玉玨相持不過片刻功夫,已然不支後退。她一時間虛脫乏力,渾身上下掛滿晶瑩水珠,分不清是香汗還是浴湯。她惟有以木板支地,大口喘息,然而盯著紀若塵的雙眼中,淩厲殺意卻是越來越盛。

  紀若塵伏在地上動彈不得,也正自望著她,臉上全然是無奈苦笑。

  那女子身上未著寸縷,身材相貌都是極好的。紀若塵生得這麼大,還是第一次如此看到女人身體,何況還是如此美麗的一個身體。儘管腰間劇痛,一時間仍然是看得有些呆了。

  那女子見了紀若塵的表情,更是怒極,全無遮擋身體之意,只是盯著紀若塵,全神貫注地提聚真元,準備給這大膽淫賊以致命一擊。然而紀若塵頭上浮著的那一塊小小玉玨,卻似是在嘲諷著她的不自量力。

  玉玄真人步入內間,先是望了一眼伏地不動、衣裳半解的紀若塵,又看了看全身**、作勢欲撲的女子,雙眉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臉上霜露更重。

  那女子這才看到玉玄真人,慌忙行了一禮,眼淚眼看著就有些要滴出來,道:“玉玄師祖!弟子沐浴時,這無恥淫賊突然闖入,欲行非禮!弟子正要將其擊殺,可是淫賊法寶厲害,正好師祖到來,還請師祖主持公道!”

  這時玉玨停止了飛旋,自行回到玉玄真人腰間,穿在了一根錦帶上。那名叫懷素的女子萬萬沒想到這枚玉玨竟然是玉玄真人所發,一時呆住。

  玉玄真人舉手一招,置於外間的衣物即自行向那女子飛去,道:“懷素,先將衣服穿上。真人們片刻即到,你赤身裸體,成何體統?”

  懷素接過衣裳,正要穿起,忽然看到那淫賊依然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身體,不用想也可知道,他是因為自己即將穿衣,能看一眼就是一眼。懷素大怒,顧不得穿衣,木條又向紀若塵刺去。

  木條勢道淩厲,但尚在半途,只聽得砰的一聲,木條忽然燃起一團明亮火球,就此化為灰燼。隨後她又一頭撞在一堵無形牆壁上,只撞得天旋地轉,頭暈眼花。

  “懷素!你想違抗師命嗎?”玉玄真人口氣已是十分嚴厲。

  懷素一驚,只得悻悻回身,匆匆穿起衣裳。她剛披上外袍,浴室中即祥風撲面,雲霧翻湧,玉虛真人緩緩行出。雲霧之中,景霄、紫雲、太隱等真人也接踵而來,頃刻間,八位真人竟然都到齊了,小小的浴房中一時顯得擁擠不堪。

  懷素萬沒想到這名淫賊竟然會驚動八位真人到場。她初時並未想殺人,只想重傷淫賊、將其擒下後,交由丹元宮宗長發落。說起來,道德宗門規中雖有嚴禁淫邪一條,但宗內都是修道之人,哪有什麼淫邪之事?象今晚這般破入女弟子浴室,強行非禮一事,懷素此前就從未聽說過。只是此前沒有,可不意味著今後沒有。她也未曾想到,道德宗第一樁淫案,就讓自己給撞上了。

  此刻懷素衣衫不整,赤著雙足,一看就知是剛剛穿上衣服,而紀若塵又伏地不動,半身**,剛剛發生過什麼自然不言而喻。

  論年紀位階,都是紫陽真人居長,他隨即沉聲問道:“若塵,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紀若塵有氣無力地叫了一聲:“師父……弟子冤枉!”

  “冤枉?!”懷素怒視著紀若塵,喝道:“你破窗而入,強行非禮於我,還好說冤枉?”

  “懷素!”玉玄真人又喝了一聲,止住了她的話,然後道:“諸位真人在此,未有允許,哪有你說話之處?你且出去,等此間事了,我自會尋你。”

  懷素愕然,猶自道:“可是……”

  玉玄真人又喝了一聲“出去!”,顯然已有些動了真怒。

  懷素臉色慘白,再不敢多言,只得退出浴房。懷素心中萬般委屈,自己慘遭非禮不說,諸真人詢問當時情形,竟然分毫沒有向她徵詢之意,只是問那淫賊,甚至還不讓她在場。這事非黑白,還不是由得那淫賊去胡說嗎?

  懷素平時頗得玉玄真人喜愛,此刻驟逢大變,又受天大委屈,一路飛奔回房,閉門而坐,不動不語。

  懷素走後,浴房中一片寂靜。紫雲真人歎息一聲,取出一個黑玉小瓶,道:“若塵腰椎已斷,待我先替他續骨生肌,再行詢問吧!”

  說罷,紫雲真人打開黑玉小瓶,滴了三滴碧色藥液在紀若塵腰上。藥滴甫一沾身,立刻滲入肌膚,同時紀若塵通體皆碧,腰上更是騰起濃濃白霧。眨眼功夫,紀若塵就從地上爬起。他一時間又想向諸位真人見禮,又想先理好衣裳,弄了個手忙腳亂。

  真人們也不催促,待他整衣見禮已畢,紫陽真人方道:“若塵,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你為何夜入丹元宮女弟子浴房,又何以驚擾諸位真人清修,給我細細道來!”

