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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古龍]邊城浪子(全文完)

[古龍]邊城浪子(全文完)



古龍【邊城浪子】

楔子 紅雪
第一回 不帶刀的人
第二回 關東萬馬堂
第三回 刀斷刃 人斷腸
第四回 與刀共存亡
第五回 邊城之夜
第六回 誰是埋刀人
第七回 烏雲滿天
第八回 春風解凍
第九回 穩若磐石
第十回 殺人滅口
第十一回 夜半私語
第十二回 暗器高手
第十三回 沈三娘的秘密
第十四回 健馬長嘶
第十五回 滿天飛花
第十六回 一入萬馬堂,休想回故鄉
第十七回 神秘的老太婆
第十八回 救命的飛刀
第十九回 斬草除根
第二十回 一醉解千愁
第二十一回 無鞘之劍
第二十二回 殺人前後
第二十三回 鈴兒響叮噹
第二十四回 烈日照大旗
第二十五回 一劍震四方
第二十六回 血海深仇
第二十七回 出鞘一刀
第二十八回 有女同行
第二十九回 蛇蠍美人
第三十回 護花劍客
第三十一回 刻骨銘心
第三十二回 小李飛刀
第三十三回 刀下亡魂
第三十四回 神刀堂主
第三十五回 前輩高人
第三十六回 戲劇人生
第三十七回 浪子回頭
第三十八回 桃花娘子
第三十九回 情深似海
第四十回 新仇舊恨   
第四十一回 英雄末路
第四十二回 絕路絕刀
第四十三回 世家之後
第四十四回 丁氏雙雄
第四十五回 恩仇了了
第四十六回 愛是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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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紅雪


  屋子裡沒有別的顏色,只有黑!

  連夕陽照進來,都變成一種不吉祥的死灰色。

  夕陽還沒有照進來的時候,她已跪在黑色的神龕前,黑色的蒲團上。

  黑色的神幔低垂,沒有人能看得見裡面供奉的是什麼神祇,也沒有人能看得見她的臉。

  她臉上蒙著黑紗,黑色的長袍烏雲般散落在地上,只露出一雙乾癟、蒼老、鬼爪般的手。

  她雙手合十,喃喃低誦,但卻不是在祈求上蒼賜予多福,而是在詛咒。

  詛咒著上蒼,詛咒著世人,詛咒著天地間的萬事萬物。

  一個黑衣少年動也不動地跪在她身後,彷彿亙古以來就已陪著她跪在這裡。而且一直可以跪到萬物都已毀滅時為止。

  夕陽照著他的臉。他臉上的輪廓英俊而特出,但卻像是遠山上的冰雪塑成的。

  夕陽黯淡,風在呼嘯。

  她忽然站起來,撕開了神龕前的黑幔,捧出了一個漆黑的鐵匣。

  難道這鐵匣就是她信奉的神祇?她用力握著,手背上青筋都已凸起,卻還是在不停地顫抖。

  神案上有把刀,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她突然抽刀,一刀劈開了這鐵匣。

  鐵匣裡沒有別的,只有一堆赤紅色的粉末。

  她握起了一把:「你知道這是什麼?」

  沒有人知道——除了她之外,沒有人知道!

  「這是雪,紅雪!」

  她的聲音淒厲、尖銳,如寒夜中的鬼哭:「你生出來時,雪就是紅的,被鮮血染紅的!」

  黑衣少年垂下了頭。

  她走來,將紅雪撒在他頭上、肩上:「你要記住,從此以後,你就是神,復仇的神!無論你做什麼,都用不著後悔,無論你怎麼樣對他們,都是應當的!」

  聲音裡充滿了一種神秘的自信,就彷彿已將天上地下,所有神魔惡鬼的詛咒,都已藏入這一撮赤紅的粉末裡,都已附在這少年身上。

  然後她高舉雙手,喃喃道:「為了這一天,我已準備了十八年,整整十八年,現在總算已全都準備好了,你還不走?」

  黑衣少年垂著頭,道:「我……」

  她突又揮刀,一刀插入他面前的土地上,厲聲道:「快走,用這把刀將他們的頭全都割下來,再回來見我,否則非但天要咒你,我也要咒你!」

  風在呼嘯。

  她看著他慢慢地走出去,走入黑暗的夜色中,他的人似已漸漸與黑暗溶為一體。

  他手裡的刀,似也漸漸與黑暗溶為一體。

  這時黑暗已籠罩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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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不帶刀的人

  他沒有佩刀。

  他一走進來,就看到了傅紅雪!

  這裡本已有很多人,各式各樣的人,可是他這種人,卻本不該來的。

  因為他不配。

  這裡是個很奇怪的地方。

  現在已是殘秋,但這地方還是溫暖如春。

  現在已是深夜,但這地方還是光亮如白晝。

  這裡有酒,卻不是酒樓。

  有賭,卻不是賭場。

  有隨時可以陪你做任何事的女人,卻也不是妓院。

  這地方根本沒有名字,但卻是附近幾百里之內,最有名的地方。

  大廳中擺著十八張桌子。

  無論你選擇哪一張桌子坐下來,你都可以享受到最好的酒菜——只有酒菜,你若還要享受別的,就得推門。

  大廳四面有十八扇門。

  無論你推哪扇門走進去,都絕不會後悔,也不會失望。

  大廳的後面,還有道很高的樓梯。

  沒有人知道樓上是什麼地方,也沒有人上樓去過。

  因為你根本不必上樓。

  無論你想要的是什麼,樓下都有。

  樓梯口,擺著張比較小的方桌,坐著個服裝很華麗,修飾很整潔的中年人。

  他好像總是一個人坐在那裡,一個人在玩著骨牌。

  很少有人看見他做過別的事,也很少有人看見他站起來過。

  他坐的椅子寬大而舒服。

  椅子旁,擺著兩根紅木枴杖。

  別的人來來去去,他從不注意,甚至很少抬起頭來看一眼。

  別的人無論做什麼事,好像都跟他全無關係。

  其實他卻正是這地方的主人。

  一個很奇怪的地方,通常都有個很奇怪的主人。

  傅紅雪的手裡握著刀。

  一柄形狀很奇特的刀,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他正在吃飯,吃一口飯,配一口菜,吃得很慢。

  因為他只能用一隻手吃。

  他的左手握著刀,無論他在做什麼的時候,都從沒有放過這柄刀。

  漆黑的刀,漆黑的衣服,漆黑的眸子。

  黑得發亮。

  所以他坐的地方雖離大門很遠,但葉開走進來的時候,還是一眼就看到了他。也看到了他手裡的刀。

  葉開是從不帶刀的。

  秋已深,夜已深。

  長街上只有這門上懸著的一盞燈。

  門很窄,昏暗的燈光照著門前乾燥的土地,秋風捲起滿天黃沙。

  一朵殘菊在風沙中打著滾,既不知是從哪裡吹來的,也不知要被吹到哪裡去。

  世人豈非也都正如這瓣殘菊一樣,又有誰能預知自己的命運?

  所以人們又何必為它的命運傷感歎息?

  菊花若有知,也不會埋怨的,因為它已有過它自己的輝煌歲月,已受過人們的讚美和珍惜。

  這就已足夠。

  長街的一端,是無邊無際的荒原;長街的另一端,也是無邊無際的荒原。

  這盞燈,彷彿就是這荒原中惟一的一粒明珠。

  天連著黃沙,黃沙連著天。

  人已在天邊。

  葉開彷彿是從天邊來的。

  他沿著長街,慢慢地從黑暗中走過來,走到了有燈光的地方。

  他就在街心坐了下來,抬起了腳。

  腳上的靴子是硝皮製成的,通常本只有大漠上的牧人才穿這種靴子。

  這種靴子也正如大漠上的牧人一樣,經得起風霜,耐得起勞苦。

  但現在,靴子的底已被磨成了個大洞,他的腳底也被磨出血來。

  他看著自己的腳,搖著頭,彷彿覺得很不滿——並不是對這雙靴子不滿,而是對自己的腳不滿。

  「像我這種人的腳,怎麼也和別人的腳一樣會破呢?」

  他抓起一把黃沙,從靴子的破洞裡灌進去。

  「既然你這麼不中用,我就叫你再多受些折磨,多受些苦。」

  他站起身,讓沙子磨擦自己腳底的傷口。

  然後他就笑了。

  他的笑,就像這滿天黃沙中突然出現的一線陽光。

  燈在風中搖曳。

  一陣風吹過來,捲來了那朵殘菊。

  他一伸手,就抄住。

  菊瓣已殘落,只有最後幾瓣最頑強的,還留戀在枯萎的花梗上。

  他拍了拍身上一套早已該送到垃圾箱裡去的衣裳,將這朵殘菊仔仔細細地插在衣襟上的一個破洞裡。

  看他的神情,就好像個已打扮整齊的花花公子,最後在自己一身價值千金的紫羅袍上,插上一朵最艷麗的紅花一樣。

  然後他對自己的一切就都已完全滿意。

  他又笑了。

  窄門是關著的。

  他昂起頭,挺起胸,大步走過去,推開了門。

  於是他就看見了傅紅雪。

  傅紅雪和他的刀!

  刀在手上。

  蒼白的手,漆黑的刀!

  葉開從他的刀,看到他的手,再從他的手,看到他的臉。

  蒼白的臉,漆黑的眸子。

  葉開目中又露出笑意,彷彿對自己看到的一切也都覺得很滿意。

  他大步走過來,走到傅紅雪對面,坐下。

  傅紅雪的筷子並沒有停,一口菜,一口飯,吃得很慢,卻沒有停下來看他一眼。

  葉開看著他,忽然笑道:「你從來不喝酒?」

  傅紅雪既沒有抬頭,也沒有停下來。

  他慢慢地將碗裡最後兩口飯吃完,才放下筷子,看著葉開。

  葉開的微笑就像是陽光。

  傅紅雪蒼白的臉上卻連一絲笑容都沒有,又過了很久,才一字字道:「我不喝酒。」

  葉開笑道:「你不喝,請我喝兩杯怎麼樣?」

  傅紅雪道:「你要我請你喝酒?為什麼?」

  他說話很慢,彷彿每個字都是經過考慮之後才說出的,因為只要是從他嘴裡說出的話,他就一定完全負責。

  所以他從不願說錯一個字。

  葉開道:「為什麼?因為我覺得你很順眼。」

  他歎了口氣,又道:「這地方除了你之外,簡直連一個順眼的人都沒有。」

  傅紅雪垂下眼,看著自己的手。

  他不願開口的時候,總是會有這種表情。

  葉開道:「你肯不肯?」

  傅紅雪還是看著自己的手。

  葉開道:「這是你最好的機會了,你若錯過,豈非很可惜?」

  傅紅雪終於搖搖頭,緩緩道:「不可惜。」

  葉開大笑,道:「你這人果然有趣,老實說,除了你之外,別人就算跪下來求我,我也不會喝他一滴酒的。」

  他說話的聲音就好像將別人都當作聾子,別人想要不聽都很難。

  只要聽到他的話,想不生氣也很難。

  屋子裡已經有幾個人站起來,動作最快的,是個紫衫佩劍的少年。

  他的腰很細,肩很寬,佩劍上鑲著閃閃發光的寶石,劍穗是紫紅色的,和他衣服的顏色正相配。

  他手裡端著杯酒,滿滿的一杯,一轉身,竟已竄到葉開面前。

  手裡一滿杯酒,居然連一滴都沒有濺出來。

  看來這人非但穿衣服很講究,練功夫的時候必定也很講究。

  只可惜葉開沒有看見,傅紅雪也沒有看見。

  紫衫少年臉上故意作出很瀟灑的微笑,因為他知道每個人都在看著他。

  他輕輕拍了拍葉開的肩,道:「我請你喝杯酒好不好?」

  葉開道:「不好。」

  紫衫少年道:「你要怎麼樣才肯喝?跪下來求你好不好?」

  葉開道:「好。」

  紫衫少年大笑,別的人也笑了。

  葉開也在笑,微笑著道:「只不過你就算跪下來,我還是不喝的。」

  紫衫少年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葉開道:「不清楚,我連你究竟是不是個人,都不太清楚。」

  紫衫少年的笑容凍結,手已握住了劍柄。

  「嗆」的一聲,劍已出鞘。

  但他手裡拿著的還是只有個劍柄。

  劍還留在鞘裡。

  他的劍剛拔出來,葉開突然伸手一彈,這柄精鋼長劍就斷了。

  從劍柄下一寸處折斷的;所以劍柄雖拔起,劍身卻又滑入劍鞘裡。

  紫衫少年看著手裡的劍柄,一張臉已慘白如紙。

  屋子裡也沒有人笑了,非但笑不出,連呼吸都已幾乎停頓。

  只剩下一種聲音。

  推骨牌的聲音。

  剛才發生的事,好像只有他一個人沒看見。

  傅紅雪雖然看見了,但臉上卻還是全無表情。

  葉開看著他,微笑道:「你看,我沒有騙你吧,別人想請我喝酒都困難得很。」

  傅紅雪慢慢地點了點頭,道:「你沒有騙我。」

  葉開道:「你請不請呢?」

  傅紅雪慢慢地搖了搖頭,道:「我不請。」

  他站起來,轉過身,似已不願再討論這件事。

  但他卻又回過頭來看了那紫衫少年一眼,緩緩道:「你應該用買衣服的錢,去買把好劍的;但最好還是從此不要佩劍,用劍來做裝飾,實在危險得很。」

  他說得很慢,很誠懇,這本是金石良言。

  但聽在這紫衫少年的耳朵裡,那種滋味卻是不太好受的。

  他看著傅紅雪,慘白的臉已發青。

  傅紅雪正在慢慢地往外走,走路比說話更慢,而且很奇特。

  他左腳先邁出一步後,右腿才慢慢地從地上跟著拖過去。

  「原來他是個跛子。」

  葉開彷彿覺得很驚奇,也很惋惜。

  除此之外,他顯然並沒有別的意思。

  紫衫少年緊握著雙拳,又憤怒,又失望——他本來希望葉開將傅紅雪一把揪回來的。

  葉開的武功雖可怕,但這跛子卻不可怕。

  紫衫少年便施了個眼色,本來和他同桌的人,已有兩個慢慢地站了起來,顯然是想追出去。

  就在這時,屋子裡忽然響起了個很奇怪的聲音:「你不願別人請你喝酒,願不願意請別人喝酒呢?」

  聲音低沉而柔和,但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說話的人,明明好像就在自己耳邊,卻又偏偏看不見。

  最後才終於有人發現,那服裝華麗、修飾整潔的中年人,已轉過頭來,正在看著葉開微笑。

  葉開也笑了,道:「別人請我是一回事,我請不請別人,又是另外一回事。」

  中年人微笑道:「不錯,那完全不同的。」

  葉開道:「所以我請,這屋子裡每個人我都請。」

  他說話的神情,就好像已將自己當做這地方的老闆似的。

  紫衫少年咬著牙,突然扭頭往外走。

  葉開緩緩道:「只不過我請人喝酒的時候,誰不喝都不行,不喝醉也不行。」

  紫衫少年胸膛起伏,突又回頭,道:「你知不知道請人喝酒要銀子的?」

  葉開笑道:「銀子?你看我身上像不像帶著銀子的人?」

  紫衫少年笑道:「你的確不像。」

  葉開悠然道:「幸好買酒並不一定要用銀子的,用豆子也行。」

  紫衫少年怔了怔,道:「豆子?什麼豆子?」

  葉開道:「就是這種豆子。」

  他手裡忽然多了個麻袋,手一抖,麻袋裡的豆子就溜了出來,就像是用什麼魔法似的。

  他撒出的竟是金豆。

  紫衫少年看著滿地滾動的金豆,怔了很久,才抬起頭,勉強笑道:「我只有一樣事不懂。」

  葉開道:「你不懂的事,我一定懂。」

  紫衫少年道:「你不要別人請你喝酒,為什麼要請別人,那又有什麼不同?」

  葉開眨眨眼,走到他面前,悄悄地道:「若有條狗要請你去吃屎,你吃不吃?」

  紫衫少年變色道:「當然不吃。」

  葉開笑道:「我也不吃的,但我卻時常餵狗。」

  傅紅雪走出門的時候,門外不知何時已多了兩盞燈。

  兩個白衣人手裡提著燈籠,筆直地站在街心。

  傅紅雪帶上門,慢慢地走下石級,走過來,才發現這兩個提著燈籠的人身後,還有第三個人。

  燈籠在風中搖蕩,這三個人卻石像般站在那裡,動也不動。

  燈光照在他們身上,他們的頭髮衣褶間,已積滿了黃沙,在深夜中看來,更令人覺得說不出的詭秘可怖。

  傅紅雪根本沒有看他們。

  他走路的時候,目光總像是在遙望著遠方。

  是不是因為遠方有個他刻骨銘心、夢魂縈繞的人在等著他?

  可是他的眼睛為什麼又如此冷漠,縱然有情感流露,也絕不是溫情,而是痛苦、仇恨、悲愴!

  他慢慢地穿過街心,那石像般站在燈籠後的人,突然迎上來,道:「閣下請留步。」

  傅紅雪就站住。

  別人要他站住,他就站住,既不問這人是誰,也不問理由。

  這人的態度很有禮,但彎下腰去的時候,眼睛卻一直盯在他手中的刀上,身上的衣服也突然繃緊,顯然全身都已充滿了警戒之意。

  傅紅雪沒有動,手裡的刀也沒有動,甚至連目光都還是在遙視著遠方。

  遠方一片黑暗。

  過了很久,這白衣人神情才鬆弛了些,微笑著,問道:「恕在下冒昧請教,不知閣下是不是今天才到這裡的?」

  傅紅雪道:「是。」

  他的回答雖只是一個字,但還是考慮了很久之後才說出。

  白衣人道:「閣下從哪裡來?」

  傅紅雪垂下眼,看著手裡的刀。

  白衣人等了很久,才勉強一笑,道:「閣下是否很快就要走呢?」

  傅紅雪道:「也許。」

  白衣人道:「也許不走了?」

  傅紅雪道:「也許。」

  白衣人道:「閣下暫時若不走,三老闆就想請閣下明夜移駕過去一敘。」

  傅紅雪道:「三老闆?」

  白衣人笑道:「在下說的,當然就是『萬馬堂』的三老闆。」

  這次他真的笑了。

  居然有人連三老闆是誰都不知道,在他看來,這的確是件很可笑的事。

  但在傅紅雪眼中看來,好像天下根本就沒有一件可笑的事。

  白衣人似也笑不出了,乾咳兩聲,道:「三老闆吩咐在下,務必要請閣下賞光,否則……」

  傅紅雪道:「否則怎樣?」

  白衣人勉強笑道:「否則在下回去也無法交待,就只有站在這裡不走了。」

  傅紅雪道:「就站在這裡?」

  白衣人道:「嗯。」

  傅紅雪:「站到幾時?」

  白衣人道:「站到閣下肯答應為止。」

  傅紅雪道:「很好……」

  白衣人正在等著他說下去的時候,誰知他竟已轉身走了。

  他左腳先邁出一步,然後右腿才慢慢地從地上跟著拖過去。

  他這條右腿似已完全僵硬麻木。

  白衣人臉色變了,全身的衣服又已繃緊,但直到傅紅雪的身子已沒入黑暗中,他還是站在那裡,動也沒有動。

  一陣風沙迎面捲來,他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眨一眨。

  提燈籠的人忍不住悄聲問道:「就這樣放他走?」

  白衣人緊閉著嘴,沒有說話,卻有一絲鮮血,慢慢地自嘴角沁出,轉瞬間又被風吹乾了。

  傅紅雪沒有回頭。

  他只要一開始往前走,就永不回頭。

  風更大,暗巷中一排木板蓋的屋子,彷彿已被風吹得搖晃起來。

  他走過這排木板屋,在最後一間的門口停下。

  他腳步一停下,門就開了。

  門裡卻沒有人聲,也沒有燈光,比門外更黑暗。

  傅紅雪也沒有說什麼,就走了進去,回身關起了門,上了門閂。

  他似已完全習慣黑暗。

  黑暗中忽然有一隻手伸過來,握住了他的手。

  這是只溫暖、光滑、柔細的手。

  傅紅雪就站著,讓這隻手握著他的手——沒有握刀的一隻手。

  然後黑暗中才響起一個人的聲音,耳語般低語道:「我已等了很久。」

  這是個溫柔、甜美、年輕的聲音。

  這是少女的聲音。

  傅紅雪慢慢地點了點頭,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你的確等了很久。」

  少女道:「你是什麼時候來的?」

  傅紅雪:「今天,黃昏。」

  少女道:「你沒有直接到這裡來?」

  傅紅雪道:「我沒有。」

  少女道:「為什麼不直接來?」

  傅紅雪道:「現在我已來了。」

  少女柔聲道:「不錯,現在你已來了,只要你能來,我無論等多久都值得。」

  她究竟已等了多久?

  她是誰?為什麼要在這裡等?

  沒有人知道,除了他們自己之外,世上絕沒有別的人知道。

  傅紅雪道:「你已全都準備好了?」

  少女道:「全都準備好了,無論你要什麼,只要說出來就行。」

  傅紅雪什麼都沒有說。

  少女的聲音更輕柔,道:「我知道你要的是什麼,我知道……」

  她的手在黑暗中摸索,找著了傅紅雪的衣鈕。

  她的手輕巧而溫柔……

  傅紅雪忽然已完全赤裸。

  屋子裡沒有風,但他的肌膚卻如在風中一樣,已抽縮顫抖。

  少女的聲音如夢囈,輕輕道:「你一直是個孩子,現在,我要你成為真正的男人,因為有些事只有真正的男人才能做……」

  她的嘴唇溫暖而潮濕,輕吻著傅紅雪的胸膛。

  她的手在探索著……

  傅紅雪倒下,倒在床上,可是他的刀並沒有鬆手。

  這柄刀似已成為他身體的一部分,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

  他已永遠無法擺脫!

  曙色照進高而小的窗戶。

  人在沉睡,刀在手上。

  一共只有兩間屋子,後面的一間是廚房。

  廚房中飄出飯香。

  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婆,正用鍋鏟小心翼翼地將兩個荷包蛋從鍋裡鏟出來,放在碟子裡。

  她的身子已佝僂,皮膚已乾癟。

  她雙手已因操作勞苦,變得粗糙而醜陋。

  外面的屋子佈置得卻很舒服,很乾淨,床上的被褥是剛換過的。

  傅紅雪猶在沉睡。

  但等到這老太婆輕輕從廚房裡走出來的時候,他的眼睛已張開。

  眼睛裡全無睡意。

  兩間屋子裡,只有他們兩個人。

  昨夜那溫柔而多情的少女呢?難道她也已隨著黑夜消逝?

  難道她本就是黑夜的精靈?

  傅紅雪看著這老太婆走出來,臉上全無表情,什麼也沒有說,什麼也沒有問。

  他為什麼不問?

  難道他已將昨夜的遭遇當作夢境?

