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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五 紛亂 上

  紀若塵悠悠醒來,剛睜開雙眼,一縷陽光即落入他眼中。

  “糟了!早上的功課還沒有做!”

  一念及此,紀若塵立刻出了一身冷汗,慌忙坐起。這一用力不要緊,他胸口忽然一陣劇痛,然後體內幾道經脈一齊火辣辣地痛起來。與之相比,臉上的一點點灼痛反而不算什麼了。這陣劇痛突如其來,紀若塵一聲呻吟,又栽回了床上。

  雲風道長恰在此時走進,見紀若塵掙扎著想下床,當即道:“若塵,你剛剛受了傷,還是休息一下的好。耽誤一天早課也算不了什麼。來,先吃點東西。”

  雲風道長手中端著一個託盤,上有一碗清粥、幾樣小菜。紀若塵沒有想到雲風居然會親自做這種僕役的雜事,忙掙扎著從床上坐起。恭謹地謝過雲風道長後,他一邊匆匆吃飯,一邊向雲風道長詢問起當日之事。

  雲風道長撫須微笑道:“此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那張殷殷求勝心切,貿然用上了乙木劍氣,結果道行不夠,失了控制。不過你只受了點輕傷,經脈真元完好無損,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我道德宗門規森嚴,本來是嚴禁弟子私鬥的,只是一來當時在場的所有弟子均說你同意了比劍,二來張殷殷馭劍失控,受了不輕的傷,也算是得了教訓。所以我就自作主張,只將你帶回來醫治調理,沒有將此事秉告執掌門規的紫清師叔,若塵休要怪我。”

  紀若塵心中冷冷一哂,既然知道張殷殷是景霄真人之女,這樣的結果也不出所料。但他面上卻不露出分毫來,口中忙道:“雲風師兄是為我好,這我當然知道。以後他們再來找事,我躲開就是。”

  哪知雲風道人笑了一笑,道:“也不儘然。我道德宗門徒眾多,難免良莠不齊。比如說七脈弟子中就有不少眼高於頂之徒,慢慢的也就帶壞了這些才入道的孩子。你若是一味忍讓,他們只會糾纏不休。你儘管放心,我道德宗門規森嚴,紫清師叔又是鐵面無私,不會任人胡來。不管是誰,只要犯了門規,自會有相應懲處。”

  聽到雲風道人刻意的重重吐出門規森嚴幾字,紀若塵立刻有所領悟,心中已經有了計較。既然雲風自己都說了一味忍讓不是上策,紀若塵也不是那種打了左臉送上右臉的善男信女。他自然不會蠢得去招惹那蠻橫無禮的小女孩,但是,如果再有這種無妄之災找上門來,有什麼意外可也怪不得他了。

  只是雲風道人隨後的話讓他心中一驚。

  “不過,這也是事出有因。你乃是謫仙之軀,是以八位真人都對你青眼有加,然而這是我門中之秘,這些弟子並不知情。見你不費絲毫功夫,卻有八位真人共同為你授業,這可是我宗內獨一無二的福緣!他們自然會心存不滿。”

  “謫仙?那說的不是落下凡塵的仙人嗎?”紀若塵茫然問道。但其實他心中已然隱隱覺得有些不妙,看來那八位位高權重的真人對自己如此青眼有加,正是因這‘謫仙’二字。只是他無父無母的,自記事時起就流落四方,又怎麼可能是謫仙?

  雲風道人呵呵一笑,道:“是我多嘴了。你不必多心,只要記得認真修煉就好。”

  說罷,雲風道人又叮囑他千萬不可過於沉溺於雜學之中,荒廢了《太清至聖訣》的修習,就出屋去了。

  紀若塵呆立在房中,喃喃自語著:“謫仙,謫仙……我怎麼可能是謫仙?”如此反復念了足有幾十遍,他猛然一聲低呼,一把摘下頸中青石,放在眼前仔細觀看,雙手顫抖,汗落如雨。

  紀若塵一顆心越跳越快,直似要從腔中跳出來一般,他周身漸漸變得冰冷,只是想:“謫仙,謫仙……難道說的是他?是那只肥羊?一定是了,我入門的時候,紫微掌教可還要了青石去看過。這塊青石可不是我的!難道我殺了一個仙人?這……這可如何是好?會被直接打落十八層地獄去,還是遭天雷轟殺?……可是他如果真的是仙人,又怎麼可能被我殺了?”

  撲通一聲,紀若塵只覺頭暈眼花,全身無力,跌坐在椅中,一時間只覺腦海裏一片空白。

  過了許久,紀若塵驚魂甫定,這才能仔細回想當日的情形。越想越覺得那肥羊清而出塵,望之隱有仙氣,實在是大大的不對。別的不講,單是從莽莽風沙中行來,周身卻是片塵不染,就可見這肥羊不同尋常之處。想著想著,紀若塵的冷汗又慢慢滲出。

  他強打精神,百般想找尋出那肥羊不是仙人的證據:“不過他若真是仙人,那就應該有仙術護體,不可能會被我所殺,可見他並非什麼謫仙……等等,仙術!?”

  紀若塵忽然跳起,隨手向桌上一塊沉香木鎮紙拍去,心念動處,解離訣自然而然從心底浮出。沉香木鎮紙突放光華,裂成無數細小木絲,隨後啪的一聲化成一團淡青木氣,炸了開來。一時間房中筆硯紛飛,碎紙漫天,一張堅硬之極的花梨木書桌也被震開了數道裂紋。

  紀若塵被那木氣一震,騰騰倒退數步,跌坐在地,一時爬不起來。他倒沒有受多重的傷,只是心下震驚過度,以至於手中酸軟而已。

  “這一篇解離訣,可不就是仙訣嗎?”他頹然躺倒在地。

  紀若塵已學過畫符執咒、掐訣施術,且為他授業的太微真人號稱宗內道術第一,據傳他甚至可以引動九天神雷!然而道術施用十分麻煩,大多道術需要以強大真元為根基,又需輔以法器、符文等等,甚至某些特殊的道術需要開壇設陣,經過若干天的準備才能施行。道術的咒語、施法方法又繁複無比,一個極為微小的失誤,毫無效果還是小事,可能引發的道法反噬說不定會造成不可測的結果。比如那張殷殷妄使乙木劍訣,就失了控制,差點一劍洞穿了紀若塵。

  以紀若塵此刻的一點微末道行,就是有靈符在手,也無力引發上面附著的道術。但這解離訣念動即發,揮手間即將沉香木鎮紙解離成純正木氣,得來的方式又神妙莫測,這當中的玄奇之處,又豈可用言語形容?這不是仙訣,又是什麼?

  這解離訣正是由青石中來,而這方青石本是佩在那肥羊身上的。一念及此,紀若塵的臉色登時更加難看了。

  此刻紀若塵已然明白,諸位真人對待自己與尋常弟子迥然不同,正是因了他這謫仙身份。他忽然浮出一個頗為不敬的念頭,道德宗諸位有道高人,這一回怕是尋錯人了。

  可是接下來又當如何?向各位真人秉明自己非是什麼謫仙,只是一個客棧跑堂打雜的小廝,他們其實找錯了人嗎?紀若塵苦笑一下,搖了搖頭。他可非是那不通人情世故之人,知道道德宗領袖正道,極為看重顏面。當日龍門客棧一役,道德宗三位真人談笑間力壓群雄,不戰而屈人之兵,那是何等的威風,何等的煞氣!若是讓天下知道道德宗費了如此大的陣仗卻搶錯了人,恐怕幾百年後,此事都還會是天下修道人茶餘飯後的笑料。

  這段時間相處下來,紀若塵察言觀色,也知道有幾位真人心胸氣量可說不上多麼寬大。若知道在自己身上出了這麼一個大醜,雖然錯不在已,但他們隨意遷怒一下,那後果也不堪設想。天雷、獄火、荊棘、輪刃、罡風,這些非只是道術中用以攻敵的東西,拿來動動私刑其實也不錯。當日紀若塵被眾人圍毆,已經切膚體會過了何為五行氣,何為四象力,以及諸般因真元運轉而生的神通加諸肌膚之上的滋味。這種好事,他可不想再多受幾回。

  就算真人們不動私刑,他一個客棧小廝,又有何德何能以列道德宗門牆?諸真人也不用對他做什麼,直接扔入西玄山就是。憑他那點微末道行,在這茫茫萬里西玄山中不是葬身魔怪妖獸之口,就是餓死累死於荒山之中。

  更何況,紀若塵打了個寒戰,收回跑題十萬八千里的思緒,不得不正視心底最害怕的事實。道德宗諸位真人對那肥羊謫仙如此期盼殷殷,如果知道正主兒是死在他手上……

  怎麼辦?怎麼辦?

  紀若塵只覺得全身虛軟,手足無力,連站都站不起來,虛汗一陣陣的湧出,早將內外衣袍浸透。他擦了擦額頭的冷汗,強自掙扎著站起,爬上房屋一側的竹榻,盤膝坐下,深吸緩呼,默頌真訣,欲借此收攝心神,靜思對策。

  就在紀若塵心驚漸去,六識寂定,內脈初明時,猛然又想起坐下的石墊乃是采自北極碧冰潭之底,有鎮定神識、驅逐心魔的大功效,正是前不久玉玄真人相贈。於是他心下又是一陣慌亂,差點從榻上一頭栽下去。

  紀若塵好不容易再次鎮定下來,慢慢進入了萬籟俱寂的玄妙境界之中。此時他隱隱看到體內有放著淡黃輝光的真元流動。只是真元所過之處隱有刺痛之感,與平素感覺大不相同。紀若塵一驚,忙定神望去,這才發現真元上纏繞著一縷若有若無的青氣。也不知是否因為身具解離訣的緣故,紀若塵此刻對各類真元的氣息極為敏感,可謂洞若觀火。一定神間,他已探知那一縷青氣實是純正木氣,正是由那塊被他解離的沉香木鎮紙而來。木氣纏繞在他真元之上,與之相伴而行,正逐分逐分地被紀若塵納入經脈之中,化成他真元的一部分。

  紀若塵又發覺自己真元也較前一日強勁許多,但所過經脈均隱有灼痛之感。他凝神回想,知道多半是張殷殷木劍解離所生的木氣被自己吸納,經過一日夜的功夫化成了自己真元所致。

  紀若塵心下又驚又喜,喜的自然是解離訣果然不愧是仙訣,與尋常道術判若雲泥,神妙無方,妙用無窮。驚的卻是既然這解離訣如此神奇,那麼那頭肥羊十有七八就是謫仙,更加坐實了自己的猜測。

  萬一他有起死回生的仙術,或是根本沒死……

  紀若塵心中一寒,不敢再細想。只是事有輕重緩急,那謫仙之事雖大,可是眼前當務之急是瞞過道德宗諸位真人。至於身具仙訣的謫仙為何會被他一悶棍打翻,這事待以後空閒之時,不妨細細再想。

  鎮定下來之後,紀若塵開始細細回想整件事情。逃不可能,從實招來也非明智之舉,惟一的出路就是硬著頭皮繼續瞞下去。

  掌櫃的又曾說過,無利不起早。道德宗這些真人畢竟還未成仙,沒到無欲無求的境界,他們起個大早,自然是有所圖。看來問題的關鍵,得先弄清楚這些真人想從謫仙身上得到些什麼,方可掌握主動。而道術的學習不但不可懈怠,還需更加勤勉,這是開溜逃命的本錢。

  紀若塵這邊急如熱鍋上的螞蟻,與太常峰遙遙相對的天璿峰上也是雞犬不寧。

  “爹,那紀若塵如此可惡,你一定要給我出這口惡氣!”張殷殷小臉漲得通紅,兩汪淚水在眼眶中打轉,隨時都有可能滾落。她高高挽起右臂衣袖,將一根白如雪藕的手臂伸在了景霄真人面前。那條細細的手臂上有好幾片紫色淤痕,看上去頗有些觸目驚心。

  景霄真人俗家姓張,其妻黃星藍也在道德宗中素有盛名。景霄真人四十多歲時才得此一女,張殷殷又聰穎無倫,是以自然溺愛非常,時間久了,也就養成了她驕橫之極的小姐脾氣。昨晚衝突之後,她受木氣激蕩,受了些皮肉小傷,溜回天璿峰後怕父母責罰,已經悶聲不響地苦忍了一個晚上。待到天明時,黃星藍發覺她行動有些不便,反復詢問之下,才大致知道了當日的詳細經過。

  但張殷殷又哪里說得清楚自己是如何受傷的?她只是說一劍刺出去,木劍就突然不見了,然後青氣閃現,自己就受了傷。說著說著,她小嘴一扁,又吵著要父母為自己出了這口惡氣。

  儘管張殷殷敍述時拼命添油加醋,黃星藍和聞訊而來的景霄真人還是明白了此事乃是因她首先挑釁,仗勢欺人所致。景霄真人從來十分護短,若是往常見到愛女受傷,他就是不去責罰肇事的弟子,也至少要好生安慰張殷殷一番。

  然而這一次景霄真人的反應大出張殷殷意料之外。他伸指在張殷殷臂上傷處輕輕一抹,在鼻端嗅了嗅,竟然贊道:“好純正的木氣!不含分毫雜氣,實在是難得!”

  黃星藍也道:“若塵他剛剛修道就能駕馭如此純淨木氣,看來天資應該在木性道術上。”

  景霄真人點頭道:“多半如此!星藍,看看咱們天璿峰有沒有什麼能夠增進木氣修行的法寶,回頭給若塵送一件過去。”

  黃星藍也不多做停留,立刻向外行去,邊行邊道:“事不宜遲,我記得還有一塊千年蟠龍木牌,這就去找找,差個弟子給若塵送去吧。”

  景霄真人撫掌道:“如此甚好!辛苦賢妻了。”

  他心不在焉地安慰了張殷殷幾句,就匆匆離去,一邊嘟噥著還要去翻翻藏物庫,看是否有其他送得出手的法寶。

  房間裏獨獨留下個呆若木雞的張殷殷,她萬沒料到父母竟然如此反應,片刻之後才回過神來,突然放聲大哭!哭了數聲後,張殷殷又猛然跳了起來,將房間中眼見手及的東西亂摔亂砸,一邊大叫道:“紀若塵!你給我等著!本小姐此仇不報,誓不為人!我……我跟你沒完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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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五 紛亂 下

  今天本該是紀若塵領受玉虛真人教誨之日,只是他有傷在身,雲風道長就替他告了一天的假。紀若塵驚魂初定後,就把那加快修煉的希望都寄託在仙訣上面,整整一天都把自己關在房中苦研解離訣。試過多次之後,紀若塵終於發覺這解離仙訣也非萬能。

  這解離訣惟有用在有靈氣之物上,方能解離出可堪一用的靈氣真元。比如說那沉香木鎮紙少說也有個幾百年歷史,一直被歷代真人上師把玩,多少沾染了一絲靈氣。而當紀若塵一掌拍在一張半新的雕花木椅上時,但見木椅煙消雲散,卻無半絲真元靈氣遊出。而且或許是紀若塵道行不夠,對付稍稍象點樣子的法寶仙器,解離訣就不起作用。

  況且,就如常人吃補品,不是吃入十分,就能得十分力道。仙訣解離出的天地靈氣也是一樣,並非五行氣四象力混沌真元吞下肚去就能自然融合,常常是眼看著某種屬性的靈氣溢出,能為紀若塵所用的卻十中無一,想以此法增厚真元,實在可謂是暴殄天物。

  解離訣雖是仙訣,但紀若塵道行實在太差,就是對付那些有點靈氣的小物件,也是時靈時不靈。他試了一天后,房間中的擺設已然少了不少,變得空蕩蕩的,當下不敢再試,生怕露出馬腳。只是自從領悟解離訣後,紀若塵的眼力倒是厲害了許多,此刻一眼望去,諸位真人相贈的法器都隱隱放射著寶氣光華,沒一件是凡品俗物。

  紀若塵初涉大道,之前自然不知道這些法器有多難得,妙處在哪里。那時他見這些法器一件件黑沉沉、髒兮兮,即沒鑲金嵌銀,也無珠寶翡翠,也就沒把它們當一回事,隨手一扔了事。

  紀若塵現在是看得到靈光寶氣了,可是這些道器法寶越是難得,他就越是笑不出來。各位真人下了如此大的血本,當然不會甘心空手而回,將來有朝一日事情敗露,定會要他好看。

  他跌坐椅中,將頭臉埋入雙手之中,一時只覺前路茫茫,無一分一毫的希望。他忽然叫了一聲,想起顧守真真人曾經贈與他一副紫晶卦簽,又初授了他起卦占卜的方法。紀若塵忙找出紫晶卦簽,依訣起卦,占卜謫仙一事的凶吉。

  凶。

  紀若塵手足冰冷,他定了定神,以所學不精來勉強安慰自己一番後,又重起一卦。

  大凶。

  他猛然心頭火起,呼地一掌將桌上卦簽盡數掃落於地。然而數十支卦簽尚在空中之時,就紛紛通體亮起紫紅光華,解離成一團團淡淡紫色晶霧。紀若塵大吃一驚,這才發覺自己剛才急怒之下,竟然無意中引動瞭解離訣,將這些卦簽侵消解離了!他尚未回過神來,一縷紫色晶氣就如針如鑿,淩厲之極地攻入了他的經脈。當下紀若塵再也抵受不住,猛然噴出一口鮮血,跌坐於地。

  紀若塵眼角餘光忽然掃到地上一角處尚有一枝未被解離的紫晶卦簽,看那方位角度,再推算天時地氣,恰好又構成一個卦象。

  大凶,且有血光之災。

  月華初上時,紀若塵終於冷靜下來,仔細回想了一遍近日所學之後,取出顧守真真人相贈的龍華丹服下,開始依訣煉化藥力。此前他拼命修道,乃是因為覺得這太上道德宮中的一切都如一場夢幻,生怕有朝一日醒來還是兩手空空,是以拼命想在夢醒前多抓點什麼。

  此刻他方向已明,多學一些道術,多修一點真元,將來逃脫或者保命的希望就多了一分。是以他更加的勤奮用功,哪怕多睡了一刻,也都會嚇得冷汗直冒,拼命自責。

  次日黃昏時分,紀若塵隨玉虛真人學道已畢,正欲離去時,玉虛真人忽然叫住了他,微笑道:“若塵,我聽說景霄真人那個寶貝女兒跟你比了一場劍?”

