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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鳳歌]崑崙【龍游卷】(全文完)

[鳳歌]崑崙【龍游卷】(全文完)

龍游卷 第一章 石公山頭


  一二七五年七月,宋度宗趙祺病故於臨安。同年,賈似道立年僅四歲的趙昆為帝,一手把持朝政,封鎖前方訊息,一時間大宋朝野惶惶,風雨飄搖。伯顏得細作稟報,心知時機成熟,率大軍二十萬,順漢水而下。其間靳飛、雲殊屢興義軍,但宋軍將庸兵弱,義軍縱然拚死作戰,也是杯水車薪,不能濟事。

  當年冬天,元軍渡過長江,夾江而進。大宋兵部尚書呂師夔,殿前指揮史範文虎等重臣大將紛紛投降,獻媚取寵,醜態面出。

  襄樊陷落,賈似道始終封鎖消息,不料前方一敗塗地,再也掩蓋不住。消息傳到臨安,大宋舉朝震驚,邊邀賈似道親征退敵。賈似道被逼無奈,命夏貴為副帥,統領水陸大軍二十萬,戰船三千餘艘,逆江西進,與元軍交戰於魯港。

  襄樊陷落,賈似道始終封鎖消息,不料前方一敗塗地,再也掩蓋不住。消息傳到臨安,大宋舉朝震驚,力邀賈似道親征退敵。賈似道被逼無奈,命夏貴為副帥,統領水陸大軍二十萬,戰船三千餘艘,逆江西進,與元軍交戰於魯港。

  兩軍對決,十餘萬元軍齊發喊,如江上驚雷,順流而下。宋人陸上兵馬雖弱,但精熟水戰,逆流奮擊。雙方久站未決,夏貴心中發虛,忽趁眾人不覺,掉船便逃。

  這時候,賈似道摟著酒杯,正靠著愛妾香肩觀戰。他對軍陣一竅不通,看見雙方廝殺激烈,也不知道誰勝誰負,乍見夏貴經過帥船,忙叫道:「勝了麼?」夏貴嚷道:「抵不住啦!」賈似道大驚,他本身是潑皮出身,此時再也不顧斯文,跳腳大罵道:「賊廝鳥,也不早說?」匆匆拉著愛妾,撲通一聲,跳上早已備好的快船,咬著夏貴的屁股,一前一後,飛也似去了。

  此時有人瞧見正副統領先後走脫,驚叫起來,前方宋軍聞聲,鬥志煙消。軍中將領紛紛逃走,一時間,宋軍自向衝撞,亂作一團。元人趁勢進擊,宋軍兵敗如山,投降者十餘萬,糧草輜重盡皆失落。

  魯港敗績傳到臨安,大宋朝野怒不可赦。謝太后命賈似道革職拿辦,流放循州。此時賈似道眾叛親離,束手就擒,押解中途為官差所殺。

  這一戰之後,江淮宋軍鬥志全無,或逃或降,鮮有抵抗。元軍兵分三路,梁蕭沿江南東進,不日抵達京口,忽得伯顏將令,命他返回揚州。

  抵達揚州,伯顏召集諸將,集中中軍大帳。伯顏神色陰沉,說道:「聖上有旨,命征宋大軍暫停南下,準備西巡。」梁蕭奇到:「為何西巡?不打大宋了麼?」

  阿術沉著臉道:「西北出亂子了!窩闊台得孫子,葉茂立得海都趁我大軍南征,西北空虛,糾集西北諸王,在塔那思河邊結盟,認為聖上施行『漢法』,踐踏了太祖遺訓。諸大判王結集鐵騎二十餘萬,以海都為首,越過阿爾泰山,直逼舊都和林。」

  伯顏皺眉道:「海都足智多謀,善於用兵,乃是聖上的勁敵。聖上如今猶豫難決,讓人傳話說:」聯兩度攻打大宋,兩度無功而返,眼看伯顏此次便要成功,海都又來生事,若為南方招澤之地,丟了北方大好基業,好比得了羊,丟了牛,得不償失。『是以命我與宋廷議和,劃江而治。「

  阿術揚聲道:「宋人連番慘敗,軍無成心,正是用兵之時!若與宋人議和,讓他們緩過氣來,來日攻打難上十倍。海都兵馬雖眾,但西北諸王其心不一。依我看,只需精兵數萬,足可遏其鋒芒,何必調動南徵兵馬?」

  伯顏頡首道:「阿術,我與你念頭一般!如今我前往大都,設法說服聖上。我不在軍中,你代行主帥之責。」他頓了頓,又道,「梁蕭。」粱蕭應聲而起,伯顏道:「我命你為水陸兵馬大總管,輔佐阿術,統領大軍。」梁蕭應了,伯頗又叮囑一番,遣散眾將,趁夜趕往大都。

  是夜梁蕭紮營瓜州,營盤方定,聞報郭守敬求見,心中大喜,出帳相迎。二人久別重逢,握手寒暄一陣,郭守敬笑道:「粱大人,郭某此次特來辭行的。」粱蕭問道:「要回大都麼?」郭守敬道:「如今大軍駐紮不前,我也不用再建水站。加之今年黃河水又漲得厲害,頗有氾濫之勢,聖上召我北還,擬議疏河洩洪。」

  粱蕭歎道:「干戈未平,水患又起,這天下真是紛擾不息啊!」郭守敬也歎道:「所謂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這天下的紛擾,總是無窮無盡的!」二人各懷心事,捧茶默然。阿雪立在一旁,見二人神色忽轉沉重,心中奇怪:「方纔還有說有笑,怎又突然不高興啦?」

  郭守敬又道:「梁將軍,郭某有一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梁蕭道:「郭大人無須客氣。」郭守敬扶案而起,歎道:「將軍一身經天緯地之才,用於征戰殺戮,不覺得可惜了麼?」梁蕭聽得一愣。郭守敬望了望阿雪,口唇微張,欲言又止。梁蕭擺手道:「此間並無外人,郭大人有話直說。」

  郭守敬點了點頭,正色道:「粱將軍非同俗流,郭某也就不妨直言了。」他站起身來。負手走了幾步,望著帳外晴空,緩緩道:「聖上承父祖霸業,雄心勃勃,欲要包舉四海,創立百世不易之功;粱將軍韜略過人,戰必勝,攻必克,功勳赫赫。只不過,常言說得好:」自古無千年之國『,就算大元一統,又挨得過多少年光陰呢,「他轉過頭來,目光如炬,」試問數百年後,煌煌史冊,又以將軍為何人呢?將軍百年之後,留與後世以何物呢 』「

  粱蕭不料仙突然說出這番話來,心中奇怪,說道:「常言道:」人死萬事空。『身後之事,哪管得了許多,「郭守敬搖頭道:。郭某以為,此言大大不妥,世上雖無千年之國,卻有存留千年的物事,只看將軍是否有志於此了。」

  梁蕭心頭一動,脫口道:「莫非朝廷要重修曆法?」郭守敬拍手笑道:「將軍真乃解人。自祖沖之制《大明歷》以米,歷經數百年,未有多少改進。絛由有二:一則測量地域不廣;二則數術上有不可逾越的難關。如今天下一統在望,大元疆域之廣,必當遠超漢唐。聖上有心於各地設立天文台,觀測日月,重修一部新歷。」他說到這裡,但見粱蕭側耳傾聽,知他動心,微微笑道,「將軍數術之精獨步當今,若能與郭某攜手完成新歷,當為天下黎民之幸,足可遺惠百世之人!」

  梁蕭向日被困於,「天圓地方侗」,便有推創新歷、壓倒前人之想。只是這等大事,實非一人之力能夠完成。數年來他迭經變故,這念頭卻從未斷過,反而一日比—日熾烈,聽郭守敬一說,不由激動起來,起身踱了十數步,忽地黯然歎道:「可惜我軍務纏身,難以他顧。」

  郭守敬笑道:「這個不急!郭某想過了,此次測量北至欽察汗國,西至伊兒汗國,東至高麗,南至瓊州。瓊州等地隸屬大宋,故而,大宋未滅,此事無從談起。這次返回大都,我便向聖上推舉將軍主持太史局,監修曆法,只不過屆時將軍放得下手中赫赫兵權、滔天富貴麼,」梁蕭冷笑道:「與編修曆法相比,打仗算什麼,富貴又算什麼?」

  郭守敬驚喜莫名,大笑道:「郭某果然沒看錯,梁將軍正是我道中人!」粱蕭道: 「待軍事告一段落,我便去大都會合大人。」郭守敬伸出手掌,笑道:「一言為定!」梁蕭一笑,也伸出手掌,兩人擊掌三次,相對大笑。

  到了晚飯時分,阿雪整治了六樣小菜,一壺果酒。梁蕭與郭守敬把盞縱論,分外投機。說到興起處,梁蕭道:「若要改進《大明歷》,需得在這五處下功夫;一為大陽盈縮,二為月行疾遲,三為黃赤道差,四為黃赤道外度,五為白道交周……」他談得興起,郭守敬聽得眉開眼笑。兩人各以手指蘸取酒水,在桌上塗畫天文算法,描繪天文儀器,說到入神處,竟然忘了吃喝,阿雪忍不住出聲提醒,二人方才作罷。

  用過酒飯,兩人興致仍濃,聯床夜話,一宿未眠。到得次日,郭守敬告辭北還,梁蕭前往相送。他望著郭守敬人馬背影,心中惆悵不已:「郭大人心願得償,一舉脫出軍伍,潛心整治水利、編修曆法。但我還得與那些宋軍糾纏廝殺,端地叫人氣悶。唉,只願這一戰之後,千秋萬代,永無戰爭,容我與郭大人創建曆法,圖畫山川,治理百藝,經營農桑,締造出一個古今未有的煌煌盛世來。」他與郭守敬一席長談,眼界陡開,所謀更為遠大。但此時天下未定,天文曆法、水利機械俱是空談,惆悵之餘,又覺無可奈何。

  宋德祜元年五月,宋廷得知元人西北危急,垂相陳宜中毅然斬殺元朝議和使節,上奏謝太后,誓言奪回兩淮。謝太后鳳顏大悅,命張世傑執掌三軍帥印,聚集舟艦萬餘艘,與靳飛合軍一處,號稱水陸二十萬,進圍京口『;李庭芝則率步騎五萬出揚州,進擊阿術。幾當此存亡之際,大宋一掃奸佞妖氛,精兵將會聚淮東,欲與元軍決一死戰。

  宋人來勢猛烈,京口守備土土哈連連告急。梁蕭率軍渡江,進抵京口;同月,元軍諸將陸續會集。宋元兩軍對峙於焦山,戰艦數萬,阻江斷流。

  尚未交戰,宋軍降將範文虎面見阿術道:「此去二十里有石公山,登山一望,宋軍陣勢當盡收眼底。」

  阿術大喜,攜軍中大將往石公山觀敵。

  石公山聳峙江畔,山高百仞。元軍諸將登頂而望,只見大江闊遠,煙水蒼茫,金山、焦山雙峰遙峙,宋軍戰船千萬,於兩山之向不時往來,陣勢似方非方、似圓非圓,十船一隊結成方陣,頗為緊密。梁蕭默察宋陣,忽道:「不妥!」阿術奇道:「如何不妥?」只聽梁蕭娓娓道來:「宋軍擺了個奇特陣勢。此陣名叫『天地玄黃陣』,十船一隊,居中結成五陣,合以東、西、南、北、中五嶽之位;五嶽內外夾雜九陣,法於鄒衍九州之數:晨土東南神州,深土正南邛州,滔土西南戎州,並土正西升州,白土正中冀州、肥土西北柱州,成土北方玄州,隱土東北鹹州,信土正東陽州,這十四陣相生相衍,結成后土之象。」

  眾人循其指點,果見宋陣內隱隱分作十四塊,不由暗暗稱奇。

  梁蕭又指宋軍外陣道:「后土陣外有玄天陣,又分化為二十四小陣,合以二十四節氣之數:立春雨水,驚蟄春分,清明谷雨,立夏小滿」「他一邊述說,一面指出二十陣方位。

  「玄天陣合於周天節氣,后土陣合於八方地理,本也不難把握,但若天地交泰,則變化無窮,難以應對。據我所知,此陣早巳失傳,當初我也只得殘簡。不過殘簡中有言:」 此陣囊括天地,吞吐日月,御千萬之兵如拈一芥,進退裕如,破無可破。「『阿術聽得神色一變,還未說話,忽聽有人哈哈笑道:」晦氣晦氣,大好江山卻無人會賞,只得野狗一群,在此嚎東嚎西!「

  眾將一驚,回頭瞧去,忽見光溜溜的大石上,坐著一個邋遢儒生,對著浩浩大江把酒臨風、意態瀟灑。梁蕭心中一喜,向那儒生拱手笑道:「公羊先生,許久不見,怎地見面便罵人呢?」

  眾將心中詫異:「梁蕭怎認得他?山下有精兵四面把守,此人又是如何上來的?」

  卻聽公羊羽淡然道:「我自罵野狗,哪裡又罵人了?」眾將聽出嘲意,無不大怒。

  梁蕭心念一動,揚聲道:「你是雲殊的師父?」公羊羽瞥他一眼,道:「那又如何?」 梁蕭面色發白,點頭歎道:「我明白了。」

  公羊羽冷笑道:「你明白個屁。」他嘿嘿一笑,目視大江,舉手拍打石塊,長吟道: 「天地本無際,南北竟誰分?樓前多景,中原一恨杳難論!卻似長江萬里,忽有孤山兩點,點破水晶盆,為借鞭霆力,驅去附崑崙!望淮陰,兵冶處,儼然存!看來天意,止欠士雅與劉琨,三拊當時頑石,喚醒隆中一老,細與酌芳尊,孟夏正須雨,一洗北塵昏!」

  阿術聽得奇怪,強自收攝心神,低聲問水軍總管張弘范道:「他所唱的什麼曲子?」 張弘范頗通詩詞,小聲應道:「這曲子說的是:江山壯美,我要像祖逖、劉琨一樣驅逐胡虜,如諸葛孔明一般北伐中原。」

  阿術面色一沉,以漢話叫道:「足下是誰?」公羊羽瞧他一眼,笑道:「你問我是誰?哈,我朝游南海暮蒼梧,袖裡青蛇膽氣粗,三上岳陽人不識,朗吟飛過洞庭湖。」

  眾親兵早已忍耐不住,飛身欲撲,哪知方才舉刀,便覺渾身一麻,動彈不得。詩句尚未念完,十餘個親兵早已張口怒目,猶如木塑泥雕一個接一個定在當場。

  公羊羽大袖一垂,笑道:「阿術,你道我是誰?」這詩是呂洞賓所作,公羊羽隨口引來,本是以風流神仙自況,阿術不解其意,卻覺眼前這般詭異之事從未見過,一時背脊生寒,喝道:「大夥兒當心。這酸丁會妖法!」

  公羊羽呸了一聲道:「分明是仙術,你卻說是妖法。唉,人說撻子蠢如牛馬,果然不假,跟你說話,真叫對牛彈琴!無趣,無趣。」

  阿術定了定神,沉聲道:「閒話少說,足下到底有何貴幹?」公羊羽笑嘻嘻道:「區區窮困潦倒,貴幹是不敢當的。所幹的不過是下九流的勾當。李太白曾有盲:」天地賭一擲,未能忘戰爭。『我這次來,只想和你們那個鳥皇帝忽必烈天南地北,賭上一局?「

  阿術只覺此人言辭古怪難懂,心忖道:「遇上這等大刺客一,惟有走一步算一步,跟他多說話,拖延時間。」當即道,「好啊,足下要怎麼賭?」

  公羊羽拍手笑道:「果然是對牛彈琴!所謂天地賭一擲,當然是擲骰子了。賭注麼?便就是這天這地。不過賭徒有了,賭注有了,骰子也不能少!」說罷從身邊提起一個布囊,隨手一抖,布囊中咕咚滾出一顆人頭來。

  阿術看清那人頭容貌,臉色一變,失聲道:「燕鐵木兒!」公羊羽笑道:「敢情這傢伙叫這個名兒。我瞧他在馬上耀武揚威,便順手牽來他這腦袋。」他嘻嘻一笑,指著人頭道,「這算我第一個骰子吧。聽說他是勞什子馬軍萬夫長,是以算作三點。」

  燕鐵木兒乃是元軍萬戶,驍勇善戰,如今卻身首分離。一時間,眾將均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阿術身為大將,自然不能示弱,冷冷一笑,揚聲道:「萬夫長是三點骰子,本帥想必就是六點了。」

  公羊羽大指一蹺,笑道:「果真是三軍統帥,大有自知之明。可惜,六點只有一個,擲不出六六大順、至尊豹子。不過,天幸還有三位總管。這姓梁的小兔崽子是兵馬大總管,算為五點。陸軍總管阿刺罕算四點,水軍總管張弘范算四點。參議政事董文炳帶兵不多,官晶尚可,好歹也算四點,至於這個範文虎麼,賣國求榮,敗類中的敗類,算一點都抬舉他了,拿來做骰子,沒來由髒了老子的手。」範文虎被他罵得狗血淋頭,面帶怒容,內心卻是竊喜不已。

  此時日未中天,江水如帶,遠景曠夷,本來十分寫意。但這小小的石公山頂,氣氛卻凝如鉛鐵。公羊羽始終笑容不改,便如赴會清談。但他越是談笑風生,諸將便越覺喘不過氣來。他們平日號令千軍萬馬,手握無數人的性命,生殺予奪,為所欲為,但如這般身為魚肉、任人宰割,卻是從未有過。

  公羊羽手拈鬍鬚,又笑道:「賭徒賭徒,非三即六。窮酸我方才手風不順,只擲了個三點,敢問諸位,窮酸下一回擲個什麼點數才好?」目光掃過諸將,竟無一人出列。

  公羊羽冷冷一笑,正要譏諷,忽見梁蕭足不點地般越眾而出,揮手在一名親兵背上拍落。那人四肢亂舞,穴道頓解。只見梁蕭在人堆裡左一穿,右一穿,身若蝶飛,掌如電閃,眨眼工夫,那十餘親兵前仰後合、手揮足舞,盡又活動開來。

  梁蕭身形一斂,足下不丁不八,淡然道:「公羊先生請了!」

  公羊羽臉上青氣一閃而過,口中卻笑嘻嘻道:「五點麼,好得很。」他右掌一揚,徐徐拍向梁蕭胸際,梁蕭但覺他掌風凝若實質,不能不接,誰料揮掌一擋,胸中便氣血如沸,不由得倒退三步。後方一名親兵不知好歹,搶上扶他,怎料指尖才碰上他背,便有巨力湧來,將他拋得飛出六丈,一個觔斗落下懸崖,一聲淒厲慘呼,遙遙傳至。

  公羊羽不待梁蕭站定,一閃身已到他頭頂,大笑道:「小兔崽子,再接老子一掌!」 梁蕭哪敢再接,長劍出鞘,直奔公羊羽胸腹。公羊羽哼了一聲,袖裡青螭劍破空而出,劍如薄紙,曲直無方,宛如群蛇攢動,刺向粱蕭週身要害。

  頃刻間,二人劍若飛電,乍起乍落拆了五招,出招雖快,劍身卻無半點交接,看似各舞各的,實則無不是批亢搗虛的殺招。梁蕭精進雖速,與公羊羽相較起來,仍是相形見絀,迭經奇險。

  公羊羽見他接下自己五記殺手,又覺吃驚,又是難過:「此子假以時日,如何不成一代宗師?可恨他助封為虐,武功越強,越是禍害,若不將他剷除,不知還要害死多少宋人?」

  他一念及此,心腸復轉剛硬,長劍一疾,刺到梁蕭面門。梁蕭向後一縱,忽覺足底踏空,心頭大驚:「糟糕!後面是懸崖了!」才要止住去勢,公羊羽劍勢如風,撲面而來。

  在眾人驚呼聲中,梁蕭身形後仰,墜落懸崖,但他情急生智,忽覷著崖壁縫隙,奮力運劍刺人。只聽「嗆啷」一聲,梁蕭一手捉劍,身子懸空,隨著浩蕩江風,搖晃不已。公羊羽暫不追擊,拈鬚笑道:「這招『猴子上吊』,使得妙極!」梁蕭自知難免一死,索性揚聲道:「好啊,你使招『野狗吃屎』來刺我啊!」

  他所在方位甚低,公羊羽心道:「若然刺他,必然俯身,形如野狗匍匐,豈非中了他言語。」正自猶疑間,忽聽背後風響,眾親兵揮刀撲來。公羊羽轉身一掌,掃翻四個,兵士們悚然止步。

  卻聽阿術喝道:「後退者斬!」他軍令如山,無人違抗,親兵們紛紛拚死上前。

  公羊羽笑道:「蝦兵蟹將,一點都不算,若是擲出來,老子豈不大虧特虧,輸之不及。」 他軟劍嗖地縮回袖間,阿術忽覺眼前一花,已被公羊羽抓住心口,擎在手裡。

  那公羊羽哈哈笑道:「你口口聲聲叫人送死,自個兒的本領卻也稀鬆得很。」諸將眼見主帥被制,無不失色。

  粱蕭得了隙,一抖手,拔劍翻上懸崖,半空中沉喝一聲,劍行「渙劍道」。渙者巽上坎下,宛若狂風吹雨,向公羊羽背後灑落。

  公羊羽本是故意放他上來,見勢笑道:「來得好。」抓住阿術背心,將他當作盾牌迎 _ 上蕭的長劍。

  誰知梁蕭劍勢不止,刷刷刷一連六劍,劍身被他內力逼成弧形,每一劍均貼著阿術的鼻臉腰身掠過。諸將瞧得驚心動魄,齊喊道:「梁蕭,你瘋了麼?」梁蕭只不作聲。他劍法拿捏精微,看似揮劍亂刺,但決計不會傷著阿術,只是不時繞過阿術身子,刺向公羊羽。阿術知他心意,是以劍鋒掠過額際,也是目不交睫、面色如常。

  公羊羽瞧他二人一個超然自信,縱劍搶攻;一個坦然受之,托以性命,以他生平自負,心頭也掠過一絲寒意:「元人有此將帥,無怪所向披靡。出劍者固然藝高膽大,但受劍之人任憑長劍加身、面色不改,更是了得。」

  他想到此處,忍不住起了愛才之念,將阿術拉在一旁,忽地伸指拈住梁蕭劍尖,一壓一彈。梁蕭只覺一股熱流從虎口直躥上來,半條手臂似乎被火燒灼一般,匆忙收劍後躍。

  公羊羽朗聲笑道:「泰山崩於前,猛虎躡於後,其色不變。你這韃子元帥,定力倒也不錯。好,梁蕭,你我二人一個對一個,再賭一回,就賭這平章阿術的性命。你勝了,我饒他不死,你敗了,須得自裁以謝。」

  梁蕭自知無法逼公羊羽放人,雙眉一挑,道:「好!先生請說!」阿術心頭一熱,甚為感動。

  公羊羽一時興起,立下賭約,話一出口,又覺後悔:「今時不同往日,稍有不慎,大宋休矣。雖說當年我立下誓約,不問大宋興亡,但畢竟是氣話。文靖那小子說得不錯:朝廷無能,百姓何辜?今日此時,老夫決不能容這些韃子大將活著走下山去。」

  他心意已決,微微笑道:「好,你便猜猜,我手裡這平章阿術,是死的還是活的?」 梁蕭一愣,心道:「自然是活的。」

  他正要出口,忽又驚悟:「不對,阿術的死活,盡皆操於他手,自己有輸無贏。我猜活的,他掌力一吐,阿術沒命,我非得自盡;我猜死的,公羊羽若讓阿術活著,而我則非死不可。」想到此處,他不由怔在當場。

  公羊羽暗笑道:「這小子卻不肯上當。要麼他答個『活』字,我便可大發利市,賺齊五六兩點。」當即冷笑道,「小子,你還沒想好麼?我數到三,你再不猜出,便算是輸。聽好了,一……」梁蕭臉色發白,仍沒出聲。

  公羊羽笑道:「二!」正要道三,忽聽有人冷冷道:「我猜是活的。」

  那話聲雖不響亮,但陰沉沉悶雷也似,震人耳鼓。公羊羽心頭一凜,側目望去,只見蕭千絕黑衣飄飄,卓立在一塊山石之上。

  公羊羽臉色微變,哈哈笑道:「老怪物,怕是你猜錯了。」他掌力末吐,背後一股腥風忽地猛壓過來,公羊羽青螭劍反手刺出,頓聽得虎吼如雷。就在他心神倏分的當兒,蕭千絕晃身搶到,揮掌按在阿術肩頭,一道內力透肩而過,撞中公羊羽掌心。公羊羽前後受敵,應接不暇,手腕一熱,竟被蕭千絕無雙內勁撞得脫手,欲要再抓,蕭千絕已提著阿術飄退丈餘,傲然道:「老窮酸,你說誰猜錯了?」

  公羊羽哼了一聲,側眼望去,只見那頭黑虎三爪踞地,齜牙怒嘯,還有一爪不停刨土,爪上劍痕宛然、鮮血淋漓,不由暗生惱怒:「好畜生,壞我大事。」眾將瞧這一人一獸憑空鑽出,無不大奇。梁蕭盯著蕭千絕,握劍的手發起抖來。

  此時間,一名親兵掏出號角,嗚嗚吹了起來。山腰衛兵聽到號聲,紛紛呼喊,向山上擁來。

  公羊羽目光閃動,哈哈笑道:「蕭老怪,你可知你有樣本事堪稱天下第一,窮酸很是佩服。」蕭千絕冷笑一聲,道:「什麼本事?」公羊羽笑嘻嘻道:「你跟風吃屁的本事,確稱得天下第一!不管老子身在何處,你總能聞風而來,不對不對,當是聞屁而來才是!」

  蕭千絕面肌微一牽動,冷笑道:「不敢當。你老窮酸也有一樣本事,稱得天下第一。」 公羊羽笑道:「老子天下第一的本事可不止一樣,不知你的說的是哪樣?」

  「別的本事殊不足道,但你一見老子,便逃得不見蹤影,這『逃之天天、屁滾尿流』 的本事,蕭某很是服氣。」

  公羊羽搖頭晃腦,嘻嘻笑道:「這就是你老怪物的不對了。詩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男人追女人,古已有之。區區一介君子,愛慕淑女,不好男風。哪受得了你苦苦相逼!』『言下之意,蕭千絕四下追逼自己,乃是出於斷袖之癖。

  眾人愕然之餘,紛紛望向蕭千絕,心道:「這老頭兒冷眉冷眼,卻有如此嗜好,真叫人意想不到!」

  蕭千絕氣得七竅生煙,怒道:「放屁,放屁!」公羊羽大袖捂鼻:「連放兩個,臭極!臭極!」說罷哈哈大笑,笑聲沖天而起。

  山上眾人中,除了蕭千絕與梁蕭,無不耳鼓生痛,頭暈心跳,幾乎便要站立不住。

  蕭千絕聽他笑得古怪,暗自留意,斜眼瞥去,忽見宋軍陣中飄起一面絲綢風箏,形若蜈蚣,長約十餘丈,心中微覺訝異。

  公羊羽忽一抬手,青螭劍嗡然刺到。蕭千絕稍退半步,揮手反擊。只見數丈之內,兩團人影呼呼亂轉,指劍相擊,錚錚連響,彷彿千百珍珠墜人玉盤,斷難分先後緩急。

  擁上山頂的士卒越來越多。梁蕭心道:「常言道,雙拳不敵四手。公羊羽縱然厲害,前有蕭千絕,後有萬馬千軍,要想脫身,怕也不易……」轉念間,忽道,「老王八,看劍。」 合身而上,一劍刺向蕭千絕。眾將見狀,無不驚喝。

  梁蕭卻不理會,只是揮劍急攻。蕭千絕鬥到緊要處,忽遭襲擊,頓被逼退三步。誰料公羊羽厲喝道:「要你小狗多事?」轉劍刺向梁蕭。梁蕭躲閃不及,眼見軟劍穿心!

  哪知蕭千絕倏忽逼近,一掌劈來,公羊羽只好放過梁蕭,回劍應付。梁蕭緩過氣來,揮劍又刺蕭千絕。蕭千絕怒道:「小畜生討死麼!」嘴上雖硬,但以一對二終究難敵,只得權且閃避。

  公羊羽得暇,挺劍又刺梁蕭。梁蕭此次有了防備,轉瞬間二人換過兩招,蕭千絕縱身上前,正要出掌,不料公羊羽和粱蕭雙劍一分,齊齊刺來。

  蕭千絕連變數次身法,方才避開,抬眼一瞧,梁蕭與公羊羽又鬥在一處,頓時怒火上衝,雙掌分擊兩人。二人只得掉轉劍鋒,與他周旋。如此乍分乍合,好比三國競雄,轉眼拆了百招,仍是難解難分。元軍只怕傷著梁蕭,雖然持刀彎弓,卻也不敢亂動。

  三人激鬥之時,東北風正緊,宋軍那面風箏借那風勢,悠悠升起百仞之高,接近石公山頂。此時,山上軍士越來越多,公羊羽情知再難成事,瞪了瞪梁蕭,又瞪了瞪蕭千絕,忽地一劍逼開梁蕭,向蕭千絕拍出一掌。蕭千絕揮掌相接,二掌相交。

  公羊羽哈哈笑道:「老怪物,老子先走一步了。」蕭千絕一愣,厲喝一聲,飛步搶上。卻見公羊羽一個觔斗,已向崖外縱出,口中笑道:「不送不送,蕭老怪,後會有期。」

  他輕功本自超絕,再借上蕭千絕掌力,這一縱不下十丈。但石公山高及百仞,任憑公羊羽如何厲害,這般躍下也難活命。眾人只道他臨死不屈,跳崖自盡,梁蕭更覺心頭一酸,幾乎墮下淚來!

  江風呼嘯,只見那面風箏定在半空,將一條粗大麻索繃得筆直。陽光灑過,繩索晶亮,似是抹過油脂。公羊羽右手倏揚,十丈白續自袖間吐出,捲上繩索。那風箏微微一沉,便將他懸在空中,公羊羽將白綾分成兩股,套在繩上,便若小孩兒玩滑梯一般,順著百丈長索悠然滑落。

  山上嘩然而驚。羽箭亂如雨點,向公羊羽射到。公羊羽右手劍光飛旋,將來箭盡數圈落。只因繩索抹了油脂,他去勢奇快,有如流星經天一般,頃刻間,羽箭再也夠他不著。

  江上兩軍見此奇景,人人手指天空,驚呼不絕。

  阿術眉頭緊鎖,忽地奪過一張硬弓,取出火矢點燃,拉弓開弦,一箭射向繩索。那繩索塗滿膏油,一點便燃,騰起一條火龍,順風吞沒風箏。風箏翻滾墮下,公羊羽驟失平衡,落向江心。

  此時離江面尚有十丈之距,萬人呼喊聲中,忽見公羊羽一個觔斗,翻至繩索之上,迎風展袖,衣衫鼓脹如球,墜落之勢較那繩索還要緩慢幾分。

  阿術不由失聲驚喝道:「好酸丁,恁地了得!」喝聲中,繩索落江,公羊羽隨之落下,踏索而行,恍若憑虛御風,飄飄然滑人宋軍陣中,再也不見。

  梁蕭見公羊羽奇計脫險,心中稍安,掉頭一瞧,卻已不見蕭千絕人影,急忙提劍追趕。但蕭千絕騎虎而行,翻山越嶺如履平地。他追到山下,已不見人影。

  梁蕭正自失落,忽聽一破鑼嗓子笑道:「你奶奶個熊。老子為啥不能站這裡?」梁蕭聽得耳熟,側目一瞧,只見中條五寶站在遠處,四周圍著一圈元軍。胡老百大刺刺抱著膀子,正在說話。

  胡老千接口笑道:「不錯不錯,這麼大塊地兒,是你家茅坑麼?就算是你家茅坑,老子拉個屎也不成麼?」五人一齊哈哈大笑。

  眾元軍聽他胡拉亂扯,盡皆大怒,正想圍攻,梁蕭已上前道:「慢著。」元軍認出他來,紛紛退後。

  中條五寶見了梁蕭,又驚又喜,紛紛圍了上來,七嘴八舌,搶著說話。梁蕭也覺歡喜,問道:「你們五個混賬,來這裡做什麼?」

  只聽胡老萬道:「老子跟蕭大爺來的。蕭大爺走前面,老子落後面,不想這群人圍住老子,硬說是奸細。」

  梁蕭眉頭一皺,一個軍士上前道:「將軍,方才山上出事,這幾人穿南人衣衫,故而我們才盤查,不料他們就動起手來。」

  梁蕭道:「他們不是奸細,你們散了吧!」眾兵士扶起地上同伴,行禮別過。

  胡老十小眼一轉,忽道:「老大,老子徒弟呢?」梁蕭一愣。

  胡老一也道:「楊小雀沒跟老大一塊兒麼?」胡老千嚷道:「李庭呢?老子有點兒想他!」胡老萬笑道:「老子想了許多高招,全要教給王可,包他一日千里,所向無敵。」

  胡老一斜他一眼,冷笑道:「狗屁高招,老子只須指點楊小雀三招,擔保他一伸手,王可就軟得像柿子。」胡老十接口道:「我家三狗兒手也不用伸,吐口唾沫就能把他淹死!」 胡老千道廣那不算厲害,李庭放個屁,也能臭倒那小王八羔子!「

  他三人對那句「所向無敵」好生不滿,合夥羞辱胡老萬。胡老萬心頭怒極,但想雙拳不敵六手,一時敢怒不敢言。

  梁蕭略一猶豫,說道:「他們就在京口,你們要見,立馬就能見著。」五人大喜。梁蕭尋來幾匹馬,與五人人城。

  李庭、王可乍見師父,驚喜交集,胡老千、胡老萬更是欣喜若狂,不顧旁人看著,似抱小孩兒一般,摟住身著甲冑的兩個徒弟,拋來拋去。

  胡老一,胡老十看得眼熱。那胡老十揪住梁蕭嚷道:「三狗兒呢?」胡老一道:「是呀,楊小雀呢?」

  梁蕭皺眉道:「我困了,你問李庭好了。」李庭失聲驚叫:「梁大哥!」

  話音未落,卻早被中條五寶七手八腳拉住,嘰嘰喳喳問個不停。李庭被逼無法,只得原原本本說了。

  中條五寶面面相覷,胡老一突道:「小畜生,你騙人……」說著一把揪住李庭,揮拳便打。胡老千情急護徒,伸手一格,二人頓時扭成一團。

  胡老十呆了一陣,哇哇大叫,一腳向李庭踢去,胡老萬橫臂擋住,叫道:「你踢他做什麼?」胡老十已紅了眼,一拳打在他肩上。胡老萬跌出數步,痛人骨髓,怒道:「你動真的?」

  二人拳來腳往,也鬥在一起。拳風所至,堂上紅木桌椅,玉瓶銀壺,諸般陳設無不粉碎。

  阿雪、土土哈和囊古歹也聞訊趕來,見此聲勢,哪敢上前。

  梁蕭只得出門喝道:「住手!」

  胡老十被他喝聲一震,神志稍清,抓住梁蕭肩頭,叫道:「老大,李庭那龜孫子騙人,是不是?」梁蕭搖頭道:「他沒騙人,句句都是真話。」

  胡老十一征,忽地放開手,以頭搶地,撞得砰砰直響,嘴裡嗚嗚呀呀,哭聲不絕;胡老一原被三個兄弟聯手制住,死命掙扎,忽聽得胡老十哭喊,也身子癱軟,大哭起來。

  眾人見兩個渾人如此重情,也被牽動衷腸,眼角潮濕。

  胡老千呆了呆,放開胡老一道:「胡老一你莫哭啦,大不了老子把李庭送給你!」說著一把揪住李庭,逼他給胡老一磕頭。

  胡老萬見狀,也將王可揪到胡老十面前,道:「胡老十,老子……」他心中不捨,躊躇一下,才咬牙道,「老子把徒弟也給你了吧!」聽他倆口氣,徒弟好似杯子碗,可以隨意送來送去。

  不料胡老十抹了把鼻子,道:「你的徒弟,我才不稀罕,老子只要老子的楊小雀!」 胡老一也哽咽道:「對,老子只要老子的三狗兒!」二人想到傷心處,又是大哭。

  胡老千、胡老萬束手無策,叫道:「老大,你鬼點子多,快想個法子……」梁蕭歎了口氣,伸手將胡老一、胡老十雙雙扶起,道:「都怪我沒護好他們,你們儘管打我出氣好了。」阿雪急道:「不行!」雙手護住梁蕭,生怕胡氏兄弟當真打來。

  胡老十哭了一陣,搖頭道:「跟老大沒關係,都怪老子沒教好三狗兒功夫。」胡老一也道:「是啊,楊小雀把老子功夫學全了,只會殺人,哪兒會被人殺?」

  梁蕭沒料他二人竟得出如此結論,哭笑不得,便道:「你們想通便好。」又叫過王可與李庭,道:「你們和三狗兒、楊小雀是兄弟,他們的師父就是你們的師父,他們的爹娘就是你們的爹娘,日後無論成就多大事業,都要牢記這點!」二人應了,向五寶拜了三拜。胡老一、胡老十各自歎氣,但聊勝於無,也就愁眉苦臉認了。

  當夜梁蕭設宴給五人接風,中條五寶心緒不佳,喝了陣悶酒,將李庭二人叫到中庭,教授武功。他們汲取教訓,恨不能將渾身本事全部掏出來,硬塞給二人,是以監督極嚴。李、王二人雖是統兵將領,對這五人仍然老老實實,不敢稍有違逆。

  梁蕭見狀放下心來,回房歇息,睡到半夜,忽被一陣呼嘯驚醒。初時只當是中條五寶讓李庭、王可比武,但略一細聽,但覺那呼嘯聲強勁無比,心中大凜,披衣出門。

  卻見中條五寶、李庭、王可正翹首凝望,滿臉駭異。黑暗之中,兩道人影在房頂上倏忽來去,交錯之間呼呼作響。

  粱蕭認出那人影是公羊羽與蕭千絕,不由大覺吃驚。此時府內眾人皆聞聲驚起,燈火大盛。

  忽聽公羊羽笑道:「蕭老怪,此間都是你的同夥,敢與我去城外,一個鬥一個麼?」 蕭千絕冷然道:「去就去!不怕你老窮酸有陷阱。」

  二人身形一分,並肩往城外奔去。梁蕭縱身上房,緊隨其後,中條五寶也哇哇怪叫,跟了上來。頃刻間,七人腳力便分出高下,公羊羽和蕭千絕並肩而行,梁蕭則落下一箭之地,至於中條五寶,卻早被拋到爪哇國去了。

  梁蕭一氣追上城樓,只見那二人不知用何手段,早已越城南去。兩點黑影去若飛箭,轉瞬沒入暗夜。

  梁蕭尋思道:「公羊先生又來殺我麼?我倒要和他理論明白,到底是我錯了,還是雲殊錯了。至於蕭千絕,我與他仇深似海,打仗事小,報仇事大,此番遇上,決不能錯過。」 當下喝開城門,追趕二人而去。

龍游卷 第二章 蛇嘯雀來


  梁蕭一路飛奔,不時可見二人所留痕跡,樹折石裂,宛如颶風掃過。梁蕭觸目驚心,自忖即便尋上蕭千絕,也必死無疑。他想到此處,胸中騰起一股悲壯之氣,明知此去凶多吉少,足下也不稍停。

  向西南追了半夜,仍未追及,那兩人足跡又甚為淺淡,梁蕭追到次日凌晨,竟然失了線索。他四方搜尋一陣,也沒半點蛛絲馬跡,那兩個大活人便似憑空消失了一般。

  梁蕭不死心,繼續前行,經過幾處村鎮,卻不見一個活人,滿地惟見折槍斷弓、屍首散落。那屍首多為宋元軍土,可也有不少尋常百姓,其狀慘不可言。

  梁蕭驚疑不定,奔行百里,終遇上一群宋人百姓,一問才知有幾支元軍偏師到過此地,屢與宋軍遭遇。眾百姓害怕亂軍劫掠,紛紛棄了故園,逃難去了。

  梁蕭見這些宋人個個衣衫檻褸,蓬頭垢面,神色淒惶不勝。再聯想到一路所見,頓時悔意大生。

  當初他盟誓滅宋,絕對未曾料到這一仗仗打下來,竟會令百姓落得這般地步,與早先所想全然不同!目睹襄陽城內慘狀後,他便已生後悔,仍然隨軍戰至今日,全因伯顏一統天下再無戰爭的豪言壯語。可這一路征戰下來,梁蕭目睹殺戮之慘,內心無時無刻不在煎熬之中。

  這一晚瞧見千村荒蕪、萬戶流離的慘景,悔恨之餘,又覺心神恍惚:「如此下去,不知還會死多少人,牽累多少百姓?或許真如蘭婭說的,即便這一戰之後,永世太平,可我的靈魂卻永遠不得安寧了。」

  梁蕭怔立良久,醒轉時,那群百姓早已去得遠了。他望著眾人背影,心中如被毒蛇噬咬,痛苦難當:「蕭千絕害我父亡母逸,流離失所,而今我又害得這些百姓失去家園、流離失所,如此看來,我與蕭千絕又有何分別?『』,ˍ他此次不顧性命趕來,只為復仇,但一念及此,又覺意興闌珊,報仇之念大減,昏沉沉只顧前行,一時也不知走了多遠,更不知走向何方。

  夜深時,梁蕭只覺雙腿如灌鉛水,疲憊不堪,坐倒在一棵大樹下,望著遠處村鎮,黑森森、冷幽幽,形同地獄。倏忽狂風淒厲,刮得枝葉嘩嘩作響,便似人馬哀哭一般。

  梁蕭心力交瘁,迷糊睡了一陣。到寅卯交接時,他忽被一陣怪笑驚醒。那笑聲尖細高昂,夾雜著絲絲異響。梁蕭驚覺爬起,那笑聲卻又一歇,四野重回闃寂。

  梁蕭望向笑聲起處,只覺漆黑一團,半分光亮也無,心中微生寒意。

  他循聲走了十多里,忽見前方房屋儼然,乃是一座村莊。此時天色將明,隱約可見村子後山影崔巍,倚天而出。梁蕭不知這一路走來,已近黃山地界。

  走近時,忽見村子前橫七豎八躺了十來具元軍屍首。梁蕭搶上,蹲身扯開一人衣衫,只見他胸口有一團黑印,便似一隻極陰沉的眸子,死死盯來。梁蕭心頭打了個突,細看時,發覺那士兵渾身奇軟如棉,三百多根骨骼節節寸斷,竟無一根完整。

  梁蕭大為驚疑,猜想這元軍兵士當是被人一拳震斃,全身骨骼被拳勁波及,統統碎裂。倘若如此,這兇手拳勁之霸道狠毒,端的聞所未聞。他再看其他兵士,均是胸有拳印,骨骼盡碎。

  梁蕭沉吟半晌,挖了個坑,將這些人就地埋了,才起身進人村內。他猜想那兇手或在鎮中,當下蓄滿內勁,每走一步,均默察周邊動靜。但走了一程,卻見村中戶戶門窗大開,戶內卻無一人。

  此時天色將明未明,氣寒風冷,厲風穿窗越戶,淒淒慘慘,猶如百鬼夜哭。梁蕭縱然膽大,但一想到那凶人在側,也覺心跳加劇。猛然間,只聽「砰」的一聲大響,梁蕭失聲喝道。「是誰?」斜眼一瞥,卻見一扇木門在風中「咯吱」搖晃,驀然風勢再緊,那門扇又「砰」的一聲,打在框上。

  梁蕭鬆了口氣,轉眼間,卻見那門扇一合一開之間,似有人影閃動。梁蕭心頭一凜,飛身縱起,穿門而入。但室內空空,並無一人。正覺奇怪,忽見地上有一道長長的人影,敢情是晨光初放,竟將人影自窗外投人室內。

  梁蕭破窗而出,只見前方大街上一字站了六人,胸背相連,垂手而立。

  梁蕭見那六人均是元軍裝束,雙眉一挑,叫道:「你們是誰的部下?」那六人卻如癡了一般,動也不動。梁蕭心中奇怪,走上前去,一拍最後那人肩頭,只聽「噗」的一聲,六人如牌九一般,向前傾倒,疊在一起。梁蕭大驚,細看時,只見那六名軍士吐舌瞪眼,顯已氣絕多時了。

  梁蕭俯身細看,只見六人並非如村外元軍一般,骨骼盡斷,身上也無明顯傷痕,只是最末一人斷了右手小指,第五人則斷了左手小指。梁蕭看到第四人時,耗時良久,才發覺他左足小趾已斷。第三人則斷了右足小趾。第二人最奇,頭髮節節寸斷,除此再無損傷。梁蕭驚疑不定,再看第一人時,卻見那人骨骼頭髮均然無損,他略一沉思,撕開那兵士的衣甲,果見那人胸口有一團漆黑拳印。

  梁蕭思索良久,心中忽地閃過一個念頭,不由驚咦一聲。他出聲未畢,只聽有人冷笑道:「瞧出來了麼?」梁蕭大駭,抬眼一瞧,只見丈外蕭然立著一人,衣著懶散,氣派瀟灑。

  梁蕭膛目道:「公羊先生。」略一遲疑,又道,「這些人都是你殺的?」

  公羊羽冷哼一聲,道:「此等無名小卒,殺之徒然污了手腳。」他上下打量梁蕭,嘿然道:「你若想死,老夫倒樂意成全。」梁蕭微微苦笑,道:「蕭千絕呢?」公羊羽淡然道:「他遇上故交,正親熱呢。」

  梁蕭見公羊羽突然現身,委實詭異至極。又聽他含糊其詞,更覺疑惑:「此處發生了什麼事?」公羊羽瞧他一眼,哈哈笑道:「你這小子自身難保,還有心管別人的閒事?」 梁蕭面皮一熱:「就算我罪該萬死,雲殊就役犯有過失麼?」

  公羊羽濃眉一蹙,目中寒光閃過。梁蕭擺手道:「先生且慢動手,這六人與我同袍從軍。所謂人死怨消,先生且容我將他們埋葬,再鬥不晚。」說罷自顧自拔出劍來,就地挖了個坑,將六人掩埋。

  公羊羽從旁瞧了片刻,冷聲道:「他們死了有你埋葬,卻不知你死了之後,又有誰埋?」 梁蕭聽得這話,想起自己從軍以來,征戰頻頻,屍積如山,血流成河。千萬將士在戰場上倒下,變成一具具無名屍首。自己活到今日,實屬萬幸。

  他一時心生淒涼,歎道:「人生百年,莫不有死,死後埋與不埋,又有什麼分別?難道來年先生棄世之日,也能料到誰來埋葬自己麼?」

  公羊羽尋思自己拋妻棄子,身邊再無親人。恐怕百年之後,也落得個遺骨荒山,無人掩埋的結局,想到此處心中一慘,默然半晌,道:「好,瞧你父親面上,待你死後,老夫親手讓你入土為安。」

  梁蕭心中百味雜陳。他此來本想與公蘋羽辯駁一番,但這一路行來,目睹戰禍之慘,悔恨交加。他既覺自己罪孽深重,論理之心便蕩然無存,只想著:「今日死於他手,也算莫大解脫,可惜爹爹的大仇未報,媽媽去向不明,我束手待斃,豈非天大的不孝?」

  誰知公羊羽卻被他一席話勾起生平憾事,沉思道:「天機宮我是不能回了,一子一女名有實無,百年之後,恐怕也無人為我添香祭奠。唉,梁文靖那孩子本是好的,可恨死在老怪物手裡,這個仇我定要替他報的。不過他只得這一個兒子,倘若死了,豈不絕後?早先他聽說梁蕭攻宋之舉,勃然大怒下,只想一殺了之,此時卻又猶疑不決起來。

  梁蕭見他拈鬚沉吟,久久不語,正覺奇怪,忽聽公羊羽緩緩道:「小子,你可知道,這鎮中六人是怎麼死的?」梁蕭略一遲疑,應聲道:「是被人一拳震斃。但為何第二人斷髮,後面四人斷了手指、腳趾,卻叫人想不明白。」