  蛋是剛煎好的,還有新鮮的豆腐、青筍和用鹽水煮的花生。

  老太婆將托盤放在桌上,賠著笑道:「早點是五分銀子,連房錢是四錢七分,一個月就算十兩銀子,在這地方已算便宜的了。」

  她臉上的皺紋太多,所以笑的時候,和不笑時也沒什麼兩樣。

  傅紅雪將一錠銀子放在桌上,道:「我住三個月,這錠銀子五十兩。」

  老太婆道:「多出的二十兩……」

  傅紅雪道:「我死了後替我買口棺材。」

  老太婆笑了,道:「你若不死呢?」

  傅紅雪道:「就留著給你自己買棺材。」

  走出這條陋巷,就是長街。

  風已住。

  太陽照在街上,黃沙閃著金光。

  街上已經有人了,傅紅雪第一眼看見的,還是那白衣人。

  他還站在昨夜同樣的地方,甚至連姿勢都沒有改變過。

  雪白的衣服上已積滿沙土,頭髮也已被染黃,可是他的臉,卻是蒼白的,蒼白得全無一絲血色。

  他在忍受。

  到處都有好奇的眼光在偷偷地看著他,這種眼光甚至比秋日的驕陽更灼人,更無法忍受。

  忍受雖是種痛苦,但有時也是種藝術。

  他很懂得這種藝術。

  懂得這種藝術的人,通常都能得到他們希望的收穫。

  傅紅雪正向他走過來,但目光卻還是在凝視遠方。

  遠方忽然揚起了漫天黃沙。

  密鼓般的蹄聲,七匹快馬首尾相連,箭一般衝入了長街。

  馬上的騎士騎術精絕,馳到他面前時,突然自鞍上長身而起,斜扯順風旗,反手抽刀,整個人掛在馬鞍上,向他揚刀行禮。

  這是騎士們最尊敬的禮節。

  從他們這種禮節中,已可看出這白衣人身份絕不低。

  他本不必忍受這種事的,但卻寧可忍受。

  無論誰如此委屈自己,都必定有目的。

  他的目的是什麼?

  刀光閃過他全無表情的臉,七匹快馬轉瞬間已衝到長街盡頭。

  突然間,最後的一匹馬長嘶人立,馬上人韁繩一帶,馬已回頭,又箭一般沖了回來。

  人已站在馬鞍上,手裡高舉著一桿裹著白綾的黑鐵長槍。

  快馬衝過,長槍脫手飛出,筆直插入白衣人身旁的地上。

  槍上白綾立刻迎風展開,竟是一面三角大旗。

  旗上赫然有五個鮮紅的大字:「關東萬馬堂」。

  大旗迎風招展,恰巧替白衣人擋住了耀眼的陽光。

  再看那匹馬,已轉回頭,追上了他的同伴,絕塵而去。

  一人一馬,倏忽來去,只留下滿街黃沙和一面大旗。

  旭日正照在大旗上!

  街上幾十雙眼睛都已看得發直,連喝彩都忘了。

  突聽一個人放聲長笑,道:「關東萬馬堂!好一個關東萬馬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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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關東萬馬堂

  窄門上的燈籠已熄滅。

  一個人站在燈籠下,仰面而笑,笑聲震得燈籠上的積沙,雪一般紛飛落下,落在他臉上。

  他不在乎。

  無論對什麼事,葉開都不在乎。

  所以身上穿的還是昨夜那套又髒又破又臭的衣服——無論他走到哪裡,哪裡立刻就會充滿一種彷彿混合著腐草、皮革和死屍般的臭氣。

  可是他站在那裡,卻好像認為每個人都應該很欣賞他身上這種臭氣。

  他衣襟上的破洞中,還插著朵花,但已不是昨夜的殘菊,而是朵珠花。

  也不知是從哪個女人髮鬢上摘下來的珠花。

  他從不摘枝上的鮮花,只摘少女發上的珠花。

  傅紅雪的目光忽然從遠方收回來,凝視著他。

  他卻已走到街心,走到那白衣人面前,腳步踉蹌,似已醉得彷彿要在水中捉月的太白詩仙,但一雙眼睛張開時,卻仍清醒得如同正彎弓射鵰的成吉思汗。

  所以他瞇著眼,看著這白衣人,道:「昨天晚上,你好像已在這裡。」

  白衣人道:「是。」

  葉開道:「今天你還在。」

  白衣人道:「是。」

  葉開道:「你在等什麼?」

  白衣人道:「等閣下。」

  葉開笑了,道:「等我?我又不是絕色佳人,你為什麼要等我?」

  白衣人道:「在三老闆眼中,世上所有的絕色佳人,也比不上一個閣下這樣的英雄。」

  葉開大笑,道:「我今天才知道我原來是個英雄,但三老闆又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白衣人道:「一個識英雄,重英雄的人。」

  葉開道:「好,我喜歡這種人,他在哪裡?我可以讓他請我喝杯酒。」

  他要別人請他喝酒,卻好像是已給了別人很大的面子。

  白衣人道:「在下正是奉了三老闆之命,前來請閣下今夜過去小酌的。」

  葉開道:「小酌我不去,要大喝才行。」

  白衣人道:「萬馬堂藏酒三千石,閣下盡可放懷痛飲。」

  葉開拊掌大笑道:「既然如此,你想不要我去也不行。」

  白衣人道:「多謝。」

  葉開道:「你既已請到了我,為什麼還不走?」

  白衣人道:「在下奉命來請的,一共有六位,現在只請到五位。」

  葉開道:「所以你還不能走?」

  白衣人道:「是。」

  葉開道:「你請不到的是誰?」

  他不等白衣人回答,突又大笑,道:「我知道是誰了,看來他非但不願請別人喝酒,也不願別人請他喝酒。」

  白衣人只有苦笑。

  葉開道:「你就算在這裡站三天三夜,我保證你還是打不動他的心,這世上能令他動心的事,也許根本連一樣也沒有。」

  白衣人只有歎氣。

  葉開道:「要打動他這種人,只有一種法子。」

  白衣人道:「請教。」

  葉開道:「你無論想要他到什麼地方去,請是一定請不動的,激他也沒用,但你只要有法子打動他,就算不請他他也一樣會去,而且非去不可。」

  白衣人苦笑道:「只可惜在下實在不知道怎麼樣才能打動他。」

  葉開道:「你看我的。」

  他忽然轉身,大步向傅紅雪走了過去。

  傅紅雪好像本就在那裡等著。

  葉開走到他面前,走到很近,好像很神秘的樣子,低聲道:「你知不知道我究竟是什麼人?跟你有什麼關係?」

  傅紅雪道:「你是什麼人?怎麼會跟我有關係?」

  他蒼白的臉上還是全無表情,但握著刀的一隻手青筋卻已凸起。

  葉開笑了笑,道:「你若想知道,今天晚上到萬馬堂去,我告訴你。」

  他絕不讓傅紅雪再說一個字,掉頭就走,走得很快,就好像生怕傅紅雪會追上來似的。

  傅紅雪卻動也沒有動,只是垂下眼,看著手裡的刀,瞳孔似已漸漸收縮。

  葉開已走回白衣人面前,拍了拍他的肩,笑道:「現在你已經可以回去交差了,今天晚上,我保證他一定會坐在萬馬堂裡。」

  白衣人遲疑著,道:「他真的會去?」

  葉開道:「他就算不去,也是我的事了,你已經完全沒有責任。」

  白衣人展顏道:「多謝!」

  葉開道:「你不必謝我,應該謝你自己。」

  白衣人怔了怔,道:「謝我自己?」

  葉開笑道:「二十年前就已名動江湖的「一劍飛花」花滿天,既然能為了別人在這裡站一天一夜,我為什麼不能替他做點事呢?」

  白衣人看他,面上的表情很奇特,過了很久,才淡淡道:「閣下知道的事好像不少。」

  葉開笑道:「幸好也不太多。」

  白衣人也笑了,長身一揖,道:「今夜再見。」

  葉開道:「一定要見!」

  白衣人再一拜揖,緩緩轉身,拔起了地上的大旗,捲起了白綾,突然用槍梢在地上一點,人已凌空掠起。

  就在這時,橫巷中奔出一匹馬來。

  白衣人身子不偏不倚,恰巧落在馬鞍上。

  健馬一聲長嘶,已十丈開外。

  葉開目送著白衣人人馬遠去,忽然輕輕歎了口氣,喃喃道:「看來這萬馬堂當真是藏龍臥虎,高手如雲……」

  他伸長手,仰天打了個呵欠,回頭再找傅紅雪時,傅紅雪已不見了。

  碧天,黃沙。

  黃沙連著天,天連著黃沙。

  遠遠望過去,一面白色的大旗正在風沙中飛捲。

  大旗似已遠在天邊。

  萬馬堂似也遠在天邊!

  無邊無際的荒原,路是馬蹄踏出來的,漫長、筆直,筆直通向那面大旗。

  旗下就是萬馬堂。

  傅紅雪站在荒原中,站在馬道旁,看著這面大旗,已不知道看了多久。

  現在,他才慢慢地轉過身。

  漫天黃沙中,突然出現了一點紅影,流星般飛了過來。

  一匹胭脂馬,一個紅衣人。

  傅紅雪剛走出三步,已聽到身後的馬蹄聲。

  他沒有回頭,又走了幾步,人馬已衝過他身旁。

  馬上的紅衣人卻回過頭來,一雙剪水雙瞳,只盯了他手中的刀一眼,一雙纖纖玉手已勒住了韁繩。

  好俊的馬,好美的人。

  傅紅雪卻似乎沒有看見,他不願看的時候,什麼都看不見。

  馬上人的明眸卻在盯著他的臉。忽然道:「你就是那個人?連花場主都請不動你。」

  她的人美,聲音更美。

  傅紅雪沒有聽見。

  馬上人的柳眉揚起,大聲道:「你聽著,今天晚上,你若敢不去,你就是混賬王八蛋,我就殺了你拿去餵狗。」

  她手裡的馬鞭,突然毒蛇般向傅紅雪臉上狠狠地抽了過去。

  傅紅雪還是沒有看見。

  鞭梢一卷,突然變輕了,「吧」的,只不過在他臉上抽出了個淡淡的紅印。

  傅紅雪還是好像全無感覺,但握刀的手背上,青筋卻又凸起。

  只聽馬上人吃吃笑道:「原來你這人是個木頭人。」

  銀鈴般的笑聲遠去,一人一馬已遠在黃沙裡,轉眼間只剩下一點紅影。

  傅紅雪這才抬起手,撫著臉上的鞭痕又抖起來。

  他全身都抖個不停,只有握刀的一隻手,卻仍然穩定如磐石!

  葉開還在打著呵欠。

  若有人注意,他今天至少已打過三四十次呵欠了。

  可是他偏偏不去睡覺。

  他東逛西逛,左瞧右看,好像無論對什麼事都很有興趣。

  就是對睡覺沒有興趣。

  現在,他剛從一家雜貨店裡走出來,正準備走到對面的小麵館去。

  他喜歡跟各式各樣的人聊天,他覺得這地方每家店的老闆好像都有點奇怪。

  其實,奇怪的人也許只不過是他自己。

  他走路也不快,卻又和傅紅雪不同。

  傅紅雪雖是個殘廢,走得雖慢,但走路時身子卻挺得筆直,就像是一桿槍。

  他走路卻是懶洋洋的,好像全身的骨頭都脫了節,你只要用小指頭一點,他就會倒下去。

  他穿過街心時,突然有一匹快馬,箭一般衝入了長街。

  一匹火紅的胭脂馬。

  馬上人艷如桃花——一種有刺的桃花。

  人馬還沒有衝到葉開面前,她已揚起了馬鞭,喝道:「你不要命了嗎?快避開。」

  葉開懶洋洋地抬起頭,看了她一眼,連一點閃避的意思都沒有。

  她只有勒住韁繩,但手裡的馬鞭卻已狠狠地抽了下去。

  這次她比對付傅紅雪時更不客氣。

  但葉開的手一抬,鞭梢就已在他手上。

  他的手就好像有某種神奇的魔法一樣,隨時都可能做出一些你絕對想不到的事。

  紅衣女的臉上已紅得彷彿染上了胭脂。

  葉開只不過用三根手指夾住了鞭梢,但隨便她怎麼用力,也休想將鞭梢抽回來。

  她又驚又急,怒道:「你……你想幹什麼?」

  葉開用眼角瞟著她,還是那副懶洋洋的樣子,道:「我只想告訴你幾件事。」

  紅衣女咬著嘴唇,道:「我不想聽。」

  葉開淡淡道:「不聽也行,只不過,一個大姑娘若從馬上跌下來,那一定不會很好看的。」

  紅衣女只覺得突然有一股力量從馬鞭上傳了過來,只覺得自己隨時都可能從馬上跌下去,忍不住大聲道:「你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葉開笑了,道:「你不應該這麼凶的。不凶的時候,你本是個漂亮的小姑娘;但一凶起來,就變成個人人討厭的母老虎了。」

  紅衣女忍著怒氣,道:「還有沒有?」

  葉開道:「還有,無論是胭脂馬也好,母老虎也好,踢死人都要賠命的。」

  紅衣女臉又氣白了,恨恨道:「現在你總可以放手了吧?」

  葉開忽又一笑,道:「還有一樣事。」

  紅衣女道:「什麼事?」

  葉開笑道:「像我這樣的男人,遇見你這樣的女人,若連你的名字都不問,就放你走了,豈非對不起自己,也對不起你?」

  紅衣女冷笑道:「我為什麼要把名字告訴你?」

  葉開道:「因為你不願從馬上跌下來。」

  紅衣女的臉似已氣黃了,眼珠子一轉,突然說道:「好,我告訴你,我姓李,叫姑姑,現在你總該鬆手了吧?」

  葉開微笑著鬆開手,道:「李姑姑,這名字倒……」

  他忽然想通了,但這時人馬已從他身旁箭一般的衝過去。

  只聽紅衣女在馬上大笑道:「現在你該明白了吧,我就是你這孫子王八蛋的姑奶奶。」

  她還是怕葉開追上來,衝出去十來丈,身子突然凌空躍起,燕子般一掠,飛入了路旁一道窄門裡。

  好像她只要一進了這窄門,就沒有任何人敢來欺負她了。

  門裡十八張桌子都是空著的。

  只有那神秘的主人,還坐在樓梯口的小桌上,玩著骨牌。

  現在是白天,白天這地方從不招呼任何客人。

  這地方的主人做的生意也許並不高尚,但規矩卻不少。

  你要到這裡來,就得守他的規矩。

  他兩鬢已斑白,臉上每一條皺紋中,都不知隱藏著多少歡樂,多少痛苦,多少秘密,但一雙手卻仍柔細如少女。

  他穿著很華麗,華麗得甚至已接近奢侈。

  桌上有金樽,杯中的酒是琥珀色的,光澤柔潤如寶石。

  他正在將骨牌一張張慢慢地擺在桌上,擺成了個八卦。

  紅衣女一衝進來,腳步就放輕了,輕輕走過去,道:「大叔你好。」

  一進了這屋子,這又野又刁蠻的少女,好像立刻就變得溫柔規矩起來。

  主人並沒有轉頭看她,只微笑著點了點頭,道:「坐。」

  紅衣女在他對面坐下,彷彿還想說什麼,但他卻擺了擺手,道:「等一等。」

  她居然肯聽話,就靜靜地坐在那裡等。

  主人看著桌上用骨牌擺成的八卦,清、瘦削、飽經風霜的臉上,神情彷彿很沉重,過了很久,才仰面長長歎息了一聲,意興更蕭索。

  紅衣女忍不住問道:「你真的能從這些骨牌上,看出很多事?」

  主人道:「嗯。」

  紅衣女眨著眼,道:「今天你看出了什麼?」

  主人端起金盃,淺淺啜了一口,肅然道:「有些事你還是不知道的好。」

  紅衣女道:「若知道了呢?」

  主人緩緩說道:「天機難測,知道了,反而會有災禍了。」

  紅衣女道:「知道有災禍,豈非就可以想法子去避免?」

  主人慢慢地搖了搖頭,神情更沉重,長歎道:「有些災禍是避不開的,絕對避不開的……」

  紅衣女看著桌上的骨牌,發了半天呆,喃喃道:「我怎麼什麼都看不出來?」

  主人黯然道:「就因為你看不出來,所以你才比我快樂。」

  紅衣女又呆了半晌,才展顏笑道:「這些事我不管,我只問你,你今天晚上,到不到我們家去?」

  主人皺眉道:「今天晚上?」

  紅衣女道:「爹爹說,今天晚上他請了幾位很特別的客人,所以想請大叔你也一起去;再過一會兒,就有車子來接了。」

  主人沉吟著,道:「我還是不去的好。」

  紅衣女噘起嘴道:「其實爹爹也知道你絕不會去的,但還是要叫我來跑這一趟,害得我還受了一個小鬼的欺負,差點被活活氣死。」

  只聽一人笑道:「小鬼並沒有欺負姑奶奶,是姑奶奶先要踢死小鬼的。」

  紅衣女怔住。

  葉開不知什麼時候也來了,正懶洋洋地倚在門口,看著她笑。

  紅衣女變色道:「你憑什麼到這裡來?」

  葉開悠然道:「不應該到這裡來的人,卻不是我,是你。」

  紅衣女跺了跺腳,轉身道:「大叔,你還不把這人趕出去,你聽他說的是什麼話。」

  主人淡淡一笑,道:「天快黑了,你還是快回去吧,免得你爹爹著急。」

  紅衣女又怔了怔,狠狠一跺腳,從葉開旁邊衝出了門。

  她走得太急,差點被門檻絆倒。

  葉開笑道:「姑奶奶走好,自己若跌死了,是沒有人賠命的。」

  紅衣女衝出去,「砰」的一聲,關上了門,忽又把門拉開一線,道:「多謝你這乖孫子關心,姑奶奶是跌不死的。」

  這句話沒說完,門又「砰」的關起,只聽門外一聲呼喝,就有馬蹄聲響起,

  在門口停了停,一瞬間又消失在街頭。

  葉開歎了口氣,苦笑著喃喃道:「好一匹胭脂馬,好一個母老虎。」

  主人忽又笑道:「你只說對了一半。」

  葉開道:「哪一半?」

  主人道:「附近的人,替她們一人一馬都取了個外號,人叫胭脂虎,馬叫胭脂奴。」

  葉開笑了。

  主人接著道:「她也就是你今夜東道主人的獨生女兒。」

  葉開失聲道:「她就是萬馬堂三老闆的女兒?」

  主人點點頭,微笑道:「所以你今天晚上最好小心些,莫要被這胭脂虎咬斷了腿。」

  葉開又笑了,他忽然發現這人並不像外表看來這麼神秘孤獨,所以又問:「三老闆究竟姓什麼?」

  這人道:「馬,馬芳鈴。」

  葉開笑道:「馬芳鈴,他怎麼會取這樣一個女人的名字?」

  主人道:「父親名字是馬空群,女兒是馬芳鈴。」

  他一雙洞悉人生的眼睛,正看著葉開,微笑著又道:「閣下真正要問的,定然不是父親,而是女兒;在下既聞絃歌,怎會聽不出閣下的雅意。」

  葉開大笑,道:「但願今夜的主人,也有此間主人同樣風采,葉開也就算不虛此行了。」

  主人道:「葉開?」

  葉開道:「木葉之葉,開門之開……也就是開心的開。」

  主人笑道:「這才是人如其名。」

  葉開道:「主人呢?」

  主人沉吟著,道:「在下蕭別離。」

  葉開說道:「木葉蕭蕭之蕭?別緒之別?離愁之離?」

  蕭別離道:「閣下是否覺得這名字有些不祥?」

  葉開道:「不祥未必,只不過……未免要令人興起幾分惆悵而已。」

  蕭別離淡淡道:「天下無不散的筵席,人生本難免別離,將來閣下想必要離此而去,在下又何嘗不如此;所以,若是仔細一想,這名字也普通得很。」

  葉開大笑,道:「但自古以來,黯然銷魂者,惟別而已,閣下既然取了個如此引人憂思的名字,就當浮一大白。」

  蕭別離也大笑,道:「不錯,當浮一大白。」

  他一飲而盡,持杯沉吟,忽然又道:「其實人生之中,最令人銷魂的,也並非別離,而是相聚。」

  葉開道:「相聚?」

  蕭別離道:「若不相聚,哪有別離?」

  葉開咀嚼良久,不禁歎息,喃喃道:「不錯,若無相聚,哪來的別離?……若無相聚,又怎麼會有別離?……」他反反覆覆低詠著這兩句話,似已有些癡了。

  蕭別離道:「所以閣下也錯了,也當浮一大白才是。」葉開走過去,舉杯飲盡,忽又展顏而笑,道:「若沒有剛才的錯,又怎會有現在這杯酒呢?所以有時錯也是好的。」突然間,車轔馬嘶,停在門外。

  蕭別離長長歎息,道:「剛說別離,看來就已到了別離時刻,萬馬堂的車子已來接客了。」

  葉開笑道:「但若無別離,又怎會有相聚?」

  他放下酒杯,頭也不回,大步走了出去。

  蕭別離看著他走出去,喃喃道:「若無別離,又怎有相聚?只可惜有時一旦別離,就再難相聚了。」

  一輛八馬並馳的黑漆大車,就停在門外。

  黑漆如鏡,一個人肅立待客,卻是一身白衣如雪。

  車上斜插著一面白綾三角旗:「關東萬馬堂」。

  葉開剛走過去,白衣人已長揖笑道:「閣下是第一位來的,請上車。」

  這人年紀比花滿天小些,但也有四十歲左右,圓圓的臉,面白微鬚,不笑時已令人覺得很可親。

  葉開看著他,道:「你認得我?」

  白衣人道:「還未識荊。」

  葉開道:「既不認得,怎知我是萬馬堂的客人?」

  白衣人笑道:「閣下來此僅一夕,但閣下的豪華,卻已傳遍邊城,何況,若非閣下這樣的英雄,襟上又怎會有世間第一美人的珠花呢?」

  葉開道:「你認得這朵珠花?」

  白衣人道:「這朵珠花本是在下送的。」

  他不讓葉開說話,忽又歎息一聲道:「只可惜在下雖然自命多情,卻還是未曾博得美人的一笑。」

  葉開卻笑了,拍著他的肩,笑道:「我以前也被人恭維過,但被人恭維得如此地開心,這倒還真是平生第一次。」

  車廂中舒服而乾淨,至少可以坐八個人。

  現在來的卻只有葉開一個人。

  他見著花滿天時,已覺得萬馬堂中臥虎藏龍,見到這白衣人,更覺得萬馬堂不但知人,而且善用。

  縱然是公侯將相之家的迎賓使者,也未必能有他這樣的如珠妙語,善體人意。

  無論誰能令這種人為他奔走效忠,他都一定是個很了不起的人。

  葉開忽然想快點去看看那位三老闆究竟是個奉麼樣的角色,所以忍不住問道:「還有別的客人呢?」

  白衣人道:「據說有一位客人,是由閣下代請的。」

  葉開道:「你用不著擔心,這人一定會去的,而且一定是用自己的方法來請,我問的是另外四位。」

  白衣人沉吟著,道:「現在他們本已該來了。」

  葉開道:「但現在他們還沒有來。」

  白衣人忽又一笑,道:「所以我們也不必再等,該去的人,總是會去的。」

  夜色漸臨。

  荒原上顯得更蒼涼,更遼闊。

  萬馬堂的旗幟已隱沒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裡。

  白衣人坐在葉開對面,微笑著。

  他的笑容彷彿永遠不會疲倦。

  馬蹄聲如奔雷,衝破了無邊寂靜。

  葉開忽然歎了口氣,道:「今夜若只有我一個人去,只怕就回不來了。」

  白衣人彷彿聽得很刺耳,卻還是勉強笑道:「此話怎講?」

  葉開道:「聽說萬馬堂有窖藏的美酒三千石,若只有我一個人去喝,豈非要被醉死?」

  白衣人笑了笑,道:「這點閣下只管放心,萬馬堂裡也不乏酒中的豪客,就連在下也能陪閣下喝幾杯的。」

  葉開道:「萬馬堂中若是高手如雲,我更非死不可了。」

  白衣人的笑容彷彿又有些僵硬,道:「酒鬼是有的,哪有什麼高手?」

  葉開淡淡道:「我說的本是酒中的高手,那麼多人若是輪流來敬我的酒,我不醉死才是怪事呢!」

  白衣人展顏道:「三老闆此番相請,為的只不過是想一睹閣下風采,縱然令人勸酒,也只不過是意思意思而已,哪有灌醉閣下之理。」

  葉開道:「但我還是有點怕。」

  白衣人道:「怕什麼?」

  葉開笑了笑,道:「怕的是你們不來灌我。」

  白衣人也笑了。

  就在這時,荒原中忽然傳來一陣奇異的歌聲。

  歌聲婉轉,如泣如訴,又像是某種神秘的經文咒語!但每個字都聽得很清楚;

  「天皇皇,地皇皇。眼流血,月無光。

  一入萬馬堂,刀斷刃,人斷腸!

