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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蛇蠍美人

  天大亮,陽光普照。

  今天已是九月十五。

  九月十五。烏兔太陽申時。大吉。宜嫁娶。忌安葬。沖龍煞北。晴。

  艷陽天。

  大地清新,陽光燦爛。路上不時有鮮衣俊馬的少年經過,打馬趕向白雲山莊。

  拉車的馬當然不會是快馬,但現在它的確已盡了它的力了。傅紅雪已將馬鞭交回給那小伙子,坐在後面來,手裡緊緊握著他的刀。

  這雙手本就不適於趕車的。

  「你為何不留些力氣,等著對付馬空群!」

  傅紅雪緊緊地閉著嘴,臉色又蒼白得接近透明。

  翠濃坐在他身旁,看著他,目中充滿了憂鬱之色,卻又不知是為誰憂慮。

  薛大漢一大口一大口地喝著酒,喃喃道:「我只希望路小佳和馬空群都在那裡……」

  傅紅雪突然道:「那麼你就該少喝些酒。」

  薛大漢皺眉道:「為什麼?」

  傅紅雪冷冷道:「醉鬼是殺不死人的,尤其殺不死路小佳那種人。」

  薛大漢冷笑道:「難道要殺人前只能吃花生?」

  傅紅雪道:「花生至少比酒好。」

  薛大漢道:「哪點比酒好?」

  傅紅雪道:「哪點比酒都好。」

  「嘴裡有東西嚼著的時候,的確可以令人的神情鬆弛,而且花生本就是件很有營養的東西,可以補充人的體力。」

  薛大漢剛瞪起眼睛,像是想發脾氣,卻又歎了口氣,苦笑道:「看來我們都應該吃點花生才是,我們好像都太緊張了。」

  趕車的小伙子忽然回過頭來,笑說道:「現在咱們已經走上往白雲莊的大道了,從這裡已經可以看到白雲莊。」

  薛大漢立刻忍不住伸長了脖子去瞧。

  大道上黃塵滾滾,山色卻是青翠的,翠綠色的山坡上,一排排青灰色的屋頂在太陽下閃著光。

  薛大漢皺著眉,道:「看來這白雲莊的規模倒真不小。」

  趕車的小伙子笑道:「袁家本是這裡的首戶,提起袁家的大少爺來,在這周圍八百里的人有誰不知道的呢?」

  薛大漢又瞪起眼,厲聲道:「大爺我就不知道他是什麼東西!」

  趕車的小伙子一看見他瞪眼,早已嚇得轉回頭,再也不敢開腔了。

  馬車已漸漸走人了山路,兩旁濃陰夾道,人跡卻已漸少。

  該來的人,此刻想必都已到了白雲莊。

  「馬空群是不是真的會在那裡?」

  傅紅雪握刀的手背上已凸出青筋,若不是如此用力,這雙手只怕已在發抖。

  翠濃悄悄地握住了他的手,柔聲道:「他若在這裡,就跑不了的,你何必著急?」

  傅紅雪好像根本沒聽見她在說什麼,只是瞪大了眼睛,看著自己手裡的刀。

  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薛大漢也正在看著這柄刀。

  這本來是柄很普通的刀,但是被握在傅紅雪蒼白的手裡時,刀的本身就似已帶著——種神秘的,符咒般的魔力。

  無論誰看著這柄刀就像是已被魔神詛咒過的。

  薛大漢輕輕歎了口氣,忽然道:「你能不能讓我看看你的刀?」

  傅紅雪道:「不能。」

  薛大漢道:「為什麼?」

  傅紅雪道:「沒有人看過我的刀!」

  薛大漢道:「我若一定要看呢?」

  傅紅雪冷冷道:「那就一定有人要死——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薛大漢的臉色已有些變了,卻笑了笑,道:「路小佳的劍法就不怕被人看,他的劍根本就沒有鞘。」

  傅紅雪道:「你隨時都可以去看他的劍,但最好永遠也不要想看我的刀。」

  他目光忽然變得很遙遠,一字字接著道:「這本來就是柄不祥的刀,看到它的人必遭橫禍。」

  薛大漢臉色又變了變,還想再問,但就在這時,馬車忽然停下。

  他轉過頭,就看見有樣東西在太陽下閃著光,赫然竟是一粒花生。

  剝了皮的花生。

  花生落下,落在路小佳嘴裡。

  路小佳懶洋洋地站在路中央,他的劍也在太陽下閃著光。

  薛大漢跳了起來,烏篷大車的頂,立刻被他撞得稀爛。

  路小佳歎了口氣,道:「幸好這輛車不結實,否則你的頭豈非要被撞出個大洞?」

  薛大漢厲聲道:「你豈非就想我頭上多個大洞。」

  路小佳微笑道:「仔細想一想,那倒也不壞,把酒往洞裡倒,的確比用嘴喝方便些。」

  薛大漢又跳起來,怒道:「你還想在我面前說風涼話?你還敢來見我?」

  路小佳道:「為什麼不敢?我本來就是在這裡等你的。」

  薛大漢怔了怔,道:「你知道我要來?」

  路小佳道:「別人都在奇怪,你為什麼不坐在車上,我卻一點也不奇怪,就算你把車子扛在背上走,我都不會奇怪。」

  他微笑著又道:「你這個人本就是什麼事都做得出的。」

  薛大漢道:「你呢?天下還有什麼事是你做不出來的?」

  路小佳道:「笨蛋做的事,我就做不出。」

  薛大漢冷笑道:「你當然不是笨蛋,我才是笨蛋,我居然將你這種人當做朋友。」

  路小佳道:「我本來就是你的朋友。」

  薛大漢厲聲道:「你是我的朋友?我交給你的八十萬兩銀子呢?」

  路小佳淡淡道:「我花了。」

  薛大漢大叫道:「什麼?你花了?」

  路小佳道:「我們既然是好朋友,朋友本就有通財之義,你的銀子我為什麼不能花?」

  薛大漢怔了怔道:「你……你怎麼花的?」

  路小佳道:「全送了人。」

  薛大漢道:「送給了誰?」

  路小佳道:「一大半送給了黃河的災民,一小半送給了那些老公被你殺死了的孤兒寡婦。」

  他不讓薛大漢開口,又搶著道:「你的銀子來路本不正,我卻替你正大光明地花了出去,你本該感激我才是。」

  薛大漢怔住了,怔了半天,突又大聲道:「我的女人你難道也送給了別人?」

  路小佳道:「那倒沒有。」

  薛大漢道:「她的人呢?」

  路小佳道:「我已殺了她。」

  薛大漢又跳起來,大叫道:「什麼,你殺了她?」

  路小佳淡淡道:「我殺人又不是什麼稀奇的事,你何必大驚小怪?」

  薛大漢道:「你……你為什麼要殺她?」

  路小佳道:「因為她想偷人。」

  薛大漢怒道:「她偷的男人是誰?」

  路小佳道:「我。」

  薛大漢又怔住。

  路小佳道:「她雖然想偷我,卻沒有偷著,但我既不能保證別的男人都像我一樣,也不能保證她不去偷別人,所以只好殺了她,我只有用這種法子才能讓你不戴綠帽子。」

  薛大漢道:「你難道不能用別的法子?」

  路小佳冷冷地答道:「別的法子我不會,我只會殺人。」

  薛大漢怔在那裡,又怔了半天,忽然仰面大笑,道:「好,殺得好。」

  路小佳道:「本來就殺得好。」

  薛大漢道:「你殺人好像總是殺得大快人心。」

  路小佳道:「我花錢也花得痛快。」

  薛大漢大笑道:「花得真痛快,痛快極了,連我都有點佩服你了。」

  路小佳道:「我早就知道你會佩服我的。」

  薛大漢道:「這酒還不錯,來兩口吧。」

  路小佳道:「這花生也不錯,正下酒。」

  兩人大笑著,你勾起了我的肩,我握緊了你的手。

  趕車的小伙子已經在旁邊看得連眼睛都直了,他還真沒有看見過這樣的人,這樣的朋友。

  薛大漢忽又問道:「可是你為什麼不等我回去就走了呢?」

  路小佳道:「我趕著去殺別人。」

  薛大漢道:「殺誰?」

  路小佳笑了笑,道:「就是那個剛才還在你車上的人。」

  薛大漢道:「剛才?……」

  他回過頭,才發現剛才還在車上的傅紅雪,竟已不見了,只剩下翠濃一個人坐在那裡。

  現在她卻已不再低垂著頭,正瞪大了眼睛,看著路小佳。

  薛大漢皺眉道:「你那男人呢?」

  翠濃咬著嘴唇,道:「他不是我的男人,因為他從來也沒有把我當做他的女人,他簡直從來沒有把我當做人。」

  薛大漢道:「也許你看錯了他。」

  翠濃道:「我沒有……我從來不會看錯任何一個男人的。」

  她說話的時候,眼睛還是盯著路小佳,忽又冷笑道:「我現在總算也看出你是哪種男人了。」

  路小佳淡淡道:「我是哪種男人?」

  翠濃道:「是個沒膽子的男人!」

  路小佳笑了。

  翠濃道:「你若還有一點膽量,為什麼不敢娶馬芳鈴?」

  路小佳道:「我為什麼一定要娶她?」

  翠濃道:「因為我知道她是跟著你走的。」

  路小佳道:「你知道?」

  翠濃道:「我看見她去追你的,也知道她一定追上了你。」

  路小佳歎了口氣,道:「你知道的事倒真不少。」

  翠濃道:「只可惜她知道的事卻太少,所以才會喜歡你。」

  路小佳又笑了,道:「你以為她真的喜歡我?」

  翠濃道:「她若不喜歡你,為什麼要去追你?」

  路小佳道:「也許她只不過是為了要我替她殺人而已。」

  翠濃道:「男人為女人殺人,也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你難道從來沒有殺過人?」

  路小佳道:「你是不是也想要我去殺了傅紅雪?」

  翠濃道:「你敢不敢去?」

  路小佳冷笑。

  翠濃道:「就因為你不敢,所以就想法子將她送給了別人。」

  路小佳道:「你以為我不要她的?」

  翠濃道:「她既然不顧一切去追你,又怎麼會不要你?」

  路小佳歎道:「這其中當然還有個故事。」

  翠濃道:「什麼故事?」

  路小佳道:「我帶她到白雲莊來,她看到了小袁,忽然發現小袁比我好,所以就愛上了小袁,把我一腳踢了出去。」

  他歎了口氣,苦笑道:「這故事既不曲折,也不離奇,因為這事本就常常會發生的。」

  翠濃道:「你為什麼要帶她到白雲莊來?」

  路小佳道:「這地方我本就常常來的。」

  翠濃冷笑道:「也許你只不過是為了要擺脫她,所以才故意帶她來,故意替他們製造這個機會。」

  路小佳道:「哦?」

  翠濃道:「因為你本來就怕傅紅雪,怕他的刀比你的劍快。」

  路小佳道:「哦?」

  翠濃道:「但現在你當然已用不著怕他了,因為他已絕不會再找你,現在你已跟萬馬堂的人完全沒有關係。」

  路小佳冷冷地說道:「我本來就跟他們完全沒有關係。」

  翠濃道:「但現在白雲莊已跟萬馬堂結了親。」

  路小佳微笑道:「這門親事豈非本來就是門當戶對的?」

  翠濃道:「而且他當然不會知道是你將馬芳鈴帶來的。」

  路小佳道:「他知道的事的確不多。」

  翠濃道:「所以他一定會認為袁秋雲也是他的仇人之一。」

  路小佳道:「很可能。」

  翠濃道:「所以他現在很可能已殺了袁秋雲。」

  路小佳道:「也很可能。」

  翠濃道:「你一點也不關心?」

  路小佳語氣淡淡地道:「我為什麼要關心?是他殺了袁秋雲也好,是袁秋雲殺了他也好,跟我又有什麼關係?」

  翠濃盯著他,道:「你關心的是什麼?」

  路小佳道:「我只關心我自己。」

  他忽又笑了笑,道:「就跟你一樣,你幾時關心過別人?」

  翠濃努著嘴唇,緩緩地道:「但我卻實在是關心他的。」

  路小佳道:「哦?」

  翠濃道:「你不信?」

  她美麗的眼睛裡忽然湧出了晶瑩的淚珠,淒然道:「你當然不信,有時連我自己都不信,我怎麼會忽然變得關心他了。」

  路小佳道:「你流淚的樣子實在很好看,可惜我一向只喜歡會笑的女人,並不喜歡會哭的。」

  翠濃咬著牙,突然從車上撲了過去,手裡已多了柄尖刀,一刀刺向他的胸膛。

  但她的手很快就被抓住。

  路小佳微笑著,緊緊地捏住了她的手,悠然道:「你殺人本不該用刀的,像你這樣的女人,殺人又何必用刀?」

  「叮」的一聲,刀落在地上。

  翠濃忽然倒在他懷裡,失聲痛哭了起來。

  她剛才還想殺了他,真的想殺了他,但現在伏在他胸膛上,卻似已將整個人都交給他。

  因為他比她強。女人一向只尊敬比自己強的男人。

  薛大漢在旁邊冷冷地看著,忽然笑了笑,道:「剛才她好像真的想殺了你。」

  路小佳道:「本來就是真的。」

  薛大漢道:「但現在……」

  路小佳道:「現在她已知道殺不了我。」

  薛大漢道:「所以她現在已準備讓你宰了。」

  路小佳道:「宰?」

  薛大漢笑道:「你難道真不懂我說的這『宰』字是什麼意思。」

  路小佳當然懂。

  每個男人都懂。

  薛大漢道:「女人就是這樣子的,她宰不了你,你就可以宰她。」

  路小佳垂下頭,看著懷中的翠濃。

  翠濃顯然已聽見了他們所說的話,但卻一點反應也沒有,她的軀體柔軟而溫暖。

  薛大漢道:「傅紅雪還是個不懂風情的孩子,這女人看來卻一定要我們這樣的男人才能對付得了。」

  路小佳冷冷道:「她本來就是個婊子。」

  他忽然一把抓住了她的乳房,抓得很用力。

  但翠濃還是一點反應也沒有。

  路小佳看著她,眼睛裡忽然露出痛苦厭惡之色,又一把揪住她頭髮,重重的一個耳光摑了下去。

  她蒼白美麗的臉立刻被打出了個掌印,鮮紅的血慢慢地從嘴角流了下來。

  可是她眼睛裡卻發出了光,看著路小佳,忽然大笑道:「原來你是個……」

  路小佳不讓她這句話說完,又一掌摑在她臉上。

  她的人立刻被打得滾在馬車下,像一攤泥般倒在那裡。

  薛大漢長長歎了口氣,道:「你不該打她的,你應該……」

  路小佳道:「我應該殺了她。」

  薛大漢道:「為什麼?因為她偷人?但傅紅雪又不是你的朋友,何況她本就是婊子。」

  路小佳道:「婊子並不該殺,世上還有種比婊子更下賤的女人。」

  薛大漢道:「哪種?」

  路小佳道:「一種天生的婊子。」

  薛大漢又笑了,道:「你難道希望天下所有的女人都是處女?」

  路小佳臉色變了變,冷冷道:「我們又何必站在這裡談這種女人?」

  薛大漢道:「我們應該到哪裡去?」

  路小佳道:「去看殺人。」

  他神情忽然變得很興奮,他一向覺得殺人比女人好看得多。

  薛大漢道:「殺人?誰殺人?」

  路小佳道:「除了傅紅雪外,還有誰殺人值得我們去看?」

  他忽又笑了笑,道:「你一定也想看看傅紅雪那柄刀究竟有多快的。」

  薛大漢臉上忽然也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微笑著道:「我只希望他莫要殺錯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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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護花劍客

  路小佳和薛大漢都已走了,翠濃卻還蜷伏在馬車下,動也不動。

  趕車的小伙子已被剛才的事嚇得面無人色,又怔了半天,才蹲下身,從馬車下拉出了翠濃。

  他以為翠濃一定很氣憤,很痛苦。

  誰知她卻在笑。

  她的臉雖然已被打青了,嘴角雖然在流著血,但眼睛裡卻充滿了興奮之意。

  挨了揍的人,居然還笑得出。

  小伙子怔住。

  翠濃忽然道:「你知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打我?」

  小伙子搖搖頭。

  翠濃道:「因為他在對自己生氣。」

  小伙子更不懂,忍不住問道:「為什麼要對自己生氣?」

  翠濃道:「他恨自己不是個男人,我雖然是個女人,他卻只能看著我。」

  小伙子還不懂。

  翠濃笑道:「我現在才知道,他只不過是條蚯蚓而已。」

  小伙子道:「蚯蚓了」

  翠濃道:「你沒有看見過蚯蚓?」

  小伙子道:「我當然看見過。」

  翠濃道:「蚯蚓是什麼樣子?」

  小伙子道:「軟軟的,粘粘的……」

  翠濃眨著眼,道:「是不是硬不起來的?」

  小伙子道:「一輩子也硬不起來。」

  翠濃嫣然道:「這就對了,所以他就是條蚯蚓,在女人面前,一輩子也硬不起來。」

  小伙子終於懂了。

  「她天生就是個婊子。」

  想到別人對她的批評,看著她豐滿的胸膛,美麗的臉……

  他的心忽然沸了起來,跳得好快,忽然鼓起勇氣,吃吃道:「我……我不是蚯蚓。」

  翠濃又笑了。

  她笑的時候,眼睛裡反而露出種悲傷痛苦之色,柔聲道:「你看我是個怎麼樣的女人?」

  小伙子看著她,臉漲得通紅,道:「你……你……你是個很漂亮的女人。」

  翠濃道:「還有呢?」

  小伙子道:「而且……而且你很好,很好……」

  他實在想不出什麼讚美的話說,但「很好」這兩個字卻已足夠。

  翠濃道:「你會不會拋下我一個人走?」

  小伙子立刻大聲道:「當然不會,我又不是那種混蛋。」

  翠濃道:「拋下我一個人走的男人就是混蛋?」

  小伙子道:「不但是混蛋,而且是呆子。」

  翠濃看著他,美麗的眼睛裡忽然又有淚光湧出,過了很久,才慢慢地伸出手。

  她的手纖秀柔白。小伙子看著她的手,似已看得癡了。

  翠濃道:「快扶我上車去。」

  小伙子道:「到……到哪裡去?」

  翠濃柔聲說道:「隨便到哪裡去,只要是你帶著我走。」

  說完了這句話,她眼淚已流了下來。

  「今天真是他們家辦喜事?」

  「當然是真的,否則他們為什麼要請這麼多的客人來?」

  「但這些人臉上為什麼連一點喜氣都沒有,就好像是來奔喪的。」

  「這其中當然有緣故。」

  「什麼緣故?」

  「這本來是個秘密,但現在已瞞不住了。」

  「究竟為了什麼?」

  「該來的人,現在已經全都來了,只不過少了一個而已。」

  「一個什麼人?」

  「一個最重要的人。」

  「究竟是誰?」

  「新郎官。」

  「……」

  「他前天到城裡去吃人家的酒,本來早就該回來了,卻偏偏直到現在還連人影都不見。」

  「為什麼?」

  「沒有人知道。」

  「他的人呢?到哪裡去了?」

  「也沒有人看見,自從那天之後,他這個人就忽然失蹤了。」

  「奇怪……」

  「實在奇怪。」

  看看喜宴中每個客人都板著臉,緊張得神經兮兮的樣子,並不能算是件很有趣的事。

  但葉開卻覺得很有趣。

  這無疑是種很難得的經驗,像這樣的喜宴並不多。

  他留意地看著每個從他面前經過的人,他在猜,其中不知道有幾個人是真的在為袁家擔心?

  有些人臉上的表情雖然很嚴肅,很憂鬱,但卻也許只不過是因為肚子餓了,急著要喝喜酒。

  有些人也許在後悔,覺得這次的禮送得太多,太不值得。

  葉開笑了。

  丁靈琳坐在他旁邊,悄悄道:「你不該笑的。」

  葉開道:「為什麼?」

  丁靈琳道:「現在每個人都知道新郎官已失蹤了,你再笑,豈非顯得有點幸災樂禍?」

  葉開笑道:「不管怎麼樣,笑總比哭好,今天人家畢竟是在辦喜事,不是出葬。」

  丁靈琳嘟起了嘴,道:「你能不能少說幾句缺德的話?」

  葉開道:「不能。」

  丁靈琳道:「不能?」

  葉開笑道:「因為我若不說,你就要說了。」

  丁靈琳也板起了臉,看來好像很生氣的樣子,其實心裡卻很愉快。

  因為她覺得葉開的確是個與眾不同的男人,而且沒有失蹤。

  午時。

  新郎官雖然還沒有消息,但客人們總不能餓著肚子不吃飯。

  喜宴已擺了上來,所以大家的精神顯得振奮了些。

  丁靈琳卻皺起了眉,道:「我那些寶貝哥哥怎麼還沒有來?」

  葉開道:「他們會來?」

  丁靈琳道:「他們說要來的。」

  葉開道:「你希望他們來?」

  丁靈琳點點頭,忍不住笑道:「我想看看路小佳看見他們時會有什麼表情。」

  葉開道:「路小佳若真的把他們全都殺了呢?」

  丁靈琳又嘟起嘴,道:「你為什麼總是看不起我們丁家的人?」

  葉開笑了笑,說道:「因為你們丁家的人也看不起我。」

  丁靈琳冷笑道:「馬家的人看得起你,所以把兒子女兒都交託了給你。」

  葉開忽然歎了口氣,道:「早知道馬芳鈴會忽然成親,我就該把小虎子也帶來的。」

  現在他已將小虎子寄在他的朋友家裡。

  他的朋友是開武場的,夫婦兩個人就想要個兒子,一看見小虎子,就覺得很歡喜。

  葉開有很多朋友,各式各樣的朋友,做各種事的朋友。

  他本來就是一個喜歡朋友的人,朋友們通常也很喜歡他。

  丁靈琳瞪著他,忽然冷笑道:「你歎什麼氣?是不是因為馬大小姐嫁給了別人,所以你心裡難受。」

  葉開淡淡道:「丁大小姐還沒有嫁給別人,我難受什麼?」

  丁靈琳又忍不住笑了,悄悄道:「你再不來我家求親,總有一天,我也會嫁給別人的。」

  葉開笑道:「那我就……」

  這句話只說了一半,因為這時他已看見了傅紅雪。

  傅紅雪手裡緊緊握住他的刀,慢慢地走入了這廣闊的大廳。

  大廳裡擁擠著人群,但看他的神情,卻彷彿還是走在荒野中一樣。

  他眼睛裡根本沒有別的人!

  但別的人卻都在看著他,每個人都覺得屋子裡好像忽然冷了起來。

  這臉色蒼白的年輕人身上,竟彷彿帶著種刀鋒般的殺氣。

  葉開也感覺到了,皺著眉,輕輕道:「他怎麼也來了?」

  丁靈琳道:「說不定也是路小佳找來的?」

  葉開道:「他為什麼要特地把我們找來?我本來就覺得奇怪。」

  他語聲又忽然停頓,因為這時傅紅雪也看到了他,眼睛裡彷彿結著層冰。

  葉開微笑著站起來,他一直都將傅紅雪當做他的朋友。

  但傅紅雪卻很快地扭過頭,再也不看他一眼,慢慢地穿過人叢,臉也彷彿結成了冰。

  但他握刀的手,卻似在輕輕顫抖著,雖然握得很緊,還是在輕輕顫抖著。

  他走得雖然很慢,但呼吸卻很急。

  丁靈琳搖了搖頭,歎道:「他看來更不像是來喝喜酒的!」

  葉開道:「他本來就不是。」

  丁靈琳道:「你想他是來幹什麼的?」

  葉開道:「來殺人的!」

  丁靈琳動容道:「殺誰?」

  葉開道:「他既然到這裡來,要殺的當然是這地方的人!」

  他的聲音緩慢,神色也很凝重。

  丁靈琳從未看過他表情如此嚴重,忍不住又問道:「難道他要殺袁……」

  葉開的表情更嚴肅,慢慢地點了點頭。

  丁靈琳道:「就在這裡殺?現在就殺?」

  葉開道:「他殺人已絕不會再等。」

  丁靈琳道:「你不去攔阻他?」

  葉開冷冷道:「他殺人也絕沒有人能攔得住。」

  他目光忽然也變得刀鋒般銳利,只有心懷仇恨的人,目光才是這樣子的。

  丁靈琳此刻若是看到了他的眼睛,也許已不認得他了,因為他竟像是忽然變成了另外的一個人。

  但丁靈琳卻已在看著傅紅雪的刀,輕輕地歎息道:「看來今天的喜事只怕真的要變成喪事了……」

  蒼白的臉,漆黑的刀。

  這個人的心裡也像是黑與白一樣,充滿了衝突和矛盾。

  生命是什麼?死亡又是什麼?

  也許他全部不懂。

  他只懂得仇恨。

  傅紅雪慢慢地穿過人群,走過去。

  大廳的盡頭處掛著張很大的「喜」字,金色的字,鮮紅的綢。

  紅是吉祥的,象徵著喜氣。

  但血也是紅的。

  一個滿頭珠翠的婦人,手裡捧著碗茶,本來和旁邊的女伴竊竊私語。

  她忽然看到了傅紅雪。

  她手裡的茶碗就跌了下去。

  傅紅雪並沒有看她,但手裡緊握的刀已伸出。

  看來他的動作並不太快,但掉下去的茶碗卻偏偏恰巧落在他的刀鞘上。

  碗裡的茶連一滴都沒有濺出來。

  葉開歎了口氣,道:「好快的刀。」

  丁靈琳也歎了口氣,道:「的確快。」

  傅紅雪慢慢地抬起手,將刀鞘上的茶碗又送到那婦人面前。

  這婦人想笑,卻笑不出,總算勉強說了一聲:「多謝。」

  她伸出手,想去接這碗茶。

  但她的手卻實在抖得太厲害。

  忽然間,旁邊伸出一隻手,接過那碗茶。

  一隻很穩定的手。

  傅紅雪看著這隻手,終於抬起頭,看到了這個人。

  一個很體面的中年人,穿著很考究,鬚髮雖已花白,看來卻還是風度翩翩,很能吸引女人。

  事實上,你很難判斷他的年紀。

  他的手也保養得很好,手指修長、乾燥、有力。不但適於握刀劍,也適於發暗器。

  傅紅雪盯著他,忽然問道:「你就是袁秋雲?」

  這人微笑著搖搖頭,道:「在下柳東來。」

  傅紅雪道:「袁秋雲呢?」

  柳東來道:「他很快就會出來的。」

  傅紅雪道:「好,我等他。」

  柳東來道:「閣下找他有什麼事?」

  傅紅雪拒絕回答。

  他目光似已到了遠方,他眼前似已不再有柳東來這個人存在。

  柳東來居然也完全不放在心上,微笑著將手裡的一碗茶送到那老婦人面前,道:「茶已有點涼了,我再去替你換一碗好不好。」

  這婦人嫣然一笑,垂下頭,輕輕道:「謝謝你。」

  看到柳東來,她好像就立刻變得輕鬆多了。

  丁靈琳也在看著柳東來,輕輕道:「這人就是『護花劍客』柳東來?」

  葉開笑了笑,道:「也有人叫他奪命劍客。」

  丁靈琳道,「他是不是袁秋雲的大舅子?」

  葉開點點頭,道:「他們不但是親戚,也是結拜兄弟。」

  丁靈琳眼波流動,道:「聽說他是個很會討女人歡喜的人。」

  葉開道:「哦?」

  丁靈琳道:「我看他對女人實在很溫柔有禮,你為什麼不學學他?」

  葉開淡淡道:「我實在應該學學他,聽說他家裡有十一房妾,外面的情人更不計其數。」

  丁靈琳瞪起了眼,咬著嘴唇道:「你為什麼不學學好的?」

  她的臉忽然紅了,因為她忽然發現大廳裡只有他們兩個人在說話,所以已有很多人扭過頭來看她。

  大家現在雖然還不知這臉色蒼白的年輕人究竟是來幹什麼的,但卻都已感覺到一種不祥的預兆,彷彿立刻就要有災禍發生在這裡。

  就在這時,他們看見—個人從後面衝了出來,—個已穿上鳳冠霞帔的女人。

  新娘子馬芳鈴。

  新郎官下落不明,新娘子卻衝出了大廳,大家瞪大了眼睛,張大了嘴,幾乎連氣都已喘不過來。

  馬芳鈴身上穿的衣服雖然是鮮紅的,但臉色卻蒼白得可怕。

  她一下子就衝到傅紅雪面前,嗄聲道:「是你,果然是你!」

  傅紅雪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就好像從來沒有見到這個人似的。

  馬芳鈴瞪著他,眼睛也是紅的,大聲道:「袁青楓呢?」

  傅紅雪皺了皺眉,道:「袁青楓?」

  馬芳鈴大聲道:「你是不是已經殺了他?有人看見你們的……」

  傅紅雪終於明白,這地方的少莊主,今天的新郎官,原來就是那在長安街上的佩劍少年。

  他也看見了彭烈。

  彭烈也是這裡的客人,這消息想必就是彭烈告訴他們的。

  傅紅雪淡淡道:「我本來的確可以殺了他。」

  馬芳鈴的身子顫抖,突然大叫,道:「一定是你殺了他,否則他為什麼還不回來,你……你……你為什麼總要害我,你……」

  她聲音嘶啞,目中也流下淚來。

  她衣袖裡早巳藏著柄短劍,突然衝過去,劍光閃電般向傅紅雪刺下。

  她的出手又狠又毒辣,只恨不得一劍就要傅紅雪的命。

  傅紅雪冷冷看著她,刀鞘橫出一擊。

  馬芳鈴已踉蹌倒退了出去,彎下了腰不停地嘔吐起來。

  可是她手裡還是緊緊地握著那柄劍。

  傅紅雪冷冷道:「我本來也可以殺了你的。」

  馬芳鈴流著淚,喘息著,突又大喊,揮劍向他撲了過來。

  她似已用了全身的力量。

  但旁邊有個人只輕輕一拉她衣袖,她全身力量就似已突然消失。

  這是內家四兩撥千斤,以力解力的功夫。

  懂得這種功夫的人並不多,能將這種功夫運用得如此巧妙的人更少。

  那至少要二三十年以上的功夫。

  所以這人當然已是個老人,是個很有威儀的老人。

  他穿著也極考究,態度卻遠比柳東來嚴肅有威,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正瞪著傅紅雪,厲聲道:「你知不知道她是個女人?」

  傅紅雪閉著嘴。

  老人目中帶著怒色,道:「就算她不是我的媳婦,我也不能看你對一個女人如此無禮。」

  傅紅雪突然開口,道:「她是你的媳婦?」

  老人道:「是的。」

  傅紅雪道:「你就是袁秋雲?」

  老人道:「正是。」

  傅紅雪道:「我沒有殺你的兒子。」

  袁秋雲凝視著他,終於點了點頭,道:「你看來並不像是個會說謊的人。」

  傅紅雪緩緩道:「但是我卻可能要殺你!」

  袁秋雲怔了怔,突然大笑。

  他平時很少這樣大笑的,現在他如此大笑,只因為他心裡忽然覺得有種無法形容的恐懼。

  他大笑著道:「你說你可能要殺我?你竟敢在這裡說這種話!」

  傅紅雪道:「我已說過,現在我只有一句話還要問你。」

  袁秋雲道:「你可以問。」

  傅紅雪握緊了他的刀,一字字問道:「十九年前,一個大雪之夜,你是不是也在落霞山下的梅花庵外?」

  袁秋雲的笑聲突然停頓,目光中忽然露出恐懼之色,一張嚴肅有威的臉,也突然變得扭曲變形,失色道:「你是白……白大俠的什麼人?」

  他知道這件事!

  這句話已足夠說明一切。

  傅紅雪蒼白的臉突然發紅,身子突然發抖。

  奇怪的是,他本來在發抖的一雙手,此刻卻變得出奇穩定。

  他咬緊牙關,一字字道:「我就是他的兒子!」

  他說完了這句話。

  袁秋雲也聽了這句話,但這句話卻已是他最後能聽見的一句話了。

  傅紅雪的刀已出鞘!

  他殺人已絕不再等!

  刀光一閃。

  閃電也沒有他的刀光這麼凌厲,這麼可怕!

  每個人都看到了這一閃刀光,但卻沒有人看見他的刀。

  袁秋雲也沒有看見。

  刀光只一閃,已刺人了他的胸膛。

  所有的聲音突然全都停頓,所有的動作也突然全都停頓。

  然後袁秋雲的喉嚨裡才突然發出一連串「格格」聲,響個不停。

  他瞪大了眼睛,看著傅紅雪,眼睛裡充滿了驚訝、恐懼、悲哀和懷疑。

  他不信傅紅雪的刀竟如此快。

  他更不信傅紅雪會殺他!