  「這正是那人的厲害之處。若一拳將六人骨骼震散,原也不難。難得的是他拳勁所及,只傷指骨頭髮,並不波及其他肌骨。內力之妙,可謂隨心所欲了。」

  梁蕭心頭一凜:「可是蕭千絕麼?」公羊羽冷笑道:「蕭老怪若要殺人,雙掌所至,千軍辟易,何必玩這些花活?這門武功出白天竺,梵文名為『濕婆軍荼利』,濕婆是婆羅門教破壞之神,軍荼利則是『瑜伽術』裡對內力的稱謂,也有蛇的意思,是以這內功便是 『破壞神之蛇』。此功大成之後,內勁猶如千百毒蛇,遊走於敵手體內,是傷心碎骨,還是摧肝斷腸,全憑修煉者的心意。」

  梁蕭道:「這般看來,那人已然大成了。」公羊羽道:「不錯。」梁蕭雙眉一挑道: 「他叫什麼名字?」公羊羽瞥他一眼,嘿笑道:「你這娃兒死到臨頭,問題卻不少。」粱蕭臉一熱,揚聲道:「誰叫先生老不動手,盡說這些不相干的話?」

  公羊羽望著他,暗歎道:「我若一心殺你,何必廢話。唉,但眼下老夫委實硬不起這個心腸,須得叫你惹我生氣,再動手不遲。」當下試探道,「這人內功如此高明,你很佩服麼?」

  他心忖修煉這「破壞神之蛇」的人乃是大奸大惡之徒,梁蕭只消答一個「是」字,自己必然大怒,立馬就能取他性命。故而話一出口。便目不轉晴盯著粱蕭雙唇。

  梁蕭一皺眉,搖頭道:「天下間讓我佩服的不過四人,此人決不在其內。」公羊羽大失所望,隨口問道:「哦,是哪四人?」

  「其中之一是位大和尚,他義氣沖天,敢作敢當。梁蕭佩服的人中,他算第四。」

  「你說的是九如和尚?」

  「先生也認得他?」

  公羊羽冷哼一聲,答非所問道:「那麼第二人呢?」卻聽梁蕭道:「第二人卻是了情道長。至於為何,也不消說了。」公羊羽聽得連連點頭,笑道:「這個自然,她排第一對不對?」梁蕭搖頭道:「她排第三。」公羊羽面色一沉,心道:「我倒要瞧瞧誰排在她前頭。」

  卻聽梁蕭又道:「我第二佩服的是一位小姑娘。」公羊羽眉頭大皺,心道:「一個小女娃兒,焉能與慧心比肩?」想著怒哼一聲。

  卻聽梁蕭歎道:「這位小姑娘身患不治之症,卻不自暴自棄,樂於助人,若然無她相助,便無梁蕭今日。」公羊羽聽到這裡,神色略緩,微微點頭。只聽粱蕭又道:「至於梁蕭最佩服的人,卻是個大元的官兒。」公羊羽眼中精光一閃,勁透雙手。

  梁蕭續道:「此人姓郭名守敬,他一心興修水利,精研曆法,成就千秋之功,遺惠百世之民,故而梁蕭佩服的人中,他算第一。」

  公羊羽聽到此處,怒氣漸平,點頭道:「若真如你所說,此人無論在元在宋,均是叫人欽佩。」他嘴裡如此說,但梁蕭佩服者中竟無自己,心頭總有些不是滋味。

  忽聽梁蕭道:「先生的武功才智梁蕭都是極欽佩的,可惜先生拋妻棄子,不顧親情,卻又叫粱蕭不太佩服了。」

  公羊羽勃然大怒,但轉念一想,若然因此殺了梁蕭,豈不自顯心虛,便將一腔怒火生生壓下,冷笑道:「你小娃兒乳臭未乾,又懂什麼。」心中卻想著:「這小子狡猾無比,莫非已瞧出老夫心思,裝模作樣,叫我尋不著把柄。」轉念又想,「我何必自己動手,叫他乖乖自盡,豈不更好了」

  他沉吟一會兒,忽道:「小子,你隨我來。」說罷轉身就走,梁蕭只得舉步跟上。

  公羊羽來到村頭一株蒼松下。此時天光已白,四野亮堂。他一掌擊在松樹樹幹上,松針頓如下雨一般,簌簌而落。公羊羽大袖一揚,袖間似有無窮吸力,那千百松針頓時聚成一線,收人他大袖之中。

  公羊羽收完松針,說道:「小子,我若出手殺你,未免勝之不武。石公山上,你我賭約未竟,而今不妨續上一續。」

  梁蕭雙眉一挑,只見公羊羽大袖再揮,袖間松針嗖嗖射在黃泥地上,少頃便擺成一個圖形,似方非方、似圓非圓。

  公羊羽問道:「你認得麼?」粱蕭神色微變:「認得,這是天地玄黃陣,莫非宋軍陣勢,卻是出于先生手筆。」

  公羊羽淡淡一笑,不置可否道:「你在石公山頂大放厥詞,說什麼『此陣囊括天地,吞吐日月,御千萬之兵如拈一芥,,想必也有點兒見識。如今我這陣圖之中,一枚松針便算一個軍士,你若破得此陣,我便饒你不死,你若敗了,便自己抹脖子了賬。」

  梁蕭審視那陣勢半晌,搖頭道:「可惜我沒有收發松針的本事,如何與先生比鬥?」 公羊羽笑道:「這個不難,以你眼下修為,我說一說,你便會了。」

  他心想梁蕭難逃一死,無須藏私,便拈起一枚松針道:「我這法子叫做『碧微箭』,以碧針為箭,內力為弓,將這松針射出便是。」他見梁蕭神色疑惑,便道:「不明白麼?我且問你。弓能射箭,卻是因何?」

  梁蕭精於騎射,深明弓箭特性,便道:「弓背剛硬,弓弦柔韌。只消左手緊握弓背,右手拉開弓弦,便能將箭射出。」

  「不錯,一張弓裡有剛有柔,你的內力可有剛柔之分?」

  梁蕭恍然道:「先生之意,是以剛勁為弧,柔勁為弦,松針為箭。」

  公羊羽頷首道:「你這混賬小子,心思卻還不笨。」梁蕭沉吟片刻,道:「如此說來,這功夫和蕭千絕的『弓弦勁』倒有些相近。」

  公羊羽兩眼一翻,啐道:「放屁,什麼叫有些相近?哼,碧微箭是碧微箭,跟弓弦勁全無關係。」說到這裡,又哼一聲,「就算有些關係,那也是蕭老怪參得野狐禪,不算正道。他以身子為弓,我以氣機為弓,上達天道,二者境界,相去不可以道里計。老子說:」 天之道,其猶張弓歟,高者抑之,下者舉之,有餘者損之,不足者補之。『又道:「將欲翕之,必固張之』。碧微箭的訣竅便在於此,比之『弓弦勁』那等狗屁功夫,高明一百倍也不止。」

  公羊羽罵了一陣,一吐心中悶氣,才又細說如何走脈,如何運勁。梁蕭悟性本高,抑且華山之後,他歷經陰陽龍戰之劫,內力兼具陰陽剛柔。聽罷公羊羽的話,拈起一枚松針,加以五成剛勁,五成柔勁,剛勁外張,柔勁內斂,倏忽二勁相交,只聽「嗖」的一聲,那枚松針應聲飛出,插人泥裡。

  公羊羽點頭道:「孺子可教也。記清楚了,外剛內柔謂之出,外柔內剛謂之入。」

  梁蕭一點頭,呼地一拳擊上蒼松樹幹上,松針簌簌而落,他這掌卻與適才相反,柔勁外吐,剛勁內收,其勢便似倒轉長弓,弓背在內,弓弦在外,將箭反射回來一般。百餘根松針被他掌力一引,頓然射將回來。梁蕭袖袍一攏,盡皆收入袖底。

  公羊羽悠悠道:「說起來,這道理也並非局限於松針傷人,來日若你內力臻達化境,吹秋毫,射微塵,那也未嘗不可。不過你若有幸臻此境地,天下之間,怕也無人是你敵手了。」

  梁蕭聽出他話中的遺憾之意,微微苦笑,勁分剛柔,松針自袖中射出,也排出一個陣形,似方非方,似圓非圓。

  公羊羽目光一閃,冷笑道:「你也用這個?」

  「天地玄黃陣『乃百陣之王,無破之法。除了以彼攻彼,再無良策。」

  公羊羽冷笑道:「算你小子有些見識。」一揮袖,地上松針如被風吹,玄天二十四陣運轉開來:「立春陣」若殷雷滾滾:「雨水陣」如斜風吹雨:「驚蟄陣」蛟龍擺尾:「春分陣」自分陰陽:「立夏陣」奔騰似火,「芒種陣」銳如麥芒,「小暑」、「大暑」前後勾連,「小雪」、「大雪」左右彷徨:「霜降陣」若六合飛箱,無所不至:「寒露陣」似葉間露水,聚散無方。一時間,陣形依四季變化,分進合擊。

  梁蕭也拂袖轉動「玄天二十四陣」,但方位頗有不同。「冬至陣」對上公羊羽的「夏至陣」「秋分」對「春分」,「大雪」對「小暑」,「處暑」對「清明」,「寒露」對 「谷雨」。玄天二十四陣合節氣之變,自有陰陽生剋,公羊羽陣法遭克,頓然凝滯。

  梁蕭再一揮袖,「成土陣」從正北出,「隱土陣」自東北來,「晨土陣」自東南出, 「滔土陣」從西南來。一時后土九州九陣各依方位,紛紛殺出。

  公羊羽冷笑一聲,大袖輕揮,玄天陣散至兩冀,九州九陣居中突出。所謂南火克西金,他以正南「深土陣」抵擋梁蕭西方的「並土陣」;東木鎮北水,以正東「信土陣」抵擋梁蕭正北「成土陣」。其他七陣,也各依五行克制。其勢便如白鶴展翅,縹緲間暗藏殺機。

  梁蕭識得這是「天地玄黃陣」中「玄黃九變」之一的「鶴翔之變」,當下雙眉一挑,揚聲道:「虎踞之形。」

  他內勁到處,后土陣內收,玄天陣外突,形如一隻踞地猛虎,與沖天白鶴遙相對峙。公蘋羽深知攻不可久,鬥得片刻,陣勢內斂,變「品質之勢」。

  、蟲質為龍生九子之一,幼時其形如龜,成年後脫掉外殼,化龍而去。這一變寓攻於守,後續變化甚多。梁蕭即變為「風翥之勢」,易守為攻。公羊羽立成「黃龍之變」,玄天、后土二陣忽前忽後,勢若神龍,不見首尾。梁蕭陣變「玄龜之形」,任其來回衝擊,不動如山。

  兩人雖以內力遙遙駕馭松針,鬥得實則卻是智謀。「玄黃九變」頃刻變完,二人又另創新陣,彷彿弈棋一般。「玄黃九變」好比定勢佈陣,佈陣已畢,再隨機應變,各出新意。只不過這比鬥陣法,蘊含許多五行生剋、八卦九宮之理,較之棋理卻又繁複許多了。

  公羊羽越鬥越驚,心道:「這小子年紀輕輕,算學怎地如此了得。此陣他不過初涉,我卻鑽研多年,卻佔不得半點便宜。」殊不知梁蕭也是窮思蠍慮,不敢疏忽半分。初時他不過為求自保,後來漸得妙趣,於學問之專注,反倒勝過關切自身性命了。

  二人均為當世一等一的聰明人。此番鬥智,真可謂棋逢對手。初時變陣尚且疾如狂風,鬥到艱深處,漸漸放緩,各各整眉苦思,過得一時半會兒,方才各出袖風,交換一輪變化,變到山窮水盡處,又才各自托腮長思。直到一方萌發靈感,重又變陣應對。

  如此鬥了兩個時辰,勝負未分。忽聽得西方山中傳來一聲鷹唳,尖細悠長,久久不絕。公羊羽雙眉一動,微有不耐之色。

  那鷹唳響良久,仍不見歇。公羊羽倏地站起,一揮袖,兩枚碧松針射向梁蕭。梁蕭沉浸於陣法之中,不防他突然出手,「膻中」、「神封」兩穴一麻,頓被制住。

  只聽公羊羽笑道:「陣法呆會兒再鬥不遲,那兩個賊貨鬥得許久,也不知勝負如何,咱們先去瞧瞧熱鬧。」

  梁蕭被他提在手裡,只覺耳邊風響。眼前景物一閃而沒。公羊羽起落如飛,轉瞬奔出數十里路程。

  到得一處山坳,公羊羽躍上一塊巨石,笑道:「到啦!」說罷將梁蕭放下。梁蕭定睛望去,只見遠處群山,翠峰橫空,雲環霧繞,不見天色;近處則是一片蘆葦蕩,蘆花搖曳,好似堆銀積雪一般。蕩邊立著一黑一白兩個人,黑衣的是蕭千絕,白衣人則五旬年紀,鼻高目深,面白無鬚,嘴唇薄似刀削,白髮一絲不亂,如佛陀般堆在頭頂。

  梁蕭見這人怪模怪樣,不類中土人士,又見他身邊坐著一名元軍兵土,氈帽已脫,黑髮落至腰間。他這一瞧之下,只覺心中劇震,若非穴道被制,幾乎立時便要大叫起來!敢情那元軍兵士不是別人,竟是阿雪!

  梁蕭驚駭之餘,再一細看,卻見她渾身僵直,愣在當場,就似一個石人。那白袍人唇邊橫著一支血紅長笛,鷹唳聲正是從那笛中激發出來。

  只見天空之中,七八隻蒼鷹、鷂子發出淒厲嗚叫,與兩隻禿鷲鬥得羽毛亂飛。那兩頭禿鴛悍勇無比,一啄一抓,便有一隻鷹鷂墮下。梁蕭想起母親曾說少時養過兩隻禿鷲,想來便是這兩隻了。

  隨那白袍人笛聲高起低伏,四面八方時有山鷹巖隼飛至,片刻間已不下數十隻,團團圍住那兩隻禿鷲,亂啄亂抓。

  梁蕭暗暗吃驚:「難不成這人竟能以笛子驅策鷹隼?」

  只見那兩頭禿鷲漸漸寡不敵眾,頭翅中爪,身形搖晃,鳴聲淒厲。銀袍人笛聲忽地一揚,數十隻鷹隼、鷂子一擁而上,嚎爪齊施。只見半天中血雨紛飛,那兩頭禿鷲轉眼便被扯得七零八落。

  蕭千絕見狀,八字眉向下一聳,怒哼一聲。白袍人歇了笛聲,揚聲道:「蕭老怪,你不是說這兩隻禿鷲長空無敵麼?而今輸了,還有什麼話說?」說罷哈哈大笑,笑聲中隱有絲絲異響。

  梁蕭聽得耳熟,心道:「原來一早先聽到的怪笑聲便是他的。」

  蕭千絕冷然道:「好,這一陣算我敗了。說好了,先斗鳥兒,再比武功,賀陀羅,有本事的,這次便不要再逃。」

  白袍人嘿然一笑,不置可否。但見蕭千絕作勢欲上,他忽地橫笛於口,發出一串清亮鷹唳。

  只聽呼啦拉一陣亂響,漫天鷹鷂呼嘯而下,齊向蕭千絕撲來。梁蕭心頭凜然:「這人真有御鷹之能,卻不知是何來路?」

  蕭千絕見群鷹撲至,大喝一聲,雙掌揮舞。要時間,半空中似有無形刀劍飛舞,那些山鷹、巖鷂紛紛折翅斷頭,當空落下,未死的掙扎亂飛,卻無一個近得蕭千絕身側。

  頃刻間,漫天鷹隼盡遭屠戮,僅存一隻山鷹,驚惶著展翅欲飛。忽聽一聲虎嘯,一頭黑虎從側旁林中躥出,縱起一丈來高,自半空中將那只鷹撲將下來,按到地上時,已然不活了。

  賀陀羅絲絲笑道:「蕭老怪,你的『天物刃』越發凌厲了。」蕭千絕兩眼一翻,冷笑道:「屁話少說,還我鷲兒命來。」

  他身形一晃,逼近三丈,賀陀羅手足不動,人卻橫飄兩丈,讓過蕭千絕一掌,笑道: 「蕭老怪少安毋躁,再讓你見識見識。」

  他橫笛於口,吹奏起來,此次卻是嘰嘰喳喳,尖細嘈雜。梁蕭忖道:「這是什麼鳥叫,好生耳熟。」

  蕭千絕聞聲止步,冷笑道:「好,老夫就再瞧瞧。」當下凝立不動,刷刷刷又是三掌。賀陀羅雖在數丈之外,已然左右閃避,退到十丈處,臉色雖不大自然,口中兀自吹奏不絕。

  一時間,只聽四周嘰嘰喳喳,應和之聲大起。梁蕭但覺天色一暗,抬眼瞧去,就見空中出現無數麻雀,如一片灰麻雲彩,向這方飛快移來。梁蕭恍然大悟:「這人吹的是麻雀叫聲。」

  卻見那些麻雀便似瘋了一般,快如利箭,嗖嗖嗖從天而落,射向蕭千絕。蕭千絕掌風到處,麻雀屍身猶如雨落,但一群墮地,二群又至,前仆後繼,渾然不知死為何物。

  蕭千絕初時出掌尚且從容,漸漸越變越快,使到後來,雙掌此起彼落,疾如風輪。但那麻雀仍然越聚越多,遮天蔽日、鋪天蓋地,好似整個黃山的麻雀均向此地聚集而來。

  麻雀聚集已多,經那賀陀羅笛聲催促,分作兩群。一群裹著蕭千絕,密密層層,猶如鐵桶一般。另一群則衝向那頭黑虎,尖嘴亂啄。黑虎厲聲咆哮,揮爪搖尾,但那麻雀無孔不人,黑虎顧首難顧其尾,不多時,便聽得一聲嚎叫,黑虎雙眼流血,驚慌中拔腿欲逃。但群雀窮追不已,對準它爪牙不及之處,啄得血肉飛濺。黑虎奔出二十來丈,口中厲吼變成聲聲哀嚎,驀地四爪一軟,癱在地上。

  蕭千絕的「天物刃」掌風雖厲,但遇此怪異情形,也覺無法可施。麻雀本是百鳥之中至為低賤弱小者,但因數量太巨,一旦聚集,威力之強竟是遠超鷹隼。蕭千絕殺透一層,又來一層,只殺得地上雀屍堆積盈尺,而那頭黑虎卻為群雀啄食,血肉已盡,只餘白骨了。

  梁蕭縱然統領千軍萬馬,馳騁疆場,但見此情景,也覺心寒。

  忽聽蕭干絕一聲大喝,呼呼數掌,將雀陣衝出一個口子,身若一朵黑雲,逕向蘆葦蕩飄去。

  梁蕭見他使出這路輕功,也不由暗讚一聲好,揣度道:「無怪他往蘆葦蕩去了,此時除了鑽人水中,委實擺不脫這些怪鳥。」

  誰料蕭千絕貼著蘆葦尖滑出三百步之遙,並不人水,而是落在對岸,手裡卻多了一桿蘆葦,色澤淡綠。

  蕭千絕眉間含煞,將蘆葦摘枝去葉,便成一支蘆管,湊到嘴邊,嗚嗚咽咽吹奏起來。蘆管聲本就淒怨哀絕,再經蕭千絕內力催逼,更是摧人肝腸。

  梁蕭只覺眼角一酸,但他此時已非吳下阿蒙,一念方起,便悚然驚醒,忙以《紫府元宗》中的「洗心入定」之法,凝神守一,抗衡蘆管之聲。

  蘆管聲升起,與賀陀羅的笛聲糾纏一處,麻雀被這一擾,無所適從,撲稜稜一陣拍翅,繞著同類屍體上下亂飛,哀鳴一陣,四面散去。

  這一陣委實血腥慘烈,梁蕭眼看群雀散盡,長吐一口冷氣,頗有撥雲見日之感。他暗暗心道:「蕭千絕這釜底抽薪之計委實高明,麻雀因笛聲而起,笛聲一破,雀陣自然破了。」

  雀陣雖破,蕭千絕卻不敢大意,蘆管聲更是哀怨,如離人夜哭,怨婦悲吟,繞樑穿雲,千回百轉,淒傷之意佈滿山谷。賀陀羅則變出百鳥之聲,鶯語關關,黃鸝啾啁,乃至鴉鳴鶴唳,變化無窮。

  兩人樂聲皆以內力催逼,搖魂動魄,十分難當。梁蕭以「洗心入定法」抵禦,始能無虞。凝神間,忽聽嚶嚶之聲,不覺一驚,張眼望去,只見阿雪如梨花帶雨,哭得哀切至極。

  敢情蕭千絕蘆管樂聲太過淒傷,阿雪聽得難過至極,血氣上衝,突破禁制,哭出聲來。但禁制又未能全解,是以她雖欲號啕大哭,卻又覺中氣不足,只能嚶嚶啜泣,胸中哀痛越積越厚,宣洩不得,漸漸面色發白,雙目失神。

  梁蕭心知如此下去,阿雪勢必傷心而死。但他苦於穴道被制,無法施援,情急間運功衝穴。但「碧微箭」何等厲害,他連沖數次,均然無功。

  正當此時,忽聽公羊羽大笑一聲,聲震林谷,繼而盤膝坐下,撤出青螭軟劍。橫於膝上,屈指勾捺劍身,叮叮咚咚,竟有切金斷玉之聲。

  只聽公羊羽哈哈笑道:「蕭老怪,子日『哀而不傷』,你這蘆管吹得亂七八糟,叫人聽不下去。」說著以劍代琴,挑引徵羽,按捺宮商,琴音婉妙處,竟不啻於烏桐冰弦、古今名琴,曲調歡快跳脫,令哀苦之意為之一緩。只聽他應樂唱道:「野有死腐,白茅包之。有女懷春,吉士誘之。林有樸檄,野有死鹿。白茅純束,有女如玉。舒而脫脫兮!無感我兮!無使也吠。」

  這首《野有死腐》出自《詩經》,講的是在荒野之中,女子懷春,男子上前挑逗的情趣。是以曲中春意洋洋,天然生發。

  公羊羽唱罷這首,曲調一轉,又唱道:「女日雞鳴,士曰昧旦。子興視夜,明星有爛。將翱將翔,弋鳧與雁。弋言加之,與子宜之。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靜好 ………」

  這首《女曰雞鳴》講的是一男一女午夜偷情之事,輕佻婉約,情意靡靡。

  這兩首曲子一響,頓將蘆管聲沖得七零八落,阿雪胸中怨意大減,不知為何,竟覺面紅耳熱,遐思紛紜,芳心可可,儘是梁蕭的影子。

  賀陀羅忽地歇住鳥笛,絲絲笑道:「原來公羊兄也是我道中人。所謂關關睢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洒家年少慕艾,追求美色,那也是五日無之的。」

  他於漢詩原本所知不多,此時得以賣弄,大感得意,瞥了阿雪一眼,嘴角露出笑意。梁蕭卻大大皺眉,心道:「這廝少說也有四五十歲,怎麼還自稱年少慕艾,未免太過無恥。」

  公羊羽微微一笑,忽又唱道:「新台有泚,河水彌彌。燕婉之求,蓬搽不鮮。新台有灑,河水浼浼。燕婉之求,蓬搽不殄。魚網之設,鴻則離之。燕婉之求,得此戚施。」

  賀陀羅聽出這曲中似有嘲諷之意,卻又不明就裡,正自皺眉。忽聽公羊羽笑道:「賀臭蛇,你可知燕婉之求,蓬搽不鮮。是什麼含義?」賀陀羅笑道:「這句言辭古奧,洒家漢文粗通,可不大明白。」

  公羊羽眨一眨眼,哈哈笑道:「簡而言之,燕婉之求,蓬搽不鮮,也就是癩蛤蟆吃天鵝肉,自不量力的意思呢。」賀陀羅面色一沉,乾笑道:「敢情公羊兄罵洒家是癩蛤蟆了?」 公羊羽笑道:「不錯不錯,老子連罵你三句癩蛤蟆,你卻一概不知,這叫不叫對牛彈琴?哈哈哈哈……」賀陀羅面色難看至極,重重哼了一聲。

  兩人對答之際,蕭千絕的蘆管聲忽地一轉,哀怨之意略減,綿綿之情大增。公羊羽聽得一愕。

  敢情蕭千絕吹的正是一曲《兼葭》:「兼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這首曲子,專道一名男子歷盡無數險阻,追求心中愛人。公羊羽本有心魔,一聽之下,大生共鳴。

  要知他遍天下尋找了情,自覺所受苦楚,即便《兼霞》之詩也不足形容其萬一,頓時自憐自傷,甚覺迷茫。

  蕭千絕將《兼葭〉吹完一遍,再吹一遍。公羊羽聽得人耳,指下曲調竟也漸漸變作《兼葭》的調子:「兼葭萋萋,白露未唏,所謂伊人,在水之渭;溯徊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此時他與蕭千絕以琴音相鬥,只此一瞬之間,心與曲和,雙眼中漸生狂熱。賀陀羅瞧出便宜,心道:「此人武功才智俱是洒家勁敵,此時不除,更待何時?」當即橫過鳥笛,發出睢鳩之聲。

  睢鳩乃是情鳥,雌雄相守,終生不棄。其叫聲婉轉哀怨,宛如煽風點火一般,令蘆管威力倍增。

  公羊羽聽著蘆管鳥鳴,心中忽高忽低、忽悲忽喜,恍惚間只見了情白衣赤足,青絲委地,俏生生立在雲水之間,笑顏清甜嫵媚,令人血為之沸。

  公羊羽定定瞧著前方,雙眼裡忽地流出淚來,雙手一揮,高叫道:「慧心,你為何躲著我,為何躲著我呀!你可知我尋你的苦麼?溯徊從之,道阻且長,溯徊從之,道阻且長 ……」他平日自怨苦,但囿於身份,始終藏在心裡,此時忽而噴薄而出,竟是一發不可收拾。

  梁蕭見公羊羽如此模樣,心中大急,但那兩枚松針始終梗在穴道之間,無法衝開。情急中,他靈機一動:「方纔公羊先生不是教了我『碧微箭』麼?外剛內柔謂之出,我何不以外剛內柔之勁,將這兩枚松針射將出去?『』一念及此,他內力運至」膻中穴「處,剛勁在外,柔勁在內,倏地引弓而發,只聽」哧「的一聲輕響,松針離體飛出。梁蕭大喜,如法炮製,將」神封穴「上的松針逼了出來。

  此時間,公羊羽已然神志不清,手舞足蹈,反覆叫著「溯徊從之,道阻且長」,業已到了瘋狂邊緣。

  梁蕭不及多想,一躍而起,一掌按在公羊羽「玉枕穴」上,真氣注人督脈,直抵大椎,大喝一聲。

  這法門出自《紫府元宗》的《入定篇》,要知修道者初入定時,多有雜念,一招不慎,便有走火人魔之患,因此身邊多有師尊護持,待其人魔之際,便以此法喝轉。公羊羽此時情形,與走火入魔本相彷彿,是以立竿見影。公羊羽聞聲一震,靈台頓轉清明。

  蕭千絕與公羊羽仇大怨深,本擬趁此千載難逢之機,將這生平強敵激得癲狂而死。不料緊要關頭,被梁蕭橫插一足,眼見公羊羽眸子忽轉清明,頓知功敗垂成,心中惱怒無比,力催蘆管,欲趁公羊羽立足未穩,攻他個措手不及。賀陀羅也是一般心思,鳥笛聲越發激烈。

  公羊羽既已醒轉,當此兩面夾擊,暗叫不好,當即歸真守一,盤膝坐倒,左手鼓動軟劍,疾奏《風雨》之聲,抵擋蕭千絕的蘆管,右手摘下腰間紅漆葫蘆,「咚咚」敲擊岩石,聲不離宮商之調,暗合《鴟鴉》之曲,抵擋賀陀羅的鳥笛。但他癲狂之時,心力消耗太劇,仍未緩過氣來,兼之以一敵二,備感吃力,不消片刻工夫,頭頂已是白汽蒸騰,倏忽間, 「噗」的一聲,酒葫蘆破成兩半,再一瞬的工夫,指尖掠過劍鋒,皮破血流。

  梁蕭見狀,縱身上前,揮掌拍向賀陀羅。賀陀羅見他年紀甚輕,掌風如此凌厲,微覺吃驚,但他鬥到緊要關頭,無暇理會,也不見他晃身,人便已在一丈之外。

  梁蕭一掌落空,心中凜然。身形一轉,忽地掠出丈餘,將阿雪抱在懷裡,阿雪見了他,歡喜無限,秀目中頓時淚光漣漣。賀陀羅見狀,眉間透出一股煞氣,偏又不便抽身,惟有恨恨瞪視。

  梁蕭見三方越鬥越緊,當即撕下衣服,塞住阿雪雙耳,呼呼呼又是三掌,掃向蕭千絕。蕭千絕凝然不動,待得梁蕭掌風到時,他衣袍一脹一縮,將來勁從容化去。

  梁蕭暗暗吃驚,想要上前纏鬥,但又放不下阿雪。但若不阻止二人,公羊羽必敗無疑。兩難之際,忽聽一記鐘聲悠悠傳來,渾厚洪亮,搖山動谷。只聽有人朗朗笑道:「兩個打一個,不要臉,哈哈,不要臉……」笑聲中,嗡嗡鐘鳴不絕,聲聲敲在蕭千絕樂聲起承轉合的空隙處。

  蕭千絕一時不防,幾被鐘聲攻得散音走板,只得棄了公羊羽,忙催蘆管抵禦鐘聲。

  公羊羽騰出一隻手來,念到方纔的狼狽苦況,雙眼圓瞪,揚聲道:「賀臭蛇,先時的不算,咱們一個對一個,再來比過。」

  他積了一腔惡氣,盡皆發洩在賀陀羅身上,雙手以劍代琴,奏起一曲《殷武》:「撻彼殷武、奮伐荊楚……」那殺伐之氣,凜凜然直衝霄漢。賀陀羅不敢怠慢,也以百鳥之聲應對。

  霎時間,又聽一聲長笑。梁蕭舉目望去,只見山道盡頭,九如肩扛銅鐘,闊步行來。那口鍾較之寒山寺大鐘小了一半,略顯破爛。九如舉棒連敲,發出嗡嗡巨響。

  他瞧見梁蕭,當下笑道:「小傢伙,好久不見了。」梁蕭抱拳道:「大師豪邁如故,可喜可賀。」九如哈哈笑道:「小於倒是嘴甜。也罷,待和尚事了,咱們敞開肚皮,大喝三百杯。」

  不待梁蕭答話,他目光一轉,又盯著賀陀羅,笑道:「賀臭蛇,和尚遇上個老相識,敘了敘舊,是以來遲。哈哈,你想我不想?」說話間「刷」的一棒,當頭直擊賀陀羅。

  在梁蕭看來,這一棒平白直人,並無奇特之處,但賀陀羅卻甚為忌憚,飄退丈餘,將鳥笛收人袖內,冷笑道:「老賊禿,死纏爛打麼?」九如笑道:「死纏是你賀臭蛇的本行,爛打才是和尚的能為。所謂打蛇打七寸,牽牛牽鼻子。哈哈,可惜你賀臭蛇不是道士,要不和尚須得找根繩子,牽你一牽。」他口裡說笑,手中木棒飛舞,鋪天蓋地。

  賀陀羅閃身飄退,豎眉喝道:「老賊禿,天地雖大,也大不過一個理字。洒家從未招惹過你。當年你將我趕出中原,也就罷了,如今我才回中原,你就追了洒家幾千里,這算什麼道理?」

  只聽「嗡」的一聲,九如將銅鐘重重擱下,烏木棒就地一戳,冷笑道:「賀臭蛇,你還有臉說個『理』字?你甫人中原,便殘殺三百多人,姦淫六十餘人。無惡不作,百死有餘。」

  賀陀羅哼了一聲,不耐道:「那些百姓,生來便是給洒家練功用的,殺幾個打什麼緊。至於那些女子,能得洒家垂青,那是她們的福氣,既得無邊快活,又能保住性命,可謂一舉兩得。」

  九如目光如炬,在他身上轉了兩轉,呸了一聲道:「放你奶奶的臭蛇屁。」

  他一棒揮出,賀陀羅扭身讓過來棒,寒聲道:「既然如此,今日有你無我。」忽從肩頭撤下一支奇形兵刃,手柄居中,四方各有尺許刀鋒,彎似殘月,冷若碧水,形同一個大大的「峨」字。

  九如識得這兵刃名叫「般若鋒」,鋒利絕倫,招式詭奇,不由笑道:「掏傢伙麼?」 他棒法轉疾,左手一抬,大喝聲:「去。」那口大鐘「呼」的一下,向賀陀羅頭頂壓到。

  賀陀羅「般若鋒」一閃,將那口銅鐘劈成兩半。九如長笑一聲,棒如快鳥穿林,透過兩月銅鐘,點向賀陀羅心口。賀陀羅身若無骨,扭曲避過,手中般若鋒滴溜溜亂轉,便如擎著一輪明月,向九如翻滾殺來。

  公羊羽平生自負,既見九如出手,不肯再彈琴擾亂。

  他轉眼凝視蕭千絕,嘿聲道:「賀臭蛇有老和尚作陪,咱們也該了斷了斷了。」蕭千絕歇住蘆管,冷冷道:「正合我意。」「意」字猶未落地,公羊羽大袖飄飄,軟劍已到他面門。

  蕭干絕身形略晃,雙掌忽刀忽劍,忽槍忽戟,一瞬間變了七八種兵器招式,擋住公羊羽狂風般一輪劍勢。公羊羽殺到得意處,縱聲長嘯,劍若風吹落花,月照流水,出乎性情,任乎自然。

  蕭千絕眼見徒手難以抵敵,便自袖間取出蘆管。他的「天物刃」本為內勁,要旨在於 「天下萬物皆為我刃」。運之於拳掌,血肉成刀,無堅不摧;運之於紙頁草莖,便如鋼刀鐵棍。此時他將蘆管拈在指間,刷刷凌空刺出,雖只五寸長一段細管,氣勢之上,卻不下天下間任何兵刃。

  天下四大高手如此捉對廝殺,世上武人終此一生,也難以得見其一。梁蕭卻覺眼花繚亂,不知從何看起:瞧九如、賀陀羅一對,則錯過公羊羽、蕭千絕;專注後者,卻又錯過前者。

  那四人鬥到酣處,賀陀羅閃避之際,忽見公羊羽背對自己,心生毒念,抽冷避開九如,一揮般若鋒,偷襲公羊羽。

  公羊羽反劍擋住。蕭千絕不願與賀陀羅聯手,略一遲疑,便聽九如朗笑道:「蕭老怪,三十年不見,和尚還當你死了呢!」說話聲中,揮棒打來。

  蕭千絕舉蘆管挑開來棒,還了一掌,冷聲道:「你老和尚活到今天,才叫稀奇。」九如嘿嘿直笑,手中棒橫劈豎打,左挑右刺,與蕭千絕以攻對攻,各不相讓。

  斗不多時,蕭千絕一轉身,又對上賀陀羅,九如則與公羊羽交起手來。這四人當年均曾會過,多年不見,都想瞧瞧對方進境如何,是以頻換對手,互探底細。

  梁蕭看得人神,不由忖道:「這四人到底誰更厲害些?『』他念頭方起,忽聽九如笑道:」老窮酸,你和蕭老怪、賀臭蛇不同。和尚本不想教訓你的,怪只怪你綽號不對,犯了和尚的忌諱。「

  公羊羽皺眉道:「什麼綽號?」九如笑道:「有人叫你天下第一劍,劍字倒也罷了,但天下第一這四字,大大犯了和尚的忌諱。」

  公羊羽呸道:「胡吹大氣,難道你是天下第一?」九如蹺起左手拇指,嘻嘻笑道: 「老窮酸果然是讀書人,見識不凡。和尚不但天下第一,天上也是第一。

  公羊羽見他搖頭晃腦,滿臉得意,又好氣又好笑,罵道:「無怪和尚叫做禿驢,臉皮之厚,勝過驢皮。」

  他得九如解圍,心中感激,始終留手,此時被九如一激,好勝之念大起,放開手腳,逕取攻勢。

  兩人兵刃皆為青黑,纏在一處,凝滯處如黑蛇繞枝,矯健處若烏龍乘雲。九如鬥得興起,連呼痛快。正自大呼小叫,忽聽山外一個聲音喝道:「老禿驢,是你嗎?」聲如悶雷,震得群山皆響。九如神色一變,脫口罵道:「是你爺爺。」

  那人哈哈笑道:「老禿驢,來來來,咱們再鬥三百回合。」九如臉色變得甚是難看,罵道:「打個屁,和尚另有要事,不陪你胡鬧了。」忽將公羊羽晾在一邊,呼的一棒,便向賀陀羅頭頂落下。

  賀陀羅較之三人,略遜半分,單打獨鬥,或能撐到六百招上下,但此時走馬換將,變數多多,甚感不慣。此時他驟然遭襲,大覺首尾難顧,被九如刷刷兩棒,逼得後退不迭。

  忽聽九如炸雷般一聲:「中。」他一棒飛來,正中左肩,頓覺痛徹骨髓、轉身便逃。九如緊迫不捨。兩人一走一追,頃刻間便上一座山梁。

  此時,忽地一條人影憑空閃出,截住九如,嘻嘻笑道:「老禿驢,咱們打過,咱們打過。」他邊說邊拳打腳踢,招式竟高明至極,以九如之強,也惟有止步對敵。

  公羊羽、蕭千絕均有訝色。他二人方才與九如交過手,深知這和尚厲害至極,誰想竟被來人赤手空拳逼得團團亂轉,委實叫人不可思議。再瞧那人武功,以二人的見識,竟也瞧不出是何來歷。

  卻見二人疾如星火般斗了二十餘合,九如一棒逼退來人,一縱身躍到山梁之後。

  那人哇哇怪叫道:「哪裡走?再打過,再打過……」叫喊聲中,一個觔斗翻過山梁,消失不見。公羊羽和蕭千絕見這人言談舉止無處不怪,武功又高得出奇,心中均有莫大好奇,忍不住雙雙施展輕功,追趕上去。

  公羊羽奔出數步,忽又停下,轉身傲立,瞪視梁蕭道:「姓梁的小子,今日你於我有援手之德,老夫若然殺你,不合道義。但你若再相助韃子,老夫就算背負不義之名,也要取你性命。」

  梁蕭略一沉默,拱手道:「公羊先生放心,我梁蕭從今往後,決不再傷一名大宋百姓。」 公羊羽皺眉打量他一眼,忽地一點頭,跟著蕭千絕,驚風也似地去了。

  梁蕭瞧二人背影消失,心中百念起伏,回望阿雪。只見她雙頰潮紅,一對秀目燦若星子,長長的睫毛上還有點點殘淚。

  梁蕭把她脈門,但覺任督二脈均澀,運內力衝擊,全然無功。他運起「碧微箭」,將內勁注入她體內,剛勁為弧,柔勁為弦,凝氣為箭,沿路射出,阿雪但覺胸口一輕,脫口叫道:「哥哥,我想死你啦。」

  梁蕭正給她打通丹田禁制,聞言皺眉道:「傻丫頭,張口就死呀活的,聽著不吉利。」 阿雪臉一紅,垂頭捻著衣角。

  卻聽粱蕭道:「你怎麼來這裡的?」阿雪眼眶一紅:「我……我聽胡老萬說你追公羊先生和蕭千絕去了,心裡一急,就打馬出城來找你。」

  梁蕭怒道:「胡老萬這個大嘴賊貨。回去我抽他大耳刮子!」阿雪急道:「哥哥,你可別打他,若他不說,我豈不更加擔心。」

  梁蕭白她一眼,道:「擔心又管什麼用?那你是怎麼落到那白衣人手裡的,他……他有沒有欺負你……」說到這句,嗓子一哽,忙又道,「罷了,若你不好說,就當我沒問過,不說也罷。」

  阿雪搖頭道:「我也不知怎麼回事,糊里糊塗就到這裡了。也沒什麼不好說的,我都告訴你吧。」粱蕭心頭一酸:「我這個傻妹子,大約被人欺辱了,也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他按捺住心中難過,說道:「阿雪,你揀不打緊的說,不快活的事就別說了,最好今後想也不想,就當沒發生過。」

  阿雪怪道:「什麼叫就當沒發生過!我都記得清清楚楚的。那會兒我騎著馬出城,也不知東西。正跑啊跑的,忽就覺馬身一沉,似乎有人坐到我後面。」梁蕭忍不住問道: 「是那白衣人麼?」

  「是啊,但我回頭看時,卻不見人,可一轉頭,就覺他在我耳邊吹氣,怪癢癢的。」 她說到這裡甚覺羞赧,臉上像蒙了塊大紅布。

  梁蕭皺了皺眉,遲疑道:「後來呢?」

  「後來啊,我就反掌推他,不料又打了個空,收掌時,他又在我耳邊吹氣,邊吹邊笑,還說:」小姑娘,你會武功啊,很好很好。『我又害怕,又奇怪,忍不住就問:「你怎麼知道我是小姑娘,我穿的可是男人衣服。』他就嘻嘻笑,說道:」洒家這雙眼,看一根汗毛就知道是男人的還是女人的。你這麼好看的小姑娘,洒家到了中原,也沒看見一個,即便見了,也不會武功。『我聽他又說又笑,不知為何,心裡就覺不舒服,便道:「你別坐在我後面,會壓壞馬兒的,再不下去,我可要打你了。』他就笑道:」好啊,你打,打得著我,我就下馬。『說著伸手在我臉上摸了一下。「說到這裡,她臉上更紅,幾乎抬不頭來。

  梁蕭面沉如水,搖頭道:「阿雪,不說了吧,我不想聽。」阿雪蹙眉道:「後面的事情可奇怪了,哥哥你不聽太可惜啦。」不待梁蕭答話,又說道,「當時我一生氣,就回頭推他,但我一回頭,卻看不見他,一轉身,他又在我耳邊吹氣,還說一些古古怪怪的話,我也不大明白。就聽他老是誇我好看,哥哥,你說,他是不是盡說瞎話,比起柳姑娘啊,主人啊,還有阿冰姐姐、阿凌姐姐,我可醜得緊啦。」

  梁蕭望著她瑩白如雪的嬌靨,歎道:「好啦,不說這個,我們回去吧。」阿雪不解道:「為何呢?後面還有很多怪事,我都沒說呢。」

  梁蕭心頭一痛:「或許讓她說出來,大哭一場,更加好些。」於是澀聲道:「好,你說,我慢慢聽著。」

  阿雪「嗯」了一聲:「就在我趕不走他、著急的當兒,忽聽身後傳來『噹啷啷』的鐘聲,就和剛才那老和尚的鐘聲一樣。那白衣人重重哼了一聲,說道:」該死的賊禿,趕你 ……你奶奶……的喪。「『她說完這句,臉一紅,忙道,」哥哥,這句話可不是我罵的,是那白衣人罵的。「

  梁蕭皺了皺眉,卻沒作聲。阿雪又續道:「他罵了兩句,忽然就點了我的穴道,嘻嘻笑道:」小姑娘,借你馬兒使喚使喚。『說完就搶過韁繩,打馬狂奔。跑了好一陣才歇下來,帶我下馬,解開我的穴道。

  「我這才看清他的樣子,有些害怕,又怕耽擱時辰,尋不著你,就急得直哭。那個人卻笑著說:」不要哭啦,咱們找個舒適的地兒,洒家讓你大大歡喜。『我就說:「我找不著哥哥,怎麼都不歡喜。』那人又笑:」找什麼哥哥啊,呆會兒你歡喜了,叫我哥哥都來不及呢。『「我聽他說話古古怪怪,心裡不快,就說:」我才不叫你哥哥,天底下,我只有一個哥哥。』那人笑道:「呆會兒可由不得你。你生得這樣好看,又是處子,還會武功,做酒家的爐鼎,再好不過啦。」

  她說到這裡,蛾眉一蹙,問道:「哥哥,什麼叫爐鼎?」梁蕭也不大明白,便道: 「總之不是什麼好話。」

  「我也覺得不是好話,那人邊說邊瞧著我,眼神十分奇怪,忽就站起來,拉著我往林子裡走。我掙扎不開,正覺焦急,忽然又聽鐘響。」那人一呆,怒道:「他媽的臭賊禿,就不叫人安逸。『接著又罵了好多髒話。嗯……哥哥,我都說不出口,不說好麼?」

  梁蕭隨她說話,一顆心忽上忽下,此時聞言,說道:「不光不要說,更不能記在心裡。」 阿雪點頭道:「嗯,他一邊罵人,一邊抓我上馬,但每次停下,就聽後面鐘聲傳來,他很生氣,又似有些害怕,一聽鐘聲,立馬就走。」

  梁蕭長長鬆了口氣,心道:「定是九如大師在後面追趕,賀陀羅抓到阿雪也無暇作惡,至於九如大師手持大鐘,料是為了克制他的鳥笛?」卻聽阿雪續道:「就這麼奔了一整日,最後把馬兒也跑壞了。那人就丟了馬,帶我步行。走了一段路,忽見前面來了群大元軍土,他們一瞧我穿著軍服,就紛紛叫喊,讓那人放人。那人只顧冷笑,忽地制住我穴道,縱身上前,一拳一個,把他們都打倒啦。」

  阿雪說到這裡,神色一黯。梁蕭忖道:「原來那些元兵是為救阿雪死的,我埋葬他們,也算報答。」他知此事已到緊要關頭,忍不住問道:「後來呢?」

  「後來還剩六個兵士,他們都很害怕,丟了武器,想要逃命,卻被那人抓回來,逼他們進村。村子裡沒人,他就讓這六人砍柴燒火,洗米做飯。他吃過了飯,便叫六人靠一排站著,一拳打過去,那六人就不動彈啦。他圍著六人轉了一圈,似乎很是高興,大笑起來。」

  梁蕭想了想,道:「那蕭千絕什麼時候來的?」

  「那人笑罷,就對我說:」好啦,現在老和尚被我拋下,再也沒人打擾我們了……『 我見他盯著我看,心中很是害怕,正想跑開,卻被他扯住衣袖。這時候,忽就聽屋頂上有人道:「老窮酸,咱倆的事須得擱一擱。,另一人說:」好說,你可不要偷雞不成蝕把米,窮酸可不想你死在旁人手上。』先前那人哼了一聲,說:「放屁。『」我聽出是蕭千絕和公羊先生的聲音,又驚又喜,驚的是遇上他們;喜的是他們既然在,哥哥你也必然不遠了。那人一聽,臉色就變了,然後又發笑道:「老怪物、老窮酸,你們都是一派宗師,怎麼行事鬼鬼祟祟,背後跟蹤洒家。』」就聽蕭千絕說:「什麼跟蹤?老夫不過瞧你的進境,多走了幾十里路而已。哼,你又帶了個女人,是嫌上次開封府吃的虧不夠嗎……」

  梁蕭咦了一聲,道:「慢著,你說什麼開封府?」

  「嗯,我記得他說的就是開封府?」

  梁蕭恍然大悟:「原來是他。唉,胡老萬那個蠢材,什麼『活駱駝』、『死駱駝』,分明是『賀陀羅』才對。」

  卻聽阿雪又道:「那人一聽,笑著說:」好啊,蕭老怪,乾脆你和老窮酸一起來,洒家也不怕。『蕭千絕卻哼了一聲,說:「你不用激將,取你狗頭,老夫一人足矣。』說完飛身跳下,一掌劈出。

  「那人擋了一掌,笑著說:」咱們先比腳力。『說完抓著我,撒腿就往山裡跑,蕭千絕也追上來。

  「那人在山裡繞了半天圈子,忽又停下來說:」蕭老怪,洒家帶著一人,跑起來可辛苦多啦。如今打起來,你可佔了很大的便宜。『蕭千絕就說:「好,你休息一盞茶工夫,咱們再打。』那人就說:」閒著也是閒著,先比比其他。聽說蕭老怪你有兩隻禿鷲,兇猛無敵,對不對?『蕭千絕說那又如何,那人就說:「我也有幾隻鷹兒,大夥兒比一比鳥兒,再比武功。』」他見蕭千絕答應,就取出一根血紅的笛子,吹奏起來……「