  紀若塵心下微驚,不知玉虛真人為何突然問起這種門下弟子間的小小紛爭。心中縱有千百個念頭閃過,他面上仍是一臉誠懇,將當日發生之事原原本本道來,連自己被痛毆一場的丟臉事都說了出來,也並未趁機誇張那些小道士們聚眾欺人的惡形惡狀。這番話中當然也有小小的不盡不實之處,比如說那解離仙訣就瞞過了沒說。

  玉虛真人點了點頭,對紀若塵的坦承顯然頗為受用。他上下打量了紀若塵一下,即道:“嗯,你此刻真元雖強,但略有斷續之意,顯然是服過了增補真元的靈丹,可傷勢並未盡好。若塵啊,我道德宗以正心誠意為先,難得的是你沒有什麼心機,可是太過坦誠也是不好。你課業繁重,若這些孩子總來糾纏你,終歸是要耽誤你進境的。他們非是我玉虛門下,師叔不好直接管教他們,但你也無需擔心,來來來,師叔授你幾招列缺劍法,只要你勤下苦功,無須渾厚真元,也同樣有莫大威力。”

  紀若塵大喜,連忙拜謝。他的真元幾乎全是靠各種丹藥和仙訣解離的靈氣,如吃補品般吃來的,不是自己的東西,使用起來總是不能得心應手,而慢慢煉化需要時間。這列缺劍法不需渾厚真元,對現下的他正是久旱甘霖。

  玉虛真人見他如此謙恭有禮也是十分歡喜,笑道:“你回去後用心練習。下次那張殷殷再來糾纏,你無需動用多少真元,也管保將她的大五行劍破得乾乾淨淨!”

  列缺劍博大精深,隱含天地至理,玉虛真人一共授了他三式,但紀若塵花了大半個時辰才勉強記下了二式,還有一式無論如何也記不下來。玉虛真人雖然略顯失望,但也不以為意,只是囑他回去後好好練習。

  “紀若塵!”

  一聲呼喝突然從背後響起,把剛離開解惑宮、一路上潛心思索列缺劍法的紀若塵嚇了一跳。這聲音雖然刻意地壓低過,但聽在耳中仍然熟悉非常。紀若塵回身一望,果然是那明心小道士。

  “有何指教?”紀若塵不冷不熱地道。

  明心負著雙手,繞著紀若塵走了一圈,冷笑道:“看你身強體壯的,休養了兩天,身上的傷也該好了吧?”

  紀若塵忽然展顏一笑,向明心招了招手,道:“傷好沒好,你過來看看不就知道了?”

  明心一驚,立刻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他可是吃過紀若塵突然翻臉習性的大虧。他從沒吃過什麼苦,是以當日紀若塵那全力一拳已經讓他連續做了兩天的噩夢。明心隨即省起紀若塵根本說沒什麼道行,自己如此畏縮,已是出了一個大醜。他小臉漲得通紅,怒道:“紀若塵!你別仗著有諸位真人的寵愛就得意忘形了!少廢話,跟我走一趟吧!”

  紀若塵臉上一片茫然,似是見明心氣焰沖天,有些畏縮,不停地問道:“去哪里?”

  明心看他如此神態,不屑地冷笑道:“明雲師兄想見你一面,要看看你有什麼能耐,竟敢傷我太璿峰的張殷殷。”

  “不去,肯定又是一群人在等著我。”說罷,紀若塵拔腿就走。

  明心大怒,喝道:“就你這點微末道行,收拾你我就夠了,還用得著倚多為勝嗎?明雲師兄已經等著了,今天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說話間,明心伸手就想去拉扯紀若塵。

  紀若塵任由他抓著了衣袖,只是道:“我就是不去!你還想動手不成?”

  明心揚起拳頭,喝道:“動手就動手,你這是敬酒不吃吃罰酒!”

  紀若塵忙道:“宗內門規森嚴,這裏往來真人又多,你若真動手打我,只要我大喊一聲,少說也得關你七日面壁思過!”

  明心一怔,那揚起的拳頭猶豫了半天,終於沒敢落在紀若塵身上。他心有不甘,惡狠狠地道:“沒膽的東西,你真叫一聲給我看看?我打不斷你的腿!”

  紀若塵聽了,立刻深深吸了一口氣,張大了嘴巴,就欲發出一聲響徹雲宵的尖叫。

  明心大驚,忙收了拳頭。紀若塵趁機拉回自己的衣袖,斜地裏連奔出三五步,離得明心遠遠的。

  明心站在原地,他心頭恨極,可又不敢再上前拉扯,只是咬牙道:“紀若塵,你躲得過初一,也躲不了十五!你今天跟我走這一次便罷,也不會有什麼大事。若讓明雲師兄空等,哼,哼!得罪了我們太璿峰,早晚有你好受!”

  紀若塵似是為他話意所動,猶豫了一下,道:“可是現在雲風道長已在等我過橋,再的耽擱話,道長或會尋來。這樣吧,三天后這個時候,我跟你去見明雲師兄如何?”

  明心見紀若塵搬出雲風,知道今天是奈何不了他,既然他最後還是服軟,定下後約,只好落篷收勢,憤憤地道:“好!就三天后這個時候,我在後山鑄劍台等你!”

  三日後,皓月高懸,薄雲若沙。

  從鑄劍台遙遙望去,可見太上道德宮星輝點點,繁華如夢,空中不時有流輝劃過,留下淡淡尾跡,也不知是哪位真人禦劍飛過,還是宮中豢養的奇禽異獸出遊夜歸。

  鑄劍台地勢高險,斜斜伸出,其形狀有如一方鑄劍鐵砧,因此而得名。此時鑄劍臺上影影綽綽地站了十幾個人,大多立在台邊,伸長了脖子向山路上望去,焦急之色溢於言表。鑄劍台中央靜立著一個看上去年約十六七的少年道士,劍眉星目,俊朗非凡。他負手而立,雙眼低垂,沒有分毫焦燥之意,看起來已經頗有些養氣功夫。

  不過一旁的張殷殷可就沒那麼好的脾氣了,她如熱鍋上的螞蟻,在高臺方圓之地轉來轉去,時不時恨恨地罵上兩聲。

  此時已是朔風呼嘯時節,太上道德宮有陣法護持,四季如春。但陣法範圍有限,這鑄劍臺上只能撈到一點餘韻,每每寒風呼嘯而過時,臺上這些衣衫單薄的孩子都會凍得瑟瑟發抖。張殷殷拼命地向已經凍得有些麻木的十根如玉手指上呵氣,終於忍耐不住,高聲叫道:“明心!你不是說紀若塵會來的嗎?這都一個時辰過去了,人呢!?”

  明心忙跑了過來,賠笑道:“他說不定是讓什麼事給耽誤了,呆會一定要好好教訓他一下!殷殷師姐,明雲師兄,咱們再等等,諒他也不敢耍我們!”

  又是半個時辰過去……

  那始終立於台中不動的明雲忽然睜開雙眼,淡淡地道:“他不是不敢,而是已經耍了我們,回去吧。”

  此時一眾小道士都已凍得抱緊雙臂,不住跳來跳去,防止雙腳麻木。張殷殷道行要高一些,但也已是面無血色,雙唇青紫。她緊跟著明雲向鑄劍台下走去,路過明心身邊時,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又重重地哼了一聲,嚇得明心一個顫抖,差點從鑄劍臺上摔下去。

  “紀若塵!”

  紀若塵轉過身來,有些茫然地看著面色鐵青、咬牙切齒的明心。

  明心向紀若塵一指,恨道:“好你個紀若塵!竟然敢戲耍我們,我問你,昨晚你為什麼不來?”

  紀若塵一拍腦袋,恍然道:“是這麼回事,昨晚紫陽真人將我叫去,指點我修行上的問題。這我可不敢不去。”

  明心恨極,剛想吼上兩句,忽然腳步聲傳來,數名道長有說有笑地沿路走來。紀若塵和明心閃在路邊,向他們施禮問好。明心直到目送幾位道長遠去,這才悄悄地松了一口氣。紀若塵冷眼旁觀,知道他是心虛,當下暗自冷笑。

  待道長們走遠,明心轉過臉來,又換上一副兇猛面孔,低喝道:“紀若塵,不管你有什麼理由,都是耍了我們一次,讓我們在鑄劍台上凍了一個半時辰!你說怎麼辦吧!”

  紀若塵此時心切前往藏經樓查閱神仙傳說和飛升典故,好弄清楚那謫仙之說究竟有何玄虛,又哪有心思與這明心糾纏?此時見明心不知好歹,仍是不依不饒的,心頭不禁湧起一股無名火來。

  紀若塵心念一轉,面上賠笑道:“明心師兄,兩日後同樣時間,我去鑄劍台拜會明雲師兄,並給張殷殷師姐賠禮,你看可好?”

  道德宗先入門者為長,明心年紀尚小,是以被紀若塵一聲師兄叫得非常受用,坦然受了下來。只是紀若塵乃是拜在紫陽真人門下,各脈首座真人向來以平輩論交,從這上來論輩份的話,紀若塵可就是四代弟子明心的師叔祖了。

  這一層關係當然被明心忽略不提。

  明心畢竟是孩子心性,當下呵呵一笑,拍了拍紀若塵的肩,老氣橫秋地道:“這還差不多。兩日後你老老實實地到鑄劍台來,我包你少吃點苦頭!”

  紀若塵謝過明心,自去藏經樓翻書了。

  兩日眨眼即逝,夜幕垂落時分,明心遙遙望見紀若塵獨自向鑄劍台走來,終於松了一口氣。

  待紀若塵在鑄劍臺上立定,明雲先是向他拱手深深一禮,然後道:“若塵師……師兄,在下道號明雲,聽聞師兄天資得天獨厚,獨得眾位真人垂青,又以玄妙手段擊敗殷殷師妹,是以特意相約,只想向若塵師兄請教一二。咱們點到即止,免傷同門之誼,還望若塵師兄不要推辭。”

  這明雲倒是想起了紀若塵的輩份,只是一聲師叔祖實在難以叫出口,幾番猶豫之下,終還是只叫了一聲師兄。

  紀若塵微怔一下,他本以為明雲和明心一樣蠻橫傲慢,沒想到這小道士看上去年紀也不算大,倒是難得的彬彬有禮,對答得體,哪怕是眼前這種局面,也難以讓人生厭。看來明雲的養氣功夫已有相當火候。

  紀若塵當下回了十足一禮,含笑道:“好說好說,只是我道行低微,連大道的門都沒有摸著,怎好獻醜?明雲師弟,你還是饒了我吧!……”

  他話未說完,張殷殷就忍耐不住,喝道:“紀若塵!你別不知好歹,不和明雲師兄比劍的話,那我們再比一場好了,不過我要是失手傷了你,那就是你活該!”

  哪知紀若塵全然不為她的威脅所動,只是含笑搖頭道:“我宗門規森嚴,所以我萬萬不敢和殷殷小姐相鬥。”

  此時那明心也忍耐不住,上前一步喝道:“你如果不敢和殷殷動手,那我來做你的對手好了!”

  紀若塵依然搖頭道:“我宗門規森嚴,我也不和你鬥。”

  張殷殷怒道:“你真的不鬥?”

  “我宗門規森嚴,真的不鬥。”

  張殷殷大怒:“今晚你鬥也得鬥,不鬥也得鬥!”

  紀若塵對著張殷殷含笑道:“無論如何,就是不鬥。”

  張殷殷狂怒。

  她嗆的一聲拔劍出鞘,這一回手中已非木劍,而是青鋼打制的真劍!顯是有備而來。

  眾小道士相顧失色,他們本意不過是要教訓下那個獨得真人們榮寵的紀若塵,從不敢有半點殺人行兇的念頭,眼見這陣仗要出大事情,不由全傻了眼。但他們修為不夠,誰都不敢冒然攔阻張殷殷,被她的大五行劍訣帶上一下,怕自家也有性命之憂。

  明雲輕歎一聲,左手五指若輕揮琵琶,如行雲流水般在張殷殷劍鋒上掠過。張殷殷劍勢立刻下墜,青鋼劍嗆啷一聲長鳴,一劍刺入地面,足足入石二寸有餘!

  明心搶上前一步,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柄木劍,向紀若塵喝道:“別總是張口門規,閉口門規!你今晚不比劍也行,想走的話,先吃我們一頓好打再說!哼,門規又算什麼東西?”

  此時鑄劍臺上忽然響起一個渾厚平和的聲音:“是誰說我道德宗不算什麼東西啊?”

  明心和一眾小道士臉色大變,駭然轉頭,這才發現鑄劍臺上不知何時已多了一位飄然若仙的真人。

  明雲臉色一變,立刻跪倒在地,道:“拜見紫清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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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六 春水 上

  紀若塵合上手中的古冊,揉揉酸脹雙眼,輕歎一聲。這已是他讀過的第四十七本神仙列傳本記了。書中所載仙人事蹟靈異變化,眩人耳目,或靈丹度世,又女仙下凡,洋洋大觀。但看得多了,紀若塵也就明白書中種種仙跡典故大多是後人牽強附會,又或是本無親眼所睹,只是憑藉空想而來。書中所列仙人雖多,可是看來看去,無非就是些“靈仙乘慶霄,駕龍躡玄波。洽真表嘉祥,濯足入天河。”之類的讚頌文字。但仙界究竟是何模樣,書中一字也無。

  這倒也怪不得那些著書的,仙凡相隔何止天涯,凡夫俗子,又哪能一窺仙山秘奧?

  其實紀若塵此刻所處的藏經樓,已然與仙境相去無幾。這裏書架高三丈,皆由玄水紫檀木製成,足以曆萬年而不朽。一眼望去,一排排、一列列的書架全無盡頭,不計其數。書架間彌漫著淡淡雲霧,取書之際,恰如在雲中行走一般。

  此地雖名為藏經樓,然則並無樓頂。紀若塵此刻坐于藏經樓頂樓一角,抬首望去,皓月繁星,歷歷在目,再向側面一望,則西玄山無限風光盡收眼底。藏經樓上又有諸多奇樹仙草,現下正是一種不知名紅花的花期,一眼望去,如繁霞匝地,燦若雲錦。至於花海間、書林裏,偶有不知名的靈禽雀鳥飛過,就不再多提。

  只是他翻閱仙人列傳多日,連何為真仙都沒弄懂,自然不會明白謫仙是何來歷。雲風道長有言道,這謫仙乃是道德宗宗門之秘,不可外傳。紀若塵自然不死心,也曾裝作無意間把話題往謫仙上引,然則雲風道長再也不肯吐露隻言片語。八位真人在傳道授業時,也都絕口不提謫仙二字。若塵于人情世故上十分精明,知道此事犯忌,自然也就不再多問。

  紀若塵舒展了一下筋骨,轉動著有點僵硬的脖子,強打精神,看了看左手邊十餘本尚未翻閱的神仙列傳,知道再看恐怕也看不出什麼來。於是他改而去拿放置於右邊桌角的幾卷古冊,這幾冊書卷中記載的非是虛無飄渺的神仙列傳,而是實實在在的得道飛升事蹟,書中所載不光是古往今來正邪修道者的修行飛升,甚至於連兵解屍仙、精怪成聖都被記錄在冊,但這樣也不過就是數卷而已,與神仙列傳洋洋灑灑多達數百卷的浩瀚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啪!

  一隻如冰似雪的手拍在了紀若塵正要取回的古卷上,修剪得渾若天成的指甲距離紀若塵的手指不過一分之遙,他的指尖上似乎都感受到了那只纖手上傳來的銳利氣息。

  這只手其白如雪,纖豐合度,食指指甲上繪著一個小小的陰陽太極圖,凝視望去時,這個太極圖似是在緩緩旋轉,不知不覺中就將紀若塵的目光吸了進去。

  紀若塵只覺腦中“嗡”然一亂,連忙攝定心神,強把目光拉離太極圖,落在細膩如凝脂的肌膚上。順著這只手一路望上去,經過翠玉手鐲,攀上了杏花流雲水袖,隨後越過肩膀,又在那副黑珍珠耳環上停留片刻,終於停在了一雙黑如點墨的星眸上,含笑問候道:“殷殷小姐,近來可好?”

  可是他心中卻在暗歎時光流逝如白駒過隙,好不容易得來的七日清靜時光,就這樣在不知不覺中過去了。

  張殷殷此時看上去比以往略顯消瘦,臉色也有點久不見天日的蒼白,她盯著紀若塵,忽然間彎起嘴角,綻開一個春花般燦爛的笑容,拉長聲調道:“好啊,我當然很好了!在天心洞裏修心養性了七天,只靠著清水白粥度日,經過此等清修靜煉,我還能不好嗎?”

  紀若塵見她神情姿態大異平常的嬌蠻,不由呵呵一笑,道:“殷殷小姐,紫清真人面硬心軟,他其實非常痛愛你,斷不會有意為難你的。天心洞中苦修七日,其實對修行非常有好處,這也是紫清真人栽培你的一番美意啊……”

  “栽培你個鬼啊!”