  傅紅雪的臉又已變為蒼白,蒼白得幾乎透明。

  袁秋雲看著他,忽然用力將自己的身子從他的刀上拔出。

  於是他倒了下去。

  鮮血雨點般濺出,落在他自己身上。

  他眼珠漸漸凸出,忽然用盡全身力氣大嘶:「那天我不在梅花庵外!」

  這就是他說的最後一句話,但卻不是傅紅雪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刀已入鞘,刀上還帶著血。

  他忽然聽見一個人用比刀還冷的聲音說:「你殺錯人了!」

  「你殺錯人了!」

  沒有人出聲,沒有人動,甚至連驚呼和歎息都沒有,每個人都已被這幕就在他們眼前發生的事情所震驚,震驚得幾乎麻木。

  「你殺錯人了!」

  傅紅雪的耳朵裡似也被震得「嗡嗡」地響。

  這句話說的聲音雖不大,但在他聽來,卻像是一聲霹靂。

  過了很久,他才慢慢轉過身。

  柳東來就站在他面前,那張永遠帶著微笑的臉,已變成死灰色!

  他的眼睛看來卻像是把刀,正像刀鋒般在刮著傅紅雪的臉,緩緩道:「那天晚上,他的確不在梅花庵外。」

  傅紅雪咬緊牙關,終於忍不住問:「你知道?」

  「只有我知道。」

  柳東來的臉也已扭曲,因痛苦和悲傷而扭曲,接著說道:「那天晚上,也正是他妻子因難產而死的時候,他一直都守在床邊,沒有離開過半步。」

  這絕不是謊話。

  傅紅雪只覺得自己胸膛上彷彿也被人刺了一刀,全身都已冰冷。

  柳東來道:「但他卻知道那天晚上在梅花庵外的血戰。」

  傅紅雪道:「他……他怎麼會知道的?」

  柳東來道:「因為有人將這秘密告訴了他。」

  傅紅雪道:「是誰告訴了他?」

  柳東來道:「我!」

  這一個字就像是一柄鐵錘,又重重地擊在傅紅雪胸膛上。

  柳東來充滿痛苦和悲傷的眼睛裡,又露出種說不出的譏嘲之色,道:「我才是那天晚上在梅花庵刺殺你父親的人!」

  他轉過臉看著袁秋雲的屍身,目中早已有淚將出,黯然接著道:「他不但是我的姻親,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們從小就同生死,共患難,我們之間從無任何的秘密。」

  傅紅雪道:「所以你才將這秘密告訴了他?」

  柳東來淒然道:「但我卻從未想到我竟因此而害了他。」

  他的話就像是尖針一樣,在刺著傅紅雪。

  他接著道:「我將這秘密告訴他的時候,他還責備我,說我不該為了個女人,就去做這件事,那只因他還不知道我跟那女人的情感有多深。」

  傅紅雪顫聲道:「你……你去行刺,只不過是為了個女人?」

  柳東來道:「不錯,是為了個女人,她叫做潔如,她本來是我的,但是白天羽卻用他的權勢和錢財,強佔了她!」

  傅紅雪突然大吼,道:「你說謊!」

  柳東來仰面狂笑,道:「我說謊?我為什麼要說謊?你難道從未聽說過你父親是個怎麼樣的人?那麼我可以告訴你,他是個……」

  傅紅雪的臉又已血紅,身子又在劇烈地顫抖,忽然大吼拔刀!

  雪亮的刀光,白練般向柳東來刺過去,刀又入鞘。

  柳東來前胸的衣襟卻已裂開,鮮血像雨點般濺了出來。

  但是他連動也沒有動,臉上還是帶著那種狠毒譏誚的笑容。

  傅紅雪厲聲道:「你敢再說一句這種無恥的謊話,我就要你慢慢地死。」

  柳東來冷冷道:「袁老二已因我而死了,我本就沒有準備再活下去,怎麼死都一樣。」

  傅紅雪道:「所以你才血口噴人,用這種話來侮辱他。」

  柳東來道:「你隨便你用什麼法子都行,但你卻一定要相信我說的是真話,每個字都是。」

  他聲音雖已因痛苦而顫抖嘶啞,但卻還是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

  傅紅雪卻在發抖,突然轉身,拔出了一個人的劍,拋給他。

  柳東來接住。

  傅紅雪厲聲道:「現在你手裡已有劍了。」

  柳東來道:「是的。」

  傅紅雪道:「你為什麼還不動手,難道你只有在蒙著臉的時候才敢殺人?」

  柳東來凝視著他手裡握著的劍,喃喃道:「我的確該殺了你,免得你再殺錯別人,但血已經流得太多了,太多了……」

  他忽然揮手,手裡的劍立刻撒出了一片光幕。

  他的劍輕靈,巧妙。

  他出手的部位奇特,劍招的變化奇詭而迅速。

  護花劍客本是武林中最負盛名的幾位劍客之—,他的聲名並不是騙來的。

  你可以騙得到財富,騙得到權力,但無論誰也騙不到武林中的名聲。

  那只用血才能換來——用別人的血才能換來。

  但這次他流的卻是自己的血。

  輕靈美妙的劍光剛撒出去,還很燦爛,很輝煌,但突然間就已消失。

  刀已在他胸膛上。

  他的臉已扭曲,但嘴角卻還是帶著那種譏誚惡毒的笑。

  他還是在看著傅紅雪,喘息著道:「果然是舉世無雙的快刀,只可惜無論多麼快的刀,也改變不了事實的真相!」

  說完了這句話他才倒下去。

  他一定要說完這句話才能倒下去,才肯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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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回 刻骨銘心

  刀已入鞘。

  刀上的血當然絕不會幹的。

  傅紅雪慢慢地轉過身,左腳先邁出去,右腿再慢慢地跟上去。

  他身子還在發抖,正用盡全身力氣,控制著自己。

  「你說謊,你說的每個字都是謊話。」

  他慢慢的走過人群,眼睛筆直地看著前面,他已沒有勇氣再去看地上的屍體,也沒有勇氣再去看別的人。

  後面突然傳來痛哭的聲音。

  是馬芳鈴在哭。

  她痛哭,咒罵,將世界上所有惡毒的話全都罵了出來。

  傅紅雪卻聽不見,他整個人都已麻木。

  沒有人阻攔他,沒有人敢阻攔他。

  他的手還是緊緊地握著他的刀。

  漆黑的刀!

  外面的陽光卻還是明亮燦爛的,他已走到陽光下。

  馬芳鈴頭髮已披散,瘋狂般嘶喊。

  「你們難道不是袁秋雲的朋友?你們難道就這樣讓兇手走出去?」

  沒有人回答,沒有人動。

  這仇恨本是十九年前結下的,和這些人完全沒有關係。

  以牙還牙,以血還血,這本就是江湖中最古老的規律。

  何況白天羽他在當年也實在死得太慘。

  除了痛哭和咒罵外,馬芳鈴已完全沒有別的法子。

  但痛哭和咒罵是殺不死傅紅雪的。

  她忽然用力咬住了嘴,哭聲就立刻停止,嘴唇雖已咬出了血,但她卻拉直了衣服,將頭上戴的鳳冠重重地摔在地上,理了理凌亂的頭髮,挺起了胸,大步從吃驚的人群中走了出去。

  走過葉開面前的時候,她又停下來,用那雙已哭紅的眼睛,瞪著葉開,忽然道:「現在你總該滿意了吧。」

  葉開只有苦笑。

  丁靈琳卻忍不住道:「他滿意什麼?」

  馬芳鈴狠狠地瞪著她,冷冷道:「你也用不著太得意,總有一天,他也會甩了你的。」

  說完了這句話,她就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剛走到門口,就有個白髮蒼蒼的老管家趕過來,在她面前跪下,道:「現在老莊主已去世了,少莊主也下落不明,少奶奶你……你怎麼能走?」

  這老人滿臉淚痕,聲音已嘶啞。

  馬芳鈴卻連看都不看他一眼,仰起了臉,冷冷道:「我不是你們袁家的少奶奶,我根本還沒有嫁到袁家來,從現在起,我跟你們袁家一點關係也沒有。」

  她大步走出院子,再也沒有回頭。

  「從現在起,我再也不會踏入白雲莊一步。」

  秋風颯颯,秋意更濃了。

  丁靈琳輕輕歎了口氣,道:「想不到她竟是這麼樣一個無情的人。」

  葉開也歎了口氣,道:「無情本就是他們馬家人的天性。」

  丁靈琳用眼角瞟著他,道:「你們葉家的人呢?」

  這句話剛說完,就聽見身後有個人冷冷道:「他們葉家的人也差不多。」

  丁靈琳還沒有回頭,葉開又歎了口氣,道:「你大哥果然來了。」

  一個人正施施然從後面走過來,羽衣星冠,白面微鬚,背後斜背著柄形式奇古的長劍,杏黃色的劍穗飄落在肩頭。

  他穿著雖然是道人打扮,但身上每一樣東西都用得極考究,衣服的剪裁也極合身,一雙保養極好的手上,戴著個色澤柔潤的漢玉扳指,無論誰都看得出那一定是價值連城的古物。

  他身材修長,儒雅俊秀,可以說是個少見的美男子,但神色間卻顯得驕傲,很冷漠,能被他看上眼的人顯然不多。

  這正是江湖中的大名士,名公子,自號「無垢道人」的丁大少爺,丁雲鶴。

  丁靈琳已歡呼著迎上去,身上的鈴鐺「叮鈴鈴」地響個不停:

  丁雲鶴卻皺起了眉,道:「你在外面還沒有野夠?還不想回家去?」

  丁靈琳嘟起了嘴,道:「人家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大哥怎麼還是一見面就罵人?」

  丁雲鶴歎息著搖了搖頭,皺著眉看了看葉開冷冷道:「想不到閣下居然還沒有死。」

  葉開微笑道:「托你的福,最近我吃也吃得下,睡也睡得著,看來一時還死不了的。」

  丁雲鶴歎了口氣,道:「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這句話真不假。」

  丁靈琳嘟著嘴,道:「大哥你為什麼老是要咒他死呢?」

  丁雲鶴道:「因為他若死了,你也許就會安安分分地在家裡躺著了。」

  丁靈琳眨了眨眼,道:「不錯,他若死了,我一定就不會在外面亂跑了,因為那時我已進了棺材。」

  丁雲鶴沉下了臉,還未開口,丁靈琳忽又拉了拉他的衣袖,悄然道:「你看見門口那個人沒有?那個腰帶上插著柄劍的人?」

  剛從門外走進來的人,正是路小佳。

  丁雲鶴又皺起了眉,道:「你難道跟那種人也有來往?」

  丁靈琳道:「你知道他是誰?」

  丁雲鶴點了點頭。

  看到了那柄劍,江湖上還不知道他是誰的人並不多。

  丁靈琳道:「他說他要殺了你。」

  丁雲鶴道:「哦?」

  丁靈琳道:「你難道就這樣『哦』一聲就算了?」

  丁雲鶴淡淡道:「我現在還活著。」

  丁靈琳眼珠子轉了轉,道:「你難道不想跟他比比是誰的劍快?」

  丁雲鶴道:「我的劍一向不快。」

  內家劍法講究的本是以慢制快,以靜制動,能後發制人的,才算懂得內家劍法的真義。

  丁靈琳歎了口氣,用一雙大眼睛狠狠地去瞪著路小佳。

  路小佳卻不睬她。

  丁靈琳忽然大步走過去,道:「喂。」

  路小佳剝了個花生,拋起。

  丁靈琳道:「那邊站著的就是我大哥,你看見了沒有?」

  路小佳正在看著那粒花生落下來。

  丁靈琳道:「你好像說過你要殺他的。」

  花生已落入路小佳嘴裡,他才淡淡地道:「我說過麼?」

  丁靈琳道:「你現在為什麼不過去動手?」

  路小佳慢慢地嚼著花生,道:「巧得很,今天我剛巧不想殺人。」

  丁靈琳道:「為什麼?」

  路小佳道:「今天死的人已夠多了。」

  丁靈琳眼珠子又一轉,忽然笑道:「我明白了,原來你嘴巴說得雖凶,心裡卻是怕我們的。」

  路小佳笑了。

  他並沒有否認,因為他的確對一個人有些畏懼。

  但是他畏懼的人卻絕不姓丁。

  傅紅雪站在那裡,就站在路的中央,就站在他們馬車剛才停下來的地方。就站在剛才和翠濃分手的地方。

  白雲莊的客人已散了。

  只要有一個人先開始走,立刻就有十個人跟著走。

  一百個人跟著走。除非是真正肝膽相照,患難相共的朋友,誰也不願意再留在那裡。

  這種朋友並不多,絕不多。

  人群流水般從白雲莊裡湧出來,有的騎著馬,有的乘著車,也有的一面走路,一面還在竊竊私議,表示他們雖然走了,卻並不是不夠義氣,只不過這種事實在不是他們能插手的。

  無論哪種人,都遠遠地就避開了傅紅雪,好像只要靠近了這個人,就會給自己帶來災禍。

  但大家心裡還是在奇怪:「這個人為什麼還留在這裡?」

  傅紅雪根本沒有看見他們。

  他眼睛裡根本沒有看見任何人,任何事。

  對他說來,這世界已是空的,因為翠濃已經不在這裡。

  他本來以為她一定會在這裡等他的。

  他從來也沒有想到她會走,就這樣一個人悄悄地走了,甚至連一句話都沒有留下來。

  她怎麼能這樣對他?

  雖然他剛才也是自己一個人走了的,但他是為了要去復仇。

  他不願她陪著他去冒險。

  最重要的是,他絕不會真的把她一個人留下這裡,他一定會回來找她的。

  這些話他雖然沒有說出來,但是她應該明白。

  因為她應該瞭解他的。

  有時他對她雖然很兇惡,很冷淡,甚至會無緣無故地對她發脾氣。

  但那也只不過因為他太愛她,太怕失去她。

  所以有時他明知那些事早已過去,卻還是會痛苦嫉妒。

  只要一想起那些曾經跟她好過的男人,他的心裡就會像針一樣在刺著。

  他覺得那些男人都不配,他覺得她本來應該是個高高在上的女神。

  這些話他雖然沒有說出來,但是她也應該明白的。

  她應該知道他愛她,愛得有多麼深。

  可是她現在卻走了;就這樣一個人悄悄地走了,連一句話,一點消息都沒有留下。

  這是為什麼?

  她為什麼會如此狠心?

  風還是剛才一樣的風,雲還是剛才一樣的雲。

  但是在他感覺中,這世界已變了,完全變了,變成了空的。

  他手裡緊緊握著他的刀,他的心彷彿也被人捏在手裡,捏得很緊。

  而且就在心的中間,還插著一根針。

  一根尖銳、冰冷的針。

  沒有人能想像這種悲苦是多麼深邃,多麼可怕。

  除了仇恨之外,他第一次瞭解到世上還有比仇恨更可怕的感情。

  本來他想毀滅的,只不過是他的仇人。

  但這種感情卻使得他想毀滅自己,想毀滅這整個世界!

  他從沒有想到自己的錯,因為他覺得自己根本沒有錯。

  所以他更痛苦。

  他從來沒有想到,有句話是一定要說出來的,你若不說出來,別人怎麼會知道?

  這也許只因為他還不瞭解翠濃,不瞭解女人。

  他還不懂得愛。

  既不懂得應該怎麼樣被愛,也不懂得應該怎麼樣去愛別人。

  但這種愛才是最真的!

  你只有在真正愛上一個人的時候,才會有真正的痛苦。

  這本來就是人類最大的悲哀之一。

  但是只要你真正愛過,痛苦也是值得的!

  夜。

  群星在天上閃耀,秋樹在風中搖曳。

  秋月更明。

  這還是昨夜一樣的星,一樣的月。

  但昨夜的人呢?

  星還在天上,月還在天上。

  人在哪裡?

  三個月,他們已在一起共同度過了三個月,九十個白天,九十個晚上。

  那雖然只不過像是一眨眼就過了,但現在想起來,那每一個白天,每一個晚上,甚至每一時,每一刻中,都不知有多少回憶。

  有過痛苦,當然也有過快樂,有過煩悶,也有過甜蜜。

  有多少次甜蜜的擁抱?多少次溫柔的輕撫?

  現在這一切難道已永遠成了過去。

  那種刻骨銘心,魂牽夢縈的情感,現在難道已必須忘記。

  若是永遠忘不了呢?

  忘不了又能如何?

  記得又如何?

  人生,這是個什麼樣的人生?

  傅紅雪咬緊了牙,大步向前走出去,讓秋風吹乾臉上的淚痕。

  因為他現在還不能死!

  燈昏。

  小酒鋪裡的昏燈,本就永遠都帶著種說不出的淒涼蕭索。

  酒也是渾濁的。

  昏燈和濁酒,就在他面前。

  他從未喝過酒,可是現在他想醉。

  他並不相信醉了真的就能忘記一切,可是他想醉。

  他本來只覺已能忍受各種痛苦,但現在忽然發覺這種痛苦竟是不能忍受的。

  渾濁的酒,裝在粗瓷碗裡。

  他已定下決心,要將這杯苦酒喝下去。

  可是他還沒有伸出手,旁邊已有隻手伸過來,拿起了這碗酒。

  「你不能喝這種酒。」

  手很大,又堅強而乾燥,聲音也同樣是堅強而乾燥的。

  傅紅雪沒有抬頭,他認得這隻手,也認得這聲音——薛大漢豈非也正是堅強而乾燥的人,就像是個大核桃一樣。

  「為什麼我不能喝?」

  「因為這酒不配。」

  薛大漢另一隻手裡正提著一大缸酒,他將這缸酒重重地放在桌上,拍碎了泥封,倒了兩大碗。

  他並沒有再說什麼,臉上的神色既不是同情,也不是憐憫。

  他只是將自己面前的一碗給傅紅雪。

  傅紅雪沒有拒絕。

  現在已連拒絕別人的心情都沒有,他只想醉。

  誰說酒是甜的?

  又苦又辣的酒,就像是一股火焰,直衝下傅紅雪的咽喉。

  他咬著牙吞下去,勉強忍耐著,不咳嗽。

  可是眼淚卻已嗆了出來。

  薛大漢看著他,道:「你以前從來沒有喝過酒?」

  沒有回答。

  薛大漢也沒有再問,卻又為他倒了一碗。

  第二碗酒的滋味就好得多了。

  第三碗酒喝下去的時候,傅紅雪心裡忽然起了種很奇異的感覺。

  他從未有過這種感覺。

  桌上的昏燈,彷彿已明亮了起來,他身子本來是僵硬的,是空的,但現在卻忽然有了這種說不出的奇異活力。

  連痛苦都已可偶爾忘記。

  但痛苦還是在心裡,刀也還是在心裡!

  薛大漢看著他的刀,忽然道:「殺錯人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

  沉默。

  薛大漢道:「江湖上的英雄好漢們,誰沒有殺錯過人?」

  還是沉默。

  薛大漢道:「不說別人,就說袁秋雲自己,他這一生中,就不知殺錯過多少人。」

  傅紅雪端起面前剛斟滿的酒,又一口氣灌了下去。

  他知道薛大漢誤會了他的痛苦。他更痛苦。

  他剛殺了一個無辜的人,心裡竟似已完全忘記了這件事,竟只記著一個女人。一個背棄了他的女人。

  薛大漢又為他斟滿了一碗酒,道:「所以,你根本不必將這件事放在心上的,我知道你是條好漢子,你……」

  傅紅雪忽然打斷了他的話,大聲道:「我不是條好漢子。」

  薛大漢皺眉道:「誰說的?」

  傅紅雪道:「我說的。」

  他又灌下這碗酒,重重地將酒碗摔在地上,咬著牙道:「我根本就不是個人。」

  薛大漢笑了,道:「除了你自己之外,我保證別人絕不會這麼想。」

  傅紅雪道:「那只因為別人根本不瞭解我。」

  薛大漢凝視著他,道:「你呢?你自己真的能瞭解自己?」

  傅紅雪垂下頭。

  這句話正是他最不能回答的。

  薛大漢道:「我們萍水相逢,當然也不敢說能瞭解你,但我卻敢說,你不但是個人,而且是個很了不起的人,所以你千萬不要為了任何事而自暴自棄。」

  他的表情更嚴肅,聲音更緩慢,接著道:「尤其是不要為了一個女人。」

  傅紅雪霍然抬起頭。

  他忽然發現薛大漢並沒有說錯他。

  一個男人為了愛情而痛苦時,那種神情本就明顯得好像青綠的樹葉突然枯萎一樣。

  薛大漢道:「我還可以告訴你,她非但不值得你為她痛苦,根本就不值得你多看她一眼。」

  傅紅雪道:「你……你……你知道她……她的下落嗎?」

  他連聲音都已緊張而發抖。

  薛大漢點了點頭,道:「我知道。」

  傅紅雪跳起來,道:「你……你說。」

  薛大漢道:「我不能說。」

  傅紅雪道:「為什麼?」

  薛大漢看著他,目中也露出痛苦之色,將面前的酒也一口灌了下去,才勉強點了點頭,道:「好,我說,她……她是跟一個人一起走的。」

  傅紅雪道:「跟誰走的?」

  薛大漢道:「跟那個趕車的小伙子。」

  這句話就像是一把刀,一刀刺入了傅紅雪的胸膛。

  他的痛苦已接近瘋狂。

  「你說謊!」

  「我從不說謊。」

  「你再說我就殺了你。」

  「你可以殺了我,但我說的絕不是瘋話。」

  薛大漢的神情沉著而鎮定,凝視著傅紅雪:「你一定要相信我,一定要相信!」

  傅紅雪瘋狂般瞪著他,緊緊握著他的刀。

  刀並沒有拔出來,淚卻已流下。

  他也已看出薛大漢說的並不是謊話。

  薛大漢道:「其實你也不能怪她,她本就配不上你,你們若勉強在一起,只有痛苦……他們才是同一類的人。」

  他們!這兩個字也像是一把刀,又一刀刺入了傅紅雪的心。

  難道他心裡最愛的女人,竟真的只不過是那麼卑賤下流的人?

  他倒了下去,忽然就倒了下去。

  然後他的眼淚就像青山間的流水般流了出來。

  他總算沒有哭出聲,可是這種無聲的眼淚,卻遠比號啕痛哭還要傷心。

  薛大漢沒有勸他。

  無論誰都知道這種眼淚是沒有人能勸得住的。

  他只是在旁邊等著,看著,等了很久,直等到傅紅雪心裡的酒和悲哀都已化作眼淚流出,他才拉起了他:「走,我們換一個地方再去喝。」

  傅紅雪沒有拒絕。

  他似已完全喪失了拒絕的力量和尊嚴。

  這地方不但有酒,還有女人。

  據說酒若加上女人,就能使各種人將各種痛苦全都忘記。

  傅紅雪也許並沒有忘記,可是他的確已麻木。

  第二天醒來時,他的痛苦也許更深,但那裡又有女人和酒在等著他。

  看來薛大漢不但是個好朋友,而且是個好主人。

  他供應一切。

  他供應的傅紅雪都接受。

  一個人在真正痛苦時,非但已不再有拒絕的力量和尊嚴,也已不再有拒絕的勇氣。

  他「張開眼,就在等,等今天的第一杯酒。

  喝完最後一杯,他就倒下去。

  現在他所畏懼的事已只剩下一種——清醒。

  沒有清醒的時候,難道就真的沒有痛苦?

  麻木難道真的能使痛苦消失?

  黃昏,還未到黃昏。

  桂花的香氣,從高牆內飄散出來。

  長巷靜寂。

  青石板鋪成的路,在秋日午後的太陽下,看來就像是一面銅鏡。

  長巷裡只有四戶人家。

  城裡最豪華的妓院和客棧,都在這條長巷裡。

  這條巷就叫安樓巷。

  長巷的角落上,有一道月洞門,門外清陰遍地,門裡濃香滿院。

  傅紅雪推開了這扇門。

  他剛穿過濃香夾道的小徑。

  那裡不但有花香,還有脂粉香、女兒香。

  他已在這裡醉了六天。

  這裡有各種酒,各種女人——從十三歲到三十歲的女人。

  她們都很美,而且都很懂得應該怎樣去討好男人。

  「這些女人難道和翠濃有什麼不同?我看她們隨便哪一個都不比她差。」

  這是薛大漢說的話。

  傅紅雪並沒有爭辯,可是他自己心裡知道,沒有任何人能代替她。

  每個男人心裡,都有個女人是其他無論任何人都無法代替的。

  這也正是人類的悲哀之一。

  現在他剛起來,今天的第一杯酒還沒有喝下去。

  屋子裡還留著昨夜的旖旎殘香,牆壁雪白,傢俱發亮,棗木架上的一盆秋菊開得正艷。

  這地方就是城裡最豪華精緻的。

  可是他忽然覺得這地方像是個樊籠。

  他想出去走走。

  他手裡雖然還是握著他的刀,但已握得遠不及昔日有力。

  他臉色雖然仍是蒼白的,但已不是那種透明般的蒼白,已接近死灰。

  酒是不是已腐蝕了他的尊嚴和勇氣,也已腐蝕了他的力量。

  這連他自己也能感覺得到。

  他的頭腦發漲,胃卻是空的,除了酒之外,任何飲食都已對他沒有吸引力。

  他忽然又有了種新的恐懼。

  所以他想走出這樊籠去。

  長巷靜寂,桂子飄香。

  傅紅雪推開了月洞門,一陣清涼的秋風正迎面吹過來。

  他深深吸了口氣,正準備迎著風走過去。

  就在這時候,他看見了一個人。

  翠濃!

  經過了無數痛苦,無數折磨之後,他忽然看見了翠濃。

  但翠濃並不是一個人。

  她身邊還有個小伙子,正是那趕車的小伙子。

  現在無論誰也看不出他曾經是個趕車的,現在他身上穿的,至少是值二十兩銀子一件的長衫,正是城裡最時髦的花花公子們穿的那種。

  他腰帶上掛著個翠綠的鼻煙壺,無邊的軟帽上還鑲著粒大珍珠。

  現在他走起路來,已能昂首闊步。

  但他卻是走在翠濃身後的,就正如翠濃永遠都走在傅紅雪身後一樣。

  翠濃只輕輕動了動嘴,他的耳朵就立刻湊上去。

  因為他身上穿的,頭上戴的,都是翠濃替他買來的,她已將他這個人買了去。

  那也正是她永遠無法從傅紅雪身上得到的。

  傅紅雪的人突又僵硬麻木。

  風吹在身上,突然似已變成熱的,就像是從地獄中吹來的那麼熱。

  他全身都似已燃燒。

  刀也似已燃燒。

  他手裡還有刀,他可以衝過去,可以在一剎那間就殺了這個人。

  但他卻只是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

  因為他突然覺得一種無法形容的羞侮,竟不敢去面對他們。

  應該羞慚的本是別人,可是他竟覺得沒有臉去面對他們。

  這是種什麼樣的心情,這是種多麼可怕的痛苦。

  除了他自己之外,又有誰能瞭解。

  「算了,算了,算了……」

  他想轉過身,不再去看他們。

  可是他全身都無法移動。

  連眼睛都不能移動。

  「算了,算了,算了……」

  既然她果然是這種人,還有什麼悲哀,值得痛苦的?

  可是他的淚卻似又將流下。

  他眼看著他們,走入了對面一家最大的客棧。

  翠濃走在前面,那小伙子跟在身後。

  還是無法移動。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感覺到有一雙柔滑美麗的手伸過來,握著了他的手。

  「你怎麼站在這裡發怔?薛大爺正在到處找你喝酒呢。」

  對,喝酒。

  他為什麼不能喝酒?

  他為什麼要清醒著忍受這種屈辱和痛苦。

  於是他再喝,再醉。

  醉了又醒,醒了又醉。

  尊嚴、勇氣、力量,都已傾入樽中。

  現在他已只剩下那把刀。

  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握刀的蒼白的手,卻似已有些顫抖。

  現在他還沒有喝他今天的第一杯酒。

  一個笑渦很深,笑得很甜的少女,正為他們斟第一杯酒。

  薛大漢在對面看著。

  琥珀色的酒,盛在天青瓷杯中,已盛滿。

  傅紅雪剛想端起這杯酒,他知道只要這杯酒喝下去,他的痛苦就已減輕。

  他帶著急切的渴望伸出了他的手。

  可是薛大漢的手卻已先伸過來,突然一掌打翻了這杯酒。

  傅紅雪怔住。

  薛大漢臉上已沒有以前那種充滿豪爽友情的笑容,沉聲道:「你今天還想喝酒?」

  傅紅雪遲疑著,還是點了點頭。

  薛大漢沉著臉,道:「你知不知道你已經喝了我多少酒?」

  傅紅雪不知道,他已記不清,算不清。

  那笑渦很深的少女卻甜笑著道:「到今天為止,傅大少的酒賬已經有三千四百兩。」

  薛大漢道:「他付了多少?」

  少女笑得更甜,道:「一文也沒有付。」

  薛大漢冷笑,道:「一文錢都沒有付,憑什麼還在這裡喝酒?」

  少女嫣然道:「因為他是薛大爺的客人。」

  薛大漢道:「不錯,他是我的客人,我可以請他一兩次,但你總不能要我請他一輩子吧。」

  少女吃吃笑道:「當然,他又不是薛大爺的兒子,薛大爺憑什麼要請他一輩子。」

  薛大漢冷冷道:「我以前請他,因為我覺得他還像是個英雄,誰知道他竟是個專吃白食的狗熊,連一點出息都沒有。」

  傅紅雪全身又已因羞憤而發抖。

  可是他只有忍受。

  因為他自己也知道,別人的確沒有理由請他喝一輩子酒。

  他用力咬著牙,慢慢地站起來。

  他左腿先邁步出去,右腿再慢慢地跟上去。

  他走得更慢,因為他的腿似也有些麻木。

  薛大漢突然道:「你想走?」

  傅紅雪道:「我……我已該走了。」

  薛大漢道:「你欠的酒賬呢?」

  傅紅雪閉著嘴。

  他無法回答,也無話可說。

  薛大漢道:「前三天的帳,我可以請你,但後面的十一天……」

  那少女立刻接著道:「後面十一天的賬是兩千八百五十兩。」

  薛大漢道:「你聽見沒有,二千八百五十兩,你不付清就想走?」

  沒有回答,還是無話可說。

  薛大漢道:「你是不是沒錢付賬?好,留下你的刀來,我就放你走!」

  「留下你的刀來!」

  傅紅雪耳邊彷彿響起了一聲霹靂。

  「留下你的刀來!」

  傅紅雪的人似已完全崩潰。

  薛大漢臉上卻帶著種惡毒的獰笑,現在他才露出了他的真面目。

  又不知過了多久,傅紅雪才從他緊咬著的齒縫中吐出九個字:「誰也不能留下我的刀!」

  薛大漢大笑。

  「這句話如果是你以前說我也許還會相信,只不過現在……」

  「現在怎麼樣?」

  「現在你已不能說這句話,已不配說!」

  傅紅雪霍然回頭,連眼睛都已變成血紅,可是他總算看到了薛大漢的真面目。

  薛大漢冷笑,道:「今天你若不留下這柄刀,只怕就得留下你的頭!」

  「留下你的頭!」

  原來薛大漢對傅紅雪所做的一切事,就是為了等著說這句話。

  原來這本就是個陰謀。

  刀還在手裡,傅紅雪還是隨時都可以拔出來。

  可是他已完全喪失了那種一刀置人於死的自信,那麼奇妙的自信。

  因為他的勇氣尊嚴和自信,都已傾入酒中。

  「拔你的刀!」

  薛大漢已站起來,就像是個巨神般站了起來。

  「難道現在你已不敢拔刀?」

  他的聲音中不但充滿譏誚,而且充滿自信。

  因為他很瞭解傅紅雪的武功,更瞭解傅紅雪這些天來失去了些什麼。

  他已有把握。

  這種把握正如傅紅雪一刀刺入袁秋雲胸膛時的把握一樣!

  他知道傅紅雪只要一拔刀,就得死於刀下,也正如以前他只要一拔刀,別人就得死在他刀下的情況完全一樣。

  這是種多麼可怕的變化。

  這種變化是誰造成的?是怎麼樣造成的?

  情是何物?

  傅紅雪沒有拔刀。

  他不能拔刀。

  因為他的刀似已不在他的手裡,而在他的心上!

  他的心正在滴著血。

  痛苦、悔恨、羞辱、憤怒。

  這一切,全都是為了一個女人,為了一個跟那馬車伕走入客棧中的女人。

  「算了,算了,算了……」

  拔刀又如何?

  死又如何?

  愛情和仇恨同時消滅,生命也同時消滅,豈非還落得個乾淨?

  一個人若在如此痛苦和羞辱中還要活著,那無論為了什麼原因也不值得。

  他已決定拔刀!