  紀若塵跪倒在地,道:“弟子實在是被歹人陷害,因為有性命之憂,這才斗膽驚擾諸位真人……”

  當下他將如何見那男子捕捉小獸,那男子對他所說的話,以及如何陷害他,將他擲入丹元宮女弟子浴房都一五一十地道出。紀若塵口齒伶俐,講得繪聲繪色,尤其不忘將那男子的兩張面容都道了出來,還將那男子的話復述得一字不差。他知道要洗刷自身清白,抓出真凶,這些都是最關鍵之處。何況此次飛來之災中,他差點就死在懷素手下,雖然最終逃過一劫,但也被她踏斷腰椎,活罪可是受得不小。此仇如何能夠不報?且他想得長遠,先前已經被人暗算過一箭,此番又遭人陷害,如果不抓出兇手來,以後恐怕得時時小心,處處提防。這日子可就難過了。

  好在紀若塵初次遇襲後,真人賜了他兩件法寶,其一就是項中所佩的一顆珍珠。珍珠形狀普通,卻是經由先天陽火淬煉而成,一旦捏碎,八位真人身邊的一顆銅鈴即會鳴響示警。而另一樣則是顧守真真人繪于他背心處的一個三洞飛玄陣。此陣有吊魂鎖魄之奇效,一旦紀若塵遇害,此陣可保他一刻之內魂魄不散。待真人齊至時,以他們的通玄手段,自不難將紀若塵魂魄歸竅。而且下手殺害紀若塵之人也難逃追查。

  紀若塵不知道那男子是否看破了他身上的三洞飛玄陣,才沒有動手殺他。

  諸真人又反復詢問了幾次後,紫雲真人溫言安慰了紀若塵幾句,讓他不必擔憂,先回去安心修道。

  待紀若塵離去後,紫陽真人皺眉道:“此事著實有些蹊蹺,還請各位共同議議。”

  片刻之後,八位真人即在太上道德宮雲煙閣中安坐。玉玄真人首先道:“依若塵所言,那男子所捉的乃是一頭九線雲狸。此狸多有所見,並無多少特殊之處,實不知那人捉來何用。”

  紫雲真人插道:“玉玄真人所言不差,九線雲狸既不能入藥,也不能煉器,實在是不堪大用。”

  玉玄真人面色一寒,狠狠地盯了紫雲真人一眼,重重哼了一聲。紫雲真人只作未見。

  太微真人道:“九線雲狸也就罷了,不過若塵說在那人身上看到兩張面孔,依若塵描述,前一張我道德宗中並無此人,後一張倒與伯陽師侄十分相似。但伯陽師侄剛剛正與我弈棋,怎可能分身至丹元宮中陷害若塵?”

  紫陽真人道:“依太微真人之意,此乃若塵編出來的故事了?”

  太微真人道:“若塵倒是從不曾向我們說過謊,只是一來此事突如其來,未免太巧;二來那人又不下手殺害若塵,若說他能夠看破守真真人布下的三洞飛玄陣,也有些難以置信。三來我看若塵望向懷素的眼神實在是熾熱之極,當中怕是有些不妥。”

  太隱真人哼了一聲,道:“如依你所言,若塵又怎會分毫不錯地說出俯仰兩宜大法來?此法要上清境界真元才能施展,在座真人當中,可沒人傳過他這門道法吧?”

  太微真人道:“若塵靈覺是極佳的,然則俯仰兩宜大法幻相下即是本相,若塵所說的本相是伯陽師侄,這又怎麼可能?他道藏讀得頗多,偶爾看到大法的修煉之法,也不是全無可能。”

  太隱真人冷道:“俯仰兩宜大法就只能有一重幻相嗎?我們幾個老東西抱殘守缺,不思進取,無法將俯仰兩宜大法推陳出新,難道別人就一定做不到?依我看,若塵所言非但是真,而且這人處心積慮潛伏我宗多年,必有大圖謀。我宗若不改變廣招門徒局面,那今後還不知有多少人會混了進來。至於若塵愛看哪個女子,這種細枝末節的小事,又理它作甚?”

  太微真人雙眉倒豎,立時就要發作。

  紫陽真人見了,咳嗽一聲,插道:“兩位真人不必爭執。依我看,那人既然能修出兩重幻相,將若塵騙了過去,我們在當場又沒尋到任何蛛絲馬跡,那急切之間肯定尋不出他來,此事不妨先放一放。至於廣招門徒一事,乃是我宗前代祖師所遺古法,改動也有不妥。其實混進一二妖邪也不打緊,反正我宗歷年來安插在別派別宗的人也有不少,一進一出,乃合天道。當前時局不穩,我宗兩樁大事,第一件自然是紫微掌教順利飛升,這第二件就是佑護若塵,直至他羽化飛升那一日。這兩件大事若是成了,我宗領袖天下,自是當仁不讓。所以其他小事都可暫放一邊。若塵血氣方剛,不要說此次乃是受人陷害,就是真犯了什麼錯,我看也不打緊。玉玄真人,回頭你須得好生叮囑懷素,讓她務要守口如瓶,今晚之事不能透了一字出去。”

  玉玄真人若有所思,點頭應了。

  太隱真人冷笑一聲,離座而起,道:“我怎就不知領袖天下能有什麼好處,值得這般處心積慮?大道盛極而衰,我宗縱懾服了天下,又能守得幾年?”