  張殷殷被他這一激,多日的委屈化作怒火,驟然暴發出來。她來前曾再三告誡自己,絕不可再被這小鬼的言辭所趁,眼下氣怒攻心,早把那點凝定功夫丟去九霄雲外。

  張殷殷一把抓起眼前的一疊古書,左手食指尖上太極圖忽然飛速運轉,這些厚重古卷被一股無形大力卷住,有兩三本已是脫離了她的指掌,虛懸空中,眼看就要披頭蓋臉地砸向紀若塵的腦袋。

  紀若塵不想她才說了一句話就露出本性,一驚之際已是不及避讓,急忙高叫道:“損壞一本古卷清修七日!”

  張殷殷立刻想起了枯坐陰濕山洞,惟以白粥度日的慘澹面壁七日,當下嚇得全身一顫。厚重的古卷也隨之一顫,控物術差點失靈,懸空的那幾本幾乎落地。張殷殷一個閃身,一陣手忙腳亂才將十余本古卷一一接住,小心翼翼地送回桌上,這才長出了一口氣。

  古卷一歸原位,張殷殷一眼看見紀若塵笑容古怪,刹那間怒氣又起,忽然反手一抓,手中已多了一尊青釉龜紋花瓶,先是在空中盤旋兩周,蓄足了勢,這才準備狠狠砸來!

  紀若塵此時已從椅上跳起,一邊向旁邊閃去,一邊叫道:“損壞靈物思過三十天!”

  “思過?三十天!”張殷殷倒吸一口涼氣,那花瓶高高舉著,卻終於不敢真砸過來。

  她氣急敗壞之餘,猛地喝道:“你,你!胡說八道!我怎麼就不知道還有這許多亂七八糟的門規!?”

  紀若塵幾乎是本能地回道:“不敬門規,打掃三清大殿一月……啊,我不是這個意思。”他撓了撓頭,道:“我記得損壞古卷的責罰列在門規第二部第三篇十一目,損壞靈物的責罰在第九目。若你不信,我們現在就可以查查。”

  張殷殷又急又怒,卻終是不敢造次,小心翼翼地將花瓶放歸原位,頓腳氣道:“你難道把整部門規都給背下來了?”

  紀若塵微笑不答。

  “你,你……你好!”張殷殷怒意無從發洩,當下重重地拍了一下書桌。她這一拍含怒出手,不自覺地用上了一絲真元。撲地一聲,硯臺裏濃濃的墨汁突然湧起一道細浪,有若一條具體而微的黑龍,奔騰而起,而後啪的一聲輕響,在一冊古卷封皮上印了一朵大大的墨花。

  “啊!?又是七天……”張殷殷全身一顫,臉色登時就慘白如紙,她可是昨日才從天心洞中出來的!

  兩人這一番打鬧,早驚動了藏經樓值守的道人。隨著腳步聲由遠而近,張殷殷的臉色也是越來越蒼白。她身體輕顫,就有些想奪路而逃,可是又哪逃得出值守道人的手心?她又有心栽贓到紀若塵身上,旋又想起真人們偏心之極,自己栽誰的贓都好,偏是這紀若塵動他不得。而幾次交鋒,這小子溜滑如泥鰍,他不來栽自己的贓,已經算是大方了。

  一想到又要進天心洞清修,張殷殷只覺身體越來越涼,手足也開始變得麻木。對於養尊處優慣了的她來說,面壁清修實在要比殺了她還要難過。

  就在她手足無措時,紀若塵忽然壓低了聲音,竟然道:“無需擔心,一會值守道長過來時,就說這本書是我弄汙的好了。我看你也吃不得苦,這七天面壁的禍事,我給你頂了就是。”

  “你……”張殷殷一時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張口結舌,半天才回過神來,道:“你會有這麼好心?說,你究竟有何圖謀?”

  紀若塵看了她一眼,伸手將那本被墨蹟汙了的古卷輕輕拉到自己面前,忽然笑笑道:“殷殷小姐,你現在就已經如此美麗,長大了必是一個天仙般的人物。”

  張殷殷年方十三,還從未當面聽到過如此直白露骨的誇獎,一時間目瞪口呆,輕輕低呼一聲,只覺全身血液瞬間都湧到臉上,連耳根都燒得慌。

  可是這般誇獎女人的爛俗話語,紀若塵幾年來已經不知說了幾百上千遍,說來那是熟極而流,直白熱切,就如是出自他肺腑一般。他看著自己指尖上的墨蹟,續道:“只是仙子要有仙子的衿持端淑,那只紫霞鼎回頭我就還你,殷殷小姐,你從此就放過了我吧!”

  張殷殷只覺心中一片混亂,不知該如何回答時,值守道人已從雲霧中步出,道:“何事如此吵鬧?”

  他旋即看到了桌上被汙損的古卷,面色當即一變。張殷殷臉色又開始發白,她剛剛尚在懷疑紀若塵另有圖謀,然則此刻值守道人真在眼前時,又生怕紀若塵會食言而肥,不替她擋去這場災禍。哪怕他有所圖,只要能躲過七日清修,就是十隻紫霞鼎她也願意給。

  紀若塵向著值守道人長身一揖,歉然道:“道長,這本古卷是我不小心弄汙的。”張殷殷面色登時紅潤許多,長出了一口氣。

  值守道人本來面有怒色,見是紀若塵和張殷殷,臉色也和緩了許多,道:“原來是若塵和殷殷啊。我雖不欲為難你們,但我道德宗門規森嚴,損壞書卷依規當入天心洞清修七日,除非代掌門戶的紫陽真人另有恩典……”

  紀若塵微笑道:“師父向不循私,在我身上也不會破例的。”

  值守道人點頭道:“即是如此,那若塵你這就隨我入天心洞吧,一應使用之物,我均會隨後差人給你取來的。”

  此時天已過午,現在入洞清修的話,也可以算上一天。值守道人倒是頗為紀若塵著想。紀若塵也不多言,匆匆收拾了幾樣隨身物事,就跟著值守道人離去。他心中其實另有打算:“明天那個明雲小道士也該從天心洞裏出來了,到時少不得又是一番糾纏。嗯,此次入洞,又是七天清靜日子,不錯,不錯。”

  至於那屢生事端的明心,因為出言不遜,又狂妄自大,又不是天心洞中清修這樣簡單了。他需在靜室中思過七七四十九日,方才算了。此時離明心出來,還有相當一段時日。當日在場的其餘小道士也都受責罰不等,相較起來張殷殷的處罰是最輕的,這當然是看在景霄真人面上的結果。

  那張殷殷呆立在原地,怔怔望著紀若塵離去的方向,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悠悠報晨鐘聲傳來時,紀若塵一張口,噴出一團若有若無的淡黃煙雲,徐徐張目,將洞中一切盡收於眼底。算起來,這已是第七日清晨,到得正午時分,就會有值守天心洞的道士來解去洞口禁制,放他出洞。

  紀若塵所居石洞倒是與眾不同。他座下墊的是碧冰玄石墊,有收攝心神之效。身旁放著紫霞鎮魂鼎,鼎口徐徐噴出絲絲縷縷的大羅五仙煙。石洞另一側放著一張小幾,幾上擺放著十幾卷道藏經書,又有數瓶靈丹。洞頂上高懸一塊紫中透黑的木牌,牌上刻有一幅九龍仙遊圖,此牌可以用來彙聚八方木氣,對修道者有莫大的好處。

  好一番排場!縱是八脈真人在此清修,也不過如此。

  入洞之後,紀若塵拋下一切雜學,只是埋頭苦修太清至聖訣。冥坐七日之後,他終於吸盡了得自於紫晶卦簽的晶氣,真元重新渾然一體,再無破綻可言。只是真元易修,經脈臟腑的隱傷卻不是那麼容易好的。每當他搬運真元,吐納天地靈氣時,經脈仍會隱隱作痛。紀若塵吃了這一次虧,已然明白這解離仙訣斷不可輕用,萬一再失手解離了哪件道門法寶,那以他的微末道行,定會當場經脈震爆,元神消散,怕是仙人也救不回他了。

  他默頌真訣,將周身真元徐徐收攝,藏于玄竅之中。這七日清修,眼看就要功成圓滿。就在紀若塵頌完最後一句真訣時,本已漸歸於玄竅的真元驟然擴散至四肢百骸,隨後一收一放,震得紀若塵幾欲從碧冰石墊上彈起!真元一震之下,他受創的經脈一齊劇痛起來,有若被人生生抽去無數筋脈一般!

  劇痛之下,紀若塵不驚反喜,他強忍劇痛,全力收攝心神,任由周身真元震動不休。七震之後,他周身真元忽如萬流歸海,席捲而回,盡數歸於玄竅。

  真元七震,即是太清至聖訣功行圓滿之兆。

  片刻之後,紀若塵才掙扎著從石墊上站起。儘管經脈中餘痛未消,然而他心中歡喜實在是無法抑止。他本來只想在七日清修中吸納得自於紫晶卦簽的靈氣,可萬沒想到真元融匯後,竟然一舉突破了太清至聖境界。

  他來到石洞一角的寒潭前,向下望去。潭水無波,其光如鏡。水面上清清楚楚地映出了紀若塵的面容。轉眼間,他入道德宮已近半年時光。與半年前相比,這張臉清朗俊雅依舊,只是去了稚氣,多了飄然出塵之意,一雙清澈星眸也隱隱有瑩潤之澤。

  一時之間,紀若塵竟然有些認不出自己,他揉揉眼睛,仔細看了半天,才敢確認那潭水中映出的,的確就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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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六 春水 下

  “這真的是我嗎?”張殷殷盯著銀鏡看個不停,越看就越感覺鏡中人根本不是自己,就似是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一般。她又開始將鏡中人容貌的每一個部分分解開,一個一個地看下去,從那如煙似黛的眉,到若星如水的眼,細潤如雪的肌膚,以及一點櫻唇。

  可是這樣一來,她更加不認識自己了。

  “小姐,這是你要的畫。”身後傳來丫環略顯緊張的聲音。

  張殷殷接過丫環遞上來的數個畫軸,一一打開,仔細觀瞧。所有畫軸上繪著的都是女子,姿態各異,講述的均是些女仙故事。張殷殷一幅畫一幅畫細細地看過去,比讀道經時不知要認真了多少倍。可是直到看完最後一幅畫,也沒見她看出什麼結果來。實際上她琴棋丹青均是一竅不通,此次要畫來看,也不知是想看些什麼。

  看著看著,張殷殷忽然怒火上沖,抱起那堆畫軸,狠狠砸到了牆上。

  丫環險些被這些熟銅為軸的畫卷砸到,臉色蒼白,縮在牆角裏瑟瑟發抖。但這種事她可不是第一見遇到,是以忍著沒有驚叫。張殷殷這數日極是古怪,若是驚叫聲惹到了她,還不知道會有什麼下場。

  張殷殷怒道:“出去!沒用的東西,讓你找些畫也找不來,再去給我找!”

  那丫環如蒙大赦,忙不迭的溜出房去。

  小丫環轉過回廊一角,正好遇上緩步行來的景霄真人夫婦,慌忙上前行禮。黃星藍問道:“殷殷在房間裏嗎?這幾日好點了沒有?”

  小丫環回道:“小姐這幾日天天在房間中攬鏡自照,又差我去尋了許多女仙故事的古畫來看。也不知為什麼,小姐看完畫後往往就會大發脾氣。不過小姐每日都有修道練劍,不曾荒廢了功課。”

  此時從張殷殷房中又傳出隱隱的砸東西聲音。

  黃星藍與張景霄相視一望,微笑道:“看來女兒是長大了。”

  張景霄撫須微笑,面有得色,道:“是啊,這一轉眼,就是十三年過去了。”

  西玄山連接數道山脈,綿延千里,莫幹峰與十二側峰之間其實也相去甚遙。此時南方五峰尚為一片晴空,北方三峰卻是鉛雲滿布。

  丹元峰位於最北,峰上丹元宮與其他諸峰略有不同,恢宏瑰麗不足,典雅精緻有餘。丹元宮傳至玉玄真人手中之時,已經是連續十一代皆由女子出掌了。不過丹元宮中女弟子雖然眾多,但也不禁男徒。

  丹心殿中,香煙繚繞,異獸徜遊,一派仙宮模樣。玉玄真人坐在丹心殿暖閣中,望著閣外層積鉛雲,雙眉緊鎖,面有愁色。在她左右坐著一男一女兩位真人,分別是她的師姐玉靜和師弟玉真子。

  玉玄真人膚若嬰兒,眉似彎月,望上去不過二十五六年紀。她只是在這丹心殿暖閣中這麼一坐,就似是將整個暖閣都映亮了少許。在她右手邊,另有一條長二尺餘、通體火紅的靈蛇,它背上生著一副薄薄蟬翼,腹下卻又伸出四足,不知是何方異獸。這條靈蛇緩緩在玉玄真人的手臂上遊動著,偶爾也會振翼飛起,在空中懸停片刻,再行徐徐落下。

  其實玉玄真人早已年過五旬,但她修道有成,駐顏有方,是以看上去仍如妙齡。那玉靜真人則已近百歲,但望去竟比玉玄真人還年輕了一分。玉真則看上去似是三十許人,頜下數縷長須,說不盡的俊朗瀟灑。

  修道之士多有長生,如紫微真人就年已過百,紫陽真人更是百五而有餘。玉玄真人能以五旬之齡出掌道德宗丹元宮一脈,實是件足可自誇之事。但她如今雙眉緊鎖,面凝鉛雲,顯是遇上了難決之事。

  玉玄真人沉吟良久,終於道:“再過一個半月,今歲宗內小考就要到了。今日將師姐師弟請來,是想聽聽你們對這次小考的看法。”

  玉靜和玉真互望一下,面有難色,都不答話。

  玉玄輕歎一聲,道:“這裏也沒有外人,有什麼話但說無妨。”

  玉靜先是歎一口氣,然後才道:“目前我丹元宮前後四代,一共一百一十三人,除了二三個弟子外,並無特別傑出的人才。年輕弟子中惟有含煙資質絕佳,將來可成大器,但依我看也難和常陽宮姬冰仙,玄冥宮李玄真,司空宮尚秋水和太璿宮明雲相比。尤其我丹元宮人丁單薄,說來說去,也惟有含煙拿得出手,不似其他宮脈人才鼎盛。本來紫微真人的常陽宮一脈弟子尚不過百,人脈比我丹元宮還要單薄。可是那姬冰仙驚才絕豔,紫微掌教又飛升在即,常陽宮實不可能被我宮壓過。紫陽真人本來年歲最長,道行卻不大夠,但他德高望重,是乙太常宮中的弟子數目反而最多。玉虛真人又向來與紫陽真人交好,時常代他指點太常宮中弟子。就算含煙可以穩勝一場,但太常宮倚多為勝,我們也無可能壓過他們。是以這一次小考,恕我直言,我們丹元宮怕是要和上年一樣在諸宮中墊底。”

  玉玄真人沉默片刻,長歎一聲,道:“丹元宮在我手中積弱已久,若今年小考再敗,那就是連續十七年位於九宮之末了。自先代祖師創下歲歲小考,十年大考之制時起,曆今已有一千一百年,還從未有過任何一宮連續二十年皆居末座。但目前看來,我丹元宮三五年內也難有起色,這二十載連墨之恥,今番怕是難逃了。”

  玉靜和玉真皆垂首不語。他們自是知道當前形勢,只是也苦無解決良策。如今丹元宮弱勢已成,修道又非是吃飯喝水,沒有速成之法。這一兩年中,又到哪里去找那許多資質絕佳的弟子去?

  似是感應到暖閣中的陰鬱氛圍,那條玄火羽蛇悄悄升起,然後若一道紅電,無聲無息地飛到閣外去了。

  玉玄望著玄火羽蛇逝去時留下的一抹淡紅尾影,苦笑一下,道:“此次小考敗也就敗了,這等羞辱,由我玉玄一人承擔即是。可是眼下我丹元宮或有一個一舉中興的良機,卻是令我十分為難。”

  玉真插道:“難道說的是那紀若塵?”

  玉玄點頭道:“正是他。”

  玉真眉頭微皺,疑道:“我也曾見過紀若塵。他資質倒是不錯,可是還遠稱不上天資橫溢,為何自紫微掌教以降,各位真人都對他青睞有加?”

  玉玄抬首望向天頂,輕歎一聲,道:“此乃我道德宗宗門之秘,惟有各脈真人方能知曉。玉真,你雖是我的師弟,具體細節我也不能說與你知。不過……”

  玉靜和玉真知道玉玄真人尚有下文,全都屏息以待。

  玉玄頓了一頓,似是在猶豫著什麼,隔了許久才道:“此事事關重大,但我也只能透露些許給你們。那紀若塵天資雖然一般,但福緣卻厚。何況他真正天資如何,我等道行不夠,其實是看不清楚的。紫微掌教甘冒誤了飛升之險,半途出關,又令三位真人率眾弟子趕赴塞外收了紀若塵回宗,如此大的陣仗,只是說了一句,紀若塵今生飛升有望!”

  “飛升有望?!”玉真和玉靜都倒吸一口冷氣。

  紫微真人前次短暫開關,曾詳論過數名弟子前程,其中對姬冰仙評為苦修百年後,有望修成屍解之果。以此一句評語,姬冰仙立即被推許為道德宗千名年輕弟子中天資之一。

  紀若塵竟是飛升有望!