  黃昏。

  秋雲低垂,大地蒼茫。

  傅紅雪已準備拔刀。

  但這時忽然聽見有人在笑。

  是路小佳在笑。

  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已出現在窗口,正伏在窗台上笑。

  他的笑聲中,彷彿永遠都帶著種無法形容的譏誚和嘲弄之意。

  傅紅雪的心沉了下去,他本來縱然還有一線希望,現在希望也已完全斷絕。

  路小佳帶著笑,道:「美酒盈樽,美人如玉,你們難道就準備在這裡拚命?」

  薛大漢道:「殺人難道還要選地方?」

  路小佳道:「當然要。」

  他微笑著,又道:「我殺人比你們內行,我可以保證,這裡絕不是殺人的地方。」

  薛大漢道:「你要替我們選個地方?」

  路小佳點點頭,道:「這花園裡就不錯,你們無論從什麼地方倒下去,我保證都一定倒在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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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回 小李飛刀

  暮靄蒼茫,花叢間彷彿籠上了一層輕紗。

  但這美麗的庭園中,此刻卻像是忽然充滿了淒涼蕭索之意。

  路小佳一翻身,坐在窗台上,悠然道:「秋天的確是殺人的好天氣,我一向喜歡在秋天殺人的。」

  薛大漢道:「只可惜今天已用不著你動手。」

  路小佳微笑道:「自己沒有人可殺時,看著朋友殺人也不錯。」

  薛大漢道:「我保證你一定可以看得到。」

  路小佳道:「我相信。」

  他轉過頭,帶著微笑,看看傅紅雪,又道:「其實今天被殺的人本不該是你。」

  傅紅雪就站在花徑盡頭,聽著。

  路小佳道:「老薛的武功剛猛凌厲,雖然已是一流高手,但你的刀卻似有種神秘的魔力,你本來可以殺了他的。」

  沉默。

  路小佳道:「可是現在已不同了,因為你對自己都已沒有信心,你的刀又怎麼會對你有信心?」

  還是沉默。

  路小佳道:「現在你已不相信你的刀,你的刀也已不再相信你,所以你已必將死在老薛手下。」

  傅紅雪握刀的掌心已沁出冷汗。

  「看著你這麼樣一個人被別人殺死,實在是件很遺憾的事,但這也不能怪別人,只能怪你。」

  他輕輕歎了口氣,接著道:「一個人若想要報仇,就不能愛上任何女人,一個人若想在江湖中活得長久,也不能愛上任何女人,何況你愛上的只不過是個人盡可夫的婊子。」

  傅紅雪只覺得心又在後縮,忽然道:「一個人若想活得長久,話也不能說得太多。」

  路小佳笑道:「這倒也是句老實話,今天我的話實在說得太多了。」

  他捏碎粒花生,剝開,拋起,忽又笑道:「但你的話卻說得太少。」

  傅紅雪道:「哦?」

  路小佳已接住了花生,慢慢咀嚼,道:「你本該問問他,為何要殺你的。」

  傅紅雪道:「我不必問。」

  路小佳道:「為什麼?」

  傅紅雪道:「因為我已知道。」

  路小佳道:「你知道什麼?」

  傅紅雪目中露出痛苦之色,一字字道:「我知道他必定也是那天在梅花庵外的刺客之一。」

  路小佳忽然大笑,道:「今年他還不到三十,那時他還是個孩子,你為何不算算他的年紀?」

  傅紅雪怔住。

  路小佳道:「只不過你既然可以為你的父親復仇,他當然也可以為他的父親殺了你。」

  傅紅雪終於明白。

  薛大漢雖不是白家的仇人,他父親卻無疑是的。

  這一切陰謀,只不過是為了阻止傅紅雪去殺他的父親。

  誰能說他做錯了?

  他用的方法也許不正當,但一個人若要阻止別人去殺他的父親,無論用什麼法子,都沒有人能說他是不對的。

  薛大漢一直沒有開口,他已將全身真力全都運達四肢。

  那巨大的身軀,看來似乎又已高大了些。

  他用的兵器是柄五十三斤重的大鐵斧,看來這一斧之力,連山石都難以抗拒。

  傅紅雪長長吸了口氣,道:「好,現在你已不妨出手了。」

  薛大漢冷冷道:「我讓你先拔刀,還是一樣可以殺你。」

  突聽一人大喊。

  「你若要殺他,就得先殺了我。」

  聲音雖嘶啞,仍是動聽的。

  一個人從花徑那頭,急奔了過來,很少有人在奔跑時還能保持那種優美的風姿。

  可是她梳理光潔的鬢髮已凌亂,臉上的焦急和恐懼也不是裝出來的。

  一個小伙子在後面追來,想拉她。

  「你何必管人家的事?」

  可是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她反身一掌摑倒在地上。

  薛大漢和路小佳卻很驚異,同時失聲:「是你!」

  他們實在想不到來的這女人竟是翠濃,更想不到這種女人竟肯為傅紅雪死。

  在這一瞬間,最驚訝、最痛苦、也最歡喜的,當然還是傅紅雪。

  沒有人能瞭解他此刻的心情,也沒有人能形容得出來。

  翠濃已奔過來,擋在他面前。

  薛大漢道:「你來幹什麼?」

  翠濃道:「我不能看著他死。」

  薛大漢冷笑,道:「你能保護他?」

  翠濃道:「我不能,但我卻能比他先死。」

  薛大漢道:「你真的肯為他死?」

  翠濃道:「否則我為何要來?」

  薛大漢道:「那時你為何要走呢?」

  翠濃道:「因為……因為那時我以為他討厭我,看不起我,我以為他根本不想要我。」

  她目中忽然湧出淚珠,接著道:「但現在我才知道,他是真心喜歡我的,以前他對我那種樣子,只不過因為他天生的怪脾氣。」

  薛大漢冷笑。

  翠濃流著淚,道:「現在我也明白,只要他是真心喜歡我,我也真心喜歡他,其他的事全不重要……這些天來他過的是什麼日子,我也知道。」

  她用力咬住嘴唇,又道:「若不是為了我,就憑你們,又怎麼敢這樣子對他?」

  薛大漢冷笑道:「你難道真要我殺了你?」

  翠濃道:「當然是真的,他若因我而死了,難道我還能活得下去?」

  薛大漢道:「很好,那麼我就成全了你。」

  突聽傅紅雪道:「等一等!」

  薛大漢冷冷道:「難道你也要搶著先死?」

  傅紅雪不再回答,不再說話。

  他已不必再說話,因為他的態度已說明了一切。

  就在這一瞬間,他的人又完全變了。他的心本是緊緊收縮著的,就像是一團被人揉在掌心的紙。

  一個人的心若已碎了,他縱然還有力量,也不願再使出來,無法再使出來。人類所有的一切,本就是隨著心情而變化的。酒並不能真的毀了他,真正毀了他的,是他內心的痛苦和絕望。

  現在他的心已展開。他的態度忽然又變得充滿了自信,因為他已知道他所愛的人並沒有背叛他,他握刀的手又變得出奇地鎮定。

  薛大漢看著他,心裡忽然生出種無法形容的恐懼,他也知道現在若不能殺了這個人,以後就永遠不會再有機會。

  他狂吼一聲,衝了過去,五十三斤重的大鐵斧,已化作了一陣狂飆。

  花被震碎了,殘花在斧風中飛起。然後風聲突然停頓,殘花慢慢地飄下來……

  鐵斧高舉在那裡,動也不動,薛大漢的人也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

  傅紅雪的人已到了他面前,就站在鐵斧下。他的刀卻已刺入了薛大漢的心臟,只剩下一截漆黑的刀柄!

  漆黑的刀柄還在手裡,臉卻是蒼白的,蒼白得透明。

  薛大漢手裡的大鐵斧終於落下來,他眼珠已凸出,瞪著傅紅雪,就像別的那些死在傅紅雪刀下的人一樣,眼睛裡充滿了懷疑和不信。

  可是他現在已必須相信,這個人,這柄刀,的確有這種神秘的魔力。

  傅紅雪沒有看他,只是看著手裡的刀。

  「嗆」的一聲,刀已入鞘。

  薛大漢居然還沒有倒下去,卻忽然長長地吐出了口氣,彷彿是悲哀,歎息。

  「我本來想把你當做朋友的。」

  這是他最後說的一句話。然後他就倒下去,倒在花下。

  傅紅雪還是沒有看他,但也不知為了什麼,冷漠的眼睛裡竟也露出種悲傷的表情。

  「我本來並不想殺你。」

  這句話他並沒有說出來,但有些話本就是不必說出口來的。

  殘花已落盡,有些花瓣,正落在薛大漢身上。

  路小佳還是坐在那裡,他也並沒有去看他朋友的屍體,他在看著傅紅雪手裡的刀,一雙冷漠的眼睛突然變得熾熱了起來。

  「好快的刀!」

  沒有回應。

  路小佳忽然笑了,深深地接著道:「只可惜還並不十分快。」

  傅紅雪還是沒有回應,因為他自己心裡也能感覺得到,他雖已殺了薛大漢,但那並不能表示他的刀已恢復以前那麼快。十三天來的痛苦折磨,就算鐵打的人,也會受到損害。

  路小佳的情況卻似在巔峰中。

  所以他笑得很愉快,也很殘忍。緩緩道:「現在我們心裡一定都明白一件事。」

  傅紅雪沒有問。因為他的確知道路小佳這句話的意思!

  「我若要殺你,今天就是我最好的機會,只有呆子才會錯過這種機會。」

  翠濃失聲道:「你……你也想殺他?」

  路小佳笑了笑,道:「你看我像是個呆子?」

  他微笑著,剝開顆花生,拋起。

  他的手乾燥而鎮定,但是他拋起的花生卻忽然不見了。

  花生突然被一種很奇怪的力量吸到後面去,落在一個人嘴裡。

  這人就坐在屋子裡剛才傅紅雪坐的地方,慢慢地咀嚼著花生,端起了酒杯。

  傅紅雪一回頭就看見了他。

  葉開!這陰魂不散的葉開!

  葉開在微笑,微笑著喝下那杯酒。

  路小佳忽然也笑了,道:「桌上還有菜,你何必搶我的花生下酒?」

  葉開微笑道:「因為能吃到你花生的機會並不多,也只有呆子才會錯過這種機會的。」

  路小佳道:「你看來也不像是個呆子。」

  葉開道:「所以我還活著。」

  路小佳大笑。他的人突然隨著笑聲掠出,只一個翻身,就消失在蒼茫的幕色裡。

  葉開又為自己倒了杯酒,喃喃道:「看來這年頭的呆子越來越少了。」

  燈已燃起,是葉開自己燃起的。屋裡已沒有別的人,那笑渦很深的少女也已不見蹤影。

  燈燃起的時候,傅紅雪就出現在門口,他看著葉開手裡的酒,但現在酒已對他完全沒有吸引力。

  葉開自己喝下了這杯酒,微笑道:「我不敬你,因為我知道你現在已不會再喝酒的。」

  傅紅雪盯著他。

  葉開道:「但你還是可以進來坐坐,這裡……」

  傅紅雪忽然打斷了他的話,道:「是誰叫你來的?說!」

  葉開道:「我自己有腦子。」

  傅紅雪道:「你為甚總是要來管我的事?」

  葉開道:「誰管了你的事了?」

  傅紅雪道:「剛才你……」

  葉開道:「剛才我只不過吃了路小佳一顆花生而已,那難道也是你的事?」

  傅紅雪閉緊了嘴。

  葉開忽然歎了口氣,道:「這年頭的呆子雖越來越少,但一兩個總還是有的。」

  翠濃垂著頭,慢慢地穿過花徑。

  夜色已籠罩大地。

  她臉上的淚痕還沒有干,眼睛裡又有了淚光。然後她就聽到了身後的腳步聲,一種奇特,緩慢的腳步聲。

  她自己也走得很慢。

  風在吹,秋星一粒粒升起,遠處彷彿有人在吹笛。

  秋夜的笛聲,彷彿總是令人斷腸的。

  門就在前面,她已將走出門,但就在這時,她聽到有人輕喚:「你——」

  傅紅雪的眼睛在星光下看來就像是秋月下清澈的湖水。

  翠濃停下來,轉過身。

  傅紅雪凝視著她,道:「你又要走?」

  翠濃又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傅紅雪道:「你為什麼從不等我?」

  翠濃垂下頭,道:「你……你幾時要我等過你?」

  這句話也像是一根針,一根尖銳,但卻並不是冰冷的針。

  傅紅雪突然衝過去,緊緊擁抱住她。

  他抱得真緊,他的淚水湧出時,翠濃的哭聲已響遍在這充滿花香的秋風裡。

  「我以為你永遠不會再要我了。」

  「為什麼?你為什麼會這麼想?」

  「因為……因為你看見了我跟那個人……」

  「那不能怪你。」

  「……」

  「你以為我看不起你,不要你了,所以才會去找別人。」

  「你真的不恨我?」

  「那本是我的錯,我怎麼能怪你。」

  「可是我……」

  「不管你怎麼樣,都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我們為什麼不能夠將過去的事情忘記?」

  「你真的能忘記我過去那些……」

  「我只希望你也能忘記我過去對你的那些不講理的事。」

  翠濃笑了。她臉上的淚痕雖然還未干,可是她笑了,笑得那麼溫柔,那麼甜蜜。

  她甜笑著,在他耳邊低語。

  「你真的是傅紅雪?」

  「當然是。」

  「可是你為什麼好像忽然變了個人呢?」

  「因為我的確已變了。」

  「怎麼會變的?」

  「……」

  翠濃道:「你不肯告訴我?」

  傅紅雪終於輕輕歎息了一聲。

  「我也不知道我怎麼會變的,我只知道離開了你十二天之後,再也不想離開你一刻了。」

  翠濃緊緊擁抱住他,淚珠又一連串流下來。

  但這已是幸福快樂的淚珠,這種淚珠遠比珍珠還珍貴。

  人,畢竟是人。就算他心上真的有一層冰,冰也有溶化的時候。

  愛的力量永遠比仇恨偉大。有時仇恨看來雖然更尖銳,更深切,但只有愛的力量才是永恆不變的。

  現在坐在窗台上,是葉開。

  風吹過的時候,他身後隱隱有鈴聲輕響。

  他們看著傅紅雪和翠濃穿過花徑,走出去,消失在夜色間。

  丁靈琳忽然輕輕歎了口氣,道:「看來他現在已漸漸變得像是個人了。」

  她說的他,當然就是傅紅雪。

  現在無論葉開走到哪裡,她就跟到哪裡,剛才她沒有出現,因為,她一直都在後面監視著這裡的女孩子們。

  她並不是怕別的,只不過不願她們見到葉開,也不願葉開見到她們。

  連她自己都承認她是個很會吃醋的女人。

  葉開道:「你認為以前他不是個人?」

  丁靈琳道:「至少我沒有看見過像他那樣的人。」

  這點葉開也不能不承認。

  丁靈琳道:「我也從來沒有想到,他真的會為翠濃那麼痛苦。」

  葉開忽然笑了笑,道:「你認為他痛苦真的是為了她?」

  丁靈琳道:「難道不是?」

  葉開搖搖頭。

  丁靈琳道:「你認為他痛苦是為了什麼?」

  葉開道:「他一直認為自己比翠濃高尚,一直認為翠濃配不上他。」

  丁靈琳道:「這倒一點也不假。」

  葉開道:「所以等到翠濃離開他的時候,他才會感覺特別痛苦,因為他總認為翠濃應該像狗一樣跟著他的。」

  丁靈琳道:「你認為他痛苦只不過因為他的自尊受到了傷害?」

  葉開道:「那當然也因為他覺得自己受了欺騙,無論是什麼樣的男人,被女人欺騙時都會覺得很痛苦的,就算他根本不愛那個女人,也同樣痛苦。」

  丁靈琳道:「你認為他根本不愛翠濃?」

  葉開道:「我並不是這意思。」

  丁靈琳道:「你是什麼意思?」

  葉開道:「我的意思是說,翠濃若不離開他,他總有一天也會離開翠濃,在那種情況下,他就絕不會痛苦了。」

  丁靈琳道:「為什麼?」

  葉開道:「因為他跟別的人不同。」

  丁靈琳道:「有什麼不同?」

  葉開道:「他是在仇恨中生長的,所以……」

  丁靈琳道:「所以他就算真的愛翠濃,也還是忘不了他的仇恨!」

  葉開道:「絕對忘不了。」

  丁靈琳道:「看來你好像很瞭解他。」

  葉開輕輕歎息了一聲,道:「世上絕沒有任何人比我更瞭解他。」

  丁靈琳道:「為什麼?」

  葉開突然沉默。

  丁靈琳道:「是不是因為你也跟他一樣,也是在仇恨中生長的?」

  葉開沉默了很久,緩緩道:「也許是的,可是我跟他並不相同。」

  丁靈琳道:「為什麼?」

  葉開目光凝視著遠方的一顆明星,道:「因為我曾經遇到過一個人。」

  丁靈琳道:「一個什麼樣的人?」

  葉開道:「一個神奇的人,世上假如真的有神存在,他就是神。」

  丁靈琳道:「就是他改變了你的一生?」

  葉開點點頭。

  丁靈琳咬著嘴唇,也沉默了很久,才輕輕問道:「他是個男人,還是個女人?」

  葉開笑了。

  丁靈琳瞪起了眼,道:「一定是個女人,是個什麼樣的女人?」

  葉開道:「他若是女人,世上所有的人就全都是女人了。」

  丁靈琳道:「這是什麼意思?」

  葉開目中忽然露出一種說不出的崇敬之色,道:「我看見過很多人,各式各樣的人我都看過,但只有他,才配稱得上是個真正的男子漢。」

  丁靈琳也笑了。

  葉開道:「我從未看過比他更偉大的人。」

  丁靈琳道:「他一定很豪爽,很有義氣。」

  葉開道:「又何止如此而已,就算將世上所有稱讚別人的話,全都加到他身上,也不能形容他的偉大於萬一。」

  丁靈琳道:「你佩服他?」

  葉開道:「又何止是佩服而已,他就算叫我立刻去死,我也願意。」

  他又歎息了一聲,道:「但他顯然不會叫我去死的,他一向只會為了別人,犧牲自己。」

  丁靈琳聽得眼睛裡也發出了光,道:「他究竟是誰呢?」

  葉開道:「你應該聽說過他的。」

  丁靈琳道:「哦?」

  葉開道:「他姓李……」

  丁靈琳聳然道:「莫非是小李探花?」

  葉開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聽說過他。」

  丁靈琳眼睛裡立刻也露出同樣的尊敬之色,歎息著道:「我當然聽說過他……世上又有誰沒有聽說過他的呢?」

  葉開道:「他的所作所為,的確令人很難忘記。」

  丁靈琳道:「尤其是他和上官金虹那一戰,江湖上雖然沒有人真的看見過,可是在傳說中,那一戰簡直比神話還要神奇。」

  葉開笑道:「我至少聽五百個人談起過那一戰,每個人的說法居然都不同。」

  丁靈琳笑道:「我也聽過很多種說法,誰都堅持認為自己說的那一種才是正確的,誰都認為別人說的是謊話。」

  葉開道:「但至少有一點,卻是每個人都不能不承認的。」

  丁靈琳道:「哪一點?」

  葉開道:「小李飛刀,例不虛發!」

  他眼睛煥發著光,接著道:「無論誰都不能不承認,到現在為止,普天之下,還沒有人能避開他的那一刀的!」

  丁靈琳的眼睛也在發著光,歎息著道:「只可惜他的那一刀已成絕響,我們是再也看不到的了。」

  葉開道:「誰說的?」

  丁靈琳道:「據說他殺了上官金虹後,就封刀退隱,再也不問江湖間的事。」

  葉開笑笑。

  丁靈琳道:「他若非退隱世外,江湖中為什麼從此就聽不見他的消息?」

  葉開又笑笑。

  丁靈琳道:「你難道知道他的消息?」

  葉開沉吟著,終於道:「追查梅花盜,威震少林寺,決戰上官金虹,那些只不過是他一生中的幾件小事而已。」

  丁靈琳道:「那些事還是小事?」

  葉開道:「他破了金錢幫之後,在江湖中又不知做了多少驚天動地的事。」

  丁靈琳道:「真的?」

  葉開道:「我為什麼要騙你?」

  丁靈琳道:「他又做了些什麼事?」

  葉開道:「你若聽到了那些事,我敢保證你一定會熱血沸騰,晚上連覺都睡不著。」

  丁靈琳道:「這些驚天動地的大事,我為什麼連一件都沒有聽到?」

  葉開微笑道:「虯髯客在海外威鎮十國,自立為王,李靖都不知道,小李探花做的事,你一個小小的女孩子又怎會知道?」

  他不讓丁靈琳開口,接著又道:「真正的大英雄大豪傑,做事一向是不願被俗人知道的。」

  丁靈琳撇了撇嘴,道:「我是俗人,你呢?」

  葉開笑道:「我也是俗人,只不過我的運氣比你好些。」

  丁靈琳拉起了葉開的手,甜笑著道:「你能不能將那事說來給我聽聽?……我寧願晚上不睡覺也要聽。」

  葉開道:「等有空的時候,我說不定會講給你聽聽的。」

  丁靈琳笑得更甜,柔聲道:「那麼現在你就說好不好?」

  葉開道:「現在我沒空。」

  丁靈琳道:「先說一兩件行不行?」

  葉開道:「不行。」

  丁靈琳的嘴嘟起來了,重重地甩下他的手,道:「人家一有事求你,你就擺起架子來了。」

  葉開笑道:「架子當然要擺的。」

  丁靈琳嘟著嘴,道:「憑什麼?」

  葉開道:「就憑那些故事,無論誰知道那麼精彩的故事,都有資格可以擺擺架子。」

  丁靈琳眨著眼,道:「真的那麼精彩?」

  葉開道:「我保證你從未聽過那樣精彩,那麼令人感動的事。」

  丁靈琳的態度又軟了,賠著笑道:「那麼我就讓你擺擺架子,你要茶,我就去替你倒茶,你要喝酒,我就替你倒酒,這樣行不行?」

  葉開道:「還是不行。」

  丁靈琳道:「為什麼?」

  葉開道:「因為我現在真的沒空。」

  丁靈琳道:「你現在要幹什麼?」

  葉開道:「我要趕著到好漢莊去。」

  丁靈琳道:「好漢莊?」

  葉開道:「好漢莊就是薛家莊。」

  丁靈琳道:「就是薛大漢的家?」

  葉開道:「好漢莊的莊主,就是那薛大漢的老子薛斌。」

  丁靈琳道:「你要趕去報凶訊?」

  葉開道:「我不是烏鴉。」

  丁靈琳道:「那你趕去幹什麼?」

  葉開道:「我若猜得不錯,傅紅雪現在想必也在急著趕到那裡去。」

  丁靈琳道:「他去你就要去?」

  葉開笑笑。

  丁靈琳道:「你對他的事,為什麼總是比對我還關心?」

  葉開又笑笑。

  丁靈琳盯著他道:「我總覺得你跟他好像有點很特別的關係,究竟是什麼關係?」

  葉開笑道:「你難道連他的醋也要吃?莫忘記他是個男人。」

  丁靈琳道:「男人又怎麼樣?男人跟男人,有時候也會……」這句話沒說完,她自己也笑了。

  紅著臉笑了。

  葉開卻在沉思著,道:「想當年,薛斌也是條好漢,一百零八招開天闢地盤古神斧,也曾橫掃過太行山,卻不知現在怎麼樣了。」

  丁靈琳道:「你難道生怕傅紅雪不是他的對手,所以要趕去相助?」

  葉開笑了笑,道:「若連傅紅雪的刀都不是他的敵手,我趕去又有什麼用?」

  丁靈琳凝視著他,道:「你的功夫難道遠不如傅紅雪?」

  葉開道:「據我所知,他刀法很快,當今天下已沒有人能比得上。」

  丁靈琳道:「可是我聽到很多人說過,你也有柄很可怕的刀。」

  葉開道:「哦?」

  丁靈琳道:「而且是柄看不見的刀。」

  葉開道:「哦?」

  丁靈琳道:「你少裝糊塗,我只問你,你的那柄刀,是不是小李飛刀的真傳?」

  葉開歎了口氣,道:「小李飛刀就是小李飛刀,除了小李探花自己的之外,就沒有第二家。」

  丁靈琳道:「為什麼?」

  葉開道:「因為那種刀本就是沒有人能學得會的。知道了吧!」

  丁靈琳道:「你呢?」

  葉開苦笑道:「我若能學會他的一成,就已心滿意足。」

  丁靈琳嫣然道:「想不到你居然也會變得這麼謙虛起來了。」

  葉開道:「我本來就是個很謙虛的人。」

  丁靈琳道:「只可惜有點不老實。」

  葉開正色道:「所以你最好還是不要跟著我,我毛病若是來了,忽然把你強姦了也說不定。」

  丁靈琳的臉又紅了。她咬著嘴唇,用眼角瞟著葉開道:「你要是不敢,你就是個龜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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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回 刀下亡魂

  凌晨,秋寒滿衾。

  翠濃醒了,她醒得很早,可是她醒來的時候,已看不見她枕邊的人。

  枕上還殘留傅紅雪的氣息。可是他的人呢?

  一種說不出的孤獨和恐懼,忽然湧上翠濃的心,她的心沉了下去。

  她還記得昨夜傅紅雪說的話:「有些事你雖然不想做,但卻非做不可。」

  當然她也承認,無論誰在這一生中,至少都做過一兩件他本不願做的事。

  現在她終於明白傅紅雪這句話的意思。

  「我不想走的,但是我不能不走。」

  風吹著窗紙,蒼白得就像是她的臉。

  風真冷。

  她癡癡地聽著窗外的風聲,她並沒有流淚,可是她全身卻已冰冷。

  乳白色的晨霧剛剛從秋草間升起,草上還帶著昨夜的露珠,一條黃泥小徑蜿蜒從田陌間穿出去。傅紅雪走在小徑上,手裡緊緊握著他的刀,左腿先邁出一步,右腿再跟著慢慢地拖過去。

  漆黑的刀,蒼白的臉。

  「我不想走的,可是我不能不走!」

  他也並沒有流淚,只不過心頭有點酸酸的,又酸又苦又澀。

  可是他的痛苦並不深,因為這次並不是翠濃離開了他,而是他主動離開了翠濃。

  「……我只知道離開了你十二天之後,再也不想離開你片刻。」

  對這句話,他並不覺得歉疚,因為當時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確是真心的。

  那時本是他最軟弱的時候。一個人空虛軟弱時,往往就會說出些連他自己也想不到自己會說出來的話。

  當時他的確想她,感激她,需要她。因為她令他恢復了尊嚴和自信,令他覺得自己並不是個被遺棄了的人。

  然後他的情感漸漸平靜。

  然後他就想起了各種事,想起了她的過去,她的職業,她的虛榮。

  想起了她悄悄溜走的那一天,尤其令他忘不了的是,那趕車的小伙子摟著她走入客棧的情況。

  那十三天,他們在做什麼?是不是也在……

  他擁抱著她光滑柔軟的胴體時,忽然覺得一陣說不出的噁心。

  「……那已是過去的事,我們為什麼不能將過去的事一起忘記?」

  現在他才知道,有些事是永遠忘不了的,你越想忘記它,它越要闖到你的心底來。

  那時他不禁又想起她一掌將那小伙子摑倒在地上的情況。

  「以後說不定她還是會悄悄溜走的,因為她本就是個無情無義的人。」

  忽然間,所有的愛全都變成了恨,他本來就是生長在仇恨中的。

  「何況我本來就無法供養她,何況我要去做的事她本就不能跟著。」

  「我走了,反而對她好。」

  「現在她可以去找別人了,去找比我更適合她的人,很快她就會將我忘記。」

  「過兩年,她說不定真能將銀子一車車運回去。」

  一個人若要為自己找借口,那實在是件非常容易的事。

  一個人要原諒自己更容易。

  他已完全原諒了自己。翠濃若是永遠不再回來,他也許會思念一生,痛苦一生,可是她現在已回來。

  他情感的創傷,很快就收起了口,結起了疤,傷疤是硬的,硬而麻木。

  「既然她遲早要走,我為什麼不先走呢?」

  秋意很深,秋色更濃。

  遠山是枯黃色的,秋林也是枯黃色,在青灰色的蒼穹下,看來有種神秘而淒艷的美。

  傅紅雪慢慢地走過去。他走得雖慢,卻絕不留下來,因為他知道秋林後就是好漢莊。

  好漢莊就像它的主人一樣,已在垂垂老矣。

  牆上已現出魚紋,連油漆都很難掩飾得住,風吹著窗欞時,不停地「格格」發響。

  陽光從窗外照進來,正照在架上的鐵斧上。

  一柄六十三斤的大鐵斧。

  薛斌背負著雙手,站在陽光下,凝視著這柄鐵斧。

第三十三回 刀下亡魂(2)

  在他說來,這已不僅是柄斧頭而已,而是曾經陪他出生入死,身經百戰的夥計。三十年前,這柄鐵斧陪他入過龍潭,闖過虎穴,橫掃過太行山。現在這柄鐵斧還是和三十年前一樣,看來還是那麼剛健,還是在閃閃地發著光。

  可是鐵斧的主人呢?

  薛斌抬起手掩住嘴,輕輕地咳嗽著,陽光照在他身上,雖然還只不過是剛升起來的陽光,但在他感覺中,卻好像是夕陽。

  他自己卻連夕陽無限好的時光都已過去,他的生命已到了深夜。

  棗木桌上,有一卷紙,那正是他在城裡的舊部,用飛鴿傳來的書信。

  現在他已知道他的朋友和兒子都已死在一個少年人的刀下,這少年人叫傅紅雪。

  薛斌當然知道這並不是他的真名實姓。他當然姓白。

  白家的人用的刀,卻是漆黑的——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薛斌很瞭解那是柄什麼樣的刀。他曾親眼看到過同樣的一柄刀,在眨眼間連殺三位武林中的一流高手。

  現在他身上還有一條刀疤,從喉頭直穿臍下,若不是他特別僥倖,若不是對方力已將竭,這一刀已將他劈成兩半。直到十幾年後,他想起那時刀光劈下時的情況,手心還是會忍不住淌出冷汗。有時他在睡夢間都會被驚醒,夢見有人又拿著同樣一柄漆黑的刀來找他,將他一刀劈成兩半。

  現在這人果然來了!