  說罷,他袍袖一拂,自行離去。諸真人都有些尷尬,皆默然離去。

  月色之下,紀若塵心事重重,急匆匆地向太常宮行去。他腰骨斷後初合,此刻已行動如常,僅僅是有些隱痛而已。紫雲真人之藥,靈驗如斯。

  此時前方雲生霧起,含煙迎面行來。

  紀若塵當即停下腳步,疑惑問道:“含煙?你不是正在閉關清修嗎?”

  含煙在紀若塵面前盈盈立定,淺笑道:“我剛剛出關,出來走走,就遇上了若塵師兄。”

  紀若塵笑道:“這麼巧啊……”只是他剛剛受過驚,笑得實有些勉強。

  含煙嘴角唇邊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輕輕地道:“天下巧事本多。想這丹元宮如此之大,若塵師兄迷了路後,剛好走到女弟子居處,這又是何等巧法?”

  說罷,她與紀若塵擦肩而過,悄然遠去,那一片煙雲,漸與夜霧融為一體。

  紀若塵立於原地,只如被一盆冰水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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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二 天慟 上

  蜀地多靈秀。在中央一片千里沃野周圍,也不知有多少靈山秀水。

  巍巍青城,雖與西玄山同列洞天福地,然則山清水靈,雲霧繚繞,又與西玄山蒼茫雄渾大有不同。傳說中青城山中有仙人出沒,只是穀深山險,蟲獸眾多,那些尋常百姓哪有此等本領進山尋訪仙蹤?縱是有那一二藝高膽大的,進了青城山后,也都是皆無音訊。一來二去,青城山周圍百姓就不敢再妄入深山,逢年過節時分,祭祀者也日漸多了起來。只是有祭山神土地的,有祭遊仙散人的,也有祭山魈鬼魅的,形形**,不一而足。

  青城山周既然仙道之風日盛,也就出了許多游走的和尚道士,皆自稱有大法力,願受人錢財,與人消災。愚夫迂婦們難知真偽,見了那相貌堂堂的,心下就先信了三分,與些辛苦銅錢,好換回一些心安。

  這年入冬時分,青城山忽然鉛雲彙聚,狂風大作,隨後一聲霹靂,聲傳數百里。有那住在山腳、入山砍柴的樵夫看見無數紫雷落於青城山深處,其廣若林,其威如濤,當即嚇得飛奔出山。此後山周之民越發相信山中確有神仙居住。也有那懂得一點風水皮毛的,高談闊論,說此乃妖精出世、天下將亂之象。

  青城山山中有山,於那人跡罕至之處,另有一處洞天福地。此地終年雲霞掩映,飛泉漱石,奇花星羅,碧樹長青。這才是道書所載真正的青城福地。

  青城山勢清奇險峻,但於絕處總有一線生機,暗合大道缺一,往復不休之意。山峰上座落著好大一片道觀,碧瓦青牆,與山色渾然一體,一望而有出塵之意。這一座道觀,即是正道三大支柱之一,名動天下的青墟宮。

  青城山天降紫雷,恰好落在了青墟宮上。青墟宮引以為傲的護宮靈寶大陣在紫雷前全無作用,被擊毀了好大一片房屋道觀。好在毀去的都是西北角偏殿廂房,並未造成太大的災禍,但也有不少年輕弟子傷亡。一時間青墟宮中撲火的撲火,救人的救人,忙了個一塌糊塗。

  好不容易塵埃落定,一個中年道人從火場中鑽出,向負手立於階上、飄然若仙的幾位真人行禮道:“回秉真人,天火已被撲滅。初步清點之下,我宮共傷弟子九人,死一人,皆是初入宮門不久的年輕弟子。還請真人施展手段,救治則個。”

  此時十余位道士已將九傷一死共十位年輕道士從火場中抬出,整齊擺放在階前。十八級玉階之頂,共立著七位有道真人。他們皆負手垂目,一副天地崩於前而不動色的模樣,就如死傷的非是本宮弟子一般。

  聽得那中年道人秉告,左首一位滿面紫氣的老道緩緩張開雙目,道:“道淨,區區小事,你就如此沉不住氣,於你上皇金錄的修為非是好事。”

  道淨慌忙認錯後,那真人方道:“將他抬入三花殿,待我為他收魂鎖魄,重續生機!”