  這豈不是說,道德宗在前後百年之間,就要連出兩位飛升真仙?這是何等盛況!自此道德宗領袖天下,攝伏群魔,那是自不待言。也難怪諸位真人對紀若塵如此看重,又明爭暗鬥得如此厲害。這飛升有望四字,已經足釋玉靜和玉真一切疑惑。

  此時不必玉玄真人明說,玉靜和玉真也明白了丹元宮中興有望是何含義。只要紀若塵在四年後的大考之後肯入丹元宮門牆,哪怕丹元宮此後再有個連續五十年排在諸宮之末都不再是問題。一個飛升真仙,足以使丹元宮名留青史。

  玉靜和玉真震驚之色尚未全消,哪知玉玄真人又歎一口氣,悵然道:“只是想讓紀若塵入我丹元宮門牆,卻是千難萬難。且不說玉虛真人的仙劍,守真真人的先天卦象,以及太微真人的道法,他即使是對紫雲真人的丹鼎之學都興趣多多,惟獨對我丹元宮絕學沒什麼興致!紫陽真人又是近水樓臺,你們說,我丹元宮又拿什麼來和別脈相爭?今年小考,我宮再位列諸宮之末,這就更不必指望四年之後他會選擇丹元宮了。”

  玉靜和玉真面面相覷,都知玉玄真人所言是實。可是這天大的機會就擺在眼前,要就此憑空放棄,著實是非常艱難的一個決定。若紀若塵真能如紫微真人所言羽化飛升,那丹元宮可絕不僅是得一些虛名,其實對在座三人的修行都會有莫大的好處。大道前易後難,修到玉玄等三人這種境界,每進一步都會平添無數兇險。是以對他們來說,任何能讓修為有進益之物,都會是絕大的誘惑。

  玉靜和玉真一轉念間,又都明白玉玄真人其實已經有了計較,只是找他們兩人來商議而已。他們也明白應該如何去作,可是要下這個決心,同樣是千難萬難。只不過事已至此,三人其實心底已有了決定,惟一不同的,就是誰先將這句話說出來而已。

  丹心殿暖閣中忽然陷入一片死寂。玉靜和玉真眼觀鼻,鼻觀心,皆進入心如止水之境。玉玄則端坐不動,面色凝重。

  過不多時,玉真究竟道行稍差,忍不住道:“玉玄師姐,我丹元宮女弟子眾多,若想壓倒其他八脈,依我看,或可從這上面著手……”

  玉真話未說完,玉靜就咳嗽一聲。玉真立刻醒悟,閉緊嘴巴,不肯再說下去了。

  玉玄真人終於歎息道:“我丹元宮本就勢微力單,若我們師兄妹三人尚且不能一心,又拿什麼去和外人相爭?我受先師遺命持掌丹元宮,將來一切汙名,自都會由我來承擔,你們大可不必擔心。紀若塵年方十八,正是血氣方剛、知好色而幕少艾之年。我苦思良久,惟有自此入手,方可誘他來投。”

  玉真謙然道:“師姐說得極是,方才是我不夠識得大體。我丹元宮是起是落全在此一舉,所以我以為不妨更進一步,比如說若有弟子能與紀若塵合藉雙修……”

  聽到合藉雙修幾字,玉玄真人和玉靜的面色都略顯尷尬。她們雖知玉真說得有理,自己心中其實也是如此盤算,但直接這麼說出來,顏面上終究有些過意不去。

  玉真斟酌了一下詞句,續道:“兩位師姐莫怪,我反復思量,覺得只要有我丹元宮中弟子能得與他合藉雙修,哪怕四年後他不肯入我門牆壁,待飛升之日,與他雙修的女弟子道行真元必有極大進益,我們丹元宮也當能從中獲益非淺,總好過一無所獲。”

  玉玄真人遙望天邊陰雲,緩緩點頭道:“玉真師弟所言甚是,我其實也正有此意。只是這其中有一件為難處,雙修之事講求緣份,我宮弟子雖然眾多,怕只怕與那紀若塵無緣無份。”

  玉靜終於開口道:“此事要雙管齊下。其一是挑一個得力的弟子,與紀若塵親近。其二,我那裏還藏有一塊得自南蠻的異香,名為幻夢霓裳,功用……這個……很是玄妙。若我宮弟子與紀若塵共同清修時燃上一爐,會收事半功倍之效。”

  玉真面有詫異之色,向玉靜望去,全然未曾預料相處幾十年的師姐竟然也會下此連環計策。

  玉靜臉上微微一紅,目光一偏,望向了別處。

  玉玄真人怔怔望著閣外,許久,才收回目光,淡淡道:“玉靜師姐,玉真師弟,此事說起來雖是為了我丹元宮千年中興,但與道德宗宗旨實在不大相符,萬一傳了出去,勢必鬧得沸沸揚揚。玉靜師姐,那幻夢霓裳今晚你送到我那裏去吧。自此之後,你們再也不要插手此事,一切均由我來處理。這樣萬一事機洩露,自會有我一人承擔。只要有師姐師弟在,丹元宮仍有東山再起一日。玉真師弟,你去把含煙叫來,我有話要對她說。”

  玉真一怔,道:“含煙?”

  玉玄真人點了點頭,道:“正是含煙。”

  玉真再望了玉玄真人一眼,輕歎一聲,搖了搖頭,自出暖閣尋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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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七 煙波 上

  “若塵,看來你這七日清修獲益不少,居然已突破了太清至聖一境。尋常弟子若要過這築基第一關,少說也要一年時光。你如今只用去半年左右,不錯不錯。”

  紀若塵立刻站起施禮道:“多謝紫雲真人誇獎。”

  紫雲真人撫須微笑,點了點頭,又上下打量起紀若塵來。紫雲真人兩彎長眉,五縷長須,面透玉色,膚現寶華,一身仙風道骨,氣度風範又要超過玉虛、紫陽等出家真人。紫雲真人所長在金丹大道、鼎爐之學上,所煉靈丹道德宗無出其右。道德宗諸脈真人平日裏都不大出山走動,惟有這紫雲真人一年中倒有大半年遊歷天下,為的是尋找那些奇珍異材。

  紫雲真人盯著紀若塵看了半晌,皺眉沉吟道:“若塵,你此刻真元雖強,但是五行紛亂,木性獨盛。又陰陽不調,上次授課時你經脈尚偏陰寒,不過數日今日就轉呈至陽,又有雷火之性。真是奇怪……”

  一道寒氣從紀若塵心上滾過。他先後解離過多件小法器,大多是以木性為主。不知是否初悟解離訣時解離了張殷殷的木劍之故,紀若塵對付起木性法器來,要比其他屬性法器容易得多。實際上當日張殷殷所持木劍只是凡品,但她以全身真元催運乙木劍氣,是以當時的木劍也成法器。此後那副紫晶卦簽靈氣過於凶厲,也把紀若塵折磨得死去活來。他好不容易融匯了這數道外來靈氣,只是玄竅脈絡為之有所改變。不想紫雲真人眼力厲害,一眼就看出了紀若塵身上這諸多變化。

  紀若塵當下只作糊塗,一臉茫然,似是全然不明白紫雲真人在說些什麼。心底卻直冒涼氣,既然紫雲真人注意到他的變化,其他真人沒有看不出的道理,今後他除了要再三小心外,還得準備個什麼說辭來搪塞。

  紀若塵正在這裏大傷腦筋,那邊的紫雲真人自顧自不停地喃喃自語,又屈指掐算著什麼。這個動作又把偷眼注意紫雲真人舉動的紀若塵駭出一身汗來。

  過了片刻,紫雲真人方才撫須微笑道:“若塵,諸位真人是否給過你不少丹藥?呵呵,這句話我不當問的,你不答也罷。”

  紀若塵含糊答道:“真人們的確給過我丹藥,還傳了些服藥時用以煉化藥性的口訣。”先後有三位真人給過紀若塵丹藥,但他只服用過顧守真真人的龍華丹。玉玄真人和太微真人相贈的靈丹因為煉化藥性過於費時費力,一直還放在房中未動。

  紫雲真人點了點頭,道:“這就是了,我只推算出你服過顧守真真人的龍華丹,至於其他的丹藥,我就推算不出了。嘿!他倒真還捨得!哼,不過這些傢伙簡直就是胡鬧!這丹藥也是能亂服的嗎?不求五行陰陽調和,不講丹華鉛汞金精,諸多丹藥一股腦的服下去,就是你現在這副樣子了。”

  紀若塵見紫雲真人並未推算出解離法器之事,先放下了一半心,聽到後半句,那心又高高提了起來,他吃的可是比丹藥更強的五行靈氣,忙問自己究竟有何不妥之處。解離訣雖是仙訣,其意是自行進入紀若塵神識的。只是仙訣上的那些文字,紀若塵是一個也不認識,難說他悟到的就是仙訣全部秘奧,更有可能解離訣根本不是這樣用的。

  紫雲真人笑道:“你也不必驚慌,這些丹藥至少對你沒什麼壞處。我宗各宮丹鼎之術終究出自同源,這宗雖有高下精粗之分,但皆是有所成就的。不過此刻你體內陰陽紊亂,五行不調,雖然於身體無礙,但就好比劍走偏鋒,終究不是正道。如此一來,你真元雖強,可能發揮出來的功效不過十之六七而已,欲速則不達啊。”

  “那該如何是好?”紀若塵忙問道。聽了紫雲道長的寬慰,心懷鬼胎的紀若塵更是惴惴,丹藥和丹藥之間是不會相克,靈氣和丹藥之間可難說了。

  紫雲真人道:“你也不必驚慌,待我回去後開爐設鼎,煉上幾顆黃庭日月丹,你七日一服,服上三顆後,體內陰陽自然調和。只是從現在開始,你不能再亂服真人們給你的丹藥,就算想服,也要先問過了我。”

  紀若塵連忙稱“是”,忽然想起一事,問道:“玉玄真人曾賜過一瓶玉液七巡丹,說是可以助長三清真訣的修行,囑我這幾日就要按時服用。這玉液七巡丹,我不知道當不當服。”

  一聽到玉玄真人之名,紫雲真人臉色登時變得有些難看。他重重地哼了一聲,道:“丹元宮無一不學,無一能精,幾百年來一直如此。玉玄那小傢伙又懂得什麼丹鼎了?更不必說金丹正道!這玉液七巡丹是丹元宮的祖方,她就當成了寶,其實效用較守真真人的龍華丹差得太多了!我十幾年前就跟她講過,讓她把手裏那條玄火羽蛇作為藥引,將這爐玉液七巡丹回爐重煉一番,藥效可連增三倍,凡品立成仙丹!但她就是不聽!”

  紀若塵盡力做到不動聲色,但臉上的表情仍多多少少有一點古怪。紫雲真人恬淡謙和,仙風隱隱,平日裏氣度是極佳的,只是一提到丹元宮玉玄真人,他就如變了個人似的,語氣尖酸,口角刻薄,風度全失。

  與八位真人相處時間一久,紀若塵也就大體知道了這其中的奧妙。原來紫雲真人少年時起就嗜好丹鼎,如今他道法大成,于金丹大道上更有了不起的成就,發前人所未發。只是金丹正道不同于三清真經,三清真經求諸於內,講究的是內丹有成,育胎百日,結成金嬰,自此始算踏上大道。而金丹正道煉的是外丹,鼎爐真火,奇珍異材,樣樣不可或缺。金丹大道到了紫雲真人這一地步,天天愁的就是如何才能尋到稀世之材了。

  丹元宮中多有奇珍異獸,看在紫雲真人眼裏,無一不是可入鼎爐的良材。據傳他曾向玉玄真人討要靈獸,當然被玉玄真人斷然拒絕。而後紫雲真人又曾向她求某種靈物的飼養之法,再被玉玄真人堅拒。自此紫雲真人所主的天關宮算是與丹元宮有了嫌隙。

  一提到丹元宮的丹藥,紫雲真人精神立長,輾轉批駁起玉玄真人的道行來。紫雲真人批駁玉玄真人倒不是信口雌黃,以他道法大成的見識,上引經據典,下溯本逐源,每一句都可稱得上是真知灼見,值得紀若塵回去潛心思索數日,在今後道法修煉中可以少走許多彎路。是以他雖然囉嗦,但紀若塵每次都極是專注,生怕漏了一字一句。但這一次紫雲倒沒有象往日那樣長篇大論,僅說了一柱香的功夫,就收了口,倒讓凝神傾聽的紀若塵頗為意外。

  紫雲真人品了一口茶,徐徐地道:“若塵啊,再過一個多月,就是我宗內小考之時。屆時各脈弟子會按三清真訣境界分別較技,以考較弟子們過往一年的功課。這一年一度的小考,乃是我宗內盛事,能夠在考較中勝出,可是莫大的榮耀。不過你入門時間不長,真元進境雖快,但應用還不夠純熟。所以今天就不講辨識藥材了,我授你一門速成取巧的法子,喚作丹砂訣,取的是‘丹砂生木,鉛華出金’之意。”

  當下紫雲真人傳了口訣後,再細細為紀若塵釋疑解惑,直至他大略明白為止。這丹砂訣乃是出自《玉皇寶籙》,並非增進真元之訣,而只是一門運使真元的訣竅,所以用不了一月時光就能研習熟練。此訣一經使用,身周將浮現無數由真元凝成的細小丹砂,同時通體堅硬,若披重甲,可以說是攻防兩宜的妙訣。

  紀若塵此時對各脈真人所長都有所涉獵,學下來總覺得這丹砂訣有些不大對勁的地方,究竟哪里不對,卻又有些說不出來。他苦思片刻,霍然開朗道:“我明白了,這丹砂訣破解丹元宮道法最有效果!”脫口而出後才覺得有些不妥,連忙抬眼向紫雲真人看去。

  紫雲真人卻撚須微笑起來,贊道:“若塵,你悟性果然不錯。正是如此。這丹砂訣乃是我這一個月來新近從《玉皇寶籙》悟出的。丹元宮道法華而不實,虛浮無力。你若遇上了丹元宮弟子,只消用上丹砂訣,以沉凝破浮華,就算對方道行比你高出少許,你也不難取勝。”

  若塵一聽,就知是紫雲真人有意栽培。這種專破別脈道法的訣要並非正道,然則一是用在歲末小考上最是對路不過,二是有體則有用,這些運使真元的法門用的熟了,對於太清真訣的修行也大有好處。至於這秘技為什麼正好是專破丹元宮道法的,就不必深究了。

  紫雲真人臨行前,又贈了他一丸可以強健經脈的心合丹,這才離去。

  次日此時,紀若塵又坐於此處,不過這次聆聽的是太微真人教誨。

  “若塵,紫雲真人的天關宮向來不以仙劍道法見長,在這歲末小考中歷來表現不佳。然則紫雲真人丹鼎之學宗內無出其右,他天關宮弟子借助靈丹之力,在初修道的十年中道行進境頗有優勢,這點倒是不可不慮。然而他天關宮能夠外力,我司空宮如何不能?若說引動天地之力,當以仙符道術為第一。今日師叔就授你幾張天心正符,妙用各有不同,你不必明白這些符是基於何種大道至理,現在只要能繪出可用的仙符即可。”

  若塵應了,潛心向太微真人習那三張天心正符。待到時近黃昏時,紀若塵已然明白這三張符分別是用來破紫陽真人的天關宮,守真真人的陽明宮,以及景霄真人的太璿宮道法。道德宗歲末小考不禁符咒丹藥,但那須是弟子自製的方可。三張天心正符精微微妙,威力強大,僅憑自身道法,紀若塵是無論如何也繪不出來的,就是繪出了也無效用。但制符也有捷徑可走,類似鼎爐之術,除了制符者的道法外,道符的威力非常依賴于制符之材。

  太微真人臨行前給了紀若塵十張黃紙,一把朱砂,數枝籙筆。這黃紙乃是出自鳳棲山,峰頂有一種白藏紫蠶,口吐五色氣,凝結成絲後,再以之製成絹紙,于極陰處靜置三年方可成形。朱砂則是取自東海朱鳥的心頭之血煉製而成。籙筆也就罷了,惟有這毫尖乃是采自成形妖狐的尾尖短毫,靈氣自不待言。

  有這三寶在手,紀若塵繪符制籙,功效又何止倍增?