  聽到這裡,梁蕭接口道:「阿雪,後面的我都瞧見啦。」他心中感慨,此番阿雪得保清白,全賴九如與蕭千絕。前者倒也罷了,但後者施以援手,卻叫他滿心不是滋味。

  兩人相對無語,坐了一陣。

  良久,梁蕭方緩緩道:「咱們回去吧。」阿雪皺眉道:「哥哥,你不去追蕭千絕和公羊先生了麼?」

  梁蕭搖頭道:「我總不能拋下你。」說罷轉身欲行,阿雪卻呆了呆,忽地挽住他手,道:「哥哥。」

  「怎麼?」梁蕭回頭一瞧見阿雪眼眶裡含滿淚水,顫聲道:「你千萬答應我,不論怎樣都不要丟下阿雪。這一天一夜裡,我想到再也見不著你,真……真想死了才好。」她說著說著,淚珠已撲簌簌落了下來。

  梁蕭呆了呆,伸手給她整了整秀髮,歎道:「傻丫頭,以後我不論去哪兒,都會帶著你的,再也不會讓你擔心。」

  阿雪聽了這話,心滿意足,又覺他手指過處麻酥酥的,心兒「撲通」直跳。

  梁蕭挽起她手,正要舉步。忽聽「哈」的一聲,從山梁後轉出個人來,白衣白髮,正是賀陀羅。

  原來他趁九如被那無名高手纏住,藏身在灌木叢裡,待四大高手走盡,方才鑽出。他忖度九如等人即便要追自己,也會向前追趕,自己反其道而行之,必讓三人撲了個空,當即轉了回來,不想正遇上阿雪和梁蕭。

  他瞅了梁蕭一眼,絲絲笑道:「小姑娘,他就是你哥哥嗎?你叫得好親熱,洒家羨慕得很。要不你也認洒家做哥哥,好不好?」

  梁蕭逢此強敵,急思對策。阿雪藏在他身後,膽量大了些,叫道:「你頭髮都白了,做我伯伯都嫌大,怎能做我哥哥。」

  賀陀羅臉一黑,摸了摸嘴唇,乾笑道:「小姑娘你懂什麼,洒家這叫少年白,不算老的。嘿嘿,你不要我做哥哥,我偏偏要做。」阿雪蛾眉微皺,撅嘴道:「才不要,天底下我只有一個哥哥。」賀陀羅臉色一緩,呵呵笑道:「這好辦,我把你這個哥哥殺了,就只有我一個哥哥啦。」

  阿雪聽得發呆,一時說不出話來。賀陀羅卻笑瞇瞇地瞧著梁蕭,似在思量從何處下手。忽見梁蕭眼皮一抬,笑道:「九如大師,你來得正好。」

  賀陀羅被九如千里追擊,已是驚弓之鳥,聞言匆匆轉頭,卻不見半個人影。他心知上當,再一回頭,卻見梁蕭抱著阿雪,飛也似向一座山峰奔去。

  賀陀羅心中惱怒,嘴裡卻絲絲笑道:「好弟弟,你倒會哄人?」他一晃身,兩個起落離梁蕭已不過十丈:「小姑娘,你想你哥哥怎麼死?是囫圇著死,還是零碎著死?若是你不跑,我倒能叫他死囫圇些。」阿雪嚇得牙關咯吱直響,話也說不出來。

  梁蕭忽一轉身,鑽人一處密林,大叫道:「公羊先生?」賀陀羅笑道:「好弟弟,你又哄哥哥啦,呆會兒洒家就先割了你的舌頭,瞧是怎麼長的……」邊說邊鑽人林中。

  誰想他話未說完,便覺銳風破空。賀陀羅身形後掠,雙掌拍出,卻見數枚細小物事撲簌簌落在地上,定睛瞧時,竟是數枚碧綠松針。

  賀陀羅大吃一驚:「老窮酸的碧微箭?洒家分明見他與蕭老怪同路,怎地一眨眼,便繞到這裡來了?莫非他恨我屢屢暗算,故意讓這小於誘我到此,以圖報復。」他出了一身冷汗,飛也似縱出林子,厲笑道:「老窮酸,藏頭露尾算什麼好漢,有膽的滾出來,與洒家大戰三百回合。」

  待得片刻,卻不見應聲,賀陀羅心中驚疑,又喝一聲:「老窮酸!」仍不聞動靜。他仔細回想,但覺那數枚「碧微箭」勁道平常,不似公羊羽往日那般神出鬼沒、勁疾非常。

  他恍然大悟,連呼上當,長嘯一聲,鑽人林中,跟著梁蕭所留痕跡追出三里許,舉目一瞧,只見梁蕭背著阿雪,拽籐附葛,正在攀爬那座高峰。

  賀陀羅不由笑道:「有趣有趣,乖第第,你真比泥鰍還滑啊。『,梁蕭聽得笑聲,迭聲叫苦。他使詐驚退賀陀羅之後,心忖平路之上定難撇開賀陀羅這等老江湖。是以兵行險招,瞧得山腰處有座石洞,便欲藏身其中,暗忖賀陀羅醒悟上當之後,也只會沿下方山路追趕。

  此計原本出奇,誰料人算不如天算,未至洞前,賀陀羅便已趕來,但此時既已上山,便如身在虎背,欲下不能,惟有硬著頭皮向上攀登。

  梁蕭越往上攀,越覺那山勢陡峭不堪,許多地方均只有少許凸石淺坑歇腳。耳聽得下方笑聲絲絲,低頭望去,只見賀陀羅步履如飛,已近山腰石洞。

  阿雪聽著,驚慌道:「哥哥,他追上來啦?」梁蕭心念電轉,忽地舉劍將下方老籐斬斷。

  阿雪正覺奇怪,便聽下方傳來賀陀羅的怒喝聲,轉頭下看,但覺一陣目眩。敢情只這須臾工夫,二人已至數百丈高處,下方林木岩石越見細微。賀陀羅身在山腰,只見他右手攀著岩石,兩足下蹬,如蛇般一拱一拱爬將上來,不由心中奇怪,說道:「哥哥,你瞧他爬山的樣子好怪。」梁蕭聞言一瞧,也覺驚奇。

  原來,梁蕭砍斷老籐,賀陀羅惟有靠手足之力攀登,不料剛爬數丈,便覺左臂痛楚無力,這才想起不久前左肩曾挨了九如一棒。九如神力蓋世,這一棒足可擊石碎鐵,賀陀羅雖仗奇門內功卸去不少勁道,仍然傷了筋骨,此刻力攀險峰,傷勢有所加劇。沒奈何,他只得以兩腿一臂上攀。

  三人越攀越高,罡風獵獵,吹得三人鬚髮橫飛。梁蕭每攀數丈,便將下方籐蔓、松柏斬斷,不給賀陀羅任何借力之物。阿雪回頭下瞧,只見下方景物越來越小,心驚膽戰,不敢再往下看,但偷眼上望時,更覺駭然。

  敢情上方絕壁倚天,狀若斧劈,除了幾棵老松,幾無半點借足之處。阿雪暗暗叫苦: 「倘一失足,我倆豈不摔得屍骨無存?」她驚惶一陣,旋即又想:便是摔死,也算與梁蕭死在一起,永不分離。一念及此,滿心驚恐中竟又生出幾分甜蜜來,將頭枕在梁蕭肩上,耳邊似能聽見他的心跳。霎時間,阿雪只覺置身夢裡,不論雲山松石,都變得那麼縹緲,那麼不真實。

  梁蕭卻無暇顧及這些小女兒心思。他一心脫險,竟激發出渾身潛力,只顧上攀,就連雙手皮破血流,浸透籐蔓岩石也渾然不覺。

  賀陀羅因無可攀附,又缺一臂,格外吃力。他爬了一陣,抬眼望去,只見上面數百丈光禿禿的,便似一面鏡子,又見梁蕭身子越來越小,好似鑽入雲裡。賀陀羅心中驚怒交進:「這小子是猢孫變的嗎?怎能這般快法?」又忽覺左臂疼痛陣陣襲來,心知再不靜養,只怕日後留下病根,將來武功受損,得不償失,當下盤算:「洒家且守在山腰,待得傷好,再去擒捉他倆不遲。」

  約摸過了兩個時辰,梁蕭終於爬到峰頂,四肢癱軟,坐倒在地,氣也喘不過來。阿雪掏出手帕給他抹汗,轉眼一瞧,卻見山頂不過十丈方圓,地勢平坦,正中長著一棵老松,枝幹夭矯,骨秀風神,竟將山頂覆蓋了一半,下方岩石上有一凹坑,蓄滿雨水,水清見底,苔痕宛然。

  梁蕭卻不及察看山頂情形,探首下視,遙見賀陀羅一手二足,一拱一拱,竟緩緩向下滑去。梁蕭見他不進反退,大覺驚訝,轉念間,悟到其中緣故。一顆心放了下來,說道: 「這大惡人一時上不來,咱們由背面下去。」

  他拉著阿雪轉到崖邊一瞧,不覺大失所望,敢情其他三面,險峻之處,較之正面猶有過之,相形之下,二人上來之處,倒像是康莊大道了。

  梁蕭頹然坐倒,阿雪也默默傍他坐著。

  兩人沉默一陣,梁蕭忽道:「阿雪,須得將樹皮搓一根繩索,放下山去。」阿雪道: 「哥哥你也累壞啦,得歇一會兒才好。」

  「就怕時不我待。那賀陀羅肩傷一旦痊癒,要想上山便十分容易。」阿雪無甚主意,只點了點頭。

  兩人經此一劫,睏倦不堪,靠著松樹小憩。不一時,梁蕭警覺,當先醒轉,但覺察冽罡風從東北襲來,砭肌刺骨,不由得縮了縮頸項,低頭望去,只見阿雪尚未醒轉,身子蜷縮一團,似乎冷極。梁蕭脫了衣衫,覆在她身上,背身擋住風勢。

  他低頭望去,只見阿雪細黑的眉毛微微蹙起,隱含愁意,不覺心中酸楚:「她跟隨我以來,時時擔驚受怕,竟沒幾個時辰安穩過……」

  梁蕭正自怨自艾間,忽聽阿雪低低喚了聲「哥哥」,待定眼看去,只見她雙眼尚閉,原是夢中囈語。

  梁蕭憐惜不已,只見阿雪眼角滲出一滴淚珠,口唇微合,喃喃道:「新月曲如眉,未有團圓意。紅豆不堪看,滿眼相思淚。終日劈桃穰,人在心兒裡,兩朵隔牆花,早晚成連理……」

  那聲音雖微不可聞,卻一字字敲在梁蕭心上。他少時在「天圓地方洞」讀過這首小令,那時不大明白其中苦意,如今年事稍長,終於領悟一些。想是阿雪從韓凝紫已久,聽其吟誦,記在心裡,平時不說,夢裡卻念了出來。

  阿雪想必夢到極傷心的事,念完詩句,淚水不絕流了下來。梁蕭望著她,莫名歉疚充塞胸臆。他聰明絕頂,如何不知阿雪的情愫,只是始終放不下柳鶯鶯,故而有意無意總想迴避。可如今瞧來,這傻女孩兒的癡念便如一根籐,將他縛著捆著,即便枯萎,也不會與他分離了。

  梁蕭不由想道:「我攻宋是錯,留戀柳鶯鶯何嘗不是錯,她既鍾情雲殊,我又何必對她念念不忘呢?」他想到這裡,內心深處那柳綠色的影子已不再那麼分明,低頭再看阿雪時,心尖兒微微發起抖來。

  阿雪張眼時,正遇上梁蕭脈脈的目光。她不知發生過何事,只覺被他這麼一瞧,便面紅心跳。忽又見梁蕭眼角若有淚影,忍不住道:「你哭了麼?」梁蕭皺了皺眉,道:「傻丫頭,我哪兒會哭?你自己才哭了呢。」

  阿雪心一跳,想到夢中所見,羞窘不堪,忙道:「哥哥,不是還要搓繩麼?」梁蕭一驚,叫道:「哎呀,我幾乎忘了。」

  當下二人剝下松樹樹皮,搓制繩索。那松樹年久日深,皮骨精堅,幸得鉉元劍鋒利,方能剝制。但搓到入夜時,繩索也不過丈餘。二人忙至半夜,朦朧睡了一覺。

  臨天亮時,忽聽一陣嘰嘰喳喳的喧鬧聲從山崖下傳來,二人悚然驚醒,抬眼瞧去,齊齊變了臉色。只見無數麻雀從山崖下飛了上來,一陣風般在松樹上盤旋。

  忽聽賀陀羅的笑聲如鋼絲般鑽破罡風,曲曲折折探上山頂:「好弟弟、好妹子,你們還是下山來吧。要麼我一聲令下,這些麻雀可要拿你們當點心了,哈哈……」

  他聲量雖不大,卻字字清楚。梁蕭聽他露了這手「千里傳音」,心中暗凜,當即運足內力,長笑道:「誰給誰做點心,可說不定?」

  賀陀羅隱約聽到,心忖不顯些威風,難以威懾二人,當即吹動鳥笛。那些麻雀一聽,呼啦拉盡向樹下撲來。

  梁蕭說完話,便示意阿雪靠近自己。但見群雀飛來,當即一拳打在松樹上,拳勁所至,松針簌簌而落。梁蕭一前一後呼呼拍出兩掌,前掌剛勁,後掌陰柔,便如一張無形強弓,將漫天松針激射而出。

  群雀被賀陀羅鳥笛驅使,失了神志,只會向前,不知躲閃。霎時間紛紛被松針射穿墮地,但倖存的仍不畏死。梁蕭只得不斷射出松針,不消片刻工夫,麻雀屍體便已佈滿山頂。

  賀陀羅本想以雀陣嚇住二人,令其投降,不料吹了一陣鳥笛,仍不聞絲毫動靜。他心覺不妥,猛想起一事,倏地撤了鳥笛,厲聲高叫道:「臭小子,你會碧微箭?」只聽梁蕭笑道:「算你不笨。」

  賀陀羅懊惱萬分,「碧微箭」正是他雀陣的剋星,沒想到竟被梁蕭練成。他一念及此,殺機更盛。

  梁蕭逼退群雀,日夜搓制長繩,但樹皮太少,最長也只得十餘丈,抑且難以承受二人重量。梁蕭俯視四面懸崖,尋思自己若孤身一人,或能行險下去,但若帶著阿雪,定難成事。當真上山容易下山難,令他深感煩優。

  到得次日午時,賀陀羅忽又吹起鳥笛,召喚群雀繞峰盤旋。梁蕭心知他必是猜到自己心思,是以擺起雀陣,封鎖下山路徑,自己在山頂穩坐,或能以「碧微箭」擊破雀陣,但若附身懸崖之時,雀陣忽然來襲,自己本領再強十倍,也惟有墮崖一途。至此攀繩下山之策,再不可行。

  阿雪只須梁蕭在側,便覺心中喜樂,至於如何下山,也不去多想。她見地上死雀甚多,便拾了松樹枯枝,擊石取火,點燃一堆釋火,將麻雀剝去皮毛,以坑中積水洗淨,一根樹枝串上十餘隻,烤得異香撲鼻。

  有頃麻雀烤熟,她遞給梁蕭一串,梁蕭嘗了,但覺焦嫩合度,隱有松香氣味,不由讚道:「好手藝。」阿雪喜得眉飛色舞,也嘗了一隻,道:「沒料到麻雀這麼好吃。可姐姐們常說,吃了麻雀,握筆時手會發抖的。」說著微感發愁。梁蕭笑道:「只須你做的,便算渾身發抖,我也一口吃了。」

  阿雪雙頰梨窩淺現,低頭笑道:「那好,以後我常做麻雀給你吃。」梁蕭歎道:「常做就不必啦,今日也是形勢所迫。」他想到眼前困局,不由得眉頭緊鎖,煩惱間,想起公羊羽在石公山借風箏脫險的事,不由歎了口氣,心道:「可惜此時此地,那法子也行不通。」

  阿雪見他愁眉不展,滿腔歡喜也冷了下來。她癡癡望著崖外,見群鳥盤旋飛舞,甚為自在,便道:「哥哥,咱們若能變成鳥兒就好啦,再高再遠,一展翅膀就能飛到。」

  梁蕭聞言,心中一動,沉吟半晌,忽而拍手大笑道:「阿雪,你說得是,咱們就變成鳥兒,飛得遠遠的,叫那大惡人再也追不上。」

  他見阿雪瞧著自己,眼中儘是不解,便笑道:「你還記得我以前做過的竹鳥麼?」阿雪見他笑嘻嘻的,也覺開心,點頭道:「記得,上好機括,就能飛來飛去,可惜這次走得急,忘了帶上。」

  梁蕭笑道:「不打緊,咱們再做個大的,把你我帶下山去。」他目光轉到那棵老松上,估算道:「若要木材,這棵樹儘夠了。」說著拔出鉉元劍來,審視半晌,歎道:「鉉元啊鉉元,你本是神兵利器,可惜主人無能,只好累你屈尊,做一次斧頭了。」

  他說罷,忽見阿雪向著老松合十默禱,不由奇道:「阿雪,你做什麼?」

  「我在向這棵樹說,大樹啊大樹,你在這裡苦苦活了千百年,可惜哥哥和我要活命,只有犧牲你啦。你若有知,我事後定然燒香拜佛,佑你往生極樂。」

  梁蕭欲要發笑,但瞧著那棵煢煢老松,又覺笑不出來,不由忖道:「草木且堪憐惜,何況天下蒼生?我攻城破堅,殺人無數,又算什麼呢?」

  他想著悶悶不樂,暫且按捺心事,畫圖伐木。梁蕭涉足西方算學之後,機關術更上層樓,是以這只木鳥較之當年所造竹鳥更為精巧。他不敢稍有怠慢,晝夜兼工,即使入夜,也燃著松明火把趕造,通宵不息。

  至第四日凌晨,木鳥終得完工,形若大鷹,左右翅長三丈,前後兩丈五尺,下腹裝設機輪,上方兩側均有絞柄,頭尾兩翅共有風車四部,與絞柄相連。木鳥下端有圓木輪,輪下斜擱兩條木軌,為起飛之用。

  木鳥雖然造好,但其時風向不定,不便起飛,梁蕭心中更是惴惴。要知此事自古未有,稍有差池,自己粉身碎骨倒也罷了,阿雪若有長短,自己九泉之下,也難心安。

  賀陀羅白日封鎖下山路途,夜裡則在山腰石洞中運功療傷。他的婆羅門內功深湛無比,到得第三日夜裡,肩傷不藥而癒,只怕夜裡攀山失足,暫且隱忍。

  這幾日,他向山裡人打聽過,身處這座山峰名為天都峰,即「天仙都會」之意,乃是黃山七十二峰中第一險峰,自古以來,鮮有能人登頂。賀陀羅當時一聽,便雄心大起,次日天色微亮,即刻出了山洞,但覺內力充盈,四肢便利,當下抖擻精神,手勾足搭,飛般向上攀援。

  阿雪監視山下,她被雲霧礙眼,一時未察覺賀陀羅上山,待得發現報知梁蕭時,梁蕭俯身一看,只見賀陀羅在霧靄間縱躍如飛,距崖頂已不過二十餘丈,不由暗罵:「老賊來得好快。」

  此時雖然風偏西北,不大合意,也惟有一試了。梁蕭當下攙著阿雪坐上木鳥,絞動手柄,四部風車鳴嗚鳴轉,攪得峰頂煙塵四起。梁蕭一揮劍,斬斷後方繩索。木鳥順木軌滑下,「呼」的一聲,誰料竟未飛起,卻直直向山下俯衝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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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游卷 第三章 誰勝誰敗


  變生俄頃,阿雪驚得雙眼緊閉,失聲尖叫,梁蕭也是駭然色變,叫苦不迭。

  賀陀羅來勢奇快,轉眼便要登頂,誰知頭上狂風忽起,幾乎將他刮下崖去。他只當梁蕭居高臨下,趁機施襲,情急間奮力一掌翻出,這一下因是以下對上,用足十成內勁,巨力可撼千鈞。那木鳥被他掌風一托,斜斜一躥,四部風車逆風轉動起來,木鳥一沉便升,終於停在半空,穩穩當當飛了起來。

  梁蕭長長鬆了口氣,大笑道:「賀陀羅,多謝相送!」賀陀羅則趴在崖壁之上,呆望著二人乘風而去,臉上儘是不信之色,倏爾手腳一軟,幾乎掉下崖去。

  阿雪從木鳥起飛,始終閉眼尖叫,直待木鳥再無顛簸,方才定住心神,張眼偷瞧,只見前方青峰簇簇,破雲而出,晨光如水,在漠漠雲海上染上絢爛的金色。極遠處,江河如錯金玉帶,穿山越嶺,東流入海。這幾日裡,阿雪雖看慣了黃山美景,卻沒一刻如眼前這般美麗。

  木鳥順風,載著兩人經過光明頂、蓮花峰,穿梭在黃山七十二峰之間,清風陣陣,吹得二人衣發飄飄,心曠神怡。梁蕭情難自禁,摟住阿雪的纖腰。阿雪低頭偎入他的懷裡,這一剎那間,兩人的身心都似化了,交融如一,塵世間的種種紛擾爭戰,就似眼前雲煙,縹緲散去。

  木鳥飛了一陣,被清風送出山區,遙見平原上阡陌縱橫,有農人望見木鳥,紛紛叫喊起來,奔跑觀看。

  梁蕭俯視下方平野,忽地幽幽歎道:「阿雪,若能永遠飛下去,該有多好。」阿雪張口便道:「好啊。」

  梁蕭微微苦笑,抬眼望見前方已是長江,當下搖動手柄,木鳥向江水俯衝下去,落在江面上,順流漂去。

  梁蕭折下木鳥一翼,當作木槳。划到岸邊,兩人踏足江岸,望著木鳥漂遠,心中滿是惜別之情。過得良久,梁蕭挽起阿雪的手,歎道:「走吧。」阿雪抬眼瞧來,二人目光一交,想到適才木鳥上的親暱情形,面頰均是一熱。梁蕭別過頭,默想方才自己心中除了阿雪,竟然再也沒有他人的影子。側目偷看,卻見阿雪斂眉低頭,不知想些什麼。梁蕭只覺一股暖意順著她纖纖玉手傳遞過來,一時身心俱暖,恨不能仰天長嘯,一抒胸中快意。

  兩人手挽著手,向東走了一日,抵達京口大營。守營士卒遙遙瞧見梁蕭,匆匆報與營內,只見營門方開,便已飛出三騎,正是土土哈、李庭與囊古歹,三人均是白衣白甲,神色慘淡。

  三人奔近,李庭跳下馬來,一把抱住梁蕭,失聲痛哭。梁蕭已然猜到緣由,拍拍他的肩,欲要說話,嗓子卻被哽住了。阿雪奇道:「李庭,出什麼事啦?王可呢……」李庭身子一震,涕淚交流,欲語不能。

  土土哈黯然道:「阿雪,王可戰死啦。」阿雪檀口微張,眼中淚水一轉,奪眶而出。

  土土哈一咬牙,續道:「梁蕭你不告而別,阿術平章很生氣,罵你不守軍規。我聽不過,就說即便你不在,我們也不會輸。阿術就說,軍中無戲言,若然開戰,你們打先鋒,勝了算是你們的功勞,敗了就嚴懲梁蕭。不多久,宋軍下書挑戰,平章率軍迎敵。宋人陣法厲害,我們損傷很大。王可就說:」我們死了不打緊,決計不能連累梁大哥。『就和李庭帶了水師,裝滿火器,衝入宋軍陣中,我和囊古歹兩翼掩護。不料李庭半途被宋軍截住,王可便先將自己船燒了,再衝入宋軍陣心。火器爆炸後,藉著風勢,將宋軍十多艘大船都燒著了,跟著東風一緊,數百里的宋軍戰船都被這把火燒了個精光……「說到這裡,土土哈嗓子一啞,澀聲道,」宋軍敗了,王可也沒回來,連……連屍首也沒見著……「

  說到這時,李庭已哭得身子發軟,淚眼模糊中,見梁蕭神色木然,便叫道:「梁大哥,你……你要為王可報仇,我瞧見了,那姓雲的就在宋軍中指揮,他先害了趙山、楊榷,如今又害了王可。我……我跟他勢不兩立……」說到這裡,忽見梁蕭身子一晃,哇地吐出一口血來,不由得驚道:「梁大哥!你怎麼啦?」

  梁蕭拭去口角鮮血,瞧了瞧灰茫茫天空,喃喃道:「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 李庭聽他話語古怪,驚道:「梁大哥,你傷心糊塗了嗎?」

  梁蕭將他拂開,拖著步子向前走去,慘聲道:「……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眾人呆立當地,望著他走入大營深處。

  李庭揣度著詩中含義,想起臨出征時,梁蕭也曾念過這首詩,未料一語成讖,自己四名好友從軍,未到臨安便竟只剩自己一人。想到這裡,又不禁落下淚來。

  京口一戰,宋軍萬餘戰艦灰飛煙滅。消息傳到臨安,大宋朝野盡失主意。此時元廷之中,正為滅宋與否爭得不可開交,京口戰報傳來,伯顏大喜上表道:「經此一役,大宋菁華盡失,攻而無力,守則無備,臨安小城探囊可取。實乃長生天庇佑,以大宋萬里之土,成就陛下千古之業。」忽必烈閱罷奏章,不再顧忌西邊戰事,拜伯顏為右丞相,阿術為左丞相,拜梁蕭為平章政事,南下滅宋。

  伯顏返回軍中,命阿術繼續圍困揚州,命梁蕭為先鋒,進逼常州。

  常州本是神鷹門發源之處,京口敗後,靳飛與雲殊率殘兵敗將退回常州。聽得元軍南下,二人在書房內密議良久,卻沒定出一計半策。雲殊呆了半晌,忽道:「師兄,你我戰死沙場也是應當,但娘親與姊姊怎麼辦?文兒還小,也跟著殉國麼?」靳飛搖頭歎道: 「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雲殊皺眉道:「依我之見,不妨讓姊姊帶著娘親與文兒,趁夜離城……」靳飛怒道: 「胡說,你我身負守城之責,此時遷移家眷,成何體統?」

  雲殊臉一白,還未說話,忽聽吱嘎一聲,房門大開,一位素衣老嫗站在門前,面如滿月,鬢已星星。身後一名三旬美婦,眉眼與雲殊很是相似。

  二人神昏智亂,都未留心房外有人,見狀俱是一驚。靳飛急起身施禮道:「師娘!」 又看了那美婦一眼,小聲道:「阿……阿璇!」雲殊也站起身來,向那素衣老嫗道:「媽!」 又對美婦道:「姊姊。」

  雲夫人淡淡地道:「適才路過,你倆的話我大致聽到啦!」她嗓音沙啞,但說出話來,自有一番威嚴,繼而目光一轉,盯著雲殊道,「你方纔那般齷齪念頭,與賈似道之流有何分別?莫非你爹教的道理,都被狗吃了?」

  她這話說得嚴厲,雲殊只覺冷汗淋漓,一膝跪倒,顫道:「孩兒獨自受難,也就罷了,累著您和姊姊,便覺不安。」雲夫人歎道:「國已如此,家又何存?韃虜亂華,家破人亡者何止千萬,多我一個雲家,算得什麼?媽不是尋常婦人,阿璇也是深明大義的孩子。我雲家世代忠義,豈獨男兒?」她語氣淡定從容,雲殊聽在耳裡,卻覺心如刀割,淚水止不住地流下來。

  雲夫人長歎了口氣,伸手扶起雲殊,道:「殊兒,你知道你名裡這個殊字是何含義麼? 『』雲殊道之聽爹說過,是特出的意思。」

  雲夫人頷首道:「不錯,你爹爹給你起這個名字,便是要你特出於眾人之上,做一個與眾不同的大英雄、大豪傑!瞻前顧後,豈是英雄所為?」雲殊身子一震,低頭無語。

  雲夫人回頭向雲璇道:「阿璇,文兒呢?」雲璇笑道:「他練武去啦!」說著深深看了靳飛一眼。她與靳飛既是師兄妹,也是夫妻。靳飛見她神情,只覺當此危難之際,妻子一顰一笑俱是彌足珍貴,怎麼也看不夠,再想戰事一起,有死無生,又覺說不出的難受,垂下眼瞼,輕輕一歎。雲璇輕輕握住他的手,手指在他掌心悄悄寫道:「我不怕。」靳飛心一顫,抬起頭來,眼眶已然濕了。

  雲夫人看了二人一眼,笑道:「時日不早,你們勞累一天,早早歇息為好!」說著自顧去了。

  雲殊將母親送走,正要回房,忽聽隔壁傳來打鬥聲,轉過月門,只見風眠手持木劍,與一使槍少年鬥得甚是激烈。楚婉負手旁觀,見了雲殊,便笑道:「雲大哥。」風眠見他來了,有意顯擺本領,忽地後躍兩尺,賣個破綻,誘那少年挺槍刺來。待得槍至,他猛然側身攥住槍桿,木劍迅快之極,斫他手臂,少年只得放手後退,怒道:「又輸了!」一掉頭,向雲殊叫道:「舅舅,怎地我老是打不過人?」

  雲殊強打精神,含笑道:「誰叫你以前頑皮貪玩,練功馬虎!」靳文擰住他道:「你教我些速成本事,好殺韃子!」說到「殺韃子」三字,他兩眼閃閃發亮。

  雲殊心頭一歎,強笑道:「速成本事我可教不來!」靳文撇嘴道:「哼哼,小氣麼?」 向風眠道:「咱們再來!」二人呼呼喝喝,又鬥在一處。

  雲殊看了一陣,對楚婉道:「楚姑娘,你來,我有話說!」楚婉隨他步出庭院。二人在花樹之間默默走了一段,雲殊忽道:「楚姑娘,你還是回家得好!」楚婉詫然道:「為什麼?」雲殊道:「兵凶戰危……」楚婉不待他說出後話,打斷他道:「我知道,可我不怕!」她注視著雲殊,目光盈盈,柔聲道:「有你在,我就不怕!」

  雲殊看她模樣,心頭一點綠影閃過,不覺暗驚:「我怎又想起她來了?」他轉眼望著楚婉,又付道: 「楚姑娘本也是好女孩兒,可……只怕終此一生,我也忘不了那人了。」 楚婉見他目不轉睛看著自己,心頭羞怯,一抹紅雲浮上雙頰。

  兩人相對默然時,忽見一個丫環衝過來,一把拉住雲殊,叫道:「公子……不好…… 不好……」雲殊詫道:「書眉,你慢說。」那丫環咽丁口唾沫,放聲大哭道:「老夫人… …她上吊自盡了……」這句話猶似晴天霹靂,震得雲殊大退兩步,幾乎跌倒。楚婉伸手將他扶住,雲殊呆了呆,衝入母親房中,只見白綾如雪,將雲夫人懸在樑上。雲殊手忙腳亂將人放下,一探鼻息,已然氣絕。他傷痛欲絕,抱著母親遺體,欲要痛哭,眼角卻澀澀的,竟哭不出聲來。

  不知呆了多久,忽覺有人拍肩,抬眼望去,卻是靳飛,他雙目紅腫,沉聲道:「大敵當頭,節哀順便!」雲殊不見雲璇,心覺不妙,急道:「姊姊呢?」靳飛低頭道:「她騙我離開……吞金自盡了……」他雖竭力平靜,兩行淚水卻包藏不住,滑落面頰。

  一日之中,失去兩個至親之人,雲殊只覺腦中空空,癱坐在地上,再也站不起來。靳飛見桌上有一張素箋,伸手取過,只見上面寫著八個小楷:「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字跡娟秀,卻力透紙背,靳飛識得是雲夫人的筆跡,胸中大慟,淚水涔涔落下。

  二人方自傷心,方瀾悄然進來,見此情形,歎道:「韃子到了。」二人一驚,收了淚水,步出房門。一行人直上城頭,只見長空萬里,碧藍如洗,元軍人馬迤邐南來,黑壓壓一片,望之不盡。

  片刻工夫,元軍止住來勢,一騎飛奔而出。靳飛冷笑道:「又來勸降麼?」一揮手,城頭弓弩盡張,只待來人到了城下,便將他射成刺猾。

  那人馬來得快極,頃刻已近,雲殊認得是梁蕭,怒從心起,卻見梁蕭馳到千步之外,提槍縱馬,仰望城頭,朗聲道:「雲殊何在?」雲殊揚聲道:「你來勸降嗎?」梁蕭略一沉默,緩緩道:「我今日前來,只求你我單槍匹馬在此一決,若我戰敗身死,自然無話可說;若你命喪我手,我梁蕭從此遠走高飛,從此不問戰爭。」

  雲殊聽得血脈賁張,正欲一口答應,卻聽靳飛低聲道:「此人詭計多端,必有陰謀,你身負守城之重,不可輕易出城。」雲殊一呆,默然無語。梁蕭駐馬半晌,不聞動靜,焦躁起來,朗聲道:「雲殊。」雲殊雙眉一揚,正要下城,靳飛反手拉住,道:「勿要中他激將法!」雲殊只得咬牙苦忍。梁蕭連呼三聲,城上仍無動靜,只得懨懨轉回。

  梁蕭駐軍城外,心中煩悶,日日與中條五寶飲酒,喝得爛醉如泥。土土哈等人見他如此,心中不解,但又不敢勸他攻城,只因一旦勸說,梁蕭勢必大發雷霆。阿雪見他一味酗酒,心中難過,但又不善勸慰,惟有衣不解帶,盡心照看。

  六日後,伯顏抵達,見狀大怒,但見梁蕭醉得人事不知,一時氣無處發,當即免了他先鋒之職,親率大軍攻城。常州本自城高池深,雲殊又防守得法,元軍攻打十餘日,始終無法破城,反而傷損甚多。

  宋廷得知消息,派兵援救,行至虞橋,土土哈伏兵縱出,大敗宋軍。次月,李庭摧毀常州護城船隻。

  囊古歹在城外築起高台,將雲梯擱上城樓,近萬元軍踩著雲梯,攻人常州。

  宋軍退人內城,且戰且退,雲殊落在最後,雙劍掄得似風車一般。戰得一時,靳飛見元軍不絕擁入城內,心知大勢已去,轉身抓住雲殊肩頭,叫道:「我在此抵擋,你率其他兵馬,從南邊突圍。」雲殊吃驚道:「什麼話?」靳飛雙眉一揚,厲聲道:「你不記得師父的仇了嗎?」雲殊不由一怔。靳飛正色道:「師父一世英名,毀在蕭千絕手裡,你父仇未報,怎可就死?你才智武功勝我百倍,理當留下性命,再與韃子糾纏。」

  雲殊掙脫他手,怒道:「我便是戰死,也不離開。」靳飛橫刀於頸,嗔目喝道:「好呀,你若不走,我立時自刎!」雲殊心頭劇震,望著師兄,雙眼倏地紅了。靳飛插刀在地,扣住他雙肩,沉聲道:「雲師弟,師母以死相托,我決不能棄城而去;但師父驅逐韃虜之志,也不能就此斷絕。師父之志,由你擔當;師母之意,由我成全。」

  雲殊又是一震,轉眼望向方瀾。方瀾拈鬚大笑道:「傻小子,不用瞧我,快快去吧。」 雲殊澀聲道:「方老前輩……」方瀾擺手笑道:「老頭兒年紀大了,懶得跑啦。你今天若能突圍,來日替我多殺幾個韃子就是。」說罷哈哈大笑,豪邁之中,頗有幾分蒼涼之意。

  雲殊嗓子一硬,忽見靳文牽來馬匹。雲殊一咬牙,接過韁繩,躍上馬背,轉身之際,忽地長臂探出,出其不意將靳文攬起;靳文腰間氣戶穴一麻,已是動彈不得。靳飛正要阻止,雲殊韁繩一抖,駿馬撒開四蹄,霎時去得遠了。靳飛呆視雲殊背影,驀然間,兩行熱淚滾滾落下。

  雲殊率軍衝出城外,李庭復仇心切,率軍追到虞橋,趕上雲殊。雙方一場激戰,雲殊大顯神威,在元軍陣中兩進兩出,殺傷無數,率百餘殘軍,突出重圍。

  兩軍一前一後,追逐一百餘里。此時土土哈率欽察騎兵趕到,一時快馬若風,銳箭如雨,宋軍人仰馬翻,逃至平江之畔,僅剩十騎。此時追兵在後,河水在前,端的進退不得。

  雲殊身中數箭,血染鐵甲,看了一眼靳文,驀地發聲長嘯,縱馬如箭,射人平江;宋軍將士見狀,齊聲大喝,隨他躍馬人江。

  但眾人多已受傷,平江水驟起驟落,轉眼間將其一一吞沒,惟有雲殊仗著內功深厚,挾著靳文奮力掙扎,向對岸游去。

  元軍趕到江邊,土土哈方要開弓,身後忽地飛來一鞭,將他羽箭打落,土土哈回頭一瞧,驚道:「梁蕭。」再見梁蕭眸子清亮,並無醉意,心中大為不解,問道:「你幹嗎不讓我射箭?」李庭也道:「是啊,大哥,若不報仇,更待何時?」

  梁蕭瞧了雲殊半晌,搖頭歎道:「好漢子。」眾人一愣,梁蕭掉過馬頭,朗聲道: 「他死戰不屈,難道不是好漢嗎?此等好漢,我寧可一刀一槍,與他在戰場一決生死,也不願此時放箭,趁人之危!」眾軍都與雲殊交過手,暗裡有些佩服,聽得這話,均是無語。李庭、土土哈見梁蕭心意已決,各歎了一口氣,不復再言。

  這時,一個百夫長押了幾個俘虜上前。梁蕭一眼看去,楚婉和風眠赫然在內,二人都已中箭,彼此挽著,蹣跚而行。那百夫長便道:「他二人受傷躲在道旁,被我發現了。」 楚婉瞪著梁蕭,一雙秀目似欲噴出火來,風眠向梁蕭唾了一口,但傷重乏力,難以及遠,只唾在馬蹄上。一旁軍士手起刀落,便向風眠砍下,不料梁蕭揮手一鞭,將他大刀捲飛丈餘。那軍士一愕,悻悻退後。梁蕭吩咐隨軍醫官道:「給他們治傷,不得虐待。」醫官應命,自與眾人拔去羽箭,敷藥包裹。

  雲殊拚死泅過平江,與靳文彼此攙扶而行。經歷這番苦戰,二人均已傷疲欲死。苦撐著走了一程,靳文失血過多,摔倒在地,雲殊被他一帶,竟也跌了一跤,心中頹喪至極: 「莫非我二人命喪此地麼?」一念未絕,忽聽得一陣馬蹄聲響。雲殊回頭看去,但見暗夜之中黑影幢憧,也不知道來了多少人馬。

  雲殊掙起身子,大叫一聲,舞劍便向那隊人馬撲去,誰知方才奔出數步,便一跤跌倒,額角撞上一塊青石,兩眼倏黑,隱約聽得有女子呼叫之聲,繼而腦中一空,失了知覺。

  梁蕭率軍返回常州,行了半日,隱隱見得譙樓。忽見囊古歹飛騎趕來,一臉笑意,梁蕭詢問城中如何。囊古歹笑道:「伯顏大人說此城害我損兵折將,要給他個厲害瞧瞧,下令將常州內外,殺個雞犬不留。」他大笑兩聲,忽見梁蕭臉上蒼白,不由問道:「你受傷了……」

  梁蕭倏地將他當胸拿住,從鞍上提了起來,厲聲道:「伯顏下令屠城?」他出手奇重,囊古歹氣悶難言,惟有點頭示意。梁蕭揮手一擲刁摔得囊古歹背脊欲裂。

  梁蕭旋即飛騎人城,策馬轉了一圈,沒見半個宋人活著,只見一隊一隊元軍士卒殺紅了眼,大呼小叫。土土哈等人隨後趕到,見梁蕭當街佇馬,正想招呼,梁蕭忽地掉轉馬頭,飛馳出城,沖人元軍大營。

  徑至帥帳之前,他翻身下馬,大步跨人,幾個親兵舉手欲攔,卻被他一拳一個,盡數打倒。伯顏正在用飯,忽見梁蕭闖人,張口欲問。卻見梁蕭右掌忽起,直奔他面門,伯顏一驚,抬手欲擋,卻覺心口一窒,被他左掌抵住。

  伯顏大意被制,驚怒交進。但他久歷戰陣,面上卻不流露半分,只厲聲道:「你作反麼?」梁蕭目毗欲裂,咬牙道:「你下令屠城?」伯顏皺眉道:「那又如何?這城害我損兵折將,若是不殺,後來城池紛紛效仿,何時能夠到達臨安?」

  梁蕭呸了一聲,怒聲道:「戰場上你死我活,殺的若是兵將,還有些許道理;但城中百姓無拳無勇,斬盡殺絕,又算什麼本事?」伯顏冷笑道:「天下人誰不是父母所生、天地所養,誰又沒有父母兄弟,妻子兒女?既是殺人,殺兵殺將殺百姓又有什麼分別?你以前殺的人也不見少,怎麼今天倒興起婦人之仁來了?哼,打起仗來,人人都是地裡的麥子,將軍便是農夫。誰的麥子割得最多最快,誰就是名將!」

  他疾言厲色,每一字卻都似利錐紮在梁蕭的心上。一時間,梁蕭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轉來轉去:「是啊,都是殺人,又有什麼分別?」

  迷惑之際,土土哈、李庭、囊古歹擁人帳中,見這陣仗,俱是駭然。土土哈叫道: 「梁蕭,你瘋了麼?」

  囊古歹也道:「梁蕭,快快退下。」李庭也道:「梁大哥!不可造次!」

  梁蕭被他們一番大呼小叫,心神稍懈,伯顏看得分明,身子倏然一縮,向後脫出三尺。梁蕭正要追擊,土土哈忽地縱身撲到,梁蕭身形一頓,左肘疾出,撞中土土哈「期門穴」,土土哈跌倒在地。但只此耽擱,伯顏於疾退之中,忽轉疾進,左掌斜飛拍在梁蕭的胸口上。這一掌有雷霆之勢,將梁蕭震退八步,雙腿一軟,坐倒在地,鮮血奪口而出。兩旁親兵齊聲發喊,一擁而上,將他死死按住。

  伯顏拭去額上冷汗,厲聲喝道:「梁蕭,你知罪麼?」梁蕭咬著牙不發一言。伯顏喝道:「你以下犯上、行刺主帥,可是天大罪過,將你車裂刀剮,也不為過廠土土哈忙跪道:」丞相開恩,土土哈願將所有功勞,換取梁蕭性命。「囊古歹也跪道:」梁蕭性子素來剛烈,容我們帶他回去,慢慢開導。「

  梁蕭眉頭一皺,正要張口,李庭已知他心意,向他砰砰磕頭,連聲道:「梁大哥,別說啦,別說啦。」直磕得頭破血流。梁蕭見狀,心一軟,將到嘴的話吞了回去,望著伯顏揚聲道:「闖帳逼你是我不對!但下令屠城,卻是你錯了。」伯顏也不忍殺這員愛將,見他鬆口,當即道:「屠城對錯,暫不去說。但你既已知錯,且看土土哈三人面子,饒你這次,下次若犯,定斬不饒。」一揮手,道,「放了他!」眾親兵這才應命放開梁蕭。

  梁蕭緩緩站起,李庭想要扶他,卻被他甩開。梁蕭強忍內傷,緩步出帳,土土哈三人怕他再生是非,遙遙跟在後面。梁蕭走到到了營外,轉頭問道:「那些俘虜呢?」土土哈忙道:「聽你的話,待他們好好的。」梁蕭向李庭道:「帶他們來。」

  李庭飛馬人營,片刻工夫,便將楚婉等人帶來。梁蕭略一默然,揮手歎道:「讓他們走吧。」眾軍一征,依言解開二人繩索,楚婉驚疑不定,冷哼一聲,昂首去了,風眠也瞪了梁蕭一眼,一痛一拐,跟在她身後。

  李庭忍耐不住,高叫道:「梁大哥,這兩個人也是殺三狗兒的幫兇,不能讓他們走了!」 梁蕭默不作聲,望著那幾名俘虜的背影,直到再也不見,方道:「土土哈,李庭,囊古歹,你們說說,究竟為什麼打仗?」

  眾人聽他突然說出這些話,均是一愕。囊古歹想了想,道:「就如成吉思汗所說,男子最大的樂事,在於壓服亂眾,戰勝敵人,奪取其所有一切,騎其駿馬,納其美貌之妻妾。」 土土哈道:「對啊,成吉思汗說的定然沒錯。」李庭略一遲疑,也隨之點頭。

  梁蕭望著三人,目光閃動,忽地長歎一口氣,望著常州城緩緩道:「殺人眷屬,破人家族,奪人所愛,淫人妻女,這便是你們的志向麼?」眾人面面相覷,土土哈遲疑道: 「梁蕭……你真有些不大對頭。」梁蕭微一慘笑,大袖一拂,揚長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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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游卷 第四章 西塞龍吟


  常州城破,蘇州、湖州望風而降。次年春,土土哈攻破獨松關,元軍陸續抵達臨安,臨安城中大小官員接踵宵遁。宋帝母子束手無策,派人議和,卻為伯顏回絕,不久遣人獻上降表國璽。伯顏率軍進抵臨安城下。謝太后攜幼帝趙歇出城納降,大宋君臣忍淚含悲,拜倒在伯顏馬前,一時天空落起霏霏細雨,籠山彌野,天地盡無顏色。伯顏下馬扶起趙歇,不覺志得意滿,仰天大笑起來。一時間,十餘萬元軍歡呼聲震天動地。大宋君臣既悲且懼,淚如雨下。時人汪元量後來作詩哀歎道:「西塞山邊日落處,北關門外雨來天,南人墮淚北人笑,臣甫低頭拜杜鵑!」

  梁蕭隨大軍南下,名為平章副帥,實則日日以酒為伴,醉生夢死,幾無清醒之時。這一日,他醉了一宿,醒來時頭痛不已,阿雪忍不住央他出營走動散心,梁蕭不忍拂她之意,勉強應允。

  二人信馬由韁,沿西子湖畔而行,舉目眺去,只見薄靄未收,煙水茫茫,亭榭依舊,卻少了琴韻歌舞,遠方霧鎖長空,晦暗不明,連西塞山的影子也瞧不見了。

  梁蕭眺望湖景,想起當年在這裡偶遇花曉霜父女的情形,那時兩小無猜,不知世事,而今景色依稀,少時的心境卻已不再了。

  傷感之際,忽聽胡琴之聲,調子淒涼不勝,有人和弦唱道:「花木相思樹,禽鳥折枝圖。水底雙雙比目魚,岸上鴛鴦戶。一步步金鑲翠鋪,世間好處。休沒尋思,典賣了西湖。」 曲調暗啞,經久不絕。

  梁蕭聽了,暗忖道:「相思樹,折枝圖,比目魚,鴛鴦戶,這西湖真佔盡世間好處,引得大宋王公顯貴醉生夢死,最後輸光當盡,連這西湖也保之不住。若將這貪歡享樂的工夫,花一半在治國經武上,何嘗會到這個地步?」心中越發窒悶,取了一囊烈酒,一氣喝光。

  回營時已是晌午,伯顏帥令來召。梁蕭吩咐阿雪回營,自去中軍帥帳。尚未進帳,便聽笑聲不絕,伯顏一見梁蕭,哈哈笑道:「梁蕭,你來得好,且見過這幾位貴客!」帳中諸人聞言,無不回首注目。

  梁蕭遊目一觀,驟然變色,敢情伯顏右手坐的正是王子脫歡,左手坐的竟是白衣怪客賀陀羅。脫歡下手,一人黃衣白髮,正是「黃鶴」明歸,賀陀羅下首,則盤坐一名黃衣喇嘛。四人身後立著的一排人梁蕭也大都識得,分別是哈里斯、火真人、阿灘尊者,另有一個不相識的青衫老者,高高瘦瘦,面色清,一團和氣。梁蕭不防今日諸多對頭會聚一帳,不禁心跳如雷,遍體汗出,酒意也去了大半。