  儘管剛剛被那真人斥責過,但道淨仍然明顯松了一口氣,忙指揮四個小道士抬著那滿身焦黑、已然斷氣的弟子跟著真人向三花殿而去。他又讓一眾小道士將受傷的弟子抬去丹房,安排了幾個精於醫術丹鼎的道士為他們診治,這才顧得上擦擦額頭的汗水。

  青墟宮上上下下,無不飄逸如仙,舉止進退有度,縱是撲火救人也是如此。惟有這中年道士是個例外,他生得高大魁梧,面有油光,可謂相貌堂堂。只是這樣一條大漢,卻是與青墟宮空靈出塵的氣息格格不入。

  道淨道行深厚,在宮中職司也不低,這番救人他是總司,卻總是沖在最前,結果弄了個灰頭土臉。滿面黑灰再被汗水一沖,黑一道白一道的,本就說不出的狼狽,此番再用衣袖一擦,更是一塌糊塗。他上前回話時,真人們有的就隱隱皺起眉來。

  道淨似是渾然不覺,道:“弟子都已救出,接下來要盤點器物損失,火場要明日才來得及清理……”

  他尚未說完,火場中一名年輕弟子忽然叫道:“道淨師叔,這還有一個人!”

  道淨大吃一驚,叫道:“還有一個人?怎麼可能,我明明已通查過一遍的!快將他抬到三花殿,請虛元師叔續命鎖魂,再晚就來不及了!”

  此時那年輕弟子又叫道:“可他還活著,好像還沒有受傷!”

  道淨臉色大變,立于高階上的青墟宮六位真人也同時動容!

  這次天降紫雷非同尋常,強橫霸道,所染之處寸草不留。道淨以靈覺遍搜火場,確定火場中再無生氣時方才出來回報。青墟宮七位真人看似只是在階上負手閑立,實際上早用靈識搜過整個火場數遍,除了清理火場的弟子外,同樣也沒有發現任何生機。

  可是火場中怎麼還會有人?

  道淨救人心切,舉步就奔入火劫後的廢墟之中。階上的六位真人互望一眼,同時飄升而起,身形離地一尺,隨著道淨進入火場。

  轉眼間道淨已尋到了那發聲的年輕道士,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見不遠處一堵斷壁下有個三丈見方的圓形淺坑,坑中躺著一人,看服色正是青墟宮中一名低階弟子。他身上道袍泰半為紫雷毀去,正怔怔望著天空,嘴唇一張一合,不知在喃喃自語著什麼。

  道淨向仍呆立著的年輕道士怒喝一聲:“只知道站著,怎麼不去扶他起來!”他也不待那年輕道士回答,就逕自向前奔去。

  道淨並未聽見身後那年輕道士正懦懦地道:“我……不敢……”,他也不懂得唇語,不知那仰臥于坑中的弟子在喃喃自語著什麼。

  “我……是誰?這裏……又是什麼地方?”

  他仰望著高遠蒼藍的天空,怔怔地想著,只是他無論如何用力去回想,也只想得起那漫天的紫火與無法形容的痛楚。

  紫焰,到處都是跳動的紫焰!

  他只能想得起這個。

  在那無邊無際的痛楚中,他僅僅能記住剛剛發生的刹那間事,直至蒼穹重現眼前,痛楚稍減,才恢復了記憶的能力。

  刹那之間,無數畫面在他心中閃過。這些圖畫支離破碎,根本無從分辨其中真義,但偏又真實異常,令他一時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幻。

  “道淨小心!”身後真人們的呼喚讓道淨心頭一凜,刹那間硬生生刹住腳步,堪堪停在坑邊。恰在此時,坑底那人已轉過臉來,一雙清澈如水的眼正凝視著道淨。

  轟!

  刹那間,道淨只覺得有成千上萬個霹靂同時在腦中炸響,又有萬千金蛇在眼前狂舞。金蛇剛舞動數下,就炸成了不計其數的細碎流離光片,宛若一面碎成千萬塊的鏡子,每一塊境中均有一幅圖畫,錄盡了眾生百態。碎境如有實質,遊走不定間,恰似將道淨腦中心中神識都切成碎片遊絲,每一下切割,都是切膚之痛。緊接又有一道洶湧冰寒的殺機從境片中湧出,這殺機是如此沉重,更令道淨心驚的是這殺機更是如此冷漠,當中有縱使屠盡世間蒼生,也不會心生波瀾的淡然。殺機湧起之時,萬千破鏡,每一片都換上了屠戮殺虐之圖。

  青墟宮一眾弟子自然不知道淨心中變化,他們只看到道淨胖大的身軀騰空而起,鼻中標出兩道細細血線,足濺出丈許開外,看上去觸目驚心,於是禁不住齊齊驚呼。

  坑中那少年已然站起,雙目中隱有紫焰流動,只是盯著道淨。

  “這……這不是吟風嗎?”有一個小道士叫道。

  “果然是他!吟風傷了道淨師叔!”