  其後數日,又有景霄真人授了他大五行劍訣各一式,以破太尉、天關二宮道法。玉虛真人又傳了他三式列缺劍,此次是分破陽明、天關和司空三宮道法。顧守真真人也開始傳他先天卦象的使用之道,只是先天卦象博大精深,一時之間還無法教會他以之破解他宮道法。

  數日之後,紀若塵忽然發覺諸宮道法很多都有生克之道,惟有玄冥、北極兩宮並無什麼破解之道。玄冥宮玉虛真人仙劍太過兇狠淩厲,惟有以三清真訣上的道行壓制,這也就罷了。北極宮太隱真人則無所能,無所不能。太隱真人精研各類道藏,宮中弟子諸法皆通,沒有什麼可以被人克制的顯著弱點。

  至於紫陽真人的太常宮和玉玄真人的丹元宮積弱已久,無需特殊手段,各宮大多有制勝之法。紫微真人的陽明宮本來也是積弱,只是既然有一個姬冰仙在,基本上在年輕弟子中已無敵手,自然能撐得住局面。

  這十餘日來,各宮道法之玄奇,另紀若塵眼界大開。各脈真人窮盡所思,以他剛剛圓滿的太清至聖境的一點可憐真元為根基,竟能幻化出無窮妙用,完全是紀若塵此前作夢也想不到的。然而這十餘日下來,紀若塵也終於明白各脈真人彼此間多有明爭暗鬥,並非他以前所眼見耳聞的那樣一團和氣。

  當中惟有兩個例外。一個是紫陽真人,他年歲最長,素不與各脈相爭,事事甘居下風,由此反而德望最厚。另一個則是北極宮太隱真人,他對仙劍道術並無多少興趣,甚至於對三清真訣也偶有不以為然,平素只是潛心研讀道藏,一心直取大道根本,對於俗務紛爭全無興趣。

  各脈真人雖然熱切非常,紀若塵也學得盡心盡力,但他本心裏對於小考稱雄這種事其實是全無興致。此刻他尚末弄明白謫仙究竟是為何物,能夠給道德宗諸位真人帶來什麼好處,當然不願多生事端,出這種無謂的風頭。何況樹大招風,他風頭越健,就越會有人注意到他,他非是謫仙之事就越有可能被拆穿。

  轉眼間半月過去,又到了紀若塵隨玉玄真人修習之時。直到清晨時分,紀若塵才暗叫一聲糟糕。原來他這些天所學太多太深,早就把玉玄真人月前所授的功課忘了個一干二清,根本就沒有習煉,那玉液七巡丹也遵紫雲真人囑託,未曾服過一粒。他對玉玄真人所授道法其實全無興趣。紀若塵現在光是練習一脈真人所授道訣也來不及,何況是八脈真人齊授?因此玉玄直人所授的東西,他只在授課的當晚練過一下,應付了事。

  紀若塵硬著頭皮邁進玉玄真人授業的精舍,剛進門,抬眼望去時,登時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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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七 煙波 下

  玉玄真人早已等在精舍之中。按平時慣例,紀若塵向來是提早一刻到的,今天也不例外。平日裏各位真人都是正點到達,今日不知為什麼,玉玄真人竟比他到得還早。

  精舍中坐著一個女子,望上去十六七年紀,高高挽著雲鬢,著一襲素色長裙,不著粉黛,不佩珠玉。她雙眉含黛,似霧中遠山。眼波迷離,若春江水暖。

  第一眼望去,紀若塵只覺這是一個完全由水凝成的女子,說不出的柔弱清婉。再看去時,她雖端坐在那裏,可是周身如籠在一層淡淡水煙中似的,竟如隔簾觀花,只見其影,不辨其形。。紀若塵微吃一驚,再凝神望去時,恰好她也向這方望來,目光一觸間,那一雙似迷離著無盡水煙的眼眸若有無窮吸力,登時讓紀若塵深深沉溺,無法自拔。

  “若塵,你來了。”玉玄真人的一聲呼喚才將紀若塵心神自那雙煙波無盡的眼眸中拉了出來。她接著向那女孩子一指,道:“這是我丹元宮弟子含煙。今日要為你講解的是《八素真經》,恰好含煙也要研習這部經文,我就叫了她一起過來聽。若塵,你過去坐下吧。”

  紀若塵應承了,抬頭一看玉玄真人所指位置,正是緊臨著含煙的那張書桌,於是那一顆心,忽然就跳得快了許多。紀若塵走近,只覺鼻端一股如麝如蘭的暗香湧動,待用力呼吸,反倒毫無所覺,心神一松,香氣再次纏綿而至,如暗夜裏來自秘境的仙音般縹緲無跡。

  他剛剛坐定,那含煙就微微轉頭,其聲也如江上水波,百轉千回般,道了聲:“見過若塵師兄。”

  紀若塵只覺胸中血氣騰的一聲全湧上頭來,一時間昏昏沉沉,竟不敢再去看她那隱于水波煙雲後的面容。慌亂之中,他垂著眼睛,死死盯著紫檀木桌面,口中忙不疊道:“我宗先入門者為長。這個……含煙你……”

  含煙柔柔淡淡地道:“若塵師兄乃是紫陽真人親傳弟子,位尊輩高,又比我年長一歲。只是我宗不同宮脈之間不論輩份。是以含煙這一聲師兄,其實是高攀了的。”

  紀若塵不知為何,頭腦忽然糊塗起來,吱唔半天,也不知當如何回答。好在玉玄真人輕咳一聲,已經開始授課了,這才算稍稍解了他的窘迫。

  整整一個上午,紀若塵只覺飄飄蕩蕩,如在雲中,如在霧裏。雖正襟危坐,目不斜視,經文上,腦海裏,全是身邊那如水含煙的雪膚冰肌,素色雙唇,玉指纖骨。至於玉玄真人講了什麼,他其實一點都未聽進去。玉玄所授的精微道法,此刻皆如清泉滌石,過不留痕。

  如這般似在雲裏夢裏的,那時光就過是格外的快些。紀若塵只覺玉玄真人剛授課不久,就已到了黃昏時分。

  向玉玄真人見禮已畢,紀若塵方才戀戀不捨地慢慢出了精舍。直到此時此刻,他都有些不敢確定,身邊那若隱在江波水煙中的女子,究竟是真,抑或只是他的春夢一場。

  紀若塵猛然停步,回頭望去。玉玄真人正徐徐行向遠處,在她身後跟著的女子足下總是升起淡淡雲煙,如足不履地般漸行漸遠,不是那含煙,卻又是誰?

  紀若塵這才敢確定方才所見是真非夢,登時心中一陣歡喜,又是一陣慌亂。那淡淡雲煙如此渺然,仿佛一陣山風吹過就會消散無蹤。他猛然想起明日還有玉玄真人的課業,心中登時大喜。

  紀若塵呆望著玉玄真人和含煙遠去,這才加快腳步向太常宮奔去。

  遠處的玉玄真人此時輕揮手中拂塵,微露笑意,道:“看那紀若塵對你大為有意,真未想過會如此順利。不過含煙,你今後也不能輕忽了,免得前功盡棄。”

  含煙默然良久,方才低聲答道:“此事關乎丹元宮興衰,師父放心,含煙……定會盡力。”

  玉玄真人歎息一聲,道:“你能有此心,就是最好。含煙,我知此事十分難為了你,只是你是我宮中最傑出的弟子,惟有你最是適合。況且我輩修道人一生所求的無非是大道正果。你若能與若塵有緣,這今後大道有成,自然不難。這……就算是對你補償一二吧。回宮後你好好休息,明日還有一天的課業呢!”

  紀若塵一路快步行去,不多時已遙遙看到索橋。雲風道長已立在那裏,等候著護送他過橋。遙望見雲風道長時,紀若塵忽如一夢初醒,“啊”地輕呼了一聲。

  直至此時他才發現,剛才玉玄真人講授的課業竟然一個字都沒聽進去,此時回想,腦中完全是一片空白,惟有含煙的一顰一笑,舉手投足深刻心底。

  “怎麼,忘記了什麼東西嗎?沒關係,我隨你去取就是。”雲風道人道。

  “啊,不是,我只是想起還有一樣功課沒做。雲風師兄,我們這就回太常宮吧。”

  雲風道長微笑道:“若塵,你勤修精進是好事,但也不可操之過急。三清真訣首重體悟,很多時候勤修未必有效。”

  紀若塵點頭應了,心中卻覺得極是疑惑,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對那如籠煙水中的女子如此神魂顛倒,竟然連一向專心的課業都荒廢了。一想到荒廢課業,紀若塵忽然想起了洛風。

  那滿身仙氣,望而不凡的肥羊似正在冥冥中對著他冷笑,而後大喝一聲:“小賊!還我命來!”

  紀若塵全身一顫,刹那間冷汗遍體,足下一滑,就此向鐵索橋下萬丈深淵墜去!雲風道長斜飛而下,一把抄起紀若塵,又將他拉回索橋之上。

  紀若塵收攝心神,一邊與忽急忽緩的山風相抗,一邊一步步沿著索橋向前行去。但沒走兩步,他又忍不住想著:“都說人冤死後可能會化作厲鬼索命,那頭謫仙肥羊被我悶棍打翻,會不會也來找我償命?那時該如何是好?若我道術象太微真人一樣高明,也能放出九霄天雷符的話,他找來時,說不定拍一個神符就能將他給化了。可是真糟糕,竟然荒廢了一天課業!萬一將來事情敗露,我道行淺微,又哪能逃得出西玄山去!紀若塵啊紀若塵,色字頭上一把刀,你小命都要不保,竟然還有如此閒心色膽!這樣下去,你和那些肥羊又有什麼區別?掌櫃的早就說過,騙肥羊只能騙上一時,所以打悶棍要即快且准。連肥羊都騙不久,真人們個個神通廣大,你還真以為能瞞天過海一輩子嗎?”

  他越想越是後怕,腳下一軟,險些又從索橋上掉了下去。至於那如水似煙的女孩,早被無邊無盡的恐懼給沖到千萬裏外去了。

  不過此時已是多事之秋。

  次日仍是玉玄真人授課,紀若塵略有些心神不寧地步進精舍。他昨天根本就沒聽玉玄真人講了什麼,所以只是苦修了一夜了太清真訣。好在玉玄真人並未詢問功課詳情,只是讓他在含煙身邊坐下,又開始自顧自的傳道授業。

  紀若塵剛一坐下,含煙又如昨日般向他施禮問好。她這一俯身垂首間,紀若塵忽覺眼前水波蕩漾,煙氣迷離,又將她容貌掩去。隱約間又有一縷暗香飄來,絲絲縷縷浸入他的心肺,讓他那一顆不爭氣的心又瘋狂地跳了起來。

  這一次紀若塵神志尚有一絲清醒,忙著還了一禮,總算未曾失禮出醜。含煙行過這一禮後,就轉過身去,全神貫注聆聽玉玄真人授業,再未向這邊看上一眼。可是紀若塵無論如何也靜不下來,他雖然不再象昨日那樣完全不知玉玄真人在講些什麼,但每過一會,就會不由自主地偷偷向那含煙望上一眼。他正襟危坐,不敢多看,但只要眼角餘光中多了她一片衣角,一分玉指,心也會狂跳一陣。

  眨眼間又是黃昏。

  紀若塵一直看著玉玄真人和含煙的身影消失在暮色之中,這才轉身向通向太常宮的索橋行去。他剛走出兩步,忽然又如從夢中醒來,暗自驚呼一聲,方才發覺自己又荒廢了整整一天的時光。他慌恐一起,又將含煙拋在了九宵雲外去。

  次日是守真真人授業之時,這一日紀若塵加倍用心,一心想將前兩日荒廢的時光找補點回來。顧守真真人極是滿意,課業結束時撫須向笑道:“若塵,我看你真元已初有基礎,對先天卦象也有所領悟,師叔明日就傳你一門馭策法寶的心訣。明日你記得將那副紫晶卦簽帶來,它並非僅止卜算凶吉,同時還是一套威力不弱的法寶。最難得的是它攻防一體,又不需多少真元,正合你用。只要你用熟了這副卦簽,小考時不難壓倒他脈弟子。”

  紀若塵大吃一驚,冷汗登時如泉湧出。那紫晶卦簽早被他無意中一掌解離,將靈氣吞下肚去,現在怎麼可能再找出一副同樣的來?

  守真真人立刻注意到紀若塵神態有意,問道:“怎麼,若塵,有何為難之處嗎?”

  紀若塵硬著頭皮答道:“這……弟子不知當不當講。”

  守真真人道:“但講無妨。”

  紀若塵猶豫半天,方道:“弟子前些日子忽然發現房中的小物件少了許多,其中也包括了您所賜的紫晶卦簽。現在六十四枝卦簽中,只剩下了一枝。”

  守真真人眉毛一揚,訝道:“竟有此事?!我宗內竟有雞鳴狗盜之輩,這還了得!我自會告知紫清真人,此事過不在你,你且安心修道,不必多慮。”

  紀若塵暗暗叫苦,自守真真人問起紫晶卦簽時他就知道要糟。此時事情已然弄大,他也惟有硬著頭皮頂到底了。

  辭別顧守真真人後,紀若塵心神不寧地回太常宮去了。一直過了子夜,他房中的燈火也未曾熄滅。在與他居處遙遙相對的聽風閣上,雲風道人也一動不動地站了半夜,月過中天時,他才悄然下樓,向紫陽真人所居的太常宮明心殿行去。

  紫陽真人也未打坐休息,正在燈下翻閱著***典,讀得興致盎然。雲風道長足下無聲地走了進來,行了一禮,道:“師父……”

  “先等等……”紫陽真人一擺手,止住了雲風道人,搖頭讀道:“吾非聖人,學而得之。故我求道,無不受持,千經萬術,唯在心志也。說得好,說得好。雲風,你有什麼事嗎?”

  雲風道:“弟子接連幾日觀察紀若塵行止氣色,終於確定他已然將太清至聖境修得圓滿了。”

  “哦?”紫陽真人抬起頭來,撫須笑道:“說起來我也有大半個月未見過若塵了,沒想到他進境如此迅速。若塵是九月入我道德宗的吧,修滿太清至聖境只用了四個多月的時間,也算不錯了。”

  雲風道人道:“師父,可是他服過守真真人的龍華丹和紫雲真人的黃庭日月丹,對修為十分有助益,這才會有這般進境。儘管如此,他連那明雲和李玄真也比不過,而姬冰仙當年未靠任何外力之助,僅用一月時間就突破了太清至聖境,這就更不必說了。所以弟子以為,若塵的真元進境與他謫仙之質實在有些不大相符。這當中會不會有什麼問題?”

  紫陽真人閉目沉思片刻,張目道:“世有萬種人,即有萬般法。同是一門道法,有人前易後難,有人前難後易。何況仙凡有別,這天上的事,我們哪能弄得清楚?不要胡思亂想,只要做好我們手上的事就可以了。”

  雲風道長道:“弟子受教了。可是……您近來已不再為若塵授課,萬一大考時他不肯入我太常宮門牆,那該如何是好?”

  紫陽道長微笑道:“七位真人如此盡心盡力,哪還用得著我呢?至於四年之後……雲風,世間事皆有因果,他若不想入我太常宮,那也是強求不來的,就隨他去吧。不過此時若塵真元進境不佳,倒是一樁好事。”

  雲風一怔,問道:“這是為何?”

  紫陽真人又拿起道藏,道:“你且回去好好想想,待你想明白時,修為自然會有進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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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八 風乍起 上

  這日清晨,紀若塵早早就來到了索橋邊,看上去神清氣爽,眉宇間的隱憂早已掃去。不過按約定的時間已過去了一刻,雲風道長依然未見出現。

  紀若塵正疑惑間,忽然看到籠罩著太常宮的晨藹中升起了一團淡淡水霧,向這邊飄蕩而來。他定睛望去,這才看清霧徐徐行來的竟是含煙。他不禁有些奇怪,在這天色方明的絕早時分,丹元宮的含煙怎麼會出現在太常宮中?

  含煙依舊是一襲素色長裙,不施粉黛,不佩金玉,足下生煙,若踏波行來。她懷中抱著數卷古書,直行到紀若塵身前,才淺施一禮,柔聲道:“若塵師兄,可是在等雲風道長嗎?”

  紀若塵忙還一禮,道:“是啊,沒有雲風道長,我自己可過不了索橋。”

  含煙淡然一笑,道:“我宮師祖玉玄真人與紫陽真人論道,整整談了一晚,現在還未結束。雲風道長要陪兩位真人,而我正要回太上道德宮,所以玉玄真人差我來護送你過索橋。”

  此前兩次同堂授課,紀若塵與含煙坐得雖近,但每一次他心情都是激蕩之極,含煙又終日似是隱於淡淡煙氣之中,所以反而記不清楚她的容貌。紀若塵只記得她舉手投足間,都有漾漾水波撲面而來,總會將他徹底淹沒。

  此時天色初明,縷縷晨光,迎面照在含煙身上,令她身周的水色煙波消去了不少。這一刹那,紀若塵才清清楚楚地看清了她的容貌。

  她本若一江氤氳生煙的春水,此刻這淡然一笑,就是那雲開日出的一刻。

  紀若塵立時呆若木雞,死盯著含煙,再也說不出話來。

  “若塵師兄,若塵師兄?”含煙接連喚了數聲,才將紀若塵喚回神來。紀若塵似也知道自己失態,乾笑兩聲,再也不敢看含煙,轉身就向索橋上行去,看那慌張離去的神態,倒似身後非是立于水色煙波中的佳人,而是久別重逢的陳年債主一般。

  看著索橋上那搖搖晃晃、狼狽萬分的身影,含煙立在那裏,迷離的雙眸中閃過一線落寞。這幾年來,道德宮中初見她的年輕弟子極罕有不失魂落魄,大為失態的,相較之下,紀若塵此時反應其實不算得什麼。

  只是……

  她忽然想起了玉玄真人的鄭重叮囑,左手悄然握緊了拳,不知不覺間,一片指甲已然劃破了掌心,一縷溫溫熱熱的血悄悄從指縫間滲出,滴落在地。

  她卻渾然不覺。

  眼見紀若塵已然在索橋上行出了十餘丈,含煙終於抬步向索橋上行去。他再走得遠些,一旦失足,可就不及援手了。

  本來以紀若塵剛剛入了一點門的真元,想過這道索橋,不掉下去個一百次,也得有個七八十次。但今日不知怎地,他這一路走得搖搖晃晃、張手舞腳,簡直就象個鴨子,似是隨時都會一頭栽進無底深淵中去,連含煙都看得有些驚心,但眼看著索橋盡頭已在前方雲中顯現,他竟然一次都沒有失足。

  也不知是紀若塵真的大智若愚,實有不凡本領,還是他運氣好得實在不可思議。

  眼見紀若塵離索橋盡頭越來越近,含煙終於忍不住。她輕咬下唇,足尖在索橋上微微一點,一道細細波浪迅捷無倫地沿著鐵索前行,轉眼間就追上了紀若塵。紀若塵一聲驚呼,終於一頭向深淵中栽了下去!