  脫歡一見梁蕭,也是錯愕無比,繼而怒色閃過,含笑道:「這便是梁蕭麼?真跟傳言中一般面嫩!」最後四字說得咬牙切齒,不似誇讚,倒似充滿恨意。伯顏對梁蕭使了個眼色,笑道:「這位是脫歡大王,受封鎮南王,統領江南。」他見梁蕭一動不動,皺眉道, 「見了大王,你怎不行禮?」

  梁蕭兩眼望天,只是冷笑。伯顏雖與脫歡不和,但覺當眾掃他面子,說不過去,正自猶豫,脫歡已擺手道:「罷了,我與梁大人也是舊識,跪拜就免了吧!」

  伯顏微微一笑,借梯下樓,指著明歸道:「這位明先生乃是脫歡大王新聘的軍師,智謀高明,見識了得。」明歸略略長身,沖梁蕭淡淡一笑,卻並不出言相認。梁蕭心中納罕,不知明歸為何竟然投入脫歡座下。卻聽伯顏又指著那名黃袍喇嘛笑道:「這位是當朝帝師,八思巴活佛的大弟子,膽巴大師。」梁蕭心頭一動,膽巴他不知道,八思巴之名卻是聽過,據說此人天生慧根,十六歲面見忽必烈,被忽必烈拜為帝師,權勢顯赫。

  膽巴站起身來,只見他肩寬背闊,容貌古拙,合十笑道:「平章用兵如神,威震朝野,膽巴久仰了!」梁蕭回了一禮,淡然道:「怕是過譽了。」脫歡見他向膽巴答禮,卻不向自己磕頭,不禁嘿然怒笑。

  伯顏正待引見賀陀羅,賀陀羅卻已起身,朗聲笑道:「平章大人,所謂大水沖了龍王廟,自家人不識自家人,洒家有眼不識泰山,若有得罪大人處,還請見諒。」眾人均是詫異,不知二人何以相識。梁蕭自忖開拳不打笑臉人,此獠既然低頭認錯,自己再若報復挑釁,有失氣度,當下冷冷一笑,轉身欲要就坐。

  哈里斯眼珠一轉,忽而笑道:「平章大人,可還記得區區麼?」梁蕭見他笑吟吟的,目光卻甚詭譎,心念一轉,頷首道:「記得。」哈里斯大步出列,笑嘻嘻地道:「大人若不嫌哈里斯高攀,大家不妨親近親近!」左手向梁蕭一伸。梁蕭也道:「好說好說!」伸出右手,便在二人手掌將握未握之際,哈里斯中指上那枚「蛇眼魔鑽」突地一轉,到了手指之下。

  伯顏看得分明,未及喝止,二人雙手一觸即分。梁蕭轉身便走,哈里斯卻是一呆,低頭看去,臉色陡然煞白,不由急道:「平章大人留步!」梁蕭回頭道:「怎麼?」哈里斯躊躇道:「我……我的戒指?」梁蕭道:「什麼戒指?」哈里斯死瞪著梁蕭,眼裡似要冒出火來。「蛇眼魔鑽」是他祖傳寶物,堅硬異常,精鋼刀劍也是一割即斷,倘若握實,梁蕭手上定然添個窟窿。哪知梁蕭將計就計,趁握手之時,使出「如意幻魔手」,輕輕巧巧將鑽石從他指上褪了下來,待哈里斯發覺有變,梁蕭早已縮手。哈里斯偷雞不著蝕把米,未傷著梁蕭,反而丟了祖傳寶物,驚怒之情可想而知。

  梁蕭若無其事,大落落坐定,哈里斯卻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欲要再嚷,忽聽賀陀羅嘰咕兩句,哈里斯一臉悻悻,站回他身後。賀陀羅目視梁蕭,道:「平章大人好本事!我兒子冒犯之處,請別在意。」梁蕭瞥了哈里斯一眼,冷然道:「他是你兒子麼?我瞧你倒像是他兒子。」脫歡一行俱是變色,心道:「這人說話好生無禮!」

  不料賀陀羅卻喜上眉梢,大拇指一蹺,笑道:「大人真是獨具慧眼,賀某別的本事沒有,惟獨這駐顏養生之術,尚有幾分心得,較之三十許人,還要年輕一些。」說罷顧盼神飛,頗為得意。梁蕭本意讓他父子難堪,未料賀陀羅不怒反喜,甚覺無趣。將此事放到一邊,酒到杯乾,片刻間喝光兩壺燒酒,趴在桌上,昏然欲睡。

  眾人見他醉態不堪,均有鄙夷之色。伯顏更覺恚怒:「這孩子越來越不成話,早知他如此出醜,真不該喚他出來!」一時只作不見,微笑道:「膽巴大師,你奉旨鎮魘大宋龍脈,那鎮魘之法,不知詳情如何?」

  膽巴笑道:「這法兒說難也不難,首要推倒大宋皇宮,斷了它的地氣靈根,再挖掘宋朝諸帝的寢陵,取其骨殖,雜以牛馬之骨,埋於其上,再築以百仞高塔,收藏佛經、佛像、密宗真言,如此一來,大宋王氣盡洩,龍脈斷絕,趙家皇帝子子孫孫,永世不得翻身!」

  梁蕭不願與這些人交談,故意裝醉,聽到這裡,不覺心道:「原來這和尚挖人祖墳來的?他既是出家人,當以行善為本,怎地行事恁地下作?」對膽巴僅存的一點兒好感也灰飛煙滅了。

  卻聽脫歡笑道:「依我看來,斷了大宋的龍脈還不足夠。」膽巴肅然道:「大王定有高論,小僧願聞其詳。」脫歡道:「趙家做不了皇帝,難保別家不會做皇帝。最好一不做,二不休,探明宋人士族名門的祖墳,挖它個底兒朝天,以保我大元垂統千秋,萬代不絕。」 膽巴道:「大王的話雖是不錯,但宋人墳塋何止千萬,怎生才能挖盡?」脫歡笑道:「挖一個總少一個!」

  伯顏頷首道:「大王說得是!就彷彿行軍打仗,今天折他幾百個兵馬,明天拿他兩個大將,終歸叫他無兵無將,自己認輸服氣!」脫歡拍手笑道:「丞相不愧當世名將,三句話不離本行呢!」眾人縱聲大笑。

  粱蕭越聽越怒,心中悲憤莫名:「我等九死一生,打下江山,竟是便宜丁這等無恥鼠輩。」霎時間,不覺酒氣上湧,將桌子重重一拍,直起身來。

  帳中為之一靜。伯顏瞧梁蕭神色,心道不妙。他正要呵斥,忽聽遠處傳來一陣怪響,忽緩忽急,忽高忽低,引得人心悸魄動,甚不舒服,梁蕭不禁忘了說話,向帳外瞧去,伯顏命那速前往查探,不一陣,那速便引了一名百夫長進來。

  伯顏見那百夫長神色驚惶,臉一沉道:「慌亂什麼?現在就慌亂,打仗怎麼辦?」那百夫長嚥了口唾沫,忙施禮道:「是,啟稟丞相,右軍營中出了怪物!」

  伯顏冷然道:「胡說,青天白日的,何來怪物?」那百夫長道:「小將不敢胡言,這聲音便是那怪物發出來的。」眾人均是一凜,卻聽那百夫長道:「先前小將部下兀突海的帳裡傳出響聲,初時大家渾沒在意,以為是兀突海睡覺打呼嚕。我想大白天偷懶睡覺,很是不該,便讓呼和台去揪他出來。」

  伯顏道:「白日睡覺該先打棍子,然後示眾!」那百夫長道:「是啊,哪知呼和台進帳,叫了聲:」咦!『便無聲息!小將心中奇怪,又派人進去,不料一個個有進無出,那怪聲卻越來越響,初時像草笛,漸漸變成牛吼一般,小將正想親自前往一探,這時兀突海卻來了。「

  脫歡奇道:「兀突海不在帳子裡麼?」那百夫長搖頭道:「他在外面守衛,聽說帳裡出了怪事,二話不說,一頭鑽進去,只聽他大叫一聲,聲音便沒了。可那怪聲仍然不歇,而且越叫越響,一會兒工夫,整個大營都能聽見了。大家打起仗來,刀槍弓箭都不怕的,可這件事委實古怪,怕是邪物作祟,凡人勝不了的。聽說膽巴尊者在此,小將特來相請尊者,降服妖魔」說著兩眼盯著膽巴,滿是祈求之意。就在說話之時,那怪響越發奇怪,低落處如簫管細細,高昂時似瓦釜雷鳴,調子起伏無端,極盡變化之能事。

  伯顏雖不信鬼神之事,但如此怪響,生平未聞,心頭驚疑不定。膽巴略一沉吟,騰身站起,道:「丞相,膽巴這就前往一觀,看是何方妖邪!」賀陀羅也慢慢起身,笑道: 「洒家且陪尊者一行吧!」膽巴知他武功深不可測,師父八思巴也讓他三分,當即合十說道:「有勞先生。」

  伯顏內心裡對密宗法咒不以為然,但軍中士卒迷信鬼神,若不用些手段,只怕動搖軍心,當下含笑道:「我也陪尊者去吧!」膽巴笑道:「何勞丞相大駕,敢請燙好美酒,膽巴去去就來!」大袖一拂,與賀陀羅聯袂而出。

  眾人重又落座,但心中卻不安穩,不多時,忽聽那怪響一緩,竟是停了。脫歡擊掌笑道:「尊者好神通,卻不知抓住什麼怪物,本王倒想瞧瞧。」方要起身,忽聽傳來呼喝之聲。正自疑惑,卻見那報信的百夫長又驚慌奔來,上氣不接下氣,叫道:「丞相不好,膽巴尊者受了傷」脫歡奇道:「被妖怪咬傷了麼?」

  百夫長搖頭道:「那不是怪物,是一個人!」

  眾人一驚,伯顏道:「你將緣由慢慢說來,不可遺漏半分!」那百夫長定了定神,道:「尊者到了營中,便對那帳篷念了一會兒咒,忽地雙手推出,平地裡起了一陣狂風,將帳子吹得老遠。」伯顏心道:「那該是密宗的大手印了!」又問道:「帳中可有什麼古怪?」

  那百夫長道:「聽來古怪,看來卻不古怪了。就看呼和台、兀突海幾個人橫著豎著躺了一地,床上睡著一人,穿著又破又爛,那怪響卻是他在打呼嚕!」脫歡詫道:「這等聲響,豈是人力能夠發出?」那百夫長哭喪著臉道:「是奇怪了些,但實情如此,小將不敢亂說。」伯顏面沉如水,淡淡地道:「好吧,你接著說。」

  那百夫長應了一聲,續道:「膽巴尊者見那人睡著不醒,就說:」何方妖孽,到此作祟?『聲音老大,震得我頭暈眼花,耳間嗡嗡作響「阿灘尊者歎道:」膽巴師兄的獅子吼真是密宗一絕!「那百夫長道:」獅子吼,小將是沒聽過的,但老虎吼也不過如此啦!那人也被驚醒坐起,揉了揉眼,瞪著尊者道:「你在叫麼?』就看他鬍鬚長長,頭髮蓬亂,卻是個瘋瘋癲癲的老頭子。膽巴尊者見他不像妖怪,便說:」閣下……『不想話未說完,那老頭身子一晃,便欺到尊者身前,拿住他的胸口,將他擲了出去……「聽到這裡,諸人無不變色,要知膽巴自幼跟隨八思巴,深得真傳,不論佛法武功,都是密宗有數人物,誰知竟在一招之間被人擲了出去,委實叫人難以置信。

  那百夫長不覺眾人神色有異,續道:「只見尊者在空中翻了個觔斗,穩穩落地。那老頭兒笑著說:」大和尚,本事不錯!『膽巴尊者神色驚訝,說道:「我是喇嘛,不是和尚。 』那老頭笑道;『管你是喇叭還是和尚,來,老子看你多大本事!』說著將胸膛一挺,說:」你打我六掌試試!「

  帳中諸人聽得這話,又是一驚,伯顏忖道:「這人太也托大,膽巴的『大手印』境界不凡,牆壁碑石也是一推即倒,換了家師,怕也未必能硬受他的連環六掌!」

  卻聽那百夫長續道:「卻見膽巴尊者神色更為驚訝,合十道:」閣下來自何方?怎地在此裝神弄鬼?『老頭頗是不耐,揮手就說:「莫說廢話,打不打?若是不打,我便走了。 』尊者正自猶豫,卻聽那個白衣先生笑道:」老先生必然身負驚世藝業,他如此說了,尊者便隨手打他兩掌,料也傷不得他!「梁蕭微微冷笑,心道:」這賀陀羅好生奸猾,他沒有必勝把握,便慫恿膽巴出手,好來個鶴蚌相爭,漁翁得利。「

  卻聽那百夫長又道:「尊者聽賀陀羅大師一說,便對老頭說:」那就得罪了!『那老頭哈哈一笑,說:「你來!』尊者到他身前,揮手便打了一掌,那老頭退了一步,尊者卻退了兩步。」伯顏道:「那人受傷了麼?」百夫長搖頭道:「沒有!」伯顏濃眉一挑,目有驚色。

  那百夫長續道:「尊者呆了一會兒,又打一掌,仍是老頭退一步,尊者退兩步。只看尊者面有怒容,彎腰合十,骨頭發出剝剝之聲,好像鐵鍋太熱,炒爆了豆子一般。忽然他湧身上前,雙掌齊出,在那老者身上連打四掌……」

  脫歡不待他說完,拍手道:「是了,老頭定被打死,膽巴被他勁力回震,受了微傷,對不對?」那百夫長搖頭道:「老頭雖然退了四步,甚事沒有,尊者卻跌出一丈來遠,臉上再無血色!」

  伯顏驀地拍案而起,厲聲道:「胡說八道!百骸有聲,膽巴當是全力一擊,這人竟以血肉之軀,硬擋十成功力的大手印?」他這一喝有雷霆之威,那百夫長驚得伏在地上,惶恐道:「屬下句句是實,不敢虛言!」

  伯顏自覺失態,微一蹙眉,復坐下道:「也罷!後事如何?」那百夫長道:「膽巴尊者吸了口氣,方才起身道:」閣下武功蓋世,膽巴望塵莫及,敢問高姓大名?『那老頭伸手搔了搔頭,喃喃道:「高姓大名?高姓大名?』他說了兩句,忽地雙手捶頭,嚷道:」 想不得,想不得!『一掉眼,瞪著尊者說:「喇叭和尚,你打我六下,我也打你一下!』 就這麼一晃,便到了尊者面前,一個照面,尊者便跌將出去,嘴裡吐出血來。」

  眾人聽到此處,心頭均是一寒:「這人挨了膽巴六掌,渾然無事,膽巴卻連他一掌也接不下?這人到底是何方神聖?」卻聽那百夫長續道:「我們見尊者受了傷,正要提著兵刃上前,那個白衣先生忽地搶到那老頭面前,只見兩團人影忽來忽去,只在場中亂轉,那老頭連聲叫道:」好本事,好本事。「聽他語氣,似乎頗為歡喜。兩人鬥了一陣,難分勝負。」

  哈里斯聽到父親大顯神威,面上露出得色,伯顏也忖道:「聽說賀陀羅號稱『蛇魔』,縱橫西域無有抗手,我先時頗有不信,如今瞧來,果然名不虛傳!但這老者又是什麼來路?」 沉思間,卻聽那百夫長又道:「咱們見白衣先生難以取勝,便一擁而上,那老頭卻哈哈一笑,說『好啊,咱們來玩小雞捉老鷹!』當下捨了白衣先生,在校場上兜起圈子……」

  脫歡奇道:「自古都是老鷹捉小雞,哪來小雞捉老鷹的?」那百夫長苦著臉道:「小將估摸著,他是說,他是老鷹,咱們都是小雞。小雞捉老鷹,當然是捉不到的。當時咱們百多號人攔他,明是看他奔近,大伙合身撲去,卻連衣角也沾不上。」

  脫歡皺眉道:「他定是從人頭頂上跳過去的」那百夫長搖頭道:「我在一旁看得清楚,三四十人圍堵他,他看人過來,既不躍,也不跳,一晃身就從三四十人中穿過去,便似一團風,捉不到,摸不著。」說到這裡,見脫歡滿臉不信之色,正想賭咒發誓,忽聽一聲長嘯,蒼勁雄渾,猶未停歇,又一聲長嘯跟著拔起,尖利高昂,夾雜絲絲之聲。那百夫長神色一變,叫道:「過來啦,過來啦……」

  伯顏濃眉一皺,起身道:「咱們就去瞧瞧,看是何方神聖!」說罷走出帳外,脫歡等人隨了出去,頃刻間,帳中只剩梁蕭一人,他狂喝濫飲,醉到七八分,方才站起身來,只覺胸中一陣翻騰,不由扶著帳壁,嘔吐起來。恍惚間,但覺眼前人影晃動。梁蕭覷眼看去,但見帳中多了一人,獅口隆鼻,劍眉人鬢,相貌雖威武,鬚髮卻又多又亂,衣料本是極上乘的綢緞,此時卻已污穢破爛。此時只見他穩坐上首,雙手左起右落,右起左落,抓著酒肉大吃大喝。

  梁蕭想起那百夫長所言,微微一驚,道:「你是誰?」那老者停住吃喝,聞言蹙眉撇嘴,露出苦惱之色,敲了敲額頭,搖頭道:「想不得,想不得!」梁蕭奇道:「怎麼叫想不得?」那老者道:「想不得我是誰!」梁蕭更奇,皺眉道:「為何想不得?」那老者兩眼一翻,道:「想不得,一想便錯。」

  梁蕭心道:「這老頭兒好生奇怪!」回眼一瞧,只見帳外親兵個個呆若木雞,聽到帳中說話,竟也不見動彈,頓時心頭一跳,按劍喝道:「閣下有何貴幹?」那老者笑道: 「吃飯吃飯!」說罷又瞇縫了眼,嘻嘻笑道:「有飯不吃,便宜了皇帝,有屁不放,對不起大王。難道你不吃飯,不放屁?」

  梁蕭越聽越覺奇怪,忽見那老者眼神略顯癲狂,不類常人,當即神色一緩,問道: 「老人家,你從哪兒來?」那怪老者道:「我從海上來!」梁蕭道:「坐船來的?」怪老者兩眼一瞪,道:「胡說,我自個兒划船來的!」梁蕭皺眉道:「那還不是坐船!」怪老者搔搔頭道:「是麼?」剛要再想,忽又搖頭道:「想不得!一想便錯。」

  梁蕭耐著性子道:「你划船來做什麼?」怪老者道:「找人打架!」梁蕭道:「找誰打架?」怪老者道:「找和尚!」梁蕭奇道:「什麼和尚?」怪老者搔頭道:「記不得了!」 梁蕭皺眉道:「記不得你找誰打去?」怪老者撓頭苦思,驀地一瞪眼,拍案叫道:「小兔崽子,害我想得難過,打死你……」他說打便打,手一揮,兩根筷子電射過來,勁疾絕倫,梁蕭急一閃身,方才避過筷子,忽見兩個瓷盤一左一右向兩脅擊來。原來怪老者算好他閃避方位,扔出這兩個盤子阻擋,梁蕭這一閃,不啻將身子送到兩個盤子之間。

  梁蕭情急間雙手分出,拂中兩隻瓷盤,瓷盤向內疾旋,一聲脆響,在他胸前撞得粉碎。這一招本是楚仙流的「寂兮寥兮」,梁蕭如法炮製,竟一舉破了怪老者的殺著。

  怪老者「咦」了一聲,不怒反喜,將一塊羊肉塞人嘴裡,縱身跳起,油膩膩的五指如鳥爪般兜頭抓落。

  梁蕭閃身避過。怪老者一抓未中,眉飛色舞,笑道:「我叫你躲,我叫你躲」勢若疾風,又出兩爪。梁蕭低頭閃過一爪,但第二爪來勢太快,只得長劍出鞘,使出「明夷劍」,刺他右肩。怪老者矮身讓過,飄退至桌邊,抓起一根筷子,嘻嘻笑道:「來來來,你拿刀子刺我,我也拿筷子刺你,看誰先刺著誰。」飄身疾進,舉筷刺來,竟也是一招「明夷劍」,出手之快,更勝梁蕭。

  梁蕭大驚失色,急變一招「大有劍」,怪老者隨之變招,也使一招「大有劍」,同時刺出。梁蕭更驚,縱身後躍,變招「小畜劍」,怪老者也使出「小畜劍」,後發先至,挑中梁蕭虎口。

  梁蕭把持不住,長劍墮地,失聲喝道:「你也會歸藏劍?」怪老者嘻嘻笑道:「你也會歸藏劍?」粱蕭一皺眉,展開「十方步」,躥到怪老者身後,雙掌一併,「三才歸元」 尚未拍出,眼前一花,已不見對手形影,繼而背後掌風大起,急變一招「天旋地轉」,旋身攻那老者左胸。怪老者也隨之疾轉,攻他左胸,無論招式心法,均然與梁蕭一模一樣。

  兩人掌力一交,梁蕭跌出丈外,落地時氣血翻滾,心忖此老必與公羊羽大有淵源,既然他「歸藏劍」、「三才歸元掌」均已精熟,惟有以別種功夫應敵,當即展開天機宮石陣裡「玄易境」內的武功,先使一招「伏羲問卦」,雙掌猝翻。誰料掌勢甫動,怪老者也應手使出「伏羲問卦」來。梁蕭駭然無及,急變一招「周文王卜龜」,再變一招「鬼谷子發課」,兩招連環,怪老者呵呵一笑,隨之變出這兩招,招式心法,與梁蕭一般無二。

  梁蕭驚得無以復加,當今之世,這石陣武學惟他練過。這怪老者使得如此神似,委實可怪。霎時間,兩人拆到十三招上,梁蕭百思莫解,靈機一動,忽地脫口叫道:「老頭兒,你偷學我的武功?」話音方起,那怪老者也叫道:「老頭兒,你偷學我的武功。」兩人異口同聲,竟似一起叫出。

  梁蕭終於恍然大悟,敢情他使一招,怪老者便學一招,不但學得神形皆備,而且後發而先至,克得他無法可施。想到此處,梁蕭忽使一招「捫虱論道」,這招出自北朝王猛的典故,當初王猛見秦王符堅之時,一手入懷捫虱,一手指點天下大事,脫略形跡,甚為灑落。是以這招使來之時,左手指點對方穴道,右手人懷,掏出匕首短刀、暗器之物,施以突襲。但是梁蕭出手之際,卻加之變通,左手指點如故,右手卻忽然圈轉,反拍自身心口。怪老者見狀,也依樣畫葫蘆,左手虛點,右手拍胸。

  梁蕭這掌拍下,內勁自有分寸,暗忖老者若然照勢打落,勢必傷了自身。他掌到胸口,內勁一收,誰知怪老者竟也隨之收勁,不但未曾受傷,左手五指仍然直直點來。

  梁蕭未料他不但學會自家招式,連內勁變化也學到十足,錯愕間,已逼到帳角,倉促間一個觔斗縱起,使招「廣成子倒踢丹爐」自上而下踢向老者心口。那老者照葫蘆畫瓢,也使一招「廣成子倒踢丹爐」,兩人一上一下,身形交錯,梁蕭頓覺背心一痛,被老者反足踢個正著,剎那間,滿腹酒水急劇翻騰,哇的一聲吐了出來。這一吐甚為出奇。以那老者之能,也難照做,並且他頭下腳上,若不閃避,定被穢物濺個正著,他只得氣得哇哇大叫,如風行草偃一般,貼地滑出一丈有餘。

  梁蕭得隙,翻身站定,抬眼一瞧,卻見那怪老者瞪著自己,怒容滿面,大吹鬍子道: 「壞小子,你這吐水的功夫叫什麼名字?」梁蕭背心猶自疼痛,聞言沒好氣道:「這招叫做天河倒懸!」怪老者搔頭道:「天河倒懸,怎地沒聽過……啊喲……想不得,想不得!」 他雙手又敲腦袋,神色惶急。

  梁蕭暗忖道:「這老頭瘋瘋癲癲,武功卻又高又怪!我打不過,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正欲轉身,忽見帳門外白光一閃,賀陀羅足不點地般掠人帳內,一張笑臉陰沉沉的,瞧見怪老者,打個哈哈,道:「相好的,你倒會算計,竟躲到這裡來了,累洒家好找!」那怪老者兩眼一翻,道:「你是誰?誰是你相好的?」

  賀陀羅心道:「方纔還與我打得要死要活!怎又不知道我是誰?哼,是了,這老小子有意辱人。」冷笑一聲,雙拳齊出,此時兩人相距十丈,梁蕭不覺暗生詫異:「難道他一拳之威,能遠擊十丈?」卻見賀陀羅逼近三丈,倏又變掌,再逼近三丈,又變做拳,倏然間忽拳忽掌,變到三次,二人相距已不過五尺有餘。

  怪老者卻兩眼圓瞪,望著賀陀羅雙手,神情專注。

  梁蕭閃在一旁,見賀陀羅雙掌微動,不由忖道:「變拳還是用掌?嗯,是了,該當用掌。」不料賀陀羅大喝一聲,雙拳齊出,怪老者閃身出掌,瞬息間二人換了一招,勁風陡起,激得四周杯盤紛落,叮噹之聲不絕於耳,偌大帥帳也為之搖晃。

  兩人交了一招,各各後躍三丈,忽拳忽掌,忽爪忽指,遙遙出招,口中更是呼喝不斷,如同喝酒興起,彼此猜拳一般,但舉手之間勁力沉雄,世間少有。梁蕭早先猜錯了賀陀羅的拳掌,此時從旁瞧著二人手段,忍不住暗裡猜測二人出拳出掌,還是出指出爪,誰料十餘招看下來,僅猜得兩三招而已。更奇的是,賀陀羅出手雖然清楚,怪老者卻未模仿他一招半式。

  梁蕭屢猜屢錯,內心沮喪,眼見兩人出手越來越慢,但掌風卻越來越強。倏忽間,賀陀羅掌勢一滯,怪老者大喝一聲,跨上一步,掌勢斜帶,賀陀羅掌力被帶偏出,拂中帳壁,只聽三聲脆響,支撐帥帳的木柱斷了三根。梁蕭見勢不妙,飛身逸出帳外,立足未穩,便聽卡嚓嚓連環三響,帥帳轟然塌落,將二人蓋在下方,惟見兩道隆起,忽進忽退,宛如龍蛇拱動。此時帥帳塌落,驚動四方,元軍將士紛紛上前探看。

  伯顏等人也聞聲趕回,欲要上前,但帳中二人的內勁傳入牛皮帳中,一起一伏,均可傷人。伯顏見難逼近,令人取來弓箭,扯得滿滿的,對準帳下之人,但那二人來去如電,一時敵友難知。

  這一番起起落落,鬥了約摸大半個時辰,未知勝負,眾人正覺不耐,忽聽一聲異響,牛皮帳破了兩道口子。又聽兩聲怪叫,兩道人影不分先後躍在半空,閃電般連交七掌。賀陀羅突地一個趔趄,向後仰跌而出。那老者怪叫一聲,縱身疾進,呼呼拍出四掌,猶如狂風乍起,浪濤相激,一掌快似一掌。賀陀羅閃過三掌,第四掌卻再也躲不開,正要抬掌硬擋,伯顏嗖地放開弓弦,三支羽箭連成一線,向怪老者射去。

  怪老者武功雖強,卻也不敢托大,硬生生收回掌勢,身子微縮,躲過一箭,雙手疾掄,又盪開兩箭。不料賀陀羅趁機一拳送出,擊中他胸口,那老者厲聲長呼,倒縱回去,身形逝如輕煙,鴻飛冥冥,起落間掠過十丈,越過諸軍頭頂,隱沒在一座帳篷之後。賀陀羅也翻身落地,倒退半步,長吸一口氣,臉色微徽泛白。

  伯顏收起弓箭,目視那老者消失之處,濃眉緊蹙,方纔那三箭蘊有他渾身之力,不料竟無一箭中的,亦且那老者挨了賀陀羅一拳,尚能來去自如,武功之高,可驚可畏。伯顏絞盡腦汁,也想不出此人來歷,只得向賀陀羅道:「先生可曾看出他的來路?」賀陀羅緊閉雙唇,搖頭不語,忽見青影一閃,那青衫老者飛步搶到,取出一支羊脂玉瓶,傾出三粒丹丸,笑瞇瞇地道:「大師陰維脈略有滯澀,服下這三粒藥丸,便可無礙。」

  賀陀羅接過藥丸,嗅了一嗅,卻不服下,目光落到哈里斯身上。哈里斯面肌顫抖數下,忽地笑嘻嘻上前一步,拈了一顆服下。賀陀羅瞧他片刻,見是無恙,方才服下丹藥,吐納數次,張眼笑道:「常先生的丹藥果然靈驗!」伯顏微微動容,斜睨那青衫老者道:「先生姓常,莫非是『笑閻王』?」青衫老者一怔,嘻嘻笑道:「區區正是常寧,賤號得入丞相法耳,榮幸之至!」他嘴裡謙遜,面上卻大有得色。

  伯顏淡淡一笑,再不多言,梁蕭卻甚納罕:「這老兒醫術似乎不弱,怎地卻落了個『 閻王』的名聲?」

  卻見賀陀羅一轉眼,望著明歸笑道:「明先生,你見聞廣博,不知猜出那怪人來歷否?」 明歸微微一笑,道:「明某眼拙得緊,心中雖有幾個人選,不過細細想來,卻也不像,還請賀先生指點。」賀陀羅陰沉沉一笑,道:「明先生尚且不知,洒家怎會知道,此人出手全無定規,叫人摸不透底細。」明歸笑道:「賀先生客氣了,不論此人是誰,下次再見,必難逃出先生的手底。」

  他二人看似相互抬舉,實則明褒實貶,賀陀羅與怪老頭一戰落了下風,心知日後再會,自保或許容易,但要勝這怪人,千難萬難。但他素來臉厚善忍,哈哈一笑,道:「明先生過譽了。」明歸只是微笑,梁蕭卻對明歸再也清楚不過,見他舉止談吐,便知他已猜到那怪人的來歷,只是為何不願吐露,委實奇怪,略一沉吟,忽有所悟:「他與這賀陀羅看似脫歡的左右手,實則不大咬弦。明老頭知而不言,正想叫賀陀羅始終不明那怪人底細,下次交手,勝算大減,最好栽在那怪人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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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游卷 第五章 魂斷錢塘


  伯顏命人重設帥帳。方要入內,忽見一匹快馬奔來,那騎士滿身風塵,神色惶急。伯顏濃眉間擰成一個川字,望著那騎士翻身下馬,從懷中捧出一支黃色卷軸,脫歡伸手欲接,那騎士卻不理他,逕自遞到伯顏手中。脫歡神色尷尬,訕訕縮回手去。

  伯顏展開黃卷,一眼掃過,臉色越見陰沉,慢慢收起黃卷,踱了數步,忽道:「傳我將令,參將以上,速至帥帳議事。」親軍們領命去了。伯顏大步跨人帳中,坐在上首,面上陰沉沉不見喜怒。眾人不知發生何事,惟有立在一旁。

  須臾,眾將齊集,伯顏起身踱了數步,虎目中精光一閃,掃過眾將,沉聲道:「大都來了消息!蒙哥的兒子昔裡吉勾結海都,陰謀叛上,西北諸將盡被扣押,十萬大軍落人他手。如今他與海都合兵一處,踐踏了故都和林,奪走了成吉思汗的武帳。聖上命我大軍火速回師西巡!」眾將聞言無不色變。要知成吉思汗的武帳,於蒙人而言,好比漢王朝的傳國玉璽,一旦失去,非同小可。而且西北兵變,叛軍增至三十萬之多,且有海都等蒙古英王名將,大都形勢可說岌岌可危。

  大帳中一時寂然,只聽得伯顏踱來踱去的腳步聲。他踱了半晌,倏地停步,揚聲道: 「梁蕭!」梁蕭一怔後出列。伯顏道:「聖上有旨,令你率蒙古營、欽察營、漢軍八萬精騎率先北上,援救大都!阿術破了揚州,隨後會來!」

  梁蕭只覺心頭一空,徽覺恍惚:「又要讓我打仗?打完大宋又打蒙古,這戰爭何時是個盡頭?天下一統,再無戰爭,豈不是一句空話?」

  脫歡皺眉道:「如此一來,精兵強將抽調一空,如何滅宋?」伯顏道:「事有先後緩急。大宋殘兵敗將,便如土雞瓦犬,殊不足道。海都、昔裡吉才是勁敵!」說著凝視梁蕭道,「此行關係重大,許勝不許敗!」

  梁蕭低頭不答,伯顏見他無精打采,心頭不悅,正要呵斥,一名千夫長匆匆進來,急聲報道:「大丞相,宋駙馬楊鎮挾持益王趙、廣王趙逃出臨安,向南去了!」伯顏正被西北軍事擾得心煩無比,聽到這個消息,雙眉倒立,厲聲喝道:「豈有此理!」這一喝聲若霹靂,驚得那千夫長打個寒戰,撲通跪倒。

  脫歡眼珠一轉,嘻嘻笑道:「丞相何須動怒,此事交與本王!保管將那兩個小兔崽子手到擒來!」伯顏面露憂色,歎道:「讓這兩人逃到南方,後患無窮!」驀地鋼牙一錯,砰的一聲,將桌案拍得粉碎,沉喝道:「好,便來個殺雞嚇猴,斷了宋人的念頭。鎮南王,你拿住廣益二王,就地斬決,勿須寬饒!」脫歡拍手笑道:「好個殺雞嚇猴,正合我意。」 狂笑聲中,率眾出帳去了,伯顏分派完兵馬,屏退諸將,獨將梁蕭留了下來。伯顏沉吟良久,忽地歎道:「其實聖上早想見你一面,只欠恰當機會。唉,他老人家春秋高了,諸王不服管束,屢屢反叛,太子又柔弱不堪,難當大任。是以聖上很想有個年輕有為的大將支撐局面,即便大行之後,也能輔助太子,震懾諸王,開疆拓土,不負太祖遺志。襄陽之後,你每打一仗,聖上都會讓我將戰況報回都裡,詳加考量。上次我入朝之時,他在諸王大臣之前,也不直呼你的名字,而叫『聯的娃娃將軍』,說是不只將你留給兒子用,還要留給孫子用。唉,以往他屢屢破格提拔你,你也是知道的,這次更是指名道姓,要你帶兵北上,恩寵之隆,古今少有,遇上這等聖明之主,確是你的福氣!」

  他頓了一頓,又道:「說到治軍打仗,海都之流決非你的敵手。但你身為朝廷重臣,此次北上大都,須得謙遜自抑,收斂性子。官場不比戰場,戰場上一刀一槍,都看得明白;官場上的刀槍,卻是看不明白。我與你干係不同一般,才容你踢天弄井,別人哪有這種氣量?況且你位高權重,誰又不想取而代之?若人人與你為敵,你就算有一萬個心眼子,也應付不來!故而該硬掙的時候硬掙,該低頭時也要低頭,不可一味自負才學,弄性尚氣,有話道得好:」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當兵打仗,燒殺擄掠那是在所難免的,若老是斤斤計較,樹敵太甚;其次,你猶須記得,這天下是勃兒只斤的天下。聖上看人,首要是忠心,其次才是本事,即便你沒有不軌之心,但人言可畏,積毀銷骨!就拿今天說來,你對脫歡無禮,本是小事,但若脫歡有心計較,三言兩語,就會變了味兒。你我這等大將,若定了反罪,一百個腦袋也不夠砍;說到這裡,再叮囑你一句,莫老是擺弄那幾根破算籌兒,早些時候,郭守敬一心薦你主持太史局,卻被聖上矢口回絕了。我大元以武功定天下,算術曆法終是小道,打仗治國才是正經,更何況,聖上雄才大略,不獨要包舉海內,更有拓疆海外之心,高麗、日本、安南、交趾、古龍、埃及、大秦諸國,都是要一一平服的,你年紀尚幼,一身本事何愁沒地兒使……「

  伯顏一口氣說了許多,轉眼一瞧,卻見梁蕭心神不屬,目光游離,不覺心中大怒,厲聲道:「聽到了麼?」梁蕭身子一震,頹然歎了口氣,緩緩道:「明白了!」伯顏想了一想,再無別的吩咐,便道:「好,下去安排兵馬,就在這兩日動身!」梁蕭向他深深一揖,轉過身,長長吸了一口氣,邁開大步,向外行去。伯顏瞧他背影,沒來由心頭一亂:「這個憊懶小子,我不知還要為他費多少心思?」

  梁蕭走出帳時,天色已昏,悶悶走了一程,忽聽有人笑道:「恭喜恭喜。」梁蕭一皺眉,回頭望去,只見明歸從帳後笑吟吟轉了出來。梁蕭不想理會他,冷冷道:「有什麼可喜的?」明歸笑道:「平章大人消遣明某人麼?大人大權在握,明日統兵北上,若一戰成功,必能彪炳青史,難道不是喜事?」

  梁蕭瞧他一眼,冷笑道:「你有話便說,不必東扯西拉。」明歸低笑道:「往日恩怨,咱們一筆勾銷,若你不棄,明某人倒想助你一臂之力。你知道麼?伯顏本屆太子一黨,與脫歡乃是對頭。脫歡日後也必會處處與你為難,但有老夫在他身邊潛伏,向你通風報信,對你將來趨吉避凶,定有莫大助益。」他見梁蕭神色狐疑,便笑道,「你心有疑惑,也是難免。不過此事於我大有好處,方今元廷內外,矛盾重重,外有反叛諸王,朝內親王也傾軋得厲害,只消忽必烈一死,勢必生變,屆時你手握重兵,且有我之助,大可先倒脫歡,再倒太子,然後用兵壓服諸王,必能一舉把持大元國政,屆時你我同享富貴,豈不大妙。」

  梁蕭瞧他詭秘神色,打心底裡便覺厭惡,冷笑道:「你當梁某會與你同流合污麼?」 明歸面色一沉,嘿然道:「你又裝什麼好人?明某縱然小有算計,但殺人終究不多。你王鉞一指,伏屍百萬,明某可是甘拜下風。嘿嘿,同流合污四字,原話奉還。」一拂袖,飄然去了。

  梁蕭不禁呆在當地,他從來不齒明歸所為,此時被此人如此譏消,竟是反駁不得,一時心中氣悶已極,頹然站了良久,翻身上馬,到臨安城內走了一圈,買了些胭脂水粉、綵緞衣裙。返回居所時,夜色已深,阿雪正在擺弄針線,見到梁蕭,欣喜萬分,幫他卸下甲胃。梁蕭見她笑靨如花,憐意大生,問道:「中條五寶呢?」阿雪笑道:「白日裡耍子去了,始終沒見回來。」梁蕭歎道:「他們倒快活,你在做什麼?」阿雪雙頰微紅,輕聲道:「我看李庭他們都掛了香袋兒,你卻沒有。」梁蕭道:「要那些臭張致幹嘛?」忽見阿雪低下頭去,忙笑道:「好好,我說錯啦,別人的都是臭張致,阿雪做的,卻是香噴噴的。」 阿雪掩口直笑。

  梁蕭也微微一笑,拿來一個盒子,轉手遞給阿雪,道:「你瞧這是什麼?」阿雪笑嘻嘻揭開一看,卻是套刺繡極工的粉色女衣,不禁奇道:「哥哥,這是誰的?」梁蕭望著阿雪的笑臉,道:「我送你的!」阿雪臉一紅,道:「我要跟著哥哥打仗,怎能穿女孩子的衣服?」

  梁蕭歎道:「從今往後,你再不用穿馬弁的衣服啦!」阿雪一驚,道:「哥哥,你… …你要趕我走麼?」梁蕭道:「你別想岔了。」見阿雪神色狐疑,又道,「我讓人燒好香湯,你沐浴之後,穿了給我看!」阿雪面紅過耳,轉人房裡。

  過了半晌,阿雪換衣出來,香湯熱氣猶自未消,雙頰如火,更添嬌艷。阿雪見梁蕭目不轉睛望著自己,不覺心頭鹿撞,手足無措,低聲道:「哥哥?」梁蕭還過神來,苦笑道:「原來阿雪這麼好看!不知哪個王八蛋洪福齊天,能娶我這個漂亮妹子?」

  阿雪聽得第一句,真個喜翻了心,聽得第二句,卻又好生洩氣,撅嘴坐到鏡邊,哪知久不著女裝,髮髻竟挽不周正。粱蕭啞然失笑,起身給她挽好倭髻,又取來妝盒,為她描了眉,撲上胭脂。

  阿雪呆望著鏡子,任他施為,忽地低聲說道:「哥哥啊,你把我裝扮得跟新娘子一樣,莫非……你將阿雪許了人麼?」霎時間,美目中已是淚水盈盈。梁蕭苦笑道:「胡說八道,哪有此事?」拉著阿雪的纖手,並肩坐在庭前階上,歎道:「我不是說過麼?我不會迫你嫁人,你若想嫁誰,我也不會阻你!」阿雪垂下螓首,低聲道:「要……要是阿雪不小心嫁錯了人,被人欺負,怎麼好呢?」梁蕭冷哼一聲,道:「我擰掉他的腦袋!」

  阿雪啊喲驚呼一聲,撲哧笑道:「那我豈不成了……成了……」「寡婦」兩個字終究說不出口。梁蕭哈哈笑道:「也罷,看你面子,饒他小命,打斷兩條腿兒好啦。」

  阿雪心想:「你自己能打自己麼?就算能打,我也心痛!」目光溫柔如水,輕輕將臉頰枕在梁蕭臂上。

  梁蕭呆了呆,暗忖道:「若阿雪真是嫁給別人,我或許真會發狂,擰掉那人的腦袋。」 想著心中好不矛盾。

  二人相互依靠,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到了半夜,阿雪意倦神疲,迷糊睡去,醒來之時,已躺在榻上,身上覆著錦衾,柔滑輕暖,芬芳在鼻。起身側目看去,卻見梁蕭對著孤燈,似乎寫些什麼,又包了一些東西,放在案上。

  阿雪柔聲道:「哥哥,你在做什麼呀?」梁蕭回頭道:「你醒啦?」起身推門,只見夜色正濃,獨有北極星分外明亮,他凝立半晌,轉身走到榻前,低聲道:「阿雪,我不打仗了!」阿雪驚道:「你……你說什麼?」

  梁蕭沉默半晌,說道:「阿雪,我從軍以來,害死許多人,本想等這一戰完結,便拋棄弓馬,去大都修訂曆法,興修水利,可他們不許,偏要我去西邊征討蒙古諸王,繼續殺人。」說到這裡,他長長歎了口氣,道,「我想與其如此,還不如走了的好。」

  阿雪也輕歎了口氣,將臉枕在他肩上,道:「哥哥,阿雪也倦了,我們走吧,走得遠遠的,去欽察,去埃及,將青天覆蓋的地方都走遍。」梁蕭不覺莞爾,釋然道:「阿雪,聽了你這句話,我心裡真有說不出的歡喜。」他心中一暢,笑出聲來。

  阿雪也跟著笑了一會兒,說道:「跟土土哈他們說麼?」梁蕭搖頭道:「無聲無息,走了最好!」阿雪雖不明其理,但也覺這般走了最好。

  梁蕭心意州決,與阿雪收拾妥當,趁夜馳出北門。他手持通關令符,一路無所阻攔。不想才上官道,便見一隊隊騎兵明火執仗,呼叫奔走。梁蕭也不知發生何事,心中納罕,但他離開元營,再不願與軍中之人有所瓜葛,便道:「阿雪,我此番離開,伯顏必然惱怒,派人追趕,我不想與這些軍土相見,免得露了行跡,咱們先往山裡住幾日,過了風頭再走。」

  二人向東南山區一路行去,不想沿途元軍兵馬更多,梁蕭竭力繞行,方才勉強避過,與阿雪進人山中。走了約摸半日,正午時分,梁蕭選定歇息之地,以掌力震斷樹木,與阿雪修了一座窩棚,準備長住一段日子,待自己出走的風聲過去,再去他處。

  梁蕭搭好窩棚,正想坐下歇息,忽聽十丈外灌木叢中嘩嘩作響,情知野獸在旁,心頭一喜:「妙得緊,晚飯有著落了。」當下屏住呼吸,縱身掠至,左手撥開草木,右手如風抓出。這一抓精妙絕倫,涵蓋丈餘,便是虎豹,也絕難倖免;哪知草木一分,卻露出一張佈滿驚恐的小孩臉蛋。梁蕭大驚失色,硬生生收回勁力,爪勢凝在那小孩臉上,卻見那孩子不過四五歲年紀,衣衫破碎,臉上沾滿血泥,被這一嚇,小嘴大張,哇哇哇哭將起來。

  他這一哭,梁蕭手忙腳亂,不知如何是好。忽見小孩身後又鑽出個稍大的孩子,雙手一分,顫聲道:「別……別碰我弟弟……」一句話沒說完,只聽浙瀝瀝的聲響,梁蕭低頭一看,敢情這大孩子嘴上雖硬,實則已然嚇出尿來,心中又是吃驚,又覺好笑:「這荒山野嶺,怎地冒出兩個孩子?」舉目一望,卻見二人身後躺著一個男子,身著宋軍衣甲,破碎染血,當下撥開二子,伸手探他鼻息。那大孩子叫道:「別……別碰……」見梁蕭不理他,又驚又怕,也哭了起來。

  梁蕭見那人氣息斷絕,死了多時,心頭黯然,站起身來。此時阿雪聽到哭聲,趕了過來,見此情形,大覺驚奇,當下將二人摟將過來,溫言寬慰。兩個小傢伙卻似有滿腹委屈,阿雪越是寬慰,兩人越哭得厲害,那較小的孩子邊哭邊叫:「媽媽。」

  梁蕭皺眉沉思片刻,撫著小孩頭頂,軟語道:「你們叫什麼名字?」那兩個小孩仍有些怕他,那較大孩子身子一縮,怯怯地道:「我……我叫星兒,他……他叫咼兒……」

  梁蕭道:「你們來這裡作甚?」是兒眼淚不絕湧出,哭道:「我……跟弟弟正在睡,姑爹突然闖進來,把我們抱上馬,好多人在後面跑,好多人都死了……姑爹……就死了… …嗚嗚嗚……姑爹就死了……」說著又哭起來,咼兒也跟著哭。

  趙星說得顛三倒四,含混不清,梁蕭的臉色隨他訴說而忽明忽暗,過了半晌,苦笑道:「想不到,竟在此地遇上你們。嗯,你們姓趙吧!」兩人瞪大眼睛望著他,咼兒脆生生地道:「叔叔……你………你怎麼知道呀?」梁蕭一愣,忖道:「生平倒是第一次有人叫我叔叔!」當即和顏道,「我當然知道,我還知道你們姑爹叫楊鎮,你媽媽姓全,奶奶姓謝!」二人更是驚訝,咼兒露出警惕之色,縮進阿雪懷裡,聲音打戰:「你……你來捉我們的嗎?」

  梁蕭更無疑慮,尋思道:「昨日便聽說附馬楊鎮挾持益王趙星、廣王趙咼逃往南方,脫歡擔負追蹤之責。原來山外那些兵馬竟是脫歡遣來捉拿這二王來的!」他盯著二小,眉頭大皺,又忖道:「但這益王趙星、廣王趙咼竟是兩個不滿十歲的娃娃,當真叫人設想不到。」他一心脫出戰爭之外,不想方才棄官出走,便又陷人此等麻煩,一時濃眉緊蹙,大感棘手。

  阿雪給兩人拭了淚,柔聲問道:「你們餓不餓?」趙咼點頭道:「咼兒好餓,有燕窩吃麼?」阿雪愕然,搖頭道:「沒有啊!」趙星吞了口唾沫道:「五珍膾呢?」阿雪愣了愣,又搖了搖頭。趙星小眉頭一皺,道:「墉鴨羹有沒有呢?」阿雪歎道:「都沒有,只有牛肉餅呢!」說罷拿了乾糧、泉水過來,二人雖在錦衣玉食裡長大,但此時一天沒有進食,著實餓極,抓過麵餅猛嚼,急得阿雪連聲叫喚,只怕二人噎著。