  天皇皇,地皇皇。淚如血,人斷腸。

  一入萬馬堂,休想回故鄉。」

  歌聲婉轉悲淒,縹緲迴盪,又像是某種神秘的經咒,又像是孤魂的夜哭。

  白衣人臉色已漸漸變了,突然伸手一推車窗,道:「抱歉。」

  兩個字還未說完,他的人已掠出窗外,再一閃,就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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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刀斷刃 人斷腸

  白衣人掠出三丈,足尖點地,一鶴沖天,身子孤煙般沖天拔起。

  荒野寂寂,夜色中迷漫著黃沙,哪裡看得見半條人影。

  只剩下歌聲的餘韻,彷彿還縹緲在夜風裡。

  風在呼嘯。

  白衣人沉聲喝道:「朋友既然有意尋釁,何不現身一見?」

  聲音雖低沉,但中氣充足,一個字一個字都被傳送到遠方。

  這兩句話說完,白衣人又已掠出十餘丈,已掠入道旁將枯未枯的荒草中。

  風捲著荒草,如浪濤洶湧起伏。

  看不見人,也聽不見回應。

  白衣人冷笑道:「好,只要你已到了這裡,看你能躲到幾時。」

  他抬頭看了看天色,身子倒竄,又七八個起落,已回到停車處。

  葉開還是懶洋洋地斜倚在車廂裡,手敲著車窗,曼聲低誦。

  「……一入萬馬堂,刀斷刃,人斷腸,休想回故鄉……」

  他半瞇著眼睛,面帶著微笑,彷彿對這句歌曲很欣賞。

  白衣人拉開車門,跨進車廂勉強笑道:「這也不知是哪個瘋子在胡喊亂唱,閣下千萬莫要聽他的。」

  葉開淡淡一笑,道:「無論他唱的是真是假,都和我沒有半點關係,我聽不聽都無妨。」

  白衣人道:「哦?」

  葉開拍了拍身子,笑道:「你看,我既沒有帶刀,腸子只怕也早已被酒泡爛了;何況我流浪天涯,四海為家,根本就沒有故鄉,三老闆若真的要將我留在萬馬堂,我正是求之不得。」

  白衣人大笑,道:「閣下果然是心胸開朗,非常人能及。」

  葉開眨眨眼,微笑道:「『煙中飛鶴』雲在天的輕功三絕技,豈非也同樣無人能及。」

  白衣人聳然動容,但瞬即又仰面而笑,道:「雲某遠避江湖十餘年,想不到閣下竟一眼認了出來,當真是好眼力!」

  葉開悠然說道:「我的眼力雖不好,但『推窗望月飛雲式』、『一鶴沖天觀雲式』、『八步趕蟬追雲式』,這種武林罕見的輕功絕技,倒還是認得出來的。」

  雲在天勉強笑道:「慚愧得很。」

  葉開道:「這種功夫若還覺得慚愧,在下就真該跳車自盡了。」

  雲在天目光閃動,道:「閣下年紀輕輕,可是非但見識超人,而且江湖中各門各派的武功,閣下似乎都能如數家珍,在下卻直到現在,還看不出閣下的一點來歷,豈非慚愧得很?」

  葉開笑道:「我本就是個四海為家的浪子,閣下若能看出我的來歷,那才是怪事。」

  雲在天沉吟著,還想再問,突聽車門外「篤、篤、篤」響了三聲,竟像是有人在敲門。

  雲在天動容道:「誰?」

  沒有人回應,但車門外卻又「篤、篤、篤」響了三聲。

  雲在天皺了皺眉,突然一伸手,打開了車門。

  車門搖蕩,道路飛一般向後倒退,外面就算是個紙人也掛不住,哪裡有活人。

  但卻只有活人才會敲門。

  雲在天沉著臉,冷冷道:「見怪不怪,其怪自敗,只有最愚蠢的人,才會做這種事。」

  他自己想將車門拉起,突然間,一隻手從車頂上伸了下來。

  一隻又黃又瘦的手,手裡還拿著個破碗。

  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在車頂上道:「有沒有酒,快給我添上一碗,我已經快渴死了。」

  雲在天看著這隻手,居然又笑了,道:「幸好車上還帶著有酒,樂先生何不請下來?」

  兩隻又髒又黑的泥腳,穿著雙破破爛爛的草鞋,有只草鞋連底都不見了一半,正隨著車馬的顫動,在搖來搖去。

  葉開倒真有點擔心,生怕這人會從車頂上跌下來。

  誰知人影一閃,這人忽然間已到了車廂裡,端端正正地坐在葉開對面,一雙眼睛半醉半醒,直勾勾地看著葉開。

  葉開當然也在看著他。

  他身上穿著件秀才的青衿,非但洗得很乾淨,而且連一個補丁都沒有。

  先看到他的手,再看到他的腳,誰也想不到他身上穿的是這麼樣一件衣服。葉開看著他,只覺得這人實在有趣得很。

  這位樂先生忽然瞪起了眼,道:「你盯著我看什麼?以為我這件衣服是偷來的?」

  葉開笑道:「若真是偷來的,千萬告訴我地方,讓我也好去偷一件。」

  樂先生瞪著眼道:「你已有多久沒換過衣服了?」

  葉開道:「不太久,還不到三個月。」

  樂先生皺起了眉,道:「難怪這裡就像是鮑魚之肆,臭不可聞也。」

  葉開眨眨眼,道:「你幾天換一次衣服?」

  樂先生道:「幾天換一次衣服?那還得了,我每天至少換兩次。」

  葉開道:「洗澡呢?」

  樂先生正色道:「洗澡最傷元氣,那是萬萬洗不得的。」

  葉開笑了笑,道:「你是新瓶裝著舊酒,我是舊瓶裝著新酒,你我本就有異曲同工之妙,又何必相煎太急。」

  樂先生看著他,眼珠子滴溜溜在轉,突然跳起來,大聲道:「妙極妙極,這比喻實在妙極,你一定是個才子,了不起的才子——來,快拿些酒來,我遇見才子若不喝兩杯,準得大病一場。」

  雲在天微笑道:「兩位也許還不認得,這位就是武當的名宿,也正是江湖中最飽學的名士,樂樂山,樂大先生。」

  葉開道:「在下葉開。」

  樂樂山道:「我也不管你是葉開葉閉,只要你是個才子,我就要跟你喝三杯。」

  葉開笑道:「莫說三杯,三百杯也行。」

  樂樂山拊掌道:「不錯,會須一飲三百杯,莫使金樽空對月,來,酒來。」

  雲在天已在車座下的暗屜中,取出了個酒罈子,笑道:「三老闆還在相候,樂先生千萬不要在車上就喝醉了。」

  樂樂山瞪眼道:「管他是三老闆、四老闆,我敬的不是老闆,是才子——來,先乾一杯。」

  三碗酒下肚,突聽「噹」的一聲,破碗已溜到車廂的角落裡。

  再看樂樂山,伏在車座上,竟已醉了。

  葉開忍不住笑道:「此公醉得倒真快。」

  雲在天笑道:「你知不知道此公還有個名字,叫三無先生?」

  葉開道:「三無先生?」

  雲在天道:「好色而無膽,好酒而無量,好賭而無勝,此所謂三無,所以他就自稱三無先生。」

  葉開笑道:「是真名士自風流,無又何妨?」

  雲在天微笑道:「想不到閣下竟是此公的知音。」

  葉開推開車窗,長長吸了口氣,忽又問道:「我們要什麼時候才能到得了萬馬堂?」

  雲在天道:「早已到了。」

  葉開怔了怔,道:「現在難道已過去了?」

  雲在天道:「也還沒有過去,這裡也是萬馬堂的地界。」

  葉開道:「萬馬堂究竟有多大?」

  雲在天笑了笑,道:「雖不太大,但自東至西,就算用快馬急馳,自清晨出發,也要到黃昏才走得完全程。」

  葉開歎了口氣,道:「如此說來,三老闆難道是要請我們去吃早點的?」

  雲在天笑道:「三老闆的迎賓處就在前面不遠。」

  這時晚風中已隱隱有馬嘶之聲,自四面八方傳了過來。

  探首窗外,已可看得見前面一片燈火。

  萬馬堂的迎賓處,顯然就在燈火輝煌處。

  馬車在一道木柵前停下。

  用整條杉木圍成的柵欄,高達三丈。裡面一片屋宇,也看不出有多少間。

  一道拱門矗立在夜色中,門內的刁斗旗桿看來更高不可攀。

  但桿上的旗幟已降下。

  兩排白衣壯漢兩手垂立在拱門外,四個人搶先過來拉開了車門。

  葉開下了車,長長呼吸,縱目四顧,只覺得蒼穹寬廣,大地遼闊,絕不是跋涉城市中的人所能想像。

  雲在天也跟著走過來,微笑道:「閣下覺得此間如何?」

  葉開歎道:「我只覺得,男兒得意當如此,三老闆能有今日,也算不負此生了。」

  雲在天也唏噓歎道:「他的確是個非常人,但能有今日,也不容易。」

  葉開點了點頭,道:「樂先生呢?」

  雲在天笑道:「已玉山頹倒,不復能行了。」

  葉開目光閃動,忽又笑道:「幸好車上來的客人,還不止我們兩個。」

  雲在天道:「哦?」

  葉開忽然走過去,拍了拍正在馬前低著頭擦汗的車伕,微笑道:「閣下辛苦了!」

  車伕怔了怔,賠笑道:「這本是小人分內應當做的事。」

  葉開道:「其實你本該舒舒服服地坐在車廂裡的,又何苦如此?」

  車伕怔了半晌,突然摘下頭上的斗笠,仰面大笑,道:「好,果然是好眼力,佩服佩服。」

  葉開道:「閣下能在半途停車的那一瞬間,自車底鑽出,點住那車伕的穴道,拋入路旁荒草中,再換過他的衣服,身手之快,做事之周到,當真不愧『細若游絲,快如閃電』這八個字。」

  這車伕又怔了怔,道:「你怎麼知道我是誰?」

  葉開笑道:「江湖中除了飛天蜘蛛外,誰能有這樣的身手?」

  飛天蜘蛛大笑,隨手甩脫了身上的白衣,露出了一身黑色勁裝,走過去向雲在天長長一揖,道:「在下一時遊戲,雲場主千萬恕罪。」

  雲在天微笑道:「閣下能來,已是賞光,請。」

  這時已有人扶著樂樂山下了車。

  雲在天含笑揖客,當先帶路,穿過一片很廣大的院子。

  前面兩扇白木板的大門,本來是關著的,突然「呀」的一聲開了。

  燈光從屋裡照出來,一個人當門而立。

  門本來已經很高大,但這人站在門口,卻幾乎將整個門都擋住。

  葉開本不算矮,但也得抬起頭,才能看到這人的面目。

  這人滿臉虯髯,一身白衣,腰裡繫著一尺寬的牛皮帶,皮帶上斜插著把銀鞘烏柄奇形彎刀,手裡還端著杯酒。

  酒杯在他手裡,看來並不太大,但別的人用兩隻手也未必能捧得住。

  雲在天搶先走過去,賠笑道:「三老闆呢?」

  虯髯巨漢道:「在等著,客人們全來了麼?」

  無論誰第一次聽他開口說話,都難免要被嚇一跳,他第一個字說出來時,就宛如半天中打下的旱雷,震得人耳朵嗡嗡作響。

  雲在天道:「客人已來了三位。」

  虯髯巨漢濃眉挑起,厲聲道:「還有三個呢?」

  雲在天道:「只怕也快來了。」

  虯髯巨漢點點頭,道:「我叫公孫斷,我是個粗人,三位請進。」

  他說話也像是「斷」的,上一句和下一句,往往全無關係,根本連不到一起。

  門後面是個極大的白木屏風,幾乎有兩丈多高,上面既沒有圖畫,也沒有字,但卻洗得乾乾淨淨,一塵不染。

  葉開他們剛剛走進門,突聽一陣馬蹄急響,九匹馬自夜色中急馳而來。

  到了柵欄外,馬上人一偏腿,人已下了馬鞍,馬也停下,非但人馬的動作,全部整齊劃一,連裝束打扮,也完全一模一樣。

  九個人都是束金冠,紫羅衫,腰懸著長劍,劍鞘上的寶石閃閃生光;只不過其中一個人腰上還束著紫金帶,劍穗上懸著龍眼般大的一粒夜明珠。

  九個人都是很英俊的少年,這人更是長身玉立,神采飛揚,在另外八個人的蜂擁中,昂然直入,微笑著道:「在下來遲一步,抱歉,抱歉。」

  他嘴裡雖然說抱歉,但滿面傲氣,無論誰都可以看得出他連半點抱歉的意思都沒有。

  九個人穿過院子,昂然來到那白木大門口。

  公孫斷突然大聲道:「誰是慕容明珠?」

  那紫袍金帶的貴公子,雙眼微微上翻,冷冷道:「就是我。」

  公孫斷厲聲道:「三老闆請的只是你一個人,叫你的跟班退下去。」

  慕容明珠臉色變了變,道:「他們不能進去?」

  公孫斷道:「不能!」

  跟在慕容明珠左右的一個紫衫少年,手握劍柄,似要拔劍。

  突見銀光一閃,他的劍還未拔出,已被公孫斷的彎刀連鞘削斷,斷成兩截。

  公孫斷的刀又入鞘,說道:「誰敢在萬馬堂拔劍,這柄劍就是他的榜樣。」

  慕容明珠臉上陣青陣白,突然反手一掌摑在身旁那少年臉上,怒道:「誰叫你拔劍,還不給我快滾到外面去。」

  這紫衫少年氣都不敢吭,垂著頭退下。

  葉開覺得很好笑。

  他認得這少年正是昨天晚上,逼他喝酒的那個人。

  這少年好像隨時隨地都想拔劍,只可惜他的劍總是還未拔出來,就已被人折斷。

  轉過屏風,就是一間大廳。

  無論誰第一眼看到這大廳,都難免要吃一驚。

  大廳雖然只不過有十來丈寬,簡直長得令人無法想像。

  一個人若要從門口走到另一端去,說不定要走上一兩千步。

  大廳左邊的牆上,畫著的是萬馬奔騰,有的引頸長嘶,有的飛鬃揚蹄,每匹馬的神態都不同,每匹馬都畫得栩栩如生,神俊無比。

  另一邊粉牆上,只寫著三個比人還高的大字,墨漬淋漓,龍飛鳳舞。

  「萬馬堂」。

  大廳中央,只擺著張白木長桌,長得簡直像街道一樣,可以容人在桌上馳馬。

  桌子兩旁,至少有三百張白木椅。

  你若未到過萬馬堂,你永遠無法想像世上會有這麼長的桌子,這麼大的廳堂!

  廳堂裡既沒有精緻的擺設,也沒有華麗的裝飾,但卻顯得說不出的莊嚴、肅穆、高貴、博大。

  無論誰走到這裡,心情都會不由自主地覺得嚴肅沉重起來。

  長桌的盡頭處,一張寬大的交椅上,坐著一個白衣人。

  究竟是怎麼樣一個人,誰也看不太清楚,只看見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那裡。

  就算屋子裡沒有別人的時候,他坐得還是規規矩矩,椅子後雖然有靠背,他腰幹還是挺得筆直筆直。

  他一個人孤孤單單地坐在那裡,距離每個人都那麼遙遠。

  距離紅塵中的萬事萬物,都那麼遙遠。

  葉開雖然看不見他的面貌神情,卻已看出他的孤獨和寂寞。

  他彷彿已將自己完全隔絕紅塵外,沒有歡樂,沒有享受,沒有朋友。

  難道這就是英雄必須付出的代價?

  現在他似在沉思,卻也不知是在回憶昔日的艱辛百戰,還是在感慨人生的寂寞愁苦。

  這麼多人走了進來,他竟似完全沒有聽見,也沒有看見。

  這就是關東萬馬堂的主人!

  現在他雖已百戰成功,卻無法戰勝內心的衝突和矛盾。

  所以他縱然已擁有一切,卻還是得不到安寧和平靜!

  雲在天大步走了過去,腳步雖大,卻走得很輕,輕輕地走到他身旁,彎下腰,輕輕地說了兩句話。

  他這才好像突然自夢中驚醒,立刻長身而起,抱拳道:「各位請,請坐。」

  慕容明珠手撫劍柄,當先走了過去。

  公孫斷卻又一橫身,擋住了他的去路。

  慕容明珠臉色微變,沉聲說道:「閣下又有何見教?」

  公孫斷什麼話都不說,只是虎視眈眈,盯著他腰間懸的劍。

  慕容明珠變色道:「你莫非要我解下這柄劍?」

  公孫斷冷然慢慢地點了點頭,一字字道:「沒有人能帶劍入萬馬堂!」

  慕容明珠臉上陣青陣白,汗珠已開始一粒粒從他蒼白挺直的鼻樑上冒出來,握著劍的手,青筋已一根根暴起。

  公孫斷還是冷冷地站在那裡,冷冷地看著他,就像是一座山。

  慕容明珠的手卻已開始顫抖,似乎也已忍不住要拔劍。

  就在這時,忽然有只乾燥穩定的手伸過來,輕輕按住了他的手。

  慕容明珠霍然轉身,就看到了葉開那彷彿永遠帶著微笑的臉。

  葉開微笑著,悠然道:「閣下難道一定要在手裡握著劍的時候,才有膽量入萬馬堂?」

  「噹」的一響,劍已在桌上。

  一盞天燈,慢慢地升起,升起在十丈高的旗桿上。

  雪白的燈籠上,五個鮮紅的大字:「關東萬馬堂」。

  紫衫少年們斜倚著柵欄,昂起頭,看著這盞燈籠升起。

  有的人已忍不住冷笑:「關東萬馬堂,哼,好大的氣派!」

  只聽一人淡淡道:「這不是氣派,只不過是種訊號而已。」

  旗桿下本來沒有人的,這人也不知在什麼時候,忽然已站在旗桿下,一身白衣如雪。

  他說話的聲音很慢,態度安詳而沉穩。

  他身上並沒有佩劍。

  但他卻是江湖中最負盛名的幾位劍客之一,「一劍飛花」花滿天。

  紫衫少年倒顯然並不知道他是誰,又有人問道:「訊號,什麼訊號?」

  花滿天緩緩道:「這盞燈只不過要告訴過路的江湖豪傑,萬馬堂內,此刻正有要事相商,除了萬馬堂主請的客人之外,別的人無論有什麼事,最好都等到明天再來。」

  忽然又有人冷笑:「若有人一定要在今天晚上來呢?」

  花滿天靜靜地看著他,突然一伸手,拔出了他腰間懸的劍。

  他們的距離本來很遠,但花滿天一伸手,就已拔出了他的劍,隨手一抖,一柄百煉精鋼的長劍忽然間就已斷成了七八截。

  這少年眼睛發直,再也說不出話來。

  花滿天將剩下的一小截劍,又輕輕插回他劍鞘裡,淡淡道:「外面風沙很大,那邊偏廳中備有酒菜,各位何不過去小飲兩杯?」

  他不等別人說話,已慢慢地轉身走了回去。

  紫衫少年們面面相覷,每個人的手都緊緊握著劍柄,卻已沒有一個人還敢拔出來。

  就在這時,他們忽然又聽到身後有人緩緩說道:「劍不是做裝飾用的,不懂得用劍的人,還是不要佩劍的好。」

  這是句很尖刻的話,但他卻說得很誠懇。

  因為他並不是想找麻煩,只不過是在向這些少年良言相勸而已。

  紫衫少年們的臉色全變了,轉過身,已看到他從黑暗中慢慢地走過來。

  他走得很慢,左腳先邁出一步後,右腳也跟著慢慢地從地上拖過去。

  大家忽然一起轉過頭去看那第一個斷劍的少年,也不知是誰問道:「你昨天晚上遇見的,就是這個跛子?」

  這少年臉色鐵青,咬著牙,瞪著傅紅雪,忽然道:「你這把刀是不是裝飾品?」

  傅紅雪道:「不是。」

  少年冷笑道:「如此說來,你懂得用刀?」

  傅紅雪垂下眼,看著自己握刀的手。

  少年道:「你若懂得用刀,為什麼不使出來給我們看看?」

  傅紅雪道:「刀也不是看的。」

  少年道:「不是看的,難道是殺人的?就憑你難道能殺人?」

  他突然大笑,接著道:「你若真有膽子就把我殺了,就算你真有本事。」

  紫衫少年一起大笑,又有人笑道:「你若沒這個膽子,也休想從大門裡走進,就請你從這欄杆下面爬進去。」

  他們手挽著手,竟真的將大門擋住。

  傅紅雪還是垂著頭,看著自己握刀的手,過了很久,竟真的彎下腰,慢慢地鑽入了大門旁的欄杆。

  紫衫少年們放聲狂笑,似已將剛才斷劍之恥,忘得乾乾淨淨。

  他們的笑聲,傅紅雪好像根本沒有聽見。

  他臉上還是全無表情,慢慢地鑽過柵欄,拖著沉重的腳步,一步步往前走。

  他身上的衣服不知何時又已濕透。

  紫衫少年的笑聲突然一起停頓——也不知是誰,首先看到了地上的腳印,然後就沒有人還能笑得出。

  因為大家都已發現,他每走一步,地上就留下一個很深的腳印。

  就像是刀刻出來一般的腳印。

  他顯然已用盡了全身每一分力氣,才能克制住自己心中的激動和憤怒。

  他本不是個能忍受侮辱的人,但為了某種原因,卻不得不忍受。

  他為的是什麼?

  花滿天遠遠地站在屋簷下,臉上的表情很奇特,彷彿有些驚奇,又彷彿有些恐懼。

  一個人若看到有只餓狼走入了自己的家,臉上就正是這種表情。

  他現在看著的,是傅紅雪!

  劍在桌上。

  每個人都已坐了下來,坐在長桌的盡端,萬馬堂主的兩旁。

  萬馬堂主還是端端正正,筆直筆直地坐著,一雙手平擺在桌上。

  其實這雙手已不能算是一雙手,他左手已只剩下一根拇指。

  其餘的手指已連一點痕跡都不存在——那一刀幾乎連他的掌心都一起斷去。

  但他還是將這雙手擺在桌上,並沒有藏起來。

  因為這並不是羞恥,而是光榮。

  這正是他身經百戰的光榮痕跡!

  他臉上每一條皺紋,也彷彿都在刻劃著他這一生所經歷的危險和艱苦,彷彿正在告訴別人,無論什麼事都休想將他擊倒!

  甚至連令他彎腰都休想!

  但他的一雙眸子,卻是平和的,並沒有帶著逼人的鋒芒。

  是不是因為那一長串艱苦的歲月,已將他的鋒芒消磨?

  還是因為他早已學會,在人面前將鋒芒藏起?