  “胡說八道!吟風才入道幾年,怎傷得了道淨師叔……”

  大變連生,青墟宮少年弟子們早失了方寸,鬧哄哄地先自吵成了一團。那少年被吵鬧聲吸引,轉而望向那些少年弟子們。他足下寒意漸起,悄然生風,一片若有還無的殺機不知不覺間擴散開去。

  吵鬧的青墟宮弟子幾乎在同一時刻閉嘴,頃刻間一片寂靜,只有道淨龐大的身軀落地,發出一聲轟鳴。

  那少年緩緩掃視全場,目光所及之處,一眾青墟宮弟子無不如遭無形巨錘敲擊,面色蒼白,倉皇退後。有幾個膽子特別小的,腿一軟,竟然坐倒在地。周圍青墟弟子如潮般後退,恰將他們幾個暴露出來。這幾名年輕弟子一時間恐懼無以復加,躲無可躲,避無可避,偏又無力逃走,情急之下竟突然大哭起來。

  少年環視一周,輕輕張口,噴出一團淡淡紫氣,而後以微不可聞的聲音歎道:“原來,這裏是塵世凡間……”

  他抬腿時風生,落足處雲起,幾步行到那幾個動彈不得的年輕弟子面前,柔聲問道:“那麼……我是誰?”

  距離如此之近,那幾名弟子本就膽小,此刻被他殺機一侵,早已嚇得傻了,哭號著向後挪去。惟有一個膽子稍大些,指著他道:“你,你,你是吟,吟風啊!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此時旁邊突然傳來一聲大喝:“大膽妖孽,竟然敢到青墟宮撒野,還傷我道淨師兄!憑你微末道行,也敢當天下無人麼?今日我就讓你見識一下青墟真法!”

  少年轉頭一望,見一個瘦小中年道士立在道淨身邊,正向自己戧指喝罵。這道士素與道淨交好,此刻見道淨面如金紙,鼻血長流,倒地不起,一時間又急又怒,罵過之後,左手即豎起劍指,在身前不住劃動,同時口中急速頌咒。

  他道法深湛,甫一起手,指尖上即不住湧出七色光砂,在空中飄浮不散,凝成道道絢麗軌跡,頃刻間一座法陣即要成形。

  少年眉頭一皺,向那道士凝望一眼,負手不語。那道人只是與那少年目光一觸,手上就是一滯,口中咒語也突然中斷,而後猛然噴出一口鮮血。他嘿了一聲,竟還能強行發動道法。

  那少年靜待他道法施展完畢,這才輕啟唇齒,喝了一聲:“破!”

  刹那間恰似一道無形驟風吹過,將那道士身周七色光砂通通卷走,一顆都未落下。那道士當場呆住,揉了揉眼睛,這才相信自己所發七色光砂已被這少年簡簡單單的一個字給破得乾乾淨淨!

  他打起精神,旋又從懷中取出一張符咒,叱喝一聲,左手持咒,右手食中二指燃起真火,就向那咒符夾去。哪想到那少年又喝了一聲“破!”,符咒竟自行燃成一團火球,就此毀去。

  道人果然道法深湛,頃刻接連變換數種術法,皆是旁邊這些青墟宮普通弟子平日難得一見的高深法訣,可無論他道法如何變幻,那少年只是淡定立著,喝了一聲破,即破得乾乾淨淨。

  “吟風,你既然出身青墟,又何以如此不敬師長?”這一聲問話遙遙傳來,其聲蒼越,悄然間將場中彌散的殺機驅散。問聲尚回蕩未消之際,一位真人即緩步行來。他望上去五十左右年紀,仙風道骨,遍體空靈之氣。

  那道士向吟風喝道:“孽徒,還不快拜見虛玄真人?!”

  那少年依然負手立著,淡淡地道:“我一拜天地,二拜大道。這濁濁塵世,芸芸凡人,又有何可拜之處?”

  那道人只氣得渾身發抖,指著少年,一時說不出話來。他有心上前拼命,可是少年明明道行低微,偏是邪門得緊,只一個破字就將他得意道法悉數破了個乾淨。他就是想拼命,又如何拼法?

  虛玄真人望了那少年片刻,忽然微微一笑,撫須道:“貧道道號虛玄,忝掌青墟宮門戶,本來是受得你這一拜的。但你既然不願,也罷,我且帶你去上皇寶殿,見過了歷代祖師再說。”

  說罷,虛玄真人袍袖一拂,刹那間已出現在那少年身旁,伸手拉住他手腕,攜著他向上皇金殿行去。

  那少年竟全無反抗之力。

  行過那道人身邊時,虛玄真人忽然駐足道:“道明,吟風道行並未增厚。你道法被破,實是因你道心不穩,這才被他趁虛而入。此間事了,你就把雜事交卸了,到後山玄碧洞中面壁三月,好生修一修心志!”

  道明額頭冷汗直冒,慌忙跪下應承,直至虛玄真人遠去,才敢起身。

  這一天,西玄山大雪初飛。

  紀若塵負手立於窗前,望著窗外片片飛羽,只覺得血氣上湧,莫名的心煩意亂。

  他心境難平,煩亂間回到桌前,取出龜甲玉錘,就欲占卜未來事。他一錘下去,龜甲應聲而裂,裂紋縱橫交錯,皆是大凶之相。

  紀若塵見了,只是微微一笑,並不以為意,只因他蔔這一卦前,心中已早知卦象如此。但這一回他笑到一半時,笑意忽然在唇邊凝固。

  龜甲裂紋處,竟慢慢地湧出鮮血!鮮血越湧越多,慢慢將整片龜甲染紅,還在桌上洇出一團若大的血痕。

  這一卦,非旦大凶,且有血兆。

  紀若塵閉上雙眼,靜立不動,良久之後,才吐出一口濁氣,徐徐張目。此時此刻,他雙眼中已是無悲無喜。

  他將剩下的幾片龜甲都取了出來,隨手拆成幾塊。龜甲裂處,片片帶血,轉眼間雙手已染滿鮮血。他抬手一指,一道離火應指而生,將龜甲燃得乾乾淨淨,然後又一掌拍在白玉小錘上,解離訣念隨心動,將玉錘化為虛無。