  梁蕭默不作聲,離開了一陣,回來時臉色鐵青,將阿雪叫到一邊,將兩人來歷說了,沉聲道:「咱們一路上遇上的兵馬,都是衝著他們來的,剛才我已瞧見許多元人軍士,只怕過不多久,便會搜到這裡。」阿雪驚道:「那我們找個隱蔽處藏起來。」梁蕭搖頭道: 「脫歡領了將令,必會傾力搜捕。他手下兵馬甚廣,能人眾多,僅是賀陀羅,便難應付。如今這片山巒已被重重圍困,屆時千軍萬馬一齊搜山,無處能夠藏身。」阿雪聽到賀陀羅之名,不由打了個寒噤,顫聲道:「那怎麼好?難道將這兩個孩子扔下不管?」

  梁蕭神色陰沉,緩緩道:「阿雪,伯顏已經頒了號令,擒住這兩個孩子,就地處斬。軍令如山,決五更改。你我要離開此山,或許不難,但這兩個孩子要想活命,十分不易。」 阿雪望著他,細眉緊蹙,發起愁來。

  此時間,忽聽人聲傳來,梁蕭一皺眉,轉身抱起兩個孩子,與阿雪行走一程,只待人聲消失,方才鑽人一片山谷,覓地歇息。趙星驚懼過度,很快沉沉睡去,趙咼卻精神尚好的嘴蜜裡調油,叫梁蕭叔叔,又叫阿雪嬸嬸。阿雪臉上羞怯,私心裡卻頗歡喜。梁蕭卻淡淡一笑,自去一邊喝酒。

  阿雪和趙咼東拉西扯地說了一陣話,見他精乖可愛,又想到山外那麼多人要取他性命,心中好不難過。想了一會兒,忽地手指梁蕭,在趙咼耳邊低聲道:「咼兒,你給那個叔叔磕幾個頭,叫他兩聲叔叔!」趙咼瞪圓亮晶晶的雙眼,茫然不解,阿雪輕輕推他一把,低聲道:「快去呀!」趙咼不明就理,依言來到梁蕭面前,但又不知如何是好,只呆呆站著。梁蕭正喝悶酒,見他畏畏縮縮,奇道:「你做什麼?」趙咼被他嚇了一次,始終有些怕他,梁蕭一出聲,頓時心驚膽戰,兩腿一軟,撲地跪下,磕了個頭。梁蕭大為驚訝,看他還要再磕,急忙扶住,叫道:「小傢伙,你這是為什麼?」趙咼不知如何回答,囁嚅道:「叔叔……叔叔……」叫了兩聲,心頭一陣害怕,禁不住哭了出來。

  梁蕭好不驚訝,阿雪走上前來,撫著趙咼的頭,笑道:「哥哥,他想認你做叔叔呢!」 梁蕭看她神情,頓知根底,心道:「笨丫頭,你也太小覷人了。」看著趙咼紅撲撲的小臉,又忖道:「不管他爹爹是皇帝也好,媽媽是皇后也罷,他終歸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娃娃!」 憐意大起,拭去他的淚水,微笑道:「小傢伙,無論如何,我都會護你周全。」

  阿雪喜道:「咼兒,叔叔答應護你,還不磕頭?」趙咼雖不大明白,但也依言磕頭,梁蕭慌忙托住,阿雪這才將趙咼抱回,照顧他睡去。

  梁蕭心事重重,始終未曾合眼,到得半夜,忽聽金鐵交鳴聲,暗暗吃驚,當下攜起弓箭趕到北面。舉目望去,只見遠處山道上火光通明,數十個元軍舉火舞刀,正與四個宋人廝殺。忽聽一聲慘呼,宋人中倒下一個,再一霎的工夫,又倒兩人,僅剩一名女子,披頭散髮,長劍狂舞,如中瘋魔一般。

  元軍有意生擒此女,一名百夫長大聲吆喝,眾軍兩面包抄,欲要斷她退路。梁蕭生出側隱之心,縱身躍下,覷那百夫長一箭射出。那人悶哼一聲,頸上血流如注,梁蕭貼地飛奔,連連開弓,當真箭無虛發,元軍不明虛實,紛紛叫喊退卻。那女子趁機鑽入林子,梁蕭低喝道:「來!」當先疾走,那人緊隨其後。

  二人七轉八轉,到了歇息之處,藉著火光映照,梁蕭認出那人,大吃一驚,敢情那女子竟是楚婉;楚婉更是駭異,舉劍欲刺,卻又知不是敵手,一時間進退不能,神色尷尬。

  梁蕭皺眉道:「怎麼是你?」楚婉怒道:「這話理當我來問才是!」這時候阿雪和兩個小孩聞聲醒來,楚婉轉眼望去,忽地雙目一亮,撲上前去,拉住趙星、趙咼,喜道: 「你們……怎在這裡?駙馬爺呢?」趙星咕噥道:「姑爹死了。」

  楚婉面色一黯,驀地心生警惕,擋在二人身前,瞪視梁蕭。梁蕭冷道:「我若有歹意,何必等到現在!」楚婉雙頰一紅,放下劍,將兩個孩子摟在一旁,問東問西。原來她離開常州之後,到了臨安,協助二王出逃,但元軍勢大,一隊宋人被沖得七零八落,遁人深山,楚婉躲了半日,終被元軍搜到。

  梁蕭心知元軍遲早搜來這裡,當即熄了篝火,自去要隘處布設木石機關。楚婉防範梁蕭,一夜中握劍守著二王,寸步不移。但她連場苦戰,疲倦異常,到得卯時,竟打了個噸兒。迷糊睡了一陣,隱約聽得笑聲,睜眼一看,卻見梁蕭用草莖編了個玲瓏剔透的金花雀兒,正逗二小玩耍。

  楚婉驚駭欲絕,一躍而起,舉劍叱道:「滾開!」梁蕭聞聲退丁半步,趙咼最是膽小,見楚婉凶狠模樣,頓時撲入梁蕭懷裡,哭道:「叔叔……」楚婉更驚,忙道:「千歲,你 ……你快讓開,他不是好人!」趙咼瞪圓烏溜溜的大眼,望了望梁蕭,說道:「叔叔…… 怎麼……不是好人?」楚婉氣得頓足,正要喝罵,梁蕭擺手道:「別在孩子面前說這些,我有事求你!」

  楚婉冷笑道:「你這麼大本事,還用求人麼?哼,你又有什麼詭計?」她素知梁蕭狡黠,認定他必有陰謀。梁蕭也懶得分辯,道:「我查探了一下,不遠處有個峽谷,你帶這兩個小孩,過去躲避!」

  楚婉驚疑不定,道:「幹嗎要我去?」梁蕭道:「搜山兵馬太多,無論怎麼躲避,都難免被尋著。我惟有設法引開搜兵。我妹子阿雪生性糊塗,當不得大事!你帶她和二王躲藏兩日,待元軍退去,立時趕往這個地方!」在地上畫出地圖,道,「這裡叫做天機宮,你只需找到宮主花清淵,告訴我的名字,他一定會收留你們。」

  楚婉見他神色懇摯,不似作偽,不由支吾道:「你……你有什麼詭計?」梁蕭略一苦笑,找來阿雪,同樣交代一遍。阿雪一聽,急道:「哥哥,我與你一起!」梁蕭笑道: 「你放心,我晚上幾天,自到天機宮與你會合!」說罷將鉉元劍解給她,道:「這個給你。」 阿雪接過,眉眼通紅,低頭不語。

  梁蕭硬起心腸,指明峽谷方位,督促四人前往。阿雪落在最後,一步一挨,頻頻回頭,眼中儘是不捨之意。楚婉望了梁蕭一眼,神色迷惑,身邊的趙咼奇道:「叔叔不來麼?」 楚婉歎口氣,將他抱在懷裡,轉身去了。

  梁蕭目送眾人消失在峽谷深處,牽了馬匹,奔上隘口旁的高岡,岡頂樹木盡皆彎曲,上有大石尖木,下有粗韌籐蔓,一排一排,設成機關。梁蕭取出一渾脫馬奶酒,大口暢飲。極遠處,草木瑟瑟,傳來蒙古語的呼叫聲。

  片刻工夫,渾脫見底,梁蕭酒意也湧上來,平躺在地,蓄養精神,心忖道:「一日之前,我為大元平章,橫掃三吳,誰想今日卻要與同袍刀兵相向。」他抬眼仰望晴空,不覺一呆,只見朵朵白雲聚集一處,依稀結成一張人臉。乍眼一瞧,竟似極了梁文靖的模樣。梁蕭只覺心頭顫抖:「莫非爹爹天上有知,也在瞧著我麼?」霎時間,他胸中熱血滾燙如火,當下坐起身來,舉目一瞧,只見一隊元軍手持槍矛,逼近山岡。

  梁蕭驀地拍地躍起,縱聲長笑。那些元人聽得笑聲,還未抬頭,嗖嗖兩支羽箭飛來,當頭兩人踉蹌慘叫,撲倒在地。

  眾人措手不及,被梁蕭引弓發矢,又殺七人,剩下士卒向後退卻。梁蕭也不追趕,任其逃遁。不到一柱香工夫,只見四面林中人頭亂動,千百士卒大喊大叫,持著盾牌向山岡湧來。

  梁蕭隱忍不發,待其攀登至半,揮刀斬斷籐蔓,只聽轟隆聲響,大石尖木勢若雷霆,滾滾落下。元軍措手不及,一時間鮮血四進,慘呼大作。機關放完後,元軍土卒死傷百計,剩下人退到山下,亂糟糟擠成一團。

  梁蕭不待對方重振旗鼓,翻身上馬,飛馳而出。他算好路徑,東南面樹木稀少,山路子坦,正是用武之地,當下馳馬彎弓,勢若山洪瀉下。

  眾軍抵敵不住,眼睜睜看他沖透重圍,穿過一座山谷,沿著山道,馳往山外。眾軍怒不可遏,各自拉來馬匹,圍追堵截。梁蕭奮起神威,箭不虛發,所到之處,死屍遍地。脫歡聞報大怒,召集部眾,上馬彎弓,亡命追逼。

  梁蕭殺至山外,所攜十袋箭耗盡,三張強弓弦斷身折,不堪再使,當下掉馬殺回,長矛搖動,刺死五名追兵,奪下弓箭,馳人眾軍之間,彎弓如月,左右連發,一直衝至領頭將官面前。那人驚駭欲絕,舉槍欲迎,梁蕭伸手攥住,迎面一矛,將他刺於馬下。梁蕭順手扔掉長矛,舞開花槍,一朵槍花滿陣飛舞,所到之處,或兵或將,紛紛落馬。

  雙方時分時合,殺出五十餘里。元軍士卒越來越多,四面八方湧來。梁蕭故伎重施,搶過兩匹戰馬,反身蹈陣,直逼一名千夫長,欲先殺大將,再衝亂其軍,正抖槍欲刺,卻聽那人脫口驚叫道:「平章大人!」梁蕭花槍一凝,認出此人是自己一名部下。那人張口結舌,眼中驚駭欲絕,梁蕭見他神情,心頭一軟,笑道:「去吧!告訴脫歡,我梁蕭反啦。」 反手一槍,將他掃落在地,左衝右突,再度馳出陣外,且戰且走。

  戰不多時,遙見脫歡帥旗徐徐而來,眾軍齊聲喝道:「活捉反賊梁蕭!」梁蕭心知那千夫長話已傳到,不由哈哈笑道:「活的沒有,死的要麼?」倏地調轉馬頭,破陣而人,劈波斬浪般直逼帥旗。眾軍見他驍勇至斯,齊聲呼叫,紛紛後撤,拱衛脫歡。豈料梁蕭本是虛張聲勢,趁其潰亂後退,奪下一匹駿馬,望東南斜馳。

  殺到午時,梁蕭忽覺馬匹一頓,中箭軟倒。他棄了馬,奔上一座小丘,但見元騎四來,喝叫聲此起彼伏,他舉起強弓,竟是拉之不開,不覺苦笑,舉首四顧,但見峰巒挺秀,林藹蒼茫,忖道:「此處風光秀冶,景致佳妙,老子今日埋骨於此,卻是不枉了!」想著放聲大笑,眾軍聞聲,四面擁至,但見梁蕭矗立山頭,神威凜凜,一時竟是無人敢上。

  正當此時,數聲長嘯傳來,與梁蕭笑聲呼應,遠遠望去,忽忽五騎自北面馳來,元軍陣勢未定,頓被衝散。

  梁蕭心頭詫異,舉目看去,心頭大驚,敢情來得竟是中條五寶。只看五人拋開馬匹,左一穿,右一縱,讓過箭枝,一溜煙躥上丘頂。胡老一老遠嚷道:「老大,你要當反賊麼?這麼好玩的事,怎也不讓老子曉得?」其他四人點頭笑道:「胡老一說得極是!」

  梁蕭怒道:「好玩個屁!誰讓你們來湊趣?」胡老萬笑道:「李庭不讓老子說!」梁蕭聽得這話,便知必是李庭得知消息,自己不敢出頭,便慫恿五人前來相助,一時心頭說不出是何滋味,破口罵道:「要你五個混蛋多事!」他本想戰死此地,一了百了,但知五寶雖是亂七八糟,卻極有情義,既然來了,絕無拋下自己之理,只得打消念頭,槍指南方,喝道:「好,衝他媽的!」振奮精神,衝殺在前。

  中條五寶從來無事還要生非,既有如此熱鬧,豈有不喜之理,聞言大笑,紛紛嚷道: 「對,衝他媽的!」

  各持兵刃,跟在梁蕭身後,殺人敵陣,齊心協力,搶下數匹戰馬,再度殺出重圍。

  轉戰半個時辰,六人暫且拋下追兵,奔入一個林子。梁蕭側耳聆聽馬蹄聲響,覺出身後人馬又多了一倍,心道:「這回驚動三軍,只怕伯顏也來了,嘿,比起老子,那姓趙的小娃兒算什麼?」想著計謀得逞,忍不住放聲大笑。

  胡老十詫道:「老大,你高興個啥……」話未說完,咳嗽不已,梁蕭目光掃去,只見中條五寶無不掛綵,他們武功雖高,卻終究未經戰陣,難以應付硬弓勁箭,當下笑道: 「老子廝殺半天,突然有些尿急,想要噓噓一回!」胡老百悻悻道:「噓噓也值得高興?」 梁蕭笑道:「老子噓得又高又遠,天下第一,想到你們拍馬都及不上,老子自然高興至極!」 中條五寶齊聲怒喝:「放屁放屁!前來比過!」

  五人不知輕重,又極好勝,不顧追兵在後,紛紛跳下馬來,拉掉褲子,站成一排。梁蕭佯裝解帶,慢騰騰轉到五人身後。五人興致盎然,比鬥正歡。胡老千看著尿跡遠近,喜道:「說到噓尿,誰能及得上老子……」話未說完,倏地背心一麻,頓時軟倒,目光所及,其他四個兄弟也盡倒地,猛然醒悟過來,罵道:「老大,你暗算傷人,不算數,不算數… …」

  梁蕭不待他們罵完,拍中五人啞穴,扔到樹上濃陰處,翻身上馬,放出五匹戰馬開路,提槍殺出樹林,大喝道:「梁蕭在此!」聲如雷霆。元軍正在林外,不敢輕入,見狀紛紛迎上圍堵。梁蕭挽弓長呼,單騎陷陣,向西突出數里,只覺氣促神虛,不禁伏在馬上,連連喘息。正當此時,忽聽前方馬蹄聲響,百餘騎飛奔而至,梁蕭哈哈大笑,正要舉槍迎上,那支人馬突生紛亂,舉目望去,只見一騎人馬揮舞長劍,沖人陣中,與眾騎兵殺作一團。

  梁蕭驚訝至極,心道:「除了中條五寶,還有誰來?」定睛一看,驚得幾乎掉下馬來,那人繡衣倭髻,不是阿雪是誰。想是苦鬥已久,她渾身是血,殷透繡衣,只一霎,又中兩箭,坐在馬上搖搖欲墜。梁蕭心膽俱裂,長槍亂抖,沖人陣中,搶到阿雪馬前,將她攬人懷中,然後反手一槍,刺死領頭大將,透陣而出。一時間,身後箭出如雨,不出十丈路程,梁蕭馬匹中箭,將他顛了下來。

  梁蕭本已疲憊萬分,此時不知為何又生出無窮氣力,翻身落地,馳足狂奔。眾軍死傷慘重,眼紅如血,眼見對頭失了馬,嗷嗷如群狼亂嚎,不防梁蕭突地轉身,遁人道旁樹林,眾軍戰馬跑發了性,勒控不住,被樹枝掛著,前推後擁,跌作一團。

  天光透梢而過,稀微暗淡,前方嘩嘩有聲,似有流水。梁蕭狂奔不休,臉上被荊棘樹枝掛出道道傷痕,也是渾然不覺。奔出一程,倏爾眼前一亮,敢情林子到了盡頭。放眼望處,一條江水襟山連海,甚是闊遠,原來追逐半日,竟已到了錢塘江畔。

  梁蕭渾身虛脫,跪倒地上,方要掙起,忽聽阿雪道:「哥哥……」氣息微弱至極。梁蕭低頭看去,只見她俏臉煞白,血跡斑斑,眼中卻滿是笑意,頸項中箭處鮮血長流,堵之不住,一時間心痛已極,罵道:「笨丫頭……」手忙腳亂,給她裹傷。阿雪眼神迷濛,輕輕歎道:「阿雪是笨……本事又小……幫不了哥哥……但今生遇上哥哥……阿雪好……好歡喜……」鮮血如泉水般湧出,目中神光淡了下去,梁蕭聚起內力,透人她「命門」穴,含淚道:「我罵錯你啦,阿雪,笨的是我,我早該知道你會來……」

  阿雪蒼白纖細的手指掠過梁蕭眼角,為他拭去淚水,輕輕笑道:「其實……阿雪…… 也不想死的……」梁蕭心如刀絞,緊緊摟住她,搖頭道:「胡說八道,你怎麼會死……我不許你死……」他面對千軍萬馬,也能談笑自若,但此時此刻,眼淚卻如決堤一般,沾濕衣裳。

  此時天空越發黯然,層雲疊起,如蒼色大紙上潑了一團濃墨。狂風疏一陣、緊一陣地吹著,拂過江邊野草,簌簌有聲,驀然間,一個炸雷在二人頭頂響起,蒼莽大地為之動搖。

  阿雪聽得雷聲,靈台倏清,只覺三魂七魄正被狂風一絲絲帶走,眼眶一濕,竭力舉手撫著梁蕭鬢角,歎道:「阿雪死了本也不打緊的,可……卻放不下心。你……你總不知憐惜自己,阿雪不在啦,誰會擔心你呢,一」她喃喃說著,淚水卻如斷線的珍珠,一行行落下來,「人都說哥哥厲害,其實……只有阿雪明白,哥哥就像一團火,會燒著別人……也 ……也會燒著自己……」不知為何,她腦子此時竟清楚無比,平日裡決然想不到、說不出的話全都湧了上來,「哥哥像一團火……而……阿雪麼……就像一隻撲火的小蛾子……」 她美目中忽地閃過一絲異彩,用盡氣力,抱住梁蕭的胳膊,喃喃道:「喜歡……哥哥…… 好……喜……歡……」語聲低沉了下去,化作一縷游絲。

  錢塘江水嗚嗚咽咽,向東流去,一隻水鳥哀聲嗚叫著,掠過江面,向西方飛去;梁蕭的心也似隨著懷中的身子一般漸漸冷了下去。天空中,一道道閃電在濃雲中撕裂翻滾,欲出不能,巨雷一個接著一個響起,蓋住成百上千的蹄聲。人馬在梁蕭身後聚集,也如半空雲層,越積越厚,越來越沉。忽然間,一道電光曲曲折折,如火蛇般躥過天穹,映出箭鏈的精芒,照出梁蕭如斧劈般的黑影。

  一名百夫長大著膽子,鋼刀掄出,劈向梁蕭背脊。數百軍土齊聲助威,咆哮嘶吼,哄然作響。忽然間,電光閃過,那百夫長厲聲慘叫,跌出五丈之遙,扭了數下,再不動彈。吼聲戛然而止,偌大江岸,倏地靜了下來。

  雷聲越發緊了,黃豆大小的雨珠裹著狂風,迎面撲來,涼浸浸透入骨髓。梁蕭打了個寒戰,抬頭望天,臉上冷冰冰的,也不知是淚是雨,這時間,忽聽身後一聲大喝,無數腳步聲雜沓而來,梁蕭低眉垂目,凝視阿雪,眼中滿是悲痛之色,伸手拂起她的鬢髮,柔聲道:「好妹子,你先走一步,我隨後便來!」雙臂一振,阿雪頓時落人江中,浪濤捲起,瞬息間將她吞沒。

  電光一閃,一支長矛如風刺來。梁蕭身形微側,握住矛柄,反肘疾送,那人口吐鮮血,飛落兩丈。梁蕭身子一轉,劍光進出,一時間,黑影憧憧,鮮血飛濺,梁蕭左衝右突,狀若瘋虎。眾軍士見此威勢,心驚萬分,正要放箭,忽聽數聲長嘯,遙遙傳來,一個悠悠忽忽的聲音叫道:「大王有令,活捉此人!」

  眾人覷眼望去,只見一彪人馬飛馳而來,馬未馳近,三道人影離鞍縱出,足不點地般飛奔過來,當先一人尖聲喝道:「讓開!」雙手此起彼落,抓住眾軍士兩邊擲出。梁蕭雙眉一挑,冷笑道:「火真人,既來送死,何必著急?」火真人怒哼一聲,若靈揉縱出,運劍飛刺。梁蕭身形拔起,反手出劍,刺向他肩膊。火真人豎劍擋住,兩劍相交,火花四濺。火真人劍鋒一圈,斜刺梁蕭手腕。梁蕭斜縱而起,長劍橫削。一時只看二人輾轉騰挪,劍鋒吞吐,三個回合不到,忽地血花四濺,火真人身形微挫,蹭蹭蹭連退三步,一股血線順臂淌下,他雙眼大張,滿是不信之色。

  梁蕭喝道:「下一個!」長劍一圈,刺向哈里斯。哈里斯方才趕到,看得劍來,舞起彎刀轉身斜劈。梁蕭招式未足,身形橫移,劍鋒自下撩起。哈里斯匆忙後退,梁蕭形如鬼魅,轉到他身側,連出三劍,哈里斯只得再退,梁蕭搶得先手,招招搶攻,刺出十餘劍,哈里斯竟未還得一招,惟有左跳右躥,哇哇怒叫。

  火真人不料梁蕭武功精進如斯,輕敵慘敗,好生懊惱。初見哈里斯勢迫,甚是幸災樂禍,但瞧到後來,也不覺心頭發毛,起了同仇敵汽之心,劍交左手,刺向梁蕭肩臂,梁蕭回劍格擋。哈里斯緩過氣來,與火真人躥高伏低,左右夾擊。

  眾軍士本當二人與梁蕭單打獨鬥,哪知一眨眼工夫,竟成以二敵一之勢,一時噓聲大作。那二人面皮發燙,但想勝負第一,其他俱是末節,只要生擒住此人,自是無人再有閒話,當下各自老著臉皮,奮力搶攻。

  梁蕭全神施展「歸藏劍」,一把劍鬼神莫測,哈里斯、火真人漸覺不支。阿灘本是冷眼旁觀,見此情形,暗忖二人若輸,自己一人,絕非其敵,當即撤掉袈裝,掣出金剛圈,疾縱而上。梁蕭叫道:「來得好!」

  長劍一圈,將他也接下,一時間,只看四條人影在風雨之中如飛蓬相逐,乍起乍落,金光銀芒明滅不定,與天上電光交相輝映。

  火真人早已受傷,激鬥已久,氣血流失,出招漸漸緩慢。梁蕭覷得真切,忽地刺他面門。火真人匆忙低頭,紫金冠滾落在地,心頭一慌。忽聽梁蕭喝道:「去吧。」一腳飛出,彈在他小腹之上,火真人鮮血狂噴,身子騰起一丈多高,頭下腳上,重重栽落。

  又鬥數合,人影閃動中,忽見電光一現,哈里斯一聲怒吼,腰腿間多了一道半尺長的口子,白肉翻捲,慘不忍睹。哈里斯痛得暴躍三尺,騰地坐下,捂著傷口,面肌抽搐不已。阿灘心驚膽寒,金剛圈當空舞起,碩大的身軀疾撲梁蕭身側。梁蕭身子一矮,回劍疾刺,阿灘看得分明,金剛圈倏地套住劍身,反手猛絞,梁蕭長劍頓然脫手,阿灘心中大喜: 「你沒了寶劍還能怎樣?」他一心只放在梁蕭劍上,卻不防梁蕭左掌飛出,正中他胸口。

  阿灘如遭千斤重錘,跌出兩丈之遙,跌倒在地,只覺五內如焚,卻又心中不甘,雙手一撐,顫巍巍又站了起來。就當此時,一聲炸雷當空響起,阿灘身子劇震,突地一口血箭奪口而出,牛眼圓瞪,砰然倒地。

  梁蕭連敗三名高手,只覺眼目暈眩,但阿雪一去,他生念全無,只求堂堂一死,當下雙手按腰,目光掃過眾人,揚聲喝道:「蒙古人就沒有好漢了嗎?」喝叫和著雷聲滾滾傳出,數千兵馬一時寂然。

  便在此時,忽聽有人沉聲叫道:「誰道蒙古人沒得好漢?」這聲音來得極遠,卻絲毫不被雷聲蓋住,叫聲落地,方才聽得馬蹄聲響,只見北面一彪人馬疾馳而來,伯顏一馬當先,威風凜凜,身後依次是脫歡、賀陀羅、土土哈、李庭、囊古歹,敢情元軍諸將大都前來。

  伯顏馬蹄所至,眾軍讓出一條路來。伯顏在梁蕭三丈外勒住馬匹,額上青筋根根凸起,瞪著梁蕭,一言不發。脫歡見手下三名高手無不重傷,自覺顏面盡失,揮手叫道:「射死他!」賀陀羅一擺手,朗笑道:「何必浪費箭只。」望了哈里斯一眼,翻身下馬,一對藍眼珠直勾勾地盯著梁蕭,笑吟吟地道,「請教平章大人高招!」

  伯顏怒哼一聲,冷聲道:「他問蒙古有無好漢,與你色目人有什麼相干?」賀陀羅眼中怒色一閃而過,忽地打個哈哈,退到一旁。伯顏鞭指梁蕭,高聲道:「我與你單打獨鬥,叫你不得小覷我蒙古好漢!」眾將大驚,正要說話,伯顏厲聲道:「不必多說。」將披風一扯,丟於馬下,喝道:「給他駿馬長弓!」

  土土哈不待他人動手,翻身下馬,將馬牽到梁蕭面前,大聲道:「我的馬給你!『,眾人都驚。脫歡怒道:」土土哈,你也反了嗎?「土土哈也不作聲,退到一旁。李庭上前一步,將手中長槍雙手捧上,道:」我的槍給你!「囊古歹也上前,解下強弓,慨然道:」 梁蕭,我的弓箭!「脫歡驚怒無比,向伯顏嚷道:」反了,反了!「伯顏搖頭歎道:」我蒙古人以信義治天下,我能叫他們不講義氣嗎?「脫歡一呆,無言以對。

  梁蕭見自己窮途末路,三人仍然不失義氣,不由歎了口氣,接過弓箭長槍,持槍劃地,朗聲道:「我與你三人劃地絕交,從此之後,再無瓜葛!」土土哈三人知他如此說話,是怕牽連自己,想起往日情義,一個個難以自己,向梁蕭拜倒,失聲痛哭。

  梁蕭再也不看三人一眼,轉身跨上戰馬,驀地舉起長槍,仰天長嘯,嘯聲中儘是悲壯之氣。諸軍熱血盡沸,紛紛力挽韁繩,戰馬人立,無數馬蹄瞬間落地,如千百面戰鼓齊齊鳴響。此時間,空中雨聲大作,一場大雨終於落了下來。

  梁蕭吐出胸中鬱憤,韁繩一振,衝向伯顏。伯顏縱馬斜走,巨弓弦響,一支狼牙箭穿雨而來,梁蕭舉槍一磕,虎口生痛,長槍幾欲脫手,須知伯顏號稱蒙古第一神箭,二十年威名絕非幸致。伯顏嗖嗖兩箭,霎息又至,梁蕭身子一伏,長槍疾掃,一箭釘在長槍的白蠟桿上,一箭則掠頂而過,勁風所至,帶得梁蕭髮髻亂飛。

  眨眼工夫,兩馬逼近,伯顏丟開弓箭,提起斬馬刀。梁蕭槍花一抖,迎面刺出,伯顏橫刀格住,乍見梁蕭伸手急擰,卡然聲響,長槍自槍纓處斷成兩截。伯顏只防他槍法靈動,未料如此奇招,不由心頭一凜。只見梁蕭左手以斷柄做棍,卸開斬馬刀,右手槍尖當作匕首,璞地插人他座下馬眼。那馬劇痛入腦,縱蹄悲鳴,將伯顏顛了下來。伯顏身手奇快,落馬之際,長刀如風掃出,梁蕭三條馬腿齊根而斷,只看水花四濺,兩人不分先後,墜人泥濘之中。

  伯顏翻身躍起,尚未舉刀,梁蕭著地一翻,雙腳踏上刀身,雙手左劈右刺,踩著刀身直逼過來。伯顏無奈放刀後退,梁蕭縱身進逼,左手桿棒如騰蛟起鳳,右手槍尖似怪蛇弄影,長短互應,虛實相生。伯顏情急之間,抓起那張五尺巨弓,當作單刀,呼呼呼掄將開來。這一輪變化突兀橫生,只瞧得眾人張口結舌,心中均想:「敢情花槍鐵弓還有如許用法!」

  雷霆更響,白雨如長練瀉地,越下越大。場中二人腳踏泥水,時相進退。激鬥半晌,伯顏巨弓越使越順,刀法之外,別生妙用,不時橫批豎掛,以弓弦來奪梁蕭兵刃。梁蕭覷他弓來,身子忽矮,左腿著地掃出,一蓬雨水撲向伯顏。伯顏眼前一迷,梁蕭桿棒疾吐,刺他印堂,伯顏弓弦反掛,將桿棒絞住,兩人同時用勁,將那強弓拉得猶如滿月。

  梁蕭左臂急揮,擲出槍尖,伯顏側身讓過,哪知梁蕭這一擲本是詐術,迫他將頸項送到桿棒端頭,此時弓弦早巳引滿,白蠟桿棒如勁矢射出。伯顏應變奇速,巨弓撒手,一低頭,白蠟桿從額邊擦過。如此一來,二人兵刃均失,雙雙掌落腿起,徒手相搏。

  賀陀羅瞧到此時,也不覺暗暗點頭:「這兩人武功雖非絕頂,但變化委實無窮!」正自思忖,場上二人身法陡變,伯顏身如鬼魅,似進似退,欲拒還迎,雙掌走向奇特,上下難辨,左右不分;梁蕭則東走西顧,掌勢凝而不發,只是繞行。只見二人相距數尺,越行越快,便如兩道疾風,轉了二十多個圈子,卻沒交上一招。

  脫歡忍不住問道:「賀先生,你說勝負如何?」此時雨如瓢潑,四名親兵用長矛在他頭頂支起一副愷甲,仍不濟事。賀陀羅搖頭道:「『大逆誅心掌』遇上了『三才歸元掌』,勝負之數難說得很。」

  脫歡不解道:「先生不妨說明一些!」賀陀羅道:「丞相所用掌法乃是蕭千絕所創的 『大逆誅心掌』,你看他這掌鐵定向左,他落掌之時,偏偏在右;你看他向右,他卻給你左邊一下;本來向上,偏又向下,明明後退,卻能化為前進;總之大逆之意,就是進退攻守,處處違反常理。誅心麼,則是讓人捉摸不透、心神錯亂之意。」

  脫歡失笑道:「這不就是騙人麼?」賀陀羅笑道:「大王英明,這功夫的訣竅就在『 誅心』二字,若能騙得對手心慌意亂,哪有不勝的道理?所以說,這路武功堪稱天下第一等的騙人功夫,本是蕭千絕創來對付『三才歸元掌』的。」

  脫歡奇道:「『三才歸元掌』?」賀陀羅道:「『三才歸元掌』便是梁蕭的掌法,要旨在審敵虛實,練到絕頂處,破敵猶如漢人所說的『皰丁解牛』,以神御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批大邵導大賓,閉眼也能傷敵,堪稱是天下一等一的對敵功夫。」

  脫歡似懂非懂,又問道:「但他二人始終不見交手,卻是為何?」賀陀羅笑道:「騙人功夫遇上了審敵功夫,一個千方百計騙人人彀;另一個卻處處審敵虛實,若五十足把握,斷不輕發。」

  脫歡點頭道:「本王知道了,只要伯顏騙過梁蕭,他便勝了。」賀陀羅搖頭道:「這小子哪有這麼好欺?方才丞相設了無數套子,這小賊就是不上當,嘿,他二人不交手則已,一旦交手,立判生死!」

  他有心賣弄,一字一句穿透風雨,兩人聽在耳中,均是暗驚。又如旋風般再轉三合,梁蕭驀地捕捉到一絲破綻,身子撲跌而出,一招「三才歸元」射向伯顏胸口。伯顏破綻微露,便已自知,雙掌陡合,橫在胸前。「砰」的一聲,二人全力對了一掌,激得雨水四射,狀若無數細小飛箭。梁蕭飛出兩丈,重重跌下,濺起數尺泥水。伯顏晃了晃,拿樁站定,雙掌顫抖,氣血似欲破胸而出。

  此時雷聲隆隆,自東滾來。梁蕭奮力掙扎數下,竟難站起,鮮血混合雨水,順著他的口角流出。要知論及武功,他本遜伯顏一籌,何況此前血戰半日,早已神虛力竭,只仗一腔血勇、諸般巧變,方才挨到此時,對罷這掌,實已到了油盡燈枯的境地。

  賀陀羅見狀,哈哈笑道:「梁蕭。你認不認輸?」梁蕭怒哼一聲,雙手一撐,竟又踉蹌站了起來。伯顏盯著他,張口說了幾句話,但東方雷聲更響,如山嶽崩塌,震得人耳生痛,將他的說話聲一時蓋住。

  梁蕭好容易挺直腰脊,望著滔滔江水,只覺渾身縱是疼痛欲裂,也不及心中之痛萬一,一時間眼淚混著雨水滑落,冷了又熱,熱了又冷。伯顏神色陰鷙,忽地緊握雙拳,一步一步走了過來,步子又慢又沉,彷彿踏在眾人心上。此時間,軍陣中忽地紛亂起來,許多軍土手指東方,駭然大呼,伯顏忍不住轉眼望去,卻見一排江水銀山雪壁般壓來。剎那間,他的心中念頭一閃而沒:「錢塘江潮!」

  只見那潮頭來得奇快,勢若奔馬,披揚流灑,遇著死,當著壞,元軍士卒雖久經戰爭,卻未見過此等怪事,一時驚駭失措,後退不及,紛紛被捲人潑天狂濤之中。就在伯顏愣神之時,梁蕭聚起殘存氣力,疾撲過來,伯顏伸掌格住,未及發力,潮水洶湧掃過,將二人一時吞沒。

  脫歡等人離岸較遠,見勢縱馬狂奔,待得潮頭西去,方才驚魂甫定,舉目回望。卻見扛邊人影俱無,待要奔近察探,忽聽一聲長嘯,伯顏翻身躍上江岸。脫歡一怔,眉宇間露出失望之色,哼聲道:「梁蕭呢?」伯顏搖頭道:「我抱住江邊一塊石頭,方才倖免,梁蕭麼……」他瞧了江水一眼,欲言又止。土土哈等三人胸中大慟,伏在江邊,放聲痛哭。脫歡冷笑道:「伯顏丞相,梁蕭是你的部將,你御下不嚴,本王在聖上面前,難免要據實以告,到時候傷了和氣,丞相莫怪。」

  伯顏目光掃過他臉上,冷冷道:「梁蕭任性妄為,自取敗亡,我用人不當,自當向聖上請罪,但西巡之事刻不容緩,土土哈,李庭!」土土哈二人應聲上前,伯顏沉聲道: 「你二人代梁蕭之職,率軍北上!」土土哈渾身一震,與李庭同聲應命。脫歡臉色陡變,重重哼了一聲,率領一眾屬下,一陣風拍馬去了。

  伯顏望著天,長長吐了口氣,過得許久,方才轉眼瞧了錢塘江一眼,然後回身上馬,向北而去,眾軍隨後跟上,一時間,只聞蹄聲遠去,潮聲漸稀,錢塘江畔又重歸岑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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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游卷 第六章 無法無相


  小雨淅淅瀝瀝,如一串串斷了線的珠子,漸落漸小。東方吐出蔚然霞光,山巒如洗,清新嫵媚。三兩農夫吃過早飯,牽牛出來,彼此說些笑話。來到田邊,卻見前方走來一人,披頭散髮,渾身裹滿泥漿,褐乎乎的一片,還沾著幾片草葉兒,亂髮間一對眸子呆滯無神,定定望著眾人。

  一名乾瘦農夫吐了口痰,罵道:「又來一個臭要飯的。」旁邊一個矮壯村漢接口道: 「北邊人成群過來,真是造孽。」身旁高個子恨聲道:「昨天地保又來說,韃子還要徵糧。他媽的,老子就指望撐死這群狗娘養的!」

  眾人七嘴八舌正說話,忽見邋遢漢子向前一撲,抱住那頭枯牛的脖子,號陶大哭道: 「不要死,不要死!」那枯牛受驚,伸角一頂,不料那人足下渾似生了根,紋絲不動,瞳目喝道:「好啊,你來,你打不倒我,我不怕你!」

  三個農夫見此情形,大覺驚懼,矮壯漢子叫道:「哎呀,是個瘋子!」

  那頭牛被瘋漢箍住脖子,哞哞大叫,伸角掙扎,口中吐出白沫。那人足下陷入泥中尺許,始終不挪一步,只是叫道:「你打不倒我!我不怕你……」

  三個農夫見狀,一齊來扳他手臂。他們未及奔近,那人突發一聲大喝,雙臂使力,將那頭牛擰翻在地,拍手大笑。

  此時村中農夫紛紛出來,見此情形,大呼小叫,舉起鋤頭圍打。那人手臂亂掃,眾人虎口流血、鋤頭亂飛,紛紛驚駭逃開。那人舞手叫道:「不要跑!」趕上眾人,左一揮,右一撥,一眾村漢盡成滾地葫蘆。

  那人叉著腰,哈哈哈縱聲長笑,忽見幾個村婦聞聲趕來,兩眼一瞪,厲喝道:「你們都來,我也不怕!」

  身子一晃,便到人前。幾個村婦見他惡形惡狀,動若鬼魅,頓時失聲驚叫。那人聽到女子尖叫,身形一震,轉身抱住個年輕村婦,悲聲叫道:「阿雪,阿雪……」

  這瘋漢正是梁蕭。他此時心智失常,所聞所見無不異於常人。那村女被他當作阿雪,死死摟住,驚得渾身冰冷,幾乎昏了過去,好容易緩過氣來,聽他哭得淒慘無比,驚懼之餘,又生感動,一撇嘴,也哭了起來。

  忽地人群中灰影一閃,搶到梁蕭身前,出手如風,拍在梁蕭肩上。梁蕭雙臂劇震,把持不住,只得放開那女子,陡然眼透凶光,叫道:「你是誰?」那人笑道:「女娃兒也欺負?老子打你耳刮子!」他說打便打,左右開弓,打了梁蕭兩記耳光。

  梁蕭心智雖失,武功尚餘七成,哪知那人手來,竟然躲閃不開,臉上便似開了個醬油鋪,轉了兩個整圓,「哇」的一聲,嘔出一口紫黑血痰。不待他站穩,那人縱身再上,一掌打在他胸頸之間,將他打了個觔斗,掌力牽動「中府」、「雲門」二穴。梁蕭摔在地上,喉間「咯咯」連聲,又吐出一大口血痰,胸間鬱結之氣陡地舒張,但腦裡仍覺迷糊,方要翻身站起,那人已然搶到,一拳轟在他口鼻之間。這處乃「人中」所在,又稱水溝,是溝通手陽明大腸經和督脈的大穴。

  梁蕭只覺一陣劇痛自「人中」而起,如蛛網般在臉上蔓延開來,腦子倏忽一清,目光掃處,暗自驚詫:「這是哪裡?」他不及細思,那人已手如鳥爪,拿向他心口。梁蕭躲閃不及,頓被抓住「中極穴」,渾身軟麻。

  那人笑道:「認不認輸?」這時兩人正面相對,粱蕭訝道:「瘋老頭,是你?」敢情這人正是攪亂元軍大營的古怪老者,他吃了賀陀羅一掌,受傷逃出元營,覓地修養,傷癒後跟著逃難宋人來到這座村子。

  瘋老頭腦筋不大清楚,凡事過後便忘,此時已記不得梁蕭,聽他一叫,詫道:「你認得我?」臉一沉,又道,「認不認輸?」

  梁蕭被他兩眼瞪著,剎那間,前事歷歷閃過心頭,直想到被江潮打落水中,似乎撞到某物,頭腦一沉,後事如何,便無知覺了……想著想著,不覺滿心酸楚,再無絲毫爭雄鬥勝之念,歎道:「老爺子,我認輸了,你放手吧!」那怪老人心滿意足,放了他,拍手大笑。

  梁蕭回望遠山曠野,尋思道:「為何阿雪死了,我卻活著?莫非老天爺還沒將人折磨夠麼?」他也非一意孤行之輩,歷劫尚存,也就斷了死念,長歎一口氣,轉身欲去,不料怪老頭一伸手,又拿住他背心「靈台穴」。梁蕭本就鬱憤,忍不住怒道:「還要做什麼?」 怪老頭笑道:「你天天陪我打架,才叫好玩!」似乎忽覺找到一個極好玩的物事,喜不自禁。

  梁蕭意興闌珊,無心陪他胡鬧,便道:「既然如此,你不放手,我怎麼跟你打?」怪老頭一愣,笑道:「是極!是極!」依言放手。

  梁蕭一得自由,便使出渾身氣力,發足狂奔,奔出六七里路程,方才停下,只覺腹中空空,正想覓地吃喝,忽聽身後有人嘻嘻笑道:「很好很好,跑得不慢!」梁蕭駭了一跳,回頭看去,只見怪老頭背負著手笑道:「跑啊,怎麼不跑了?」

  梁蕭本就氣苦,又被這怪人癡纏,當下坐倒,怒道:「我累了,跑不動了!」怪老頭笑道:「跑不動我幫你」一伸手拿向梁蕭胳膊。梁蕭小臂翻轉,伸指點他「曲池」穴。怪老頭笑著叫了聲好,隨手格住,一指吐出,點向梁蕭心口。梁蕭縱身躍起,踢他腰際。怪老頭五指斜拂,勁風所至,梁蕭左腿頓然軟麻,僅剩一條右腿,奮力點地,向後躍出。

  怪老頭笑道:「妙妙妙,你是獨腳鬼,我是仙人跳!」也蜷起左足,單足跳到梁蕭身旁,倏地扣住他手腕。梁蕭急要拆解,不料那老頭發足狂奔,竟將他如紙鶯般拽了起來。

  梁蕭一條手臂帶著百數十斤的身子,被怪老頭一扯,幾乎折斷,惟有使出吃奶的氣力,隨著此公狂奔。哪知這怪老頭這一番奔跑,真如風馳電掣。

  梁蕭只聽耳邊風響,眼前景物一晃即過,駭想一生之中從沒見過如此腳力。最初三十里,憑怪老頭生拖死拽,還能勉力跟上,三十里之後,梁蕭便覺兩腿發軟,但怪老頭卻勢若奔馬,其速不減。

  梁蕭被雙膝著地,生生拖出數里,褲子磨穿,皮破血流,心道:「如此下去,定被生生拖死,豈不滑稽!」情急叫道:「老爺子,我跑你不過……跑你不過。」

  怪老頭雖在狂奔之際,耳力仍然聰靈,聽得此言,心懷大暢,放開他的手,笑道: 「很好很好,認輸就好。」梁蕭癱軟如泥,坐倒道:「我又累又餓,自然跑不過你。」

  怪老頭搔搔頭,道:「說得也是。」他忽將梁蕭一把抓起,扛過肩頭,奔出二里地,只見白花花一片營帳。梁蕭識得是元軍大營,不由大驚失色:「來到這裡,豈不是自投羅網?」但怪老頭抓人之時,順手封了他穴道,梁蕭動彈不得,空白著急。

  怪老頭步履如飛,直奔人營,守營軍士見狀驚呼,挺矛阻攔。怪老頭笑嘻嘻地左一穿,右一鑽,讓過阻攔,奔過兩座營帳,忽地嗅得肉香,快步上前。但見三個士兵有說有笑,正在燒烤一條長大牛腿,火候已足,皮肉焦枯,牛油嵫嵫亂冒。

  怪老頭如風掠過,將那牛腿順手抓起。那幾名士兵一怔之間,哇哇大叫,各拿兵器撲上。怪老頭抓那牛腿在手,但覺灼熱異常,不由大叫道:「乖乖不得了,乖乖不得了!」 眼看眾軍士撲到,便將那牛腿骨裹人袖間,呼地掄出。一個大鬍子士兵首當其衝,被滾燙熱油灑得滿臉,頓然生出無數燎泡,不禁長聲慘叫。

  怪老頭大樂,將牛腿當作兵器揮舞,牛油飛濺,所向披靡。他從南門進,北門出,頃刻貫穿十里元營,眾軍士怒吼震天,紛紛上馬追趕,但那老者輕功之強,天下間無雙無對,一旦舉步,逝如輕煙,矯似驚龍,約摸一柱香工夫,便將千軍萬馬拋了個蹤影全無。

  梁蕭見他如此威風,心中佩服:「此人輕功超越人力之極,我所騎快馬無數,但三十里之內,也沒一匹及得上他,恐怕惟有柳鶯鶯的胭脂寶馬,才堪一比!」

  他見怪老頭東張西望,狂奔不輟,心覺不對,便道,「老爺子,那些人趕不上了,你且放我下來!」怪老頭聞聲止步,詫道:「咦!我正在找你!你怎麼爬到我肩上來啦,不像話,不像話!」身子一抖,將他撂下,解了穴。

  梁蕭怒道:「分明是你不由分說,扛我上肩,還有臉說我?」怪老頭撓頭詫道:「是嗎?我卻忘了!」梁蕭冷道:「你爺爺是誰,你忘了沒有?」怪老頭奇道:「你說我爺爺是誰?」梁蕭本想順口答道:「你爺爺是我」但見老頭神色迷惑,不似作偽,心中忽生不忍,撕了塊熟牛肉,默默塞進嘴裡。怪老頭見狀,也跟著吃肉。

  梁蕭吃得半飽,走到一條溪邊喝水,回頭望去,卻見怪老頭也到溪邊,逗弄一隻花斑大蝶,捉住又放,才放又捉,難得蝶翅脆弱,被他反覆折騰,也不曾傷了分毫。

  梁蕭無計脫身,只得喝了兩口水,抹了一把臉,凝望溪中倒影,心神一陣恍惚,隱約見得身側立著一個圓臉大眼的少女,巧笑盈盈,玉手纖纖,綰著如瀑秀髮,對水梳妝。梁蕭心頭一抖,脫口念道:「阿雪,阿雪……」說著伸出手去,可手指一觸水面,倏忽漣漪蕩漾,幻影碎裂,泛成一片水光。

  梁蕭怔怔望了水面半晌,驀地伏倒溪邊,失聲痛哭起來。怪老頭見他哭得淒慘,心中大為驚奇,過來撫著他頭,哈哈笑道:「乖寶寶,睡覺覺,少哭鬧,多睡覺……」

  依梁蕭霹靂火性,換作平日,必然氣惱,但此時心中悲如潮湧,一時間竟忍不住撲入老頭懷中,如小孩般哀哀痛哭起來。那怪老頭不知為何,竟也任他縱身入懷,毫無防備之心,兀自咕噥道:「……睡覺香,吃糖糖,糖糖甜,撿榆錢……」說話聲中,臉上流露慈愛之色。