  現在,他正凝視著葉開。

  他目光在每個人面前都停留了很久,最後才凝視著葉開。

  他用眼睛的時候,遠比用舌頭的時候多。

  因為他也懂得,多看可以使人增加智慧,多說卻只能使人增加災禍。

  葉開微笑著。

  萬馬堂主忽然也笑了笑,道:「閣下身上從來不帶刀劍?」

  葉開道:「因為我不需要。」

  萬馬堂主慢慢地點了點頭,道:「不錯,真正的勇氣,並不是從刀劍上得來的!」

  慕容明珠突然冷笑,道:「一個人若不帶刀劍,也並不能證明他就有勇氣!」

  萬馬堂主又笑了笑,淡淡道:「勇氣這種東西很奇怪,你非但看不到,感覺不到,也根本沒有法子證明的,所以……」

  他目光凝注著葉開,慢慢接道:「一個真正有勇氣的人,有時在別人眼中看來,反而像是個懦夫。」

  葉開拊掌道:「有道理……我就認得這麼樣的一個人。」

  萬馬堂主立刻追問道:「這人是誰?」

  葉開沒有回答,只是微笑著,看著剛從屏風後走出來的一個人。

  他笑得很神秘,很奇特。

  萬馬堂主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就也立刻看到了傅紅雪。

  傅紅雪的臉色在燈光下看來更蒼白,蒼白得幾乎已接近透明。

  但他的眸子卻是漆黑的,就像是這無邊無際的夜色一樣,也不知隱藏著多少危險,多少秘密。

  刀鞘也是漆黑的,沒有雕紋,沒有裝飾。

  他緊緊地握著這柄刀,慢慢地轉過屏風,鼻尖上的汗珠還沒有乾透,就看到了大山般阻攔在他面前的公孫斷。

  公孫斷正虎視眈眈,盯著他手裡的刀。

  傅紅雪也在看著自己手裡的刀,除了這柄刀外,他彷彿從未向任何人、任何東西多看一眼。

  公孫斷沉聲道:「沒有人能帶劍入萬馬堂,也沒有人能帶刀!」

  傅紅雪沉默著,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從沒有人?」

  公孫斷道:「沒有。」

  傅紅雪慢慢地點了點頭,目光已從他自己手裡的刀,移向公孫斷腰帶上斜插著的那柄彎刀,淡淡道:「你呢?你不是人?」

  公孫斷臉色變了。

  慕容明珠忽然大笑,仰面笑道:「好,問得好!」

  公孫斷手握著金盃,杯中酒漸漸溢出,流在他黝黑堅硬如鋼的手掌上。金盃已被他鐵掌捏扁。

  突然間,金盃飛起,銀光一閃。

  扭曲變形的金盃,「叮、叮、叮」,落在腳下,酒杯被這一刀削成三截。彎刀仍如爛銀般閃著光。

  慕容明珠大笑似也被這一刀砍斷。偌大的廳堂中,死寂無聲。

  公孫斷鐵掌輕撫著刀鋒,虎視眈眈,盯著傅紅雪,一字字道:「你若有這樣的刀,也可帶進來。」

  傅紅雪道:「我沒有。」

  公孫斷冷笑道:「你這柄是什麼刀?」

  傅紅雪道:「不知道——我只知道,這柄刀不是用來砍酒杯的。」

  他要抬起頭,才能看見公孫斷那粗糙堅毅,如岩石雕成的臉。

  現在他已抬起頭,看了一眼,只看了一眼,就轉過身,目光中充滿了輕蔑與不屑,左腳先邁出一步,右腳跟著慢慢地拖過去。

  公孫斷突然大喝:「你要走?」

  傅紅雪頭也不回,淡淡道,「我也不是來看人砍酒杯的。」

  公孫斷厲聲道:「你既然來了,就得留下你的刀;要走,也得留下刀來才能走!」

  傅紅雪停下腳步,還未乾透的衣衫下,突然有一條條肌肉凸起。

  過了很久,他才慢慢地問道:「這話是誰說的?」

  公孫斷道:「我這柄刀!」

  傅紅雪道:「我這柄刀說的卻不一樣。」

  公孫斷衣衫的肌肉也已繃緊,厲聲道:「它說的是什麼?」

  傅紅雪一字字道:「有刀就有人,有人就有刀。」

  公孫斷道:「我若一定要留下你的刀又如何?」

  傅紅雪道:「刀在這裡,人也在這裡!」

  公孫斷喝道:「好,很好!」

  喝聲中,刀光又已如銀虹般飛出,急削傅紅雪握刀的手。

  傅紅雪的人未轉身,刀未出鞘,手也沒有動。

  眼見這一刀已將削斷他的手腕,突聽一人大喝:「住手!」

  刀光立刻硬生生頓住,刀鋒距離傅紅雪的手腕已不及五寸。他的手仍然穩如磐石,紋風不動。

  公孫斷盯著他的這雙手,額上一粒粒汗珠沁出,如黃豆般滾落。

  他的刀揮出時,世上只有一個人能叫他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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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與刀共存亡

  這一刀總算沒有砍下去!

  又有誰知道這一刀砍下後,會有什麼樣的結果?

  葉開長長吐出口氣,臉上又露出了微笑,微笑著看著萬馬堂主。

  馬空群也微笑道:「好,果然有勇氣,有膽量。這位可就是花場主三請不來的傅公子?」

  葉開搶著道:「就是他。」

  馬空群道:「傅公子既然來了,總算賞光,請,請坐。」

  公孫斷霍然回首,目光灼灼,瞪著馬空群,嘎聲道:「他的刀?……」

  馬空群目中帶著深思之色,淡淡笑道:「現在我只看得見他的人,已看不見他的刀。」

  話中含義深刻,也不知是說:他人的光芒,已掩蓋過他的刀,還是在說:真正危險的是他的人,並不是他的刀。

  公孫斷牙關緊咬,全身肌肉一根根跳動不歇,突然跺了跺腳,「嗆」的一聲,彎刀已入鞘。

  又過了很久,傅紅雪才拖著沉重的腳步走進來,遠遠坐下。他手裡還是緊緊握著他的刀。

  他的手就擺在慕容明珠那柄裝飾華美、綴滿珠玉的長劍旁。漆黑的刀鞘,似已令明珠失色。

  慕容明珠的人也已失色,臉上陣青陣白,突然長身而起。

  雲在天目光閃動,本就在留意著他,帶著笑道:「閣下……」

  慕容明珠不等他說話,搶著道:「既有人能帶刀入萬馬堂,我為何不能帶劍?」

  雲在天道:「當然可以,只不過……」

  慕容明珠道:「只不過怎麼?」

  雲在天淡淡一笑,道:「只不過不知道閣下是否也有劍在人在、劍亡人亡的勇氣?」

  慕容明珠又怔住,目光慢慢從他面上冷漠的微笑,移向公孫斷青筋凸起的鐵掌,只覺得自己的身子已逐漸僵硬。

  樂樂山一直伏在桌上,似已沉醉不醒,此刻突然一拍桌子,大笑道:「好,問得好……」

  慕容明珠身形一閃,突然一個箭步竄出,伸手去抓桌上的劍。

  只聽「嘩啦啦」的一陣響,又有七柄劍被人拋在桌上。

  七柄裝飾同樣華美的劍,劍鞘上七顆同樣的寶石在燈下閃閃生光。

  慕容明珠的手在半空中停頓,手指也已僵硬。

  花滿天不知何時已走了進來。面上全無表情,靜靜地看著他,淡淡道:「閣下若定要佩劍在身,就不如將這七柄劍一起佩在身上。」

  樂樂山突又大笑道:「關東萬馬堂果然是藏龍臥虎之地,看來今天晚上,只怕有人是來得走不得了!」

  馬空群雙手擺在桌上,靜靜地坐在那裡,還是坐得端端正正,筆筆直直。

  這地方無論發生了什麼事,他好像永遠都是置身事外的。

  他甚至連看都沒有去看慕容明珠一眼。

  慕容明珠的臉已全無血色,盯著桌上的劍,過了很久,才勉強問了句:「他們的人呢?」

  花滿天道:「人還在。」

  雲在天又笑了笑,悠然道:「世上能有與劍共存亡這種勇氣的人,好像還不太多。」

  樂樂山笑道:「所以聰明人都是既不帶刀,也不帶劍的。」

  他的人還是伏在桌上,也不知是醉是醒,又伸出手在桌上摸索著,喃喃道:「酒呢?這地方為什麼總是只能找得著刀劍,從來也找不著酒的?」

  馬空群終於大笑,道:「好,問得好,今日相請各位,本就是為了要和各位同謀一醉的——還不快擺酒上來?」

  樂樂山抬起頭,醉眼惺忪,看著他,道:「是不是不醉無歸?」

  馬空群道:「正是。」

  樂樂山道:「若是醉了呢?能不能歸去?」

  馬空群道:「當然。」

  樂樂山歎了口氣,頭又伏在桌上,喃喃道:「這樣子我就放心了……酒呢?」

  酒已擺上。

  金樽,巨觥,酒色翠綠。

  慕容明珠的臉也像是已變成翠綠色的,也不知是該坐下,還是該走出去。

  葉開突然一拍桌子,道:「如此美酒,如此暢聚,豈可無歌樂助興?久聞慕容公子文武雙全,妙解音律,不知是否可為我等高歌一曲?」

  慕容明珠終於轉過目光,凝視著他。

  有些人的微笑永遠都不會懷有惡意的,葉開正是這種人。

  慕容明珠看了他很久,突然長長吐出口氣,道:「好!」

  他取起桌上巨觥,一飲而盡,竟真的以箸擊杯,曼聲而歌:「天皇皇,地皇皇,眼流血,月無光,一入萬馬堂,刀斷刃,人斷腸。」

  雲在天臉色又變了。

  公孫斷霍然轉身,怒目相視,鐵掌又已按上刀柄。

  只有馬空群還是不動聲色,臉上甚至還帶著種很欣賞的表情。

  慕容明珠已又飲盡一觥,彷彿想以酒壯膽,大聲道:「這一曲俚詞,不知各位可曾聽過?」

  葉開搶著道:「我聽過!」

  慕容明珠目光閃動,道:「閣下聽了之後,有何意見?」

  葉開笑道:「我只覺得這其中有一句妙得很。」

  慕容明珠道:「只有一句?」

  葉開道:「不錯,只有一句。」

  慕容明珠道:「哪一句?」

  葉開閉起眼睛,曼聲而吟:「刀斷刃,人斷腸……刀斷刃,人斷腸……」

  他反覆低誦了兩遍,忽又張開眼,眼角瞟著馬空群,微笑著道:「卻不知堂主是否也聽出了這其中妙在哪裡?」

  馬空群淡淡道:「願聞高見。」

  葉開道:「刀斷刃,人斷腸,為何不說是劍斷刃,偏偏要說刀斷刃呢?」

  他目光閃動,看了看慕容明珠,又看了看傅紅雪,最後又盯在馬空群臉上。

  傅紅雪靜靜地坐在那裡,靜靜地凝視著手裡的刀,瞳孔似在收縮。

  慕容明珠的眼睛裡卻發出了光,不知不覺中已坐下去,嘴角漸漸露出一絲奇特的笑意。

  等他目光接觸到葉開時,目中就立刻充滿了感激。

  飛天蜘蛛想必也不是個多嘴的人,所以才能一直用他的眼睛。

  此刻他已下了決心,一定要交葉開這朋友。

  「做他的朋友似乎要比做他的對頭愉快得多,也容易得多。」

  看出了這一點,飛天蜘蛛就立刻也將面前的一觥酒喝了下去,皺著眉道:「是呀,為什麼一定要刀斷刃呢,這其中的玄妙究竟在哪裡?」

  花滿天沉著臉,冷冷道:「這其中的玄妙,只有唱出這首歌來的人才知道,各位本該去問他才是。」

  葉開微笑著點了點頭,道:「有道理,在下好像是問錯了人……」

  馬空群突然笑了笑,道:「閣下並沒有問錯。」

  葉開目光閃動,道:「堂主莫非也……」

  馬空群打斷了他的話,沉聲道:「關東刀馬,天下無雙,這句話不知各位可曾聽說過?」

  葉開道:「關東刀馬?……莫非這刀和馬之間,本來就有些關係?」

  馬空群道:「不但有關係,而且關係極深。」

  葉開道:「噢!」

  馬空群道:「二十年前,武林中只知有神刀堂,不知有萬馬堂。」

  葉開道:「但二十年後,武林中卻已只知有萬馬堂,不知有神刀堂。」

  馬空群臉上笑容已消失不見,又沉默了很久,才長長歎息了一聲,一字字緩緩道:「那只因神刀堂的人,已在十七年前死得乾乾淨淨!」

  他臉色雖然還是很平靜,但臉上每一條皺紋裡,彷彿都隱藏著一種深沉的殺機,令人不寒而慄。

  無論誰只要看了他一眼,都絕不敢再看第二眼。

  但葉開卻還是盯著他,追問道:「卻不知神刀堂的人,又是如何死的?」

  馬空群道:「死在刀下!」

  樂樂山突又一拍桌子,喃喃說道:「善泳者溺於水,神刀手死在別人的刀下,古人說的話,果然有道理,有道理……酒呢?」

  馬空群凝視著自己那只被人一刀削去四指的手,等他說完了,才一字字接著道:「神刀堂的每個人,都是萬馬堂的兄弟,每個人都被人一刀砍斷了頭顱,死在冰天雪地裡,這一筆血債,十八年來萬馬堂中的弟兄未曾有一日忘卻!」

  他霍然抬起頭,目光刀一般逼視著葉開,沉聲道:「閣下如今總該明白,為何一定要刀斷刃了吧?」

  葉開並沒有迴避他的目光,神色還是很坦然,沉吟著,又問道:「十八年來,堂主難道還沒有查出真兇是誰?」

  馬空群道:「沒有。」

  葉開道:「堂主這隻手……」

  馬空群道:「也是被那同樣的一柄刀削斷的。」

  葉開道:「堂主認出了那柄刀,卻認不出那人的面目?」

  馬空群道:「刀無法用黑巾蒙住。」

  葉開又笑了,道:「不錯,刀若以黑巾蒙住,就無法殺人了。」

  傅紅雪目光還是凝視著自己手裡的刀,突然冷冷道:「刀若在鞘中呢?」

  葉開道:「刀在鞘中,當然也無法殺人。」

  傅紅雪道:「刀在鞘中,是不是怕人認出來?」

  葉開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這一樣事。」

  傅紅雪在聽著。

  葉開笑了笑,道:「我知道我若跟十八年前那血案有一點牽連,就絕不會帶刀入萬馬堂來。」

  他微笑著,接著道:「除非我是個白癡,否則我寧可帶槍帶劍,也絕不會帶刀的。」

  傅紅雪慢慢地轉過頭,目光終於從刀上移向葉開的臉,眼睛裡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

  這是他第一次看人看得這麼久——說不定也是最鄭重一次!

  慕容明珠目中已有了酒意,突然大聲道:「幸虧這已是十八年前的舊案,無論是帶刀來也好,帶劍來也好,都已無妨。」

  花滿天冷冷道:「那倒未必。」

  慕容明珠道:「在座的人,除了樂大先生外,十八年前,只不過是個孩子,哪有殺人的本事呢?」

  花滿天忽然改變話題,問道:「不知閣下是否已成了親?」

  慕容明珠顯然還猜不透他問這句話的用意,只好點了點頭。

  花滿天道:「有沒有兒女?」

  慕容明珠道:「一兒一女。」

  花滿天道:「閣下若是和人有仇,等閣下老邁無力時,誰會去替閣下復仇?」

  慕容明珠道:「當然是我的兒子。」

  花滿天笑了笑,不再問下去。

  他已不必再問下去。

  慕容明珠怔了半晌,勉強笑道:「閣下難道懷疑我們其中有人是那些兇手的後代?」

  花滿天拒絕回答這句話——拒絕回答通常也是種回答。

  慕容明珠漲紅了臉,道:「如此說來,堂主今日請我們來,莫非還有什麼特別的用意?」

  馬空群的回答很乾脆:「有!」

  慕容明珠道:「請教!」

  馬空群緩緩道:「既有人家,必有雞犬,各位一路前來,可曾聽到雞啼犬吠之聲?」

  慕容明珠道:「沒有。」

  馬空群道:「各位可知道這是為了什麼?」

  慕容明珠道:「也許這地方沒有人養雞養狗。」

  馬空群道:「邊城馬場之中,怎麼會沒有牧犬和獵狗?」

  慕容明珠道:「有?」

  馬空群道:「單只花場主—人,就養了十八條來自藏邊的猛犬。」

  慕容明珠用眼角瞧著花滿天,冷冷道:「也許花場主養的狗都不會叫——咬人的狗本就不叫的。」

  花滿天沉著臉道:「世上絕沒有不叫的狗。」

  樂樂山忽又抬起頭,笑了笑道:「只有一種狗是絕不叫的。」

  花滿天道:「死狗?」

  樂樂山大笑,道:「不錯,死狗,只有死狗才不叫,也只有死人才不說話……」

  花滿天皺了皺眉,道:「喝醉了的人呢?」

  樂樂山笑道:「喝醉了的人不但話特別多,而且還專門說討厭話。」

  花滿天冷冷道:「這倒也是真話。」

  樂樂山又大笑,道:「真話豈非本就總是令人討厭的……酒,酒呢?」

  他笑聲突然中斷,人已又倒在桌上。

  花滿天皺著眉,滿臉俱是厭惡之色。

  雲在天忽然搶著道:「萬馬堂中,本有公犬二十一條,母犬十七條,共計三十八條;飼雞三百九十三隻,平均每日產卵三百枚,每日食用肉雞約四十隻,還不在此數。」

  此時此刻,他居然好像賬房裡的管事一樣,報起流水賬來了。

  葉開微笑道:「卻不知公雞有幾隻?母雞有幾隻?若是陰盛陽衰,相差太多,場主就該讓公雞多多進補才是,也免得影響母雞下蛋。」

  雲在天也笑了笑,道:「閣下果然是個好心人,只可惜現在已用不著了。」

  葉開道:「為什麼?」

  雲在天忽然也沉下了臉,一字字道:「此間的三十八條猛犬,三百九十三隻雞,都已在一夜之間,死得乾乾淨淨。」

  葉開皺了皺眉,道:「是怎麼死的?」

  雲在天臉色更沉重,道:「被人一刀砍斷了脖子,身首異處而死。」

  慕容明珠突又笑道:「場主若是想找出那殺雞屠狗的兇手,我倒有條線索。」

  雲在天道:「哦?」

  慕容明珠道:「那兇手想必是個廚子,若叫我一口氣連殺這麼多隻雞,我倒還沒有那樣的本事。」

  雲在天沉著臉,道:「不是廚子。」

  慕容明珠忍住笑道:「怎見得?」

  雲在天沉聲道:「此人一口氣殺死了四百多頭雞犬,竟沒有人聽到絲毫動靜,這是多麼快的刀法!」

  葉開點了點頭,大聲道:「端的是一把快刀!」

  雲在天道:「像這麼快的刀,莫說殺雞屠狗,要殺人豈非也方便得很。」

  葉開微笑道:「那就得看他要殺的人是誰了。」

  雲在天目光卻已盯在傅紅雪身上,道:「你閣下這柄刀,不知是否能夠一口氣砍斷四百多條雞犬的頭顱?」

  傅紅雪臉上還是全無表情,冷冷道:「殺雞屠狗,不必用這柄刀。」

  雲在天忽然一拍手,道:「這就對了。」

  葉開道:「什麼事對了?」

  雲在天道:「身懷如此刀法,如此利器的人,又怎會在黑夜之間,特地來殺雞屠狗?」

  葉開笑道:「這人若不是有毛病,想必就是過得太無聊。」

  雲在天目光閃動,道:「各位難道還看不出,他這樣做的用意何在?」

  葉開道:「看不出。」

  雲在天道:「各位就算看不出,但有句話想必也該聽說過的。」

  慕容明珠接著問道:「什麼話?」

  雲在天目中似乎突然露出一絲恐懼之色,一字字緩緩道:「雞犬不留!」

  慕容明珠聳然動容,失聲道:「雞犬不留?……為什麼要雞犬不留?」

  雲在天冷冷道:「若不趕盡殺絕,又怎麼能永絕後患?」

  慕容明珠道:「為什麼要趕盡殺絕?難道……難道十八年前殺盡神刀門下的那批兇手,今日又到萬馬堂來了?」

  雲在天道:「想必就是他們。」

  他雖然在勉強控制自己,但臉色也已發青,說完了這句話,立刻舉杯一飲而盡,才慢慢地接著道:「除了他們之外,絕不會有別人!」

  慕容明珠道:「怎見得?」

  雲在天道:「若不是他們,為何要先殺雞犬,再來殺人?這豈非打草驚蛇?」

  慕容明珠道:「他們又為何要這樣做?」

  雲在天緊握雙拳,額上也已沁出汗珠,咬著牙道:「只因他們不願叫我們死得太快,死得太容易!」

  夜色中隱隱傳來馬嘶,更襯得萬馬堂中靜寂如死。

  秋風悲號,天地間似也充滿了陰森肅殺之意。

  邊城的秋夜,本就時常令人從心裡一直冷到腳跟。

  傅紅雪還是一直凝視著手裡的刀,葉開卻在觀察著每個人。

  公孫斷不知何時,又開始不停地一大口,一大口喝著酒。

  花滿天已站起來,背負著雙手,在萬馬奔騰的壁畫下踱來踱去,腳步沉重得就像是拖著條幾百斤重的鐵鏈子。

  飛天蜘蛛臉色發白,仰著臉,看著屋頂出神,也不知想著什麼。

  慕容明珠剛喝下去的酒,就似已化為冷汗流出——這件十八年前的舊案,若是真的和他完全無關,他為什麼要如此恐懼?

  馬空群雖然還是不動聲色,還是端端正正,筆筆直直地坐在那裡,就彷彿還是完全置身事外。

  可是他的一雙手,卻已赫然按入了桌面,竟已嵌在桌面裡。

  「一醉解千愁,還是醉了的人好。」

  但樂樂山是真的醉了麼?

  葉開嘴角露出了微笑,他忽然發覺,惟一真正沒有改變的人,就是他自己。

  燭淚已殘,風從屏風外吹進來,吹得滿堂燭火不停地閃動,照著每個人的臉陣青陣白陣紅,看來就好像每個人心裡都不懷好意。

  過了很久,慕容明珠才勉強笑了笑,道:「我還有件事不懂。」

  雲在天道:「哦?」

  慕容明珠道:「他們已殺盡了神刀門的人,本該是你們找他們復仇才對,他們為什麼反而會先找上門來了?」

  雲在天沉聲道:「神刀、萬馬,本出一門,患難同當,恩仇相共。」

  慕容明珠道:「你的意思是說,他們和萬馬堂也有仇?」

  雲在天道:「而且必定是不解之仇!」

  慕容明珠道:「那麼他們又為何等到十八年後,才來找你們?」

  雲在天目光似乎在眺望著遠方,緩緩道:「十八年前的那一戰,他們雖然將神刀門下斬盡殺絕,但自己的傷損也很重。」

  慕容明珠道:「你是說,那時他們已無力再來找你們?」

  雲在天冷冷道:「萬馬堂崛起關東,迄今垂三十年,還沒有人敢輕犯萬馬堂中的一草一木。」

  慕容明珠道:「就算那時他們要休養生息,也不必要等十八年。」

  雲在天目光忽然刀一般盯在他臉上,一字字道:「那也許只因為他們本身已傷殘老弱,所以要等到下一代成長後,才敢來復仇!」

  慕容明珠聳然動容道:「閣下難道真的對我們有懷疑之意?」

  雲在天沉聲道:「十八年前的血債猶新,今日的新仇又生,萬馬堂上上下下數百弟兄,性命都已繫於這一戰,在下等是不是要分外小心?」

  慕容明珠亢聲道:「但我們只不過是昨夜才剛到這裡的……」

  葉開忽又笑了笑,道:「就因為我們是昨夜剛到的陌生人,所以嫌疑才最重。」

  慕容明珠道:「為什麼?」

  葉開道:「因為這件事也是昨夜才發生的。」

  慕容明珠道:「難道我們一到這裡,就已動手,難道就不可能是已來了七八天的人?」

  葉開緩緩道:「十八年的舊恨,本就連片刻都等不得,又何況七八天?」

  慕容明珠擦了擦額上的汗珠,喃喃道:「這道理不通,簡直不通。」

  葉開笑道:「通也好,不通也好,我們總該感激才是。」

  慕容明珠道:「感激?」

  葉開舉起金盃,微笑道:「若不是我們的嫌疑最重,今日又怎能嘗到萬馬堂窖藏多年的美酒!」

  樂樂山突又一拍桌子,大笑道:「好,說得好,一個人只要能凡事想開些,做人就愉快得多了……酒,酒呢……」

  這次他總算摸著了酒杯,立刻仰起脖子一飲而盡。

  慕容明珠冷冷道:「這酒閣下居然還能喝得下去,倒也不容易。」

  樂樂山瞪眼道:「只要我沒做虧心事,管他將我當做殺雞的兇手也好,殺狗的兇手也好,都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這酒我為什麼喝不下去?……酒呢?還有酒沒有?」

  酒來的時候,他的人卻又已倒在桌上,一瞬間又已鼾聲大作。

  花滿天用眼角瞅著他,像是恨不得一把將這人從座上揪起來,擲出門外去。

  對別的人,別的事,花滿天都很能忍耐,很沉得住氣。

  否則他又怎會在風沙中站上一夜?