  鐵斧還在閃著光。

  他挽起衣袖,緊握在斧柄,揮起。

  昔年他也曾用這柄鐵斧,劈殺太行大盜達三十人之多,但現在這柄鐵斧卻似已重得多了,有時他甚至已不能將它使完那一百零八招。

  他決心還要再試一試。

  大廳中很寬闊,他揮舞鐵斧,移身錯步,剎那間,只見斧影滿廳,風聲呼呼,看來的確還有幾分昔年橫掃太行山的雄風威力。

  可是他自己知道,他已力不從心了。使到第七十八招式,他已氣喘如牛,這還只不過是他自己一個人在練,若是遇到強敵時,只怕連十招都很難。

  他喘息,放下鐵斧。

  桌上有酒。他喘息著坐下來,為自己斟了滿滿一杯,仰起脖子喝下去。

  他發現自己連酒量都已大不如前了,以前他可以連盡十觥,現在只不過喝了三大杯,就已酒意上湧,連臉都紅了。

  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家人,佝僂著身子,慢慢地走了進來。

  他幼時本是薛斌的書僮,在薛家已近六十年。

  少年時,他也是個精壯的小伙子,也舞得起三十斤重的鐵斧,也殺過些綠林好漢。但現在,他不但背已駝,腰已彎,身上的肌肉已鬆弛,而且還得了氣喘病,走幾步路都會喘起來。

  薛斌看見他,就好像看見自己一樣。

  「歲月無情,歲月為什麼如此無情?」

  薛斌在心裡歎了口氣,道:「我吩咐你的事,已辦妥了嗎?」

  其實他本不必問的,這老家人對他的忠心,他比誰都知道得更清楚。

  老家人垂著手,道:「莊丁、馬伕,連後院的丫頭和老媽子,一共是三十五個人,現在全都已打發走了,每個人都發了五百兩銀子,已足夠他們做個小生意,過一輩子了。」

  薛斌點點頭,道:「很好。」

  老家人道:「現在庫裡的現銀還剩下一千五百三十兩。」

  薛斌道:「很好,你全都帶走吧。」

  老家人垂下頭,道:「我……我不走。」

  薛斌道:「為什麼?」

  老家人滿是皺紋的臉上,並沒有什麼表情,只是深深道:「今年我已六十八了,我還能走到什麼地方去?」

  薛斌也不再說。他知道他們都一樣已無路可走。

  風吹著院子裡的梧桐,天地間彷彿充滿了剪不斷的哀愁。

  薛斌忽然道:「來,你也過來喝杯酒。」

  老家人沒有推辭,默默地走過來,先替他主人斟滿一杯,再替自己倒了一杯。

  他的手在抖。

  薛斌看著他,目中充滿了憐惜之色。也許他可憐的並不是這老家人,而是他自己。

  「不錯,我記得你今年的確已六十八歲,我們是同年的。」

  老家人垂首道:「是。」

  薛斌道:「我記得你到這裡來的那一年,我才只八歲。」

  老家人道:「是。」

  薛斌仰面長歎,道:「六十年,一眨眼間,就是六十年了,日子過得真快。」

  老家人道:「是。」

  薛斌道:「你還記不記得你在這一生中,殺過多少人?」

  老家人道:「總有二三十個。」

  薛斌道:「玩過多少女人呢?」

  老家人眼角的皺紋裡,露出一絲笑意,道:「那就記不清了。」

  薛斌也微笑著,道:「我知道前年你還把剛來的那小丫頭開了,你別以為我不知道。」

  老家人也不否認,微微笑道:「那小丫頭本就不是什麼好東西,但剛才還是偷偷地多給了她一百兩銀子。」

  薛斌也笑道:「你對女人一向不小氣,這點我也知道。」

  老家人道:「這點我是跟老爺你學的。」

  薛斌大笑,道:「我殺的人固然比你多,玩的女人也絕不比你少。」

  老家人道:「當然。」

  薛斌道:「所以我們可以算是都已經活夠了。」

  老家人道:「太夠了。」

  薛斌大笑道:「來,我們乾杯。」

  他們只喝了兩杯。

  第三杯酒剛斟滿,他們已看見一個人慢慢地走入了院子。

  蒼白的臉,漆黑的刀。

  風吹著院子裡的梧桐,天地間彷彿充滿了剪不斷的哀愁。

  薛斌忽然道:「來,你也過來喝杯酒。」

  老家人沒有推辭,默默地走過來,先替他主人斟滿一杯,再替自己倒了一杯。

  他的手在抖。

  薛斌看著他,目中充滿了憐惜之色。也許他可憐的並不是這老家人,而是他自己。

  「不錯,我記得你今年的確已六十八歲,我們是同年的。」

  老家人垂首道:「是。」

  薛斌道:「我記得你到這裡來的那一年,我才只八歲。」

  老家人道:「是。」

  薛斌仰面長歎,道:「六十年,一眨眼間,就是六十年了,日子過得真快。」

  老家人道:「是。」

  薛斌道:「你還記不記得你在這一生中,殺過多少人?」

  老家人道:「總有二三十個。」

  薛斌道:「玩過多少女人呢?」

  老家人眼角的皺紋裡,露出一絲笑意,道:「那就記不清了。」

  薛斌也微笑著,道:「我知道前年你還把剛來的那小丫頭開了,你別以為我不知道。」

  老家人也不否認,微微笑道:「那小丫頭本就不是什麼好東西,但剛才還是偷偷地多給了她一百兩銀子。」

  薛斌也笑道:「你對女人一向不小氣,這點我也知道。」

  老家人道:「這點我是跟老爺你學的。」

  薛斌大笑,道:「我殺的人固然比你多,玩的女人也絕不比你少。」

  老家人道:「當然。」

  薛斌道:「所以我們可以算是都已經活夠了。」

  老家人道:「太夠了。」

  薛斌大笑道:「來,我們乾杯。」

  他們只喝了兩杯。

  第三杯酒剛斟滿,他們已看見一個人慢慢地走入了院子。

  蒼白的臉,漆黑的刀。

  梧桐並沒有鎖住濃秋。

  傅紅雪站在梧桐下,手裡緊緊握著他的刀。

  薛斌也在看著他,看著那柄漆黑的刀,神情居然很平靜。

  傅紅雪忽然道:「你姓薛?」

  薛斌點點頭。

  傅紅雪道:「薛大漢是你的兒子?」

  薛斌又點點頭。

  傅紅雪道:「十九年前,那……」

  薛斌忽然打斷了他的話,道:「你不必再問了,你要找的人,就是我。」

  傅紅雪凝視著他,一字字道:「就是你?」

  薛斌點點頭,忽然長長歎息,道:「那天晚上的雪很大。」

  傅紅雪的瞳孔在收縮,道:「你……你還記得那天晚上的事?」

  薛斌道:「當然記得,每件事都記得。」

  傅紅雪道:「你說。」

  薛斌道:「那天晚上我到了梅花庵時,已經有很多人在那裡了。」

  傅紅雪道:「都是些什麼人?」

  薛斌道:「我看不出,我們每個人都是蒙著臉的,彼此間誰也沒有說話。」

  傅紅雪也沒有說話。

  薛斌道:「我相信他們也認不出我是誰,因為那時我帶的兵器也不是這柄鐵斧,而是柄鬼頭大刀。」

  傅紅雪道:「說下去。」

  薛斌道:「我們在雪地裡等了很久,冷得要命,忽然聽見有人說,人都到齊了。」

  傅紅雪道:「說話的人是馬空群?」

  薛斌道:「不是!馬空群正在梅花庵裡喝酒。」

  傅紅雪道:「說話的人是誰?他怎麼知道一共有多少人要去?難道他也是主謀之一?」

  薛斌笑了笑,笑得很神秘,道:「我就算知道,也絕不會告訴你。」

  他很快地接著道:「又過了一陣子,白家的人就從梅花庵裡走出來,一個個喝得醉醺醺的,看樣子樂得很。」

  傅紅雪咬著牙,道:「是誰第一個動的手?」

  薛斌道:「先動手的,是幾個善使暗器的人,但他們並沒有得手。」

  傅紅雪道:「然後呢?」

  薛斌道:「然後大家就一起衝過去,馬空群是第一個上來迎戰的,但忽然間,他卻反手給了白天羽一刀。」

  傅紅雪滿面悲憤,咬著牙,一字字道:「他逃不了的。」

  薛斌淡淡道:「他逃不逃得了,都跟我完全沒有關係。」

  傅紅雪冷冷道:「你也休想逃。」

  薛斌道:「我根本就沒有逃走的意思,我本就是在這裡等著你的!」

  傅紅雪道:「你還有什麼話說?」

  薛斌道:「只有一句。」

  他舉杯一飲而盡,接著道:「那次我們做的事,雖然不夠光明磊落,但現在若回到十九年前,我還是會再同樣做的。」

  傅紅雪道:「為什麼?」

  薛斌道:「因為白天羽實在不是個東西。」

  傅紅雪蒼白的臉突然血紅,眼睛也已血紅,嘶聲道:「你出來。」

  薛斌道:「我為什麼要出來?」

  傅紅雪道:「拿你的鐵斧。」

  薛斌道:「那也用不著。」

  他忽然笑了笑,笑得很奇特,微笑著看了看他的老家人,道:「是時候了。」

  老家人道:「是時候了。」

  薛斌道:「你還有什麼話說?」

  老家人道:「也只有一句。」

  他忽然也笑了笑,一字字道:「那白天羽實在不是個東西!」

  這句話說完,傅紅雪已燕子般掠進來。

  但他已遲了。

  薛斌和他的老家人都已倒下去,大笑著倒了下去。

  他們胸膛上都已刺入了一柄刀。

  一柄鋒利的短刀。

  刀柄握在他們自己的手裡。

  風吹著梧桐,風剪不斷,愁也剪不斷。

  但仇恨卻可以斷的——剪不斷,卻砍得斷。

  薛斌用自己的刀,砍斷了這段十九年的冤仇。

  現在已沒有人能再向他報復。

  就連傅紅雪也不能!

  他只有看著,看著地上的兩個死人,死人的臉上,彷彿還帶著揶揄的微笑,彷彿還在對他說:「我們已活夠了,你呢?你知不知道自己是為什麼而活的?」

  為了復仇?

  這段仇恨是不是真的應該報復?

  「那次我們做的事,雖然不夠光明磊落,但現在若回到十九年前,我還是會同樣再做一次!」

  「潔如本來是我的,但是白天羽卻用他的權威和錢財,強佔了她。」

  「我為什麼要說謊?你難道從未聽說過你父親是個怎麼樣的人,那麼我可以告訴你,他是個……」

  「我也只有一句話要說,那白天羽實在不是個好東西!」

  薛斌的話,柳東來的話,老家人的話,就像是洶湧的浪濤,一陣陣向他捲過來。

  他們為什麼要說這種話?

  他們說的話為什麼全都一樣?

  傅紅雪拒絕相信。

  他父親在他心目中,本來是個神,他一向認為別人也將他父親當做神。

  但現在,他心裡忽然有了種說不出的恐懼,因為現在就連他自己也開始懷疑。

  「為什麼會有那麼多在武林中極有身份地位的人,都不惜將自己的身家性命孤注一擲,不顧一切地要去殺他?」

  這問題有誰能回答?有誰能解釋?

  傅紅雪自己不能。

  他站在那裡,看著地上的屍身,身子又開始不停地發抖。

  風吹進來,吹起了死人頭上的白髮。

  他們都已是垂暮的老人,他們做的事就算真的不可寬恕,也未必一定要殺了他們。

  傅紅雪對自己做的事是否正確,忽然也起了懷疑。

  他本是為了復仇而生,為了復仇而活著的。

  但現在他卻已不知該怎麼辦了。

  是不是應該再去追殺別的人?

  還是應該饒恕了他們?

  這仇恨若是根本不應該去報復,他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死人的臉,已漸漸僵硬,臉上那種揶揄的笑容,變得更奇特詭秘。

  他們的眼睛本是凸出來的,現在眼睛裡竟突然流下淚來。死人絕不會流淚。

  他們流的不是淚,是血!

  他們的嘴角也在流血,七孔中都在流血,一種紫黑色的,閃動著慘綠碧光的血。

  那也絕不像人類流出的血。

  就連地獄中的惡鬼,流出的血都未必有如此詭秘,如此可怕。

  這難道是他們在向傅紅雪抗議?

  傅紅雪的手還是緊緊地握著刀,但他的掌心已沁出冷汗。

  他忽然想衝出去,趕快離開這地方,越快越好。

  可是他剛轉過身,就看見了葉開。

  這陰魂不散的葉開。

  葉開也在看著地上的死人,臉上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

  丁靈琳遠遠地站在後面,連看都不敢往這裡看。

  她並不是從來沒有看見死人,但卻實在從來沒有看見過這麼可怕的死人。

  傅紅雪道:「你又來了。」

  葉開點點頭,道:「我又來了。」

  傅紅雪道:「你為什麼總是要跟著我?」

  葉開道:「這地方難道只有你一個人能來?」

  傅紅雪不說話了。

  其實這次他並不是不願意見到葉開。

  因為他剛才見到葉開時,心裡的孤獨和恐懼就忽然減輕了很多。

  也許他一直都不是真的不願意見到葉開的,也許他每次見到葉開時,心裡的孤獨和恐懼都會減輕些。

  可是他嘴裡絕不說出來。

  他不要朋友,更不要別人的同情和憐憫。

  丁靈琳身上的鈴鐺又在「叮鈴鈴」地響,在這種時候,這種地方,這鈴聲聽來非但毫不悅耳,而且實在很令人心煩。

  傅紅雪忍不住道:「你身上為什麼要掛這些鈴?」

  丁靈琳道:「你身上也一樣可以掛這麼多鈴的,我絕不管你。」

  傅紅雪又不說話了。

  他說話,只因為他覺得太孤獨,平時他本就不會說這句話。

  現在他已無話可說。

  所以他走了出去。

  葉開忽然道:「等一等。」

  傅紅雪平時也許不會停下來,但這次卻停了下來,而且回過了身。

  葉開道:「這兩人不是你殺的。」

  傅紅雪點點頭。

  葉開道:「他們也不是自殺的。」

  傅紅雪道:「不是?」

  葉開道:「絕不是!」

  傅紅雪覺得很驚異,因為他知道葉開並不是個會隨便說話的人。

  「可是我親眼看見他們將刀刺入自己的胸膛。」

  葉開道:「這兩柄刀就算沒有刺下去,他們也一樣非死不可。」

  傅紅雪道:「為什麼?」

  葉開道:「因為他們早已中了毒。」

  傅紅雪聳然道:「酒裡有毒?」

  葉開點點頭,沉聲道:「一種很厲害,而且很奇特的毒。」

  傅紅雪道:「他們既已服毒,為什麼還要再加上一刀?」

  葉開緩慢地道:「因為他們自己並不知道自己已經中了毒。」

  傅紅雪道:「毒是別人下的?」

  葉開道:「當然。」

  傅紅雪道:「是誰?」

  葉開歎了一口氣,說道:「這也正是我最想不通的事。」

  傅紅雪沒有開口。

  他知道連葉開都想不通的事,那麼能想通這事的人,就不會太多了。

  葉開道:「能在薛斌酒裡下毒的人,當然對這裡的情況很熟悉。」

  傅紅雪同意。

  葉開道:「薛斌已經知道你要來找他,他已經抱了必死之心,所以才會先將家人全部遣散。」

  傅紅雪同意。

  他在路上也遇見過被遣散了的好漢莊的壯丁。

  葉開道:「下毒的人既然對這裡的情況很熟悉,當然知道薛斌是非死不可的。」

  傅紅雪同意,這道理本就是誰都想得通的。

  叫開道:「薛斌既已必死,他為什麼還要在酒裡下毒呢?」

  這道理就說不通了。

  傅紅雪道:「也許是薛斌自己下的毒。」

  葉開道:「不可能。」

  傅紅雪道:「為什麼?」

  葉開道:「他用不著多此一舉。」

  傅紅雪道:「也許他怕沒有拔刀的機會!」

  葉開道:「要殺你,他當然沒有拔刀的機會,可是一個人若要殺自己,那機會總是隨時都有的。」

  傅紅雪不太同意,卻也不能否定。

  他可以不讓薛斌有拔刀自盡的機會,但是他絕不會想到這一著。

  葉開道:「最重要的是,薛斌絕不會有這一種毒藥的。」

  傅紅雪道:「為什麼?」

  葉開道:「他一向自命為好漢,生平從不用暗器,對使毒的人更深痛惡絕,像他這種人,怎麼肯用毒藥毒死自己?」

  他不讓傅紅雪開口,很快地接著又道:「何況這種毒藥本就是非常少有的,而且非常珍貴,因為它發作時雖可怕,但無論下在酒裡水裡,都完全無色無味,甚至連銀器都試探不出。」

  傅紅雪道:「你認得出這種毒藥?」

  葉開笑了笑,道:「只要是世上有的毒藥,我認不出的還很少。」

  傅紅雪道:「這種毒藥是不是一定要用古玉才能試探得出?」

  要試探毒藥,大多用銀器。

  用古玉是極特殊的例外。

  葉開道:「你居然也知道這法子?」

  傅紅雪冷冷道:「對毒藥我知道得雖不多,但世上能毒死我的毒藥卻不多。」

  葉開笑了,他知道傅紅雪並不是吹牛。

  白鳳公主既然是魔教教主的女兒,當然是下毒的大行家。

  她的兒子怎麼可能被人毒死?

  傅紅雪也許不善用毒,也許沒有看過被毒死的人,可是對分辨毒性的方法,他當然一定知道得很多。

  只不過他懂的雖多,經驗卻太少。

  傅紅雪道:「你的判斷是薛斌絕不會自己在酒裡下毒。」

  葉開道:「絕不會。」

  傅紅雪道:「別人既然知道他已必死,也不必在酒裡下毒。」

  葉開道:「不錯。」

  傅紅雪道:「那麼這毒是哪裡來的呢?」

  葉開道:「我想來想去,只有一種可能。」

  傅紅雪在聽著。

  葉開道:「下毒的人一定是怕他在你的面前說出某件秘密,所以想在你來之前,先毒死他。」

  傅紅雪道:「可是我來的時候,他還沒有死。」

  葉開道:「那也許因為你來得太快,也許因為他死得太慢。」

  傅紅雪道:「在我來的時候,他已經至少喝了四五杯。」

  葉開道:「酒一端上來已下了毒,但薛斌卻過了很久之後才開始喝,所以酒裡的毒已漸漸沉澱。」

  傅紅雪道:「所以他開始喝的那幾杯酒裡,毒性並不重。」

  葉開道:「不錯。」

  傅紅雪道:「所以我來的時候,他還活著。」

  葉開道:「不錯。」

  傅紅雪道:「所以他還跟我說了很多話。」

  葉開點點頭。

  傅紅雪接口道:「可是他並沒有說出任何人的秘密來。」

  葉開道:「你再想想。」

  傅紅雪慢慢地走出去,面對著滿院淒涼的秋風。

  風中的梧桐已老了。

  傅紅雪沉思著,緩緩道:「他告訴我,他們在梅花庵外等了很久,忽然有人說,人都到齊了。」

  葉開的眼睛立刻發出了光,道:「他怎麼知道人都到齊了?他怎麼知道一共有多少人要來?這件事本來只有馬空群知道。」

  傅紅雪點點頭。

  葉開道:「但馬空群那時一定還在梅花庵裡賞雪喝酒。」

  傅紅雪道:「薛斌也這麼說。」

  葉開道:「那麼說這話的人是誰呢?」

  傅紅雪搖搖頭。

  葉開道:「薛斌沒有告訴你?」

  傅紅雪的神色就好像這秋風中的梧桐一樣蕭索,緩緩道:「他說他就算知道,也絕不會告訴我。」

  他的心情沉重,因為他又想起了薛斌說過的另一句話:「白天羽實在不是個東西。」

  這句話他本不願再想的,可是人類最大的痛苦,就是心裡總是會想起一些不該想、也不願去想的事。

  葉開也在沉思著,道:「在酒中下毒的人,莫非就是那天在梅花庵外說『人都到齊了』的那個人?」

  傅紅雪沒有回答,丁靈琳卻忍不住道:「當然一定就是他。」

  葉開道:「他知道薛斌已發現了他的秘密,生怕薛斌告訴傅紅雪,所以就想先殺了薛斌滅口。」

  丁靈琳歎了口氣,道:「但他卻看錯了薛斌,薛斌竟是個很夠義氣的朋友。」

  葉開道:「就因薛斌是他很熟的朋友,所以他雖然蒙著臉,薛斌還是聽出了他的口音。」

  丁靈琳道:「不錯。」

  葉開道:「那麼他若自己到這裡來了,薛斌就不會不知道。」

  丁靈琳道:「也許他叫別人來替他下毒的。」

  葉開沉吟道:「這種秘密的事,他能叫誰來替他做呢?」

  丁靈琳道:「當然是他最信任的人。」

  葉開道:「他若連薛斌這種朋友都不信任,還能信任誰?」

  丁靈琳道:「夫妻、父子、兄弟,這種關係就都比朋友親密得多。」

  葉開歎息著,道:「只可惜現在薛家連一個人都沒有了,我們連一點線索都問不出來。」

  丁靈琳道:「薛家的人雖然已經走了,但卻還沒有死。」

  葉開點了點頭,走過去將壺中的殘酒嗅了嗅,道:「這是窖藏的陳年好酒,而且是剛開壇的。」

  丁靈琳嫣然道:「你用不著賣弄,我一向知道你對酒很有研究——對所有的壞事都很有研究。」

  葉開苦笑道:「只可惜我卻不知道薛家酒窖的管事是誰。」

  丁靈琳道:「只要他還沒有死,我們總有一天能找得出他來的,這根本不成問題。」

  她凝視著葉開,慢慢地接著道:「問題是你為什麼要對這件事如此關懷,這跟你又有什麼關係?」

  傅紅雪霍然回頭,瞪著葉開,道:「這件事跟你全無關係,我早就告訴過你,莫要多管我的閒事。」

  葉開笑了笑,道:「我並不想管這件事,只不過覺得有點好奇而已。」

  傅紅雪冷笑。

  他再也不看葉開一眼,冷笑著走出去。

  丁靈琳忽然道:「等一等,我也有句話要問你。」

  傅紅雪還是繼續往前走,走得很慢。

  丁靈琳道:「她呢?」

  傅紅雪驟然停下了腳步,道:「她是誰?」

  丁靈琳道:「就是那個總是低著頭,跟在你後面的女孩子。」

  傅紅雪蒼白的臉突然抽緊。

  然後他就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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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回 神刀堂主

  正午的日色竟暗得像黃昏一樣。

  丁靈琳看著傅紅雪孤獨的背影,忽然歎了口氣,道:「你說得不錯,翠濃果然不該再回來找他的,現在他果然反而離開了翠濃。」

  她搖著頭,歎息著道:「我本來以為他已漸漸變得像是個人,誰知道他還是跟以前一樣,根本就不是個東西。」

  葉開道:「他的確不是東西,他是人。」

  丁靈琳道:「他假如有點人味,就不該離開那個可憐的女孩子。」

  葉開道:「就因為他是人,所以才非離開那女孩子不可。」

  丁靈琳道:「為什麼?」

  葉開道:「因為他覺得自己受了委屈,心裡的負擔一定很重,再繼續和翠濃生活下去,一定會加更痛苦。」

  丁靈琳道:「所以他寧願別人痛苦。」

  葉開歎了口氣道:「其實他自己心裡也一樣痛苦的,可是他非走不可。」

  丁靈琳道:「為什麼?」

  葉開道:「翠濃既然能離開他,他為什麼不能離開翠濃?」

  丁靈琳道:「因為……因為……」

  葉開道:「是不是因為翠濃是個女人?」

  丁靈琳道:「男人本來就不該欺負女人。」

  葉開道:「但男人也一樣是人。」

  他又歎了口氣,苦笑道:「女人最大的毛病就是總不把男人當做人,總認為女人讓男人受罪是活該,男人讓女人受罪就該死了。」

  丁靈琳忍不住抿嘴一笑,道:「男人本來就是該死的。」

  她忽然抱住了葉開,咬著他的耳朵,輕輕道:「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也沒有關係,只要你一個人能活著就好。」

  秋風蕭索,人更孤獨。

  傅紅雪慢慢地走著,他知道後面永遠不會再有人低著頭,跟著他了。這本不算什麼,他本已習慣孤獨。但現在也不知為了什麼,他心裡總覺得有些空空洞洞的,彷彿失落了什麼在身後。

  有時他甚至忍不住要回頭去瞧一瞧,後面的路很長,他已獨自走過了很長的路,可是前面的路更長,難道他要獨自走下去?

  「她的人呢?」

  在這淒涼的秋風裡,她在幹什麼?是一個人獨自悄悄流淚,還是又找到了一個聽話的小伙子?

  傅紅雪的心裡又開始好像在被針刺著。

  這次是他離開她的,他本不該再想她,本不該再痛苦。可是他偏偏會想,偏偏會痛苦。

  是不是每個人都有種折磨自己的慾望,為什麼他既折磨了別人,還要折磨自己?

  現在他就算知道她在哪裡,也是絕不會再去找她的了。

  但他卻還是一樣要為她痛苦。這又是為了什麼?

  在沒有人的時候,甚至連傅紅雪有時也忍不住要流淚的。

  可是他還沒有流淚時,就已聽見了別人的哭聲。

  是一個男人的哭聲。哭的聲音很大,很哀慟。

  男人很少這麼樣哭的,只有剛死了丈夫的寡婦才會這樣子哭。

  傅紅雪雖然並不是個喜歡多管閒事的人,卻也不禁覺得很奇怪。

  但他當然絕不會過去看,更不會過去問。

  哭聲就在前面一個並不十分濃密的樹林裡,他從樹林外慢慢地走了過去。

  哭的人還在哭,一面哭,一面還在斷斷續續地喃喃白語:「白大俠,你為什麼要死?是誰害死了你?你為什麼不給我一個報恩的機會?」

  傅紅雪突然停下了腳步,轉過身。

  一個穿著孝服的男人,跪在樹林裡,面前擺著張小桌子,桌子上擺著些紙人紙馬,還有一柄紙刀。

  用白紙糊成的刀,但刀柄卻塗成了黑色。

  這男人看來已過中年,身材卻還保持著少年時候的瘦削矯健,鼻子和嘴的線條都很直,看來是個個性很強,很不容易哭的人。

  但現在他卻哭得很傷心。他將桌上的紙人紙馬紙刀拿下,點起了火,眼睛裡還在流著淚。

  傅紅雪已走過去,站在旁邊,靜靜地看著。

  這個人卻在看著紙人紙馬在火中焚化,流著淚倒了杯酒潑在火上,又倒了杯酒自己喝下去,喃喃道:「白大俠,我沒有別的孝敬,只希望你在天之靈永不寂寞……」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他已又失聲痛哭起來。

  等他哭完了,傅紅雪才喚了一聲:「喂!」

  這人一驚,回過身,吃驚地看著傅紅雪。

  傅紅雪道:「你在哭誰?」

  這人遲疑著,終於道:「我哭的是一位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是一位絕代無雙的大俠,只可惜你們這些少年人是不會知道他的。」

  傅紅雪的心已在跳,勉強控制著自己,道:「你為什麼要哭他?」

  這人道:「因為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這一生中,從未受過別人的恩惠,但他卻救了我的命。」

  傅紅雪道:「他怎麼救你的?」

  這人歎了口氣,道:「二十年前,我本是個鏢師,保了一趟重鏢經過這裡。」

  傅紅雪道:「就在這裡?」

  這人點點頭,道:「因為我保的鏢太重,肩上的擔子也太重,所以只想快點將這趟鏢送到地頭,竟忘了到好漢莊去向薛斌遞帖子。」

  傅紅雪問道:「難道來來往往的人,都要向他遞帖子?」

  這人道:「經過這裡的人,都要到好漢莊去遞張帖子,拜見他,喝他一頓酒,拿他一點盤纏再上路,否則他就會認為別人看不起他。」

  他目中露出憤怒之色,冷笑著又道:「因為他是這裡的一條好漢,所以誰也不敢得罪他。」

  傅紅雪道:「但你卻得罪了他。」

  這人道:「所以他就帶著他那柄六十三斤的巨斧,來找我的麻煩了。」

  傅紅雪道:「他要你怎麼樣?」

  這人道:「他要我將鏢車先留下,然後再去請我們鏢局的鏢主來,一起到好漢莊去磕頭賠罪。」

  傅紅雪道:「你不肯?」

  這人歎道:「磕頭賠罪倒無妨,但這趟鏢是要限期送到的,否則我們鏢局的招牌就要被砸了。」

  他忽然挺起胸,大聲道:「何況我趙大方當年也是條響噹噹的人物,我怎麼能忍得下這口氣!」

  傅紅雪道:「所以你們就交上了手?」

  趙大方又歎了口氣,道:「只可惜他那柄六十三斤重的宣花鐵斧實在太霸道,我實在不是他的敵手,他盛怒之下,竟要將我立劈在斧下。」

  他神情忽又興奮起來,很快地接著道:「幸好就在這時,那位大俠客恰巧路過這裡,一出手就攔住了他,問清了這件事,痛責了他一頓,叫他立刻放我上路。」

  傅紅雪道:「後來呢?」

  趙大方道:「薛斌當然還有點不服氣,還想動手,但他那柄六十三斤重的宣花鐵斧,到了這位大俠客面前,竟變得像是紙糊的。」

  傅紅雪的心又在跳。

  趙大方歎息著,道:「老實說,我這一輩子從來也沒看見過像這位大俠客那麼高的武功,也從來沒有看見過那麼慷慨好義的人物,只可惜……」

  傅紅雪道:「只可惜怎麼樣?」

  趙大方黯然道,「只可惜這麼樣一位頂天立地的人物,後來竟被宵小所害,不明不白地死了。」

  他目中已又有熱淚盈眶,接著道:「只可惜我連他的墓碑在哪裡都不知道,只有在每年的這一天,都到這裡來祭奠祭奠他,想到他的往日雄風,想到他對我的好處,我就忍不住要大哭一場。」

  傅紅雪用力緊握雙手,道:「他……他叫什麼名字?」

  趙大方淒然道:「他的名字我就算說出來,你們這些年輕人也不會知道。」

  傅紅雪道:「你說!」

  趙大方遲疑著,道:「他姓白……」

  傅紅雪道:「神刀白堂主?」

  趙大方聳然道:「你怎麼知道他的?」

  傅紅雪沒有回答,一雙手握得更緊,道:「他究竟是個怎麼樣的人?」

  趙大方道:「我剛才已說過,他是位頂天立地的奇男子,也是近百年來武林中最了不起的大英雄。」

  傅紅雪道:「那是不是因為他救了你,你才這麼說?」

  趙大方真誠地道:「就算他沒有救我,我也要這麼樣說的,武林中人誰不知道神刀白堂主的俠名,誰不佩服他。」

  傅紅雪道:「可是……」

  趙大方搶著道:「不佩服他的,一定是那些蠻橫無理,作惡多端的強盜歹徒,因為白大俠嫉惡如仇,而且天生俠骨,若是見到了不平的事,他是一定忍不住要出手的。」

  他接著又道:「譬如說那薛斌就一定會恨他,一定會在背後說他的壞活,但……」

  傅紅雪一顆本已冰冷了的心,忽然又熱了起來。

  趙大方下面所說的是什麼,他已完全聽不見了,他心裡忽然又充滿了復仇的慾望,甚至比以前還要強烈得多。

  因為現在他終於明白他父親是個怎麼樣的人。

  現在他已確信,為了替他父親復仇,無論犧牲什麼都值得。

  對那些刺殺他父親,譭謗他父親的人,他更痛恨,尤其是馬空群。

  他發誓一定要找到馬空群!發誓一定絕不再饒過這可恥的兇手。

  趙大方吃驚地看著他,猜不出這少年為什麼會忽然變了。

  傅紅雪忽然道:「你可曾聽過馬空群這名字?」

  趙大方點點頭。

  傅紅雪道:「你知不知道他在哪裡?」

  趙大方搖搖頭,眼睛已從他的臉上,看到他手裡握著的刀。

  漆黑的刀。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這柄刀顯然是趙大方永遠忘不了的。他忽然跳起來,失聲道:「你……你莫非就是……」

  傅紅雪道:「我就是!」

  他再也不說別的,慢慢地轉過身,走出了樹林。

  林外秋風正吹過大地。

  趙大方癡癡地看著他,忽然也衝出去,搶在他面前,跪下。大聲道:「白大俠對我有天高地厚之恩,他老人家雖然已仙去,可是你……你千萬要給我一個報恩的機會。」

  傅紅雪這:「不必。」

  趙大方道:「可是我……」

  傅紅雪道:「你剛才對我說了那些話,就已可算是報過恩了。」

  趙大方道:「可是我說不定能夠打聽出那姓馬的消息。」

  傅紅雪道:「你?」

  趙大方道:「現在我雖已洗手不吃鏢行這碗飯了,但我以前的朋友,在江湖中走動的還是有很多,他們的消息都靈通得很。」

  傅紅雪垂下頭,看著自己握刀的手,然後他忽然問:「你住在哪裡?」

  屋子裡很簡樸,很乾淨,雪白的牆上,掛著一幅人像。

  畫得並不好的人像,卻很傳神。

  一個白面微鬚,目光炯炯有神的中年人,微微仰著臉,站在一片柳林外,身子筆挺,就像是一桿鏢槍一般。他穿的是一件紫緞錦袍,腰邊的絲帶上,掛著一柄刀。

  漆黑的刀!

  人像前還擺著香案,白木的靈牌上,寫著的是:「恩公白大俠之靈位。」

  這就是趙大方的家。

  趙大方的確是個很懂得感激人的人,的確是條有血性的漢子。現在他又出去為傅紅雪打聽消息了。

  傅紅雪正坐在一張白楊木桌旁,凝視著他父親的遺像。他手裡緊緊握著的,正也是一柄同樣的刀,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他到這裡已來了四天。這四天來,他天天都坐在這裡,就這樣呆呆地看著他的遺像。

  他全身冰冷,血卻是熱的。

  「他是個頂天立地的奇男子,也是近百年來武林中最了不起的英雄好漢。」

  這一句話就已足夠。無論他吃了多少苦,無論他的犧牲多麼大,就這一句話已足夠。

  他絕不能讓他父親在天的英靈,認為他是個不爭氣的兒子。

  他一定要洗清這血海深仇,無論付出什麼代價都值得。

  夜色已臨,他燃起了燈,獨坐在孤燈下。

  這些天來,他幾乎已忘記了翠濃,但在這寂寞的秋夜裡,在這寂寞的孤燈下,閃動的火焰,彷彿忽然變成了翠濃的眼波。

  他咬緊牙,拚命不去想她。在他父親的遺像前,來想這種事,簡直是種冒犯,簡直可恥。幸好就在這時,門外已有了腳步聲。

  這是條很僻靜的小巷,這是棟很安靜的小屋子,絕不會有別人來的。

  進來的人果然是趙大方。

  傅紅雪立刻問道:「有沒有消息?」

  趙大方垂著頭,歎息著。

  傅紅雪慢慢地站起來,道:「你不必難受,這不能怪你。」

  趙大方抬起頭,道:「你……你要走?」

  傅紅雪道:「我已等了四天。」

  趙大方搓著手,道:「你就算要走,也該等到明天走。」

  傅紅雪道:「為什麼?」

  趙大方道:「因為今天夜裡有個人要來。」

  傅紅雪道:「什麼人?」

  趙大方道:「一個怪人。」

  傅紅雪皺了皺眉。

  趙大方的神情卻興奮了起來,道:「他不但是個怪人,而且簡直可以說是個瘋子,但他卻是天下消息最靈通的瘋子。」

  傅紅雪遲疑著,道:「你怎麼知道他會來?」

  趙大方道:「他自己說的。」

  傅紅雪道:「什麼時候說的?」

  趙大方道:「三年前。」

  傅紅雪又皺起了眉。

  趙大方道:「就算他是三十年前說的,我還是相信他今天夜裡一定會來,就算砍斷了他的兩條腿,他爬也會爬著來。」

  傅紅雪冷冷道:「他若死了呢?」

  趙大方道:「他若死了,也一定會叫人將他的棺材抬來。」

  傅紅雪道:「你如此信任他?」

  趙大方道:「我的確信任他,因為他說出的話,從未失信過一次。」

  傅紅雪慢慢地坐了下去。

  趙大方卻忽又問道:「你從不喝酒的?」

  傅紅雪搖搖頭。

  他搖頭的時候,心裡又在隱隱發痛。

  趙大方並沒有看出他的痛苦,笑著道:「但那瘋子卻是酒鬼,我在兩年前已為他準備了兩罈好酒。」

  傅紅雪冷冷地道:「我只希望這兩罈酒有人喝下去。」

  酒已擺在桌上,兩大壇。

  夜已深了,遠處隱隱傳來更鼓,已近三更。

  三更還沒有人來。趙大方卻還是心安理得地坐在那裡,連一點焦躁的表情都沒有。

  他的確是個很信任朋友的人!