  這一抱一哭,也不知過了多久,梁蕭心情漸復,忽覺自己在老頭懷裡,端的羞愧難當,忽生毒念:「我給他要害一指,便可脫身了。」但轉念又想,「他一意勸我,我怎可如此對他!」想罷歎了口氣,推開老頭,低頭不語。

  怪老頭也不再說話,望著遠方,似乎沉思什麼,過了一陣,也歎了口氣。梁蕭奇道: 「你歎氣做什麼?」怪老頭皺眉道:「想老婆呢!」梁蕭訝道:「你連自己都不記得,還記得老婆?」怪老頭雙手亂擺,道:「什麼都可不記得,但老婆萬不能忘,要天天記,時時記,否則便是狼心狗肺、畜生不如。」

  梁蕭聽得這話,歎道:「既然想她,幹嗎不回家去你?」怪老頭擺手道:「不成不成,我要跟人打架!回去了,老婆就不放我出來!」梁蕭心想:「他那妻子必是個悍婦,老頭兒八成是被她逼瘋了。但他即便瘋癲,仍顧念妻子,足見愛妻之心。只不過世事難料,男女間一朝別離,或許再無見期,便如我與阿雪,一時分別,再見時已是生死永訣……」他正自慘然,忽見那怪老頭咕嘟嘟喝了幾口涼水,伏在溪邊岩石下,呼呼大睡起來。

  梁蕭一怔,心道:「如此甚好,趁你睡覺,我這就走人。」他方要起身,又生猶豫, 「我這一走不打緊,這老人卻昏頭昏腦,遠離妻子,流浪江湖,忒也可憐了些……」他打量怪老頭一陣,又想,「看他情形並非天生糊塗,卻似犯了什麼病。不如我騙他看完大夫,再走不遲。」想畢靜坐調息。

  不料那怪老頭鼾聲越來越響,久而久之,恍若雷鳴,聲調起伏,變化多端,竟有搖神動魄之能。梁蕭屢被他帶岔呼吸,隨他鼾聲吐納,心中怪訝,起身細看,卻見怪老頭睡姿奇特,抱手在胸,身子曲軟如蚯蚓,呼吸之間渾身毛髮隨之起伏,情形煞是詭異。

  梁蕭不禁恍然:「敢情他睡覺之時也在行功。不得了,練功不分晝夜,豈不勝過他人一倍?」他左右難以定心,便踱步散心,無意間踱至離老頭三尺處,忽見老頭身子微震,兩縷勁風破空襲至。梁蕭匆忙閃避,仍被其中一道掃中小腿,一陣酥麻;舉目看去,卻見怪老頭翻了個身,鼾聲更響,頓時省悟:「無怪此老夢中練功,也不懼人打擾。但凡人畜逼近,他睡夢中也能出手。嘿,睡覺既能練功,出手打架又有何稀奇?」

  他想起元營中那件怪事,不由暗讚:「難怪那些士卒走近他身畔,便被點倒。這勁力來無影,去無蹤,委實厲害。」當下遠遠避開,仰望半空中一輪皎月,心頭又浮現出阿雪的影子。伊人一顰一笑,仍是那麼清晰,彷彿就在眼前。梁蕭心中之痛無以復加,兩行淚水默默流下。

  正當傷感之際,他忽覺一股真氣自體內升起,以前所未有的路子流轉,梁蕭一驚,心念方起,那道真氣又立時消滅。他定神一想,明白過來,敢情他無意間,竟被老頭兒的呼嚕聲帶動呼吸。呼吸為內功之本,他二人呼吸之法相應,內力走勢竟也漸趨一致。

  梁蕭生性好奇,遇上如此怪事,忍不住盤膝而坐,摒除雜念,不一時,吐納又與老頭相合,真氣像方才一般走了數匝,雙腿間漸漸生出無窮無盡的力量,躍躍欲起;再坐片刻,梁蕭驀地忍耐不住,一躍而起,身不由己地狂奔起來。他大驚,心中連叫:「奇怪,奇怪!」 欲要止步,卻也不能。

  一時間,梁蕭越跑越快,只覺風聲貫耳,嗚嗚厲響,眼前景物離散,漫天星斗也似當頭壓來,迫得他雙眼脹痛。梁蕭只覺丹田真氣消耗奇快,奔走不足二十里,便有乏力之感,那雙腿卻似不在身上,只是交替飛奔,彷彿永無休止。他幾度止步未果,不禁恐懼起來: 「這般下去,豈不被活活累死麼?」但轉念又想:「我罪孽深重,萬死猶輕。如此死法,卻也是上天垂憐了。」想到這裡,他心中淒然,再不著意收步,任其所之。

  又奔數十里,正覺疲乏難耐之際,忽聽身後有人哈哈大笑,梁蕭聽出是那怪老頭的聲音,心神微動,便聽他道:「好傢伙,又想逃麼?」梁蕭眼前一花,那怪老頭已搶到身前,眼看二人便要撞上。怪老頭嘻嘻一笑,忽地伸手在梁蕭肩頭一撥,梁蕭身不由己,倏地變了方向,繞著怪老頭打圈兒狂奔。怪老頭見他怪模怪樣,心中大樂,拍手狂笑。笑聲中,梁蕭也不知奔了幾百十圈,漸漸地連那狂笑聲也聽不見了,兩眼倏地一黑,昏了過去。

  蒙嚨中,只覺一股熱流在體內轉來轉去,梁蕭精神略振,抬眼望去,只見怪老頭瞪著雙眼,神色關切,見他醒來,眼神一暗,又變迷茫。梁蕭定了定神,但覺雙腿酸痛無比,想起方纔之事,不禁苦笑。

  怪老頭笑瞇瞇地道:「還跑不跑?」梁蕭一驚,忙擺手道:「免了免了。」怪老頭笑道:「好啊,既然不跑,咱們來比劃比劃。」說罷舉拳便打,拳到梁蕭面門,忽又停住,奇怪道:「你怎不還手。」梁蕭沒好氣道:「我腿酸腳脹,站也站不穩,怎麼還手。」

  怪老頭露出失望之色,背起手,氣哼哼走來走去。梁蕭見此老片刻不得安靜,當真哭笑不得,於是閉目養神。不一會兒,怪老頭又將他拍醒,笑嘻嘻地道:「既不打架,咱們來划拳玩兒。」梁蕭被他擾得無法休息,心中氣惱,冷然道:「划拳有什麼好玩?『』怪老頭笑道:」好玩得很呢,我出石頭,你就出手帕,我出手帕,你就出剪刀……「邊說著,雙手各出拳掌,來回比劃。

  梁蕭無心與他胡鬧,只道:「你年紀老大,還玩這些小孩兒的把戲做什麼?」怪老頭道:「也好,不玩小孩子的把戲,就陪我打架玩兒。」

  梁蕭見他說到打架便是兩眼放光,不由暗道晦氣,兩相權衡取其輕,便道:「罷了,還是划拳吧。」怪老頭大喜,呼呼喝喝,擼起袖子。兩人同時出拳,均是剪刀,再出一拳,均是手帕,第三次出拳,卻又同為石頭。頃刻間,兩人連出十來拳,均是一般無二。梁蕭大奇,抬眼偷瞧,卻見怪老頭一臉促狹,不由微微皺眉。

  又劃數拳,兩人出拳仍是相同,梁蕭忍不住道:「慢來,這拳劃得古怪,你我出拳始終一同,如何分得出勝負?」怪老頭笑道:「我要勝你,容易容易,你要勝我,很難很難。既然勝負早分,大夥兒就隨便玩玩。」梁蕭狐疑難解,回想在元營中與他交手之時,自己每出一招,怪老頭總能原招奉還,不由心頭一動,凝視怪老頭,慢慢道:「老爺子,莫非你看得透我的心思?」怪老頭搖頭道:「不對不對,我這叫『隨物賦形,無法無相』。」

  梁蕭奇道:「什麼叫隨物賦形,無法無相?」怪老頭面露苦惱之色,連連撓頭,道: 「究竟如何,我也說不出來。」梁蕭歎了口氣,正自失望。那怪老頭卻又一整容色,笑道:「我說不出道理,卻能打個比方。我就好比水,你就好比裝水的瓶子,不管你方的也好,圓的也罷,我總能將你裝滿。」梁蕭聽得一愣,方欲細想,但聽怪老頭已在催他出拳,只得隨手應付。

  兩人折騰了半夜,眼看朝陽初露,梁蕭連叫睏倦,怪老頭方才讓他睡了。梁蕭睡了一覺,恢復精神,尋了個酒店,張羅些酒肉與怪老頭吃了。

  吃飽喝足,怪老頭又嚷著划拳,梁蕭心道:「他既然自比為水,流水隨物賦形,變化不拘,我是水桶也好,水瓶也好,不論何種形狀的器皿,總會被他充滿,若要勝他,除非這器皿大如天地,他便有江海之水,也充之不滿,但世上哪有如此廣大的器皿。」思索間,兩人又劃數拳,梁蕭心不在焉,忽地手一偏,碰倒身旁酒瓶,當下伸手扶住,剎那間他眼神一亮,忍不住笑起來。

  怪老頭忙道:「有什麼好笑的?」梁蕭道:「老爺子,你說你是水,我是裝水的瓶子,不管我是方的也好,圓的也罷,你總能將我裝滿,對不對?」怪老頭撫鬚笑道:「沒錯沒錯。」

  梁蕭拿起酒瓶,在石塊上一磕,「當嘟」一聲響,壺底破了個窟窿,瓶中殘酒流出: 「若然瓶底破了呢?」怪老頭一呆,望著破酒瓶,連連撓頭,驀地兩眼一瞪,哼哼道: 「那又怎地,你是個大活人,又不是酒瓶。」

  梁蕭淡定道:「好,咱們再來划拳。」怪老頭眉開眼笑,兩人舉起手來齊聲道:「開。」 怪老頭右手出個剪刀,梁蕭右手出了剪刀,左手卻攥成拳頭,慢悠悠伸了出來。

  怪老頭皺眉道:「這是為何?」梁蕭笑道:「出石頭砸你剪刀啊?」怪老頭怒道: 「豈有此理?咱們單拳對只手,剪刀對剪刀,你怎能出兩手?」梁蕭道:「咱們說了划拳,可沒說不能雙手划拳。」怪老頭反駁不得,頓時吹起鬍子,怒目瞪圓,在梁蕭身上骨碌亂轉。

  梁蕭見勢不妙,起身道:「若要打架,出去比劃。」怪老頭一聽大喜,當先跳出酒店,招手道:「快來快來。」梁蕭慢吞吞走出酒店,心道:「我這身武功多是學自他人,自身並無創見。現今若要破他:隨物賦形,無法無相『。惟有將當前武功破掉,另創新招。」

  怪老頭見他磨磨蹭蹭,早已不耐,揮拳打來。梁蕭尚未想出新招,情急間轉身便走,怪老頭見他不戰而逃,心中大怒。他輕功天下無雙,足下一緊,搶到梁蕭身後,伸手便抓,梁蕭忙展開「十方步」,閃到怪老頭身側,怪老頭「咦」了一聲,旋風般一轉身,伸手再抓。梁蕭見他竟不模仿自身步法,心中驚奇,一轉念恍然明白一自己當前所有武功,惟有 「十方步」全然出乎自創,無怪這怪老頭難以模仿,當下只以「十方步」躲閃。怪老頭倉促間無法得手,畦哇怒叫不絕。

  兩人糾纏一時,梁蕭越鬥越覺吃力,只覺這怪老頭出手之迅疾凌厲,生平罕見,避他一招半式,也得用上全力。時候一久,便覺渾身乏力,驀地身法一滯,終被怪老頭一指點倒。怪老頭大為歡喜,迫得梁蕭出口認輸,始才罷手,扯著鬍鬚哈哈大笑。

  雖只糾纏數十招,梁蕭卻似用盡渾身之力,一顆心就要跳出胸腔一般,當下手足並用,挪到一邊,劇烈喘息,眼望怪老頭手舞足蹈,不由眉頭大皺:「人道是拳怕少壯。少壯之人出手又快又狠,為老人所不及。此老年事已高,怎還有這般身手?舉手抬足,均令人不及轉念。」他思索不透,閉目調息,不想歇了半日,怪老頭興致又起,再迫他動手。

  梁蕭雖已想出幾記新招,可一旦動手全不管用,三十招不到,又被制住,可喜的是此番縱然敗北,但所創招數均未被怪老頭模仿。

  是夜,兩人各自就寢,梁蕭輾轉難眠,苦創新招,但他當前所學武功均為天下第一流的武學,於此之外另創高招,談何容易,梁蕭苦思一夜,也只想出三招掌法、兩招腿法,並且均是散手,不成套路。想到五更天上,他方才蒙嚨睡去,不料一個時辰不到,又被吵醒。

  怪老頭睡眠已足,精神奕奕,三招兩式便將梁蕭逼得束手束腳,無奈之下,梁蕭只得認輸。怪老頭雖然好鬥,卻有一樁好處,只須對手認輸,便只顧歡喜,不再糾纏了。

  梁蕭雖一時認輸,卻也被這老者激起好勝之心,一定神,心道:「我划拳能勝,全因破了規矩。當務之急,是破了這打架的規矩,贏得喘息之機。」他目光轉處,看到一堆亂石,每塊皆有數千斤之重。他靈機一動,起身推動石塊。

  怪老頭見梁蕭將石塊推得左一堆,右一堆,七零八落,心中奇怪,瞧了一陣,不禁手癢,奔上去問梁蕭做什麼,但見梁蕭悶頭不答,他索性擼起袖子,幫著推滾巨石。

  不一時,石塊各各就位,怪老頭抬頭一瞧,卻見梁蕭雙眼盯著自己,神色似笑非笑。還沒問話,忽見他身形一閃,人影俱無,怪老頭不由大吃一驚,叫道:「小子,你怎麼不見啦。」邊叫邊跑,須臾間在亂石間繞了十七八個圈子。

  他武功絕頂,靈覺驚人,直感到梁蕭便在左近,可無論他輕功如何了得,偏偏捕捉不到他的影子。

  一時心中慌亂,只顧狂奔。

  奔了約摸大半個時辰,怪老頭惱將起來,跺足怒道:「臭小子,不和你捉迷藏了,快滾出來!」他扯著嗓子叫罵一陣,不見人應,端的氣急敗壞,一屁股坐在地上,拉扯鬍鬚,拉得痛了,叫罵兩聲,復又再扯,大生悶氣。

  原來梁蕭推動巨石,實是結成一座石陣。怪老頭懵懵懂懂,自然參不透其中奧妙,雖覺梁蕭並未走遠,卻想不到梁蕭正是借眼前這堆亂石藏身。此時梁蕭藏在石後,瞧著怪老頭發瘋弄癲,不由暗暗好笑,暫且定下心來,凝神想像如何與怪老頭動手,如何變招,思索一陣,忽地繞過巨石,笑著招呼道:「老爺子。」

  怪老頭久不見他,正在發愣,忽見梁蕭出現,又驚又喜,叫道:「好小子,看你往哪裡逃。」他縱身逼近,伸手便抓。梁蕭閃身卸開來爪,呼地還了一掌。怪老頭沒料短短工夫,梁蕭竟有了反擊之能,真是不勝之喜,哈哈大笑,變爪為掌,橫扣梁蕭手臂。頃刻間,兩人一進一退,拆了二十來招,梁蕭眼看技窮,忽又將身一閃,躲人石陣中苦思對策,直待另有高招,方又現身。

  兩人斷續斗了半日,怪老頭想不通石陣古怪,反被梁蕭把握主動,欲斗則鬥,欲走則走,再不受他掌控。直到夜中,梁蕭才出陣謀來飯食,悄悄遞到怪老頭身邊。怪老頭久而久之,心中生出執念,認定梁蕭無論如何總在附近,絕沒走遠,加上梁蕭來去小心,他又頭腦不清,是以見了飯食,也不多想,只顧大吃,吃完便睡,待到梁蕭出現,方又與之比鬥。

  如此這般,兩人日夜纏鬥。梁蕭專心破除舊學,另創新招,渾然忘了身在何處。初時,他尚須設想好諸般變化,才敢動手,到後來漸能隨機應變,臨陣創變新招。怪老頭偶爾雖也能模仿一招兩招,但苦於梁蕭變招奇巧,兩三招之後,便難為繼,此老生平執著勝負,恨不能天下人人武功超凡人聖,好當對手,眼看梁蕭每出現一次,武功便似有所精進,心中端的歡喜不盡,時間一長,對梁蕭隱身石陣之事也不再計較,幾次將他制住,也捨不得留在身邊,重又將他放回陣中,眼巴巴盼望這年輕人再次出現時,又能厲害幾分。梁蕭若無進步,他反而百般不喜,大聲喝罵,頗有恨鐵不成鋼之意。

  三月時光晃眼即過,梁蕭沉浸於武學,日夜拚鬥,每至筋疲力盡,艱辛之處雖說生平未有,卻也略可借此排解心中苦悶。偶爾,他出陣採買衣食,隱約得知,這些日子,阿術攻破揚州、泰州,宋將李庭芝以身殉國,宋軍精銳至此覆沒殆盡,但元廷西北軍事也日益吃緊,蒙古諸王與忽必烈打得翻天覆地,元朝大軍紛紛北還,宋軍殘部趁此機會,在各地重振聲威,圖謀復國,可說天下紛擾,五日無之。梁蕭聽在耳裡,厭倦至極,只想與這來歷不明的怪老頭如此切磋武學,了卻殘生。

  這一日,兩人拆到百招上下,梁蕭到底輸了一招,當日已斗三場,他精疲力竭,不及躲入石陣,便一頭躺倒,呼呼喘氣。怪老頭與他相交日久,彼此親近了許多,見狀也不為難,自去一邊呼喝揮拳,打熬功力。

  梁蕭喘息半晌,始才回過氣來,不想心神一懈,腦海中竟又掠過以前經歷的那些慘烈戰事。他不由得渾身發抖,閉上雙目,竭力按捺心神,好容易將那些金戈鐵馬從心頭拋開,不料腦海又露出那張白嫩圓臉,一雙大大的眼睛,正脈脈望著自己,滿是淒然不捨之意。

  剎那間,他只覺萬念俱灰,轉眼望去,怪老頭手舞足蹈,神采飛揚,半點憂慮也無,不由得深深羨慕起來:「若我也能如他一般,將所有往事忘個乾淨,該有多好。」雖如此想,卻自知要忘掉這些事有如登天,當下又歎一口氣,尋思道:「這些天只顧和老頭切磋武學,倒忘了他的健忘之疾。我與他相識一場,總不能袖手旁觀,讓他老大年紀妻離子別,流落江湖。」

  他主意已定,便叫過怪老頭,連哄帶騙,將他騙到一處醫家,請大夫診斷。那郎中見二人衣衫檻褸,心中先有八九分不喜,生恐兩人白醫,遲疑再三,把住怪老頭脈搏,沉吟一陣,方道:「氣血充盈,百脈俱和,並無任何病兆!」梁蕭皺眉道:「您瞧仔細了,他或許患了健忘症」那大夫早巳不耐,一瞪眼道:「健忘也算症麼?人老健忘,在所難免。想當年老夫讀書,過目不忘,現今看書,一百個字記不得兩三個,若這病也能治,我還想請人治呢!」

  梁蕭心知此人以貌取人,甚是震怒,但他歷經劫難,再非往日烈火之性,終究沒有發作,只冷笑一聲,轉身出門,與怪老頭又訪了幾處名醫,均是一般口吻,好些的來個不睬不理,涼薄的甚至冷嘲熱諷。

  怪老頭大不耐煩,梁蕭也憋了一肚子火氣,尋思道:「看來這病非是尋常大夫能醫!記得當年在天機宮時,曉霜曾說,惡華佗吳常青住在嶗山。吳大先生脾氣雖壞,但號稱華佗,醫術該是好的,俗語道『死馬當作活馬醫,我拼著受他些閒氣,去碰一碰運氣也好!」

  梁蕭當下哄騙怪老頭道:「我認識一名絕頂高手,住在嶗山,你想不想與他會會?」 怪老頭一聽,精神大振,連聲道:「妙極妙極。」也不問究竟,一把拽起梁蕭,便往南走。梁蕭忙道:「錯了,當往北方才是。」

  拉過怪老頭,向北步行。

  走了一里許,怪老頭就嫌梁蕭太慢。他輕功本高,興之所至,只在梁蕭肘間一托,又拽起他馳足狂奔。梁蕭奔跑不過,惟有使出那夜從怪老頭鼾聲中悟出的吐納之術。呼吸之間,兩腿間頓時生出無窮氣力,只想奔跑,再借怪老頭拖拽之力,倒也勉強追趕得上。只是一旦如此行功,便非奔至累倒昏厥,不能停止。

  如此折騰幾回,梁蕭漸漸摸出門道,行進間留心怪老頭舉動,漸漸發覺此老奔跑之時,步法大有講究,時如鹿奔,時如兔走,時如狸翻,時如魚躍,身處不同地勢,便有相應步法身法。梁蕭依法而行,頓覺輕快許多,再揣測怪老頭氣血運行,呼吸吐納,依法倣傚,又多了幾分回氣還神的餘地,久而久之,再無氣竭之象,不禁暗喜道:「這種吐納術一旦施展,體內精力非狂奔不能宣洩。但如何宣洩卻大有門道,便如橫財飛來,良賈自能量入為出,錢中生錢,敗家子卻只求一時痛快,花光了賬;武學之理,大抵如此!」

  又想道:「我一旦如此吐納,勢必拔足飛奔,這老爺子夢中尚且如此呼吸,為何卻能安睡如故?」他揣摩不透,心知怪老頭定是另有秘法,不為外人所知。

  兩人行色匆匆,這一日,遙見前方大江西去,甚是壯觀。梁蕭正想尋船渡江,突見怪老頭找來根破竹篙兒,嘻嘻哈哈,直奔江水而去。

  梁蕭驚道:「老爺子,快回來……」話音未落,卻見怪老頭手掌斜出,掌風如刀,折下一截竹篙,「噢」地擲出,只在那斷竹落水之際,身子一晃,躍過三丈之遙,身子斜傾,幾乎與江水持平,左腳點在竹上,斷竹微沉,順他去勢,又滑出兩丈,帶起一溜兒白色水跡。

  怪老頭不待斷竹下沉,再折一截,如前法擲出,然後一個觔斗翻出,落江之際,又在三丈之外。如此反覆再三,一支竹篙尚未用盡,他已飛渡大江,在對岸叉腰大笑。梁蕭瞧得有趣,也尋來一支較長竹篙,學他模樣,折竹擲出,飛身躍上,誰知一腳差了數寸,沒能踩上竹節,腳下一滑一沉。只聽「撲通」一聲響,梁蕭四腳朝天,早已跌人江中,方知這手腳上的本事,差了一分半分,結果便大不相同,一時間又羞又愧,惟有硬起頭皮,老實游過江去。

  怪老頭見他狼狽模樣,早已笑得打跌,梁蕭爬上堤岸,怒道:「都怪你肚皮裡開花,想出這種饅主意!」怪老頭哈哈笑道:「誰叫你自不量力,來學我乘風蹈海?」梁蕭心念一動:「這老頭怎會說這般雅詞?莫不是他這絕世輕功本就叫做乘風蹈海,被他一時順口,叫了出來?」想起那乘長風、蹈四海的風流氣派,不覺悠然神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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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游卷 第七章 杏林醫隱


  渡過長江,休息一夜,二人足下如飛,經淮陽之地進入山東。

  這一日,兩人終於抵達嶗山腳下,天時尚早,進了山下鎮子。梁蕭沿途編了幾樣竹器,在鎮上換了幾十枚銅錢,尋一間酒肆打了兩兩酒,買了一點兒羊肉,與怪老頭分吃。他正想跟店家打聽吳常青的所在,忽聽店外騾馬叫喚,抬眼一看,卻見十多個漢子,正吆喝著闖進來。

  梁蕭看來人大都背刀掛劍,均是江湖人。其中兩個小廝扶了個臉色紫黑、嘴唇枯裂的少年,小心坐下。那病少年走了兩步路,似乎便覺勞累無比,伏在桌上呼呼喘氣。一行人個個臉色鐵青,眉間凝重,叫了酒菜默默喝了一輪。為首一個下巴有瘤、面盤寬寬的漢子忽地叫過夥計,道:「敢問,那山裡菩薩什麼時候能見到?」夥計一愣,賠笑道:「敢情您老也沖菩薩來的麼?這個可難說得緊!」

  肉瘤漢子皺眉道:「此話怎講?」夥計笑道:「上個月那菩薩每天出來;這個月卻來得少了,半個月也沒出來一回!」肉瘤漢子面色一沉,怒道:「那怎麼成?咱少主的傷可等不得。」夥計賠笑道:「方圓百里的人都在這附近等呢!菩薩不出來,有什麼法子?」 肉瘤漢子怒哼一聲,粗聲道:「那主兒不出來,我『肉須虯』常望海就放把火,燒了那鳥林子。」

  話剛說完,忽聽一個嘶啞男聲幽幽傳人店裡:「小青,你看到這條蚯蚓了麼?」眾人一愣,轉眼望去。卻見不知何時酒肆前立起個布袋戲台,一陣風拂來,捲起那黑油布的幌子,上書四個白漆大字:「袋裡乾坤」。戲台上景致甚陋,三束花、兩根草,稀稀拉拉,隨意擺放,一男一女兩個布人並肩而行。

  男子話音落地,一個尖細的女聲便道:「看到了啊,不就條蚯蚓麼,有什麼好看?」 那男聲嘻嘻笑道:「小青,這蚯蚓!可有些用。你聽說沒有,蚯蚓又名叫地龍,意思是泥巴裡面的虯龍,能夠用藥!」那女聲歎道:「這蚯蚓又小又細,就算是藥王菩薩拿來做藥,怕也濟不得事的!」那男聲笑道:「它細小是細小,卻有一樁奇處。你看它下巴上有個肉瘤,故而叫做『肉須蚯』,乃是蚯蚓中的極品。」

  「肉須虯」常望海臉色青了又紅,紅了又青,騰地站起,怒道:「操你龜兒子的祖宗!你是哪兒來的雜種,敢來消遣老子?『他滿嘴粗言,玩布袋的人卻不理會。那女聲拿腔拿調地道:」那麼,這肉須蚯與別的蚯蚓還有什麼不同?「那男聲」撲哧「笑道:」大有不同呢,別的蚯蚓都吃土長大,惟獨這』肉須虯『是吃屎長大的,所以口氣格外臭些。「

  常望海一跳三尺,破口罵道:「放你媽的屁!」那女聲卻笑嘻嘻道:「是啊是啊,你這麼一說,果真有些臭氣,就像是放他媽的屁呢……」

  常望海忍無可忍,大吼一聲,躍將出去,一招「鐵門檻」貼地掃出,戲台忽地向後一縮,輕輕巧巧讓開這腿。那女聲歎道:「原來蚯蚓如此心黑,還會咬人的?」常望海一腿落空,心頭微凜,驀地躥起,三拳五腿一口氣使將出來,隨行眾人看得目眩神馳,齊聲叫好。

  戲台左右飄忽,將拳腳一一讓過。那男聲歎道:「小青,你多有不知,蚯蚓吃泥,故而心腸最黑,但因這『肉須蚯』吃屎,所以他肚腸不但黑而且臭,世間少有!」常望海氣得七竅生煙,右手虛晃,左腳突然踹人戲台之下,乍覺腳脖子一痛,似被什麼套住,尚未緩過神來,戲台倏地逼上,撞中他胸口。

  常望海慘哼一聲,倒退五步,口吐鮮血,胸口衣衫仿若大蝶,片片飛起,赫然露出一個猩紅掌印。隨行眾人大驚,齊齊站起,一個黃衣漢子顫聲道:「你……你是玩木偶的一夥兒?」眾人神色驚惶,紛紛拔出刀劍。

  那布袋戲台靜悄悄立在街心,兩個布偶情投意合,依偎一處,貌似天真溫馨。那男聲輕輕歎了口氣,道:「小青,人家問咱哥哥呢!」那女聲吃吃笑道:「是呀,哥哥托咱什麼來著?」那男聲笑道:「讓咱把東西帶給他們!」

  那群漢子再也忍耐不住,紛紛大吼,揮刀撲上,那戲台略略一退,其中忽然飛出黑乎乎一樁物事,撞上黃衫漢子胸口。那黃衫漢子口吐鮮血,跌出老遠,眾人一看,卻是一顆頭顱。

  那病少年始終在桌邊喘息,忽見頭顱,神色大變,向前一撲,嘶聲道:「爹,爹!」 抱著頭顱乾號兩聲,忽地抬眼望著那布袋戲台,喘道,「你……你殺了我爹!」那男聲嘻嘻笑道:「豈止你爹!」那女聲接口道:「殺得人多啦,只待你們一死,江湖上從今往後,再沒有怒龍幫這名字。」說著咯咯嬌笑,頗為歡喜。

  那少年聽得這番話,一口氣回不上來,兩眼翻白,昏死過去。眾漢子悲憤異常,紛紛叫道:「跟他拼了!」揮刀舞劍,一擁而上。那戲台在人群中東飄西蕩,形如幽靈。

  要知眾人招式戲台中人看得分明,戲台中的虛實眾人卻全然不知。武功打鬥講究知己知彼,如此我明敵暗,眾漢子頓時大敗,片刻便倒了四個。

  梁蕭本不想理會這些江湖仇殺,但看那戲台中人出手狠辣,大有斬盡殺絕之意,心生不忍,看了怪老頭一眼,見他殊不在意,只顧吃肉,心知這等武功尚不被他放在心上,便自顧起身歎道:「你們不是對手。都退下吧!」

  他大步上前,隨手抓起場中漢子,反手擲出,一句話說完,只聽「撲通」連聲,七個漢子盡被擲到身後。

  戲台中人想是看出厲害,驀地停住。那男聲森然道:「你是誰?要架樑子麼?」梁蕭長長吐了口氣,苦笑道:「這位老兄,得饒人處且饒人。你傷人甚多,也當夠了!」那女聲冷笑道:「『紫面龍』劉熙雲殺害我爹爹,污辱我媽媽,難道我不該報仇嗎?若不滅他滿門,怎消我心頭之恨?」

  梁蕭心頭一凜,望那些漢子一眼,尋思道:「倘若真如這女子所說,這些人倒也死有餘辜。唉,但當初我何嘗不是被冤仇蒙了心,犯下無邊殺孽。」他沉默半晌,回手一指地上那花白頭顱:「這便是劉熙雲?」那男聲道:「不錯!」

  梁蕭道:「首惡已誅,何必再造殺戮?」那男聲哼了一聲,道:「你定要多管閒事了?」 女聲接口叱道:「那便連你一塊兒殺!」不待梁蕭分說,那戲台中飛出六柄飛刀,分作六路向他掠來。

  梁蕭一擰眉,大袖揮出,從上而下畫了個弧,六道刀光倏然而沒。梁蕭再一振袖,六柄飛刀叮噹落在地上。那戲台微微一震,女聲喝了聲:「好。」

  頃刻間,那戲台中飛蝗石、三稜鏢、蜂尾針、鐵菩提,二十餘件暗器天女散花般飛出,三成打向梁蕭,七成卻向那些漢子打去。梁蕭冷笑一聲,左掌直拍,右掌橫揮,兩道掌風掃過,便如颶風捲過長街,只聽「叮噹」之聲不絕,諸般暗器落得滿地,無一中的。梁蕭一招擋落暗器,大袖輕輕一卷,當街淡然挺立。眾人無不目瞪口呆,街上微微一靜,戲台中那男聲忽地厲叫道:「爺爺跟你拼了。」戲台挾著股勁風,向梁蕭撲來。梁蕭一動不動,淡然道:「縮頭縮尾,算什麼本事?」雙手成爪,如風掠出。

  只聽裂帛聲響,那布袋戲台被他撕成兩片,一道人影疾衝而出,雙掌正正印在梁蕭胸口。那人一招得手,如飛退後,「咯咯」笑道:「你中了我的『火焰掌』,命不久矣,怪只怪你多管閒事!」她滿頭青絲,面若桃花,卻是個模樣俊俏的妙齡少女。旁觀眾人嘖噴稱奇,本當這戲台中是男女兩人,哪料只有一人,且還是個女子。

  那女子話一說完,卻見梁蕭含笑袖手,當風而立,全不似重傷欲死的模樣,不由笑容漸斂,杏眼瞪圓,忽地嬌叱一聲,揮掌再撲。梁蕭左手翻出將她手腕扣住。那女子驚駭欲絕,厲聲叫道:「臭漢子,放開我」梁蕭雙眉一挑,卻不理她,目視前方。那女子正覺奇怪,忽地數下木石交擊之聲傳入耳裡,心頭一震,失聲叫道:「哥哥!」

  眾人放眼望去,只見街頭走來一綵衣男子,年約二十,長眉秀目,面皮卻呈青灰之色,身旁立著個三尺來高的木哪吒,圓頭大眼,身有六臂,分持刀槍劍戟等兵器,頭身手足處皆有細線與綵衣人手指相連。

  綵衣人一路邁步,右手五指同時扯動,那木哪吒便如真人般隨他行走,木腿磕著石板,奪奪有聲,遠遠望去便似拉著個步履蹣跚的孩子。怒龍幫那一眾漢子望著此人,均露出驚懼怨毒之色。

  綵衣人走到梁蕭身前,眉頭忽地一顫,一字一句道:「放了我妹子!」梁蕭眉頭一皺,道:「我若放她,你放得過這些人麼?」他目光掃向怒龍幫眾人,只見那病少年已然醒轉,瞪著綵衣人,眼中噴火。綵衣人也打量眾人一眼,面肌微一抽動,搖了搖頭,道:「不成,一個也不能留!」

  他右手倏動,木哪吒跳將起來,六臂齊飛,諸多兵刃罩向梁蕭,靈動之處不下活人。梁蕭手足不動,飄然退出一丈,避過他奇門兵器,心頭微凜:「用木偶當兵刃,倒是天下奇聞。」

  綵衣人殺手落空,較之梁蕭更為驚詫,「嗖」地躥上丈餘,一掌拍出,掌勁熾熱如火。梁蕭正要揮掌相迎,那綵衣人右臂一揮,木哪吒手舞足蹈,閃電又至,只看他雙臂此起彼落,掌力與木偶齊飛,出其不意竟將梁蕭逼出六步。

  梁蕭失笑道:「有趣,看是你木偶厲害,還是我人偶厲害?」綵衣人心道:「什麼人偶?這廝胡說什麼?」他妹子落人人手,焦急萬分,閃電般連發三招。梁蕭側身讓過,右手忽鬆,少女只覺內力恢復,想也不想,右掌奮出,拍向梁蕭胸口,就在她掌力將吐未吐之際,梁蕭袖勁疾揮。那少女打了個旋,掌力收斂不住,向那尊木哪吒落去。梁蕭早已算計妥當,她這掌被帶得不偏不倚,只聽「卡嚓」一聲,木偶兩條木臂被她掌力掃落,成了四臂哪吒。少女心驚萬分,正要掠開,哪知左腕一緊,又被梁蕭扣住。

  綵衣人見梁蕭如此手段,心往下沉,虛晃一掌又放出木偶。梁蕭也放開那女子手腕,少女倔強至極,仍不死心,再揮一掌,拍往梁蕭小腹,哪知身子陡失平衡,掌力再度被梁蕭帶偏,兩聲悶響,哪吒手臂再斷兩條。

  那女子驚惶叫道:「哥哥,這……這不能怪我。」手腕倏緊,又被梁蕭扣住。怒龍幫眾人見狀,驚喜交集,彩聲如雷。那少女接連兩次弄巧成拙,氣得幾欲大哭,打定主意無論如何再不出掌。

  眼看「二臂哪吒」手足亂舞,再度罩來,梁蕭果如所料,突然放手,女子當下縱身斜躥。哪知眼前人影倏晃,梁蕭不知如何到她前方,右掌疾出,勁風如山湧來。

  那少女氣為之閉,不及多想,雙掌奮力推出,乍覺手底一空,梁蕭掌力倏又縮回。那少女頓時身隨袖轉,要知她此次一心自救,掌勁遠勝以往,只聽悶響連聲,木哪吒剩餘二臂盡被震斷。綵衣人見此情形,只覺心冷如冰,怔在當場。那少女傻望木偶殘軀,心中委屈,忽地淚湧雙目,嚶嚶哭了起來。

  梁蕭見她淒楚神色,心頭沒來由竟是一痛:「為何她也是這個樣子?」當下輕輕歎了口氣,方要躬身退開。忽見那綵衣人身子一晃,踉蹌坐倒在地,面頰抽搐,似在忍受極大痛苦。

  少女大驚失色,抱住他道:「哥哥,怎麼了,怎麼了?」那病少年見此情形,忽地兩眼放光,怪笑道:「好賊子,哈哈,原來你中了我爹的龍鬚針,報應,哈哈,真是報應!」

  綵衣人冷笑一聲,忍痛掙了起來,寒聲道:「劉梓,你別得意了,就算我再挨一針,殺光你們也是容易。」劉梓嘿笑道:「我一死百了。你死前卻要痛足三天三夜,且是一天痛過一天,痛到最後,會將渾身肌肉撕爛,把手指都一根根咬來吃掉,哈哈哈,妙極,妙極……」

  那少女聽得毛骨悚然,顫道:「你……你將解藥拿出來,我……我饒你不死……」劉梓冷笑道:「這龍鬚針深人經脈,順血循行,無藥可救。哼,就算有解藥,我又豈會給你?」

  綵衣人冷冷道:「你可知,我前日為何不一掌斃了你?」劉梓只是冷笑。那綵衣人森然道:「我用火焰掌傷了你三處要穴,四日之內,你必然受盡無窮痛苦,然後渾身腫脹,氣血破體,肌膚寸寸裂開。哼,劉熙雲那老鬼害我一家老少,我豈會容你便宜就死?」

  劉梓聽得激靈靈打了個寒噤,兩眼一翻,叫道:「他媽的,左右是魚死網破,同歸於盡!老子做個自了漢,在十八層地獄等你來……」他驀地抓起同伴刀劍,便要自盡,不想身子太虛,手一哆嗦,刀劍「嗆啷」落地,惟有「呼哧呼哧」捂著胸口喘息。那綵衣人也面容扭曲,甚是痛苦,但兩人彼此瞪視,不讓分毫,眼中直欲噴出火來。

  梁蕭暗暗搖頭:「這世間總少不得怨恨廝殺,國也好,家也好,兵將也罷,百姓也罷,總是彼此殘害,永無休止!」想到此處,他心灰意懈,再也無心插手,轉身而坐,將碗中烈酒一飲而盡,但覺酒碗在手,眼前便是骨積成山、血流成河,也與自己毫不相干了。

  這時間,忽聽遠處有人喚了聲:「菩薩出來啦!」眾人均是一怔,眉間露出幾分喜色。那「肉須虯」常望海捂著胸,啞聲道:「少幫主,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何愁沒柴燒『,咳咳,先治好了掌傷,再與這兩個兔崽子計較……咳咳……「

  劉梓想到綵衣人所述慘狀,心頭忐忑,點了點頭,轉身向梁蕭拱手道:「大俠援手大德,在下沒齒難忘……」梁蕭一擺手,截口道:「『大俠』二字你收好,再也休提。」劉梓一怔,但想江湖中盡多怪傑,也不敢多問,以免弄巧成拙,當下再施一禮,與手下相攜而去。那少女也攙了綵衣人跟在後面。

  梁蕭喝光一碗酒,忖道:「聽這姓常的口氣,那菩薩頗能治傷,莫非便是吳常青麼?」 他叫過夥計,道:「他們說的菩薩可是個肥胖老者?」夥計一呆,脫口笑道:「瞧您說的,您看觀音廟裡的菩薩是肥胖老者麼?」

  梁蕭一愣,道:「觀音廟的菩薩難不成是個女子?」他甚是疑惑,微一沉吟,拉了怪老頭跟在綵衣人兄妹之後。那綵衣人此時痛苦稍減,本想趕上劉梓一行,殺個乾淨,但一回眼瞧見梁蕭,心生忌憚,只得將滿腹凶念暫且按捺下去。

  眾人迤邐北行,不出五里路程,遙見三峰對立,二水分流,流水纖塵也無,溪中圓石蒼碧,錯落有致,東岸樹木蔥鬱,飛鶯亂啼,西岸卻是一片望之不盡的杏林,時值晚春,萬花競放,爛若雲霞。

  此時,杏林前已圍了約摸百十人。梁蕭忖道:「圍裡該就是那女菩薩了吧!」當下他與怪老頭縱過溪水,正欲擠入人群,忽聽一聲慘呼,人群嘩然四散。

  梁蕭舉目看去,卻見一個青衣小帽的矮胖子正怒沖沖揪打一個老人,一旁幾個家人拉著他哭鬧,卻被他一人一腳盡數踢倒。

  梁蕭暗暗叫苦:「什麼女菩薩?分明就是那個臉臭心歪的吳胖子,那混賬夥計倒會騙人!」只看吳常青左右開弓,拳打腳踢,盡往老人要穴上招呼。那老者則臉色青白,兩眼緊閉,拳腳著體,渾然不覺。

  梁蕭初時驚怒,但轉眼看出門道,吳常青出拳看似兇猛,實則並不沉重,不同穴位,勁力所到,輕重緩急各有不同。某些穴位一掠而過,某些擊中之後,尚要暗中揉捏。

  吳常青打過一通,隨手將那老人重重丟在擔架上,胸口起伏,氣喘吁吁,恨恨坐在一張方桌旁。眾家人只當老人被毆致死,抱著他號啕大哭。圍觀眾人看此慘況,群情洶湧,紛紛嚷道:「將這老惡徒鎖了見官去。」

  「不用見官,大家一人一拳,揍他個臭死!」

  「咱們來找菩薩看病,你這老肥豬怎麼莫名其妙跑來行兇?」

  吳常青卻把碗飲茶,嘿然不語。

  正叫喚之際,忽聽那病老人長長吐出口氣,歎道:「真舒服,好痛快,再挨一頓那才更好!」雙手撐地,竟顫顫巍巍站了起來。眾人目瞪口呆,場中一時寂然,一眾家屬更覺詫異。

  原來,這老人突得怪病,週身癱瘓,四處覓醫不治,才來此處碰碰運氣,不想遇上昊常青,只被瞟了一眼,便是一頓好打。眾家人本以為雪上加霜,老人定然無倖,哪知老人不僅無事,反而惡疾盡消,站立而起,大家只覺天下怪事,莫過於此。

  吳常青重重放下茶碗,茶水四濺,冷笑道:「還想挨?真是他奶奶的賤骨頭!你給我聽明白了,多走少睡,半年內不得行房,更莫吃他媽的大魚大肉。哼,將你這臭身坯練得精實些,下回來時,老子打得也有滋味。」

  此時眾家人早已明白過來,既然「此打非彼打」,「此罵也該非彼罵」,這兇惡大夫聽似罵人,其實卻在交代諸般忌諱,當下一字一句牢記在心,方才連聲道謝,扶那老人離開。不想那老人將家人甩開,幾個大步,便去得遠了,眾家人又驚又喜,呼爹喚爺,紛紛趕了上去。

  圍觀眾人見狀驚喜,個個改口,這個叫:「神醫妙術。」那個叫:「天下無雙。」吳常青呸了一聲,兩手又腰,一雙小眼挨個瞪過去,冷笑道:「少拍馬屁,方才是誰在罵老子?滾出來,讓老子見識見識!」場上頓時鴉雀無聲,人人縮頭縮腦,不敢上前。

  忽聽一個女子道:「師父,我才去一會兒工夫,您又在嚇唬人啦!」吳常青雙目一翻,哼道:「輪不到你教訓我,唔,泉水提來了麼?」那女子道:「提來了。」說話間,便看林中走出一個纖弱女子,身著白衣,左手拎著個小火爐,右手挽著只小水壺。眾人見她,頓時齊聲歡呼:「菩薩來了。」

  那少女本就低著頭,聽得呼聲,雪白的耳根子浸紅如血,更是抬不起頭來,遲疑一下,才來到吳常青身旁,將爐壺放下。吳常青大為歡喜,燃起一爐紅火,燒水煎茶,準備停當,方才歪在竹靠椅上,腆著圓大肚皮,口中哼哼道:「一碗潤喉吻,兩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發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五碗肌骨輕……哼……六碗通仙靈……哼哼……七碗吃不得也……哼哼哼……惟覺兩腋習習清風生。」

  吳常青嗜茶如命,茶尚未煮,便將一首《七碗茶》哼得不亦樂乎,越哼越是饞涎欲滴。眾人見他模樣,甚覺好笑,但聽這菩薩還要叫他師父,不敢得罪,只得苦忍笑意。

  那白衣女子在桌旁坐下,仍是垂著頭,嬌怯不勝。眾人正要一擁而上,忽地十多個粗豪大漢擋開人群,衝上前來,正是那伙怒龍幫眾。眾人見狀,紛紛叫道:「先來後到也不講麼?」常望海冷笑一聲,眾大漢頓將刀劍抖得「嘩嘩」作響,場上為之一靜。

  常望海扭頭四顧,忽地打個哈哈,將劉梓扶到桌前,拱手笑道:「女菩薩,你給我們少幫主看看!」白衣女子「嗯」了一聲,正要拿脈,忽聽有人冷笑道:「老子數到三,桌邊有一個人,我殺一個,有兩個人,我殺一對!」常望海轉眼望去,只見綵衣人臉色森冷,緩緩走來,怒龍幫眾人均是心頭一凜,握緊刀劍。綵衣人冷笑道:「一……」

  白衣女子卻不抬頭,仍伸出雪白纖手,搭上劉梓脈搏,忽聽吳常青鼻間重重一哼道: 「不許給他治!」白衣女子奇道:「為什麼?」吳常青冷笑道:「你看見他衣袖上的龍麼? 『』白衣女子瞥眼看去,劉梓袖邊果然繡了條小銀龍。吳常青道:」這是怒龍幫的標記。哼,怒龍幫泰安一霸,沒一個好角色,此等惡徒,不救也罷!「怒龍幫眾又驚又怒,皆想若非強敵在側,定要教訓教訓這個肥老頭子。

  綵衣人哈哈笑道:「這位先生所言極是,這就讓區區出手,將他們都趕走吧!」吳常青看了他手中木偶一眼,冷道:「你討什麼好?我不救他,也不會治你的龍鬚針之傷。哼,傀儡雙煞,你是木偶煞?」又瞅了綵衣人身旁那少女道:「你該是布袋煞吧。哼,兩個乳臭未乾的小畜生,仗著幾下臭把式,不分好歹,殺人如麻,也算不得什麼好東西。都給我滾,不要污了老子的地方。」

  木偶煞聽他一口道出自己傷勢,頗是吃驚,又聽他如此羞辱,眉間不由閃過一抹怒色,嘿笑道:「好,不治就不治,我也不求你,但醜話說在前頭,你若救了這姓劉的小畜生,休怪我不客氣!」

  吳常青騰地站起,怒道:「好啊,你怎麼不客氣來著?」布袋煞眼看雙方鬧僵,急得流出淚來,但想求這惡老頭多半無用,忽地快步趕上,「撲通」一聲,跪在那白衣女子面前,硬咽道:「女菩薩,你行行好,千萬救救我哥哥!」一時伏在地上,連連磕頭。

  白衣女子慌忙站起,扶起她道:「快起來,快起來,我……我一定想法救他。」布袋煞大喜。吳常青張大小眼,瞪視白衣女子道:「渾丫頭,你敢不聽我話?他媽的,以後再也不准你出來!」白衣女子低著頭,輕聲道:「他倆的傷一旦發作,定然很慘的,我…… 我真瞧不得人受苦……」說著身子一晃,似乎站立不穩,匆匆探手人懷,取出個白玉瓶子,傾出兩粒藥丸子,塞進口裡。

  吳常青呆呆望著她,忽地一頓足,怒道:「我給你說,這些人都是壞人,殺人越貨,欺男霸女,無惡不作。哼,你還記不記得,你拜師之時我說過什麼?」那白衣女子身子一震,低聲道:「記得,您說過做您的徒弟,就要有『菩薩手段,閻王心腸』!」