  但只要一看見樂樂山,他火氣好像立刻就來了,冷漠的臉上也忍不住要露出憎惡之色。

  葉開覺得很有趣。

  無論什麼事,只要有一點點特別的地方,他都絕不會錯過的,而且一定會覺得很有趣。

  他在觀察別人的時候,馬空群也正在觀察著他,顯然也覺得他很有趣。

  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兩人目光突然相遇,就宛如刀鋒相接,兩個人的眼睛裡,都似已進出了火花。

  馬空群勉強笑了笑,彷彿要說什麼。

  但這時慕容明珠突又冷笑道:「現在我總算完全明白了。」

  雲在天道:「明白了什麼?」

  慕容明珠道:「三老闆想必認為我們這五個人中,有一人是特地來尋仇報復的,今日將我們找到這裡來,為的就是要找出這人是誰!」

  馬空群淡淡道:「能找得出麼?」

  慕容明珠道:「找不出,這人臉上既沒有掛著招牌,若要他自己承認,只怕也困難得很!」

  馬空群微笑道:「既然找不出,在下又何必多此一舉?」

  葉開立刻也笑道:「多此一舉的事,三老闆想必是不會做的。」

  馬空群道:「還是葉兄明鑒。」

  慕容明珠搶著道:「今夜這一會,用意究竟何在?三老闆是否還有何吩咐?抑或真的只不過是請我們大吃大喝一頓的?」

  詞鋒咄咄逼人,這一呼百喏的貴公子,三杯酒下肚,就似已完全忘記了剛才的解劍之恥。

  富貴人家的子弟,豈非本就大多是胸無城府的人?

  但這一點葉開好像也覺得很有趣,好像也在慕容明珠身上,發現了一些特別之處了。

  馬空群沉吟著,忽然長身而起,笑道:「今夜已夜深,回城路途遙遠,在下已為各位準備了客房,但請委屈一宵,有話明天再說也不遲。」

  葉開立刻打了個呵欠,道:「不錯,有話明天再說也不遲。」

  飛天蜘蛛笑道:「葉兄倒真是個很隨和的人。只可惜世上並不是人人都像葉兄這樣隨和的。」

  馬空群目光灼灼,道:「閣下呢?」

  飛天蜘蛛歎了口氣,苦笑道:「像我這樣的人,想不隨和也不行。」

  慕容明珠眼睛盯著桌上的八柄劍,道:「何況這裡至少總比鎮上的客棧舒服多了。」

  馬空群道:「傅公子……」

  傅紅雪淡淡道:「只要能容我這柄刀留下,我的人也可留下。」

  樂樂山忽然大聲道:「不行,我不能留下。」

  花滿天立刻沉下了臉,道:「為什麼不能留下?」

  樂樂山道:「那小子若是半夜裡來,殺錯了人,一刀砍下我的腦袋來,我死得豈非冤枉?」

  花滿天變色道:「閣下是不是一定要走?」

  樂樂山醉眼乜斜,突又笑了笑,道:「但這裡明天若還有好酒可喝,我就算真的被人砍下了腦袋,也認命了。」

  每個人都站了起來,沒有人堅持要走。

  每個人都已感覺到,這一夜雖然不能很平靜度過,但還是比走的好。

  一個人夤夜走在這荒原上,豈非任何事都可能發生的。

  只有公孫斷,卻還是大馬金刀坐在那裡,一大口,一大口地喝著酒……

  風沙已輕了,日色卻更遙遠。

  萬籟無聲,只有草原上偶爾隨風傳來的一兩聲馬嘶,聽來卻有幾分像是異鄉孤鬼的夜啼。

  一盞天燈,孤零零地懸掛在天邊,也襯得這一片荒原更淒涼蕭索。

  邊城的夜月,異鄉的遊子,本就是同樣寂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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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邊城之夜

  挑著燈在前面帶路的,是雲在天。

  傅紅雪拖著沉重的腳步,慢慢地跟在最後——有些人好像永遠都不願讓別人留在他背後。

  葉開卻故意放慢了腳步,留了下來。

  傅紅雪就也放慢了腳步,走在他身旁,沉重的腳步走在砂石上,又彷彿是刀鋒在刮著骨頭一樣。

  葉開忽然笑道:「我實在想不到你居然也肯留下來。」

  傅紅雪道:「哦?」

  葉開道:「馬空群今夜請我們來,也許就是為了要看看,有沒有人不肯留下來。」

  傅紅雪道:「你不是馬空群。」

  葉開笑道:「我若是他,也會同樣做的,無論誰若想將別人的滿門斬盡殺絕,只怕都不願再留在那人家裡的。」

  他想了想,又補充著道:「縱然肯留下來,也必定會有些和別人不同的舉動,甚至說不定還會做出些很特別的事。」

  傅紅雪道:「若是你,你也會做?」

  葉開笑了笑,忽然轉變話題,道:「你知不知道他心裡最懷疑的人是誰?」

  傅紅雪道:「是誰?」

  葉開道:「就是我跟你。」

  傅紅雪突然停下腳步,凝視著葉開,一字字道:「究竟是不是你?」

  葉開也停下腳步,轉身看著他,緩緩道:「這句話本是我想問你的,究竟是不是你?」

  兩人靜靜地站在夜色中,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忽然同時笑了。

  葉開笑道:「這好像是我第一次看到你笑。」

  傅紅雪道:「說不定也是最後一次!」

  花滿天忽然出現在黑暗中,眼睛裡發著光,看著他們,微笑道:「兩位為什麼如此發笑?」

  葉開道:「為了一樣並不好笑的事。」

  傅紅雪道:「一點也不好笑。」

  公孫斷還在一大口、一大口地喝著酒。

  馬空群看著他喝,過了很久,才歎息了一聲,道:「我知道你是想喝得大醉,但喝醉了並不能解決任何事。」

  公孫斷突然用力一拍桌子,大聲道:「不醉又如何?還不是一樣要受別人的鳥氣!」

  馬空群道:「那不是受氣,那是忍耐,無論誰有時都必須忍耐些的。」

  公孫斷的手掌又握緊,杯中酒又慢慢溢出,他盯著又已被他捏扁了的金盃,冷笑道:「忍耐,三十年來我跟你出生入死,身經大小一百七十戰,流的血已足夠淹得死人,現在你卻叫我忍耐——卻叫我受一個小跛子的鳥氣!」

  馬空群神色還是很平靜,歎息著道:「我知道你受的委屈,我也……」

  公孫斷突然大聲打斷了他的話,道:「你不必說了,我也明白你的意思,現在你已有了身家,有了兒女,做事已不能像以前那樣魯莽。」

  他又一拍桌子,冷笑著道:「我只不過是萬馬堂中的一個小夥計,就算為三老闆受些氣,也是天經地義的事。」

  馬空群凝視著他,目中並沒有煩惱之色,卻帶著些傷感。

  過了很久,他才緩緩道:「誰是老闆?誰是夥計?這天下本是我們並肩打出來的,就算親生的骨肉也沒有我們親密。這地方所有的一切,你都有一半,你無論要什麼,隨時都可拿走——就算你要我的女兒,我也可以立刻給你。」

  他話聲雖平淡,但其中所蘊藏的那種情感,卻足以令鐵石人流淚。

  公孫斷垂下頭,熱淚已忍不住要奪眶而出。

  幸好這時花滿天和雲在天已回來了。

  在他們面前,馬空群的態度更沉靜,沉聲道:「他們是不是全都留了下來?」

  雲在天道:「是。」

  馬空群目中的傷感之色也已消失,變得冷靜而尖銳,沉吟著道:「樂樂山、慕容明珠,和那飛賊留下來,我都不意外。」

  雲在天道:「你認為他們三個人沒有嫌疑?」

  馬空群道:「而是嫌疑輕些。」

  花滿天道:「那倒未必。」

  馬空群道:「未必?」

  花滿天道:「慕容明珠並不是個簡單的人,他那種樣子是裝出來的,以他的身份,受了那麼多鳥氣之後,絕不可能還有臉指手畫腳、胡說八道。」

  馬空群點了點頭,道:「我也看出他此行必有圖謀,但目的卻絕不在萬馬堂。」

  花滿天道:「樂樂山呢?這假名士無論走到哪裡,都喜歡以前輩自居,為什麼要不遠千里,辛辛苦苦地趕到這邊荒之地來?」

  馬空群道:「也許他是在逃避仇家的追蹤。」

  花滿天冷笑道:「武當派人多勢眾,一向只有別人躲著他們,他們幾時躲過別人?」

  馬空群忽又歎息了一聲,道:「二十三年前,武當山下的那一劍之辱,你至今還未忘卻?」

  花滿天臉色變了變,道:「我忘不了。」

  馬空群道:「但傷你的武當劍客回雲子,豈非已死在你劍下?」

  花滿天恨恨地道:「只可惜武當門下還沒有死盡死絕。」

  馬空群凝視著他,歎道:「你頭腦冷靜,目光敏銳,遇事之機變更無人能及,只可惜心胸太窄了些,將來只怕就要吃虧在這一點上。」

  花滿天垂下頭,不說話了,但胸膛起伏,顯見得心情還是很不平靜。

  雲在天立刻改變話題,道:「這五人之中,看起來雖然是傅紅雪的嫌疑最重,但正如葉開所說,他若真的是……尋仇來的,又何必帶刀來萬馬堂。」

  馬空群目中帶著深思之色,道:「葉開呢?」

  雲在天沉吟著,道:「此人武功彷彿極高,城府更是深不可測,若真的是他……倒是個很可怕的對手。」

  公孫斷突又冷笑,道:「你們算來算去,算出來是誰沒有?」

  雲在天道:「沒有。」

  公孫斷道:「既然算不出,為何不將這五人全都做了,豈非落得個於淨!」

  馬空群道:「若是殺錯了呢?」

  公孫斷道:「殺錯了,還可以再殺!」

  馬空群道:「殺到何時為止?」

  公孫斷握緊雙拳,額上青筋一根根暴起。

  突聽一個孩子的聲音在外面呼喚道:「四叔,我睡不著,你來講故事給我聽好不好?」

  公孫斷歎了口氣,就好像忽然變了個人,全身肌肉都已鬆弛,慢慢地站起來,慢慢地走了出來。

  馬空群看著他巨大的背影,那眼色也像是在看著他所疼愛的孩子一樣。

  這時外面傳來更鼓,已是二更。

  馬空群緩緩道:「按理說,他們既然留宿在這裡,就不會有什麼舉動,但我們卻還是不可大意的。」

  雲在天道:「是。」

  他接著又道:「傳話下去,將夜間輪值的弟兄增為八班,從現在開始,每半個時辰交錯巡邏三次,只要看見可疑的人,就立刻鳴鑼示警。」

  馬空群點了點頭,忽然顯得很疲倦,站起來走到門外,望著已被黑暗籠罩的大草原,意興似更蕭索。

  雲在天跟著走出來,歎息著道:「但願這一夜平靜無事,能讓你好好休息一天——明天要應付的事只怕還要艱苦得多。」

  馬空群拍了拍他的肩,仰面長歎,道:「經過這一戰之後,我們都應該好好地休息休息了……」

  一陣風吹過,天燈忽然熄滅,只剩下半輪冷月高懸。

  雲在天仰首而望,目光充滿了憂愁和恐懼。

  萬馬堂豈非也要如這天燈一樣,雖然掛得很高,照得很遠,但又有誰知道他會在什麼時候突然熄滅?

  夜更深。

  月色朦朧,萬馬無聲。

  在這邊城外的荒漠中,淒涼的月夜裡,又有幾人能入睡?

  葉開睜大了眼睛,看著窗外的夜色。

  他沒有笑。

  他那永遠掛在嘴角的微笑,只要在無人時,就會消失不見。

  他也沒有睡。

  馬空群雖無聲,但他的思潮,卻似千軍萬馬般奔騰起伏,只可惜誰也不知道他在想著什麼?

  他輕撫著自己的手,右手的拇指和食指間,就像是砂石般粗糙堅硬,掌心也已磨出了硬塊。

  那是多年握刀留下的痕跡。

  但他的刀呢?

  他從不帶刀。

  是不是因為他的刀已藏在心裡?

  傅紅雪手裡還是緊緊握著他的刀。

  他也沒有睡。

  甚至連靴子都沒有脫下來。

  淒涼的月色,罩著他蒼白冷硬的臉,照著他手裡漆黑的刀鞘。

  這柄刀他有沒有拔出來過?

  三更,四更……

  突然間,靜夜中傳出一陣急遽的鳴鑼聲。

  萬馬堂後,立刻箭一般竄出四條人影,掠向西邊的馬場。

  風中彷彿帶著種令人作嘔的血腥氣。

  葉開屋子裡的燈首先亮了起來。又過了半晌,他才大步奔出。

  慕容明珠和飛天蜘蛛也同時推開了門。

  樂大先生的門,還是關著的,門裡不時有他的鼾聲傳出。

  傅紅雪的門裡卻連一點聲音也沒有。

  慕容明珠道:「剛才是不是有人在鳴鑼示警?」

  葉開點點頭。

  慕容明珠道:「你知不知道是什麼事?」

  葉開搖搖頭。

  就在這時,兩條人影箭一般竄過來,一個人手裡劍光如飛花,另一人的身形輕靈如飛鶴。

  花滿天目光掠過門外站著的三個人,身形不停,撲向樂樂山門外,頓住。他也已聽到門裡的鼾聲。

  雲在天身形凌空一翻,落在傅紅雪門外,伸手一推,門竟開了。

  傅紅雪赫然就站在門口,手裡緊握著刀,一雙眼睛亮得怕人。

  雲在天竟不由自主後退了兩步,鐵青著臉,道:「各位剛才都沒有離開過這裡?」

  沒有人回答。

  這問題根本就不必提出來問。

  花滿天沉聲道:「有誰聽見了什麼動靜?」

  也沒有。

  慕容明珠皺了皺眉,像是想說什麼,還未說出口,就已彎下腰嘔吐起來。

  風中的血腥氣已傳到這裡。

  然後,萬馬悲嘶,連天邊的冷月都似也為之失色!

  天皇皇,地皇皇。

  眼流血,月無光……

  「眼流血,月無光。

  萬馬悲嘶人斷腸……」

  有誰知道天地間最悲慘,最可怕的聲音是什麼?

  那絕不是巫峽的猿啼,也不是荒墳裡的鬼哭,而是夜半荒原上的萬馬悲嘶!

  沒有人能形容那種聲音,甚至沒有人聽見過。

  若不是突然間天降凶禍,若不是人間突然發生了慘禍,萬馬又怎會突然同時在夜半悲嘶?

  就像是鐵石心腸的人,聽到了這種聲音,也難免要為之毛骨悚然,魂飛魄散。

  西邊的一排馬房,養著的是千中選一,萬金難求的種馬。

  鮮血還在不停的從馬房中滲出來,血腥氣濃得令人作嘔。

  馬空群沒有嘔吐。

  他木立在血泊中,他已失魂落魄。

  公孫斷環抱著馬房前的一株孤樹,抱得很緊,但全身還是不停地發抖。

  樹也隨著他抖,抖得滿樹秋葉一片片落下來,落在血泊中。

  血濃得足以令一樹落葉浮起。

  葉開來的時候,用不著再問,已看出了這裡發生了什麼事。

  只要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來。

  只要有人心的人,都絕不忍來看。

  世上幾乎沒有一種動物比馬的線條更美,比馬更有生命力。

  那勻稱的骨架,生動的活力,本身就已是完美的象徵。

  又有誰能忍心一刀砍下馬的頭顱來?

  那簡直已比殺人更殘忍!

  葉開歎息了一聲,轉回身子,正看到慕容明珠又開始在遠處不停地嘔吐。

  飛天蜘蛛也是面如死灰,滿頭冷汗。

  傅紅雪遠遠地站在黑夜裡,黑夜籠罩著他的臉,但他手裡的刀鞘卻仍在月下閃閃地發著光。

  公孫斷看到了這柄刀,突然衝過來,大喝道:「拔你的刀出來。」

  傅紅雪淡淡道:「現在不是拔刀的時候。」

  公孫斷厲聲道:「現在正是拔刀的時候,我要看看你刀上是不是有血?」

  傅紅雪道:「這柄刀也不是給人看的。」

  公孫斷道:「要怎麼你才肯拔刀?」

  傅紅雪道:「我拔刀只有一種理由。」

  公孫斷道:「什麼理由?殺人?」

  傅紅雪道:「那還得看殺的是什麼人,我一向只殺三種人。」

  公孫斷道:「哪三種?」

  傅紅雪道:「仇人、小人……」

  公孫斷道:「還有一種是什麼人?」

  傅紅雪冷冷地看著他,冷冷道:「就是你這種定要逼我拔刀的人。」

  公孫斷仰天而笑,狂笑道:「好,說得好,我就是要等著聽你說這句話……」

  他的手已按上彎刀的銀柄,笑聲未絕,手掌已握緊!

  傅紅雪的眸子更亮,似也已在等著這一剎那。

  拔刀的一剎那!

  但就在這剎那間,夜色深沉的大草原上,突又傳來一陣悲涼的歌聲:

  「天皇皇,地皇皇,地出血,月無光。

  月黑風高殺人夜,萬馬悲嘶人斷腸。」

  歌聲縹緲,彷彿很遙遠,但每個字卻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公孫斷臉色又已變了,忽然振臂而起,大喝道:「追!」

  他身形一掠,黑暗中已有數十根火把長龍般燃起,四面八方地捲了出來。

  雲在天雙臂一振,「八步趕蟬追雲式」,人如輕煙,三五個起落,已遠在二十丈外。

  葉開歎了口氣,喃喃道:「果然不愧是雲中飛鶴,果然是好輕功。」

  他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跟傅紅雪說話,但等他轉過頭來時,一直站在那邊的傅紅雪,竟已赫然不見了。

  血泊已漸漸凝結,不再流動。

  火光也漸漸去遠了。

  葉開一個人站在馬房前——天地間就似只剩下他一個人。

  馬空群、花滿天、傅紅雪、慕容明珠……這些人好像忽然間就已消失在黑暗裡。

  葉開沉思著,嘴角又漸漸露出一絲微笑,喃喃道:「有趣有趣,這些人好像沒有一個不有趣的……」

  草原上火把閃動,天上的星卻已疏落。

  葉開在黑暗中倘佯著,東逛逛,西走走,漫無目的,看樣子這草原上絕沒有一個比他更悠閒的人。

  天燈又已亮起。

  他背負起雙手,往天燈下慢慢地逛過去。

  突然間,馬蹄急響,轡鈴輕震,一匹馬飛雲般自黑暗中衝出來。

  馬上人明眸如秋水,瞟了他一眼,突然一聲輕喝,怒馬已人立而起,硬生生停在他身旁。

  好俊的馬,好俊的騎術。

  葉開微笑著,道:「姑奶奶居然還沒有摔死,難得難得。」

  馬芳鈴眼睛銅鈴般瞪著他,冷笑道:「你這陰魂不散,怎麼還沒有走?」

  葉開笑道:「還未見著馬大小姐的芳容,又怎捨得走?」

  馬芳鈴怒叱道:「好個油嘴滑舌的下流胚,看我打不死你。」

  她長鞭又揮起,靈蛇般向葉開抽了過來。

  葉開笑道:「下流胚都打不死的。」

  這句話還沒說完,他的人忽然已上了馬背,緊貼在馬芳鈴身後。

  馬芳鈴一個肘拳向後擊出,怒道:「你想於什麼?」

  她肘拳擊出,手臂就已被捉住。

  葉開輕輕道:「月黑風高,我已找不出回去的路,就煩大小姐載我一程如何?」

  馬芳鈴咬著牙,恨恨道:「你最好去死。」

  她又一個肘拳擊出,另一條手臂也被捉住,竟連動都沒法子動了。

  只覺得一陣陣男人的呼吸,吹在她脖子上,吹著她的髮根。

  她想縮起脖子,想用力往後撞,但也不知為了什麼,全身竟偏偏連一點力氣都使不出來。

  座下的胭脂奴,想必也是匹雌馬,忽然也變得溫柔起來,踩著細碎的腳步,慢慢地往前走。

  草原上一片空闊,遠處一點點火光閃動,就彷彿是海上的漁火。

  秋風迎面吹過來,也似已變得很溫柔,溫柔得彷彿春風。

  她忽然覺得很熱,咬著嘴唇,恨恨道:「你……你究竟放不放開我的手?」

  葉開道:「不放。」

  馬芳鈴道:「你這下流胚,你這無賴,你再不下去,我就要叫了。」

  她本想痛罵他一頓的,但她的聲音連自己聽了,都覺得很溫柔。

  這又是為了什麼?