  傅紅雪一動也不動的坐在那裡,什麼話都不再問。

  還是趙大方忍不住打破了沉默,微笑著道:「他不但是個瘋子,是個酒鬼,還是個獨行盜,但我卻從來也沒有見過比他更可靠的朋友。」

  傅紅雪在聽著。

  趙大方道:「他雖然是個獨行盜,卻是個劫富濟貧的俠盜,自己反而常常窮得一文不名。」

  傅紅雪並不奇怪,他見過這種人。聽說葉開就是這種人。

  趙大方道:「他姓金,別人都叫他金瘋子,漸漸就連他本來的名字都忘了。」

  傅紅雪這時卻已沒有在聽他說話,因為這時小巷中已傳來一陣腳步聲。

  腳步聲很重,而且是兩個人的腳步聲。

  趙大方也聽了聽,立刻搖著頭道:「來的人絕不是他。」

  傅紅雪道:「哦?」

  趙大方道:「我說過他是個獨行盜,一向是獨來獨往的。」

  他笑了笑,又道:「獨行盜走路時腳步也絕不會這麼重。」

  傅紅雪也承認他說得有理,但腳步聲卻偏偏就在門外停了下來。

  這次是趙大方皺起了眉。

  外面已有了敲門聲。

  趙大方皺著眉,喃哺道:「這絕不是他,他從不敲門的。」

  但他還是不能不開門。

  門外果然有兩個人。兩個人抬著口很大的棺材。

  夜色很濃,秋星很高,淡淡的星光,照在這兩個人的臉上。他們的臉很平凡,身上穿著的也是很平凡的粗布衣裳,赤足穿著草鞋。

  無論誰都能看得出這兩人都是以出賣勞力為生的苦人。

  「你姓趙?」

  趙大方點點頭。

  「有人叫我們將這口棺材送來給你。」

  他們將棺材往門裡一放,再也不說一句話,掉頭就走,彷彿生怕走得不夠快。

  趙大方本來是想追上去的,但看了這口棺材一眼,又站住。

  他就這樣站在那裡,呆呆地看著這口棺材,他眼睛裡似將流下淚來,黯然道:「我說過,他就算死了,也會叫人把他的棺材抬來的。」

  傅紅雪的心也沉了下去。他對這件事雖然並沒有抱太大的希望,但總還是有一點希望的。

  現在希望已落空。

  看到趙大方為朋友悲傷的表情,他心裡當然也不會太好受。只可惜他從來不會安慰別人。

  現在他忽然又想喝酒。

  酒就在桌上。

  趙大方淒然長歎,道:「看來這兩罈酒竟是真的沒有人喝了。」

  突聽一人大聲道:「沒有人喝才怪。」

  聲音竟是從棺材裡發出來的。

  接著,就聽見棺材「砰」的一響,蓋子就開了,一個人活生生的人從棺材裡跳了出來。

  一個滿面虯髯的大漢,精赤著上身,卻穿著條繡著紅花的黑緞褲子,腳上穿著全新的粉底官靴。

  趙大方大笑,道:「你這瘋子,我就知道你死不了的。」

  金瘋子道:「要死也得先喝完你這兩罈陳年好酒再說。」

  他一跳出來,就一掌拍碎了酒罈的泥封,現在已開始對著罈子牛飲。

  傅紅雪就坐在旁邊,他卻連看都沒有看一眼,就好像屋子裡根本沒有這麼樣一個人存在。

  這人看來的確有點瘋。

  但傅紅雪並沒有生氣,自己也是常常看不見別人的。

  金瘋子一口氣幾乎將半罈酒都灌下肚子,才停下來喘了口氣,大笑道:「好酒,果然是陳年好酒,我總算沒有白來這一趟。」

  趙大方問道:「你要來就來,為什麼還要玩這種花樣?」

  金瘋子瞪起眼,道:「誰跟你玩花樣?」

  趙大方道:「不玩花樣,為什麼要躲在棺材裡叫人抬來?」

  金瘋子道:「因為我懶得走。」

  這句話回答得真妙,也真瘋,但他在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卻似乎露出了一絲憂慮恐懼之色。

  所以他立刻又捧起了酒罈子來。

  趙大方卻拉住了他的手。

  金瘋子道:「你幹什麼?捨不得這罈酒?」

  趙大方歎了口氣,道:「你用不著瞞我,我知道你一定又有麻煩了。」

  金瘋子道:「什麼麻煩?」

  趙大方歎道:「你一定又不知得罪了個什麼人,為了躲著他,所以才藏在棺材裡。」

  金瘋子又瞪起了眼,大聲道:「我為什麼要躲著別人?我金瘋子怕過誰了?」

  趙大方只有閉上嘴。

  他知道現在是再也問不出什麼來的,金瘋子就算真的有很大的麻煩,也絕不會在一個陌生人面前說出來。

  他終於想起了屋子裡還有第三個人,立刻展顏笑道:「我竟忘了替你引見,這位朋友就是……」

  金瘋子打斷了他的話,道:「他是你的朋友,不是我的。」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他的嘴又已對上酒罈子。

  趙大方只好對著傅紅雪苦笑,歉然道:「我早就說過,他是個瘋子。」

  傅紅雪道:「瘋子很好。」

  金瘋子突又重重地將酒罈往桌上一放,瞪著眼道:「瘋子有什麼好?」

  傅紅雪不理他。

  金瘋子道:「你認為瘋子很好,你自己莫非也是個瘋子?」

  傅紅雪還是不理他。

  金瘋子突然大笑起來,道:「這人有意思,很有意思……」

  趙大方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勉強笑道:「你也許還不知道他是誰,他……」

  金瘋子又瞪著眼打斷了他的話,道:「我為什麼不知道他是誰?」

  趙大方道:「你知道?」

  金瘋子道:「我一走進這間屋子,就已知道他是誰了。」

  趙大方更驚訝,道:「你怎麼會知道?」

  金瘋子道:「我就算認不出他的人,也認得出他的這把刀,我金瘋子在江湖中混了這麼多年,難道是白混的。」

  趙大方板起了臉,道:「你既然知道他是誰,就不該如此無禮。」

  金瘋子道:「我想試試他。」

  趙大方道:「試試他?」

  金瘋子道:「別人都說他也是一個怪物,比我還要怪。」

  趙大方道:「哪點怪?」

  金瘋子把一雙穿著粉底官靴的腳,高高地蹺了起來,道:「聽說他什麼事都能忍,只要你不是他的仇人,就算當面打他兩耳光,他也不會還手的。」

  趙大方板著臉道:「這點你最好不要試。」

  金瘋子大笑,道:「我雖然是瘋子,但直到現在還是個活瘋子,所以我才能聽得到很多消息。」

  趙大方立刻追問,道:「什麼消息?」

  金瘋子不理他,卻轉過了臉,瞪著傅紅雪,突然道:「你是不是想知道馬空群在哪裡?」

  傅紅雪的手突又握緊,道:「你知道?」

  金瘋子道:「我知道的事一向很多。」

  傅紅雪連聲音都已因緊張而嘶啞,道:「他……他在哪裡?」

  金瘋子突然閉上了嘴。

  趙大方趕過去,用力握住他的肩,道:「你既然知道,為什麼不說?」

  金瘋子道:「我為什麼要說?」

  趙大方道:「因為他是我恩人的後代,也是我的朋友。」

  金瘋子道:「我已說過,他是你的好朋友,並不是我的。」

  趙大方怒道:「你是不是我的朋友?」

  金瘋子道:「現在還是的,因為我現在還活著。」

  趙大方道:「這是甚麼意思?」

  金瘋子道:「這意思你應該明白的。」

  傅紅雪道:「難道你說出了就會死?」

  金瘋子搖搖頭,道:「我不是這意思。」

  傅紅雪道:「你是不是要有條件才肯說?」

  金瘋子道:「只有一個條件。」

  傅紅雪道:「什麼條件?」

  金瘋子道:「我要你去替我殺一個人!」

  傅紅雪道:「殺什麼人?」

  金瘋子道:「殺一個我永遠不想再見到的人。」

  傅紅雪道:「你藏在棺材裡,就是為了要躲他?」

  金瘋子默認。

  傅紅雪道:「這人是誰?」

  金瘋子道:「是個你不認得的人,跟你既沒有恩怨,也沒有仇恨。」

  傅紅雪道:「我為什麼要殺這麼樣一個人?」

  金瘋子道:「因為你想知道馬空群在哪裡。」

  傅紅雪垂下眼,看著自己手裡的刀,他在沉思的時候,總是這種表情。

  趙大方忍不住道:「你為什麼一定要殺這個人?」

  金瘋子道:「因為他要殺我。」

  趙大方道:「他能殺得了你?」

  金瘋子道:「能。」

  趙大方動容道:「能殺得了你的人並不多。」

  金瘋子道:「能殺他的人更少。」

  他凝視著傅紅雪手裡的刀,緩緩接道:「現在世上能殺得了他的,也許只有這把刀!」

  傅紅雪緊握著手裡的刀。

  金瘋子道:「我知道你不願去殺他,誰也不願去殺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傅紅雪道:「但是我一定要找到馬空群。」

  金瘋子道:「所以你只好殺他。」

  傅紅雪的手握得更緊。

  金瘋子說得不錯,誰也不願意去殺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可是那十九年刻骨銘心的仇恨,就像是一棵毒草,已在他心裡生了根——縱然那是別人種到他心裡的,但現在也將在他心裡生了根。

  仇恨本不是天生的。但仇恨若已在你心裡生了根,世上就絕沒有任何力量能拔掉。

  傅紅雪蒼白的臉上,冷汗已開始流了下來。

  金瘋子看著他,道:「袁秋雲也不是你的仇人,你本來也不認得他,但你卻殺了他。」

  傅紅雪霍然抬起頭。

  金瘋子淡淡地接著說道:「無論誰為了復仇,總難免要殺錯很多人的,被殺錯的通常都是一些無辜的陌生人。」

  傅紅雪忽然道:「我怎知殺了他後,就一定能找到馬空群?」

  金瘋子道:「因為我說過。」

  他說出的話,從未失信過一次,這點連傅紅雪都已不能不相信。

  一個人正被人追殺的生死關頭中,還沒有忘記三年前訂下的約會,這並不是件容易事。

  傅紅雪又垂下頭,凝視著手裡的刀,緩緩道:「現在我只要你再告訴我一件事。」

  金瘋子道:「什麼事?」

  傅紅雪一字字道:「這人在哪裡?」

  金瘋子的眼睛亮了。

  連趙大方臉上都不禁露出欣喜之色,他是他們的朋友,他希望他們都能得到自己所要的。

  金瘋子道:「從這裡往北去,走出四五里路,有個小鎮,小鎮上有個小酒店,明天黃昏前後,那個人一定會在那小酒鋪裡。」

  傅紅雪道:「什麼鎮?什麼酒店?」

  金瘋子道:「從這裡往北去只有那一個小鎮,小鎮上只有那麼一個酒店,你一定可以找得到的。」

  傅紅雪道:「你怎麼知道那個人明天黃昏時一定在那裡?」

  金瘋子笑了笑,道:「我說過,我知道很多事。」

  傅紅雪道:「那個人又是個什麼樣的人?」

  金瘋子沉吟道:「是個男人。」

  傅紅雪道:「男人也有很多種。」

  金瘋子道:「這個人一定是最奇怪的那一種,你只要看見他,就會知道他跟別的人全都不同。」

  傅紅雪道:「他有多大年紀?」

  金瘋子道:「算來他應該有三四十歲了,但有時看來卻還很年輕,誰也看不出他究竟有多大年紀。」

  傅紅雪重:「他姓什麼?」

  金瘋子道:「你不必知道他姓什麼?」

  傅紅雪道:「我一定要知道他姓什麼,才能問他,是不是我要殺的那個人?」

  金瘋子道:「我要你去殺他,不是要你跟他交朋友的。」

  傅紅雪道:「你難道要我一看見他就出手?」

  金瘋子道:「最好連一個字都不要說,而且絕不能讓他知道你有殺他的意思。」

  傅紅雪道:「我不能這樣殺人。」

  金瘋子道:「你一定要這麼樣殺人,否則你很可能就要死在他手裡。」

  他笑了笑,又道:「你若死在他手裡,還有誰能為白大俠復仇?」

  傅紅雪沉默了很久,緩緩道:「誰也不願意去殺一個陌生人的。」

  金瘋子道:「這句話我說過。」

  傅紅雪道:「現在我已答應你去殺他,我絕不能再殺錯人。」

  金瘋子道:「我也不希望你殺錯人。」

  傅紅雪道:「所以你至少應該將這個人的樣子說得更清楚些。」

  金瘋子想了想,道:「這個人當然還有幾點特別的地方。」

  傅紅雪道:「你說。」

  金瘋子道:「第一點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跟任何人都不一樣。」

  傅紅雪道:「有什麼不一樣?」

  金瘋子道:「他的眼睛看來就像是野獸,野獸才有他那樣的眼睛。」

  傅紅雪道:「還有呢?」

  金瘋子道:「他吃東西時特別慢,嚼得特別仔細,就好像吃過了這一頓,就不知要等到何時才能吃下一頓了,所以對食物特別珍惜。」

  傅紅雪道:「說下去。」

  金瘋子道:「他一個人的時候從不喝酒,但他面前一定會擺著一壺酒。」

  傅紅雪在聽著。

  金瘋子道:「他腰帶上一定插著根棍子。」

  傅紅雪道:「什麼樣的棍子?」

  金瘋子道:「就是那種最普通的棍子,用白楊木削成的,大概有三尺長。」

  傅紅雪道:「他不帶別的武器?」

  金瘋子道:「從不帶。」

  傅紅雪道:「這棍子就是他的武器?」

  金瘋子歎道:「那幾乎是我平生所看到過的最可怕的武器。」

  趙大方忽然笑道:「那當然還比不上你的刀,世上絕沒有任何武器能比得上這柄刀!」

  傅紅雪沉思著,看著手裡的刀,然後又抬起頭,看著畫上的那柄刀。

  他絕不能讓這柄刀被任何人輕視,他絕不能讓這柄刀放在任何人手裡。

  金瘋子看著他的表情,道:「現在你總該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了。」

  傅紅雪點點頭,道:「他的確是個怪人。」

  金瘋子道:「我保證你殺了他後,絕不會有任何人難受的。」

  傅紅雪道:「也許只有我自己。」

  金瘋子笑道:「但等你找到馬空群後,難受的就應該是他了。」

  傅紅雪雙目凝視著他,忽又道:「誰說你是個瘋子的?」

  金瘋子道:「很多人。」

  傅紅雪緩緩道:「他們都錯了,我看你也許比他們都清醒。」

  金瘋子大笑,大笑著捧起酒罈子,拚命地往肚子裡灌。

  趙大方微笑著,道:「他這人最大的好處就是該清醒的時候他絕不醉,該醉的時候他絕不清醒。」

  黎明。

  金瘋子已醉了,醉倒在桌上打鼾。

  傅紅雪喃喃道:「我應該睡一會的。」

  趙大方道:「不錯,今天你應該要有好精神。」

  傅紅雪道:「殺人時都應該有好精神?」

  趙大方道:「你應該聽得出,那個人並不是好對付的。」

  傅紅雪凝視著畫的刀,嘴角忽然露出一絲驕傲的微笑,緩緩道:「但我卻絕不相信世上有任何人的棍子能對付這柄刀!」

  他的確不相信。

  白天羽活著時也從不相信,所以他現在已死了。

  陌生人絕不能信任的,因為他們通常都是很危險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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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 前輩高人

  這個人是個陌生人。這裡的人從來沒有看見過他,也從來沒有看見過類似他這樣的人。

  他看來很英俊,很乾淨,本來總該是個到處受歡迎的人,而且他很年輕,皮膚緊密而有光,身上絕沒有一絲多餘的肌肉。

  他身上並沒有帶任何令人覺得可怕的凶器。但他卻實在是個可怕的人。他的沉默就很可怕;不說話並不能算是絕對沉默,可怕的是那種絕對的沉靜。

  坐在這裡已有很久,他非但沒有說話,也沒有動,這本是件很難受的事。但他的樣子卻又很輕鬆,很自然,就好像時常都像這樣動也不動地坐著。

  桌上有酒,也有酒杯,他卻連碰也沒有碰過。好像這酒並不是叫來喝的,而是叫來看的。每當他看到這壺酒時,他那冷漠的眼睛裡就有露出一絲溫暖之色。

  難道這壺酒能令他想起一個他時常都在懷念著的朋友?

  他身上穿的是件很普通的粗布衣服,洗得很乾淨,和衣服同色的腰帶上,隨隨便便地插著根短棍。

  短棍也並不可怕,最可怕的還是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很亮,有很多人的眼睛都很亮,但他的眼睛卻亮得特別,比任何人都特別,亮得就好像一直能照到你內心最黑暗的地方。

  無論誰被這雙眼睛看一眼,都會覺得自己所有的秘密都已被他看出來了。這種感覺實在不好受。

  現在他又叫了一碗麵。他已開始吃麵,吃得很慢,嚼得很仔細,就好像這碗麵是他平生所吃過的最好吃的一碗麵,又好像這就是他所能吃到的最後一碗麵。

  他拿著筷子的手,乾燥而穩定,手指很長,指甲卻剪得很短。

  就在他吃麵的時候,傅紅雪走了進來。

  傅紅雪一走進來,就看到了這個陌生人。但他忽然發現這陌生人的眼睛已經在看著他,就好像早已知道非有這麼樣一個人走進來似的。

  被這雙眼睛看著時,傅紅雪心裡居然也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恐懼。他從未有過這種感覺,就好像在黑夜中走進一個陌生的地方,忽然發現有條狼在等著你—樣。

  他慢慢地走進來,故意不再去看這陌生人,可是他握刀的手卻握得更緊。

  他已準備拔刀。

  這陌生人就隨隨便便地坐在那裡,他本來隨時都可以一刀割斷他的咽喉。

  他一向知道他的刀有多快,他一向有把握,但這次他卻突然變得沒有把握了。

  這陌生人雖然隨隨便便的坐在那裡,但卻好像一個武林高手,已擺出了最嚴密的防守姿勢,全身上下連一點破綻都沒有。

  這也是傅紅雪從來沒有遇見過的事。

  他走得更慢,左腳先慢慢地走出一步,右腿再慢慢地跟著拖過去。

  他在等機會。

  這陌生人還在看著他,忽然道:「請坐。」

  傅紅雪不由自主停住了腳步,彷彿還不知道他要誰坐。

  這陌生人就用手裡的竹筷指了指對面的椅子,又說了句:「請坐。」

  傅紅雪遲疑著,竟真的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陌生人道:「喝酒?」

  傅紅雪道:「不喝。」

  陌生人道:「從來不喝?」

  傅紅雪道:「現在不喝。」

  陌生人嘴角忽然泛出種很奇異的笑意,緩緩道:「十年了……」

  傅紅雪只有聽著,他聽不出這句話的意思。

  陌生人已慢慢地接著道:「十年來,已沒有人想殺死我。」

  傅紅雪的心一跳,陌生人凝視著他,淡淡道:「但你現在卻是來殺我的!」

  傅紅雪的心又一跳,他實在不懂,這陌生人怎麼會知道他的來意。

  陌生人還在凝視他,道:「是不是?」

  傅紅雪道:「是!」

  陌生人又笑了笑,道:「我看得出你是個不會說謊的人。」

  傅紅雪道:「不會說謊,但卻會殺人。」

  陌生人道:「你殺過很多人?」

  傅紅雪道:「不少。」

  陌生人的瞳孔似在收縮,緩緩道:「你覺得殺人很有趣?」

  傅紅雪道:「我殺人並不是為了覺得有趣。」

  陌生人道:「是為了什麼?」

  傅紅雪道:「我不必告訴你。」

  陌生人目中忽又泛出種很奇特的悲傷之色,歎息著道:「不錯,每個人殺人都有他自己的理由,的確不必告訴別人。」

  傅紅雪忍不住問道:「你怎知我要來殺你?」

  陌生人道:「你有殺氣。」

  傅紅雪道:「你看得出?」

  陌生人道:「殺氣是看不出來的,但卻有種人能感覺得到。」

  傅紅雪道:「你就是這種人?」

  陌生人道:「我是的。」

  他目光似又到了遠方,接著道:「就因為我有這種感覺,所以現在我還活著。」

  傅紅雪道:「現在你的確還活著。」

  陌生人道:「你認為你一定可以殺死我?」

  傅紅雪道:「世上沒有殺不死的人。」

  陌生人道:「你有把握?」

  傅紅雪道:「沒有把握,就不會來。」

  陌生人又笑了。他的笑神秘而奇特,就像是在嚴寒中忽然吹來一陣神秘的春風,溶化了冰雪。

  他微笑著道:「我喜歡你這個人。」

  傅紅雪道:「但我還是要殺你。」

  陌生人道:「為什麼?」

  傅紅雪道:「沒有原因。」

  陌生人道:「沒有原因也殺人?」

  傅紅雪目中忽然露出了痛苦之色,道:「就算有原因,也不能告訴你。」

  陌生人道:「你是不是非殺我不可?」

  傅紅雪道:「是。」

  陌生人歎了口氣,道:「可惜。」

  傅紅雪道:「可惜?」

  陌生人道:「我已有多年未殺人。」

  傅紅雪道:「哦?」

  陌生人道:「那只因我有個原則,你若不想殺我,我也絕不殺你。」

  傅紅雪道:「我若定要殺你呢?」

  陌生人道:「你就得死。」

  傅紅雪道:「死的也許是你。」

  陌生人道:「也許是……」

  直到這時,他才看了看傅紅雪手裡握著的刀,道:「看來你的刀一定很快?」

  傅紅雪道:「夠快的。」

  陌生人道:「很好。」

  他又開始吃麵了,吃得很慢,嚼得很仔細。

  一隻手拿著筷子,一隻手扶著碗,看來傅紅雪只要一拔刀,刀鋒就會從他頭頂上直劈下去。

  他根本沒有招架還手的餘地。

  但傅紅雪的刀還在刀鞘裡,刀鞘在落日餘暉中看起來更黑,手卻更蒼白。

  他沒有拔刀,因為在這陌生人面前,他竟忽然不知道自己這一刀該從哪裡劈下去。

  這陌生人面前,就好像有一道看不見的高牆在阻著似的。

  陌生人已不再看他,緩緩道:「殺人並不是件有趣的事,被殺更無趣。」

  傅紅雪沒有回答,因為這陌生人並不像是在對他說話。

  陌生人慢慢地接著道:「我一向不喜歡沒有原因就想殺人的人,尤其是年輕人,年輕人不該養成這種習慣的。」

  傅紅雪道:「我也不是來聽你教訓的。」

  陌生人淡淡道:「刀在你手裡,你隨時都可以拔出來。」

  他慢慢地吃著最後的幾根面,態度還是很輕鬆,很自然。

  但傅紅雪全身每一根肌肉,每一根神經都已繃緊。

  他知道現在已到了非拔刀不可的時候。這一刀若拔出來,他們兩個人之間就必要有一個人倒下去!

  酒店裡忽然變成空的。

  所有的人都已悄悄地溜了出去,連點燈的人都沒有了。

  落日的餘暉,淡淡地從窗外照進來。好淒涼的落日。

  傅紅雪好像還是坐在那裡沒有動,但他的身子已懸空;他已將全身每一分力量,全都聚在他的右臂上。漆黑的刀柄,距離他蒼白的手才三寸。

  陌生人的棍子卻還是插在腰帶上——一根很普通的棍子,用白楊木削成的。

  傅紅雪突然拔刀!

  沒有刀光。刀根本沒有拔出來;就在他拔刀的時候,門外面忽然飛入了一個人,他身子一閃,這個人就跌在他身旁。

  一個很高大的人,赤著上身,卻穿著條繡著紅花的黑緞褲子。

  他腳上的粉底宮靴已掉了一隻。

  金瘋子。

  這個又瘋又怪的獨行盜,現在竟像是一堆泥似的倒在地上,滿臉都是痛苦之色,身子也縮成了一團,連爬都爬不起來。

  他怎麼會忽然也來了?怎麼會變成這樣子?

  傅紅雪的刀怎麼還能拔得出來?

  陌生人已吃光了最後一根面,已放下筷子,這突然的變化,竟沒有使他臉上露出一絲吃驚之色。

  他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眨一眨,現在正看著門外。

  門外又有個人走進來。

  葉開。

  又是那陰魂不散的葉開。

  陌生人看著葉開,冷漠的眼睛裡,居然又露出了一絲溫暖之色。

  葉開看著他的時候,神情卻很恭謹。

  他從未對任何人如此恭敬過。

  陌生人忽然道:「他是你的朋友?」

  葉開道:「是的。」

  陌生人道:「他是個怎麼樣的人?」

  葉開道:「是個很容易上當的人。」

  陌生人道:「是不是隨便殺人的人?」

  葉開道:「絕不是。」

  陌生人道:「他有理由要殺我?」

  葉開道:「有。」

  陌生人道:「是不是個很好的理由?」

  葉開道:「不是,但卻是個值得原諒的理由。」

  陌生人道:「好,這就夠了。」

  他忽然站起來,向葉開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喜歡請客,今天我讓你請一次。」

  葉開也笑了,道:「謝謝你。」

  陌生人已走了出去。

  傅紅雪忽然大喝:「等一等。」

  陌生人沒有等,他走得並不快,腳步也不大,但忽然間就已到了門外。

  丁靈琳就站在門外。

  她看著這陌生人從她面前走過去,忽然道:「這鈴鐺送給你。」

  說到第二個字的時候,她手腕金圈上的三枚鈴鐺已飛了出去。

  鈴鐺本來是會響的。但她的鈴鐺射出後,反而不響了,因為鈴鐺的速度太急。

  三枚鈴鐺直打這陌生人的背。

  陌生人可也沒有回頭,沒有閃避,居然也沒有反手來接。他還是繼續向前走,走得還是好像並不太快。奇怪的是,這三枚比陌生人去得更急的鈴鐺,竟偏偏總是打不到他的背上去,總是距離他的背還有四五寸。

  忽然間,他已走出了好幾丈。

  不響的鈴鐺漸漸又「叮鈴鈴」地響了起來,然後就一個個掉了下去,只見鈴鐺在地上閃著金光,陌生人卻已不見了。

  丁靈琳怔住。

  連傅紅雪都已怔住。

  葉開卻在微笑,這笑容中卻帶著種說不出的崇敬和羨慕。

  丁靈琳忽然跑過來,拉住他的手,道:「那個人究竟是人是鬼?」

  葉開道:「你看呢?」

  丁靈琳道:「我看不出。」

  葉開道:「怎麼會看不出?」

  丁靈琳道:「世上本不會有那樣的人,但也不會有那樣的鬼。」

  葉開笑了。

  傅紅雪忽然道:「他是你的朋友?」

  葉開道:「我希望是的,只要他將我當做朋友,叫我幹什麼我都願意。」

  傅紅雪道:「你知道我要殺他?」

  葉開道:「剛知道。」

  傅紅雪道:「所以你就立刻趕來了?」

  葉開道:「你以為我是來救他的?」

  傅紅雪冷笑。

  葉開歎了口氣,道:「我知道你的刀很快,我看過,但是在他面前,你的刀還沒有拔出鞘,他的短棍也許已洞穿了你的咽喉。」

  傅紅雪不停地冷笑。

  葉開道:「我知道你不信,因為你還不知道他是誰呢。」

  傅紅雪道:「他是誰?」

  葉開道:「他縱然不是這世上出手最快的人,也只有一個人能比他快。」

  傅紅雪道:「哦?」

  葉開道:「能比他快的人絕不是你。」

  傅紅雪道:「是誰?」

  葉開臉上又露出那種出自內心的崇敬之色,慢慢地說出了四個字:「小李飛刀!」

  小李飛刀!

  這四個字本身就像是有種無法形容的魔力,足以令人熱血奔騰,呼吸停頓。

  過了很久,傅紅雪才長長地吐出口氣,道:「難道他就是那個阿飛?」

  葉開道:「世上只有這樣一個阿飛,以前絕沒有,以後也可能不會再有。」

  傅紅雪握刀的手又握得緊緊的,道:「我知道他一向用劍。」

  葉開道:「現在他已不必用劍,那短棍在他手裡,就已經是世上最可怕的劍。」

  傅紅雪的臉色更蒼白,一字字道:「所以你是來救我的?」

  葉開道:「我沒有這樣說。」

  他不讓傅紅雪開口,又問道:「你知不知道地上這個人是誰?」

  傅紅雪道:「他說他叫金瘋子。」

  葉開道:「他不是,世上根本沒有金瘋子這麼樣一個人。」

  傅紅雪道:「他是誰?」

  葉開道:「他叫小達子。」

  傅紅雪道:「小達子?」

  葉開道:「你沒有聽說過小達子?」

  他笑了笑,接著又道:「你當然沒有聽說過,因為你從來沒有到過京城,到過京城的人都知道,當世的名伶沒有一個人能比得上小達子。」

  傅紅雪道:「名伶?他難道是個唱戲的?」

  葉開笑了笑,道:「他也是個天才,無論演什麼,就像什麼。」

  傅紅雪又怔住。

  葉開道:「這次他演的是個一諾千金,而且消息靈通的江湖豪傑,他顯然演得很出色。」

  傅紅雪不能不承認,這齣戲的本身就很出色。

  葉開道:「這齣戲叫『雙圈套』,是易大經的珍藏秘本。」

  傅紅雪動容道:「易大經?」

  葉開點點頭,俯下身,從「金瘋子」身上拿出了一個小本子。

  用毛邊紙訂成的小本子,密密麻麻地寫了很多小字:「三更後,叫人用棺材抬你來,等我說:『酒沒有人喝了』這句話時,你就從棺材裡跳出來,大笑著說:『沒有人喝才怪。』然後……」

  只看了這一段,傅紅雪蒼白的臉已因羞愧憤怒而發紅。

  現在他終於已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這一切果然是特別演給他看的一齣戲,果然是別人早巳編好了的!