  吳常青道:「不錯,醫術當然要妙如菩薩,有妙手回春之能;心腸卻要硬如閻王,把善惡忠奸分得一清二楚。好人有病,自然千方百計給他醫治,壞人有病,那是老天罰罪,上上大吉,決不要動半個手指頭!要不救了那些惡徒,便會害死更多好人!」白衣女子搖了搖頭,歎道:「可是孫思邈的《千金方》上說:」人命至重,有貴千金『,對大夫而言,不論貴賤貧富,善惡忠奸,都是一條有貴千金的性命。「吳常青惱羞成怒,啐道:」放屁,放屁,這都是哪年的老黃歷,哼,你不聽我話,我趕你出門!「

  白衣女子肩頭微微哆嗦,顫聲道:「可……可我見不得人受苦……我……見不得人受苦……」說到後來,聲音越來越小,幾不可聞,淚珠從雪白的下領滴落下來,在泥土上留下點點痕跡。昊常青臉色鐵青,狠狠瞪了她一會兒,忽地一拂袖,怒道:「老子不管了,不管了!哼,他媽的不管了!」

  白衣女子默然一陣,忽地一伸袖,抹了淚,探手把住劉梓脈搏,沉吟片刻,歎道: 「你地倉、秉風、環跳三穴被炎陽毒氣侵人,這三個穴位連接足陽明胃經、手陽明大腸經、手太陽小腸經、足少陽三焦經。這四條經脈都屬陽脈,滲入炎毒之氣,好比火上潑油,會引得精血焦枯,肌膚破裂。唉,誰下的手?忒也歹毒了。」

  木偶煞是下手之人,知曉這法門,聽她說得一分不差,驚駭欲絕,不由毒念大起: 「宰了這小妞,看誰能治得了這姓劉的小子?」想著手指微微一動,尚未抬手,忽聽一聲冷哼,舉目望去,卻見梁蕭站在三丈之外,目光如炬,投在自己臉上。他頓覺身子一僵,再也不敢動彈。

  劉梓氣喘道:「那麼,可有辦法醫治?」白衣女子道:「既知緣由,治來卻也容易。」 當下取出三支鋼針,隨手刺中三處傷穴,出手頗快,認穴極準,在場武學高手俱暗暗喝了聲彩。只見鋼針人體,三縷黑血順著針尾射出,敢情三支鋼針俱是空心。劉梓只覺渾身陡鬆,大為暢快。

  白衣女子看那黑血變紅凝結,收針道:「洩去血氣陽毒也跟著出來,我再開一張方子,你按此服用,十日內該當痊癒。」說罷寫了一張藥方,正要交給劉梓,忽地人影倏晃,藥方被布袋煞一把奪了過去。

  白衣女子詫道:「這位姐姐,你幹什麼?」布袋煞笑道:「活菩薩,你救了我哥哥,我再給他!」劉梓怒極罵道:「臭娘皮、小淫婦,我把你……」忽聽白衣女子低聲道: 「你……你可別罵人啊!」劉梓一愣,賠笑道:「是,是,那就麻煩女菩薩再寫一張。」 白衣女子道:「好!」

  布袋煞聞言眉眼一紅,道:「活菩薩,你答應救我哥哥的。」白衣女子道:「我沒說不救你哥哥的,相煩你先把藥方還他!」布袋煞喜道:「好,只要你救我哥哥就好!」小嘴一撅,在藥方上吐了口口水,方才擲在劉梓臉上。劉梓心中大恨,先將藥方揣人袖間,然後向白衣女子拱手笑道:「多謝大夫……」談笑間,手腕一翻,忽地多了把匕首,閃電般向白衣女子心口刺去。

  白衣女子全未料到此招,一時怔然受戮。布袋煞也措手不及,失聲嬌呼。忽聽「哧」 的一聲,一枚細小石子從人群中激射而出,打在匕首上。劉梓虎口裂開,匕首飛出,心中驚惶,疾往後躍。布袋煞厲聲喝此,正欲揮掌撲上,又聽「哧」的一聲,劉梓兩眼圓瞪,仰面倒下,額上多了個小小的血孔,鮮血混著腦漿,汩汩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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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游卷 第八章 群魔亂舞


  三人邊說邊走,穿過杏林,前方出現個小谷,谷中矗立著幾進瓦房,中有兩個僕婦,正在備飯。

  大家方才就座,便聽有人朗聲道:「吳大夫在麼?」吳常青皺了皺眉,道:「釋夫人麼?」話音方落,便見那白髮老摳穿林而入,雲袖一拂,便至堂中。吳常青笑道:「沒趕上麼?」老嫗歎道:「他腳程太快,我讓海雨遠遠隨著,以免失了蹤跡。」

  她轉頭目視花曉霜與梁蕭,笑道:「老身凌水月,敢問二位如何稱呼?」曉霜報上名。凌水月面露喜色:「可巧了,你是霜君的女兒麼?」曉霜奇道:「您認得我媽?」凌水月笑道:「我姓凌,你媽媽也姓凌,你說我認不認得?」

  曉霜愣了愣,忽地想起一事,喜道:「您……您是媽媽的姑姑,姑婆婆!」凌水月心中歡喜,應了聲,將她攬人懷裡,兩手一比,笑道:「你這麼大的時候我見過你,一晃十多年,小娃娃都成大姑娘啦!」曉霜抿嘴笑道:「媽媽常念著您呢!」凌水月略一默然,歎道:「這些年只顧照顧子孫,唉,都與親戚們生分了!」

  她又問起曉霜父母近況,曉霜略一遲疑,說道:「都還好了!」凌水月又問:「你奶奶還好麼,爺爺回來沒有?」

  花曉霜詫道:「我爺爺……不早就仙逝了?」凌水月一愣,點頭道:「不錯,他死得好!」花曉霜心道:「姑婆婆怎麼這樣說話?」但她脾性溫婉寬和,雖有不悅,卻不放在心上。

  梁蕭卻知凌水月的意思,忖道:「花無媸必是恨公羊羽人骨,故而說他死了,可見親密如夫妻,也免不得仇怨,倒是爹爹媽媽甚為要好。可想起來,都是爹肚量大,百般容讓,媽的脾氣雖大,但來得快,去得也快,兩人每鬧過彆扭,反而更為要好些。」他想起父母,不勝惆悵。

  凌水月心中還有許多疑惑,一時問之不盡,便暫且擱下,向梁蕭作揖道:「這位小哥敢問尊姓大名?」

  梁蕭還禮說了。凌水月見他衣衫雖陋,但氣度瀟灑,生平罕見,不由忖道:「這人年紀輕輕,卻能與天風鬥個難解難分,令人難以置信。不料我久在海外,中原竟有如許人物!」 當下笑問道:「敢問梁小哥為何與外子動手?」

  梁蕭道:「你是他的夫人?他真是釋天風麼?」凌水月道:「不錯,外子正是釋天風,我與我兒釋海雨此來中原,正為尋他回去。」

  梁蕭點了點頭,將如何遇上釋天風,如何引他來此治病的經過說了,但有關自己大戰錢塘,顛沛流離之事,都略過不提。

  凌水月聽得這番話,想像丈夫失魂落魄,流落江湖,一定吃苦不少。她夫妻情重,一時越想越悲,落下淚來。花曉霜取出手絹,為她拭淚道:「姑婆婆,您別擔心,我給釋公公探過脈,脈象如常。師父也說了,釋公公並無疾病。」凌水月心頭稍安,望著吳常青,目有徵詢之意。

  吳常青捻著短鬚,沉吟道:「我看過他眼神,心智失常者,眼神與常人決然不同,他卻並無異樣。」梁蕭道:「或許是健忘之症。」吳常青搖頭道:「所謂健忘症,指的是勞心太甚,晝夜忘寢,以致心氣不足,精神枯敗,血行難以人腦,故而舉止癡呆,丟三忘四。釋老頭滿臉紅光,血氣充盈,再說他粗頭粗腦,哪會有這種高雅毛病,他奶奶的……」他想起被釋天風當球踢了一回,不由橫眉豎眼,怒火陡生。

  凌水月心想:「連惡華佗也看不出病因,這可如何是好?」正自黯然,卻聽梁蕭道: 「如此說,我卻有個想法。」吳常青斜眼睨他,滿臉不屑。梁蕭被他一睨,但覺在這醫國聖手面前班門弄斧,大為不妥,正躊躇難言。花曉霜卻笑道:「蕭哥哥有甚想法,說來聽聽!」

  梁蕭心頭方定,道:「依我看來,釋前輩是故意將往事忘了!」眾人一愣,吳常青怒道:「哪有這種道理,放屁,放狗屁!」

  梁蕭道:「雖聽來荒誕,但以前我算題之時,除了算術心中別無其他,解到精妙處,便是吃喝拉撒也忘了,後來練武練到入神,同樣將算術忘了,若一人過於專注某事,往往會將其他事情丟在腦後。」吳常青一愣,忖道:「這話也非全無道理,以前我學習醫術,也有如此經歷。」

  凌水月眉頭一蹙,道:「聽梁小哥這麼一說,我卻想起來了。老頭子確是說過,要將以前所學的武功統統忘掉,難不成,他將武功忘了,也將其他的事忘了麼?」梁蕭搖頭笑道:「我卻也聽他說:」什麼都可能忘,獨獨老婆不能忘的。『他見你便逃,可見他還記得你。「凌水月一愣,眉間喜色透出,暗忖道:」不枉我尋他一場,這死老頭還算有點良心。「

  梁蕭又道:「他還說,你見了他,定要捉他回去,一旦回去,便不能與人打架了。」 凌水月聽得梁蕭之言,怔怔半晌,歎道:「我有些明白了。」向梁蕭拱手道,「小哥善待外子,又送他前來就醫,大恩大德,靈鰲島上下沒齒不忘。」梁蕭擺手道:「哪裡話?他武功太高,我被他纏得脫不了身,我帶他來,算是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凌水月見他不肯居功,更生好感,心道:「這人年紀小,氣派卻大!」

  忽聽吳常青道:「你究竟明白什麼,別跟我賣關子。」凌水月歎道:「這該從三十七年前說起。」吳常青道:「三十七年前?他該是初來中原,你倆還沒成雙入對吧。」凌水月面皮微紅,白了他一眼,道:「你說他就說他,不要拉扯我進來。」吳常青嘿笑不語。

  凌水月歎道:「靈鰲島歷代島主俱都嗜武,千方百計搜羅天下武功,繪成圖譜,藏於島內,傳至外子,已是第十二代。非我誇獎自家人,外子天生聰穎,堪稱靈鰲島不出世的奇才,無論何種武功,一學便會,一會便精。他十七歲之時,已成前代不及之功,將島內所藏武功盡數學會,自號『東海一尊,靈鰲武庫』,將東海四十九島高手奇土一一壓倒,猶不知足,揚帆過海,踏入中土,欲憑一己之力,壓服天下英雄。」

  梁蕭讚道:「好大氣魄。」凌水月搖頭道:「氣魄雖大,卻是自不量力。最初,他一路西進,未逢敵手,更兼結交宵小,被從旁鼓噪。外子年少識淺,自然越發驕橫。這一月,他擊敗少林高僧,輾轉到了西安府,聽說當地有個中州大俠,一口劍使得出神人化,號稱中州無敵。外子正值不可一世的時候,聽得這『無敵』二字,頓時大動意氣,找上門去。誰知那位大俠年事已高,深悔往日任俠橫行,殺孽深重,潛心禮佛,一切俗事均由兩個兒子打理。那二人早聽得外子名聲,見他上門便以禮相待,聲稱其父封刀洗手,不再與人打鬥。外子哪裡聽得入耳,便道:」他不動手,你們動手。『也不容人多說,當即便將兩人雙手折斷,道:「你老子再不出來,我便折你們兩條腿。』他那時少年心性,手段狠辣,言出必行,見中州大俠仍不出手,便將二人雙腿也折了……」

  梁蕭聽到這裡,不由面皮一熱,心道:「少年心性,手段狠辣,言出必行,卻不也是在說我麼?」他想著歎了口氣,凌水月聽他歎氣,只當他感歎丈夫不該如此,也歎息一聲,方道:「再說外子見那中州大俠仍不露面,不由毒念大起,揚言要放火燒屋,此言出口,到底將那老人逼了出來。外子見獵心喜,方要動手,忽聽身後有人道;『本來無一物,化盡天下緣』,聲若洪鐘,震得屋瓦皆響。外子聽得心驚,回頭看去,卻是個高大異常的年輕和尚,拿著一個葫蘆,撐了一根黑黝黝的棒子。」

  梁蕭聽得此處,不禁笑道:「可巧,九如到了麼?」凌水月訝然道:「不錯,來的正是九如禪師,足下如何知道?」

  吳常青睨著梁蕭道:「你見過老禿驢麼?」梁蕭笑道:「不但見過,還一起喝過酒,吃過狗肉。」吳常青怒道:「這禿驢就會教壞小孩子。」曉霜笑道:「蕭哥哥可不是小孩子。」吳常青冷笑道:「你自然想他快快長大,好……」曉霜急忙摀住他肥嘟嘟的嘴巴,面紅耳赤,嗔道:「師父!」吳常青哼了一聲,住口不言。

  凌水月望了望梁蕭,又望望曉霜,心中恍然,抿嘴微笑,續道:「那九如露了神通,鎮住眾人,便走進堂中,向中州大俠化緣。老人一心向佛從善,雖是這等時候,也不肯推辭,叫人拿來素食米面。誰想九如卻道:」和尚生來不大吃素,施主若有酒肉,施捨一些卻是好的。「『梁蕭心道:」若是吃素,就不是九如了。「

  卻聽凌水月續道:「中州大俠聽得這荒誕言語,好不吃驚,外子被他打岔,甚不耐煩,伸手扳他肩膀,想叫他讓開。卻不料九如頭也不回,左肩一沉一抬,竟將外子帶了個趔趄。外子橫行中土,幾無敵手,哪知此時此刻,竟擋不住和尚鐵肩一抬,驚駭之情,那是可想而知,正欲大打出手,忽聽那九如和尚道:」不忙,待我喝了酒再來!『外子不肯,立馬要稱他斤兩,九如笑道:「我一分酒一分氣力,如今身上氣力不足半分,你既然叫什麼』 就地一蹲,脫掉內褲『,該也不會占和尚便宜!」』凌水月說到這裡,不禁失笑。

  曉霜奇道:「什麼叫『就地一蹲,脫掉內褲』?」梁蕭忍住笑道:「釋島主不是號稱 『東海一尊,靈鰲武庫』麼?」曉霜仍是不解,梁蕭正要說透。卻聽凌水月道:「這是和尚罵人的話,曉霜你女孩兒家,就不要多問啦!唉,當時外子聽了這話,不免心中驚疑,但他素來自負,也不再多說,放和尚喝酒。那中州大俠久經世面,看出和尚意在架樑。他見外子顯露功夫,已知不敵,有此幫手,大為心喜,立即招呼家人拿來牛肉美酒。九如也不客氣,當著眾人吃喝,喝了約摸三十斤酒,才打個飽嗝,歎息道:」和尚喝酒吃肉,褻瀆佛祖,大大不該。『眾人見他吃飽喝足,方才發此議論,都覺哭笑不得。卻見九如愁眉苦臉,又對中州大俠道:「我心中有愧,惟有一死了之,要在你這裡就地往生。』」要知佛教中,往生便是死亡圓寂之意。眾人聞言大驚,外子更是不信,嘲諷道:「既要往生,我用肉掌送你一程最好。『九如笑了笑,說道:」往生須得自我解脫,不比道士兵解,豈可假手於人?久聞靈鰲島歷代島主崇信佛法,首代島主更是落髮為僧,入我釋門,故而拋棄本姓,以釋為號,施主為何不顧先祖遺意,阻攔和尚成佛大業?』外子聽得心驚,靈鰲島淵源知之者甚少,九如和尚卻道得分毫不差。外子雖有不甘,但也找不出話來反駁。

  「但聽九如又問中州大俠道:」你潛心向佛,定知許多佛門中事,敢問有坐著往生的和尚麼?『中州大俠道:「有許多!』九如又問:」站著的呢?『中州大俠道:「也有不少!』九如又道:」倒立的有麼?『中州大俠想了半天,道:「小老兒沒聽說過!』九如道:」那好,我便倒立著往生!『說罷雙手著地,拿了個大頂,渾身僵直,不動彈了。 「

  花曉霜聽到此處,吃驚道:「性命可貴,和尚如此年輕,為何這樣想不開呢?」梁蕭搖頭道:「他哪兒會真死,裝神弄鬼罷了。」花曉霜面露喜色,點頭道:「那便好了,姑婆婆,後來怎麼樣了?」言下仍是擔心九如的生死。

  凌水月心想:「這女娃兒心腸倒好。」便道:「他這般模樣,眾人只當他往生去了,俱是驚詫。中州大俠更是歎息苦笑,命人將他搬起。不料家人們動手,九如卻紋絲不動。中州大俠驚訝萬分,親手猛推,卻如蜻蜓撼石柱,哪裡動得了分毫。眾人又驚又怕,只當是佛祖顯靈,個個口宣佛號,紛紛跪下。

  外子見九如雙手入地半尺,好似鑄在地上一般,心中犯疑,走上前去,以渾身功力連推三掌。這三掌之功,足可將大樹連根拔起,哪知仍然撼不動他。外子驚駭無及,愣在當場。只在這時,九如哈哈大笑,翻身站起。眾人大驚,外子卻只有更驚,叫道:「禿驢弄假?『但他三掌無功,心頭已自怯了。中州大俠也埋怨道:」大師假死,驚煞老夫了。』 九如笑道:「豈止死是假的,這房屋棟樑,你我他們,天地日月,芸芸眾生,哪樣不是鏡花水月,夢幻一場。真也假,假也真,何必放在心上。『那中州大俠聽得這話,猛然醒悟,合十作禮道:」善哉,善哉』,雙掌在頭頂一抹,滿頭白髮盡落,與九如相對大笑,攜手並肩,出門去了。「

  吳常青聽到這裡,哼聲道:「此事江湖上多有流傳,眾說紛紜,敢情真相卻是這般。老禿驢裝神弄鬼,卻也真有些神通。」凌水月頷首道:「他那神通,便是威震天下的『大金剛神力』了。外子經此一事,自然銳氣大挫,當日動身返回靈鰲島潛修。他自知輸在根基不足,故而勤練內功,一練便是八年。此間我入了他家,誕下海雨。這一年,外子武功又有成就,自負能與九如一搏,便背著我離島西行,再入中土,尋九如和尚的晦氣。但那九如和尚本是個大廟不收、小廟不留的野和尚,外子一尋數年,好容易在天柱峰和他遇上。不料外子誠然有所精進,但九如的大金剛神力卻精進更快,一比之下,外子又敗了。

  外子自然不服,又返回島內苦修,然後再尋九如挑戰,如此屢敗屢戰,前後便輸了四次。「

  凌水月說到這裡,不由歎了口氣:「外子心高氣傲,天下少有,如何受得了這般折辱,第四次敗後,他憋著一腔怒氣,回到靈鰲島,在歷代先祖前立下重誓,此次若不練成『無相神針』,決不離島半步。」

  梁蕭奇道:「什麼叫『無相神針』?」凌水月道:「這是靈鰲島世代相傳的一門武功,據說是一位前輩從刺猥身上想出,也名『仙蝟功』,練成之後,能將內力逼出週身百穴之外,化作無形氣針傷人。」

  梁蕭動容道:「如此奇功,豈非天下無敵。」凌水月道:「說來也該當如此,但世上越厲害的功夫便越難修煉,除了創製武功的那位前輩,幾百年來,靈鰲島歷代高手無人練成,更有幾人練得氣洩功消,成了廢人。」花曉霜吃驚道:「哎呀,那還是不練得好!」

  凌水月搖頭道:「別的事他都順著我的意思,惟獨這件事上,他就是不肯聽從,廢寢忘食,日夜修煉。要知這武功須以獨特法門,將週身穴道逐一貫通,有的容易,如手臂腿腳上的穴道,有的卻分外艱難,如膻中,丹田,百匯,花費數年時光,也無半點動靜。眼看他今生今世再也練不成這門武功,我便想:隨他去吧,大不了我在島上陪他一輩子……」 說著,眼眶不禁紅了,曉霜心有所感,不由得輕輕握著她的手。

  凌水月看了她一眼,眼中有感激之色,按捺心緒,歎道:「不料三年之前,他忽然出得關來,歡天喜地如小孩兒一般。告訴我說,他明白了『無相神針』的真意,又說,要將以前的功夫全都忘了,只要心中什麼都不留下,就能練成這門武功。」她說到這裡,自傷自悔,落淚道:「我那時只當他隨口說笑,哪知他說的都是真話……」

  眾人一時默然,梁蕭蹙眉凝思,卻想不出這『無相神針』的道理,他與公羊羽、蕭千絕、九如和尚都曾動過手,只覺釋天風武功決不在三人之下,若他當真練成這『無相神針 』,只怕這三人也未必能敵。

  昊常青拈鬚沉吟道:「若釋老頭習武成癡,倒也並非無法可解。其一,讓他將九如打敗了,夙願得償,興許就不藥而癒了。但別說他未必穩勝老和尚,就是要尋老和尚行蹤,也不容易。其二,將他拿住,押回島去,他隱約記得釋夫人,也就沒有將往事忘淨,只要他有此殘念,你二人朝夕相對,他想要忘事也就難了!」

  凌水月沉默一陣,起身施禮道:「多謝吳先生指點。」她一拂袖,已在兩丈之外。花曉霜詫道:「姑婆婆,你去哪裡?」凌水月道:「趁著外子尚未走遠,我這就抓他回去。」 話未說完,她便已人影俱無了。

  凌水月既去,那僕婦也備好晚飯。三人用過飯,梁蕭心中存疑,正想詢問,吳常青卻對花曉霜道:「你今日也累了,早早歇了。」花曉霜不敢違抗,看了梁蕭一眼,低頭轉入房中。

  吳常青瞅了瞅梁蕭,冷笑道:「小子過來,我有些話問你。」梁蕭心道:「我幹嗎要看你臉色?」他嘿然一笑,伸個懶腰,道:「我趕了幾天路,也累壞了,想早些歇息。」 吳常青瞠目怒視,哼道:「也罷,來龍去脈我懶得問了,左右是你小子禍害活千年,既然沒死,就好生對待曉霜。」梁蕭心道:「這個還用你說?」吳常青招呼僕婦,將梁蕭帶入客房歇息。

  花曉霜上了床,卻是如飲醇酒,暈乎乎的,興奮莫名,怎麼也睡不著,滿腦子都是梁蕭的影子,只想著明日見了他,說什麼話才好,做什麼事才妥當。如此輾轉反側,到了三更才迷糊人睡,睡了一陣,她忽覺眼前微微發光,似乎到了天明,睜眼看去,卻見屋內燈火亮堂,梁蕭坐在床沿,眼中含笑。

  曉霜芳心大亂,想要坐起,梁蕭按住她,笑道:「別起來,小心著涼了。」花曉霜只好依言躺著,但覺被子裡便似燃了一爐火,渾身奇熱難當,不覺香汗淋漓,一張芙蓉臉燒得紅火也似,顫聲道:「蕭哥哥,你……你怎麼來啦!」梁蕭道:「我有許多話想問你,所以睡不著。」

  花曉霜微笑道:「你問吧,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梁蕭失笑道:「你又拽文了!嗯,你記不記得,當年我在天機宮,答應過你一件事。」曉霜微怔,腦中靈光一閃,笑道:「去看日出麼?」梁蕭驚喜道:「你還記得?」

  花曉霜微微一笑,默然不答,心中卻想:「你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得,片刻都沒忘的。」 卻聽梁蕭道:「既然如此,趁如今天尚未亮,我們這就出發上山。」花曉霜滿心歡喜,說道:「好,我這就著衣。」

  梁蕭聞言背過身子。花曉霜換好衣衫,道:「好啦!」正要起身。梁蕭卻笑道:「不用啦,天寒露重的,我用被子裹著你上去。」花曉霜吃了一驚,忙道:「那……我豈不是成了個大粽子。」梁蕭點頭道:「對啊,還是個美人餡的大粽子。」花曉霜垂下頭,低聲道:「我可不美!」梁蕭搖頭道:「我看著美就美。」花曉霜頓時耳根紅透,心中卻甚歡喜。

  梁蕭用被子將花曉霜裹好,抱著出門,展開「乘風蹈海」,向山頂奔去。曉霜耳邊風響,好似騰雲駕霧,飛在天上,只覺得心中喜樂,渾忘一切,不知不覺間,竟打了個盹。

  她忽聽梁蕭道:「這裡想必就是觀日峰吧!」張眼看去,只見前方暗沉沉的,似乎湧動不已,該當就是東海了。

  梁蕭將她放下,兩個人並肩坐在一塊大石旁,四面寂寥,只有又輕又細的風聲,時來時去。梁蕭想要開口說話,又不忍打斷這難得一有的寧靜,但他不說話,花曉霜也不好開口。

  兩人這麼靜靜坐了一陣,梁蕭生出疲倦之意,要知他內功精湛,治軍之時數晝夜不休不眠,也是精神抖擻、神采奕奕,此時並未如何勞累,眼皮卻越來越沉,勉力苦撐,也睜之不開,此等情形,真是前所未有。他迷糊漸生,不待日出,竟睡了過去。

  過了好一會兒,一陣山風打來,梁蕭悚然一驚,急聲叫道:「曉霜、曉霜……」叫聲中滿是驚惶之意。花曉霜心頭詫異,應道:「蕭哥哥,你叫我幹嗎,我在這裡啊?」梁蕭看到她,方噓了口氣,一摸額頭,竟滿是冷汗,不由忖道:「我素來驚覺,今日怎如此大意?一不留神,竟睡了過去。」

  他舉目看去,太陽已升起大半,黑雲將收未散,便似濃濃的墨魚汁裡煮著個蛋黃。梁蕭大覺無趣,側目望去,只見花曉霜凝目遙望,神色專注,瘦削的臉兒被朝陽映著,發出柔和的光。梁蕭望了兩眼,但覺睡意又生,情急之間,反手給了自己一個耳光。

  曉霜聽到響聲,轉過眸子,詫道:「蕭哥哥,你在做什麼?」梁蕭雙頰一紅,好在被旭日紅光照著,看不出來,汕道:「我打蚊子呢!」花曉霜奇道:「這麼冷也有蚊子麼?」 梁蕭不知如何回答,只得笑笑。

  花曉霜被他這一岔,也沒了觀日的心情,斜目望去,卻見一株華通花,孤零零長在山崖上,隨著晨風搖晃,不由心中一動,低聲吟道:「唐棣之華,偏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而!」

  梁蕭皺眉道:「你在說啥,什麼反兒反爹的?」花曉霜笑道:「這是孔子的話,意思說:」華通花開,翩翩搖擺,難道我不思念你麼?想是家離太遠……「話未說完,她神色一暗,垂下頭去。

  梁蕭望著她,問道:「曉霜,你想家了麼?」花曉霜眉眼微微一紅,輕輕點了點頭。梁蕭道:「我正想問你,為什麼你會做吳常青的弟子,離開天機宮到嶗山來呢?」

  花曉霜默然片刻,彷彿鼓足勇氣,望著梁蕭,認真地道:「蕭哥哥,我只跟你一個人說,你不要告訴別人!」梁蕭一怔,點了點頭。

  花曉霜歎了口氣,道:「那天,你被明歸爺爺抓走……」梁蕭不悅道:「你怎還叫他爺爺?」花曉霜面色微紅,低聲道:「我叫順口啦。總之,那天許多人都去救你,爸爸、姑姑,還有秦伯伯都去了,卻讓我一個留在宮裡。我難過得要命,又焦急得要命,天天盼他們救你回來。可過了一個多月,爹爹回來了,臉色十分難看,我問他你怎麼了,他只是搖頭歎氣,卻不說話。後來,過了許久,我才聽梅影姐姐說,說你……你已經死了。」曉霜說著淚水止不住地落下來。

  梁蕭苦笑道:「都是明歸那廝騙人的,我哪裡死了!你摸摸看,我是人還是鬼?」花曉霜破涕為笑,臉紅道:「我念起那時的心情,就想大哭一場,從小到大,從沒那麼難過的,幾乎……幾乎就不願活了……」

  梁蕭聽得心生感動,兩眼一潮,只怕被她看見,匆匆別過頭去。卻聽花曉霜又歎了口氣,道:「當天夜裡我就病倒啦,天幸師父留在宮裡,要麼我就再也見不著蕭哥哥你啦。但誰知,那段日子爹娘又鬧起彆扭,彼此都沒什麼好臉色,問他們也不說。我假裝睡著,才聽得緣由。敢情,奶奶要他們給我添個弟弟,以後好做天機宮的宮主。」

  梁蕭道:「這也是好事啊,他們幹嗎還要爭吵?」花曉霜搖頭道:「我也不十分明白。只聽媽媽說,爹爹對她不好,當年她被一個女人打傷了,爹爹明明制住那人,卻又將她放了。唉,我從沒見媽媽那麼生氣,她說恨死爹爹了,要讓花家斷子絕孫。奶奶見媽媽不肯生弟弟,就說花家人丁單薄,才引起明歸爺爺的反叛,如果媽媽不從,她就要爹爹休妻再娶。媽媽氣得大哭起來,爹爹也說,他已害了媽媽,再不能害第二個女子,寧可一死,也不再娶。」

  梁蕭早先聽明歸說過花清淵與韓凝紫的情事,聽花曉霜一提,他心中便已瞭然,聽到這裡,不覺暗暗點頭:「就此事而言,我很是瞧花大叔不起,但他不肯休妻再娶,卻也有些血氣。」

  花曉霜歎道:「總之,奶奶使盡各種軟硬法子,都不能逼爹爹媽媽就範,終於生起氣來,指著我說:」霜君,你聽好,既然你不肯聽我的話,我就將她關起來,你一天不生孩子,一天見不著她……「,梁蕭只覺心口一窒,張口欲罵,但看了花曉霜一眼,終究忍住,只暗恨道:」若她不是你奶奶,我立時便去天機宮,鬧她個天翻地覆。「

  只聽花曉霜續道:「奶奶說到做到,就要動手抓我,媽媽想護著我,卻又打不過。這時,師父來了,大罵奶奶。奶奶卻說,這是花家的家務事,不要你惡華佗管,師父說:」 那可不行,她是老……不,是我的病人,誰動老……嗯,我的病人,我就跟誰拚命…… 「,梁蕭拍手道:」說得痛快!「心中對吳常青好感平添十分,但覺衝著這幾句話,便看他些臉色,卻也無所謂了。

  花曉霜仍是悶悶不樂,說道:「我見他們鬧翻,心裡難過,便對奶奶說,我不呆在天機宮也好,我拜吳爺爺做師父,到嶗山去,媽媽不生弟弟,我也就不回來。唉……其實,我一直想跟師父學醫的,我從小生病,十分難受,吳爺爺每給我看病,痛苦就要輕些,所以我就想,天下有許多人害病,也就與我一般難受,若我有吳爺爺的本事,就能讓他們痛苦輕些。從那以後,我看了許多醫書,並向師父請教,他也隨意指點。可我每次說要給他做徒弟,他總不作聲。」說到這裡,她微微一笑,「不過,那天他和奶奶賭氣,當即一口答應,收我為徒,將我帶出天機宮,到了嶗山。」

  她說得輕描淡寫,梁蕭卻知道這其間她定然受了無窮委屈,心中憐憫大生,歎道: 「曉霜,你受苦啦!」花曉霜搖頭道:「這也算不得受苦。那時,聽到你的死訊,我都不想活了,若非……學醫救人,忘了苦惱,我……我或許早就難過死了。唉,若真的死了,那可糟啦。今生今世豈非再也見不著蕭哥哥。」她一雙大眼驀然含滿淚水,凝注在梁蕭臉上。

  梁蕭見她眼神,胸口竟似被重重打了一拳,不自禁轉過頭去,一顆心兀自狂跳:「為何她這眼神,竟與阿雪恁地相似,難道我看錯了?」他又偷偷瞧了花曉霜一眼。但見她一張瓜子臉與阿雪的圓臉決不相似,但那一雙眸子中的淒然之意,卻是一般無二,刺得他心頭隱隱作痛。梁蕭一時心潮起伏,望著東方一輪朝陽,默然不語。

  待到天已大亮,兩人方才相攜下山,梁蕭沿道採擷野花,紮了個精緻斑斕的花冠兒,給曉霜帶在頭上,曉霜臨水照影,好不歡喜。

  到了山下,將近杏林,忽見遠處有人跌跌撞撞,倉皇而來。走近一看,卻是傀儡雙煞。只見木偶煞半身浴血,布袋煞也臉色慘白,似乎都受了極重的傷。

  布袋煞遙遙看見二人,便叫道:「活菩薩,活菩薩……」身子倏地一軟,昏倒在地,木偶煞被她一帶,也仆地不起。

  曉霜大驚,急忙搶上,取出隨身攜帶的金針,給二人紮了數針。木偶煞背上傷口血流頓止,布袋煞也悠悠醒轉,喘著氣道:「活菩薩,你……你快走,有人要對你師父不利!」 花曉霜吃了一驚,臉上頓無血色。

  梁蕭卻一皺眉,淡然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你不用著急,慢慢說來!木偶煞搖了搖頭,歎道:」你武功雖高,但對方人多,你……你也未必能勝的!「梁蕭道:」到底是什麼人?「

  木偶煞道:「說來話長,昨日得菩薩救了性命,我兄妹恩怨也已了結,便向南行,打算從此浪跡江湖,靠玩傀儡戲度日。人夜時分,我們投宿在路邊客棧。無意間,聽得隔壁有人談論活菩薩治病之事,一個軟綿綿的聲音說道,活菩薩定是惡華佗吳常青的弟子,又說惡華佗違背門規,收了女弟子,定然……唉,總之都是些不堪人耳的下流話。我兄妹受菩薩大恩,粉身難報,豈容他人如此褻瀆,正要闖將過去,卻又聽一個怪聲怪氣的人說,那《青杏卷》是否真有養生駐顏的無上法門。先前那人回答說,確然無疑,只要明日抓住惡華佗,逼他交出就是。我們聽到這裡,也沒再聽,便揚聲挑釁。不想話音方落,就聽隔壁一聲冷哼,一股怪異內勁透過土牆直逼過來。我妹子站在牆邊,被那內勁一衝,口吐鮮血,撞到我身上,那內勁也跟著傳來,激得我五內翻騰。我頓知遇上無法抵敵的大高手,當即扶著妹子,搶出門外。這時,只看隔壁跳出一個道士、一個喇嘛,拆了兩招,我便吃了道士一劍,木偶也被喇嘛的金環打壞。幸好老天庇佑,讓我逃出客棧,仗著地勢熟悉,趁夜遁來這裡,……菩薩,那些人實在厲害,你和尊師快快離開,一避風頭。」

  梁蕭聽他說完,眉頭微皺,轉眼瞧了瞧花曉霜,見她臉色蒼白,便笑道:「有我在此,你怕什麼?」花曉霜發愁道:「是誰要對付師父呢?」

  梁蕭隱約猜到對方身份。尋思道:「此事蹊蹺,只怕得暫避鋒芒才好。」當下對傀儡雙煞道:「信已帶到,你們去吧。」二人對視一眼,木偶煞道:「對頭爪子挺硬,不若我們也留下幫手。」梁蕭道:「你們有傷,留下也是無用,有我在此護持,只管放心。」木偶煞歎道:「足下武功雖然勝我十倍,但若遇上那隔牆傳勁的高手,仍須小心」梁蕭淡淡一笑,道:「我理會得。」

  花曉霜從懷裡拿出一支玉瓶,倒出三粒藥丸,給布袋煞道:「你為陰勁所傷,這三粒 『玉髓丹』且拿去,一日一粒,合水服用。令兄劍傷不深,只是失血太多,休養月餘便好!」 布袋煞謝過,與木偶煞相攜去了。

  梁蕭略一沉吟,忽向林中道:「吳先生,還請出來商議。」花曉霜驚道:「師父已到了麼?」只聽林中一聲怒哼,吳常青大聲罵道:「你們兩個小雜種,半夜三更跑哪裡去了?哼,他媽的,小丫頭不守婦道,小小年紀就跟人鬼混。哼,老子今天就掃你出門,省得你壞老子門風,給老子滾,跟這臭小子滾,滾得遠遠的,不要讓老子再看到,老子一看你,就大大地生氣。」

  花曉霜聽得目瞪口呆,臉色越來越白,忽地咬牙閉目,軟軟倒地。梁蕭大驚扶住。忽見林中人影倏晃,吳常青急步趕上前來,一臉懊惱,邊給曉霜扎針服藥,一邊咕噥道: 「臭丫頭,怎麼恁地經不得氣。」梁蕭沒好氣道:「誰叫你罵得這麼狠?就算對手再厲害,你也不該用這個法子趕她!」

  吳常青被他看透心思,臉色漲紅,坐在一棵杏樹下,抱頭不語。梁蕭從未見他如此模樣,心頭微沉,正要說話,忽聽有人哈哈大笑,一眼望去,卻見遠處走來六人。吳常青神色微變,一躍而起,梁蕭目光一閃,也哈哈大笑。那六人頓時止步,均有震駭之色。

  梁蕭掃視眾人,大笑道:「不是冤家不聚頭,聚頭都是老朋友。哈哈,火真人、哈里斯、阿灘,你們三個賤骨頭,都還沒死麼?」又望著為首的青衫老者,道:「想必多虧這位『笑閻王』常寧的妙手吧?」

  阿灘等人此番有恃無恐,一驚之後膽氣又粗,露出怨毒之色。哈里斯嘿笑道:「平章大人死裡逃生,可喜可賀!不知今日是否還有這個運氣。」

  梁蕭微笑不答,目光一轉,凝注在他身旁,淡然道:「賀陀羅,你我兩次相見,均未盡興,今日須得好好會會!」賀陀羅銀眉一軒,笑道:「平章有令,洒家哪敢不從?」梁蕭笑道:「好說,老子叫你吃屎,你吃不吃?」賀陀羅城府雖深,也不禁臉色陡變,沉聲怒哼。

  梁蕭一曬,目視賀陀羅身旁的黃衣老者,笑道:「明老大,聽說你假傳老子死訊,惹曉霜傷心。也好,新仇舊怨,今日一併了斷。」明歸目光閃爍,望了望梁蕭,又望了望曉霜,一絲笑意掛在嘴角。

  梁蕭口風雖硬,心裡卻很發愁:「今日太歲出土,大不吉利。一個賀陀羅已然棘手,添上這五個傢伙不啻於雪上加霜。」心思轉得風車一般,急想對策。

  吳常青見梁蕭以寡敵眾,氣勢依然迫人,壓得對方個個失色,心中好不驚訝:「真所謂士別三日,刮目相看,我只當這小子還是那個愣頭青,不料今日一個人說話,卻比千軍萬馬還要氣壯。」此時,花曉霜悠悠醒轉,看見對方六人,猜到來路,頓時面露驚惶。

  吳常青一咬牙,忽道:「姓梁的小子,誰要你狗咬耗子?哼,你帶臭丫頭滾開些,老子一個足以應付。」梁蕭還沒答話,常寧已嘻嘻笑道:「好師兄,幾十年不見,你怎麼還是這般的臭脾氣。」吳常青怒道:「去你媽的,誰是你師兄?」梁蕭心頭恍然:「原來他倆竟是師兄弟,難怪醫術俱都了得。」

  常寧卻不著惱,仍嘻笑道:「師兄不認我這個師弟,但師弟我最念舊情,哈哈。想當年,你我同門學藝,何等親密。」吳常青張嘴要罵,但想起當時情義,終究沒能出口。

  卻見常寧裝模作樣歎了口氣,又笑道:「咱兄弟的交情原是好的,可恨那老傢伙偏心。論天資,分明小弟更勝一籌,哪知他有眼無珠,偏要將衣缽傳給你這又凶又惡的臭胖子。」 昊常青「呸」了一聲,怒道:「放屁,你心術不正,仗著醫術騙財劫色,師父若是傳了你,那才真是瞎了眼。」

  常寧笑道:「師兄你何必如此看病收錢,天經地義,行醫辛苦,順道找兩個女人玩玩,消乏解悶,也是應當。哈,不若小弟引薦兩個粉頭,保管師兄你心火頓消,惡華佗變成笑華佗呢。」吳常青口齒之利遠不及他,一時想不出駁斥之詞,直氣得暴跳如雷,祖宗爺娘亂罵一氣。

  常寧卻不以為意,嘻嘻一笑,又道:「這些年師兄你有天機宮撐腰,趾高氣揚,屢屢托人尋小弟的晦氣。小弟得蒙關照,那是銘記在心,不敢或忘。哈哈,不過風水輪流轉,如今大宋已亡,小弟投了當朝脫歡大王,天機宮那些麼小丑,小弟自也不放在心上了。本想與師兄算算這幾十年的舊賬,但小弟宅心仁厚,顧念舊情,只要師兄將《青杏卷》交給小弟,大夥兒往日恩怨,也就一筆勾銷了。」

  吳常青臉色一沉,道:「要《青杏卷》麼?哼,做你媽的春秋大夢。」常寧臉色微變,繼而眼珠一轉,望了曉霜一眼,笑瞇瞇地道:「這位便是師侄女吧?嗯,雖然瘦弱些,但也算溫婉可人。嘿,放心,師叔我最是愛惜晚輩,呆會兒定要好好疼你……」昊常青怒不可遏,破口大罵:「閉上你媽的臭狗嘴。」

  常寧哈哈大笑,正想再討便宜,忽聽梁蕭冷然道:「姓常的,你只管笑,呆會兒老子包管痛得你喊爹叫娘,痛哭流涕。」常寧笑臉一僵,回望賀陀羅。

  陀羅微微一笑,踏上一步,揚聲道:「平章大人嘴上功夫了得,不知手腳功夫如何?」 梁蕭冷哼一聲,正要舉步,卻聽吳常青怒道:「臭小子,老子叫你帶曉霜滾。」常寧哈哈笑道:「師兄你少安毋躁,你我師兄弟重逢,也當親近親近。」

  他給眾人使了個眼色,向吳常青與花曉霜靠了過去。梁蕭見此情形,暗暗著急,方纔他想了百十條計謀,但因對手太強,諸般巧計都如紙上談兵。賀陀羅見他目光游移,心神倏分,忽地雙拳齊揮,似要擊出,拳到中途,腰身不動,左腿忽起,一個側踢,如旋風般向梁蕭掃至。

  梁蕭日與釋天風這等高手拆解,反應奇速,不待賀陀羅踢至,向右閃過,直奔哈里斯。賀陀羅見他身法,微覺吃驚:「數月不見,此人又有精進?」

  賀陀羅猜他想制住哈里斯脅迫自己,當下一晃身憑空消失,出現時已到梁蕭身前,霎時間連出三拳三腿。

  梁蕭雖知此人厲害,但如此詭異身法卻生平未見,步法疾轉,讓開三拳兩腿,第三腿終究難避,右掌一沉與來腿撞在一處,頓覺一股內勁毒蛇般鑽人手臂,順著經脈遊走。梁蕭悶哼一聲,貼地飛躥丈餘,連催三道內力,方才化解那股怪勁。不容他喘息。賀陀羅身形驟晃,又憑空消失,出現時已在他身後,彷彿一條飛蛇,左右飛旋,連出三拳。

  梁蕭閃身避過來拳,還了一掌,勁力方交,那內勁又如毒蛇般鑽入經脈。梁蕭急催內功化解,倉促間眼前一花,賀陀羅已到身後,一腿踢來。

  梁蕭險被踢中,心中駭異:「向日公羊先生與我說過他這內勁,『破壞神之蛇』固然名下無虛,但這身法神出鬼沒,卻是什麼來歷!」

  他有所不知,賀陀羅這身法名為「虛空動」,創白天竺術士。據說密宗祖師龍樹上人未人佛門之時,曾為邪門術士,與同伴修成此法,混人王宮,穢亂宮廷。只因這門奇功能將渾身精氣化人身法,故而來無影,去無蹤,奔走之疾非常人目力所能及。但也因此緣故,奔走之時,六識關閉,身子軟弱,無有絲毫餘裕應付外力,後來王宮衛士得高人指點,閉了眼聽風辨位,舉矛刺殺,竟將幾個大高手一一刺死。龍樹見機得快,避過一劫,險死還生之餘,頓悟人生夢幻,彈指即滅,遂遁人空門,參修佛法,竟成一派宗師。

  賀陀羅祖上世代行商,其先祖早年在天竺採買香料,無意中得到一尊濕婆的檀木造像,內有「古瑜伽」秘本一部。該先祖依法習練,竟成武功高手,於是明裡行商,暗裡仗著武功劫掠。後傳至賀陀羅,習練「古瑜伽」有成,前來中原為非作歹。哪知他先遇蕭千絕,後遇九如和尚,連吃大虧,憤而返回西域,苦修武功。

  賀陀羅臥薪嘗膽,勤修數十年,終於練成祖上無人練就的「虛空動」。他自知「虛空動」神速有餘,機變不足,由動到靜之時須得數息工夫回氣,若遇高手,必為所乘,故而加以變化,將長途行走轉為咫尺奔襲,減少回氣時間,再與「破壞神之蛇」合施,對手中了蛇勁,定要運功化解,趁此間隙,便可以「虛空動」施襲。

  梁蕭既對這身法捉摸不透,惟有以步法應付,他的「十方步」納天地之大於方寸之間,窮極想像,往往於轉折之處見功:「虛空動」快是快極,但直來直去,變化不足,遇上這中土第一等聰明的步法,急切間倒也難分高下。

  明歸從旁看得,心中暗驚:「這小子何時練到如此地步,日後怎麼還制得住他?」目光一閃,凝注在花曉霜身上。

  常寧見梁蕭被賀陀羅纏住,招呼眾人散成半圓,向吳常青與花曉霜逼來。吳常青見狀,叫道:「曉霜,到我身後來。」花曉霜依言而行。忽聽明歸大笑一聲,倏地縱起,好似蒼鷹下搏,迎面抓來。吳常青雙手一揚,擲出十枚金針,明歸變爪為掌,將金針掃飛,火真人與哈里斯同時撲上,一個拍向吳常青,一個抓向花曉霜。

  昊常青醫術雖高,但武功平平,眼見火真人掌來,雙掌接住,忽覺渾身一熱,踉蹌間一跤坐倒。火真人哈哈大笑,右爪扣向他「天突」穴。此時哈里斯也撲到曉霜身前,雙手齊出,點她穴道,他自負了得,見這少女嬌弱,也沒使幾分氣力。

  不料花曉霜雙掌揮出,若雲似霧,縹緲不定,兩道勁風掃中他雙臂。哈里斯只覺手腕酸麻,自知輕敵,羞慚間正要變招,忽覺背後疾風陡起,頓覺背脊疼痛欲斷,跌出五步,斜眼望去,只見一道青影晃過,不由心頭一凜,情知梁蕭到了。

  梁蕭一掌傷了哈里斯,左腳飛起,正中火真人左胯。火真人慘哼一聲,捂腿後退。忽聽明歸大喝,飛掌拍落,梁蕭沉喝一聲,抬臂一格,明歸但覺大力湧來,一股酥麻之感從手臂直透全身,不由得一個觔斗倒翻出去,落地時胸口窒悶,如壓巨石。梁蕭卻借明歸掌力,滴溜溜當地一轉,翻手接住阿灘尊者的「大日如來印」。這一掌合上他與明歸兩人之力,阿灘眼前金星亂濺,倒跌出一丈有餘,臉色倏地慘白。

  梁蕭呼吸間連敗四大高手,端的傾盡全力,一陣氣促神虛,忽見賀陀羅一晃身,到他身後,雙掌如蛇般絞來。

  花曉霜驚呼道:「小L.」梁蕭頭也不回,忽地抓住吳常青,反手擋出。此招大出賀陀羅意料,他慌忙收勢,瞪視梁蕭,一臉驚詫之色。

  常寧也不禁嚥了口唾沫,乾笑道:「怎麼?平章大人不顧自己人死活了?」花曉霜則定定瞧著梁蕭,檀口微張,忘了言語。梁蕭冷笑一聲,道:「老子生平殺人無數,管什麼自己人不自己人?你們要勞什子《青杏卷》嗎?好啊!」他左掌一揚,停在吳常青頂上三寸處。