  清理過後,紀若塵房中已乾淨了不少,惟有雙手仍染滿鮮血,凝而不散。

  他將手舉到眼前,輕輕以舌尖沾了一點鮮血,細細品味著齒間頰畔那縈繞不散的血腥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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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二 天慟 下

  “吟風,你看,這堂上掛著的兩幅畫像,其一是我宮開宮祖師林化玄上人,另一位則是得成大道的青靈真人。青靈真人羽化飛升之後,遺下仙卷寶器若干,我青墟自此始興,得成正道大派,因此尊青靈真人為我宮二祖。”虛玄真人甫一進上皇寶殿,就將吟風引到大殿正中的兩幅畫像之前,如是說道。

  這上皇寶殿雖貴為青墟宮供奉青墟宮歷代真人祖師之地,然則規模並不宏大,外觀也不甚起眼,只是整個建築古樸拙雅,一廊一柱也是光滑圓潤,看上去倒是久有些年月。其實這座上皇寶殿正是林化玄創立青墟宮時所建,千餘年來幾經複建,外觀風貌卻未改變,正取的不忘先師之意。

  寶殿正中壁上所掛的這兩幅畫卷,一個是慈眉善目,微笑而立的中年修士,另一個則是足下生雲,正優遊自在遨遊於山水間的有道真人。繪畫之人筆法傳神,寥寥數筆勾勒,仙氣即撲面而來。上皇寶殿兩側殿壁上又各塑有七八具金像,像下有一青銅銘牌,刻著所塑之人畢生事蹟,看來俱是青墟宮有史以來有大成就的真人。

  吟風看到兩壁塑像時,眉頭稍皺,神色間頗有些不以為然。他搖了搖頭,再次抬頭仰望著正中兩幅畫像,凝神觀瞧。

  虛玄真人也不催促,只是在旁靜等著,目睹奇怪、不解、疑惑、掙扎各種表情在吟風臉上呈現。直到吟風因痛苦不堪而鎖緊了雙眉,他才緩緩道:“吟風,你可看出什麼來了?”

  吟風雙眉如劍,眉梢處又微彎如月,這一雙欲剛還柔的眉,恰似玄蠶臥初雪。此刻聽得虛玄真人相詢,吟風雙眉鎖得更緊了,遲疑道:“這青靈真人……似是在哪里見過,可是……可是我想不起來。”

  說話間,他忽然一聲呻吟,雙手捧頭,刹那間臉色蒼白,面容扭曲,冷汗涔涔直下。

  劇痛來得快,去得也快。吟風搖了搖頭,放棄了搜索回憶的想法。他所有的記憶,都是自重現蒼穹的一刻開始。此前所有事都已忘了個乾乾淨淨,徹徹底底。

  虛玄真人看在眼裏,長眉微微顫動了一下,旋即面如沉水,全然無波。他撫著長須,娓娓勸道:“吟風啊,不論你前世有何因緣,這一世你總是生在青墟,長在青墟,一身道行溯源而上,也是出自兩位先祖。前世之因,今生之果,你雖不拜凡俗眾生,然則飲水思源,兩位祖師可是值得你一拜?”

  吟風思索片刻,終於點了點頭,向殿上兩幅畫像拜了一拜。

  虛玄真人當即喜上眉梢,呵呵笑道:“本來我青墟宮最重規矩祖制,不論何時何地,祖法禮數皆不可廢。不過你是例外,既然已拜過了祖師,已可算是青靈真人的再世弟子。此後在青墟宮中連我在內,你不必跪拜任何人。青墟全宮各處,你皆可去得。”

  吟風茫然點了點頭。

  虛玄真人又從懷中取出四冊古卷,交與吟風,道:“這是青靈真人升仙後所留《上皇金錄》四卷。你既與青靈真人有緣,且拿去自行參詳吧。若有疑問,儘管來找我。你先在這裏呆著,此次天雷劫難非小,你的事情也得向諸長老真人交待一下,我先去安排,一會自會來接你。”

  說罷,虛玄真人即出殿而去。

  吟風手握四卷珍貴無比的《上皇金錄》,卻並不翻看。他獨自立於殿中,心中如潮翻湧,只是反復想著:“前世之因,今生之果……前世之因,今生之果……因緣……”

  啪!