  含煙飛身前行,若飛燕掠水,斜飛向下。她足尖勾住鐵索,纖手一探,已然抓住了紀若塵的手,接著微一用力,帶著他騰空而起,輕輕落在了鐵索橋頭。

  紀若塵只覺得左手掌心又冰又膩,那種滋味實在是無法形容,有如握著一團似化未化的雪一般。直至二人在鐵索橋頭站定,他這才收回心神,抬頭望去,正好迎上了含煙那雙漾著萬千煙波的眼睛。

  一時之間,他又呆在了原地,只是盯著含煙猛看。

  含煙見兩人已然立穩了足,於是輕輕向回一抽手,卻沒想到紀若塵握得頗緊,竟然未抽回來。她又是向回一抽,用的力氣大了些。沒想到紀若塵竟然也相應地握得緊了,含煙這一次仍然未能將手收回來。

  她索性不再往回抽手,微微抬首,迎上了紀若塵的目光,黛眉緊鎖,叫了一聲:“若塵師兄……”儘管有玉玄真人嚴訓,但含煙的語氣中已滲著一縷若有若無的寒氣。

  紀若塵只是呆看著她,手上竟又握得緊了一些。

  此時忽然傳來一聲冷笑:“這時候可已經不早了,怎麼還這麼卿卿我我的啊,也不怕往來道長們看見了,惹人議論!”

  聲音即清且脆,有如一記磬音將紀若塵敲醒。他似乎這時才省覺仍然抓著含煙的手不放,慌忙鬆手,又退了兩步。但他仍盯著含煙狠看了一眼之後,這才轉向聲音的來處。

  此時在淡淡晨霧中走出一個身形高挑的少女,正是張殷殷。她一臉寒霜,嘴角全是譏嘲和冷笑,左手緊握著腰間的木劍,纖纖十指指節蒼白,似是想要把木劍的劍柄給生生折斷一般。只是她今日所佩木劍可非凡品,乃是用產自西荒雲霧山的千年鐵木製成,堅逾精鋼,別說張殷殷只是一個初入道途的小女孩,就是有了十幾年真元的修道者,也拿這把木劍無可奈何。

  含煙見是張殷殷,微露驚訝之意,問道:“殷殷師妹這麼早就等在這裏,是有什麼事嗎?”

  張殷殷冷笑道:“當然有事!不過我找的可不是你……”

  說著,她向紀若塵一指,道:“我要找的是這個沒膽的色鬼!”

  含煙淡淡一笑,道:“既是如此,我也將若塵師兄送過了索橋,就此告辭了。”說罷也不待紀若塵回答,就若一片水煙般向遠處飄去。

  含煙雙手籠於袖中,不疾不徐地行著,暗中卻在用一塊潔白絲帕不住擦拭著右手,心中只是在想:“原來天下男子都是一樣!師父說那紀若塵乃是謫仙之體,今生飛生有望……可是現在看來,他……他那模樣,和其他好色之徒又有何分別?”

  直至含煙走遠,紀若塵仍皺著眉頭,盯著她的背影看個不休。張殷殷等了半天,終於忍耐不住,在一旁冷笑道:“紀若塵,真沒看出來你還有這樣大的本事,進太上道德宮才半年時光,居然就將丹元宮最出名的含煙給勾上了手。看來她也不是如傳言那樣總是拒人於千里之外嘛!現在她人都走了,你還看什麼?想看的話,到個沒人的地方……”說到這裏,張殷殷雖然怒意洶湧,但這話終究是說不出口,只得半路打住。

  紀若塵愕然轉頭,直似這時才注意到張殷殷,道:“殷殷小姐,我和含煙並非如你說的那樣,她……唉!”

  張殷殷冷道:“她怎麼?怎麼不說下去了?不過你回護她也是應該的。”

  紀若塵又是一怔,道:“不要亂說!我需得有人相護才能過索橋,今早雲風道長有事,所以玉玄真人才差含煙送我過橋的。”

  張殷殷哼了一聲,哂道:“太常宮三百弟子,能送你過橋沒有兩百也有一百。雲風道長有事,難道其他人就死絕了嗎,要丹元宮的弟子幫忙?何況過橋就過橋,這橋明明已經過完了,你們還在橋頭拉著手不放!這種小謊也想瞞過我嗎?”

  紀若塵苦笑一下,無奈道:“是,是!張大小姐明斷秋毫,料事如神。只是不知張大小姐找我有何貴幹?”

  張殷殷面如寒霜,咬牙切齒地吐出兩個字:“比劍!”

  紀若塵嚇了一跳。他本以為替張殷殷擋過七日清修之災,她感念這點交情,怎麼也不好意思再來找麻煩了,沒想到她居然還要比劍!

  張殷殷一拍腰中木劍,喝道:“上一次我的木劍劍質不好,才讓你偷襲得手!這回爹給了我一把新的千年鐵木劍,咱們重新比過!今晚我在後山鑄劍台等你,告訴你,你來也得來,不來也得來!”

  紀若塵搖頭道:“不去,你又要倚多為勝!”

  張殷殷這一次出奇地沒有發作,只是道:“你放心,只有我一個。”

  “那也不去。”

  張殷殷忽然不怒反笑,木劍一聲輕吟,已經出鞘在手,微笑道:“那我們就在這裏比好了!”

  紀若塵吃了一驚,忙叫道:“弟子私鬥,被道長知道了可是要思過七七四十九日的!”

  哪知他這一次的威脅對張殷殷全然不起作用,她微微一笑,木劍一起,已若電閃雷鳴般向紀若塵咽喉刺來!

  “就是思過一年,我也認了!”

  紀若塵大吃一驚,萬沒想到她竟會不顧一切說動手就動手,好在大五行劍訣景霄真人也傳授過,當下腳下一滑,堪堪讓過了張殷殷勢挾萬鈞的一劍,急忙叫道:“停手,停手!”

  張殷殷果然收劍不攻,只是綽約立在原處,問道:“這回你願意比了嗎?”

  紀若塵對這執拗無比的張大小姐又能說什麼?惟有苦笑道:“比就比吧,今晚我一定會到鑄劍台。不過這一次我輸了的話,張大小姐能不能就此放過我?”

  “比過再說。”張殷殷冷冷扔下了這麼一句話,即轉身離去,轉眼間就隱沒在淡淡晨霧之中。

  紀若塵看著她離去,搖了搖頭,又長歎一聲,實在不知道如何才能擺脫這個揮之不去的大麻煩,過上幾天清靜日子。算算時候,過不了多久明心小道士也該放出來了,到時又不知會有什麼樣的糾纏。

  紀若塵想著想著,又不由自主地望向了含煙離去的方向。

  剛才不知為何,他在望著含煙的時候,忽然覺得她眼波中無盡水煙彌散開來,頃刻間已撲滿了天地。在那一刻,他已完全分不清楚是含煙眼中的水波蕩漾了出來,還是自己的神識被吸入了她的雙眼。

  他轉眼間已沖入茫茫煙雲之中,看到了煙雲下被掩蓋著的萬頃水波。無垠波濤忽然向兩邊分了開去,露出水下一塊巨大、冰滑而又堅硬的巨礁!巨岩已不知在水下受暗流沖刷了多久,但依然稜角分明。水波中有大大小小的魚兒被潮流卷著,身不由起地撞上了巨礁,然後一尾尾在水面上翻起了魚肚,旋又被下一個浪潮捲入了水下。

  紀若塵呆看著這無聲而冷酷的巨礁,一時間心生寒意,竟驚得有些呆了。他忽然發現巨礁越來越大,這才發現自己正被一道巨浪推著,身不由已地向那方巨岩摔去!紀若塵想叫,但完全發不出任何聲音。他又想逃,可是身後的巨浪威勢無窮,他又哪里逃得掉?

  直至張殷殷那一聲清亮的譏諷傳入耳中,才打破了這煙波中的沉寂。一時間蒼茫煙波、冰冷巨礁、萬千已死和未死的魚兒都消失得乾乾淨淨。

  一矣紀若塵發覺身體能動,立刻後退了兩步,想要離含煙遠上一些。

  此時他望著仍然在彌漫不散的晨霧,剛剛的驚恐仍然在心中回蕩不去,那冰冷的一幕實在難以與含煙聯繫在一起。

  難道說,紀若塵忽然想到,這終日籠在水波煙雲中的女孩,其實有一顆冰冷堅硬的心?

  不管如何,此時此刻,紀若塵對這水色石心的女子除了怦然心跳,又多了絲深深的畏懼。這尚是紀若塵進入道德宗以來,第一個令他心生畏懼的人。

  過不多時,籠罩于西玄山峰頂的晨霧終被朝陽驅散。

  太常峰上,紫陽真人陪著玉玄真人一路有說有笑,走到了索橋邊上。兩位真人通宵坐而論道,顯然頗有收穫。與他脈真人不同,紫陽真人沒有分毫架子,此番相送,也沒有一個弟子道僮在旁服侍。

  兩位真人在索橋邊又攀談了一陣,玉玄真人終於行禮告辭,冉冉升起,向丹元宮徐徐飛去。

  直至玉玄真人完全消失在遠方的雲霧之中,紫陽真人這才回身向太常宮行去。走了兩步,他忽然駐足,俯身在地面上拾起了一塊石頭,仔細地端詳起來。

  石塊紋路疏鬆,上面點綴著一滴小小的血花。血絲順著石紋擴散,此刻看來,就像是一片燃燒著的雲霞。

  紫陽真人凝視著這一片小小血雲,左手掐指暗自一算,然後又望瞭望丹元峰的方向。

  他輕輕一歎,曲指一彈,這一塊小小石頭就遠遠飛出,向太常峰外無底深崖中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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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八 風乍起 下

  轉眼間又是皓月初升,紀若塵悄悄出了太上道德宮,轉上通向後山鑄台的石階。他背後斜背一把青色木劍,乃是由生於未名山積雨潭的黑樨木製成,較之張殷殷那把木劍也差不了多少。此外他道袍下鼓鼓囊囊,裏面不知塞了多少東西。

  這次比劍,紀若塵是決意要輸,而且要輸的逼真,免得張大小姐再來糾纏,又多生事端。只是一想起當日張殷殷乙木劍訣失控,他至今仍是後怕不已。這位小姐年紀不大,但脾氣忒大了些,下手又沒有輕重,是以這一次前來赴約,紀若塵把諸位真人歷次所賜的具有護身之能的什麼護法符、不滅咒、明王牌通通披掛了上,甚至於一塊還不明用途的萬妖石都掛在了頸中。

  紀若塵身上累贅,一路行來少不了有些叮叮噹當的聲音,驚擾到了巡值的道長。但這些道長都知紀若塵可以在太上道德宮內任意行走,是以也不來管他。

  一路沿著山路前行,紀若塵忽然覺得拂來的夜風小了些,然而風中的寒意卻是大盛。他輕輕打了個顫,腳步漸漸慢了下來。

  他十分熟悉風中的寒意,這是自幼就刻印在他骨子裏的感覺。風中的寒並非是襲在紀若塵的肌膚上,而是直接吹在他的心底。

  當初年紀尚幼的紀若塵還在塞外荒野中四處流浪時,每每會在心底升起這種寒意。每當此時,他就會知道,在那茫茫風沙的深處,又有一頭野狼或鬣狗盯上了自己。也不知這是與生俱來的本事,還是因過於艱苦的生活而得來的能力。

  莫幹峰上,道德宮旁,當然不會有野狼出沒。那隱在暗中的,又會是什麼?

  紀若塵忽然停了腳步!

  紀若塵心底的寒意越湧越烈,幾乎將五臟六腑凍僵!他心中忽然微微一動,猛然抬頭向夜空中望去,赫然發現那一輪高懸的明月上不知何時已變成一片流動而粘稠的暗紅,若一片粘連欲滴的血。紀若塵大吃一驚,用力眨了眨眼,再望去時,明月複又潔白如玉。

  他心中稍稍定了些,剛向四周望瞭望,但心中又是隱隱一跳!紀若塵又抬頭,見夜幕下懸著的仍是一輪血月!

  紀若塵此刻已然發覺在神識中燥動不安的正是解離仙訣。若將它平抑壓下,周遭一切如常,但當它躍動不休時,夜空中就會換上一輪血月。

  紀若塵不動聲色,悄悄在袖中捏碎了一塊玉符,瞬間一道沛然靈力已經罩定了他的全身。幾乎在玉符破碎的同時,紀若塵耳邊忽然響起了嗡的一聲弓弦聲。弦聲聽似是在耳邊,但紀若塵卻抬首望向了鑄劍台。

  三百丈外,鑄劍臺上,正有一點黑影徐徐向他飛來!

  那是一支無羽的淡黃色長箭,上面纏繞著黑白二色靈氣,無聲無息地向紀若塵飛來。在紀若塵看來,這支無羽箭飛得異常緩慢,甚至於前行的軌跡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而且木箭的材質並無特殊之處,隨著它不斷前行,箭身的裂紋越來越多,看來待將紀若塵穿胸而過後,這支箭就會爆碎成一團木絲。

  似乎要將這支箭格擋下來是一件很容易的事,然而紀若塵知道並非如此。他想抬手拍出,將木箭在空中解離,然而無論他如何努力,手就是抬不到胸前。實際上紀若塵的手的確在抬起,只是速度慢得近乎於靜止而已。

  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木箭飛到了自已胸前三尺之外,而此時此刻,他的手還未曾抬足一寸!

  紀若塵耳中忽然充斥了無數狂嘶曆吼,而後無數若隱若現的凶厲妖魔自他胸前如潮水般湧出,數目之多,何止成千上百!這些妖物嘶吼著,若飛蛾投火般紛紛向那枝木箭襲去,然而那一個個淡灰色的影子紛紛在箭身上纏繞著的黑白二氣上炸成一團灰焰,就此消散。後續而來的妖物完全不知畏懼為何物,只是前擁後擠著向那木箭撞去!

  萬千妖物倏忽而來,轉眼而逝,生死存亡間,竟只是一縷青煙。

  紀若塵胸口的萬妖石已失了光澤,裂成了十幾塊,極緩慢地向下落去。看來此石名為萬妖石,確是石如其名,內中不知鎖著了多少妖物。不過在剛剛那一刻,紀若塵眼見妖物洶湧,耳聽嘶吼如雷,不知為何,他竟忽然知道了這些妖物吼聲中包含的是什麼。

  那是怨。

  紀若塵心中思緒紛亂,似也多少沾染上了一點妖物們凶厲而無回的怨氣。

  木箭本是凡質,惟以神妙箭訣催動,才有如此威力,此時被那萬千妖物捨生忘死的一沖,早已爆成一團黑白雙色火焰。然則這太極焰的餘威也非同小可,紀若塵周身上下數十護身法寶一一亮起,放射出各色光華,紛紛照在這團太極焰上。轉眼間法寶靈力紛紛耗盡,一一炸裂開來,給紀若塵身上多添了數十個大大小小的傷口。

  然而那團太極焰終是被擋了下來。但那焰尾掃過紀若塵胸口時,也生生燒焦了他一大塊皮肉。

  射箭之人分明是要置他於死地,這一箭其威無倫,如果不是紀若塵法寶夠多,以他的微末道行,就是十個也被一箭射死了。

  紀若塵仰天摔倒在地,然後一咬牙,又是一躍而起。這一下跳躍牽動了他身上大小傷口,幾乎痛得他暈了過去。此時此刻,紀若塵仿佛又回到了幼時獨對惡狼的時節,他知道此時絕不能暈倒,那下手之人一擊無功,一定不會甘休。

  紀若塵咬緊牙關,一把抓在左臂的傷處上,新添的痛楚反而使他清醒了過來。他立刻掉頭,急向太上道德宮逃去。

  果不其然,他剛轉身逃命,鑄劍臺上就響起一聲清脆的喝聲:“紀若塵!你還想逃嗎?”喝聲未落,一個窈窕的身影就自鑄劍臺上一躍而起,周身放出淡淡青色光華,若長虹經天,閃電般向紀若塵飛來!

  紀若塵回頭一望,就知道絕無可能逃得過這一劍。來襲者人劍合一,氣勢沖天,但身上青色光芒飄搖不定,顯然道行不高。

  紀若塵一望之下,登時又驚又怒。他萬沒想到從鑄劍臺上沖下來的竟是張殷殷!而且她殺氣騰騰,使的居然是葵水劍氣!

  大五行劍訣相克相生,水性又至柔至剛,變幻不定,可以載萬物,也可覆萬物,其難修處遠過於乙木劍氣,但威力也要大得多。

  張殷殷既然使出了葵水劍訣,又是這般當空而落、一去無回,分明是想要了紀若塵的命。看她這一劍之威,紀若塵別說此刻重傷在身,就是完好無損時也無法硬擋。

  紀若塵驚怒交集,實在不知為何自己已屢次相讓,她仍非要殺了自己不可。此時生死懸于一發,紀若塵擋無可擋,避無可避,又似回到獨對惡狼之時,反而冷靜下來。他反手抽出背上木劍,雙眼微眯,盯緊了張殷殷的來勢,待她沖到身前時,方才一領劍訣,使動玉虛真人所授之列缺劍,木劍矯健如龍,後發而先至,一劍挑在了張殷殷的劍身上!

  只是紀若塵道行較張殷殷差了足足兩層,她又是傾全身之力方才馭動了葵水劍訣,是以雙方木劍一觸,紀若塵的木劍登時脫手飛出!

  紀若塵一聲長嘯,迎著張殷殷木劍劍鋒,竟不退反進,那一柄千年鐵木劍瞬間已刺入他的右胸,直至沒柄!

  紀若塵左手抓住張殷殷手腕,右手在木劍上一拍,解離訣念動即發,瞬間已將木劍化得乾乾淨淨。只是木劍爆出的木氣出奇強盛,不但將他胸口通透的傷口又炸開了少許,進入體內的木氣也完全壓倒了紀若塵的真元,刹那間重創了他的經脈。

  紀若塵口一張,一口鮮血如泉噴出,噴了張殷殷一頭一臉。她斷沒想到是如此結果,剛發出一聲尖叫,紀若塵已合身撲到她的身上,雙手中不知何時已多了一根黑色細繩,眨眼間已在她頸上繞了一圈,然後死命一勒!