  葉開笑道:「你不會叫的,何況,你就算叫,也沒有人聽得見。」

  馬芳鈴道:「你……你……你想幹什麼?」

  葉開道:「什麼都不想。」

  他的呼吸也彷彿春風般溫柔,慢慢地接著道:「你看,月光這麼淡,夜色這麼淒涼,一個長在天涯流浪的人,忽然遇著了你這麼樣一個女孩子,又還能再想什麼?」

  馬芳鈴的呼吸忽然急促起來,想說話,又怕聲音顫抖。

  葉開忽又道:「你的心在跳。」

  馬芳鈴用力咬著嘴唇,道:「心不跳,豈非是個死人了?」

  葉開道:「但你的心卻跳得特別快。」

  馬芳鈴道:「我……」

  葉開道:「其實你用不著說出來,我也明白你的心意。」

  馬芳鈴道:「哦?」

  葉開道:「你若不喜歡我,剛才就不會勒馬停下,現在也不會讓這匹馬慢慢的走。」

  馬芳鈴道:「我……我應該怎麼樣?」

  葉開道:「你只要打一聲呼哨,這匹馬就會讓我掉下去。」

  馬芳鈴忽然一笑,道:「多謝你提醒了我。」

  她一聲呼哨,馬果然輕嘶著,人立而起。

  葉開果然從馬背上摔了下去。

  她自己也摔了下去,恰巧跌在葉開懷裡。

  只聽轡鈴聲響,這匹馬已放開四蹄,跑走了。

  葉開歎了口氣,喃喃道:「只可惜我還忘記提醒你一件事,我若摔下來,你也會摔下來的。」

  馬芳鈴咬著牙,恨恨道:「你真是下流胚,真是個大無賴……」

  葉開道:「但卻是個很可愛的無賴,是不是?」

  馬芳鈴道:「而且很不要臉。」

  話未說完,她自己忽也「噗哧」一聲笑了,臉卻也燒得飛紅。

  如此空闊的大草原,如此清涼的月色,如此寂寞的秋夜……

  你卻叫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怎麼能硬得起心腸來,推開一個她並不討厭的男人。

  一個又壞,又特別的男人。

  馬芳鈴忽然輕輕歎息了一聲,道:「你這樣的人,我真沒看見過。」

  葉開道:「我這樣的男子本來不多。」

  馬芳鈴道:「你對別的女人,也像對我這樣子的嗎?」

  葉開道:「我若看見每個女人都像這樣子,頭早已被人打扁了。」

  馬芳鈴又咬起嘴唇,道:「你以為我不會打扁你的頭?」

  葉開道:「你不會的。」

  馬芳鈴道:「你放開我的手,看我打不打扁你?」

  葉開的手已經放開了。

  她扭轉身,揚起手,一巴掌摑了下去。

  她的手揚得很高,但落下去時卻很輕。

  葉開也沒有閃避,只是靜靜地坐在地上,靜靜地凝視著她。

  她的眸子在黑暗中亮如明星。

  風在吹,月光更遠。

  她慢慢地垂下頭,道:「我……我叫馬芳鈴。」

  葉開道:「我知道。」

  馬芳鈴道:「你知道?」

  葉開道:「我已向你那蕭大叔打聽過你!」

  馬芳鈴紅著臉一笑,嫣然道:「我也打聽過你,你叫葉開。」

  葉開盯著她的眼睛,緩緩道:「我也知道你一定打聽過我。」

  馬芳鈴的頭垂得更低,忽然站起來,瞰望著西沉的月色,輕輕道:「我……我該回去了。」

  葉開沒有動,也沒有再拉住她。

  馬芳鈴轉過身,想走,又停下,道:「你準備什麼時候走?」

  葉開仰天躺了下去,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我不走,我等你。」

  馬芳鈴道:「等我?」

  葉開道:「無論我要待多久,你那蕭大叔都絕不會趕我走的。」

  馬芳鈴回眸一笑,人已如燕子般掠了出去。

  蒼穹已由暗灰漸漸變為淡青。冷月已漸漸消失在曙色裡。

  葉開還是靜靜地躺著,彷彿正在等著旭日自東方升起。

  他知道不會等得太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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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誰是埋刀人

  旭日東昇。

  昨夜的血腥氣,已被晨風吹散。

  晨風中充滿了乾草的芳香,萬馬堂的旗幟已又在風中招展。

  葉開嘴裡嚼著根乾草,走向迎風招展的大旗。

  他看來還是那麼悠閒,那麼懶散,陽光照著他身上的沙土,一粒粒閃耀如黃金。

  巨大的拱門下,站著兩個人,似乎久已在那裡等著他。

  他看出了其中一個是雲在天,另一人看見了他,就轉身奔入了萬馬堂。

  葉開走過去,微笑著招呼道:「早。」

  雲在天的臉色卻很陰沉,只淡淡回了聲:「早。」

  葉開道:「三老闆已歇下了麼?」

  雲在天道:「沒有,他正在大堂中等你,大家全都在等你。」

  大家果然全都已到了萬馬堂,每個人的臉色都很凝重。

  每個人面前都擺著份粥菜,但卻沒有一個人動筷子的。

  樂樂山卻還是伏在桌上,似仍宿酒未醒。

  葉開走進來,又微笑著招呼:「各位早。」

  沒有人回應,但每個人卻都在看著他,眼色彷彿都很奇特。

  只有傅紅雪仍然垂著眼,凝視著自己握刀的手、手裡的刀。

  桌上有一份粥菜的位子是空著的。

  葉開坐下來,拿起筷子,喝了一口粥,吃一口蛋。粥仍是溫的,他喝了一碗,又添一碗。

  等他吃完了,放下筷子,馬空群才緩緩道:「現在已不早了。」

  葉開道:「嗯,不早了。」

  馬空群道:「昨晚四更後,每個人都在房裡,閣下呢?」

  葉開道:「我不在。」

  馬空群道:「閣下在哪裡?」

  葉開笑了笑,道:「我睡不著,所以到處逛了逛,不知不覺間天已亮了。」

  馬空群道:「有誰能證明?」

  葉開笑道:「為什麼要人證明?」

  馬空群目光如刀,一字字道:「因為有人要追回十三條命!」

  葉開皺了皺眉,道:「十三條命?」

  馬空群慢慢地點了點頭,道:「十三刀,十三條命,好快的刀!」

  葉開道:「莫非昨夜四更後,竟有十三個人死在刀下?」

  馬空群面帶悲憤,道:「不錯,十三個人,被人一刀砍斷了頭顱。」

  葉開歎了口氣,道:「犬馬無辜,這人的手段也未免太辣了。」

  馬空群盯著他的眼睛,厲聲道:「閣下莫非不知道這件事?」

  葉開的回答很簡單:「不知道。」

  馬空群忽然一揚手,葉開這才看出他面前本來擺著一柄刀。

  雪亮的刀,刀鋒薄而銳利。

  馬空群凝視著刀鋒,道:「這柄刀如何?」

  葉開道:「好刀!」

  馬空群道:「若非好刀,又怎能連斬十三個人的首級?」

  他忽又抬起頭,盯著葉開,厲聲道:「這柄刀閣下難道也未曾見過?」

  葉開道:「沒有。」

  馬空群道:「閣下可知道這柄刀在什麼地方找著的?」

  葉開道:「不知道。」

  馬空群道:「就在殺人處的地下。」

  葉開道:「地下?」

  馬空群道:「他殺了人後,就將刀埋在地下,只可惜埋得太匆忙,所以才會被人發現了。」

  葉開道:「好好的一柄刀,為什麼要埋到地下?」

  馬空群突然冷笑著,一字字道:「這也許只因為他是個從不帶刀的人!」

  葉開怔了半晌,忽然笑了,搖著頭道:「堂主莫非認為這是我的刀?」

  馬空群冷冷道:「你若是我,你會怎麼想?」

  葉開道:「我不是你。」

  馬空群道:「昨夜四更後,樂大先生、慕容公子、傅公子,還有這位飛天蜘蛛,全都睡在自己屋裡,都有人證明。」

  葉開道:「所以那十三個人,絕不會是他們下手殺的。」

  馬空群目光灼灼,厲聲道:「但閣下呢?昨夜四更後在哪裡?有誰能證明?」

  葉開歎了口氣,道:「沒有。」

  馬空群突然不再問下去了,目中卻已現出殺機。

  只聽一陣沉重的腳步聲響,花滿天、雲在天已走到葉開身後。

  雲在天冷冷道:「葉兄請。」

  葉開道:「請我幹什麼?」

  雲在天道:「請出去。」

  葉開又歎了口氣,喃喃道:「我在這裡坐得蠻舒服的,偏偏又要我出去。」

  他歎息著,慢慢地站起來。

  雲在天立刻為他拉開了椅子。

  馬空群突又道:「這柄刀既是你的,你可以帶走,接住!」

  他的手一揚,刀已飛出,畫了道圓弧,直飛到葉開面前。

  葉開沒有接。

  刀光擦過他的衣袖,「奪」的一聲,釘在桌上,入木七寸。

  葉開歎息著,喃喃道:「果然是柄好刀,只可惜不是我的。」

  葉開終於走了出去。

  花滿天、雲在天,就像是兩條影子,緊緊地跟在他身後。

  每個人都知道,他這一走出去,只怕就永遠回不來了。

  每個人都在看著他,目光中都像是帶著些悲悼惋惜之色,但卻沒有一個人站起來說話的。

  就連傅紅雪都沒有。

  他神色還是很冷淡,很平靜,甚至還彷彿帶著種輕蔑的譏誚之意。

  馬空群目光四掃,沉聲道:「對這件事,各位是否有什麼話說?」

  傅紅雪突然道:「只有一句話。」

  馬空群道:「請說。」

  傅紅雪道:「堂主若是殺錯了人呢?」

  馬空群的臉沉了下來,冷冷道:「殺錯了,還可以再殺!」

  傅紅雪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明白了。」

  馬空群道:「閣下還有什麼話說?」

  傅紅雪道:「沒有了。」

  馬空群慢慢地舉起筷子,道:「請,請用粥。」

  陽光燦爛,照著迎風招展的大旗。

  葉開走到陽光下,仰起面,長長地吸了口氣,微笑著道:「今天真是好天氣。」

  雲在天冷冷道:「是好天氣。」

  葉開道:「在這麼好的天氣裡,只怕沒有人會想死的。」

  雲在天道:「只可惜無論天氣是好是壞,每天都有人死的。」

  葉開歎道:「不錯,的確可惜。」

  花滿天忽然道:「昨夜四更後,閣下究竟在什麼地方?」

  葉開淡淡道:「在一個沒有人的地方。」

  花滿天也長長歎了口氣,道:「可惜,可惜,的確可惜。」

  葉開眨眨眼,道:「什麼事可惜?」

  花滿天道:「閣下年紀還輕,就這樣死了,豈非可惜得很。」

  葉開笑了,道:「誰說我要死了?我連一點都不想死。」

  花滿天沉下了臉,道:「我也不想你死,只可惜有樣東西不答應。」

  葉開道:「什麼東西?」

  花滿天的手突然垂下,在腰邊一掌寬的皮帶上輕輕一拍。

  「嗆」的一聲,一柄百煉精鋼打成的軟劍已出鞘,迎風抖得筆直。

  葉開脫口讚道:「好劍!」

  花滿天道:「比起那柄刀如何?」

  葉開道:「那就得看刀在什麼人手裡。」

  花滿天道:「若在閣下的手裡?」

  葉開笑了笑,道:「我手裡從來沒有刀,也用不著刀。」

  花滿天道:「用不著?」

  葉開微笑道:「我殺人喜歡用手,因為我很欣賞那種用手捏碎別人骨頭的聲音。」

  花滿天臉色變了變,道:「劍尖刺入別人肉裡的聲音你聽見過沒有?」

  葉開道:「沒有。」

  花滿天冷冷道:「那種聲音也蠻不錯的!」

  葉開笑道:「什麼時候你能讓我聽聽?」

  花滿天道:「你立刻就會聽到。」

  他長劍一揮,劍尖斜斜挑起,迎著朝陽閃閃生光。

  雲在天身形遊走,已繞到葉開身後。

  突聽一個孩子的聲音道:「三姨,你看,他們又要在這裡殺人了,我們看看好不好?」

  一個溫柔的女子聲音道:「傻孩子,殺人有什麼好看的。」

  孩子道:「很好看,至少總比殺豬好看得多。」

  花滿天皺了皺眉,劍尖又垂下。

  葉開忍不住回頭瞧了一眼,就看見了一個白衣婦人,牽著個穿紅衣的孩子,正從屋角後走出來。

  這婦人長身玉立,滿頭秀髮漆黑,一張瓜子臉卻雪白如玉。

  她並不是那種令人一見銷魂的美女,但一舉一動間都充滿了一種成熟婦人的神韻。

  無論什麼樣的男人,只要看見她立刻就會知道,你不但可以在她身上得到安慰和滿足,也可以得到瞭解和同情。

  她牽著的孩子滿身紅衣,頭上一根沖天杵小辮子,也用條紅綢帶繫住,身子長得雖然特別瘦小,但眼睛卻特別大,一雙烏溜溜的眼珠子,不停地轉來轉去,顯得又活潑,又機靈。

  葉開當然也對她們笑了笑。

  看到女人和孩子時,他的笑容永遠都是親切而動人的。

  孩子看見了他,卻像是怔了怔,突然跳起來,大聲道:「我認得這個人。」

  婦人皺了皺眉:「別胡說,快跟我回去。」

  孩子卻掙脫了她的手,跳著跑過來,用手劃著臉笑著道:「醜醜丑,抱著我姐姐不放手,你說你自己醜不醜?……」

  花滿天沉著臉道:「小虎子,胡說八道些什麼?」

  孩子眼珠子轉動,道:「我沒有胡說八道,我說的是真話,昨天晚上,我明明看見他跟我姐姐抱在一起,叫他放手都不行。」

  花滿天動容道:「昨天晚上什麼時候?」

  孩子道:「就在快天亮的時候。」

  花滿天臉色變了。

  雲在天厲聲道:「這事是不是你親眼看見的?千萬不可胡說!」

  孩子道:「當然是我親眼看見的。」

  雲在天道:「怎麼會看得見?」

  孩子道:「昨天晚上敲過鑼之後,姐姐就要出來看看,我也要跟她出來,她不肯,我就趁她一個不留神,藏到她馬肚子下。」

  雲在天道:「然後呢?」

  孩子道:「姐姐還不知道,騎著馬剛走了沒多久,就看見了這個人,然後他們就……」

  他話未說完,已被那婦人拉走,嘴裡卻還在大叫大嚷,道:「我說的是真話,我親眼看見的嘛,我為什麼不能說?」

  花滿天、雲在天面面相覷,臉上是一片死灰,哪裡還能開口。

  葉開臉上的表情卻很奇特,心裡又不知在想著些什麼。

  突聽一人沉聲道:「你跟我來。」

  馬空群不知何時已走了出來,臉色鐵青地向葉開招了招手,大步走出了院子。

  葉開只有跟著他走了出去。

  這時外面的大草原上,正響起了一片牧歌。

  「天蒼蒼,野茫茫

  風吹草低見牛羊。」

  沒有牛羊,只有馬。

  馬群在陽光下奔馳,天地間充滿了生命的活力。

  馬空群身子筆挺,端坐在雕鞍上,鞭馬狂馳,似要將胸中的憤怒,在速度中發洩。

  幸虧葉開座下的也是匹好馬,總算能勉強跟住了他。

  遠山一片青綠,看來並不高,也不太遠。

  但他們這樣策馬狂奔,還是奔馳了一個多時辰,才到山坡下。

  葉開也只好跟著。

  山坡上一座大墳,墳上草色已蒼,幾棵白楊,伶仃地站在西風裡。

  墳頭矗立著一塊九尺高的青石碑。

  碑上幾個醒目大字是:「神刀堂烈士之墓」。

  旁邊還有幾個人的名字:「白天羽夫妻、白天勇夫妻,合葬於此。」

  馬空群直奔到石碑前,才停下腳步,汗氣已濕透重衣。

  山上的風更冷。

  他在石碑前跪了下來,良久良久,才站起來,轉過身,臉上的皺紋更深了,每一條皺紋裡,都不知埋藏著多少淒涼慘痛的往事。

  也不知埋藏了多少悲傷,多少仇恨!

  葉開靜靜地站在西風裡,心裡也只覺涼嗖嗖的,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馬空群凝視著他,忽然道:「你看見了什麼?」

  葉開道:「一座墳。」

  馬空群道:「你知道這是誰的墳?」

  葉開道:「白天羽,白天勇……」

  馬空群道:「你知道他們是誰?」

  葉開搖搖頭。

  馬空群神色更悲傷,黯然道:「他們都是我的兄長,就好像我嫡親的手足一樣。」

  葉開點點頭,現在才明白為什麼別人都稱他為三老闆。

  馬空群又問道:「你可知道我為什麼要將他們合葬在這裡?」

  葉開又搖搖頭。

  馬空群咬著牙,握緊雙拳道:「只因我找著他們的時候,他們的血肉已被草原上的餓狼吮光,只剩下了一堆白骨,無論誰都已無法分辨。」

  葉開的雙手也不由自主緊緊握起,掌心似也沁出了冷汗。

  山坡前一片大草原,接連著碧天。

  風吹長草,正如海洋中的波浪。

  馬空群轉過身,遙望著遠方,過了很久,才緩緩道:「現在你看見的是什麼?」

  葉開道:「草原、大地。」

  馬空群道:「看不看得見這塊地的邊?」

  葉開道:「看不見。」

  馬空群道:「這一塊看不見邊際的大地,就是我的!」

  他神色忽然激動,大聲接著道:「大地上所有的生命,所有的財產,也全都屬於我!我的根已長在這塊地裡。」

  葉開聽著,他只有聽著。

  他實在不能瞭解這個人,也不能瞭解他說這些話的意思。

  又過了很久,馬空群的激動才漸漸平息,長歎道:「無論誰要擁有這一片大地,都不是件容易事。」

  葉開忍不住歎道:「的確不容易。」

  馬空群道:「你知不知道,這一切我是怎麼樣得來的?」

  葉開道:「不知道。」

  馬空群突然撕開了衣襟,露出鋼鐵般的胸膛,道:「你再看看這是什麼?」

  葉開看著他的胸膛,呼吸都似已停頓。

  他從未看過一個人的胸膛上,有如此多刀傷,如此多劍痕!

  馬空群神情突又激動,眼睛裡發著光,大聲道:「這就是我付出的代價,這一切都是用我的血,我的汗,還有我無數兄弟的性命換來的!」

  葉開歎道:「我明白。」

  馬空群厲聲道:「所以無論什麼人,都休想將這一切從我手裡搶走——無論什麼人都不行!」

  葉開道:「我明白。」

  馬空群喘息著,這身經百戰的老人,胸膛雖仍如鋼鐵般堅強,但他的體力,卻已顯然比不上少年。

  這豈非正是老去的英雄同有的悲哀?

  直等他喘息平復時,他才轉過身,拍了拍葉開的肩,聲音也變得很和藹,緩緩道:「我知道你是個很有志氣的少年,寧死也不願損害別人的名譽,像你這樣的少年,世上已不多。」

  葉開道:「我做的只不過是我自覺應該做的事,算不了什麼。」

  馬空群道:「你做得不錯,我很想要你做我的朋友,甚至做我的女婿……」

  他的臉突又沉下,眼睛裡又射出刀一般凌厲的光芒,盯著葉開,一字一字緩緩地道:「可是你最好還是趕快走。」

  葉開道:「走?」

  馬空群道:「不錯,走,快走,越快越好。」

  葉開道:「為什麼要走?」

  馬空群沉著臉,道:「因為這裡的麻煩太多,無論誰在這裡,都難免要被沾上血腥。」

  葉開淡淡一笑道:「我不怕麻煩也不怕血腥。」

  馬空群厲聲道:「但這地方你本就不該來的,你應該回去。」

  葉開道:「回到哪裡去?」

  馬空群道:「回到你的家鄉,那裡才是你安身立命的地方。」

  葉開也慢慢地轉身面向草原,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你可知道我的家鄉在哪裡?」

  馬空群搖搖頭,道:「無論你的家鄉多麼遙遠,無論你要多少盤纏,我都可以給你。」

  葉開忽又笑了笑,道:「那倒不必,我的家鄉並不遠。」

  馬空群道:「不遠?在哪裡?」

  葉開眺望著天邊的一朵白雲,一字字道:「我的家鄉就在這裡。」

  馬空群怔住。

  葉開轉回身,凝視著他,臉上帶著種很奇特的表情,沉聲道:「我生在這裡,長在這裡,你還要叫我到哪裡去?」

  馬空群胸膛起伏,緊握雙拳,喉嚨裡「格格」作響,卻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葉開淡淡道:「我早已說過,只做我自己應該做的事,而且從不怕麻煩,也不怕血腥。」

  馬空群厲聲道:「所以你一定要留在這裡?」

  葉開的回答很簡單,也很乾脆。

  他的回答只有一個字:「是!」

  西風捲起了木葉,白楊伶仃地顫抖。

  一片烏雲捲來,掩住了日色,天已暗了下來。

  馬空群的腰雖仍挺得筆直,但胃卻在收縮,就好像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他的胸與胃之間壓迫著,壓得他幾乎忍不住要嘔吐。

  他只覺得滿嘴酸水,又酸又苦。

  葉開已走了。

  他知道,可是並沒有攔阻,甚至連看都沒有回頭去看一眼。

  既不能攔阻,又何必看?

  若是換了五年前,他絕不會讓這少年走的。

  若是換了五年前,他現在也許已將這少年埋葬在這山坡上。

  從來也沒有人拒絕過他的要求,他說出的話,從來也沒有人敢違抗。

  可是現在已有了。

  剛才他們面對著面時,他本有機會一拳擊碎這少年的鼻樑。

  他第一拳出手的速度,快得簡直就像是雷電下擊,若是換了五年前,他自信可以將任何一個站在他面前的人擊倒!

  無論誰只要鼻樑擊碎,頭就會發暈,眼睛就會被自己鼻子裡標出來的血封住,就很難再有閃避還擊的機會。

  這就叫一拳封門!

  這一拳他本極有把握,而且幾乎從未失手過。

  但這一次他竟未出手!

  多年來,他的肌肉雖然很結實,甚至連脖子上都沒有生出一點多餘的脂肪肥肉,無論是坐著,還是站著,身子仍如標槍般筆挺。

  多年來,他外表幾乎看不出有任何改變。

  但一個人內部的衰老,本就是任何人都無法看出來的。

  有時甚至連自己都看不出。

  這並不是說他的胃已漸漸受不了太烈的酒,也不是說他對女人的需要,已漸漸不如以前那麼強烈。

  真正的改變,是在他心裡。

  他忽然發現自己的顧忌已越來越多,無論對什麼事,都已不如以前那麼有把握。

  甚至在床上,擁著他最愛的女人時,他也都已不像以前那樣能控制自如;最近這幾次,他已懷疑自己是否能真的令對方滿足。

  這是不是正象徵著他已漸漸老了?

  一個人只有在自己心裡有了衰老的感覺時,才會真的衰老。

  五年……也許只要三年……

  三年前無論誰敢拒絕他的要求,都絕對休想從他面前站著走開!

  但就算他願以所有的財富和權勢去交換,也換不回這三年歲月來了。

  剩下的還有多少個三年呢?

  他不願去想,也不敢去想——現在他只想能靜靜地躺下來。

  他忽然覺得很疲倦。

  天色更暗,似將有雷雨。

  馬空群當然看得出,多年的經驗,已使他看天氣的變化,就如同他看人心的變化一樣准。

  但他卻懶得站起來,懶得回去。

  他靜靜地躺在石碑前,看著石碑上刻著的那幾行字:「白天羽夫妻,白天勇夫妻……」

  他們本是他的兄弟,他們的確死得很慘。

  但他卻不能替他們復仇!

  為什麼呢?