  一滴晶瑩水珠悄然而落,在青玉地面上摔得粉碎。

  吟風悚然而驚,低首望著地面上那一朵小小水花,一時間不明所以。

  悄然間,又一滴水珠掉落。

  吟風伸手在臉上一拭,原來,他早已淚流滿面。

  “這是為何?這是為何?”他心中大驚,又有些隱約慌張。可是待要細想時,難當劇痛又如期而至。然而他強忍苦痛,依然在一片空白的神識中苦苦搜索。

  片刻之後,吟風終於不支倒下,面如金紙,汗透重衣,依然一無所獲。他茫然仰望著殿頂承塵,任由清淚汩汩而下。

  那些前塵往事,難道,都已離他而去?

  “師姐,我來了。”月色之下,含煙輕輕喚了一聲,就推開木扉,走進了這寬敞卻頗顯簡陋的正房。

  房中陳設簡陋,僅有一床一幾,四壁蕭蕭,灰泥有些脫落,只東牆上掛著一把長劍。室中無燈,透窗而入的月色下,依稀可見一個卓約身影,正立在窗前。

  聽得含煙呼喚,她徐徐轉過身來,正是懷素。懷素正當妙齡,容貌身材都是上上之選,此時距離紀若塵闖她浴房已有些時日,她眉梢眼角已有了些許稜角,望上去柔媚中平添一分剛毅。見含煙到來,她臉現喜色,迎了上去。

  含煙手中提著一個小小食盒,款款行到幾前,將食盒中三碟小菜,一壺烈酒擺在了幾上,道:“師姐,這都是含煙的手藝,你試試吧。”

  懷素也不答話,抓起酒壺,一仰頭,咕通咕通地直接喝幹,這才長吐一口氣,歎道:“真是痛快!”

  含煙默然立在一邊,待懷素飲完了酒,才道:“師姐,歲考將至,這一個半月當中,恐怕我不能來看你了,你……好生保重自己。”

  懷素聞聽之下,身子輕輕一顫,然後方道:“好快,已經是十一月了。原來……我已在這裏呆了大半年了。唉,自我在這寒露殿面壁清修,當初的那些姐妹一個都未曾來過。我們本無多少情份,反而是你總來探望我。”

  含煙淺淺一笑,道:“這也怪不得旁人。看守寒露殿的兩頭風虎可不如人那般循私,其他姐妹當然進不來。我是自幼就與它們玩得熟了,所以才會放我進來呢!”

  含煙頓了一頓,似是猶豫不定,半天才忽而輕歎一聲,道:“師姐,我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懷素一怔,笑道:“含煙,我其實已是待罪之身,你卻多次悄悄來探望我。有這份情義在,還有什麼話講不得?”

  含煙歎道:“其實玉玄師祖為中興丹元宮日夕殫精竭慮,聽說紀若塵身份特殊,此番又確是被人陷害,所以玉玄師祖也是有苦衷的,你又何必堅持已見,定要在這裏憑空受苦呢?師姐,我聽說以前你是滴酒不沾的,可是現在呢?你已經無酒不歡了。”

  懷素默然片刻,方咬牙道:“苦衷?當日情形,他哪里像是受了陷害的樣子?這且不論,那紀若塵受人陷害,一句話就輕飄飄地帶了過去。我失了的清白,卻又向誰討去?師祖的確是為了中興丹元,無所不為。只可惜我懷素僅是一介凡俗女子,無法為了中興丹元而奉上一切,玉玄師祖之命,恕我做不到!”

  含煙面有訝色,一雙煙波般的眼只是望著懷素,問道:“玉玄師祖命你做什麼?”

  懷素默然不答,一把抓過酒壺,仰頭就向口中倒去,結果倒了個空。原來壺中早已涓滴不剩。懷素隨手將酒壺擲出窗外,長身而起,立在窗前,只是凝望著如霜月色。

  含煙等待了片刻,盈盈站起身來,叫了一聲:“師姐……”

  懷素似是幽幽歎了一口氣,竟徐徐解衣寬頻,片刻後,一個玉琢般的身體已盡展在含煙之前。月色如水,灑在她如絲如緞的肌膚上,似也緩緩生出一層輕煙,那如畫女子,就此若籠上一層輕紗,掩映迷離處,更增了三分驚心動魄。

  “含煙,師姐美嗎?”

  含煙極為訝異,有些不知所措地道:“師姐當然是極美的……”

  懷素輕撫著自己身體,幽幽歎道:“古雲紅顏禍水,原是不假。這世間女子生得美了,也就是了一樁罪過。你不必問師祖之命是什麼,總而言之,我做不到。”

  含煙聽了,只是默然。

  懷素忽然問道:“含煙,我聽說你曾與紀若塵共同授業,那你可知他現下道行是何進境嗎?”

  含煙答道:“去年歲考時,他剛入太清真聖之境。”

  懷素淒然一笑,道:“很好!那今年我就自毀兩層道行,在歲考中會會他好了。”

  含煙大吃一驚,急道:“師姐,萬萬不可!如今又是一年過去了,雖依常理來說,他道行萬不可能再進一層。但他畢竟由八位真人授業,與尋常弟子有所不同,就是歲考前真的精進了,也非是奇事。那樣的話,師姐你不是白費了苦心?況且……”

  懷素見含煙猶豫,苦笑一下道:“有什麼話,你但講無妨。”

  含煙方道:“紀若塵入道得遲,初時天份不顯,可是如今已連奪三次歲考第一,進步淩厲,大有後來居上之勢。且他道法變幻多端,又有克制我宮手段,師姐……你就算存了必死之心,也未必能達到目的。何況你突然自毀道行,真人們如何能不起疑?此事萬不可行!”