  張殷殷真元雖強,畢竟是個女孩,年紀尚幼,這般貼身肉搏比的體力,她又哪是紀若塵的對手?她被紀若塵壓在地上動彈不得,隨著頸中細繩越勒越緊,她的踢打推抓漸漸無力,終於頭一偏,暈了過去。

  紀若塵初見她暈去時,手上仍在加力,此時的張殷殷在他眼中,已與當年被他咬死的一頭垂死老狼沒有任何區別。但見張殷殷唇色漸漸轉成青色時,紀若塵悚然一驚,終於想起她是景霄真人之女,難道自己真的要殺了她嗎?

  一念及此,紀若塵雙手立刻一松,但仍牢牢抓住繩頭,心神絲毫不敢放鬆。過了片刻,張殷殷輕輕呻吟一聲,有了呼吸,但仍未醒來。

  紀若塵見過世面,心思縝密,他本以為張殷殷此番是想殺他,先見射他不死,又飛身馭劍來襲,他這才以決絕手段反撲。但此時稍一回想,紀若塵已經發覺這其中有不對之處。臺上射箭之人真元渾厚,方能以高深箭訣馭使普通木箭。這份真元修為,可不知比張殷殷高出了多少倍去。然而如果射箭之人不是張殷殷,那他們也不似是合謀。他只需再射一箭,立刻就會要了紀若塵的小命,又怎會讓張殷殷這種三流都算不上的殺手出手?

  可是若說兩人非是一夥,那張殷殷剛剛又為何會如此的殺氣沖天、一往無前?他什麼時候和張殷殷結下如此不共戴天之仇了?

  紀若塵心知張殷殷身份非同小可,此事需要弄個明白,而且那射箭之人雖然沒了動靜,但說不定就躲在一旁。他打是打不過,逃也逃不了,惟一手段就是拿張殷殷當作人質。

  此時張殷殷又呻吟一聲,眼看就要醒來。

  紀若塵強忍身上劇痛,用細繩將張殷殷雙手縛緊,又解下腰帶,左近尋了棵順眼的樹,將她吊在了樹上。掙扎著做完這些,一陣山風吹過,紀若塵猛然打了個寒戰,眼前驟然黑了下去。他悶哼一聲,緩緩坐倒在地,摸索著從懷中掏出一丸紅色丹藥,捏碎蠟封,服了下去。他並不顯得驚慌,因他幼時曾有過幾次類似經歷,知道是失血過多之症而已。

  他先服下一丸靈丹吊住了性命,低頭一看,這才發現身上青布長袍早已被鮮血浸透,看上去觸目驚心。

  紀若塵此時道行尚淺,這點傷對於修行有成的修道人來說不過是皮肉之傷,但在他而言已是致命之創。好在他此行準備萬全,除了諸多護身法寶外,又帶了許多保命靈丹。他深吸了一口氣,強行解去身上長袍內裳。這一番簡單動作,也幾次痛得他幾欲暈去。

  紀若塵掙扎著取出一個黑玉小盒,挑了一點藥膏,就向一處處傷口上塗去。這盒藥膏如有靈性,就是他胸前那前後通透的大傷口,點了一塊後立時就滲入血肉之中,泛出無數黑色細細泡沫,頃刻間連後背上的創口都封了起來。

  紀若塵精神一振,心中不住暗叫僥倖。如他這般道行低微卻滿身護體法器和保命靈丹的,恐怕找遍整個太上道德宮也僅此一人而已。

  此時張殷殷被峰頂寒風一吹,悠悠醒來。她一睜眼,就看見面前坐著一個**上身的男子,正在往傷口上塗藥。在慘澹月色下,他整個上半身一片血肉模糊,說不出的可怕恐怖。

  張殷殷立刻就是一聲響徹夜空的尖叫!

  紀若塵不假思索,一躍而起,一把扼住了她的咽喉,將她的驚叫生生扼在了喉嚨裏。眼見張殷殷眼神迷離,又要昏了過去,他這才松了手,冷道:“你再叫我就殺了你!”

  聽著紀若塵冰冷的聲音,天不怕地不怕的張殷殷竟嚇得打了個寒戰。她怯意剛生,心中羞惱又起,盯著紀若塵喝道:“你敢!”

  她剛喝了一句,就見紀若塵方才一躍,已使上身十餘傷口全部迸開,鮮血橫流。她當時嚇得臉色慘白,立刻將目光偏向了一邊,不敢再去看紀若塵的身體。

  紀若塵若無其事地給迸開的傷處上著藥,一邊似是漫不經心地問:“張大小姐,你這一箭射得很有水準啊!”

  “什麼?我幾時射過你了?”張殷殷一片茫然。

  “哦,是嗎?”紀若塵繼續頭也不抬地道:“你既然已經落到了我的手裏,那射箭的人怎麼也不來救你?”

  “你在說些什麼?誰是射箭的人?咦?!”直至此時張殷殷方才覺得身體感覺不對,試著一動,手腕上立刻傳來一陣劇痛。她這才發現自己正被吊在樹上,足尖僅能點到一點地,當下勃然大怒,喝道:“紀若塵!你好大的膽子,竟然敢把我吊在樹上?”

  紀若塵終於抬起了頭,看了一眼張殷殷,淡淡地道:“這又算得什麼?別以為你是景霄真人之女,旁人就得事事容你讓你。這次你既然想殺我,那我也有得是手段炮製你,一個失手把你宰了都說不定。只是我十分不明白,按理說我從沒得罪過你,甚至還幫過你,你為何三番五次要找我麻煩,甚至這一次還非要置我於死地不可?”

  張殷殷一呆,片刻後咬牙叫道:“你這沒膽的色鬼,人人得而誅之!你……你還不把我放下來?!”

  “沒膽的色鬼?”紀若塵聽了,一時只覺哭笑不得。

  他當然無法告訴張殷殷,當日自己拉著含煙的手不放,又盯著她猛看,全是因為被她柔淡迷離眼波下所蘊藏的冰冷世界給嚇著了,又不得脫身的緣故。不過他此時已然明白張殷殷其實與那射箭之人無關,她全無心機,並不會說謊。至於她沖勢如此的一往無前,多半又是沒駕馭成功葵水劍訣的緣故。

  但今晚他差點就死在張殷殷手下,這又是罵她一句處事莽撞、年少無知能夠補得回的?

  紀若塵強忍怒意,拾起全是血跡的衣袍,慢慢穿上,一邊道:“張大小姐,我們劍也比完了,此後你若再敢來糾纏,那可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張殷殷見他衣袍已被鮮血浸透,又驚呼一聲,不敢再看,忙將臉偏向了一邊,嘴上仍然硬道:“沒膽的色鬼!你如此待我,想我放過你,那是休想!”

  紀若塵眉毛一揚,道:“是嗎?你再說一次試試看?”

  張殷殷仍不敢看過來,只是叫道:“說一萬次也不怕!想我放過你這沒膽色鬼,那是休想!”

  啪!

  張殷殷一聲痛呼,不敢置信地轉過頭來,見紀若塵手持木劍,正冷冷地看著自己。這一次她眼看著紀若塵舉起木劍,以劍作鞭,竟又狠狠地在她臀上抽了一記!

  她眼睛立刻紅了,大滴大滴的淚珠開始在眼眶裏打轉,吃吃地道:“你……你竟然敢打我……打我……”

  紀若塵又舉起木劍,道:“說!以後你還敢不敢再來糾纏?”

  張殷殷咬牙,才道了聲‘你這沒膽的色鬼……’就又是啊的一聲尖叫,原來大腿外側又吃了一記木劍!

  在張殷殷痛呼聲中,紀若塵木劍飛舞,在她背上、臀上、腿上連抽了十幾下,這才停了手。張殷殷此時又羞又驚,已有些呆了,淚水滾滾而下,卻又死咬著嘴唇,不肯哭出聲來。紀若塵又問她服了沒有,她只是不住搖頭。

  當年龍門客棧也不盡是黑店,生意好時,多半時候是間規矩客棧。但規矩客棧就少不了遇上吃白食的。掌櫃的自有絕招,那就是男的扒了衣服趕出店去,女的吊打一番再行轟走。此舉收效頗佳,自此少有人敢在龍門客棧裏吃白食。當時紀若塵曾問過為何不是男的吊打、女的裸奔,如此豈不是更加為客棧立威?掌櫃的只是笑稱這樣會出人命,咱們開店的小本生意,只為財,不圖命。紀若塵立時想起了諸多肥羊,心下當然頗不以為然。

  紀若塵手段多數是自掌櫃的身上學來,此時見張殷殷不肯屈服,為給她吃個大教訓,當下祭出了吊打這一無上法寶。

  他嘿的一聲,又舉起了木劍,張殷殷立時嚇得一縮。但木劍這次並沒有落在她身上,而是回到了紀若塵腰間。

  紀若塵冷笑著道:“你若糾纏不休,再落到我手裏的話,那這次的打就還是輕的!”

  他話音剛落,忽然口一張,忍不住又噴出一口鮮血。兩人離得極近,這一口血倒有小半噴在了張殷殷身上。張殷殷躲無可躲,猛然間又想起了紀若塵右胸上那恐怕巨大的傷口,好象就是她剛才一劍刺的,於是心中輕顫一下,怒意消了一分。

  紀若塵知道吊命的靈丹藥效將褪,當下連話也不敢多說一句,立刻轉身向太上道德宮急行而去。堪堪走到太上道德宮側門外時,他終於支撐不住,一頭栽倒在地上。臨陷昏迷之際,他迷迷糊糊地想著:“究竟是宗內何人……想要殺我?”

  此時鑄劍台下只剩下張殷殷一人,她自幼修道,只要有時間,這點束縛是難不倒她的。當下她閉目頌訣,忽然清喝一聲,手上繩索已寸斷而開。

  張殷殷四下環顧,此時除了蒼山冷月,身邊再無人跡。她呆立片刻,忽然仰天大哭起來,哭了數聲後,又猛然擦去眼淚,大叫道:“紀若塵!此仇不報,我張殷殷誓不為人!”

  她接連發下數個狠誓,忽然覺得手上感覺有異,抬起來一開,才發現手上袖上竟全是血跡!她一顆心怦怦亂跳,又用左手在臉上摸了一把,借著月色一看,手心中果然血跡斑斑!

  張殷殷立刻慌了,漫山飛奔,想要找一兩處泉水洗去臉上血跡,看看有什麼傷痕沒有。

  她心狂跳,只是想著:“紀若塵!你若是敢傷了我的臉,本小姐一輩子跟你沒完!呸,不對,如此奇恥大辱,早就該一輩子,不!下輩子,下下輩子都跟你沒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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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九 歲考 上

  “明雲師兄,這次你一定要幫我!”

  琉璃燈下,明雲正坐於幾前,手執一方白絹,全神貫注地擦拭著面前的青鋒長劍。這雖只是一把普通鋼劍,但看他那專注神態,有如在擦拭著一把舉世罕見的仙器一般。

  直到將手中青鋒寶劍完全擦拭過之後,明雲才抬起頭來,問道:“又是紀若塵的事?”

  對面立著的正是明心,他憤恨不已地道:“除了他還能有誰?”

  明雲輕歎一聲,放下手中長劍,望著明心道:“你才從靜室中思過完畢,怎麼就又想另生事端了?我看那紀若塵並不象你說的那樣是個輕狂張揚之徒,又何必屢次三番的要去糾纏他呢?上一次他將比劍一事告知了紫清真人,雖然有虧言諾,但畢竟是我們強逼他試劍,犯了門規在先,說起來反而是他占了個理字。此事能夠至此為止,我看是最好不過。”

  明心氣道:“師兄,那紀若塵嘴上全是仁義道德,實際上完完全全是一個卑鄙小人!你不要被他給騙了!以前是我們欺負他,但這一回實在是他誣衊的我!”

  “此話怎講?”

  “本來我靜修思過,四十九日眼看著就要到了,誰知紀若塵突然向真人們說自己房間裏少了許多法寶,然後說了個法寶丟失的日子。恰好那天晚上我去了一次太常宮,想向紀若塵問他失約之罪,結果在他的房中沒有找到人。太常宮的道長回真人們,說那一天只有我一個人進過紀若塵的居處,然後修羅殿的道長就來問我,究竟將偷來的法寶藏到哪里去了!”

  明雲眉頭一皺,道:“那你拿過他的東西沒有?”

  明心叫了起來:“若我拿了他任何一樣東西,就叫我萬載不能得窺大道!師兄,我就去過他那裏一次,偏他就那一天丟了許多東西,天下事哪有這般巧法?何況我若拿了他那許多法寶又如何走得出太常宮?我可還未修到馭氣飛空的境界呢。”

  明心笑道:“別說是你,就是我也遠遠未到這個境界。你把剛才的話跟修羅殿的道長們說了,不就沒事了?”

  “沒事?那道長兇神惡煞一般,先是問我把東西藏到哪了,後又問我是不是通通扔到了太常峰下的萬丈深淵裏,我當然回說沒有!他問來問去也問不出什麼,就自行出去了。我本也以為沒事了,哪知他片刻功夫就回轉了來,說我思過不誠,要再關我靜室半年!而且還說,這事紫清真人已經准了!”

  “思過半年?!”明雲也吃了一驚。

  明心點了點頭,他畢竟是個孩子,此番受了天大委屈,雙眼一紅,眼看著眼淚就流了下來,嗚咽道:“為了這次歲考,才特意放我出來七日,歲考結束後就又要關我回去了!”

  明雲平素裏十分喜歡這個師弟,當下安慰了他一番,又問:“這事你告知了景霄師祖沒有?”

  明心點了點頭,哭得更加厲害了:“景霄師祖將我痛駡了一頓,然後才說若我今年能夠在太清靈聖境弟子的歲考中大勝,方會減我三個月思過。可是景霄師祖又不許任何弟子幫我,我實在是沒有辦法了,這才偷偷跑來找師兄幫忙的。”

  明雲又安慰了明心幾句,言道他生性浮燥,靜室思過其實對他的修為精進大有好處,讓他不必如此在意云云,然後沉吟道:“你太清靈聖訣已快修到圓滿,想要在歲考勝出其實也不算太難,這樣吧,我這裏有些玄黃砂,你拿去繪三張風沙符,當可保你三場勝局。”

  這一次輪到明心大吃一驚,道:“玄黃砂?師兄,這可不行!”

  玄黃砂是十分罕見的靈物,惟有南蠻數地有產,以之輔佐修習太璿峰大五行劍訣可收事半功倍之效。而若要繪一張風沙符,至少需有太清真聖境的修為,比明心目前道行足足高了兩層,惟有將玄黃砂化入符水,明心才可能繪出風沙符來。

  歷年歲考,各宗脈間比拼較量,為的不過是個虛名,而非有什麼實利。這些年輕弟子們道行低微,相互間勝負往往取決於所用法寶符咒好壞,但歲考中一應法寶符咒均需弟子自製,因此初階弟子間的比試往往演變成下多少本錢,就會有多少戰果。只是為了在僅是入門第二階的太清靈聖境比試獲勝而耗用玄黃砂,怎麼算都可說是將血本都虧了進去。

  可是明雲只是微微一笑,道:“這等靈材仙物,就是再珍貴難尋也不過是身外之物,不能當作本身的修為。姬冰仙昨日剛剛修進了太清玄聖之境,我們同時入門,現在她道行已比我高了整整一階,已沒得可比。有了玄黃砂,我很可能贏過李玄真和尚秋水,但沒有玄黃砂我也未必會輸。我已經決定今年歲考不用任何法寶,就以這把三尺青鋒會一會各脈同門,所以玄黃砂你儘管用去。”

  明心眼圈又是一紅,低聲道:“謝明雲師兄!”

  明雲笑了笑,道:“你我本是同門,這又有什麼好謝的?對了,我聽說殷殷師妹前些時候剛得了一把千年鐵木劍,你索性也去悄悄借來用吧,反正她也勝不了幾場,要這等靈劍無用。而且就算景霄師祖知道了此事,也全然拿她沒法。”

  哪知明心道:“師兄!我來之前已經去找過殷殷師姐借劍了,誰知她一聽千年鐵木劍幾字就突然大發脾氣,竟然直接將我給打了出來!”

  明雲也吃了一驚,道:“竟有這等事?算了,你也別急,明日我去向她借劍,再問問究竟是怎麼回事好了。”

  明心臨離開前,明雲忽然又想起一事,叮囑道:“師弟,我聽說紀若塵也修入了太清靈聖境。你若在歲考中與他對上,千萬不可妄動大五行劍訣,你還駕馭不了五行劍氣!”

  明心惟惟諾諾地離去。

  此時此刻,張殷殷正在書房中大發脾氣,一通狠砸,侍女們四處躲閃,但又不敢出房,只嚇得渾身戰慄。

  張殷殷狠狠發洩一通後,抬手向幾個侍女丫環一指,喝道:“你們給著聽著,今後不管是誰,只要敢在我這裏提到千年鐵木劍幾個字,都給我亂棍打出去!現在你們都在這裏呆著,沒我的吩咐,誰也不許進後院!”

  說罷,張殷殷一甩水袖,飛起一腳踢開書房後門,逕自回後院臥房去了。直至進了房,她怒意仍未稍有減退,幾步縱到梳妝鏡前,重重坐下。只是她屁股剛一挨著了錦凳,立刻一聲痛呼,又彈了起來。

  這一回她多加了小心,左手扶著沉香木妝台慢慢坐了下去。鏡中那張如花玉顏此時正咬牙切齒,多少煞了些風景。可是張殷殷已顧不得那些,她向鏡中狠狠比了一個劍訣,咬牙道:“大仇當十倍以還,紀若塵,你給我等著!”