  這秘密除了他自己和死去的人之外,知道的人並不多。

  這秘密已在他心裡隱藏了十八年,就像是一根刺紮在他心裡,他只要一想起,心裡就會痛。

  他並沒有聽到馬蹄聲,但卻感覺到有人已走上了山坡。

  這個人的腳步並不輕,但步子卻跨得很大,又大又快。

  他知道是公孫斷來了。

  只有公孫斷,是惟一能跟他共享所有秘密的人。

  他信任公孫斷,就好像孩子信任母親一樣。

  腳步聲就像是說話的聲音,每個人都有他不同的特質。

  所以瞎子往往只要聽到一個人的腳步聲,就能聽得出來的是什麼人。

  公孫斷的腳步聲正如他的人,巨大、猛烈、急躁,一開始就很難中途停下。

  他一口氣奔上山,看到馬空群才停下來,一停下來立刻問道:「人呢?」

  馬空群道:「走了。」

  公孫斷道:「你就這樣讓他走?」

  馬空群歎息了一聲,道:「也許你說得不錯,我已老了,已有些怕事。」

  公孫斷道:「怕事?」

  馬空群苦笑道:「怕事的意思,就是不願再惹不必有的麻煩。」

  公孫斷道:「你認為不是他?」

  馬空群道:「無論如何,至少昨夜的事並不是他做的,有人能替他證明。」

  公孫斷道:「他為什麼不肯說出來?」

  馬空群道:「也許只因他還年輕,太年輕……」

  說到「年輕」這兩個字,他嘴裡似又湧出了苦水。又苦又酸。

  公孫斷垂下頭,看到了石碑上的名字,雙拳又漸漸握緊,目中的神色也變得奇怪,也不知是悲憤,是恐懼,還是仇恨。

  過了很久,他才慢慢地沉聲道:「你能確定白老大真有個兒子?」

  馬空群道:「嗯。」

  公孫斷道:「你怎知這次是他的孤兒來復仇?」

  馬空群閉上眼睛,一字字道:「這樣的仇恨,本就是非報不可的。」

  公孫斷的手握得更緊,哽聲道:「但我們做的事那麼秘密,除了死人外,又怎會有別人知道?」

  馬空群長長歎息著,道:「無論什麼樣的秘密,遲早總有人知道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這句話你千萬不能不信。」

  公孫斷凝視著石碑上的刻字,目中的恐懼之色彷彿更深,咬著牙道:「這孤兒若長大了,年紀正好跟葉開差不多。」

  馬空群道:「跟傅紅雪也差不多。」

  公孫斷霍然轉身,俯視著他,道:「你認為誰的嫌疑較大?」

  馬空群沉吟著,道:「照現在的情況看來,好像是傅紅雪。」

  公孫斷道:「為什麼?」

  馬空群道:「這少年看來彷彿是個很冷靜,很能忍耐的人,其實卻比誰都激動。」

  公孫斷冷笑道:「但他卻寧可從欄下狗一般鑽進來,也不願殺一個人。」

  馬空群道:「這只因那個人根本不值得他殺,也不是他要殺的!」

  公孫斷的臉色有些變了。

  馬空群緩緩道:「一個天性剛烈激動的人,突然變得委曲求全,只有一種原因。」

  公孫斷道:「什麼原因?」

  馬空群道:「仇恨!」

  公孫斷身子一震,道:「仇恨?」

  馬空群道:「他若有了非報復不可的仇恨,才會勉強控制住自己,才會委曲求全,忍辱負重,只因為他一心一意只想復仇!」

  他張開眼,目中似已有些恐懼之色,沉聲道:「你可聽人說過勾踐復仇的故事?就因為他心裡的仇恨太深,所以別人不能忍受的事,他才全都能忍受。」

  公孫斷握緊雙拳,嘎聲道:「既然如此,你為什麼不讓我殺了他?」

  馬空群目光遙視著陰暗的蒼穹,久久都沒有說話。

  公孫斷厲聲道:「現在我們已有十三條命犧牲了,你難道還怕殺錯了人?」

  馬空群道:「你錯了。」

  公孫斷道:「你認為他還有同黨?」

  馬空群道:「這種事,本就不是一個人的力量能做的!」

  公孫斷道:「但白家豈非早已死盡死絕?」

  馬空群的人突然彈簧般跳了起來,厲聲道:「若已死盡死絕,這孤兒是哪裡來的?若非還有人在暗中相助,一個小孩又怎能活到現在?那人若不是個極厲害的角色,又怎會發現是我們下的手?又怎能避開我們的追蹤搜捕?」

  公孫斷垂下頭,說不出話了。

  馬空群的拳也已握緊,一字字道:「所以我們這一次若要出手,就得有把握將他們的人一網打盡,絕不能再留下後患!」

  公孫斷咬著牙,道:「但我們這樣等下去,要等到幾時?」

  馬空群道:「無論等多久,都得等!」

  公孫斷道:「現在我們已送了十三條命,若是再等下去……」

  馬空群冷冷道:「只要是別人的命,再送三百條又何妨?」

  公孫斷道:「你怕他先下手為強?」

  馬空群冷笑道:「你放心,他也絕不會很快就對我們下手的!」

  公孫斷道:「為什麼?」

  馬空群道:「因為他一定不會讓我們死得太快,太過容易!」

  公孫斷臉色鐵青,巨大的手掌又已按上刀柄!

  馬空群冷冷地道:「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他現在一定還沒有抓住真實的證據,能證明是我們下的手,所以……」

  公孫斷道:「所以怎麼樣?」

  馬空群道:「所以他才要使我們恐懼,無論誰在恐懼時,都最容易做錯事,只有在我們做的事發生錯誤時,他才有機會抓住我們的把柄!」

  公孫斷咬著牙道:「所以現在我們什麼事也不能做?」

  馬空群點點頭,沉聲道:「所以我們現在只有等下去,等他先錯!」

  他神情又漸漸冷靜,一字字慢慢地接著道:「只有等,是永遠不會錯的!」

  等的確永不會錯。

  一個人只要能忍耐,能等,遲早總會等得到機會的!

  但你若要等,往往也得付出代價,那代價往往也很可怕。

  公孫斷用力握住了刀柄,突然拔刀,一刀砍在石碑上,火星四濺。

  就在這時,陰暗的蒼穹中,也突有一道霹靂擊下!

  銀刀在閃電中頓時失去了它的光芒。

  一粒粒比黃豆還大的雨點,落在石碑上,沿著銀刀砍裂的缺口流下,就好像石碑也在流淚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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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烏雲滿天

  窗子是關著的,屋裡暗得很。

  雨點打在屋頂上,打在窗戶上,就是戰鼓雷鳴,萬馬奔騰。

  葉開斜坐著,伸長了兩條腿,看著他那雙破舊的靴子,長長歎了口氣,喃喃道:「好大的雨。」

  蕭別離小心翼翼地翻開了最後一張骨牌,凝視了很久,才回過頭微笑道:「這地方平時很少下雨。」

  葉開沉思著,道:「也許就因為平時很少下雨,所以一下就特別大。」

  蕭別離點點頭,傾聽著窗外的雨聲,忽也長長歎了口氣,道:「這場雨下得實在不是時候。」

  葉開道:「為什麼?」

  蕭別離道:「今天本是她們每月一次,到鎮上來採購針線、花粉的日子。」

  葉開道:「她們?她們是誰?」

  蕭別離目中帶著笑意,道:「她們之中,總有一個是你很想見到的。」

  葉開明白了,卻還是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很想見到她?」

  蕭別離微笑道:「我看得出來。」

  葉開道:「怎麼看法?」

  蕭別離輕撫著桌上的骨牌,緩緩道:「也許你不信,但我的確總是能從這上面看出很多事。」

  葉開道:「你還看出了什麼?」

  蕭別離凝視著骨牌,臉色漸漸沉重,目中也露出了陰鬱之色,緩緩道:「我還看到了一片烏雲,籠罩在萬馬堂上,烏雲裡有把刀,正在滴著血……」

  他忽然抬頭,盯著葉開,沉聲道:「昨夜萬馬堂裡是不是發生了一些兇殺不祥的事?」

  葉開似已怔住,過了很久,才勉強笑道:「你應該改行去替人算命的。」

  蕭別離長長歎息,道:「只可惜我總是只能看到別人的災禍,卻看不出別人的好運。」

  葉開道:「你……你沒有替我看過?」

  蕭別離道:「你要聽實話?」

  葉開道:「當然。」

  蕭別離的目光忽然變得很空洞,彷彿在凝視著遠方,說道:「你頭上也有朵烏雲,顯見得你也有很多煩惱。」

  葉開笑了,道:「我像是個有煩惱的人?」

  蕭別離道:「這些煩惱也許不是你的,但你這人一生下來,就像是有很多別人的麻煩糾纏著你,你甩也甩不掉。」

  葉開笑得似已有些勉強,勉強笑道:「烏雲裡是不是也有把刀?」

  蕭別離道:「因為你命裡有很多貴人,所以無論遇著什麼事,都能逢凶化吉。」

  葉開道:「貴人?」

  蕭別離道:「貴人的意思,就是喜歡你、而且能幫助你的人,譬如說……」

  葉開道:「譬如說你?」

  蕭別離笑了,搖著頭說道:「你命中的貴人,大多是女人,譬如說翠濃!」

  他看著葉開襟上的珠花,微笑道:「她昨夜就一直在等著你,你為什麼不去找她?」

  葉開笑了,道:「床頭金盡,壯士無顏,既然遲早要被趕出來,又何必去?」

  蕭別離道:「你錯了。」

  葉開道:「哦?」

  蕭別離道:「這地方的女人,也未必人人都是拜金的。」

  葉開道:「我倒寧願她們如此。」

  蕭別離道:「為什麼?」

  葉開道:「這樣子反而無牽無掛,也不會有煩惱。」

  葉開道:「對了。」

  蕭別離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說,有情的人就有煩惱?」

  葉開道:「對了。」

  蕭別離微笑道:「你卻又錯了,一個人若是完全沒有煩惱,活著也未必有趣。」

  葉開笑道:「我還是寧可坐在這裡,除非這裡白天不招待客人。」

  蕭別離道:「你是例外,隨便你什麼時候來,隨便你要坐到什麼時候都行,但是我……」

  他忽又歎息了一聲,苦笑道:「我已老了,精神已不濟,到了要睡覺的時候,整個人都像是要癱了下去。」

  葉開道:「你還沒有睡。」

  蕭別離笑得彷彿有些傷感,悠悠道:「老人總是捨不得多睡的,因為他自知剩下的時候已不多了,何況我又是個夜貓子。」

  他拿起椅旁的枴杖,挾在肋下,慢慢地站起來,忽又笑道:「中午時說不定雨就會停的,你說不定就會看到她了。」

  蕭別離已上了小樓。

  他站起來,葉開才發現他長衫的下擺裡空蕩蕩的,兩條腿已都齊膝被砍斷。這雙腿是怎麼被砍斷的?為了什麼?

  無論誰都可看得出,他若非是個很不平凡的人,又怎會到這邊荒小城中來,做這種並不光采的生意?

  他是不是想借此來隱藏自己的過去,是不是真有種神秘的力量,能預知別人的災禍?

  葉開沉思著,看到桌上的骨牌,就忍不住走了過去,伸手摸了摸。忽又發覺這骨牌並不是骨頭,而是純鋼打成的。

  只聽一陣陣乾澀的咳嗽聲,隱隱從樓上傳下來。

  葉開歎了口氣,只覺得他實在是個很神秘的人,說出的每句話,彷彿都有某種很神秘的含意,做出的每件事,也彷彿都有某種很神秘的目的,就連他住的這小樓上,都很可能隱藏著一些沒有人知道的秘密。

  葉開看著那狹而斜的樓梯,忽又笑了。

  他覺得這地方實在很有趣。

  正午。

  雨果然停了,葉開穿過滿是泥濘的街道,走向斜對面的雜貨鋪。雜貨捕的老闆,是個很樂觀的中年人,圓圓的臉,無論看到誰都是笑瞇瞇的。

  別人要少付幾文錢,多抓兩把豆子,他也總是笑瞇瞇地說:「好吧,馬馬虎虎算了,反正都是街坊鄰居嘛。」

  他姓李,所以別人都叫他李馬虎。

  葉開認得李馬虎,卻忘了看看這雜貨鋪是不是有針線、花粉賣。

  正午的時候,也正是大家都在吃飯的時候,所以這時候雜貨鋪裡總是少有人會來光顧。

  李馬虎又和平時一樣,伏在櫃檯上打瞌睡。

  葉開不願驚動他,正在四下打量著,突聽一陣車轔馬嘶,一輛大馬車急馳過長街。

  車身漆黑如鏡,拉車的八匹馬也都是訓練有素的良駒。

  葉開認得這輛車正是昨天來接他去萬馬堂的,現在這輛車上坐的是什麼人呢?

  他正想趕出去看看,身後已有人帶著笑道:「這想必是萬馬堂的姑奶奶和大小姐又出來買貨了,卻不知今天她們要不要雞蛋。」

  葉開笑道:「她們又不是廚房裡的採買,要雞蛋幹什麼?」

  他轉過身,就發現李馬虎不知何時已醒了,正笑瞇瞇地看著他,道:「這你就不懂了,女人用雞蛋清洗臉,越洗越年輕的。」

  葉開笑道:「你媳婦是不是每天也用雞蛋洗臉?」

  李馬虎撇著嘴,冷笑著道:「她呀,她每天就算用三百斤雞蛋洗臉,還是一臉的橘子皮——而且是風乾了的橘子皮。」

  他忽又瞇起眼一笑,壓低聲音道:「但萬馬堂的那兩位,卻真是水仙花一樣的美人兒,大爺你若是有福氣能……」

  突聽一個孩子的聲音在門外大聲道:「李馬虎,你在亂嚼什麼舌頭?」

  李馬虎朝門外看了一眼,臉色立刻變了,賠笑道:「沒什麼,我正在想給小少爺你做個糖葫蘆。」

  一個孩子手叉著腰,站在門外,瞪著雙烏溜溜的眼睛,身上的衣服比糖葫蘆還紅。

  他年紀雖小,派頭卻不小,李馬虎一看見他,臉就嚇得發白。

  但他一看見葉開也在店裡,臉也嚇白了,轉過身就想溜。

  葉開立刻追出去,一把揪住了他的小辮子,笑道:「莫說你是小虎子,就算你是個小狐狸,也一樣溜不掉的。」

  小虎子好像有點發急,大聲道:「我又不認得你,你找我幹什麼?」

  葉開道:「早上你不是還認得我的?現在怎麼忽然又不認得了?」

  小虎子臉漲得通紅,又想叫。

  葉開道:「你乖乖的聽話一點,要多少糖葫蘆我都買給你,否則我就去告訴你爹爹和你四叔,說你早上在說謊。」

  小虎子更急,紅著臉,道:「我……說了什麼謊?」

  葉開壓低聲音,道:「昨天晚上你早已睡著了,根本就沒有出來,也沒有躲在你姐姐的馬肚子下面,對不對?」

  小虎子眼珠子直轉,吃吃笑道:「那只不過是我想幫你的忙。」

  葉開道:「是誰教你那麼說的?」

  小虎子道:「沒有人,是我自己……」

  葉開沉下了臉,道:「你不告訴我,我只好把你押回去,交給你爹爹了。」

  小虎子臉又嚇得發白,這孩子只要一聽到他爹爹,立刻就老實了,垂下頭道:「好,告訴你就告訴你,是我三姨教我說的。」

  葉開吃了一驚,道:「你三姨?是不是早上把你拉去的那個人?」

  小虎子點點頭。

  葉開皺起眉,道:「她怎麼知道昨天夜裡我跟你姐姐在一起?」

  小虎子嘟起嘴,道:「我怎麼知道?你為什麼不問她去?」

  葉開只好放開手,這孩子立刻一溜煙似的遠遠逃走了。逃到街對面,才回過頭來,做了個鬼臉,笑嘻嘻道:「你可以去問她,但卻不能像抱我姐姐那樣抱著她,否則我爹爹會吃醋的。」

  話未說完,他的人已溜進了街角的一家綢緞莊。

  葉開皺著眉,沉思著。

  這件事顯然又出了他意料之外。

  那「三姨」是誰,怎麼會知道他昨夜的行動?為什麼要替他解圍?

  他想不通,剛抬起頭,就看到這位三姨正從對面的綢緞莊裡走出來。

  她打扮得還是很素雅,一身白衣如雪,既不沾脂粉,也沒有裝飾,但卻自有一種動人的風韻,令人不飲自醉。

  葉開看著她的時候,她一雙秋水如神的明眸,也正向葉開瞟了過來,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還彷彿向葉開嫣然一笑。

  沒有人能形容這一笑。

  葉開竟似也有些癡了,過了半晌,才發現她身邊還有雙眼睛在盯著他。

  這雙眼睛本來是明朗的,但現在卻籠著一層霧,一層紗。

  是不是因為她昨夜沒有睡好?還是因為她剛哭過?

  葉開的心又跳了起來,跳得很快。

  馬芳鈴脈脈地看著他,偷偷地向他使了個眼色。

  葉開立刻點點頭。

  馬芳鈴這才垂下脖子,偷偷地一笑,一朵紅雲已飛到臉上。

  他們用不著說話。

  她的感情,只要一個眼色,他就已瞭解;她的意思,也只要一個眼色,他就已知道。

  他們又何必說話?

  小樓上靜寂無聲,桌上散亂的骨牌,卻已不知被誰收拾了起來。

  窗子開著,屋裡還是很暗。

  葉開又坐到原來那張椅子上,靜靜地等著。

  他明白馬芳鈴的意思,卻實在不明白那「三姨」的意思。

  馬空群的妻子已去世,像他這樣的男人,身側當然不會缺少女人。

  也只有她這樣的女人,才配得上他這樣的男人。

  葉開已猜出她的身份,卻更不明白她的意思了。

  尤其是那一笑。

  葉開歎了口氣,不願再想下去……再想下去,就有點對不起馬芳鈴了。

  可是那一笑,卻又令人難以忘記。

  她們現在在做什麼?是不是在那雜貨鋪裡買雞蛋?

  女人用雞蛋清洗臉,是不是會真的越洗越年輕?

  葉開集中注意,努力要自己去想一些不相干的事,但想來想去,還是離不開她們兩個人。

  幸好就在這時,門已輕輕地被推開了。

  來的當然是馬芳鈴。

  葉開正準備站起來,心就已沉了下去。

  來的不是馬芳鈴,是雲在天——葉開暗中歎了口氣,知道今天已很難再見到馬芳鈴了。

  雲在天看到他在這裡,顯然也覺得很意外,但既已進來了,又怎能再出去?

  葉開忽然笑了笑,道:「閣下是不是來找翠濃姑娘的?是不是想問她,為什麼要將這朵珠花送給別人呢?」

  雲在天乾咳了兩聲,一句話也沒說,找了張椅子坐下。

  葉開笑道:「男人找女人,本是天經地義的事,閣下為什麼不進去?」

  雲在天神色已漸漸恢復鎮定,沉聲道:「我是來找人,卻不是來找她!」

  葉開道:「找誰?」

  雲在天道:「傅紅雪。」

  葉開道:「找他幹什麼?」

  雲在天沉著臉,拒絕回答。

  葉開道:「他豈非還留在萬馬堂?」

  雲在天道:「不在了。」

  葉開道:「什麼時候走的?」

  雲在天道:「早上!」

  葉開皺了皺眉頭,道:「他既然早上就走了,我為什麼沒有看到他回鎮上來?」

  雲在天也皺了皺眉,道:「別的人呢?」

  葉開道:「別的人也沒有回來,這裡根本沒什麼地方可去,他們若回來了,我一定會看見的。」

  雲在天臉色有些變了,抬起頭,朝那小樓上看了一眼。

  葉開目光閃動,道:「蕭老闆在樓上,閣下是不是想去問問他?」

  雲在天遲疑著,霍然長身而起,推門走了出去。

  這時正有十來輛騾子拉的大板車,從鎮外慢慢地走上長街。

  板車上裝著的,赫然竟是棺材,每輛車上都裝著四口嶄新的棺材。

  一個臉色發白的駝子穿著套嶄新的青布衣裳,騎著頭黑驢,走在馬車旁,看他的臉色,好像他終年都是躺在棺材裡的,看不見陽光。

  無論誰看見這麼多棺材運到鎮上,都難免會吃一驚的。

  雲在天也不例外,忍不住問道:「這些棺材是送到哪裡去的?」

  駝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兩眼,忽然笑道:「看這位大爺的裝束打扮,莫非是萬馬堂裡的人?」

  雲在天道:「正是。」

  駝子道:「這些棺材,也正是要送到萬馬堂的。」

  雲在天變色道:「是誰叫你送來的?」

  駝子賠笑道:「當然是付過錢的人,他一共定了一百口棺材,小店裡正在日夜加工……」

  雲在天不等他說完,已一個箭步竄過去,將他從馬背上拖下,厲聲道:「那是個什麼樣的人?」

  駝子的臉嚇得更無絲毫血色,吃吃道:「是……是個女人。」

  雲在天怔了怔,道:「是個什麼樣的女人?」

  駝子道:「是個老太婆。」

  雲在天又怔了怔,道:「你們是從哪裡來的,這老太婆的人在哪裡?」

  駝子道:「她也跟著我們來了,就在……就在第一輛車上的棺材裡躺著。」

  雲在天冷笑道:「在棺材裡躺著,莫非是個死人?」

  駝子道:「還沒有死,是剛才躺進去躲雨的,後來想必是睡著了。」

  第一輛車上,果然有口棺材的蓋子是虛蓋著的,還留下條縫透氣。

  雲在天冷笑著,放開了駝子,一步步走過去,突然閃電般出手,揭起了棺蓋……

  棺材裡果然有個人,但卻並不是女人,也不是個活人!

  棺材裡躺著的是個死人,死了的男人。

  這人滿身黑衣勁裝,一臉青磣磣的鬍碴子,嘴角的血痕已凝結,臉已扭曲變形,除此之外,身上並沒有別的傷痕,顯然是被人以內力震傷內腑而死。

  葉開高高地站在石階上,恰巧看到了他的臉,忍不住失聲而呼:「飛天蜘蛛!」

  他當然不會看錯,這屍體赫然正是飛天蜘蛛。

  飛天蜘蛛已死在這裡,傅紅雪、樂樂山、慕容明珠呢?

  他們本是同時離開萬馬堂的,飛天蜘蛛的屍體又怎會在這棺材裡出現?

  雲在天慢慢地轉過身,盯著那駝子,一字字道:「這人不是老太婆!」

  駝子全身發抖,勉強地點了點頭,道:「不……不是。」

  雲在天道:「你說的老太婆呢?」

  駝子搖了搖頭,道:「不知道。」

  第二輛車的車伕忽然嘶聲道:「我也不知道,我本來是走在前面的。」

  雲在天道:「你怎會走在前面?」

  車伕道:「這輛車本來就是最後一輛,後來我們發現走錯了路,原地轉回,最後一輛才變成最前面一輛。」

  雲在天冷笑道:「無論怎麼變,老太婆也不會變成死男人的,你說這是怎麼回事?」

  駝子拚命搖頭,道:「小人真的不知道。」

  雲在天厲聲道:「你不知道誰知道?」

  他身形一閃,突然出手,五指如鉤,急抓駝子的右肩琵琶骨。

  駝子整個人本來瘦得就像是個掛在竹竿上的風球,雲在天一出手,他突然不抖了,腳步一滑,已到了雲在天右脅後,反掌斜削雲在天肩骨。

  這一招不但變招快,而且出手的時間、部位,都拿得極準,掌風也極強勁而有力氣。

  只看這一出手,就知道他在這雙手掌上,至少已有三十年的功夫火候。

  雲在天冷笑道:「果然有兩下子!」

  這六個字出口,他身法已變了兩次,雙拳已攻出五招!

  他武功本以輕靈變化見長,此番身法乍一展動,雖然還沒有完全現出威力,但招式之奇變迅急,已令人難以抵擋。

  駝子哈哈一笑,道:「好,你果然也有兩下子!」

  笑聲中,他身子突然陀螺般一轉,人已沖天飛起,躥上對面的屋脊了。

  他一招剛攻出,說變招就變招,說走就走,身法竟是快得驚人。

  只可惜,他的對手是以輕功名震天下的「雲天飛龍」!