  懷素笑得淒苦,道:“我明白了,看來我拼卻自毀道行,也不是他的對手。如此說來,我該等他慢慢追上來,初入了玄聖境時,才有機會將他一舉擊殺了?”

  含煙又歎道:“師姐……你就算真能將他殺了,真人們可都在旁邊看著,收魂續命,難道是件難事嗎?”

  懷素怔怔立著,早有一滴淚珠滑落,她卻渾然不覺,只是道:“那……我該怎麼辦?”

  含煙欲言又止,良久,方輕輕一歎,道:“此事乃逆勢而為,含煙也只是一介凡塵女子,該怎麼辦,我也不知。”

  瑞雪連天,已是隆冬時分,再過三日,道德宗一年一度的歲考又要到了。

  此時紀若塵早已擬好歲考應戰方略,相應的法寶也已整理完畢,分門別類,整整齊齊地擺放在架上。需要在歲考中使用的丹藥咒符,則早在半月前就已準備停當了。去歲剛入太清真聖境時,他就倚仗變幻手段,一舉奪得第一。今年他私底下解離訣用過多次,然而距離突破真聖之境仍有一段距離。但不管怎樣,如今紀若塵真元深厚,已與去年此時不可同日而語,今年再奪第一,已無甚懸念。

  現在他萬事已備,除了打坐清修外,已然無事可做。這段時日中他心中屢有煩躁不安之意,但自當日蔔出血兆,紀若塵就將一應卜卦之器置於屋角,由其生塵。卦材則多半用來填補自身元氣。就是習練卦象之時,也不再以謫仙為題。

  他雖不卜卦,但對於因果之說,輪回之道卻留上了心。可是一番查閱道藏典藉後,紀若塵卻仍是茫無頭緒。他這才發現,原來這因果輪回之道,比之三清真訣更是晦澀難明。

  紀若塵立在窗前,望著窗外紛飛大雪,一時間千思萬緒,湧上心頭。不知怎地,他忽然想起當年在龍門客棧時,掌櫃的與掌櫃夫人的一番爭吵。

  那日生意清淡,全天不見一隻肥羊上門,掌櫃夫人的臉就有些黑了。晚飯時分,客棧裏濃雲密佈,隱有驚雷之意。紀若塵當時年紀尚幼,嚇得噤若寒蟬,只是低頭扒飯,生怕與掌櫃夫人目光對上,將這一場狂風暴雨給引到了自己身上。

  好在掌櫃夫人罵天罵地罵仙佛之後,話鋒一轉,卻是落在了掌櫃頭上。她這一開口,恰似數口巨鐘同時奏響,雖有蒼勁清越之意,然而聲音實在太大,直震得四壁落灰,碗碟亂跳。

  紀若塵頭暈眼花之際,只聽得她數落掌櫃的道:“你這無用殺胚!天生的一副苦命衰相,每過十年必有一次大劫!眼看著再有五年,就又是一道鬼門關了。想老娘當年那也是風情萬種,上門說媒的,沒一百也有八十,怎麼就瞎了眼看上了你?弄得直到現在還得跟你在這鳥不生蛋的荒山禿嶺開間破爛小店,惟一的夥計還是撿來的!遇上清苦年景,連吃飯都成問題!”

  掌櫃的心情也不太好,又有幾杯劣酒下膽,酒壯衰人膽,當下也用力一拍桌子,怒道:“我雖然十年一劫,可是每次都只見店毀,未有人亡!這不是大富大貴、鴻運當頭,卻又是什麼?哼哼!說什麼當年?當年你自然是風情萬種!你在河東吼上一聲,連河西村都是十室九空!”

  掌櫃夫人勃然大怒,高喝一聲:“張萬財!你好大狗膽!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喝聲未落,一隻蒲扇般大手已帶著一股惡風,向掌櫃的臉上扇去!

  掌櫃的動作快極,抓起一碟包子就擋在了面前。

  紀若塵機靈之極,此情此景又見得多了,當下早一溜煙般躲到了桌下。他在桌下只見掌櫃和掌櫃夫人四隻腳此進彼退,攻防有方,頭頂上乒乒乓乓,又不知有多少碗碟遭殃。

  想到此處,紀若塵不禁莞爾。但他忽然一驚,在心中細細算了數遍,寒意漸生。算起來,掌櫃的十年大劫之日,正是紀若塵上山之時!

  回想前事,紀若塵不禁黯然。看來這掌櫃夫婦終還是未能逃過店毀人亡的大劫。

  紀若塵凝望漫天飛雪,耳聽呼嘯罡風,深深吸了一口氣,任那浸骨寒意在胸中慢慢擴散。

  無論是福是禍,該來的總會來的,卦象蔔得再多,到頭來也是無用。

  他忽然一聲清嘯!

  這一年歲考,紀若塵不用法器,不備咒符,僅一襲青衫,一口木劍,帶傷三十八處,戰無不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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