  從看到「趙大方」在樹林中痛哭時開始,他就已一步步走入了圈套。

  最後的終點就是一條短棍;一條足能洞穿世上任何人咽喉的短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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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回 戲劇人生

  金瘋子還躺在地上呻吟著,聲音更痛苦。

  也不知是誰掌起了燈,他的臉在燈光下看來竟是死灰色的。

  他的眼角和嘴角不停地抽搐,整個一張臉都已扭曲變形。

  傅紅雪終於抬起頭,道:「你說的易大經,是不是『鐵手君子』易大經?」

  葉開道:「就是『鐵手君子』易大經,也就是趙大方。」

  傅紅雪恨恨道:「江湖中人都說易大經是個君子,想不到他竟是這樣的君子!」

  葉開道:「世上的偽君子本來就很多。」

  傅紅雪道:「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葉開道:「他要殺你!」

  傅紅雪當然知道,他根本就不必問的。

  葉開道:「但他也知道你的刀多麼快,世上的確很少有人能比你的刀更快。」

  傅紅雪又不禁想起了那陌生人,那又奇異、又可惜的陌生人,那種輕鬆而又鎮定的態度。

  就憑這一點,已絕不是任何人能比得上的。

  「難道他的短棍真能在我的刀還未出鞘,就洞穿我的咽喉?」

  傅紅雪實在不能相信,也不願相信。

  他幾乎忍不住去追上那陌生人,比一比究竟是誰的出手快。

  他絕不服輸。

  只可惜他也知道,那陌生人若要走的時候,世上就沒有任何人能攔阻,也絕沒有任何人能追得上。

  這事實他想不承認也不行。

  他握刀的手在抖。

  葉開看著他的手,歎息著道:「你現在也許還不相信他的出手比你快,可是……」

  傅紅雪突然打斷了他的話,大聲道:「我相不相信都是我的事,我的事和你完全沒有關係。」

  葉開苦笑。

  傅紅雪道:「所以這件事你根本不必管的。」

  葉開只能苦笑。

  傅紅雪道:「你為什麼要一直偷偷地跟著我?」

  葉開道:「我沒有。」

  傅紅雪道:「你若沒有跟著我,怎麼會知道這樣一件事?」

  葉開道:「因為我在路上看見了易大經。」

  傅紅雪道:「很多人都看見了他。」

  葉開道:「但卻只有我知道他是易大經,易大經本不該在這裡的,更不該打扮成那種樣子,他本是個衣著很考究的人。」

  傅紅雪道:「那也不關你的事。」

  葉開道:「但我卻不能不覺得奇怪。」

  傅紅雪道:「所以你就跟著他。」

  葉開點點頭,道:「我已盯了他兩天,竟始終沒有盯出他的落腳處,因為我不敢盯得太緊,他的行動又狡猾如狐狸。」

  傅紅雪道:「哼。」

  葉開道:「但我卻知道他從京城請來了小達子,所以我就改變方針,開始盯小達子。」

  他苦笑著,又道:「但後來連小達子都不見了。」

  傅紅雪冷笑道:「原來你也有做不到的事。」

  葉開道:「幸好後來我遇見了那兩個抬棺材的人,他們本是小達子戲班裡的龍套,跟著小達子一起來的,小達子對他的班底一向很好。」

  這件事的確很曲折,連傅紅雪都不能不開始留神聽了。

  葉開道:「那時他們已在收拾行裝,準備離城,我找到他們後,威逼利誘,終於問出他們已將小達子送到什麼地方去。」

  傅紅雪道:「所以你就找了去。」

  葉開道:「我去的時候,你已不在,只剩下易大經和小達子。」

  傅紅雪道:「易大經當然不會告訴你這秘密。」

  葉開道:「他當然不會,我也一定問不出,只可惜他的計劃雖周密,手段卻太毒了些。」

  傅紅雪聽著。

  葉開道:「他竟已在酒中下了毒,準備將小達子殺了滅口!」

  傅紅雪這才知道,小達子的痛苦並不是因為受了傷,而是中了毒。

  葉開道:「我去的時候,小達子的毒已開始發作,我揭穿了那是易大經下的毒手後,他當然也對易大經恨之入骨。」

  傅紅雪道:「所以他也在你面前,揭穿了易大經的陰謀。」

  葉開歎了口氣,道:「若不是易大經的手段太毒,這秘密我也許永遠都不會知道,他裝作的功夫實在已經爐火純青,我竟連一點破綻都看不出來,甚至會將他看做謙謙君子,幾乎已準備向他道歉,可是他走了。」

  丁靈琳也忍不住歎了口氣,道:「他若去唱戲,一定比小達子還有名。」

  葉開道:「但是我剛才好像聽見,你在叫他大叔。」

  丁靈琳狠狠瞪了他一眼,撅起了嘴,道:「他本來就是我爹爹的朋友,看他那種和藹可親,彬彬有禮的樣子,誰知道他是個偽君子。」

  葉開又歎了口氣,道:「所以你現在應該明白,還是像我這樣的真小人好。」

  丁靈琳朗然一笑,道:「我早就明白了。」

  葉開苦笑道:「也許你還是不明白的好。」

  丁靈琳又瞪了他一眼,忽然道:「現在我的確還有件事不明白!」

  葉開在等著她問。

  丁靈琳道:「像李尋歡、阿飛,這些前輩名俠,很久都沒有人再看見過他們俠蹤,易大經怎麼會知道他今天在這裡?」

  葉開低吟著,道:「飛劍客的確是個行蹤飄忽的人,有時連小李探花都找不到他。」

  丁靈琳道:「所以我覺得奇怪。」

  葉開道:「但人們都知道自從百曉生死了後,江湖中消息最靈通的三個人,其中卻有一個易大經。」

  丁靈琳道:「我也聽見過,他家來來往往的客人最多。」

  葉開道:「也許他聽見飛劍客要到這裡來,所以他先在這裡等著。」

  丁靈琳道:「那麼他住的那房子顯然是早就佈置好的了。」

  葉開道:「然後他又想法子再將傅紅雪也騙到這裡來。」

  丁靈琳用眼角望了傅紅雪一眼,然後道:「這倒並不難。」

  葉開道:「他每天出去,也許就是打聽飛劍客的行蹤。」

  丁靈琳道:「但是有人卻以為他是在打聽馬空群的消息。」

  葉開笑道:「這個人做事的陰沉周密,我看誰都比不上。」

  傅紅雪一直在沉思著,忽然道:「他的人呢?」

  葉開道:「走了。」

  傅紅雪冷笑道:「你為什麼要放他去?」

  葉開笑笑道:「我為什麼要放他走?他自己難道不會走?」

  傅紅雪道:「你沒有攔住他?」

  葉開道:「你認為我一定能攔住他?」

  傅紅雪冷笑。

  丁靈琳忽然也忍不住在冷笑,道:「小葉雖然沒有攔住他,但至少也沒有上他的當。」

  傅紅雪臉色變了變,轉過身;表示根本不願跟她說話。

  但丁靈琳卻又繞到他面前,道:「你就算不拿小葉當朋友,但他對你總算不錯,是不是?」

  傅紅雪拒絕回答。

  丁靈琳道:「他對你,就算老子對兒子,也不過如此了,你就算不感激他,也不必將他當作冤家一樣地看待。」

  傅紅雪拒絕開口。

  丁靈琳冷笑道:「我知道你不願意跟我說話,老實說,像你這種人,平時就算跪在我面前,我也懶得看你一眼的。」

  傅紅雪又在冷笑。

  丁靈琳道:「但現在我卻有幾句話忍不住要問你一下。」

  傅紅雪只有等她問。

  丁靈琳道:「為什麼別人對你越好,你反而越要對他凶?你是不是害怕別人對你好?你這種人是不是有毛病?」

  傅紅雪蒼白的臉突然發紅,全身竟又開始不停地顫抖起來。

  他冷漠的眼睛裡,也突然充滿了痛苦之色,痛苦得似已支持不住。

  丁靈琳反而怔住了。

  她實在想不到傅紅雪竟會忽然變成這樣子。

  她已不忍再看他,垂下頭,訥訥道:「其實我只不過是在開玩笑,你又何必氣成這樣子?」

  傅紅雪根本沒有聽見她在說什麼。

  丁靈琳也沒有再說什麼,她忽然覺得很無趣,很不好意思。

  桌上還擺著酒。

  她居然坐下去喝起酒來。

  葉開正慢慢地扶起了小達子,好像根本不知道他們的事。

  小達子滿臉都是淚,嘎聲道:「我……我只不過是個戲子,無論誰給我錢,我都唱戲。」

  葉開道:「我知道。」

  小達子流著淚道:「我還不想死……」

  葉開道:「你不會死的。」

  小達子道:「藥真的還有效?」

  葉開道:「我已答應過你,而且已給你吃了我的解藥。」

  小達子喘息著,坐下去,總算平靜了些。

  葉開歎息了一聲,道:「其實又有誰不是在唱戲呢?人生豈非本來就是大戲台?」

  傅紅雪也已冷靜了些,突然回身,瞪著小達子,道:「你知不知道易大經哪裡去了?」

  小達子的臉又嚇白,吃吃道:「我……我想他大概總要回家的。」

  傅紅雪道:「他的家在哪裡?」

  小達子道:「聽說叫『藏經萬卷莊』,我雖然沒去過,但江湖中一定有很多人知道。」

  傅紅雪立刻轉身,慢慢地走了出去,連看都不再看葉開一眼。

  葉開卻道:「等一等,我還有件事要告訴你。」

  傅紅雪沒有等。

  葉開道:「易大經的妻子姓路。」

  傅紅雪不理他。

  葉開道:「不是陸地的陸,是路小佳的路。」

  傅紅雪握刀的手上,忽然凸出了青筋。

  但他還是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夜已很深了。

  「人生豈非本就是一個大戲台,又有誰不是在演戲呢?」

  問題只不過是看你想怎麼樣去演它而已!

  你想演的是悲劇,還是喜劇?你想獨得別人的喝彩聲,還是想別人用爛柿子來砸你的臉?

  這柿子不是爛的。

  秋天本是柿子收穫的季節。

  丁靈琳剝了個柿子,送到葉開面前,柔聲道:「柿子是清冷的,用柿子下酒不容易醉!」

  葉開淡淡道:「你怎知我不想醉?」

  丁靈琳道:「一個人若真的想醉,無論用什麼下酒都一樣會醉的。」

  她將柿子送到葉開嘴上,嫣然道:「所以你還是先吃了它再說。」

  葉開只好吃了。

  他不是木頭,他也知道丁靈琳對他的情感,而且很感激。

  這女孩子雖然刁蠻驕縱,但也有她溫柔可愛的時候,無論誰有這麼樣一個女孩子陪著,都已應該心滿意足的。

  丁靈琳看著他吃下這個柿子後,輕輕歎了一口氣,道:「幸好你不是傅紅雪,別人對他越好,他就對他越壞。」

  葉開也歎了口氣,道:「你若真的以為他是這種人,你就錯了。」

  丁靈琳道:「我哪點錯了?」

  葉開道:「有種人從來都不肯將感情表露在臉上的。」

  丁靈琳道:「你認為他就是這種人。」

  葉開道:「所以他心裡對一個人越好時,表面反而越要作出無情的樣子,因為他怕被別人看出他情感的脆弱。」

  丁靈琳道:「所以你認為他對你很好?」

  葉開笑了笑。

  丁靈琳道:「可是他對翠濃……」

  葉開道:「剛才他忽然變得那樣子,就因為你觸及了他的傷口,讓他又想起了翠濃。」

  丁靈琳道:「他若是真的對翠濃好,為什麼要甩掉她?」

  葉開道:「他若是真的對她不好,又怎會像那麼痛苦?」

  丁靈琳不說話了。

  葉開歎息著,道:「只有真正無情的人,才沒有痛苦,但是我並不羨慕那種人。」

  丁靈琳道:「為什麼?」

  葉開道:「因為那種人根本就不是人。」

  丁靈琳又輕輕歎了口氣,道:「你們男人的心真是奇怪得很。」

  葉開道:「的確奇怪得很,就像你們女人的心一樣奇怪。」

  他說得不錯。

  世上最奇怪,最不可捉摸的,就是人心了,男人的心和女人的心都一樣。

  丁靈琳嫣然一笑,道:「幸好我現在總算已看透了你。」

  葉開道:「哦?」

  丁靈琳道:「你表面看來雖然不是個東西,其實心裡還是對我好的。」

  葉開板起了臉,想說話。

  可是他剛開口,丁靈琳手裡一個剛剝好的柿子又已塞進他的嘴裡。

  夜已更深。

  小達子又吃了一包藥,已躺在角落裡的長凳子上睡著了。

  店裡的夥計在打呵欠。

  他真想將這些人全都趕走,卻又不敢得罪他們——陌生人總是有點危險的。

  丁靈琳替葉開倒了杯酒,忽然道:「那個『藏經萬卷莊』離這裡好像並不遠。」

  葉開道:「不遠。」

  丁靈琳接著道:「你想易大經是不是真的會回家去呢?」

  葉開道:「他絕不會逃的。」

  丁靈琳道:「為什麼?」

  葉開道:「因為他用不著逃,逃了反而更加令人懷疑。」』

  丁靈琳道:「無論怎麼樣,傅紅雪現在一定也已猜出他也是那天在梅花庵外的刺客之一,所以他才會設下這個圈套來害傅紅雪。」

  葉開道:「傅紅雪並不是個笨蛋。」

  丁靈琳道:「在薛斌酒裡下毒的人,說不定也是易大經。」

  葉開道:「不是。」

  丁靈琳道:「為什麼?」

  葉開道:「他在小達子酒裡下的是另一種完全不同的毒藥。」

  丁靈琳道:「他難道不能在身上帶兩種毒藥?」

  葉開道:「懂得下毒的人,通常都有他自己獨特的方式,有他自己喜歡用的毒藥,這種習慣就好像女人用胭脂一樣。」

  丁靈琳不懂。

  葉開道:「你若用慣了一種胭脂,是不是就不想再用第二種?」

  丁靈琳想了想,點了點頭。

  葉開道:「你出門的時候,身上會不會帶兩種完全不同的胭脂?」

  丁靈琳搖了搖頭,眼角瞟著他,冷冷道:「你對女人的事懂得的倒真不少。」

  葉開道:「我只不過對毒藥懂得的不少而已,女人的事其實我一點也不知道。」

  丁靈琳道:「不知道才怪。」

  她忽然將剛給葉開倒的那杯酒搶過來,自己一口氣喝了下去。

  葉開笑了。

  丁靈琳又在用眼角瞟著他,道:「我真奇怪你居然還有心情坐在這裡喝酒。」

  葉開道:「為什麼沒有?」

  丁靈琳道:「易大經既然已回了家,傅紅雪豈非一去就可以找到他?」

  葉開點點頭。

  丁靈琳道:「路小佳既然是他的小舅子,這兩天就在這附近,現在豈非也可能就在他家裡?」

  葉開道:「很可能。」

  丁靈琳道:「你不怕傅紅雪吃他們的虧?你不是一向對他很關心麼?」

  葉開道:「我放心得很。」

  丁靈琳道:「真的?」

  葉開道:「當然是真的,因為我知道他們根本不會動起手來。」

  丁靈琳道:「為什麼?」

  葉開笑了笑,道:「你若瞭解易大經是個怎麼樣的人,就會知道是為什麼了。」

  丁靈琳道:「鬼才瞭解他。」

  葉開道:「這個人平生一向不願跟別人正面為敵,就算別人找上他的門去,他也總是退避忍讓,所以別人才認為他是個君子。」

  丁靈琳道:「但這種忍讓也沒有用的。」

  葉開道:「他可以用別的法子。」

  丁靈琳道:「什麼法子?」

  葉開道:「他可以死不認賬,根本不承認有這麼回事。」

  丁靈琳道:「事實俱在,他不認賬又有什麼用?」

  葉開道:「他可以說,最近一直沒有離開過藏經莊半步,甚至可能說他病得很重。」

  丁靈琳道:「傅紅雪會相信?他又不是笨蛋。」

  葉開道:「易大經一定早已找了很多人,等在他家裡替他作證明,像他這種人做事,無論成與不成,一定會先留下退路。」

  丁靈琳道:「別人的證明,傅紅雪也一樣未必會相信的。」

  葉開道:「但易大經找來的,一定是江湖中很有聲名、很有地位的人,說出來的話一定很有份量,別人想不相信都不行。」

  丁靈琳道:「這種人肯替他說謊?」

  葉開道:「他並不是要這些人替他說謊,只不過要他們的證明而已。」

  丁靈琳道:「證明他出去過?」

  葉開道:「他當然有法子先要這些人相信,他一直沒有離過半步。」

  丁靈琳道:「我想不出他能有這種法子,除非他有分身術。」

  葉開道:「分身術也並不難,譬如說,他可以先找一個人,易容改扮後,在家裡替他裝病。」

  他又補充著道:「病人的屋裡光線當然很暗,病人的臉色當然不好,說話的聲音也不會和平時一樣,所以他那些朋友當然不會懷疑這個生了病的易大經居然會是別人改扮的。」

  丁靈琳道:「何況易大經一向是誠實君子,別人根本不會想到他做這種事。」

  葉開道:「一點也不錯。」

  丁靈琳歎了口氣,道:「看來你對這種邪門歪道的事,懂的也真不少。」

  葉開道:「所以我現在還活著。」

  丁靈琳歎道:「我倒你還是趁你活著時快走吧,免得你醉死在這裡。」

  葉開道:「你可以走。」

  丁靈琳道:「你呢?」

  葉開道:「我在這裡泡定了。」

  丁靈琳道:「你覺得這地方很好?」

  葉開道:「不好。」

  丁靈琳看了那直皺眉頭的夥計一眼,道:「你認為別人很喜歡你留在這裡?」

  葉開笑著說道:「他只恨不得我付了賬快走,越快越好。」

  丁靈琳道:「那你為什麼還要留在這裡?」

  葉開道:「我要等一個人。」

  丁靈琳眼珠子直轉,道:「是個女人?」

  葉開笑道:「我從不等女人,一向是女人等我。」

  丁靈琳咬了咬嘴唇道:「你究竟要在這裡等誰?」

  葉開道:「傅紅雪!」

  丁靈琳怔了怔,道:「他還會來?」

  葉開肯定地道:「一定會來找我,因為他認為我騙了他。」

  丁靈琳道:「他難道看不出易大經就是趙大方?」

  葉開道:「易大經難道不能說那是別人故意扮成他的樣子,故意陷害他的?」

  丁靈琳又說不出話了。

  那夥計一直在旁邊聽著,聽到這裡,忍不住長長歎了口氣。

  他歎氣的時候,門外卻有人在大笑。

  「想不到這裡還有酒賣,看來老天對我還算不錯,捨不得讓我干死。」

  一個人醉醺醺地衝了進來,穿著新衣,戴著新帽,圓圓的臉上長個酒糟鼻子,看樣子正是個不折不扣的標準酒鬼。

  他一進來就掏出塊銀子拋在桌上,大聲道:「把你們這裡的好酒好菜統統給我搬上來,大爺我別的沒有,就是有銀子。」

  有銀子當然就有酒。

  這人自己喝了幾杯,忽然回過頭,向葉開招手。

  葉開也向他招了招手。

  這人大笑,道:「你這人有意思,看來一定是個好人,來,我請你喝酒。」

  葉開笑道:「好極了,我什麼都有,就只是沒有銀子。」

  他竟忽然過去了。

  這就是葉開的好處,他對什麼事都有好奇,只要有一點點奇怪的事,他就絕不肯錯過。

  他已看出這人的手腳很粗,那酒糟鼻子也是喝劣酒喝出來的,平時一定是個做粗事的人,但現在卻穿著新衣,戴著新帽,身上還有大把銀子可以請人喝酒。

  這種事當然有點奇怪。

  一點奇怪的事,往往就會引出很多奇怪的事來,有很多奇怪的事,葉開都是這樣子發現的,何況他最近正在找人。

  丁靈琳看著他走過去,忍不住歎了口氣,喃喃道:「看來天下再也沒有什麼事能比酒鬼跟酒鬼交朋友更容易的了。」

  現在這人非但鼻子更紅,連舌頭都大了三倍。

  正不停地拍著葉開的肩,大聲道:「你儘管痛痛快快地喝,我有的是銀子。」

  葉開故意壓低聲音,道:「看來你老哥你真發了財了,附近若有什麼財路,不知道能不能告訴兄弟一聲,讓兄弟也好回請老哥你一次。」

  這人大笑道:「你以為我是強盜?是小偷?……」

  他忽又摸出錠銀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擺,瞪起了眼道:「告訴你,我這銀子可不是髒的,這是我辛苦了十幾年才賺來的。」

  葉開道:「哦。」

  這人道:「老實告訴你,我並不是壞人,我本來是個洗馬的馬伕。」

  葉開笑道:「馬伕也能賺這麼多銀子?看來我也該去當馬伕才對。」

  這人搖搖頭,道:「本來我倒可以介紹你去,但現卻已太遲了。」

  葉開道:「為什麼?」

  這人道:「因為那地方非但已沒有馬,連人都沒有半個。」

  葉開道:「那是什麼地方?」

  這人道:「好漢莊。」

  葉開的眼睛亮了。

  他本來就在找從好漢莊出來的人,奇怪的是,他居然一直連半個都找不到。

  四五十個人忽然沒有事幹,手裡卻有四五百兩銀子,若不去喝酒,玩玩女人,那不是怪事是什麼?

  但附近所有的酒鋪妓院裡,卻偏偏都完全沒有他們的消息。

  現在葉開才總算找到了一個,他當然不肯放鬆,試探著道:「好漢莊我也去過,那裡酒窖的管事老顧是我的朋友。」

  這人立刻指著他的鼻子大笑道:「你吹牛,酒窖的管事不姓顧,姓張,叫張怪物。」

  葉開道:「為什麼要叫他怪物?」

  這人道:「因為他雖然管酒窖,自己卻連一滴都不喝。」

  葉開笑道:「也許就因為他不喝酒,所以才讓他管酒窖。」

  這人一拍巴掌,大笑道:「一點也不錯,你這小子倒還真不笨。」

  葉開道:「現在他的人呢?」

  這人道:「到丁家去了,從好漢莊出來的人,全都被丁家雇去了。」

  原來他們一離開好漢莊,就立刻又有了事做,趕著去上工。

  這就難怪葉開找不著他們的人。

  葉開道:「全都被丁家雇去了?哪個丁家?」

  這人道:「當然是那個最有錢,也最有名的丁家,否則怎麼能一下子雇這麼些人。」

  最有錢,也最有名的丁家只有一家。

  那就是丁靈琳的家。

  葉開忍不住看了她一眼,丁靈琳也正在看著他。

  這人卻還在含含糊糊地說著話:「那張怪物雖然不喝酒,但別的事卻是樣樣精通的,我他媽的就一直佩服他。」

  葉開道:「既然別人都被丁家雇去了,你為什麼不去?」

  這人笑道:「五百兩銀子我還沒有喝完,丁家就算招我去做女婿,我他媽的也不會……」

  「會」字是個開唇音。

  剛說到這個「會」字,突聽「叮」的一響,一樣東西打在他牙齒上。

  葉開立刻聽到一陣牙齒碎裂的聲音。

  這個人已痛得彎下了腰,先吐出了一個花生殼,再吐出了牙齒,吐出了血,嗅到了自己的血,胃就突然收縮,就開始不停地嘔吐。

  將他牙齒打碎的,竟是一個花生殼。

  丁靈琳沒有吃花生,必然不會有花生殼。

  窗子是開著的,窗外夜色如墨。

  葉開忽然對著窗口笑了笑,道:「我本來是在等另外一個人的,想不到來的是你。」

  窗外有人在笑。

  笑聲中帶著種很特別的譏誚之意,接著人影一閃,已有個人坐在窗台上。

  路小佳。當然是路小佳。

  丁靈琳嫣然道:「我本來正準備教訓教訓他的,想不到你先替我出了手。」

  路小佳淡淡笑道:「能替丁家的大小姐做點事,實在榮幸之至。」

  丁靈琳道:「你什麼時候開始學會拍人馬屁的?」

  路小佳道:「從我想通了的時候。」

  丁靈琳道:「想通了什麼事?」

  路小佳道:「想通了我直到目前為止,還是光棍一條,所以……」

  丁靈琳道:「所以怎麼樣?」

  路小佳微笑著,道:「所以我說不定還是有機會做丁家的女婿。」

  丁靈琳又笑了。

  路小佳道:「想做丁家女婿的人還能不拍丁家大小姐的馬屁?」

  丁靈琳用眼角瞟著葉開,道:「這句話你應該說給他聽的。」

  路小佳道:「我本來就是說給他聽的。」

  他大笑著跳下窗台,看著葉開道:「你吃了我的幾顆花生,今天不請我喝酒?」

  葉開微笑道:「當然請,只可惜我也知道你並不是為了喝酒來的。」

  路小佳歎了口氣,說道:「好像我什麼事都瞞不住你。」

  丁靈琳忍不住問道:「你是怎麼來的?」

  路小佳道:「陪一個人來的。」

  丁靈琳道:「陪誰?」

  路小佳道:「就是你們在等的那個人。」

  丁靈琳皺了皺眉,轉過頭,就看見傅紅雪慢慢地走了進來。

  傅紅雪蒼白的臉,現在看來竟彷彿是鐵青的。

  他還沒有走進來,眼睛就已在盯著葉開,好像生怕葉開會突然溜走。

  葉開卻在微笑,微笑著道:「我知道你一定會回來的,我果然沒有算錯。」

  傅紅雪道:「只有一件事你錯了。」

  葉開道:「哦?」

  傅紅雪道:「你為什麼要我去殺易大經?」

  葉開道:「是我要你去殺他的?」

  傅紅雪冷冷地道:「你希望他死?還是希望我再殺錯人?」

  葉開歎了口氣,說道:「我只希望你能夠弄清楚這件事。」

  傅紅雪冷笑道:「你還不清楚?」

  葉開搖搖頭。

  傅紅雪道:「趙大方並不是易大經。」

  葉開道:「哦?」

  傅紅雪道:「這半個月來,他從未離開過藏經莊半步。」

  葉開笑了。

  傅紅雪道:「你不必笑,這是事實。」

  葉開道:「是不是有很多人都能替他證明?」

  傅紅雪點點頭,道:「都是很可靠的人。」

  葉開道:「他當然一直都在生病,病得很重。」

  傅紅雪道:「你知道?」

  葉開又笑了。

  這些事本就在他預料之中,他果然連一點都沒有算錯。

  丁靈琳卻在那邊搖著頭,歎著氣,道:「剛才是誰在說他不是笨蛋的?」

  路小佳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葉開,忽然笑道:「我明白了。」

  丁靈琳道:「你又明白了什麼?」

  路小佳道:「你們一定以為易大經先找了個人在家替他裝病,他自己卻溜了出來。」

  丁靈琳道:「這不可能?」

  路小佳道:「當然可能,只可惜他這種病是沒法子裝的。」

  丁靈琳道:「為什麼?」

  路小佳歎息了一聲,道:「現在江湖中也許還很少有人知道,他的一條左腿已在半個月前被人一刀砍斷了!」

  丁靈琳怔住。

  傅紅雪也不禁怔住。

  路小佳道:「宋長城、王一鳴、丁靈中、謝劍,都是在聽到這消息後,特地趕去看他的。」

  他說的這些名字,果然都是江湖中很有聲名,很有地位的人物。

  其中最刺耳的一個名字,當然還是丁靈中。

  丁靈琳幾乎叫了起來,大聲道:「我三哥也在他那裡?」

  路小佳笑了笑,道:「聽說丁家的人都是君子,君子豈不總是喜歡跟君子來往的?」

  丁靈琳只好聽著。

  路小佳悠然道:「卻不知丁三少是不是個會說謊的人?」

  丁靈琳道:「他當然不是。」

  路小佳說道:「那麼你可以去問問他,易大經的腿是不是斷了,這個斷了腿的易大經是不是別人偽裝的?他現在還在藏經莊。」

  丁靈琳還有什麼話說?

  葉開也只有苦笑。

  路小佳看著他,微笑道:「其實你也不必難受,每個人都有錯的時候,只要能認錯就好了。」

  葉開咳嗽。

  「我當然也知道你嘴上絕不肯認錯,但只要你心裡認錯就已足夠。」

  他不讓葉開說話,搶著又道:「現在的問題是,易大經既然不是趙大方,那個趙大方他究竟是什麼人呢?」

  葉開回答不出。

  傅紅雪道:「我一定要找出這個人來。」

  路小佳道:「你當然要找出他來,說不定他就是你的仇人之一。」

  葉開忽然開口道:「說不定他也是易大經的仇人之一。」

  路小佳道:「為什麼?」

  葉開道:「他若不是易大經的仇人,為什麼要用這法子陷害他?」

  路小佳只好承認。

  葉開沉吟著,道:「他當然還不知道易大經的腿已斷了,所以才會用這法子。」

  路小佳道:「被人砍斷了腿,並不是什麼光榮的事,誰也不願意到處宣揚的。」

  葉開道:「卻不知他的腿是被誰砍斷了的?」

  路小佳道:「不知道!」

  葉開道:「他沒有告訴你?」

  路小佳道:「他根本不願再提起這件事。」

  葉開道:「為什麼?」

  路小佳道:「因為他不願別人替他去報仇,他總認為冤家宜解不宜結,若是冤冤相報,那就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報得完了。」

  葉開歎了口氣,道:「看來他的確是個真君子,令姐能嫁給他真是福氣。」

  路小佳看著他,也聽不出他這話是真的讚美,還是諷刺。

  葉開卻又笑了笑,道:「無論如何,我總該先請你喝杯酒才是。」

  突聽一人道:「替我也留一杯。」

  說話的聲音,還在很遙遠的地方,但這裡的每個人都能聽得很清楚。

  說話的人當然也還在遠方,但這裡的人說出的話,他居然也能聽得見。

  這人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這問題很快就有了答案,因為這句話剛說完,他的人已到了門外。

  他來得好快。

  他身上穿著套很普通的衣服,腰帶上插著根很普通的短棍,手上卻提著個很大的包袱。

  丁靈琳幾乎忍不住要跳了起來。

  那平凡卻又神奇的陌生人,竟回來了。

  門外夜色深沉,門內燈光低暗。

  陌生人已走進來,將手裡提著的包袱,輕輕地擺在地上。

  這包袱真大。

  陌生人隨隨便便地找了張椅子一坐,淡淡道:「我平時很少喝酒的,但今天卻可以破例。」

  沒有人問他為什麼,沒有人敢問。

  陌生人忽然面對路小佳,道:「你知不知道為了什麼?」

  路小佳搖搖頭。

  陌生人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路小佳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那雙鎮定如磐石的眼睛裡,似已露出恐懼之色。

  陌生人道:「我卻認得你,認得你的這柄劍。」

  路小佳垂下頭,看著自己腰帶上斜插著的劍,好像只希望這柄劍並沒有插在自己身上。

  陌生人也在看著他腰帶上的劍,淡淡道:「你不必為這柄劍覺得抱歉,教你用這柄劍的人,雖然是我的仇敵,也是我的朋友。」

  路小佳垂首道:「我明白。」

  陌生人道:「我一向很尊敬他,正如他一向很尊敬我。」

  路小佳道:「是。」

  這狂傲的少年,從來也沒有對任何人如此尊敬畏懼過。

  陌生人道:「他現在是不是還好?」

  路小佳道:「我也有很久沒見過他老人家了。」

  陌生人笑了笑,道:「他也跟我一樣,是個沒有根的人,要找到他的確不容易。」

  路小佳道:「是。」

  陌生人道:「聽說你用這柄劍殺死了不少人。」

  路小佳不敢答腔。

  陌生人又緩緩道:「我只希望你殺的人,都是應該殺的。」

  路小佳更不敢答腔。

  陌生人忽然道:「用你的劍來刺我一劍。」

  路小佳的臉色變了。

  陌生人道:「你知道我說過的話,一向都是要做到的。」

  路小佳變色道:「可是我……我……」

  陌生人道:「你不必覺得為難,這是我要你做的,我當然絕不會怪你。」

  路小佳遲疑著。

  陌生人道:「我當然也絕不會還手。」

  路小佳終於鬆了口氣,道:「遵命。」

  他的手已扶上劍柄。

  陌生人道:「你最好用盡全力,就將我當做最恨的仇人一樣。」

  路小佳道:「是。」

  忽然間,天地間似已變得完全沒有聲音,每個人都瞪大了眼睛,屏住了呼吸,每個人都知道這種事絕不是時常能看到的,更不是人人都能看到的。

  路小佳劍法的迅速犀利,江湖上已很少有比得上的人。

  這陌生人呢?他是不是真的像傳說中那麼神奇?

  突然間,劍光一閃,路小佳的劍已刺了出去,就向這陌生人的咽喉刺了出去!

  傅紅雪握刀的手也在用力。

  這一劍就像是他刺出去的,連他都不能不承認,這一劍的確快,甚至已和他的刀同樣快。

  就在這時,突然「叮」的一響,這柄劍突然斷了!

  眼睛最利的人,才能看出這一劍刺出後,突然有根短棍的影子一閃,然後這柄劍就斷了!

  但現在短棍明明還插在這陌生人的腰上,大家又不禁懷疑。

  只有路小佳不懷疑,他自己當然知道自己的劍是怎麼斷的。他手裡握著半截短劍,冷汗已從他額角上慢慢地流下來。

  陌生人拈起了掉落的半截斷劍,凝視了很久,忽然道:「這柄劍還是太重。」

  路小佳黯然地道:「我最多也只能夠用這麼重的劍了。」

  陌生人點了點頭,道:「不錯,越輕的劍越難施展,只可惜這道理很少有人明白。」

  路小佳道:「是。」

  陌生人沉聲道:「你可知道我為何要擊斷你的這柄劍?」

  路小佳既不知道,也不敢問。

  陌生人道:「因為你這柄劍殺的人已太多。」

  路小佳垂下頭,道:「前輩的教訓,我一定會記得的。」

  陌生人看著他,又看了看傅紅雪和葉開,嘴角露出一絲微笑,說道:「我知道你們這一輩的年輕人,非但很聰明,也很用功,已經不在我們當年之下。」

  沒有人敢答腔。

  尤其是傅紅雪,現在他才明白,他那一刀若已向這陌生人刺出去,將要付出什麼代價!

  陌生人道:「但我還是希望你們能明白一件事。」

  大家都在聽著。

  陌生人道:「真正偉大的武功,並不是用聰明和苦功就能練出來的。」

  為什麼不是?大家心裡都在問。

  聰明和武功豈非是一個練武的人所需要的最重要的條件?