  他身形掠起,雲在天的人已如輕煙般躥了上去,五指如鷹爪,一把抓住了他背上的駝峰。

  「嘶」的一聲,他背上嶄新的藍布衣衫,已被扯下了一塊,赫然露出了一片炫目的金光。

  接著,又是「嗆」的一響,他這金光燦燦的駝峰裡,竟有三點寒星暴射而出,急打雲在天的胸腹。

  雲在天一聲清嘯,凌空翻身,「推窗望月飛雲式」,人已在另一邊的屋脊上。

  饒是他輕功精妙,身法奇快,那三點寒星,還是剛剛擦著他衣衫而過。

  再看那駝子,已在七八重屋脊外,駝背上的金峰再一閃,就已看不見了。

  雲在天一躍而下,竟不再追,鐵青的臉上已現了冷汗,目光看著他身形消失,突然長長歎了口氣,喃喃道:「想不到『金背駝神』丁求竟會又在邊荒出現。」

  葉開也歎了口氣,搖著頭道:「我實在也未想到是他!」

  雲在天沉聲道:「你也知道這個人?」

  葉開淡淡地道:「走江湖的人,不知道他的又有幾個?」

  雲在天不再說話,臉色卻很凝重。

  葉開道:「這人隱跡已十餘年,忽然辛辛苦苦地送這麼多棺材來幹什麼?難道他也和你們的那些仇家有關係?」

  雲在天還是不說話。

  葉開又道:「飛天蜘蛛難道是被他殺了的?為的又是什麼?」

  雲在天瞧了他一眼,冷冷道:「這句話本是我想問你的。」

  葉開道:「你問我,我去問誰?」

  他忽然笑了笑,目光移向長街盡頭處,喃喃道:「也許我應該去問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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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春風解凍

  長街盡頭處,慢慢地走過一個人來,腳步艱辛而沉重,竟是傅紅雪。

  他手裡當然還是緊緊地握住那柄刀,一步步走過來,好像無論遇著什麼事,他這種步伐都絕不會改變更不會加快。

  只有他一個人,樂樂山和慕容明珠還是不見蹤影。

  葉開穿過長街,迎上了他,微笑著,道:「你回來了?」

  傅紅雪看了他一眼,冷冷道:「你還沒有死。」

  葉開道:「別的人呢?」

  傅紅雪道:「我走得慢。」

  葉開道:「他們都走在你前面?」

  傅紅雪道:「嗯。」

  葉開道:「走在前面的人,為何還沒有到?」

  傅紅雪道:「你怎知他們定要回來這裡?」

  葉開點了點頭,忽又笑了笑,道:「你知道最先回來的是誰?」

  傅紅雪道:「不知道。」

  葉開道:「是個死人。」

  他嘴角帶著譏誚的笑意,又道:「走得快的沒有到,不會走的死人反而先到了,這世上有很多事的確都有趣得很。」

  傅紅雪道:「死人是誰?」

  葉開道:「飛天蜘蛛。」

  傅紅雪微微皺了皺眉,沉默了半晌,忽然道:「他本來留在後面陪著我的。」

  葉開道:「陪著你?幹什麼?」

  傅紅雪道:「問。」

  葉開道:「問你的話?」

  傅紅雪道:「他問,我聽。」

  葉開道:「你只聽,不說?」

  傅紅雪冷冷道:「聽已很費力。」

  葉開道:「後來呢?」

  傅紅雪道:「我走得很慢。」

  葉開道:「他既然問不出你的話,所以就趕上前去了?」

  傅紅雪目中也露出一絲譏誚的笑意,淡淡道:「所以他先到。」

  葉開笑了,只不過笑得也有點不是味道。

  傅紅雪道:「你問,我說了,你可知道為什麼?」

  葉開笑道:「我也正在奇怪。」

  傅紅雪道:「那只因我也有話要問你。」

  葉開道:「你問,我也說。」

  傅紅雪道:「現在還未到問的時候。」

  葉開道:「要等到什麼時候再問?」

  傅紅雪道:「我想問的時候。」

  葉開微笑道:「好,隨便你什麼時候想問,隨便你問什麼,我都會說的。」

  他閃開身,傅紅雪立刻走了過去,連看都沒有往棺材裡的屍體看一眼,他的目光彷彿十分珍貴,無論你是死是活,他都絕不肯隨便看你一眼的。

  葉開苦笑著,歎了口氣,轉過頭,就看到雲在天已準備盤問那些車伕。

  他也懶得去聽了——你若想從這些車伕嘴裡問出話來,還不如去問死人也許反倒容易。

  死人有時也會告訴你一些秘密的。只不過他說話的方式不同而已。

  飛天蜘蛛的屍體己僵硬、冷透,一雙手卻還是緊緊地握著,就像是緊緊握著某種看不見的珠寶一樣,死也不肯鬆手。

  葉開站在棺材旁,對著他凝視了很久,喃喃道:「密若游絲,快如閃電……你是不是還有什麼話想要告訴我?……」

  正午後,陰暗的蒼穹裡,居然又有陽光露出。

  但街道上的泥濘卻仍未干,尤其是因為剛才又有一連串載重的板車經過。

  現在這一列板車已入了萬馬堂。

  若不問個詳詳細細,水落石出,雲在天是絕不會放他們走的。

  那輛八匹馬拉著的華麗馬車,居然還停留在鎮上,有四五個人正在洗刷車上的泥濘,拌著大豆草料準備餵馬。

  雜貨鋪隔壁,是個屠戶,門口掛著個油膩的招牌,寫著:「專賣牛羊豬三獸。」

  再過去就是個小飯館,招牌更油膩,裡面的光線更陰暗。

  傅紅雪正坐在裡面吃麵。

  他右手像是特別靈巧,別人要用兩隻手做的事,他用一隻手就已做得很好。

  再過去就是傅雪紅住的那條小巷,巷子裡住的人家雖不少,但進出的人卻不多,只有那白髮蒼蒼的老太婆,正佝僂著身子,蹣跚地走出來,將手裡一張已抹上糨糊的紅紙,小心翼翼地貼在巷子的牆角,又佝僂著身子走了回去。

  紅紙上寫著:「吉屋招租,雅房一間,床鋪新,供早膳。月租紋銀十二兩整,先付。限單身無孩。」

  這老太婆早上剛收了五十兩銀子的房租,好像已嘗出了甜頭,所以就想把自己住的一間屋子,也租給別人了,而且每個月的租金還漲了二兩。

  雜貨鋪的老闆又在打瞌睡。

  對面的綢緞莊裡,正有兩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媳婦,在買針線,一面還嘀嘀咕咕的,又說又笑,只可惜比那三姨和馬芳鈴丑多了。

  馬芳鈴她們的人呢?

  馬車雖然還留在鎮上,但她們的人卻已好像找不著了。

  葉開在街上來來回回走了兩遍,都沒有看見她們的人影。

  他本來想到那小飯館吃點東西的,但忽然又改變了主意,卻走過去將巷口貼著的那張紅紙揭了下來,捲成一條,塞在靴子裡。

  他靴筒裡好像還有條硬邦邦的東西,也不知是金條,還是短刀?

  街上最窄的一扇門,就是這裡的銷金窟。

  門雖最窄,屋子占的地方卻最大。

  窄門上既沒有招牌,也沒有標布,只懸著一盞粉紅色的燈。

  燈亮起的時候,就表示這地方已開始營業,開始準備收你囊裡的錢了。

  燈熄著的時候,這門裡幾乎從未看到有人出來,當然也沒人進去。

  這裡竟像是鎮上最安靜的地方。

  葉開打了個呵欠,目中已有些疲倦之意,遲疑了半晌,終於又推門走了進去。

  暗沉沉的屋子,居然有個人,居然不是蕭別離,是馬芳鈴。

  葉開到處找不著的人,原來早已在這裡等著他。

  女孩子的行動,豈非是令人難以捉摸的?

  葉開笑了,道:「你怎麼會在這裡?」

  馬芳鈴瞪了他一眼,忽然站起來,扭頭就走。

  她本來一直坐在那裡發怔,看見葉開進來本已忍不住露出喜色,但也不知為了什麼,忽又板起了臉,扭頭就走。

  葉開知道這位大小姐想必已等得生氣了。

  你看到大小姐生氣的時候,最好的法子,就是等她氣消了再說。

  在這種時候你若還想攔住她,勸勸她,你一定是個笨蛋。

  葉開不是笨蛋。所以他什麼也沒說,只歎了口氣,坐下來。

  馬芳鈴本來已快衝出了門,突又轉回來,瞪著葉開道:「喂,你來幹什麼的?」

  葉開眨了眨眼,道:「來找你。」

  馬芳鈴冷笑道:「來找我?現在才來?你以為我一定會等你?」

  葉開笑道:「你現在不是在等我?」

  馬芳鈴道:「當然不是。」

  葉開道:「不是等我,是在等誰?」

  馬芳鈴道:「等三姨。」

  葉開怔了怔,道:「三姨?她也要來?」

  馬芳鈴道:「你以為這地方只有男人才能來?」

  葉開苦笑道:「我什麼都沒有以為,也不知道你已經來了,所以滿街在找你。」

  馬芳鈴瞪著他,又瞪了半天,道:「你一直都在找我?」

  葉開道:「不找你找誰?」

  馬芳鈴忽然「噗哧」一笑,道:「呆子,你以為這裡只有一個門可以進來?」

  原來她是從後門進來的,女孩子到這種地方來,當然要避旁人耳目。

  葉開歎了口氣,苦笑道:「我實在沒有想到你也會走後門。」

  馬芳鈴道:「不是我要走,是三姨。」

  葉開又怔了怔,道:「她也來了?」

  馬芳鈴咬著嘴唇,笑道:「呆子,我剛才不是已告訴了你嗎?」

  葉開道:「她的人呢?」

  馬芳鈴向左面的第三扇門努了努嘴,道:「在裡面。」

  這扇門裡,正是翠濃的香閨。

  葉開瞪大了眼睛,訝道:「她在裡面?在裡面幹什麼?」

  馬芳鈴道:「聊天。」

  葉開道:「跟翠濃聊天?」

  馬芳鈴道:「她們本來是朋友,三姨每次到鎮上來,都要找她聊聊的。」

  她忽又瞪起了眼,瞪著葉開道:「你怎麼知道她叫翠濃?你也認得她?」

  葉開訥訥道:「好像見過一次。」

  馬芳鈴眼睛瞪得更大,道:「是好像見過,還是真的見過?」

  葉開苦笑道:「真的見過。」

  馬芳鈴歪起頭,用眼角瞟著他,道:「你好像是前天晚上來的。」

  葉開道:「嗯。」

  馬芳鈴道:「前天晚上你住在哪裡?」

  葉開道:「好像……好像是……」

  馬芳鈴咬著嘴唇,突又一扭頭,頭也不回地衝了出去。

  這位大小姐的脾氣,真有點像是五月裡的天氣,變得真快。

  葉開只有歎息,除了歎氣之外,他還能怎麼辦呢?

  男人在女人面前說話,真應該小心些,尤其是喜歡你的女人。

  也不知過了多久,門忽然又被輕推開了,馬芳鈴又慢慢地走了回來,走到葉開面前,在對面找了張椅子坐下。

  她臉色已好看多了,似笑非笑地看著葉開,忽然道:「你怎麼不說話?」

  葉開道:「我不敢說。」

  馬芳鈴道:「不敢?」

  葉開道:「我怕又說錯了話,讓你生氣。」

  馬芳鈴道:「你怕我生氣?」

  葉開道:「怕得厲害。」

  馬芳鈴眼波流動,突又噗哧一笑道:「呆子,不該說的時候嘴巴不停,該說的時候反而不說了。」

  她目光漸漸溫柔,凝視著葉開,道:「今天早上,別人問你昨天晚上在哪裡,你為什麼不說?」

  葉開道:「不知道。」

  馬芳鈴柔聲道:「我知道,你是怕連累了我,怕別人說我的閒話,是不是?」

  葉開道:「不知道。」

  聰明的男人總是會選個很適當的時候來裝裝傻的。

  馬芳鈴眼波更溫柔,道:「你難道不怕他們真的殺了你?」

  葉開道:「不怕,我只怕你生氣。」

  馬芳鈴嫣然一笑,溫柔得就彷彿是可以令冰河解凍的春風。

  葉開盯著她,似又有些癡了。

  馬芳鈴慢慢地垂下頭,道:「我爹爹早上是不是找你談過話?」

  葉開道:「嗯。」

  馬芳鈴道:「他說了些什麼?」

  葉開道:「他要我走,要我離開這地方。」

  馬芳鈴咬著嘴唇,道:「你說什麼?」

  葉開道:「我不走!」

  馬芳鈴抬起頭,忽然站起來,握住了他的手,道:「你……你真的不走?」

  葉開點了點頭。

  馬芳鈴道:「別的地方沒人等你。」

  葉開柔聲道:「只有一個地方有人等我。」

  馬芳鈴立刻問道:「哪裡?」

  葉開道:「這裡。」

  馬芳鈴又笑了,笑得更甜,眼波朦朧,就像是在做夢似的,輕輕道:「我這一輩子,從來也沒有人跟我這樣子說過話,從來也沒有人拉過我的手……你知不知道?相不相信?」

  葉開道:「我相信。」

  馬芳鈴道:「就因為別人都覺得我很凶,所以我自己也越來越覺得自己凶了,其實……」

  葉開忍不住笑道:「其實你本來就很凶。」

  馬芳鈴嫣然一笑,道:「其實有時我跟你生氣,根本就是假的。」

  葉開道:「為什麼要假裝生氣?」

  馬芳鈴道:「因為……因為我總覺得若不時常發發脾氣,別人就會來欺負我。」

  葉開柔聲道:「以後絕沒有人敢再欺負你。」

  馬芳鈴眨著眼,道:「若有人欺負我,你去跟他拚命?」

  葉開道:「當然,只不過……你以後可不許假裝生氣了。」

  馬芳鈴又咬起嘴唇,道:「但以後你若敢再住在這裡,我可真的生氣了。」

  葉開什麼話也不說,從靴筒裡拿出了那卷紅紙。

  馬芳鈴打開來一看,臉上立刻又露出春風般溫柔的微笑。

  葉開看著她,從心裡覺得她真是個很可愛的少女,又直爽,又天真,有時簡直就像是個孩子一樣。

  他忍不住捧起了她的手,輕輕地親了親。

  她的臉又紅了,紅得發燙。

  就在這時,忽然聽到有人輕輕咳嗽。

  那人正帶著微笑,看著他們。

  馬芳鈴的臉更紅,一雙手立刻藏到背後。

  三姨微笑道:「我們該回去了!」

  馬芳鈴紅著臉垂下頭,道:「嗯。」

  三姨道:「我先到外面去等你。」

  她出去的時候,似有意,似無意,又回眸向葉開一笑。

  令人銷魂的一笑。

  馬芳鈴的笑是明朗的、可愛的,就好像是初春的陽光。

  她的笑卻如濃春,濃得令人化不開,濃得令人不飲自醉。

  在她面前,馬芳鈴看來就更像個孩子。

  無論誰看到她走出去,都會覺得有些特別的滋味,就彷彿被她偷走了什麼東西。

  葉開當然不能將這種感覺露出來,所以忽然問道:「你們每次到鎮上,坐的都是那輛馬車?」

  馬芳鈴顯然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問這句話,但還是點了點頭。

  葉開道:「像那樣的馬車,你們一共有幾輛?」

  馬芳鈴道:「只有一輛。這裡的人,都比較喜歡騎馬。」

  葉開歎了口氣,道:「就因為你們要坐這輛馬車,所以他們就只能自己回來了。」

  馬芳鈴道:「他們是誰?」

  葉開道:「昨天晚上跟我一起去的客人。」

  馬芳鈴笑道:「他們又不是孩子了,自己回來又有什麼關係?你又何必歎氣?」

  葉開卻又歎了口氣,道:「因為他們十三個人來,現在已死了一個,不見了十一個。」

  馬芳鈴睜大眼睛,道:「死的是誰?」

  葉開道:「飛天蜘蛛。」

  馬芳鈴道:「不見了的呢?」

  葉開道:「樂大先生、慕容明珠,和他那九個跟班的。」

  馬芳鈴道:「這麼大的人了,怎麼會不見呢?」

  葉開緩緩道:「這地方本來就隨時都會有怪事發生的。」

  馬芳鈴抿嘴一笑,道:「也許這只不過是你的疑心病,他們說不定很快就會回來的。」

  葉開搖搖頭,忽又道:「我能不能順便搭你們的馬車到前面去?」

  馬芳鈴道:「當然可以。只不過……你到前面去幹什麼呢?」

  葉開道:「去找那些不見了的人。」

  馬芳鈴道:「你怎麼知道他們還在附近?也許他們從別的路回去了呢?」

  葉開道:「不會的。」

  馬芳鈴道:「為什麼不會?」

  葉開道:「我知道。」

  馬芳鈴道:「怎麼知道的?」

  葉開道:「有人告訴我。」

  馬芳鈴道:「是什麼人告訴你的?」

  葉開垂頭看著自己的手,一字字地說道:「是個死人……」

  馬芳鈴駭然道:「死人?」

  葉開點了點頭,緩緩道:「你知不知道,死人有時也會說話的,只不過他們說話的方法和活人不同而已。」

  馬芳鈴吃驚地看著他,訥訥道:「死人說的話你也相信?」

  葉開又點點頭,嘴角帶著種神秘的笑意,道:「只有死人告訴你的事,才永遠不會是假的……因為他已根本不必騙你。」

  這死人緊握著的雙拳已鬆開了,手指彎曲僵硬。死人縱然還能說出一些秘密,但他的手卻是絕不會自己鬆開的。飛天蜘蛛緊緊地握著的雙拳已鬆開,手指彎曲而僵硬。

  馬空群站在棺材旁,目光灼灼,盯著這雙手。

  他既不看這死人扭曲變形的臉,也不看那嘴角凝結了的血漬,只是盯著這雙手。

  所以每個人都在盯著這雙手。

  馬空群忽然道:「你們看出了什麼?」

  花滿天和雲在天對望了一眼,沉默著。

  公孫斷道:「這只不過是雙死人的手,和別的死人並沒有什麼地方不同。」

  馬空群道:「有。」

  公孫斷道:「有什麼不同?」

  馬空群道:「這雙手本來握得很緊,後來才被人扳開來的。」

  公孫斷道:「你看得出?」

  馬空群道:「死人的骨頭和血已冷硬,想扳開死人的手並不容易,所以他的手指才會這樣子扭曲,而且上面還有傷痕。」

  公孫斷道:「也許是他臨死前受的傷。」

  馬空群道:「絕不是。」

  公孫斷道:「為什麼?」

  馬空群道:「因為若是生前受的傷,傷口一定有血漬,只有死了很久的人才不會流血。」

  他忽然轉向雲在天,道:「你看見這屍體時,他是不是已死了很久?」

  雲在天點點頭,道:「至少已死了一個時辰,因為那時他的人已冷透。」

  馬空群道:「那時他的手呢?是不是握得很緊?」

  雲在天沉吟著,垂下頭,道:「那時我沒有留意他的手。」

  馬空群沉下臉,冷冷道:「那時你留意著什麼?」

  雲在天道:「我……我正急著去盤問別的人。」

  馬空群道:「你問出了什麼?」

  雲在天垂首道:「沒有。」

  馬空群沉聲道:「下次你最好記得,死人能告訴你的事,也許比活人還多,而且也遠比活人可靠。」

  雲在天道:「是。」

  馬空群道:「他這雙手裡,必定緊握一樣東西,這樣東西必定是個很重要的線索,說不定就是他從兇手身上抓下來的,當時你若找出了這樣東西,現在我們說不定就已知道兇手是誰了。」

  雲在天目中露出了敬畏之色,道:「下次我一定留意。」

  馬空群臉色這才和緩了些,又問道:「當時除了你之外,還有誰在這口棺材附近?」

  雲在天眼睛裡忽然閃出了光,道:「還有葉開!」

  馬空群道:「你有沒有看見他動過這屍體?」

  雲在天又垂下頭,搖頭道:「我也沒有留意,只不過……」

  馬空群道:「只不過怎樣?」

  雲在天道:「只不過他對這屍體,好像也很有興趣,站在棺材旁看了很久。」

  馬空群冷笑著,道:「這少年看出的事,只怕遠比想的多得多。」

  公孫斷忍不住道:「這人只不過是個飛賊,他是死是活,和我們有什麼關係?」

  馬空群道:「有。」

  公孫斷道:「有關係?」

  馬空群點點頭,道:「這人雖是個飛賊,卻是個最精明的飛賊,只要一出手,必定萬無一失,可見他對別人的觀察必是十分準確仔細。」

  他緩緩接道:「所以,我才特地叫人找他到這裡來……」

  公孫斷失聲道:「這人是你特地找來的?」

  馬空群沉聲道:「是我花了五千兩銀子請來的。」

  公孫斷道:「請他來幹什麼?」

  馬空群道:「請他來替我在暗中偵查,誰是來尋仇的人。」

  公孫斷道:「為什麼要找他?」

  馬空群道:「因為他和這件事全沒有關係,別人對他的警戒自然就比較疏忽,他查出真相的機會,自然也比較多。」

  公孫斷歎了口氣,道:「只可惜他什麼也沒有查出來,就已死了。」

  馬空群沉聲道:「他若什麼都沒有查出來,就不會死!」

  公孫斷道:「哦?」

  馬空群道:「就因為他已發現了那兇手的秘密,所以才會被人殺了滅口!」

  公孫斷瞪起了眼,道:「所以我們只要找出是誰殺他的,就可以知道誰是來找我們麻煩的人了。」

  馬空群冷冷道:「所以他手裡握著的線索,關係才如此重要!」

  公孫斷道:「我去問問葉開,那東西是不是他拿走的?」

  馬空群道:「不必。」

  公孫斷道:「為什麼?」

  馬空群道:「他死的時候,葉開在鎮上,所以殺他的兇手絕不是葉開。」

  他冷冷接著道:「何況,葉開若真從他手上拿走了什麼,也沒有人能問得出來。」

  公孫斷的手又按上刀柄,冷笑著,滿臉不服氣的樣子。

  馬空群沉吟著,又道:「他臨死之前,是誰跟他在一起的?」

  雲在天道:「樂大先生、慕容明珠、傅紅雪。」

  馬空群道:「現在他們的人呢?」

  雲在天道:「傅紅雪已回到鎮上,樂樂山和慕容明珠卻已失蹤了。」

  馬空群沉下了臉,道:「去找他們,帶四十個人去找。」

  雲在天道:「是。」

  馬空群道:「十個人一組,分成四組,多帶食水口糧,找不到線索就不許回來!」

  雲在天道:「是。」

  無論馬空群說什麼,他臉色永遠都很恭順,在馬空群面前,這昔年也曾叱吒一方的武林高手,竟像是變成了個奴才。

  公孫斷突又大聲道:「我去找傅紅雪!」

  馬空群道:「不必。」

  公孫斷怒道:「為什麼又不必?難道這小子就找不得?」

  馬空群歎了口氣,道:「你難道看不出這人是怎麼死的?」

  公孫斷垂下頭去看手裡的刀柄,道:「誰規定帶刀的一定要用刀殺人?」

  馬空群沒有立刻回答這句話,雲在天已知趣地退了出來,帶上門。

  公孫斷的頭抬起,又問了一句:「誰規定他一定要用刀殺人?」

  馬空群道:「他自己。」

  公孫斷道:「他自己?」

  馬空群道:「他若真是來復仇的,那麼他手裡的刀就是他復仇的象徵,他要殺人,就一定要用刀!」

  他淡淡地笑了笑,接下去道:「他若不是來復仇的,你又何必去找他?」

  公孫斷沒有再說話,他轉身走了出去,腳步聲沉重得像是條憤怒的公牛。

  馬空群看著他巨大的背影,眼睛忽然露出憂鬱恐懼之色,彷彿已從這個人的身上,看出了一些十分悲慘不幸之事。

  四十個人,四十匹馬。

  四十個大羊皮袋中,裝滿了清水和乾糧。

  刀已磨利,箭已上弦。

  雲在天仔細地檢查了兩次,終於滿意地點了點頭,但聲音卻更嚴厲:「十個人一組,分頭去找,找不到你們自己也不必回來!」

  公孫斷已回到自己的屋子。

  屋裡雖顯得有些凌亂,但卻寬大而舒適,牆上排滿了光澤鮮艷的獸皮,

  桌上擺滿了各種香醇的美酒,在寂寞的晚上只要他願意,就有人會從鎮上為他將女人送來。

  這是他應得的享受。他流的血和汗都已夠多。

  可是他從來未對這種生活覺得滿意,因為在他內心深處,還埋藏著一柄刀,一條鞭子。

  是他自己用自己沾滿血腥的手埋下去的!

  無論他在做什麼,這柄刀總是在他心裡不停地攪動,這條鞭子也總是在不停地抽打著他的靈魂。

  桌上的大金盃裡酒還滿著,他一口氣喝了下去,眼睛裡已被嗆出淚水。

  現在終於已有人來復仇了,但他卻只能像是個見不得人的小媳婦般坐在屋子裡,用袖子偷偷擦眼角的淚水——無論是為了什麼原因流下來的,眼淚總是眼淚。

  他又倒了滿滿一杯酒,喝了下去。

  「忍耐!為什麼要忍耐?你既然有可能要來殺我,我為什麼不能先去殺你?」

  他衝了出去。

  也許他並不想去殺人的,可是他心裡實在太恐懼。

  不是仇恨,也不是憤怒,而是恐懼!

  一個人想去殺人時,為了仇恨和憤怒的反而少,為了恐懼而殺人的反而多!

  一個人想去殺人時,往往也不是為了別人傷害了他,而是因為他傷害了別人。

  這也正是自古以來,人類最大的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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