  此時已是嚴冬,太上道德宮上終日籠著一層淡淡雲煙,這些雲氣乃是由陣法聚積而來,可以吸靈氣,可以去寒意,並非凡雲俗塵。

  夜幕初垂時分,彌散在太上道德宮中的仙雲祥霧忽然微有湧動,從中步出一個步步生煙的女子。她沿著青玉大道徐行,然後向左一轉,轉上了通向丹元宮的石徑。

  然而前方雲開霧散處,漸漸現出一個青年道士的身影,正正好好地攔在了她的路上。那道士高大俊朗,望上去二十出頭年紀,負手而立,自然生威。他面色如玉,肌膚下隱現寶光,顯然修為不低。修道者修為到了一定地步,大多駐顏有術,並不顯老,是以單憑外貌並無法分辨出真實年紀。

  她當下立定了腳步,只是淡定看著那青年道士,一言不發,等候著他讓路。

  那青年道士與含煙對視良久,似是苦笑一下,終於先行開口道:“含煙,最近風傳你與太常宮一個新進弟子紀若塵走得甚近,是否真有此事?”

  含煙依舊是淡淡地道:“人云亦云,並不足信。”

  那青年道士面色登和,但隨即又皺眉道:“可是玉玄真人數次在太上道德宮中給你二人同時授課,你和紀若塵道行修為相去甚遠,有什麼課業是需要一起修的?我看玉玄真人此舉很有可能另有用意,她跟你說過什麼沒有?”

  含煙道:“師命雖然難違,但含煙自有主張。至於玉玄師祖交待過什麼,這個恕難奉告。”

  青年道士臉色一變,微顯怒意,但仍然溫和地道:“含煙,你最近有些變了,這段時間我屢次找你,可你一直不肯見我,這次我在你回宮的路上候了半天,才算等到了你。你這又是為何?是為了玉玄真人的吩咐,還是真的為了那個紀若塵?”

  說到後來,他顯然心神有些激蕩,大步向含煙走來。含煙纖手一揮,憑空出現三支水箭,一一激射在他面前石徑上。那青年道士登時停下了腳步,愕然望著含煙。

  含煙整個人都籠在淡淡水煙之中,但依然可以看出她面色淡漠,隱有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寒意。她緩緩收回素手,道:“除卻大道之外,我心中再無他物,請勿再擾我了。”

  青年道士盯著含煙,一字一頓地道:“含煙,你真的如此絕情?”

  含煙依然以飄飄蕩蕩的聲音道:“大道本無情,何來絕情之說?你前程上佳,何若在這情字上面誤了修為,毀了前程?時辰不早,玉玄師祖尚有事找我,含煙得回丹元宮了。師叔也請回峰歇息,恕含煙不送了。”

  聽到師叔二字,那青年道士面色終於大變,雙手顫抖,指著含煙,卻說不出什麼來,只是道:“好……好……”

  他忽然一躍而起,反身沖入了莫幹峰外的重重煙雲之中。

  含煙徐徐起步,帶著重重水雲煙氣,向通向丹元宮的索橋上行去。她面色平淡如水,就如什麼都未發生過一般。

  此時玉玄真人並未在丹元宮,而是在太上道德宮希夷殿與諸脈真人議事。

  希夷殿中仙氣蕩漾,煙雲隱隱,也不知是否是因為八脈真人齊聚的緣故。此時紫雲真人正撫須道:“若塵的傷並無大礙,這幾天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其中有一樁不明處,我始終參詳不透。”

  紫雲真人即精于丹鼎,那醫理藥學於他不過是細枝末節而已。能令紫雲真人也參詳不透的地方,實是十分罕有。

  紫雲真人先向景霄真人望了一眼,才不急不徐地道:“若塵右胸為千年鐵木劍所穿,但不過是皮肉之傷,並無大礙。據若塵所言以及諸位真人親自查探鑄劍台所見,下手之人用的似乎是重樓派的太極天罡箭訣。但若塵周身經脈盡傷,真元反見強盛,這即是令我參詳不透之處。太極天罡箭雖然凶厲霸道,可失之粗糙,還到不了能夠傷盡周身經脈的地步。”

  幾位真人議來議去,但既然紫雲真人也不知紀若塵經脈之傷來自何處,他們平素裏少研丹鼎,議了自然也是白議。

  紫陽真人咳嗽一聲,撫須道:“太極天罡箭訣不過是門運使真元的心訣,以我宗三清真經修為驅動這門箭訣並非難事。我們遍查無果,顯然此人乃是妖邪自幼安插在我道德宗的奸細。近年來我宗收徒太廣,往往只問天資,不察人品來歷,的確是大有問題。”

  諸真人們互視一眼,都默然不語。紫陽真人言下之意非常明顯,收徒廣而不察,自然良莠不齊,混幾個奸細進來再是容易不過。可是收徒不察一事,說起來根源還在於各脈相爭,都要爭搶有天資的年輕弟子所致。

  此時北極宮太隱真人忽然哼了一聲,道:“你爭我奪的,收徒怎麼能察?此事不提也罷,提也白提。”

  他此言一出,幾位真人面色都有些尷尬,只因北極宮素來不大與諸脈爭鋒,此番太隱真人戳了痛處,他們也無話可說。

  紫陽真人點了點頭,又向紫清真人問道:“那個奸細之事,有什麼進展沒有?”

  原來當日紀若塵重傷倒地後,即被巡查的道長們發現,立刻報給了諸脈真人。八位真人何等神通?在鑄劍台走上一圈後就已知當日情形,當下立刻安排親信在全宗內明察暗訪,淩晨時分就發現了一個身懷太極天罡箭訣的女弟子。她極為機警,一覺不對立刻服藥自盡,等諸真人趕到時,早已魂消魄散。

  她道行不高,斷然發不出如此威力的太極天罡箭訣,真正的奸細定是另有其人,因此紫清真人立刻將她的屍身帶回修羅殿,親自設壇作法,要從九幽十地中將她消散的魂魄重行拘回,以施質詢。

  此時見紫陽真人問起,紫清真人只是搖了搖頭。那女弟子的魂魄既然拘不到,此事的線索就全然斷了。

  諸真人們皆沉默不語,面若寒霜。道德宗勢力雄強,諸真人皆是泰山北斗類的人物,此刻吃了如此一個悶虧,心中不悅已極。

  玉虛真人冷然道:“下手之人既然用的是重樓派的太極天罡訣,那就讓重樓派把兇手交出來就是。如果他們敢不交人,哼,我宗的仙器飛劍,難道斬的只是妖魔嗎?”

  玉虛真人此言一出,登時有數位真人附和。

  紫陽真人見了,即撫須道:“我道德宗素來以德服人,但也要以雷霆手段除妖伏魔。玉虛真人所言甚是,這樣吧,明日我即差人赴重樓派,限他們一月之內交人。不然的話,我等就去拜拜重樓派的山門好了。”

  此事即已議定,諸真人即一一散去。只是太極天罡訣既然能以三清真經驅動,自然也有可能以別派真元施為。這一層曲折,就被略過不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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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九 歲考 中

  轉眼間,已到了正月初十。這一天西玄山普降大雪,莫幹峰以及環繞十二峰中建有九宮的峰頂,仍是綠意昂然,宛然一派南國風光。

  這日清晨時分,太上道德宮清音閣大鐘長鳴十二記,以表歲時流轉,轉眼間又是一年過去。

  此時天色初明,晨霧未散,太上道德宮中,一隊隊的年輕弟子就在當值道長的引領下分赴各處考苑,靜立守候。待紫陽等八位真人焚香設壇,祝告天地之後,這道德宗一年一度的歲考就要開始了。

  道德宗歲考之制僅是針對尚未修出太清九境的年輕弟子而言。說是年輕弟子,但三清真經神通無窮,每一個境界修煉難度都要遠超上一個境界,故此雖然道德宗所收傳人皆是資質上佳、有緣修道之人,但五六歲起始修道,至五十多歲還得參加歲考的也是大有人在。

  歲考依弟子境界不同,分在太上道德宮九座院落之中設考,各脈弟子分著不同服色,靜候著主考道長叫名。

  初入門的太清至聖境其實十分容易,愚魯一點的弟子有個兩三年也就修成了。紀若塵生得高大,看上去比一般十八歲少年還要高一些,因此立在一群最多十一二歲的小道士小孩子中間異常的顯眼。

  不過這種事他早已習慣,在龍門客棧當夥計的時候,又有什麼樣的委屈沒受過?掌櫃的曾言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咱們雖然不是大丈夫,但一樣得能屈能伸。

  在無數目光注視下,紀若塵泰然自若,檢視著木劍咒符,就如身旁一個人都沒有一樣。此時雲風道長從院門外步入,徑直走到紀若塵面前,含笑問道:“若塵,你初入太清靈聖之境,歲考對手道行都比你深厚,會不會感覺緊張?”

  紀若塵搖了搖頭,道:“不會。修行全在自己,旁人修得快些慢些,與我又有何關係?”

  雲風道長點了點頭,贊許道:“難得你這樣沒有勝負之心,正合了修道的要詣。”說著,他又四下一望,見院落中立著的都是些孩子,於是放低了些聲音,拍了拍紀若塵的肩,道:“你專心歲考,別要顧慮太多。師兄我天資魯鈍,六歲求道,四十九歲才最終過了歲考,你雖然入道晚,但進境可比一般弟子要快得太多了,只要今後繼續勤力,成就自然不可限量。”

  若塵應了後,雲風道長看看時辰將到,又叮囑了他一番,就自行離去了。

  這一間院落名為潮音苑,前後三進,主樓四層,位於太上道德宮一隅,闊大而偏僻,正適合作為年輕弟子歲考之所。那些境界高的弟子都已能自製威能不弱的咒符,是以他們的歲考或是在設有重重陣法禁制的場所,或是直接搬到後山。此時三位主考道長正坐在主樓二樓,最後核對著手中名冊,清點弟子人數。

  主考道長正要高唱歲考開始之際,身後殿門一開,紫陽真人緩步走了進來。他慌忙放下手中朱筆名冊,沖上前去行起大禮,道:“不知紫陽真人到來,未能迎接,請真人降罪。”

  紫陽真人一揮手,微笑道:“無妨,你去主持歲考吧,我自行上樓觀瞧好了。”

  主考道長立時大吃一驚。歲考乃是宗內真人長輩考察年輕弟子的機會,是以真人們並不一定要觀看道行深厚弟子的歲考,經常只是選取自己感興趣的歲考觀陣。道德宗香火雖盛,但往往也要十年左右才會出現一二個驚才絕豔的人物。姬冰仙、李玄真、尚秋水和明雲皆是在九年前同入道德宗,一年之中接連出現了四個將有大成就的弟子,這等盛況,卻又是不多見的。是以往年真人們大多都在觀看這四人的歲考。未出太清訣築基三境的弟子道行修為太低,看也看不出什麼來。

  象今日紫陽真人以代掌山門之尊,這般突然前來觀看靈聖境弟子的歲考,那主考道長雖活了五十五歲,卻也從未見過。

  然則他驚訝之色尚未自臉上褪去,殿門外又走進一人。主考道長剛剛從地上爬起來,撲通一聲又跪倒下去行起大禮,伏地道:“不知太微師祖駕到,弟子真觀失了遠迎,請師祖降罪!”

  原來進來的乃是太微真人,這主考的真觀道長正是太微真人一脈,乃是真人的再傳弟子。太微真人一揮手,只道了聲‘起來吧’,就走過去與紫陽真人打了個招呼,一同把臂登樓。

  直到兩位真人身影消失在樓梯盡頭,真觀道長這才站起身來,心中驚疑不定。他剛還在想為何這入門弟子的歲考竟然會引來兩位真人觀看時,身後殿門又是一聲輕響。

  真觀一驚,如旋風般轉身,剛一看清來人,立刻又跪倒在地,叫道:“未能遠迎景霄真人,請真人降罪!”

  “無妨!”張景霄略一揮手,就自行上樓了。真觀驚魂未定,暗忖道:“今日明雲和張殷殷也要參加歲考,景霄真人不去為高徒或愛女助陣,怎麼也跑到這裏來了?”

  真觀心下越來越是驚疑不定,慢慢站起身來,看著樓梯只是在發呆。

  此時殿門又是一聲輕響。

  真觀渾身一顫,也不抬頭,直接回身飛跪而下,口稱:“恭迎真人!”

  這一次輪到顧守真真人大吃一驚!他愕然呆了一刻,才向身後的紫雲真人道:“紫雲道兄,我……剛剛道基有不穩之象嗎?”

  紫雲撫須道:“守真真人通體凝潤,寶光含而不顯,仙氣斂而不發,道基何止穩固,依我看不出十年,守真真人又要有所進境了。”

  此時二位真人身後又有一人道:“這真觀看起來道行不厚,難得的是靈覺如此敏銳,居然能察知守真真人氣機,嗯,看來他是宿慧未顯,當屬大器晚成之輩。”

  真觀伏在地上不敢抬頭,聽聞這一句誇獎,一時間心中即驚且喜,連聲音都顫了:“多謝玉玄真人誇獎!”

  三位真人就在眼前,真觀完全不敢抬頭,忽然又聽一人道:“難得三位真人都在此處,我們這就上樓吧!”聽那聲音,正是玉虛真人。

  遠處悠悠鐘聲傳來,這才驚醒了真觀,知道別處的歲考已然開始。他站起身來,一時間只覺得腦中迷迷糊糊,還有些想不清究竟發生了什麼,再回首一望時,見另兩位師弟仍跪地不動,不敢站起身來。

  真觀只覺渾身真元洶湧如潮,時高時低,拍得他心旌動盪,意馳神搖。要知道德宗門戶龐大,規矩森嚴,他入宗已近五十年,還從未同時與七位真人如此接近過。諸脈真人皆有不世之能,此時齊集樓上,與他如此接近,幾個時辰歲考下來,真觀說不定也能沾染得一點靈氣,修為進上那麼一小步。

  他胡思亂想了一番,又扳起指頭數了半天,才擦了擦額頭冷汗,喃喃地道:“八脈真人竟然到了七位!還好,還好,太隱真人可沒有來……”

  真觀話音未落,身後忽然響起一個聲音:“我就不能來嗎?”

  真觀撲通一聲,又跪倒在地,連聲道:“弟子不是這個意思!請太隱真人恕罪!恕罪!”

  慌急之中,驚嚇之下,真觀跪的方向都錯了,把一個屁股沖向了太隱真人。太隱真人重重地哼了一聲,一拂袍袖,自行登樓去了。

  四樓上七位真人早已坐好,此時見太隱真人也上來了,紫陽真人當即含笑道:“我就說太隱真人也會來的,守真真人,這一次你可輸了。”

  太隱哼了一聲,道:“七位真人都已到了,我又怎能不來?不來的話,怎麼知道這當中有沒有什麼玄虛古怪?”

  諸位真人素知太隱脾氣古怪,當下都微笑不語。太隱也不多說,自行找了個座位,閉目凝神,靜候歲考開始。

  此時二樓處,真觀已將輔考的兩位師弟叫了起來,三人在台前坐下。真觀揮退了樓上隨侍的小道士,將聲音壓得極低,悄聲道:“兩位師弟,八位真人可都在樓上了,你們說,這麼大的陣仗,所為何來?”

  一左一右兩個道長都是一身冷汗未消,此時一個機靈一點的悄悄向下方院落中一指。真觀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正見到紀若塵立在廂廳廊下,在一群小孩子中,宛如鶴立雞群一般。

  “這個人……是叫做紀若塵吧?”真觀翻了翻手中名冊,低聲問道:“聽說他天資不錯,才四五個月時光就修成了太清至聖境,但這可還比不上李玄真幾人,更難與姬冰仙和當年的伯陽師侄相提並論。他何以能當得真人們如此看重?”

  那師弟冷笑一聲,道:“真觀師兄真是糊塗了,真人們神通廣大,他們的心思我們哪里揣摩得出來?再說我等微末道行,鼠目寸光,又看得出來紀若塵有沒有天資?我聽說八位真人都有為紀若塵授業,這等殊榮,又有哪一個弟子有過?現在八位真人連姬冰仙的歲考都不去看,突然在這裏聚齊,除非為了紀若塵,又能為了哪個?”

  真觀恍然大悟,慚愧道:“還是師弟有遠見,唉,現在八位真人都在樓上看著,我也是怕弄錯了人,不好交待。既然如此,那我就有了計較了。紀若塵剛入太清靈聖境,道行上較旁的弟子是差了的。下場較技乃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我們無能為力,但解經、圖符、講道、雜術四項上,我等儘管往高了點評,好歹讓他拿了這個太清靈聖境歲考第一回去。”

  見兩位師弟均點了頭,真觀又叮囑道此事事關重大,事後萬萬不可洩露出去云云。隨後真觀招過一個胖大道人,吩咐一句後,那道人即走到二樓露臺前,微運真元,悠然高聲唱道:“歲考……開始!”

  胖大道士聲若鐘謦,在潮音院中回蕩不已,倒真有如潮生潮落般起伏不定。

  四樓上,太隱真人忽然張開了眼睛,冷笑一聲,道:“這個真觀果有宿慧啊,玉玄真人法眼無差,看人的功夫倒真可說是道德宗真人第一。”

  饒是玉玄真人道行深厚,一聽之下,玉面上也立刻微生紅意,道袍袖角無風自動。她如釘在了椅子上,動也不動,只是抬眼望著天空,似是忽然變成了一尊石雕。過了片刻,玉玄真人才徐徐地道:“太隱真人此話就不對了,真觀乃是太微真人再傳弟子,所以若說目光如炬,還要推許太微真人才是。

  太微真人端坐不動,過了許久,才慢慢哼了一聲。聲音倒是不大,但隱有風雷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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