  陌生人道:「你一定先得有一顆偉大的心,才能練得真正偉大的武功。」

  他日中又露出那種溫暖的光輝,接著道:「這當然不容易,據我所知,天下武林高手中,能達到這種境界的,也不過只有一個人而已。」

  大家當然知道他說的這個人是誰,每個人的心忽然跳了起來。

  葉開的心跳得更快。

  陌生人道:「除了這道理外,我還有樣東西帶給你們。」

  他帶給他們的難道就是這包袱?路小佳忽然發現這包袱在動,臉上不禁露出驚奇之色。

  陌生人看著他,緩緩道:「你若覺得奇怪,為何不將這包袱解開來?」

  每個人都在奇怪,誰也猜不出他帶來的是什麼。

  「你若要練成真正偉大的武功,一定要先有一顆偉大的心。」

  這當然不容易。要達到這境界,往往要經過一段很痛苦的歷程。

  包袱被解開了。包袱裡竟然有一個人,一個斷了左腿的人。

  「易大經。」

  每個人都幾乎忍不住要驚呼出來,最驚奇的人,當然還是易大經自己。

  他彷彿剛從噩夢中驚醒,忽然發現自己竟來到了一個比夢境中更可怕的地方。他看了看葉開,看了看傅紅雪和路小佳。

  然後他的臉突然抽緊,因為他終於看到了那個陌生人。

  陌生人也在看著他,道:「你還記得我?」

  易大經點點頭,顯得尊敬而畏懼。

  陌生人道:「我們十年前見過一次,那時你的腿還沒有斷。」

  易大經勉強賠笑,道:「但前輩的風采,卻還是和以前一樣。」

  陌生人道:「你的腿是什麼時候斷的?」

  易大經道:「半個月前。」

  陌生人道:「被誰砍斷的?」

  易大經面上露出痛苦之色,道:「那已是過去的事,再提豈非徒增煩惱?」

  陌生人道:「看來你倒很寬恕別人。」

  易大經道:「我盡量在學。」

  陌生人道:「但你最好還是先學另一樣事。」

  易大經道:「什麼事?」

  陌生人道:「學說實話!」

  他眼睛裡突然射出火炬般的光,盯在易大經臉上,一字字接道:「你總應該知道我平生最痛恨說謊的人。」

  易大經垂下頭,道:「我怎敢在前輩面前說謊?無論誰也不敢的。」

  陌生人冷冷地道:「我也知道要你說實話並不容易,因為你知道說了實話後,也許就得死,你當然還不願死。」

  易大經不敢答腔。

  陌生人道:「但你總該也知道,世上還有很多比死更可怕、更痛苦的事。」

  易大經額上已開始在流冷汗。

  陌生人道:「我將你帶到這裡來,就因為我多年前就已立誓,絕不再被任何人欺騙。」

  他鋼鐵般的臉上,竟也露出痛苦之色,似又想起了一些令他痛苦的往事。

  易大經已不敢抬頭看他。

  過了很久,這陌生人才慢慢地接著道:「你模仿小李探花的筆跡,約我到這裡來相見,其實我早已看出那筆跡不是真跡,我來,只不過想知道這是個什麼樣的圈套。」

  易大經道:「小李探花少年時已名滿天下,他的墨跡也早已流傳很廣,能模仿他筆跡的人很多,前輩怎可認定是我?」

  陌生人道:「因為我在你房裡找到了一些模仿他筆跡寫的字。」

  易大經的冷汗流得更多了。

  陌生人沉下了臉,道:「你總應該聽說過我少年時的為人,所以你也該相信,現在我還是一樣有法子要你說實話。」

  易大經忽然長長歎息,道:「好,我說。」

  陌生人道:「你怎麼知道我的行蹤的?」

  易大經道:「是丁三公子說的。」

  陌生人道:「丁靈中?」

  易大經點點頭。

  陌生人道:「我知道他也是個很聰明的年輕人,但他並不知道我的行蹤。」

  易大經道:「清道人卻知道前輩將有江南之行。」

  陌生人道:「他認得清道人?」

  易大經又點了點頭,道:「前輩既然有江南之行,就必定會走這條路的。」

  陌生人道:「哦?」

  易大經道:「因為前輩第一次遇見小李探花,就是在這條路上。」

  陌生人目光忽然到了遠處,似又在回憶,但這回憶卻是溫暖的,只有愉快,沒有痛苦。

  他一直相信他能認得李尋歡,是他一生中最幸運的事。

  易大經道:「所以我就叫人在前面的十里長亭等著,等前輩經過時,將那張字條交給前輩。」

  陌生人道:「你以為我會相信那真是小李探花派人送來的。」

  易大經道:「我只知道前輩無論信不信,都一樣會到這裡來的。」

  陌生人輕輕歎息,道:「我看見了你,就想起了一個人。」

  易大經忍不住道:「誰?」

  陌生人道:「龍嘯雲。」

  他歎息著,接著道:「龍嘯雲就跟你一樣,是個思慮非常周密的人,只可惜……」

  他沒有說下去,不忍說下去。

  過了很久,他忽然又問道:「你這一條腿是幾時斷的?」

  易大經的回答很令人吃驚:「今天。」

  陌生人道:「是被人砍斷的?」

  易大經道:「我自己。」

  這回答更令人吃驚,惟一還能不動聲色的,就是葉開和陌生人。

  他們竟似早已想到了這是怎麼回事。

  易大經道:「我先找了個體型容貌和我相近的人,砍斷了他的腿,將他扮成我的樣子,叫他在我的屋裡躺著。」

  陌生人已不再問。他知道易大經既已開始說了,就一定會說下去。

  易大經道:「那是間很幽暗的屋子,窗子上掛著很厚的窗簾。」

  病人屋裡本都是這樣子的。

  易大經道:「所以縱然有朋友來看我,也絕不會懷疑躺在床上的人不是我,他們既不願多打擾我,也不會懷疑到這上面去。」

  丁靈琳看了葉開一眼,心裡在奇怪:「為什麼這小壞蛋總好像什麼事全都知道。」

  易大經道:「就在這段時候,我自己溜了出去,先請來小達子,再將傅紅雪誘來,我知道傅紅雪要殺人時,出手一向快得很。」

  傅紅雪蒼白的臉上也露出痛苦之色,他並不希望被人看成這樣一個人。

  易大經道:「我也知道前輩最痛恨的就是這種隨意殺人的人,我相信前輩一定不會讓他再活著的。」

  他長長歎息了一聲,道:「這計劃本來很周密,甚至已可說是萬無一失,但我卻沒有想到,世上竟有葉開這種喜歡多管閒事的人。」

  丁靈琳忍不住道:「你自己既然覺得這計劃已萬無一失,就應該裝別的病,否則這計劃若是成功了,你豈非還是得砍斷自己一條腿?」

  易大經看著自己的斷腿,道:「我早已準備砍斷這條腿了,無論計劃成不成都一樣。」

  丁靈琳道:「為什麼?」

  易大經緩緩道:「因為這計劃縱然成功,我也不願有人懷疑到我身上。」

  丁靈琳歎了口氣,道:「你的心真狠,對自己也這麼狠。」

  易大經道:「但我本來並不是這樣的人。」

  丁靈琳道:「哦?」

  易大經道:「我天性也許有些狡猾,但卻一心想成為個真正的君子,有時我做事雖然虛偽,但無論如何,我總是照君子的樣子做了出來。」

  做出來的事,就是真的,你做的事若有君子之風,你就是個君子。

  否則你的心縱然善良,做出來的卻全都是壞事,也還是一樣不可原諒的。

  丁靈琳歎道:「你若能一直那樣子做下去,當然沒有人能說你不是君子,只可惜你卻變了。」

  易大經又露出痛苦之色,道:「不錯,我變了,可是我自己並不想變。」

  丁靈琳道:「難道還有人逼著你變?」

  易大經沒有回答,卻顯得更痛苦。,

  陌生人道:「你既已說了實話,就不妨將心裡的話全說出來。」

  易大經道:「我決定說實話,並不是因為怕前輩用毒辣的手段對付我。」

  陌生人道:「哦?」

  易大經道:「因為我知道前輩並不是個殘忍毒辣的人。」

  他好像生怕別人認為這是在拍馬奉承,所以很快地接著又道:「我決定說實話,只因我忽然覺得應該將這件事說出來。」

  每個人都在聽。

  易大經道:「十九年前我刺殺白天羽的那件事,的確做得不夠光明磊落,但若讓我再回到十九年前,我還是會將同樣的事再做一次。」

  這句話正也和薛斌說的完全一樣。

  易大經道:「因為白天羽實已將我逼得無路可走,他非但要我加入他的神刀堂,還要我將家財全部貢獻給神刀堂,他保證一定能讓我名揚天下。」

  他的臉已因痛苦而扭曲,接著道:「但我初時只不過是他手下的一個傀儡而已,雖然名揚天下又有什麼用?」

  靜寂中忽然有了急促的喘息聲,是傅紅雪在喘息。

  易大經道:「白天羽並不是個卑鄙小人,他的確是個英雄,他驚才絕艷,雄姿英發,武功之高,已絕不在昔年的上官金虹之下。」

  傅紅雪的喘息更怪。

  易大經道:「他做事卻不像上官金虹那麼毒辣殘酷,若有人真正在苦難中,他一定會挺身而出,為了救助別人,他甚至會不惜犧牲一切。」

  陌生人忽然長長歎息了一聲,道:「若非如此,也許就不必等你們去殺他了。」

  易大經歎道:「但他卻實在是個很難相處的人,他決定的事,從不容別人反對,只要他認為做了對就是對的。」

  這種人並不多,但世上的確有這種人。

  易大經道:「他獨斷獨行,只要開始做了一件事,就不計成敗,不計後果,這固然是他的長處,但也是他最大的短處,因為他從來也不肯替別人想一想。」

  丁靈琳看了葉開一眼,忽然發現葉開的神情也很悲傷。

  易大經道:「成大功,立大業的人,本該有這種果敢和決心,所以我雖然恨他,但也十分尊敬他。」

  這種心理很矛盾,但不難瞭解。

  易大經道:「我從沒有說他是惡人,他做的也絕不是壞事,當時的確有很多人都得到過他的好處,但真正能接近他的人,卻是最痛苦的。」

  他黯然歎息,接著道:「因為一個人接近了他之後,就要完全被他指揮支配,就得完全服從他,這些人若想恢復自由,就非殺了他不可!」

  陌生人道:「殺他的人,難道全都是他的朋友?」

  易大經道:「大多數都是的。」

  陌生人冷冷道:「他也許做錯很多事,但我想他最錯的還是交錯了朋友。」

  傅紅雪看著他,目中忽然充滿了感激。

  陌生人又道:「他縱然獨斷獨行,專橫跋扈,但畢竟還是將你們當做朋友,並沒有想在背後給你們一刀。」

  無論你的朋友是好是壞,只要他是你的朋友,你就不能在背後給他一刀。

  易大經垂下頭,道:「我並沒有說我們做得對,我只說那時我們已非那麼樣做不可。」

  陌生人道:「非那麼樣做不可?」

  易大經道:「是的。」

  陌生人的目光彷彿到了很遙遠的地方,緩緩道:「我年輕時也認為有很多事是非做不可,但後來我才慢慢體會到,世上並沒有什麼非做不可的事,問題只在你心裡怎麼去想。」

  傅紅雪也慢慢地垂下了頭。

  陌生人道:「只要你能忍耐一時,有很多你本來認為非做不可的事,也許就會變成根本不值得你去做的事了。」

  他表情很嚴肅,接著道:「每件事都有兩面,從你們這面看來,你也許覺得自己做得很對,那只因為你們從沒有從另外一面去看過。」

  易大經道:「可是……」

  陌生人打斷了他的話,道:「你們要殺白天羽,就因為他從不肯替別人設想,可是你們自己的行為,豈非也跟他一樣?」

  易大經黯然道:「也許的確是我們錯了。」

  陌生人道:「我也並沒有說一定是你們錯,這件事究竟誰是誰非,也許是永遠都沒有人能判斷的。」

  易大經道:「所以我寧願犧牲一條腿,也不願看著這仇恨再繼續下去。」

  他看來的確很痛苦,接著又道:「那天在梅花庵外行刺的人,能活著回去的最多只有七八個,這些年來,我想他們一定也跟我一樣,一定也活得很痛苦!」

  一個人若終日生活在疑慮和恐懼之中,那種痛苦的確是無法形容的。

  易大經道:「那天的雪下得很大,地上一片銀白,但那一戰結束後,整個一片銀白色的大地,竟都已被鮮血染紅了。」

  他的臉又已因痛苦和恐懼而抽搐,接著道:「沒有親眼看過的人,永遠無法想像那種事態的情況,我實在不願那種事再發生一次。」

  葉開忽然道:「你為什麼不想想,那一戰是誰引起來的?」

  易大經慘然道:「我只知道染紅了那一片雪地的鮮血,並不僅是白家人的,別人的血流得更多。」

  葉開道:「所以你認為這段仇恨已應該隨著那一戰而結束。」

  易大經道:「我們縱然對不起白天羽,那天付出的代價也已足夠。」

  葉開道:「死的人確實已付出了他們的代價,但活著的人呢?」

  易大經沒有回答,他無法回答。

  葉開道:「我並不是說這仇恨一定還要報復,但每件事都必須做得公平,活著的人若認為那些死者已替他們付出了代價,那就大錯了。」

  他一字字接著道:「你欠下的債,必須用你自己的血來還,這種事是絕不容別人替你做的。」

  易大經看著葉開,就好像第一次才看見這個人……也許他以前的確沒有看清過這個人。

  葉開的態度永遠在鎮定中帶著種奇異的輕鬆,無論面對著什麼危險,他永遠都不會露出驚慌恐懼的樣子。

  這種態度絕不是天生的,那一定要經過無數次痛苦的折磨後,才能慢慢地訓練出來。

  可是他以前的歷史,卻從來沒有人知道,他就像是忽然從石頭中跳出來的美猴王,忽然在武林中出現,從他出現時開始,他就是這樣一個人。

  這種情況幾乎完全和傅紅雪一樣——傅紅雪也是忽然就出現了。

  顯然也是經過嚴格的訓練後才出現的。

  他的過去也同樣是一片空白。從沒有人知道他過去在哪裡,在幹什麼。因為他的身世極隱秘,他到江湖中來,是為了一種極可怕的目的。

  那麼葉開呢?葉開是不是跟他同樣有目的?他們之間是不是有某種神秘的關係?

  易大經看著葉開,已看了很久,忽然道:「你究竟是什麼人?」

  葉開道:「你應該知道我是什麼人。」

  易大經道:「你姓葉,叫葉開?」

  葉開點點頭,道:「樹葉的葉,開心的開。」

  易大經道:「你真的是葉開?」

  葉開笑了笑,道:「你以為我是誰?」

  易大經忽又歎了口氣,道:「我不管你是誰,只希望你明白一件事。」

  葉開道:「我在聽。」

  易大經看著自己的斷腿,緩緩道:「我欠下的債,並沒有想要別人還,我做錯了的事,也早已付出了代價,你若還認為不夠,我就在這裡等著,你隨時都可以殺了我。」

  葉開淡淡道:「這句話你本該對傅紅雪說的。」

  易大經道:「無論對誰說都一樣,現在我說的都是實話。」

  然後他就閉上眼睛,什麼都不再說了。

  陌生人看了看葉開,又看了看傅紅雪,忽然道:「他說的確實是實話。」

  沒有人開口,沒有人能否認。

  陌生人的目光最後停留在傅紅雪臉上,道:「我帶他到這裡來,就是為了要他說實話,並不是為了要你殺他。」

  傅紅雪在聽著,他看來遠比易大經還痛苦。

  陌生人道:「現在他已將所有的事全都說了出來,這件事究竟誰是誰非,誰也沒有資格判斷。」

  是不是連傅紅雪自己也同樣沒有資格下判斷?

  陌生人道:「但他的確欠了你的債,你若認為他還得不夠,還是隨時都可以殺了他,現在他已完全沒有反抗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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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回 浪子回頭

  風在呼嘯,不知何時風已轉急,秋夜的風聲,聽來幾乎已和草原上的風聲同樣淒涼。

  距離黎明還遠得很。

  傅紅雪緊緊握著他的刀,掌心在流著冷汗。冷汗並不是因為恐懼而流出來的,而是因為痛苦;一種他從來未曾經歷過的痛苦。

  陌生人也不再開口。

  沒有人開口。

  他的仇人就坐在他面前等,等死。

  他受盡各種痛苦的折磨,為的就是將這些仇人一個個找出來,要他們死在自己手裡的這柄刀下。

  但現在他看著這個人,看著這個人臉上因長久的痛苦與恐懼而增多的皺紋,看著這個人衰老疲倦憔悴的神色,看著這個人斷了的左腿……

  他忽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殺他了。

  「我做錯的事,我已付出了代價。」

  這句話並不假。若不是因為歷久如新的痛苦和恐懼,誰願意砍下自己一條腿?

  一個人在那種繼續不斷的折磨中生活了十九年,他付出的代價也許比死更可怕。

  「這些年來,我一心想做得像是真正的君子。」

  這句話也不假。這些年來,他的確一直都在容忍、忍讓,從不敢再做錯任何事。

  這是不是因為他已知道錯了,是不是因為他已用盡一切力量來贖罪?

  「現在你還是隨時可以殺了他,他已完全沒有反抗的能力!」

  「但現在的問題,卻已不是這個人該不該殺。」

  「而是這個人還值不值得殺。」

  這問題沒有人能替傅紅雪回答。

  他必須自己選擇:是殺了他,還是不殺?

  每個人都在看著傅紅雪,心裡也都在問著同樣的問題。

  他是要殺了易大經,還是不殺?

  風仍在呼嘯,風更急了。聽到了這風聲,就會令人又不由自主想起那無邊無際的大草原,想起那彷彿永無休止的風沙,想起那風中的血腥氣……

  但邊城的夜月還是美麗的。在那淒涼朦朧的月色下,還是有很多美麗的事可以回憶。在那些回憶中,還是有很多值得懷念的人。

  一些雖然可恨,卻又可愛的人。

  是不是每個人都有他的可恨之處,也同樣都有他的可愛之處?

  現在葉開在想著蕭別離。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忽然想起這個人,這也許只因為他一向覺得這個人並不該死的。

  也許他一直都在後悔,為什麼要讓這個人死。

  真正該死的人卻有很多還活著。

  「我不殺你,因為你已不值得被我殺!」

  「但我卻一定不會放過馬空群!他不僅是我父親的朋友,而且他們是兄弟,無論如何,這件事都不該由他來做的。我一定要他死在這柄刀下!

  這就是傅紅雪最後說出來的話,這就是他最後的抉擇。

  他沒有殺易大經,他也沒有再看任何人一眼,就慢慢地走出了門,左腳先邁出一步,右腿再跟著拖過去。他走路的姿態奇特而痛苦,竟像他這個人一樣。

  但他的刀還是漆黑的。

  究竟是他在握著這柄刀,還是這柄刀在掌握著他的命運?

  「這柄刀能帶給人的,只有死和不幸!」

  葉開彷彿又聽見了蕭別離那種彷彿來自地獄中魔咒般的聲音。

  他看著傅紅雪慢慢地走出去,走入無邊無際的黑暗中。

  外面的風又冷又急,他的背影在黑暗中看來,顯得那麼孤獨,又那麼寒冷……

  葉開的眼睛裡似已有了淚光。

  丁靈琳正在看著他。她好像永遠只注意他一個人。

  她忽然悄悄問道:「你為什麼傷心?」

  葉開道:「我不是傷心,是高興。」

  丁靈琳道:「為什麼高興?」

  葉開道:「因為他沒有殺易大經。」

  這句話剛說完,他忽然聽到易大經的哭聲——易大經竟已伏倒在地上,放聲痛哭了起來。

  他也許已有很久很久未曾真的哭過,他並不是個時常願意將真情流露的人。

  「有時活著是不是比死還痛苦?」

  這問題現在也只有易大經自己才能答覆。

  陌生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路小佳。

  路小佳石像般站在那裡,沒有動,也沒有再剝他的花生。他臉上連一點表情都沒有。

  但沒有表情有時豈非就是種最痛苦的表情?

  陌生人忽然歎息了一聲,道:「現在你可以送他回去了。」

  酒已在杯中。

  燈光如豆,酒色昏黃,這並不是好酒。

  但酒的好壞,並不在它的本身,而在於你是在什麼心情下喝它。一個人若是滿懷痛苦,縱然是天下無雙的美酒,喝到他嘴裡也是苦的。

  陌生人忽然道:「今天我也很高興。」

  葉開道:「是不是也因為他沒有殺易大經?」

  陌生人點了點頭,說出一句葉開終生都難以忘記的話。

  「能殺人並不難,能饒一個你隨時都可以殺他的仇人,才是最困難的事。」

  葉開仔細咀嚼著這句話,只覺得滿懷又苦又甜,忍不住舉杯一飲而盡。

  陌生人也舉杯一飲而盡,微笑著道:「我已有很久未曾這麼樣喝過酒了,我以前酒量本來不錯的,可是後來……」

  他沒有再說下去。

  葉開也沒有問,因為他已看出那雙無情的眼睛裡,忽然流露出的感情。

  那是種很複雜的感情,有痛苦,也有甜蜜,有快樂,也有悲傷……

  他的劍雖無情,但他的人卻一向是多情的。

  他當然也有很多回憶。這些回憶無論是快樂的,還是悲傷的,也都比大多數人更深邃,更值得珍惜。

  丁靈琳一直在看著他。

  有葉開在身旁的時候,這是她第一次像這樣子看別人。

  她忽然問道:「你真的就是那個阿……」

  陌生人笑了笑,道:「我就是那個阿飛,每個人都叫我阿飛,所以你也可以叫我阿飛。」

  丁靈琳紅著臉笑了,垂下頭道:「我可不可以敬你一杯酒?」

  陌生人道:「當然可以。」

  丁靈琳搶著先喝了這杯酒,眼睛裡已發出了光,能和阿飛舉杯共飲,無論誰都會覺得是件非常驕傲的事。

  陌生人看著她年輕發光的眼睛,心裡卻不禁有些感傷。他自己心裡知道,現在他已永遠不會再是以前那個阿飛了。

  以前那個縱橫江湖的阿飛,現在在江湖中卻已只不過是個陌生人,連他自己也不願意再聽人談起他那些足以令人熱血沸騰的往事。

  這些感傷當然是丁靈琳現在所不能瞭解的,所以她又笑著道:「我早就聽說你是天下出手最快的人,可是一直到今天,我才相信。」

  陌生人淡淡地笑了笑,道:「你錯了,我從來都不是出手最快的人,一直都有人比我快。」

  丁靈琳張大了眼睛。

  陌生人間道:「你知不知道是誰教路小佳用那柄劍的?」

  丁靈琳搖了搖頭。

  陌生人道:「這人有個很奇怪的名字,他叫做荊無命。」

  丁靈琳笑道:「荊無命?他沒有命?」

  陌生人道:「每個人都有一條命,他當然也有,但他卻一直覺得,他的這條命並不是他自己的。」

  丁靈琳道:「這名字的確很奇怪,這種想法更加奇怪。」

  陌生人歎道:「他本來就是個非常奇怪的人。」

  丁靈琳道:「他的劍也很快?」

  陌生人道:「據我所知,當今江湖上已沒有比他更快的劍,而且他左右手同樣快,那種速度絕不是沒有看過他出手的人所能想像的。」

  丁靈琳眼前似又出現了一個孤獨冷傲的影子,悠悠道:「我想他一定驕傲得很。」

  陌生人道:「不但驕傲,而且冷酷,他可以為了一句話殺別人,也同樣會為了一句話殺死自己。」

  丁靈琳道:「我想別人一定都很怕他。」

  陌生人點點頭,目中又露出一絲傷感,緩緩道:「但現在他在江湖中,也已是個陌生人了……」

  丁靈琳道:「小李飛刀呢?他的出手是不是比荊無命更快?」

  陌生人的眼睛忽然也亮了起來,道:「他的出手已不是『快』這個字能形容的。」

  丁靈琳眨著眼,道:「我明白了,他出手快不快都一樣,因為他的武功已達到你所說的那種偉大的境界,所以已沒有人能擊敗他。」

  陌生人道:「絕沒有人。」

  丁靈琳道:「所以上官金虹的武功雖然天下無敵,還是要敗在他手下。」

  陌生人微笑道:「你的確很聰明。」

  丁靈琳道:「他現在是不是真的還活著?」

  陌生人笑道:「我現在是不是還活著?」

  丁靈琳道:「你當然還活著。」

  陌生人道:「那麼他當然也一定還活著。」

  丁靈琳道:「他若死了,你難道也陪他死?」

  陌生人道:「我也許不會陪他死,但他死了後,世上絕沒有任何人再看到我。」

  他的聲音平靜而自然,竟像是在敘說著一件很平凡的事,但無論誰都能體會到這種友情是多麼偉大。

  丁靈琳的眼睛裡閃著亮光,歎息著道:「我本來也聽說過沒有人能比得上你們的友情,但也直到現在才知道。」

  陌生人道:「世上也許只有友情才是最真實,最可貴的,所以無論白天羽是個什麼樣的人,我總認為馬空群用那種手段教訓他,是件非常可恥的事。」

  丁靈琳道:「所以你並不反對傅紅雪去殺了他。」

  陌生人歎道:「但是李尋歡卻絕不會這麼樣想的,他從來也記不住別人對他的仇恨,他一向只知道寬恕別人,同情別人。」

  丁靈琳心裡彷彿也充滿了那種偉大的感情,隔了很久,才輕輕問道:「你最近有沒有見過他?」

  陌生人道:「每年我們至少見面一次。」

  丁靈琳道:「你知道他在什麼地方?」

  他們根本不必問。

  因為像他們這種友情,已無所不至,無論他們到了什麼地方都一樣。

  這種感情甚至連丁靈琳都已能瞭解。

  她的目光似也在凝視著遠方,輕輕歎息著,道:「我真希望有一天能見著他。」

  已有雞啼。光明已漸漸降臨大地。

  陌生人慢慢地站起來,扶著葉開的肩,微笑著道:「我知道你一直很尊敬他,一直想拿他做榜樣,所以我很高興。」

  葉開眼睛裡已有熱淚盈眶,心裡充滿興奮和感激。

  陌生人遙望著東方的曙色道:「我要到江南去,在江南,我也許會見到他。」

  他望著丁靈琳忽然又笑了笑道:「我一定會告訴他,有個聰明而美麗的女孩子希望能看見他。」

  丁靈琳笑了,閃閃發亮的眼睛裡,也充滿了感激和希望。

  她忽然道:「江南是不是又有什麼驚天動地的事要發生了,所以你們都要到江南去。」

  陌生人道:「也許會有的,只不過我們做的事,並不想要人知道,所以也就不會有什麼人知道。」

  他慢慢地走出去,走出了門,站在初臨的曙色中,長長地吸了口氣,忽又回頭笑道:「今天我說的話比哪一天都多,你們可知道為什麼?」

  他們當然不知道!

  陌生人道:「因為我已老了,老人的話總是比較多些的。」

  說完了這句話,他就迎著初升的太陽走了出去;他的腳步還是那麼輕健,那麼穩定。

  東方的雲層裡,剛射出第一道陽光,剛巧照在他身上,他整個人都似在發著光。

  丁靈琳輕輕歎了口氣,道:「誰說他老了?他看來簡直比我們還年輕。」

  葉開微笑著,道:「他當然不會老,有些人永遠都不會老的……」

  有些人的確永遠不會老,因為他們心裡永遠都充滿了對人類的熱愛和希望。

  一個人心裡只要還有愛與希望,他就永遠都是年輕的。

  初升的太陽也充滿了對人類的熱愛和希望,所以光明必將驅走黑暗。

  現在陽光正照射著大地,大地輝煌而燦爛。他們就站在陽光下。

  經過了這麼樣的一夜,他們看來竟絲毫也不顯得疲倦。因為他們心裡也充滿了希望。

  丁靈琳的臉上也在發著光,嫣然道:「你聽見他剛才說的話沒有?他說我又聰明,又漂亮。」

  葉開在微笑。

  丁靈琳盯著他,道:「你為什麼從來也沒有說過這種話?」

  葉開道:「你一定要我說?」

  丁靈琳又笑了,道:「其實你嘴上不說也沒關係,只要你心裡在這麼樣想就好了。」

  她拉起了他的手,迎著初升的陽光走過去。

  葉開忽然問道:「你三哥是個怎麼樣的人?」

  丁靈琳眼珠子轉了轉,笑道:「我三哥跟你一樣,又聰明、又調皮,除了生孩子之外,他好像什麼都會一點,可是他自己說他最拿手的本事,還是勾引女人。」

  她忽然板起了臉,大聲道:「這一點你可千萬不能學他。」

  葉開笑了笑,道:「這一點我已不必學了。」

  丁靈琳瞪了他一眼,忽又笑道:「就算你很會勾引女人又怎麼樣,我天天死盯著你,你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使不出來。」

  葉開歎了口氣,道:「丁三公子最風流,這句話我也早就聽說過,我真想見見他。」

  丁靈琳嫣然道:「你應該見見他,而且應該拍拍他的馬屁,讓他在我家裡替你說兩句好話。」

  葉開道:「除了他之外,你家裡的人都古板?」

  丁靈琳點了點頭,歎息說道:「尤其是我父親,他一年也難得笑一次,我就是因為怕看他的臉,所以才溜出來的。」

  葉開道:「我也知道他是個君子。」

  丁靈琳笑道:「但我卻可以保證,他卻不是易大經那樣的偽君子。」

  葉開道:「他當然不是。」

  丁靈琳道:「自從我母親去世後,別的女人他連看都沒有看過一眼,就憑這一點,就絕不是別人能做得到的。」

  葉開微笑道:「至少我就絕對做不到。」

  丁靈琳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道:「所以我絕不能比你先死。」

  過了半晌,她忽又問道:「現在你想到哪裡去?又去找傅紅雪?」

  葉開沒有回答這句話。

  丁靈琳道:「你想他是不是真的能找到馬空群?」

  葉開沉思著,緩緩道:「只要你有決心,世上就沒有做不到的事。」

  在如此燦爛的陽光下,看來的確沒有什麼事是絕對做不到的。

  就在這時,陽光下突然有一騎快馬奔來。

  馬是萬中選一的好馬,配著鮮明的鞍轡,這麼樣一匹好馬,它的主人當然也絕不會差的。

  馬上人鮮衣珠冠,神采飛揚,腰邊的玉帶上,掛著綴滿寶石、明珠的長劍上,手裡輕揮著絲鞭,正是面如冠玉的英俊少年。

  快馬到了葉開他們面前,就突然勒韁打住。

  丁靈琳立刻拍手歡呼,道:「三哥,我們正想去找你,想不到你竟先來了。」

  丁三少微笑道:「我是特地來看看你這好朋友的,聽說他跟我一樣,也不是個好東西。」

  他開始說話的時候,一雙發亮的眼睛已盯在葉開臉上。

  丁靈琳眨著眼,道:「你覺得他怎麼樣?」

  丁三少笑道:「我並沒有失望。」

  葉開也笑了。他也並沒有失望,丁三少的確是位風流倜儻的翩翩濁世佳公子。

  他微笑著道:「我也一直想見你,聽說你剛贏來三十幾罈陳年女兒紅。」

  丁三少大笑,道:「只可惜你已遲了一步,那些酒早已全都下了肚子!」

  葉開道:「還有班清吟小唱呢?」

  丁三少道:「那些小姑娘一個個長得都像是無錫泥娃娃一樣,你看見一定也很歡喜,只可惜我也絕不能讓你看見的。」

  葉開道:「為什麼?」

  丁三少道:「就算你不怕我們這位小妹子吃醋,我們真有點怕她的。」

  丁靈琳故意板著臉,道:「虧你還聰明,否則我真說不定會將你那泥娃娃一個個全都打碎。」

  丁三少笑道:「你聽見沒有,這丫頭吃起醋來是不是凶得很?」

  丁靈琳也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

  丁三少道:「你們要往哪裡去?」

  丁靈琳道:「你呢?」

  丁三少歎了口氣,苦笑道:「我不像你們這麼自由自在,若是再不回去,腦袋上只怕就要被打出個大洞來了。」

  丁靈琳道:「老頭子還好嗎?」

  丁三少答道:「還好,我去年年底還看見他笑過一次。我看你也得小心些,姑媽雖然護著你,但老頭子的脾氣若是真發起來,你也一樣難免要遭殃的。」

  丁靈琳抿了抿嘴,道:「我才不怕,最多我一輩子不回去。」

  丁三少笑道:「這倒是個好主意,我也不反對,只不過覺得對他有點抱歉而已。」

  葉開道:「對我?」

  丁三少點頭,道:「這又凶又會吃醋的醜丫頭若是真的拿定主意要死盯著你一輩子,你做人還有什麼樂趣?」

  他不讓丁靈琳開口,已大笑著揚鞭而去。遠遠的還在笑著道:「等你什麼時候能一個人溜開的時候,不妨去找我,除了那些泥娃娃外,瓷娃娃和糖娃娃我也有不少……」

  笑聲忽然已隨著蹄聲遠去。

  丁靈琳跺著腳,恨恨道:「這個三哥,真不是個好東西。」

  葉開道:「可是他說的話倒很有道理。」

  丁靈琳道:「他說的什麼話?」

  葉開笑道:「你剛才難道沒有聽他說,有人是個又凶又醜的醋罈子。」

  丁靈琳想板起臉,卻也忍不住笑了。

  他們在鋪滿金黃色陽光的道路上慢慢地走著,兩個人心裡彷彿忽然都有了心事。

  葉開忽然道:「你在想什麼?」

  丁靈琳道:「沒有。」

  葉開道:「女孩子說沒有想什麼的時候,心裡一定有心事。」

  丁靈琳忍不住輕輕歎了口氣。

  葉開看著她,道:「你在想家?」

  丁靈琳眼睛裡果然帶著些思念,也帶著些憂慮。

  葉開也歎了口氣,道:「你當然不會真的一輩子不回去。」

  丁靈琳歎道:「老實說,我別的都不擔心,只擔心我那個古板的爹爹。」

  葉開道:「你怕他不要我這個女婿?」

  丁靈琳說道:「你假如能夠變得稍為規矩一點就好了。」

  葉開笑了笑,道:「說不定他就喜歡我這樣子的人呢。」

  丁靈琳搖了搖頭。

  葉開道:「你認為不可能?」

  丁靈琳道:「嗯。」

  葉開道:「你三哥豈非就是我這樣子的人,他豈非最喜歡你三哥?」

  丁靈琳道:「你怎麼知道的?」

  葉開道:「因為他管你三哥管得最嚴,何況,老年人總是喜歡小兒子的。」

  丁靈琳道:「那倒是真的,我們這些兄弟姐妹中他管得最凶的,就是我三哥,但心裡最喜歡的,也是我三哥。」

  葉開笑道:「所以你這醋罈子又在吃醋了。」

  丁靈琳咬著嘴唇,道:「我才不要他喜歡我,只要別老是找我的麻煩就好了。」

  葉開道:「他總是找你的麻煩,也許就因為他也很喜歡你。」

  丁靈琳不說話了,但眼睛裡卻已變得有點濕濕的,好像要哭出來的樣子。

  葉開卻彷彿在沉思著,並沒有注意她臉上的表情,過了很久,忽又問道:

  「你爹爹有沒有特別要好的朋友?可以在他面前替我說好話的?」

  丁靈琳搖搖頭,道:「他平時根本很少和別人來往,就算有兩個,也都是些跟他一樣古板的老古董,老學究。」

  葉開目光閃動,接道:「聽說他以前跟薛斌的交情不錯。」

  丁靈琳又搖搖頭,道:「他也許連薛斌這名字都沒有聽說過。」

  葉開的表情很奇怪,好像很欣慰,但又好像有點失望。

  又過了很久,他才問道:「易大經呢?也不是他的好朋友?」

  丁靈琳道:「易大經一定是我三哥最近才認得的,連我都沒有聽說他有這麼樣個朋友。」

  葉開問道:「你爹爹難道從來也不跟江湖中的人來往?」

  丁靈琳道:「他常說江湖中只有兩個人夠資格跟他交朋友。」

  葉開道:「哪兩個?」

  丁靈琳道:「其中當然有一個是小李探花,連我爹爹都一向認為他是近三百年以來,江湖中最了不起的人物,而且認為他做的事,都是別人絕對做不到的。」

  葉開笑了,道:「看來他眼光至少還不錯。」

  丁靈琳忽然也笑了笑,道:「還有一個你試猜猜是誰?」

  葉開道:「阿飛?」

  丁靈琳搖頭道:「他總認為阿飛是個永遠也做不出大事來的人,因為這個人太驕傲,也太孤獨。」

  葉開沒有辯駁。

  因為連他都不能不承認,丁老頭子對阿飛的看法也有他的道理。

  「但他若連阿飛都看不上眼,江湖中還有什麼能讓他看得起的人呢?」

  丁靈琳道:「白天羽。」

  葉開覺得很驚訝,忙問道:「白天羽?你爹爹認得他?」

  丁靈琳接著道:「不認得,但他卻一直認為白天羽也是個很了不起的人物,一直都想去跟他見見面,只可惜……」

  她歎息了一聲,沒有再說下去。

  白天羽的確死得太早了,不管他是個怎麼樣的人物,江湖中都一定會有很多人覺得這是件非常遺憾的事。

  丁靈琳道:「除了這兩個人外,別的人在他眼中看來,不是蠢才,就是混蛋。」

  葉開苦笑道:「只可惜這兩個都是絕不會去替我說好話的了。」

  丁靈琳眨著眼,道:「現在能夠在他面前說話的,也許只有一個人,只有這個人說的話,他也許還會聽全句。」

  葉開道:「誰?」

  丁靈琳道:「我姑媽。」

  葉開道:「也就是他的妹妹?」

  丁靈琳道:「他只有這一個親妹妹,兩個從小的感情就很好。」

  葉開道:「你姑媽現在還沒有出嫁?」

  丁靈琳笑道:「她比我爹爹的眼界還要高,天下的男人,她簡直連一個看得順眼的都沒有。」

  葉開淡淡地道:「那也許只因為別人看她也太不順眼。」

  丁靈琳道:「你錯了,直到現在為止,她還可以算是個美人,她年輕的時候,有些男人甚至不惜從千里之外趕來,只為了看她一眼。」

  葉開道:「但她卻偏偏連一眼都不肯讓他們看。」

  丁靈琳道:「一點也不錯,她常說男人都是豬,又髒又臭,好像被男人看了一眼,都會把她看髒了似的,所以……」

  她用眼角瞧著葉開,咬著嘴唇,道:「她常常勸我這一輩子永遠不要嫁人,無論看得什麼樣的男人,最好都一腳踢出去。」

  葉開淡淡道:「她不怕踢髒了你的腳?」

  丁靈琳嫣然道:「只可惜我偏偏沒出息,非但捨不得踢你,就算你要踢我,也踢不走的。」

  葉開也忍不住笑了。

  丁靈琳卻又輕輕歎了口氣,道:「所以我看她會替你說好話的機會也不大。」

  葉開歎道:「看來你們這一家人,簡直沒有一個不奇怪的。」

  丁靈琳苦笑道:「那倒也一點都不假。」

  葉開道:「武林三大世家中,最奇怪的恐怕就是你們這一家人了。」

  丁靈琳說道:「南宮世家的幾個兄弟,常常說我們這家人就好像是一窩刺蝟,沒有一個身上不是長滿了刺的。」

  她哧哧的笑著,接著道:「幸好這些話我爹爹沒聽見,否則南宮世家的那幾個臭小子不倒霉才怪。」

  葉開道:「你爹爹的武功是不是真的很高?」

  丁靈琳道:「這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們這些兄弟姐妹的武功,都是跟他學的,卻沒有一個人能將他的武功學全。」

  她眼睛裡已不禁露出得意驕傲之色,又道:「我三個哥哥都已可算是武林中的一流好手,但他們的武功卻還是連我爹爹的一半都比不上。」

  葉開道:「但你爹爹卻好像從來也沒有跟別人交過手。」

  丁靈琳悠然道:「那只因從來也沒人敢去找他的麻煩。」

  葉開道:「他也從來不去找別人的麻煩?」

  丁靈琳道:「江湖中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他根本連聽都懶得聽。」

  葉開目光凝視著遠方,似已聽得悠然神往,過了很久,才慢慢地說道:

  「不管怎麼樣,我一定要陪你回去看看他。」

  丁靈琳睜大了眼睛,道:「你敢?」

  葉開笑道:「有什麼好怕的,最多也只不過腦袋上被他打出個大洞來。」

  丁靈琳跳起來,道:「好,我們現在就去。」

  葉開道:「現在恐怕還不行。」

  丁靈琳道:「現在你還要去找傅紅雪?」

  葉開歎了口氣,道:「他的仇人越來越多,朋友卻越來越少了。」

  丁靈琳撅起了嘴,道:「你知道到哪裡去找他?」

  葉開的表情忽然又變得很奇怪,緩緩道:「這裡距離梅花庵已不太遠。」

  丁靈琳聳然動容,道:「就是那個梅花庵?」

  葉開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想傅紅雪一定會到那裡去看看的。」

  丁靈琳臉上也露出很奇怪的表情,歎息著道:「莫說是傅紅雪,就連我也一樣想到那裡去看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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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回 桃花娘子

  梅花庵外那一戰,非但悲壯慘烈,震動了天下,而且武林中的歷史,幾乎也因那一戰而完全改變。

  那地方的血是不是已乾透?

  那些英雄們的骸骨,是不是還有些仍留在梅花庵外的衰草夕陽間?

  現在那已不僅是個踏雪賞梅的名勝而已,那已是個足以令人憑弔的古戰場。

  梅花雖然還沒有開,樹卻一定還在那裡。

  樹上是不是還留著那些英雄們的血?

  但梅花庵外現在卻已連樹都看不見了。

  草色又枯黃,夕陽淒淒惻惻地照在油漆久已剝落的大門上。

  夕陽下,依稀還可以分辨出「梅花庵」三個字。

  但是庵內庵外的梅花呢?

  難道那些倔強的梅樹,在經歷了那一場慘絕人寰的血戰後,終於發現了人類的殘酷,也已覺得人間無可留戀,寧願被砍去當柴燒,寧願在火焰中化為灰燼。

  沒有梅,當然也沒有雪,現在還是秋天。

  傅紅雪佇立在晚秋淒惻的夕陽下,看著這滿眼的荒涼,看著這劫後的梅花庵,心裡又是什麼滋味?

  無論如何,這名庵猶在,但當年的英雄們,卻已和梅花一樣,全都化作了塵土。

  他手裡緊緊握著他的刀,慢慢地走上了鋪滿蒼苔的石階。

  輕輕一推,殘敗的大門就「呀」的一聲開了,那聲音就像是人們的歎息。

  院子裡的落葉很厚,厚得連秋風都吹不起。

  一陣陣低沉的誦經聲,隨著秋風,穿過了這荒涼的院落。

  大殿裡一片陰森黝黑,看不見香火,也看不見誦經的人。

  夕陽更淡了。

  傅紅雪俯下身,拾起了一片落葉,癡癡地看著,癡癡地想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彷彿聽見有人在低誦著佛號。

  然後他就聽見有人對他說:「施主是不是來佛前上香的?」

  一個青衣白襪的老尼,雙手合十,正站在大殿前的石階上看著他。

  她的人也乾癟得像是這落葉一樣,蒼老枯黃的臉上,刻滿了寂寞悲苦的痕跡,人類所有的歡樂,全已距離她太遠,也太久了。

  可是她的眼睛裡,卻還帶著一絲希冀之色,彷彿希望這難得出現的香客,能在她們信奉的神佛前略表一點心意。

  傅紅雪不忍拒絕,也不想拒絕。

  他走了過去。

  「貧尼了因,施主高姓?」

  「我姓傅。」

  他要了一束香,點燃,插在早已長滿了銅綠的香爐裡。

  低垂的神幔後,那尊垂眉斂目的佛像,看來也充滿了愁苦之意。

  他是為了這裡香火的冷落而悲悼,還是為了人類的殘酷愚昧?

  傅紅雪忍不住輕輕歎息。

  那老尼了因正用一雙同樣愁苦的眼睛在看著他,又露出那種希冀的表情:「施主用過素齋再走?」

  「不必了。」

  「喝一盅苦茶?」

  傅紅雪點點頭,他既不忍拒絕,也還有些話想要問問她。

  一個比較年輕些的女尼,手托著白木茶盤,垂著頭走了進來。

  傅紅雪端起了茶,在茶盤上留下了一錠碎銀。

  他所能奉獻的,已只有這麼多了。

  這已足夠令這飽歷貧苦的老尼滿意,她合十稱謝,又輕輕歎息:「這裡已有很久都沒有人來了。」

  傅紅雪沉吟著,終於問道:「你在這裡已多久?」

  老尼了因道:「究竟已有多少年,老尼已不復記憶,只記得初來的那年,這裡的佛像剛開光點睛。」

  傅紅雪道:「那至少已二十年?」

  了因眼睛裡掠過一絲悲傷之色,道:「二十年?只怕已有三個二十年了。」

  傅紅雪目中也露出一絲希冀之色,道:「你還記不記得二十年前,在這裡發生過的那件事?」

  了因道:「不是二十年前,是十九年前。」

  傅紅雪長長吐出口氣,道:「你知道?」

  了因點了點頭,淒然道:「那種事只怕是誰都忘不了的。」

  傅紅雪道:「你……你認得那位白施主?」

  老尼了因垂首說道:「那也是位令人很難忘記的人,老尼一直在祈求上蒼,盼望他的在天之靈能夠得到安息。」

  傅紅雪也垂下了頭,只恨自己剛才為什麼不將身上所有的銀子都拿出來。

  了因又歎道:「老尼寧願身化劫灰,也不願那件慘事發生在這裡。」

  傅紅雪道:「你親眼看見那件事發生的?」

  了因道:「老尼不敢看,也不忍看,可是當時從外面傳來的那種聲音……」

  她枯黃乾癟的臉上,忽然露出種說不出的恐懼之色,過了很久,才長歎道:「直到現在,老尼對紅塵間事雖已全都看破,但只要想起那種聲音,還是食難下嚥,寢難安枕。」

  傅紅雪也沉默了很久,才問道:「第二天早上,有沒有受傷的人入庵來過?」

  了因道:「沒有,自從那天晚上之後,這梅花庵的門至少有半個月未曾打開過。」

  傅紅雪道:「以後呢?」

  了因道:「開始的那幾年,還有些武林豪傑,到這裡來追思憑弔,但後來也漸漸少了,別的人聽說那件兇殺後,更久已絕足。」

  她歎息著,又道:「施主想必也看得出這裡情況,若不是我佛慈悲,還賜給了兩畝薄田,老尼師徒三人只怕早已活活餓死。」

  傅紅雪已不能再問下去,也不忍再問下去。

  他慢慢地將手裡的這碗茶放在桌子上,正準備走出去。

  了因看著這碗茶,忽然道:「施主不想喝這一碗苦茶?」

  傅紅雪搖搖頭。

  了因卻又追問道:「為什麼?」

  傅紅雪道:「我從不喝陌生人的茶水。」

  了因說道:「但老尼只不過是個出家人,施主難道也……」

  傅紅雪道:「出家人也是人。」

  了因又長長歎息了一聲,道:「看來施主也未免太小心了。」

  傅紅雪道:「因為我還想活著。」

  了因臉上忽然露出種冷淡而詭秘的微笑,這種笑容本不該出現在臉上的。

  她冷冷地笑著道:「只可惜無論多小心的人,遲早也有要死的時候。」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她衰老乾癟的身子突然豹子般躍起,凌空一翻。

  只聽「哧」的一聲,她寬大的袍袖中,就有一蓬銀光暴雨般射了出來。

  這變化實在太意外,她的出手也實在太快。

  尤其她發出的暗器,多而急,急而密,這十九年,她好像隨時隨刻都已準備著這致命的一擊!

  就在這同一剎那間,大殿的左右南側,忽然同時出現了兩個青衣勁裝的女尼,其中有一個正是剛才奉茶來的。

  但現在她裝束神態都已改變,一張淡黃色的臉上,充滿了殺氣。

  兩個人手裡都提著柄青光閃閃的長劍,已作出搏擊的姿勢,全身都已提起了勁力。

  無論傅紅雪往哪邊閃避,這兩柄劍顯然都要立刻刺過來的。

  何況這種暗器根本就很難閃避得開。

  傅紅雪的臉是蒼白的。

  那柄漆黑的刀,還在他手裡。

  他沒有閃避,反而迎著這一片暗器衝了過去,也就在這伺一剎那間,他的刀已出鞘。

  誰也不相信有人能在這一瞬間拔出刀來。

  刀光一閃。

  所有的暗器突然被捲入了刀光中,他的人卻已衝到那老尼了因身側。

  了因的身子剛凌空翻了過來,寬大的袍袖和衣袂猶在空中飛舞。

  她突然覺得膝蓋上一陣劇痛,漆黑的刀鞘,已重重地敲在她的膝蓋上。

  她的人立刻跌下。

  那兩個青衣女尼清叱一聲,兩柄劍已如驚虹交剪般刺來。

  她們的劍法,彷彿和武當的「兩儀劍法」很接近,劍勢輕靈迅速,配合也非常好。

  兩柄劍刺的部位,全都是傅紅雪的要穴,認穴也極準。

  她們的這一出手,顯然也準備一擊致命的。

  這些身在空門的出家人,究竟和傅紅雪有什麼深仇大恨?

  傅紅雪沒有用他的刀。

  他用的是刀鞘和刀柄。

  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刀鞘和刀柄同時迎上了這兩柄劍,竟恰巧撞在劍尖上。

  「格」的一聲,兩柄百煉精鋼的長劍,竟同時折斷了。

  剩下的半柄劍也再已把持不住,脫手飛出,「奪」的,釘在梁木上。

  年輕的女尼虎口已崩裂,突然躍起,正想退,但漆黑的刀鞘與刀柄,已又同時打在她們身上。

  她們也倒了下去。

  刀已入鞘。

  傅紅雪靜靜地站在那裡,看著正跌坐在地上抱著膝蓋的老尼了因。

  夕陽更黯淡。

  大殿裡已只能依稀分辨出她臉上的輪廓,已看不出她臉上的表情。

  可是她眼睛裡那種仇恨、怨毒之色,還是無論誰都能看得出的。

  她並沒有在看著傅紅雪。

  她正在看著的,是那柄漆黑的刀。

  傅紅雪道:「你認得這柄刀?」

  了因咬著牙,嘎聲道:「這不是人的刀,這是柄魔刀,只有地獄中的惡鬼才能用它。」

  她的聲音低沉嘶啞,突然也變得像是來自地獄中的魔咒。

  「我等了十九年,我就知道一定還會再看見這柄刀的,現在我果然看到了。」

  傅紅雪道:「看到了又如何?」

  了因道:「我已在神前立下惡誓,只要再看見這柄刀,無論它在誰手裡,我都要殺了這個人。」

  傅紅雪道:「為什麼?」

  了因道:「因為就是這柄刀,毀了我的一生。」

  傅紅雪道:「你本不是梅花庵的人?」

  了因道:「當然不是。」

  她眼睛裡忽然發出了光,道:「你這種毛頭小伙子當然不會知道老娘是誰,但二十年前,提起桃花娘子來,江湖中有誰不知道?」

  她說的話也忽然變得十分粗俗,絕不是剛才那個慈祥愁苦的老尼能說出口來的。

  傅紅雪讓她說下去。

  了因道:「但我卻被他毀了,我甩開了所有的男人,一心想跟著他,誰知他只陪了我三天,就狠狠地甩掉了我,讓我受盡別人的恥笑。」

  「你既然能甩下別人,他為什麼不能甩下你?」

  這句話傅紅雪並沒有說出來。

  他已能想像到以前那「桃花娘子」是個怎麼樣的女人。

  對這件事,他並沒有為他的亡父覺得悔恨。

  若換了是他,他也會這樣做的。

  他心裡反而覺得有種說不出的坦然,因為他已發覺他父親做的事,無論是對是錯,至少都是男子漢大丈夫的行徑。

  了因又說了些什麼話,他已不願再聽。

  他只想問她一件事!

  「十九年前那個大雪之夜,你是在梅花庵外,還是在梅花庵裡?」

  了因冷笑道:「我當然是在外面,我早已發誓要殺了他。」

  傅紅雪道:「那天你在外面等他時,有沒有聽見一個人說:人都到齊了。」

  了因想了想,道:「不錯,好像是有個人說過這麼樣一句話。」

  傅紅雪道:「你知不知道這個人是誰?有沒有聽出他的口音?」

  了因恨恨道:「我管他是誰?那時我心裡只想著一件事,就是等那沒良心的負心漢出來,讓他死在我的手裡,再將他的骨頭燒成灰,和著酒吞下去。」

  她忽然撕開衣襟,露出她枯萎乾癟的胸膛,一條刀疤從肩上直劃下來。

  傅紅雪立刻轉過頭,他並不覺得同情,只覺得很嘔心。

  了因卻大聲道:「你看見了這刀疤沒有,這就是他惟一留下來給我的,這一刀他本來可以殺了我,但他卻忽然認出了我是誰,所以才故意讓我活著受苦。」

  她咬著牙,眼睛裡已流下了淚,接著道:「他以為我會感激他,但我卻更恨他,恨他為什麼不索性一刀殺了我!」

  傅紅雪忍不住冷笑,他發現這世上不知道感激的人實在太多。

  了因道:「你知不知道這十九年我活的是什麼日子,受的是什麼罪,我今年才三十九,可是你看看我現在已變成了什麼樣子?」

  她忽然伏倒在地上,失聲痛哭起來。

  女人最大的悲哀,也許就是容貌的蒼老,青春的流逝。

  傅紅雪聽著她的哭聲,心裡才忽然覺得有些同情。

  她的確已不像是個三十九歲的女人,她受過的折磨與苦難的確已夠多。

  無論她以前做過什麼,她都已付出了極痛苦、極可怕的代價。

  「這也正是個不值得殺的人。」

  傅紅雪轉身走了出去。

  了因突又大聲道:「你!你回來。」

  傅紅雪沒有回頭。

  了因嘶聲道:「你既已來了,為什麼不用這柄刀殺了我,你若不敢殺我,你就是個畜生。」

  傅紅雪頭也不回地出了門,留下了身後一片痛哭謾罵聲。

  「你既已了因,為何不能了果?因果循環,報應不爽,一個不知道珍惜自己的女人,豈非本就該得到這種下場!」

  傅紅雪心裡忽又覺得一陣刺痛,他又想起了翠濃。

  秋風,秋風滿院。

  傅紅雪踏著厚厚的落葉,穿過這滿院秋風,走下石階。

  梅花庵的夕陽已沉落。

  沒有梅,沒有雪,有的只是人們心裡那些永遠不能忘懷的慘痛回憶。

  只有回憶才是永遠存在的,無論這地方怎麼變都一樣。

  夜色漸臨,秋風中的哀哭聲已遠了。

  他知道自己已永遠不會再到這地方來——這種地方還有誰會來呢?

  至少還有一個人。

  葉開!

  「你若不知道珍惜別人的情感,別人又怎麼會珍惜你呢?」

  「你若不尊敬自己,別人又怎麼會尊敬你。」

  葉開來的時候,夜色正深沉,傅紅雪早已走了。

  他也沒有看見了因。

  了因的棺木已蓋起,棺木是早已準備好了的,不是埋葬傅紅雪,就是埋葬她自己。

  她守候在梅花庵,為的就是要等白天羽這個惟一的後代來尋仇。

  她心裡的仇恨,遠比要來復仇的人更深。

  她既不能了結,也未能了因——她從來也沒有想過她自己這悲痛的一生是誰造成的。

  這種愚昧的仇恨,支持她活到現在。

  現在她已活不下去。

  她是死在自己手裡的,正如造成她這一生悲痛命運的,也是她自己。

  「你若想總是去傷害別人,自然也遲早有人會來傷害你。」

  兩個青衣女尼,在她棺木前輕輕地啜泣,她們也只不過是在為了自己的命運而悲傷,也很想結束自己這不幸的一生,卻又沒有勇氣。

  死,並不是件很容易的事。

  葉開走的時候,夜色仍同樣深沉。

  這地方已不值得任何人停留。

  丁靈琳依偎著他,天上的秋星已疏落,人也累了。

  葉開忍不住輕撫著她的柔肩,道:「其實你用不著這樣跟著我東奔西走的。」

  丁靈琳仰起臉,用一雙比秋星還明亮的眼睛看著他,柔聲道:「我喜歡這樣子,只要你有時能對我好一點,我什麼事都不在乎。」

  葉開輕輕歎了一聲。

  他知道情感就是這樣慢慢滋長的,他並不願有這種情感。他一直都在控制著自己。

  但他畢竟不是神。

  何況人類的情感,本就是連神都無法控制得了的。

  丁靈琳忽又歎息了一聲,道:「我真不懂,傅紅雪為什麼連那可憐的老尼姑都不肯放過。」

  葉開道:「你以為是傅紅雪殺了她的?」

  丁靈琳道:「我只知道她現在已死了。」

  葉開道:「這世上每天都有很多人死的。」

  丁靈琳道:「但她是在傅紅雪來過之後死的,你不覺得她死得太巧?」

  葉開道:「不覺得。」

  丁靈琳皺眉道:「你忽然生氣了?」

  葉開不響。

  丁靈琳道:「你在生誰的氣?」

  葉開道:「我自己。」

  丁靈琳道:「你在生自己的氣?」

  葉開道:「我能不生自己的氣?」

  丁靈琳道:「可是你為什麼要生氣呢?」

  葉開沉默著,過了很久,才長長歎息,道:「我本來早就該看出了因是什麼人的。」

  丁靈琳道:「了因?」

  葉開道:「就是剛死了的老尼姑。」

  丁靈琳道:「你以前見過她?——你以前已經到梅花庵來過?」

  葉開點點頭。

  丁靈琳道:「她是什麼人?」

  葉開道:「她至少並不是個可憐的老尼姑。」

  丁靈琳道:「那麼她是誰呢?」

  葉開沉吟著道:「十九年前的那一場血戰之後,江湖中有很多人都突然失了蹤,失蹤的人遠比死在梅花庵外的人多。」

  丁靈琳在聽著。

  葉開道:「當時武林中有一個非常出名的女人,叫做桃花娘子,她雖然有桃花般的美麗,但心腸卻比蛇蠍還惡毒,為她神魂顛倒,死在她手上的男人也不知有多少。」

  丁靈琳道:「在那一戰之後,她也忽然失了蹤?」

  葉開道:「不錯。」

  丁靈琳道:「你莫非認為梅花庵裡的那老尼姑就是她?」

  葉開道:「一定是她。」

  丁靈琳道:「但她也可能恰巧就是在那時候死了的。」

  葉開道:「不可能。」

  丁靈琳道:「為什麼?」

  葉開道:「因為除了白天羽外,能殺死她的人並沒有幾個。」

  丁靈琳道:「也許就是白天羽殺了她的。」

  葉開搖搖頭道:「白天羽絕不會殺一個跟他有過一段情緣的女人。」

  丁靈琳道:「但這也並不能夠說明她就是那個老尼姑?」

  葉開道:「我現在已經能證明。」

  他攤開手,手上有一件發亮的暗器,看來就像是桃花的花瓣。

  丁靈琳道:「這是什麼?」

  葉開道:「是她的獨門暗器,江湖中從沒有第二個人使用這種暗器。」

  丁靈琳道:「你在哪裡找到的?」

  葉開道:「就在梅花庵裡的大殿上。」

  丁靈琳道:「剛才找到的?」

  葉開點點頭,道:「她顯然要用這種暗器來暗算傅紅雪的,卻被傅紅雪擊落了,所以這暗器上還有裂口。」

  丁靈琳沉吟著,道:「就算那個老尼姑就是桃花娘子又如何?現在她反正已經死了,永遠再也沒法子害人了。」

  葉開道:「但我早就該猜出她是誰的。」

  丁靈琳道:「你早就猜出她是誰又能怎樣?遲一點,早一點,又有什麼分別?」

  葉開道:「最大的分別就是,現在我已沒法子再問她任何事了。」

  丁靈琳道:「你本來有事要問她?」

  葉開點點頭。

  丁靈琳道:「那件事很重要?」

  葉開並沒有回答這句話,臉上忽然露出種很奇特的悲傷之色,過了很久,才緩緩道:「那一戰雖然從這裡開始,卻不是在這裡結束的。」

  丁靈琳道:「哦?」

  葉開道:「他們在梅花庵外開始突擊,一直血戰到兩三里之外,白天羽才力竭而死,這一路上,到處都有死人的血肉和屍骨。」

  丁靈琳不由自主打了個冷戰,緊緊地握住了葉開的手。

  葉開道:「在那一戰中,屍身能完整保存的人並不多,尤其是白家的人……」

  他聲音彷彿突然變得有些嘶啞,又過了很久,才接著道:「血戰結束後,所有刺客的屍體就立刻全都被撤走,因為馬空群不願讓人知道這些刺客們是誰,也不願有人向他們的後代報復。」

  丁靈琳說道:「看來他並不像是會關心別人後代的人。」

  葉開道:「他關心的並不是別人,而是他自己!」

  丁靈琳眨著眼,她沒有聽懂。

  葉開道:「白天羽死了後,馬空群為了避免別人的懷疑,自然還得裝出很悲憤的樣子,甚至還當眾立誓,一定要為白天羽復仇。」

  丁靈琳終於明白了,道:「那些人本是他約來的,他又怎樣去向他們的後代報復?」

  葉開道:「所以他只有先將他們的屍身移走,既然再也沒有人知道這些刺客是誰,就算有人想報復,也無從著手。」

  丁靈琳道:「所以他自己也就省了不少麻煩。」

  她輕輕歎了口氣,接著道:「看來他的確是條老狐狸。」

  葉開道:「所以第二天早上,雪地上剩下的屍骨,已全都是白家人的。」

  丁靈琳道:「為他們收屍的還是馬空群?」

  葉開點點頭道:「可是他們的屍骨已殘缺,有的甚至連面目都已難辨認……」

  他的聲音更嘶啞,慢慢地接著道:「最可憐的還是白天羽,他……他非但四肢都已被人砍斷,甚至連他的頭顱,都已找不到了。」

  丁靈琳看著他臉上的表情,突然覺得全身冰冷,連掌心都沁出了冷汗。

  又過了很久,葉開才黯然歎息著,道:「有人猜測他的頭顱都是被野獸叼走了的,但那天晚上,血戰之後,這地方周圍三里之內,都有人在搬運那些刺客的屍體,附近縱然有野獸,也早就被嚇得遠遠地避開了。」

  丁靈琳接著道:「所以你認為他的頭顱是被人偷走的。」

  葉開握緊雙拳,道:「一定是。」

  丁靈琳道:「你……你難道認為是被桃花娘子偷走的?」

  葉開道:「只有她的可能最大。」

  丁靈琳道:「為什麼?」

  葉開道:「因為她是個女人——刺客中縱然還有別的女人,但活著的卻只有她一個。」

  丁靈琳忍不住冷笑道:「難道只有女人才會做這種事?」

  葉開道:「一個人死之後,他生前的恩怨也就一筆勾銷,何況那些刺客本是他生前的朋友。」

  丁靈琳說道:「但桃花娘子豈非也跟他有過一段情緣?」

  葉開道:「就因為如此,所以她才恨他,恨到了極處,才做得出這種瘋狂的事。」

  丁靈琳不說話了。

  葉開道:「何況別人只不過是想要白天羽死而已,但她本來卻是要白天羽一直陪著她的,白天羽活著時,她既然已永遠無法得到他,就只有等他死了後,用這種瘋狂的手段來佔有他了。」

  丁靈琳咬著嘴唇,心裡忽然也體會到女人心理的可怕。

  因為她忽然想到,葉開若是甩掉了她,她是不是也會做這種事呢?

  就連她自己都不能確定。

  她身子忽然開始不停地發抖。

  秋夜的風中寒意雖已很重,但她身上的冷汗,卻已濕透衣裳。

  夜更深,星更稀。

  葉開已感覺出丁靈琳手心的汗,他知道她從來也沒有吃過這麼樣的苦。

  「你應該找個地方去睡了。」

  丁靈琳道:「我睡不著,就算我現在已躺在最軟的床上,還是睡不著。」

  葉開道:「為什麼?」

  丁靈琳道:「因為我心裡有很多事都要想。」

  葉開道:「你在想些什麼?」

  丁靈琳道:「想你,只想你一個人的事,已經夠我想三天三夜了。」

  葉開道:「我就在你身旁,還有什麼好想的?」

  丁靈琳道:「但你的事我還是沒法子不想,而且越想越奇怪。」

  葉開道:「奇怪?」

  丁靈琳道:「這件事你好像知道得比誰都多,甚至比傅紅雪都多,我想不通是為了什麼?」

  葉開笑了笑,道:「其實這事都是我零零碎碎搜集到,再一點點拼湊起來的。」

  丁靈琳道:「這件事本來和你一點關係也沒有,你為什麼要如此關心?」

  葉開道:「因為我天生是個很好奇的人,而且特別喜歡管閒事。」

  丁靈琳道:「世上的閒事有很多,你為什麼偏偏只管這一件事?」

  葉開道:「因為我覺得這件事特別複雜,越複雜的事就越有趣。」

  丁靈琳輕輕歎息了一聲,道:「無論你怎麼說,我還是覺得奇怪。」

  葉開苦笑道:「你一定要覺得奇怪,我又有什麼法子?」

  丁靈琳道:「只有一個法子。」

  葉開道:「你說。」

  丁靈琳道:「只要你跟我說實話。」

  葉開道:「好,我說實話,我若說我也是傅紅雪的兄弟,所以才會對這件事如此關心,你信不信?」

  丁靈琳道:「不信,傅紅雪根本沒有兄弟。」

  葉開道:「你究竟想要聽我說什麼呢?」

  丁靈琳又長長歎了口氣,道:「這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葉開笑了,道:「所以我勸你不要胡思亂想,因為這件事才真的跟你連一點關係都沒有,你若一定要想,就是自己在找自己的麻煩。」

  丁靈琳忍不住嫣然一笑,道:「這也許只因我跟你一樣,什麼人的麻煩都不想找,偏偏就喜歡找自己的麻煩。」

  過了半晌,她忽又歎道:「現在我心裡又在想另外一件事。」

  葉開道:「什麼事?」

  丁靈琳道:「白大俠的頭顱若真是被桃花娘子偷去的,那只因她得不到他活著時的人,只好要死的人陪著他。」

  葉開道:「你說的方法並不好,但意思卻是差不多的。」

  丁靈琳道:「所以她自己死了之後,就一定更不會離開他了。」

  葉開道:「你的意思是說……」

  丁靈琳道:「我的意思是說,白大俠的頭顱若真是被那桃花娘子偷去的,現在就一定也放在她的棺材裡。」

  葉開怔住。

  他的確沒有想到這一點,但卻不能否認丁靈琳的想法很合理。

  丁靈琳道:「你想不想要我再陪你回去看看?」

  葉開沉默了許久,終於長長歎息了一聲,道:「不必了!」

  丁靈琳道:「你剛才一心還在想找到白大俠的頭顱,現在為什麼又說不必了?」

  葉開的神色很黯淡,緩緩道:「我想找到他的頭顱,也只不過想將他好好地安葬而已。」

  丁靈琳道:「可是……」

  葉開打斷了她的話,道:「現在他的頭顱若真是在那口棺材裡,想必就一定會有人將他好好安葬的,我又何必再去打擾他死去的英靈,又何必再去讓桃花娘子死不瞑目?」

  他歎息著,黯然道:「無論她以前怎麼樣,但她的確也是個很可憐的女人,我又何必再去剝奪她這最後的一點點安慰?」

  丁靈琳道:「現在你怎麼又忽然替她設想起來了?」

  葉開道:「因為有個人曾經對我說:要我無論在做什麼事之前,都先去替別人想一想。」

  他目中又露出那種尊敬之色,接著道:「這句話我始終都沒有忘記,以後也絕不會忘記。」

  丁靈琳看著他,看了很久,才輕歎著道:「你真是個奇怪的人,簡直比傅紅雪還奇怪得多。」

  葉開「哦」了一聲,道:「是嗎?」

  丁靈琳道:「傅紅雪並不奇怪,因為他做的事,本就是他決心要去做的,而你做的事,卻連你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應該這麼樣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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