  眾人無不變色,均知他為將之時縱橫南北,殺戮千萬。以他馳騁沙場的手段,既能拿吳常青擋賀陀羅掌力,說要殺他,只怕也非誑語。這群人本都是見利忘義之輩,此時以己度人,俱都失了主意。

  花曉霜望著梁蕭,心頭也是空落落的,渾想不透其中緣故,但她臉皮極薄,又不忍開口斥問。剎那間,她眼眶一熱,眼前已然模糊。正慌亂中,她忽覺手臂一緊,已被梁蕭攥住。

  只聽梁蕭冷冷道:「老子但求活命,從來不擇手段。誰敢攔我,我就先拿這死胖子開刀,拚個魚死網破,老子活不了,你們也休想拿到《青杏卷》!」花曉霜聽得這話,嚇得渾身發抖,兩行淚水終於奪眶而出,也不知該悲傷還是憤怒,欲要掙扎,卻被梁蕭死死攥著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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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游卷 第九章 暗香浮動


  吳常青初時不明梁蕭之意,驚疑不定,忽聽這話,怒火升騰,大罵道:「小畜生,你敢罵老子死胖子,老子剝你的皮……」,梁蕭微微冷笑,只是向前,眾人怕他殺了吳常青,失了那《青杏卷》的下落,紛紛散開。

  梁蕭兵行險著,反客為主,略略鬆了一口氣,忖道:「倘若讓我走出十里,再施展『 乘風蹈海』的輕功,或能脫身。」沉吟間,忽見明歸上前一步,氣派瀟灑,攔住去路,笑道:「小子,有種的,你殺了吳胖子瞧瞧!」常寧驚道:「明先生,這……」明歸擺手笑道:「你放心,我保管給你個活蹦亂跳的惡華佗便是。」忽地呼呼兩掌,向吳常青拍到。梁蕭見他出掌不留半分餘地,心知被他看破,暗暗歎了口氣,推開吳常青,翻掌迎上。

  明歸卻一縮手,倒退兩步,哈哈笑道:「怎麼著,手軟了麼?嘿,老夫當年便瞧出來了,你膽子是大,機心也深,但終究免不了婦人之仁。你這點苦肉計,騙得了老夫麼?」 其他人見狀,均是大悟。花曉霜聽得這話,更是不憂反喜:「蕭哥哥用的原來是苦肉計,我可真傻,以為他真要對師父不利。」想著忍不住破顏微笑。

  明歸話未說完,忽又縱身而上,連出十掌,其中倒有七掌落向曉霜,梁蕭又氣又急,護著曉霜左右閃避,心頭大罵明歸十八代祖宗。吳常青明白梁蕭計謀,心頭懊惱,挺身欲上,忽覺背心一麻,已被賀陀羅提在手裡。賀陀羅嘿笑道:「多虧明先生,不然豈不被他矇混了!」說著目中凶光進出,投注在梁蕭身上。

  梁蕭眼看大勢已去,心念電轉:「我戰死不打緊,曉霜決不能跟著送命!」他決斷極快,一瞥吳常青,驀地咬牙,抱起曉霜,不待賀陀羅動手,長嘯一聲,展開「乘風蹈海」,晃過明歸,縱足狂奔。

  賀陀羅見他去勢驚人,微感詫異,將吳常青推給常寧,展開「虛空動」猛追。「虛空動」甚耗精力,只能在十丈之內施為,超過十丈,非得現身回氣不可。賀陀羅將此奇功連催兩次,趕上梁蕭,揮拳阻擋。

  梁蕭卻不迎戰,以十方步盤旋繞過,繼續狂奔。短途之中,「乘風蹈海」或許不如 「虛空動」迅疾,但論及長力,卻是天下無雙。賀陀羅變到第四次,落後一丈,變到第五次,已是落後三丈有餘,無奈之餘,只得以尋常輕功追趕。

  二人前後奔出百里,賀陀羅竟被落下一箭之地,想到梁蕭尚且抱了一人,驚怒之情,當真無以復加。又奔數里,梁蕭遁人嶗山深處,七彎八拐,到了一個山谷,回頭一望,不見賀陀羅人影,心頭一懈,不由得坐倒,急劇喘息。

  花曉霜得了自由,急道:「蕭哥哥,我要去救師父……」舉步要走。梁蕭伸手欲拽,卻覺百脈俱空,手腕發軟,不由慌道:「曉霜!那些惡人凶得很……」

  花曉霜聞聲一怔,回望梁蕭虛弱模樣,禁不住落下淚來。梁蕭也是心頭一黯,忽聽遠處賀陀羅嘿然笑道:「平章大人……腳程了得啊……佩服啊佩服……」他笑語悠長刺耳,如鋼針般扎人二人耳內,花曉霜一陣煩惡,禁不住摀住胸口。

  梁蕭猛可間想起一事,臉色大變,也不知從哪兒來了氣力,奮力拽住花曉霜,四面一望,只見遠處崖腳下有個小洞,大小可容兩三人。梁蕭奔到洞前,將曉霜推人,轉身抱起一塊大石,退入洞時,以大石封住洞口。

  花曉霜怔怔瞧他施為,直到洞穴被封,方道:「蕭哥哥,這是為何?」話音未落,便聽一陣嘰嘰喳喳的聲音響起來,接著便聽見鳥翅撲稜之聲,似有無數鳥雀向這邊飛來。花曉霜驚疑不定,正想開口,卻覺小口一堵,已被梁蕭摀住。她心頭一跳,但覺梁蕭的身子又熱又濕,汗氣襲人,更有一股濃濃的男子氣息,將自己包圍起來,頓覺慌亂無比,頭暈目眩,心兒突突亂跳。

  她這般雲裡霧裡,也不知過去多久,忽聽辟里啪啦,似有什麼東西不斷撞向山崖,聲音急促,便似落了一陣急雨。花曉霜一驚,欲要詢問,卻被梁蕭捂了嘴,出不得聲。

  那雨點般的聲音響了片刻,忽一歇,只聽賀陀羅哼了一聲,道:「平章大人躲得倒嚴實,好,再聽聽洒家這個。」忽然之間,便聽得一陣鳥語啁啾,柔媚婉轉,花曉霜心頭一動,只覺一股熱氣從小腹升到心口,禁不住向梁蕭懷裡靠去。梁蕭覺出她舉動有異,心頭微微一蕩,但他功力深湛,念頭一閃即沒,忙用手摀住曉霜雙耳。但那鳥啼聲越發柔媚,似遠似近,若有若無,如無數根又細又韌的鋼絲蜿蜒透來,鑽巖繞石,透過梁蕭雙手,鑽人花曉霜耳內。花曉霜只覺那鳥鳴中滿含春意,彷彿清溪碧水,春風送暖,對對鴛鴦,水上相戲,不自禁心神蕩漾,伸出雙手,緊緊抱住梁蕭腰肢。

  梁蕭曾在黃山見識過賀陀羅的神通,一聽鳥語,便知其中有催情之功,急施「洗心入定」之法,祛除雜念。正運功之際,忽覺花曉霜身子滾燙起來,呼吸漸沉,口中吐出熱氣,輕輕噴在自己臉上。梁蕭不由暗暗叫苦。

  原來,賀陀羅先以鳥笛引來無數雀鳥,搜索二人,卻不料梁蕭早已有備,賀陀羅搜尋不到,心想梁蕭身邊既有女子,不妨先亂了那女子神志,再讓這女子引誘梁蕭,一旦兩人神志昏亂,必為鳥笛所趁,乖乖出來。於是便奏出雎鳩之聲,他曾以這手段迫得公羊羽衷情大發,幾欲瘋狂,花曉霜又如何抵受得住。

  梁蕭但覺花曉霜渾身發抖,輕輕呻吟,不由心中暗歎,在她耳邊低聲道:「曉霜,我說一門心法,你好好聽了,照著修煉,便不會難受……」花曉霜心神迷亂,渾身熾熱難忍,她不明男女之事,不知如何宣洩,只想抱緊梁蕭,方能舒服一些,聽得這話,搖頭道: 「蕭哥哥……我……我不要聽……你抱住我……我便好……」

  梁蕭皺了皺眉,將一道內力度人她玉枕穴。花曉霜神志一清,耳邊傳來梁蕭的聲音: 「道者天地兩不知,身在壺中無人識,老樹盤根入泥土,疏枝橫斜不留影……」他一邊念誦口訣,一邊將含義說出,曉霜為人雖然天真,但聰明過人,梁蕭一遍說完,她已大致領悟,依法習煉,心神收斂,熾熱之感也漸漸消退。

  過了大半個時辰,那詭異鳥鳴終於止歇,想是賀陀羅久不見二人出來,另往別處搜尋去了。二人舒了口氣,對視一眼,花曉霜想起自己方才言行,端的面紅耳赤,羞慚不勝。梁蕭卻尋思道:「賀陀羅武功太強,眼下不是他的敵手,卻不知如何才救得出吳先生。」

  花曉霜心中慘然,道:「蕭哥哥,都怪我,敵人那麼厲害,我……我不該逼著你去救師父的。」想著昊常青生死未卜,眼一紅,淚水如珠滴落。梁蕭搖頭道:「曉霜,我這條命本是撿回來的,丟了也不算什麼,可是我若死了,吳先生又沒救出,你一個人孤零零的,叫人如何放心?」

  花曉霜聽他如此關心自己,已覺感動,又見他眼中愁意甚濃,心中悲喜交集,脫口便道:「大不了,我陪你一起死!」梁蕭心道:「一死倒也乾淨,怕只怕落人那些奸賊手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怕曉霜掛心,沒有說出,只是勉強笑笑。

  花曉霜不忍再說救人之事,岔開話題,道:「蕭哥哥,你方才教我的是什麼功夫?」 梁蕭隨口道:「那是《紫府元宗》的『洗心篇』與『人定篇』。」

  花曉霜奇道:「《紫府元宗》是什麼?」梁蕭取出懷中木盒,展開油紙,取出素箋道:「就是這個。」曉霜接過,展開閱覽。

  梁蕭道:「『人定篇』之後,古怪字句甚多,我也看不明白,後來找過兩個道士,但那些牛鼻子不學無術,都說不出個所以然,看來非得尋個積年的道士,方能問個明白。」 花曉霜就著縫隙餘光,粗粗看了一篇,忽道:「蕭哥哥,我雖不是積年的道士,卻也能看懂的!」

  梁蕭歎道:「曉霜,我知你想引我開心……」花曉霜搖頭道:「不是不是,我雖不懂什麼修真成仙之法,但這裡面有許多醫理,我細細琢磨,都能明白。」

  梁蕭將信將疑,卻聽花曉霜道:「我們醫者為治病救人,須得鑽研脈理,探究人體奧妙;看了這《紫府元宗》,我才知道,這些修真羽士,為了駐顏長生,成就仙道,也在探究經脈氣血的奧妙;世人雖有千千萬萬,但身子都是一般,不離血肉毛髮,五臟六腑和二十經脈;治病的大夫與修真的羽士,雖然各行其是,其實殊途同歸,都在探究人體奧妙,我能看懂他們的道書,想必高明的羽士,也能看懂我們的醫書。」

  梁蕭肅然道:「如此說來,醫道仙道本是一家了!」曉霜點頭道:「說來說去,我們兩家,都不離陰陽五行之理。」她用雪白纖細的手指點著(紫府元宗),說道,「醫書有云:」青屬木入肝,赤屬火入心,黃屬土入脾,白屬金入肺,黑屬水入腎。『這句』九九桃花生洞闕『,桃花為三春之陽,古人有詩說:「人面桃花相映紅』,桃花為紅,紅乃赤也,赤者心也,故而此處當是指手少陰心經,九九為陽數之極,這句話就是說:」以至陽之氣,遊走手少陰心經八十一轉『。「

  梁蕭茅塞頓開,喜不自勝,接口道:「如此說來,『八八青龍總一斤,七七白虎雙雙養』之中,青龍當指足厥陰肝經,七七為大衍數,缺一為五十,為玄陰之數,這句是指『 以純陰之氣,在肝經中遊走四十九轉』;白虎則指手太陰肺經,八八為易數中的老陽之數,故而指『以純陽之氣,行六十四轉於肺經,』後來四句:」木母金公性本溫,十二宮中蟾魄現,時時地魄降天魂,拔取天根並地髓,白雪黃芽自長成『,木為肝,木母當是指肝經,金為肺,金公自然是肺經,唔,白雪當指肺經之氣,黃芽自是指足太陰脾經之氣,嗯,只是地魄天魂又是什麼?天根地髓又是什麼?十二宮卻是何物?「

  花曉霜微笑道:「十二宮在醫書之中,也指肝經,而魂魄之說,道家有之,醫家也有之。魂者為木,藏於肝;魄者為金,藏於肺;精者為水,藏於腎;神者為火,藏於心;意者為土,藏於脾。其中,魂者為陽,魄者為陰,蟾魄,地魄,天魂,都逃不出這個藩籬。天根地髓雖不是醫道術語,但我讀過《道德經》,裡面說了這麼幾句:」谷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為天地根『,註釋中說,谷神指丹田,玄牝則指內息,而天根指口鼻,地髓指肚臍以下,即丹田;至於奼女嬰兒,各指陰陽之氣;抽鉛添汞之說,鉛為黑色,當指腎中之精,汞為白色,當指肝中之魂;這句』轉運河車上崑崙『麼,河車為藥物,性陽,比擬陽氣,崑崙則是穴道名,屬於足太陽膀胱經……「花曉霜記性過人,兼之家學淵源,舉世無匹,學醫之後,她以廣博的學問推演醫理,頗得舉重若輕之妙;如今又以醫道解仙道,更是旁徵博引,如數家珍。梁蕭則天生聰明,數術過人,精於推演五行,二人聯手解讀(紫府元宗》,不到兩個時辰,便將這些古怪詩歌一一破解。

  解完字句,花曉霜秀眉微蹙,沉吟道:「沒想到這些修真羽士,竟將人體經脈氣血鑽研到這個地步,許多道理都是醫書上沒有的。蕭哥哥,你看這句,『烏帽先生入火池』,說的是,引腎水濟心火,將足少陰腎經之氣導入手少陰心經,二者皆是陰脈之氣,彼此相通,倒也罷了。而這兩句『白虎誤闖青龍窟,跳進風池走下關』,說的是,將純陰之氣,由手太陰肺經導引入足少陰腎經,然後經風池穴,走下關穴。可是,風池穴是足少陽與陽蹯脈匯合之處,下關穴則是足少陽與足陽明之匯合,都是陽脈的要穴,如此一來,豈非要在諸大陽脈之中,習練諸大陰脈的功夫麼?除了這個,『玄用篇』到『燦爛篇』,許多詩句,都在說陽脈中煉陰氣,陰脈中煉陽氣,顛三倒四,全然違背醫理!」

  梁蕭沉思片刻,作跏趺坐法,斂神靜氣。他經歷陰陽球之劫後,體內自有純陰至陽之氣,根基充足,不假他求,依照《紫府元宗》所言,依次修煉玄用篇、神微篇、鼎瑞篇、活得篇;果在陽明、太陽、少陽,陽崔,陽維九大陽脈之中,生出純陰之氣,轉而又在厥陰、太陰、少陰、陰崔,陰維九大陰脈之中,生出純陽之氣,習到「燦爛篇」時,陰陽二氣以任督二脈為中繼,老陰生少陽,老陽生少陰,陰陽變幻,以至無窮。

  梁蕭習完「燦爛篇」,雙目陡睜,忽地推開洞前大石,縱聲長笑。花曉霜詫道:「蕭哥哥,你歡喜什麼?」梁蕭笑道:「曉霜,有了《紫府元宗》這轉陰易陽之法,或許能與那些奸賊鬥一鬥!」曉霜茫然不解,梁蕭道:「以前我只能在陽脈煉陽氣,陰脈裡煉陰氣,現如今,我卻能於陽脈中生出陰氣,於陰脈之中生出陽氣。若是與人交手……」說到此處,他笑視曉霜道:「曉霜,你說會當如何?」

  花曉霜想了想,忽地哎喲一聲,喜道:「那豈非能在倏忽之間,變陰勁為陽勁,變陽勁為陰勁,忽陰忽陽,誰也防備不了。」梁蕭大拇指一蹺,笑道:「曉霜,你果然聰明了得!」花曉霜被他一讚,面紅過耳,心中卻極歡喜。

  梁蕭抖擻精神,一躍而起,道:「好,我這就去救昊先生出來。」花曉霜也興奮莫名,起身道:「我陪你去。」梁蕭本想讓她在此等候,但想起阿雪,心中一黯:「我當日將阿雪留下,以致抱憾終身,今日再留下曉霜,萬一有所閃失,豈不又重蹈覆轍?」便問道: 「你會武功麼?」

  花曉霜用力點頭道:「會的!師父說,練些武功,活動筋骨,對我的病大有好處。所以姑姑從小便教我拳腳。」說著雙頰含笑,將雪白的手掌比劃兩下。梁蕭莞爾道:「那好,你便與我掠陣,看我如何破敵!」心中卻想:「我自當拼盡全力,與她並肩而戰,倘若仍是不敵,我親手殺她,然後自殺,同生共死,決不受辱於奸人!」

  他心性果決,想通此節,頓然生出無邊豪氣,挽著曉霜之手,走到洞外,兩人遊目四顧,均是一驚,敢情地上滿是鳥雀屍體,皆是腦顱破裂而死,再回頭望時,只見崖壁上血跡斑斑。花曉霜顫聲道:「蕭哥哥,這是怎麼回事?」梁蕭皺眉不語,心知必是賀陀羅為探明自己二人方位,故命鳥雀在附近亂撞,好逼自己現身,許多鳥雀不擇路徑,當即撞死壁上。轉眼間看到一株松樹,當即到樹前搖下若干松針,藏在袖間。曉霜見他神色,也不便多問。

  兩人心情沉重,寂行半晌,到了杏子林前,卻不見人,梁蕭心道:「莫非吳先生被帶去別處去了……」

  一念未絕,忽聽見杏林中傳來一聲慘叫,曉霜驚道:「是師父!」急往林中奔去,梁蕭緊隨其後,將近谷中瓦房,又聽吳常青淒厲慘呼,喊聲中滿是痛苦。

  梁蕭心一沉,拉住曉霜,低聲道:「不要硬闖!」曉霜方寸大亂,聞言只得依他。只聽常寧哈哈笑道:「師兄,所謂『望聞問切』。如今你兩隻手沒了,切脈是萬萬不成啦!一雙眼也瞎了,所以望氣也決然不能;兩隻耳朵也剩得一隻,嘿,你再不說出《青杏卷》的所在,只怕聞聲也聞不了啦!哈哈,惡華佗啊惡華佗,天下有無手無眼無耳的華佗麼?就算沒得《青杏卷》,從今往後,論醫術我也是天下第一!你這殘廢,豈能與我相比?」

  吳常青喘聲道:「去你媽的……死王八……臭狗屎……」他飽受折辱,中氣虛弱,但嘴上仍然倔強。

  常寧笑道:「你只管罵。呆會兒,我便割了你這條臭舌頭,讓你『問』也問不了。你不說是麼?嘿,老子只須將這幾間瓦房翻過來,不愁找不到!吳胖子,你死到臨頭,老子再告訴你一件妙事,你留神聽好了,保你喜歡!哈哈,你知道麼,你為什麼又矮又肥?哦,你也知道是三焦失調吧!但你知道為什麼會三焦失調麼?嘿嘿,老子告訴你吧,五十年前,趁你睡熟,我在你手少陽三焦經上弄了點手腳,讓你長得又肥又醜,好讓那老東西討厭,將衣缽傳給老子!怎麼樣,師弟我手段如何?老東西也沒看出半點兒破綻,哈哈……」他說到得意處,縱聲狂笑,吳常青憤怒到無以復加,叫罵不止。

  他說話之時,梁蕭挾著曉霜,躡足繞行,到了瓦房右側,只見一間瓦房已被拆毀,阿灘、火真人正在廢墟中搜尋,除此之外,不見別人,想必都在房裡。

  梁蕭覷得真切,對花曉霜低聲道:「你藏在樹後,不要亂動,若我輸了,再來幫我。」 言罷閃電縱出,呼呼兩掌,幾乎不分先後,落向阿灘與哈里斯。他武功原本高出二人,此刻又用偷襲,阿灘猝不及防,背心中掌,頓時嗷嗷大吼,口中鮮血長流。火真人站得遠些,覺出風聲,回掌抵擋,忽覺梁蕭掌力陰柔,正要以陽勁抵禦,不料梁蕭掌勁忽變陽剛,火真人雙臂陡熱,一股剛勁直衝肺腑,不由失聲慘哼。

  梁蕭不容他喘息,一伸手,便拿向他「俞府」穴,正想將其擒住,不防頭頂勁風進發,賀陀羅人影陡現,雙掌拍落。梁蕭身子急蹲,一招「三才歸元」,雙掌上推,賀陀羅見他硬撼,心下大喜,但覺梁蕭掌中暗蘊陽剛勁力,當即以柔克剛,將「破壞神之蛇」提至八成,掌勁陰柔無匹。

  誰知四掌相交,梁蕭掌勁忽變,由陽剛猝變陰柔。賀陀羅只覺蛇勁猶如撞上一堆棉花,渾不著力,暗道不好。但覺梁蕭掌力又變陽剛,反逼過來,賀陀羅心中大凜,他生平謹慎,當即身子後仰,縮手避讓。

  梁蕭不待他縮手,手腕陡翻,「三才歸元掌」倏而化為「如意幻魔手」,五指輕揮,拿住賀陀羅外關、會宗兩要穴。要知他悟透《紫府元宗》,內勁變化,與往日大不相同。內功為武功根基,根基一變,招式也自然生出變化,不但能以「玄陰離合神功」使出公羊羽的掌法;還能以「浩然正氣」之類純陽內功施展蕭千絕的武功,看似「如意幻魔手」的勢子,揮出之時,卻帶上了陽剛之勁。至此,他一身武學,才算是真正渾融如一了。

  這輪變化太奇,賀陀羅只覺梁蕭招式陰柔,內勁卻呈陽剛之象,不及轉念,手腕已是一陣劇痛;但他久習「古瑜伽」,週身關節滑若聯珠,轉折如意,一覺不妙;手臂忽振,瞬息脫出梁蕭十指,若毒蛇反噬,扣他手腕。梁蕭雙手縮回,轉到賀陀羅身側,一掌推出,出掌之時,為陽剛之勁,掌到半途,又化陰勁。賀陀羅已知他有化陽為陰之能,早有防範,揮拳迎出,卻不料拳掌相接,梁蕭轉陰易陽,陡變陽剛。賀陀羅渾身劇震,連退三步,臉色時紅時白,連變兩次。

  梁蕭陰陽掌力連變三次,內力間生出偌大縫隙,但覺蛇勁攢動,狂透人體,不由失聲慘哼,跌出兩丈之遙,一口鮮血狂噴而出。花曉霜看得清楚,脫口驚呼,奔出杏林,摟住梁蕭,但見他咬牙閉目,臉色慘白,再一觸摸,身體冷若寒冰,不由淒聲叫道:「蕭哥哥 ……」一時哀慟欲絕,兩行淚水滑落雙頰。

  淚眼模糊間,黃影一閃,明歸已掩到六尺之外。花曉霜銀牙猛咬,站起身來,雙掌一比,竟是「雲掌風袖」的勢子。明歸從小見她長大,知她不會作偽,既得知她是吳常青之徒,眼下如此悲哀,定是梁蕭重傷不治。他所忌不過梁蕭一人,從未將曉霜放在眼裡,當即笑道:「霜丫頭,你要和明爺爺動手麼?」說著大步走近,曉霜一心護衛梁蕭,猛然撲上,左掌拍他手腕,右肘撞他心口。

  明歸笑道:「這招不錯!」左掌盪開她的肘擊,右手「飛鴻爪」探出,拿向她手腕,便在此時,忽覺下方勁風陡起,直向小腹撞來。明歸悚然而驚,躬身疾退。但他退勢雖快,那一掌卻來得更疾,正正擊中他小腹要害。明歸失聲慘哼,踉蹌退出八步,喉頭發甜,猛地吐出一大口鮮血,抬眼望去,卻見梁蕭翻身縱起,朗朗笑道:「明老大,這一招卻又如何?」

  明歸瞳目結舌,賀陀羅也露出駭然之色。花曉霜卻是驚喜道:「蕭哥哥,你沒事麼?你……你吐了那麼多血……」梁蕭伸出舌頭,上有一道傷口,尚在流血,花曉霜恍然大悟,嬌靨生暈,嗔道:「蕭哥哥,你……你可真會騙人!」梁蕭搖了搖頭,苦笑道:「對不住!我若不先騙過你,怎騙得過那隻老狐狸?」

  原來,他被蛇勁侵人經脈,覺出其中含四分陽勁,六分陰勁,當下以《紫府元宗》之法,陰陽忽易,以陽克陰,以陰克陽,瞬間將蛇勁威力化去六成,但剩下四成難以化解,經脈大受創傷,眼看明歸窺視在旁,躍躍欲試,情知他此刻出手,自己萬難抵敵,當下咬破舌尖,吐出鮮血,繼而轉陰易陽,在陰脈陽脈中均生出陰氣,使得渾身冰冷,花曉霜一摸,便覺無救,傷心欲絕,這才引得明歸人彀,傷了這個勁敵。

  明歸明白緣由,懊悔不及:「這小子自來多詐,我怎地如此大意?」再瞧賀陀羅,見他面色白裡泛青,顯然也受傷損,當下急轉念頭,尋思對策。

  忽見常寧將吳常青提了出來,吳常青雙手被生生斬斷,兩眼流血不止,一股血線從右耳流出,身上更是皮肉翻捲,慘不忍睹。花曉霜有生以來,從未見過如此慘狀,只驚得渾身發抖,叫了聲:「師父……」

  眼淚便流了下來。梁蕭微一咬牙,目視賀陀羅,嘿笑道:「賀臭蛇,你我還未打完呢!」 賀陀羅見他氣勢如虹,心中驚疑不定。向哈里斯使個眼色,著他上前試探。哈里斯早先挨了梁蕭一掌,內腑兀自疼痛,但父親有命,不敢不從,縱身而上,尚未出手,忽見梁蕭左掌外吐,右掌內縮,卻不推出,哈里斯心頭怪訝:「這是什麼姿勢?」一念未絕,忽地眼前綠芒閃動,繼而前胸刺痛,禁不住「哎喲」一聲,栽倒在地,耳邊傳來賀陀羅一聲斷喝:「碧微箭!」

  梁蕭攜帶松針,本為克制賀陀羅的鳥笛,此時發出,實屬無奈,由此牽動內傷,一口血湧到喉間,忽覺背後風起,敢情是火真人趁哈里斯出手,倏向曉霜撲到。此時梁蕭變勢轉身已然不及,索性勢子不變,內力卻用上「轉陰易陽」之術,原本「碧微箭」以陽勁為弓背,陰勁為弓弦,向前直射,但梁蕭將陰勁變為陽勁,陽勁變為陰勁,弓弦弓背凌空互易,松針倏地向後射出,只見一蓬綠光從他腋下掠過,撲向火真人。火真人正攥住花曉霜手腕,心中得意無比,方要開口,忽覺身側風聲颯然,一時間,也不知有多少根松針一齊鑽人了身子,火真人半身痛癢酸軟,諸味雜陳,兩眼上翻,咕咚一聲,萎靡在地。

  梁蕭足下未動分毫,連傷二人,不覺豪興大發,風眼生威,大喝一聲:「還有誰來?」 聲若沉雷滾滾,顯出暗嗚叱吒、揮斥千軍的氣勢。眾人只覺心頭發虛,無形中矮了一頭,目光紛紛投向賀陀羅。

  賀陀羅臉上不露聲色,心中卻極為駭異:「他與我硬撼一招,本該重傷才對,怎的還有如此氣勢?並且他頭也不回,還能發箭傷了火真人,顯然大有餘力,奇怪,奇怪;」他生平最精算計,從來惟利是圖,遇害則避。拔一毛而利天下,也是決計不為;生平雖少逢敵手,但均是凌弱而不欺強,發覺不對,立時逃之夭夭,故而當年屢屢遇上蕭千絕與九如那等高手,也能及時抽身,逃得性命。他此來嶗山,只因常寧吹噓《青杏卷》中有駐顏長生的妙方。賀陀羅生平有二怕,第一怕死,第二怕老,聽此妙方,如何不喜,當即糾集眾人,前來搶奪。此時見梁蕭氣若虹霓,不由得心旌動搖,生出怯意。梁蕭看穿他心思,目中精光暴漲,忽地射向明歸,明歸見狀不禁連退兩步。梁蕭哈哈大笑,明歸則老臉一熱,羞慚無地。

  賀陀羅見梁蕭自信滿滿,心頭一面鼓更是擂個不停:「我經脈已然受損,暫且走避,才是上策,待我養好內傷,再做計較……」他怯意一生,但覺相較之下,一部《青杏卷》遠不及這條性命要緊。當下目光一閃,忽地抓住哈里斯臂膊,又防梁蕭施襲,疾退兩步,長笑道:「今日就此揭過,平章大人,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眾人聽他說出這等話來,無不失色,明歸方要出聲招呼,但賀陀羅去意已決,邁開大步,穿林而去。

  殊不知,梁蕭的武功比之賀陀羅頗有不如,能夠傷他,全憑出奇制勝,此法可再一再二,決難再三再四,賀陀羅只消略加揣摩,便可破解,況且梁蕭傷勢較他只重不輕,賀陀羅帶傷出手,也能輕易將他拿下。不料梁蕭深諳兵不厭詐之道,弱而示之強,傷勢雖重,卻仗著一腔剛勇桀驁,虛虛實實,故佈疑陣,竟將賀陀羅一舉驚走。

  賀陀羅一走,群龍無首,眾心大亂。梁蕭趁機目光微斜,看向阿灘,足下卻向右轉動,大有聲東擊西,撲擊明歸之勢。明歸奸猾有餘,但論及沉毅勇略,卻有不及,雖疑對手使詐,但因負傷不輕,賀陀羅又去,也不禁大亂陣腳。梁蕭勢子甫動,他已掉轉身形,拔腿便跑;眼角餘光到處,只見阿灘隨在左側,發足狂奔。

  一時間,只看豕突狼奔,堂堂一群高手,盡作鳥獸散去,站立的只剩常寧一人,左顧右盼,神色驚惶,瞪著梁蕭道:「你別過來……你……你別……過來。」一手比在吳常青脖子上,聲音微微發抖。

  梁蕭冷笑道:「你真敢殺他?」常寧怒道:「如何不敢!」梁蕭道:「他手斷眼瞎,生不如死,你動手殺他,正合他意。但此後麼?嘿,老子自有一百零八道酷刑,叫你一道一道嘗過!」他日如冷電,看得常寧毛骨悚然,渾身都不自在。

  吳常青雖不能視物,聽得對話,也知梁蕭佔了上風,當即吼道:「臭小子……不要管我,殺了這個狗雜種……」常寧聽得這話,臉色數變,一咬牙,嘿笑道:「既然如此,平章大人,咱們就做個買賣,一命換一命,我將他放了,你也放我。」吳常青厲叫道:「臭小子,不要管我,殺了這狗……」常寧只怕梁蕭被他說動,急急掐住他脖子,吳常青氣不能出,嘴裡嗚嗚作響。

  梁蕭仰首望天,沉默片刻,忽道:「好,一命換一命,你放過吳常青,我今日暫且饒過你,過得今日麼,哼,你自求多福」常寧道:「口說無憑……」梁蕭道:「廢話少說,換是不換?」常寧被他眼神一逼,頓時一怯,乾笑道:「好,好,平章大人威震天下,自然一言九鼎,常某今日就信你一回!」當下放開吳常青,轉身便走,吳常青軟倒在地,花曉霜急忙搶上,將他扶住,但見他慘狀,淚水又忍不住落了下來。

  常寧見梁蕭依諾不來追殺,心下稍安,但生恐有變,步子一疾,轉眼間沒人杏林。梁蕭目視他背影消失,身子忽地一晃,一道鮮血奪口而出,剎那間,已是面如金紙。

  花曉霜見梁蕭口噴鮮血,不禁駭然,顫聲道:「你受傷了?」梁蕭喉間血氣湧動,不敢說話,只點了點頭,見花曉霜要來,忙一擺手,指著吳常青。花曉霜明白他讓自己先行照拂吳常青,此時她已主意全無,只得扶起吳常青,轉人房內。只見兩名僕婦倒在地上,早已斃命,頓覺心如刀割,忍淚含悲,給吳常青包好傷口。吳常青沉著臉,始終一言不發,待得曉霜忙過,才道:「我床下有個玉匣子,裡面有瓶『活參露』,你拿出去,給臭小子服下!」

  花曉霜知這「活參露」乃是千年人參混合其他藥材煉出的珍物,為療傷聖品;當下依言進了臥房,從床下取出「活參露」,正要出房,突聽外堂砰的一聲大響,間有骨骼碎裂之聲。曉霜大驚,搶出屋外,卻見一面白壁上濺滿鮮血,吳常青頭骨碎裂,當場氣絕了。曉霜呆了一呆,痼疾突然發作,一陣頭暈目眩,身子軟倒在地。梁蕭聽到動靜,踉蹌人內,見狀忙將她扶起,目視屋內慘景,甚覺淒然,心知吳常青性子剛烈,今日所受屈辱大到無法忍受,與其殘廢偷生,還不如一了百了。花曉霜緩過氣來,抱住吳常青屍首痛哭。梁蕭歎了口氣,收拾心情,溫言寬慰。曉霜哀哀切切哭了好一陣,才平靜下來。梁蕭傷勢稍緩,便著手收拾廳中狼藉。他抱開吳常青屍體,忽見牆上兩塊染血青磚鬆動殘破,露出黑黝黝的鐵皮;心下奇怪,扳開殘磚,從中抽出一隻方形鐵匣。打開一看,卻見中有十本厚厚書卷,每卷皆有「青杏卷」三字,書名之下,依次標著甲乙丙丁等天干之數。

  梁蕭翻看一遍,將鐵匣遞給曉霜,道:「常寧就是為這個害死你師父!」曉霜隨手翻了一頁,便即合上,遲疑道:「這是歷代祖師留下的醫學筆記,寫了古今醫案藥方,師父說過,這是我們這一脈代代相傳的寶典,傳男不傳女。還說,他原不願收女弟子,收我為徒只是為了賭氣。所以,這《青杏卷》是不能傳我的。」

  梁蕭眉頭一皺,道:「如今你師父去世,你沒有師兄弟,若要傳給男人,豈不要給常寧那狗賊?你師父尋死之時,為何不撞東牆,偏要撞西牆,不撞上面,非要撞下方!我看他是有意為之,大約因為祖上規矩不好違背,故而臨死之前,透露這本書的方位,讓你自觀自看,大不了你看完了,再給它塞回去!」曉霜將信將疑,心想:「蕭哥哥比我聰明十倍,他這麼說,定然沒錯的。」她性子寬和,不善爭執,當即不再多說,將鐵匣收下,並把「活參露」給梁蕭吃了,再給他針灸一番。

  梁蕭運功調息片刻,去到杏林邊挖了三個土坑,準備掩埋僕婦與吳常青,但想起所見慘狀,越挖越惱,驀地扔開鋤頭,瞪視地上的火真人,火真人見他神色不善,心驚膽戰,但苦於動彈不得,急道:「平章大人……你大人有大量……」梁蕭將他提了起來,臉色鐵青,一言不發,手起手落,火真人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右臂已被他生生擰斷,絞成一團。梁蕭手腕再翻,火真人又是一聲慘叫,左臂再斷。梁蕭充耳不聞,抓住他左腿,他心狠手辣,存心斷他四肢,真力進發,火真人這下連叫都沒叫出來,兩眼翻白,昏死過去。

  梁蕭正想將他右腿一併擰斷,忽聽曉霜顫聲道:「蕭哥哥,你……你住手!」梁蕭舉目望去,只見她臉色蒼白,嘴唇急顫,眼中滿是驚色。梁蕭道:「他是害你師父的兇手,罪有應得……」一手抓上火真人右腿,尚未用力,曉霜驀地上前一步,抓住梁蕭手臂,眼中已有盈盈淚光。

  梁蕭一怔,只好放手。花曉霜俯身察看,見火真人不僅骨頭斷成數截,而且肌肉經脈相互糾結,要想恢復如初,已無可能。火真人劇痛難忍,陣陣呻吟,曉霜聽在耳裡,心中難過,淚水不由奪眶而出,默默給他接好骨骼,理順經脈,再用夾板綁好,方對梁蕭道: 「你……你把他弄到房裡去。」

  梁蕭哼了聲,踢開火真人穴道,冷道:「不要裝死,起來。」花曉霜道:「他這個樣子,怎能起來。」梁蕭臉色一寒,厲聲道:「我數到三,牛鼻子你再不起來,便讓你好看。」 火真人聽到,強忍痛楚,一腳支撐,力圖爬起,曉霜急忙攙扶,梁蕭見她對敵人也這般心慈,心頭暗惱,折斷一條杏枝,扔給火真人,叱道:「滾得越遠越好。」花曉霜急道: 「他的傷……」梁蕭撥開她,道:「你不用管。」

  火真人不敢怠慢,接過樹枝,一跳一瘸,出林去了。曉霜臉色蒼白,看他背影,忽地咬了咬牙,猛然掉頭進屋。梁蕭也不理會,將吳常青葬好,方才盤膝坐下,默然半晌,心終究軟了,自語道:「我做得未必對,她做得也未必錯了,她一個病弱女子,我何苦惹她生氣!」當下步人房內,卻見花曉霜躺在床上,瞧他進來,便背過身去,削肩微微顫動。

  梁蕭在床前呆立一陣,苦笑道:「你當真生我氣了麼?這道士奸惡異常,我想到吳先生的死狀,便,唉……你打我罵我都好,可別悶在心裡。」花曉霜止住顫抖,忽地轉過頭,臉上淚痕未千,哽咽道:「我……我怎會打罵你呢?我知道那人不好,但,但我看不得人受苦的……」雙目一紅,淚水又落了下來。

  梁蕭微微苦笑,給她拭?目道:「好好,你久病成良醫,見不得人受苦,算我怕了你,從今往後,我再不這樣折磨人了。」花曉霜破涕為笑,想起方纔還跟他嘔氣,不由霞生雙頰,分外羞慚。

  梁蕭擔心賀陀羅去而復返,便伐木壘石,在山中另築了一間小屋,與曉霜搬過去。他深知賀陀羅勢必不會善罷甘休,日夜勤修武功,對《紫府元宗》的轉陰易陽之術領悟更多。練功間歇,還照拂曉霜起居,更有閒暇,便逗弄白癡兒與金靈兒,故而日子雖然清苦,卻也其樂融融,曉霜心中快活,寒病也極少發了。

  這一日,梁蕭正在劈柴,忽聽林中鳥雀一陣聒噪,紛紛沖天而起,向某一方向奔去,他心頭一動,握緊斧頭,縱上樹梢,跟著那群鳥兒奔去,不一時,忽聽有人聲傳來,當即藏身樹間,只聽一個聲音絲絲地道:「洒家與老先生無怨無仇,何必死纏爛打,你追了我四天四夜,也該夠了。」梁蕭聽出是賀陀羅的聲音,心頭一緊,屏住呼吸,心道:「誰有這般能耐,竟能追他四天四夜?」忽聽有人嘿嘿道:「不夠不夠,你只顧逃,老子還沒打夠呢。」梁蕭聽出來人正是釋天風,不由大喜。又聽賀陀羅哼了一聲,怒道:「打就打,洒家怕你麼?」梁蕭撥開樹枝,探頭望去,卻見兩道人影在山邊忽上忽下,拳來腳往,鬥得正疾。

  原來,賀陀羅退走之後,細細一想,終於明白中了梁蕭之計,大為懊悔,他內傷本輕,稍愈之後,便來尋梁蕭晦氣,不料路上遇上釋天風。釋天風與梁蕭相處已久,對他心存依賴,逃過靈鰲島諸人追蹤,便回嶗山尋他,不料他患有心疾,走了一半,竟將此行目的忘了,只在嶗山附近逛來逛去,卻不知該做什麼。忽見賀陀羅行色匆匆,大步趕路,他一瞧對方身法,便知遇上高手,當下心懷大樂,上前相見。賀陀羅當日在臨安曾與他交手,深知此老厲害,未及開口詢問,釋天風已然動手。賀陀羅無奈應戰,兩人鬥了一日一夜,賀陀羅漸覺不支,拔腿便逃,釋天風緊追不放。兩人打打走走,偌大嶗山,一峰一谷,一石一木,均成戰場。轉眼竟花去四日。賀陀羅被阻了正事,不勝其煩,釋天風則好容易遇上對手,心頭甜滋滋的,真如塗了蜜糖一般。

  只看二人電光石火般鬥了一陣,賀陀羅忽地躍上一塊山石,掣出鳥笛,吹奏起來。梁蕭心頭一跳,遊目四顧,正想找一棵松樹,取些松針相助。卻早見一群麻雀從天而落,撲稜稜將釋天風圍住。梁蕭正要縱下,忽見釋天風只一弓身,週身便有一種無形之力進將出來,身邊的麻雀如中箭鏃,紛紛落地,竟無一隻能夠近身。

  梁蕭暗暗稱奇,恍然想起凌水月的話,心道:「莫非這便是『無相神針』?」再見釋天風弓身模樣,又不覺啞然失笑,心道:「這『無相神針』又稱『仙蝟功』,看來果然像只大刺蝟。」釋天風雖不懼雀陣,但終被阻了一阻,眼見賀陀羅一晃身,消失在大石之後。釋天風哇哇怒叫,雙手亂揮,空中哧哧有聲,瞬間雀屍遍地。他破了雀陣,身如飛箭,跳到大石之後,隱沒不見,只聞陣陣叫罵之聲,在空山中迴盪不已。

  梁蕭見二人去遠,跳下樹來,撿起一隻死雀,卻見雀兒體外並無傷痕,當是傷在內腑。他沉吟一陣,返回住處,將所見所聞與花曉霜說了,又道:「賀陀羅既被釋島主纏住,難以分身作惡,此間清苦,還是回杳林為好。」當下二人收拾行李,重返杏林。尚未走近,忽見林外站著兩名女道土,正在說話。年長者氣度恬淡,少者容貌清秀,身旁停著一頭白驢。梁蕭瞧得分明,不由喜上眉梢,揚聲叫道:「是了情道長麼?」

  那二人聞聲回頭,正是了情與啞兒,乍見梁蕭,均是驚喜。花曉霜奇道:「蕭哥哥,你認識他們麼?」

  梁蕭點頭而笑,拉著曉霜上前稽首笑道:「了情道長怎麼到嶗山來了?」了情面帶微笑,打量他一陣,方道:「你這孩子也長大了呢,唉,我聽說這附近有位神醫,特來拜會,可惜卻不得門徑,故而在此盤桓。」

  梁蕭笑道:「原來如此。」轉身為花曉霜引介道,「這位是了情道長。」又瞧了啞兒一眼,卻見她撅著嘴,冷冷瞥著自己,仍是一副愛理不理的模樣,便笑道:「這位是啞兒道長,你可小心些,否則挨了她的劍,別怪我沒有提醒!」花曉霜臉色微變,啞兒卻面有惱色,瞪了梁蕭一眼。

  了情莞爾道:「梁蕭,這是你朋友麼?」梁蕭笑笑,將曉霜引見與二人,了情聽她姓名,哦了一聲,道:「你姓花?」梁蕭不欲隱瞞,便道:「她是花無媸的孫女。」了情眼神微變,點點頭,笑容卻收斂了。

  四人一邊說話,到了杏林之中。梁蕭問起,方知了情路過此處,聽說活菩薩之事,便想瞧啞兒的啞疾有治無治,不由笑道:「可巧,這位神醫與我再熟不過了。」了情訝道: 「竟有此事,還煩你與貧道引介。」

  梁蕭笑而不語,了情頓然有悟,目視花曉霜,含笑道:「難不成是這位女神醫?」梁蕭笑道:「正是。」

  忽覺有人拉扯衣袖,回頭一瞧,卻見花曉霜面漲通紅,十分窘迫,便笑道:「了情道長,日後別說什麼菩薩神醫的話,她臉嫩得緊,叫她曉霜便好。」了情點點頭,仍是不住對花曉霜打量。啞兒也目不轉睛望著花曉霜,分外詫異。

  四人到了房中,花曉霜看過啞兒的嗓子,又翻過《青杏卷》,想了想,道:「啞兒道長嗓子有異常人,非剖開施術不可。」啞兒聽說此等駭人之法,大驚失色。了情也覺驚訝,看著梁蕭,見他微微點頭,略一沉吟,歎道:「那麼全憑姑娘作主。」

  花曉霜奇道:「道長答應得忒快了,別說身體髮膚,父母所賜,不容侵犯,而且這開喉之術風險不小,動輒有性命之優,多數人都不肯的。」了情莞爾道:「我信得過梁蕭,他待你這麼好,我自也信得過你。」

  花曉霜喜笑顏開,對了情大生好感,說道:「是呀,我也信得過蕭哥哥的。」又向梁蕭道,「我配麻沸散去,你手巧,做好桑皮紙線,呆會兒給啞兒姊姊縫創口。」梁蕭應了,花曉霜嫣然一笑,轉人藥房,配藥去了。

  了情見她人內,向梁蕭笑道:「敢情好,你這匹野馬算是有了轡頭」梁蕭搖頭道: 「道長別想岔了,我哪裡配得上她?」了情皺皺眉,欲言又止,啞兒卻拉住梁蕭,指手畫腳。梁蕭知她詢問阿雪,不禁歎了口氣,慘然道:「她去世啦……」啞兒如遭雷殛,張口結舌,了情也露出震驚之色。梁蕭淚湧雙目,但怕被二人瞧見,匆匆掉頭道:「我去準備紙線。」步履如風,逕自去了。

  辰巳時分,花曉霜給啞兒服下麻沸散,令其昏睡,繼而塗抹藥酒,割開咽喉,矯正聲帶,最後塗抹止血藥物縫合。忙至酉時,梁蕭留下善後,讓花曉霜自去休息。了情甚是關切,始終守在門外,見花曉霜含笑而出,情知大功告成,心中大石總算落地。

  花曉霜拿出素箋,寫了兩張方子,道:「道長放心,我再開兩劑活血生肌的藥物,內服外敷,不出三五天,啞兒姊姊便能開口說話了。」了情大喜,稽首道:「雖說大恩不言謝,但貧道還是要多謝姑娘。」花曉霜雙手連擺,道:「這是應當做的,道長可別這麼說!」 了情見她沒有半點示惠之意,深感契合本心,對這女孩兒生出莫大好感來。

  花曉霜施術之時,心弦繃緊,此刻鬆弛下來,忽覺頭暈目眩,忙取金風玉露丸吃了兩粒,坐在門檻邊,微微喘氣。了情見她臉色透青,關切道:「不舒服麼?」花曉霜強笑道:「一個老病根兒,不礙事。」

  了情訝道:「你精通醫術,為何不治好自己呢?」花曉霜見她眉目慈和,氣度溫潤,心中無由生出依戀之意,一五一十將身患「九陰毒脈」之事說了。了情聽得心中淒然: 「這女孩兒行醫濟世,自己卻犯下不治之症。唉,造化弄人,莫過於此!」想著生出無邊憐意,傍著曉霜坐下,將她拉人懷裡。花曉霜心生感動,驀然想起母親,自傷自憐,淚如豆落。

  了情默然半晌,說道:「曉霜,你給貧道的弟子治好啞疾,貧道無以為報,想要傳你一門功夫,不知你願學不願?」雙目凝注,大有期冀之意。花曉霜治病從來不求回報,聞言頗是怔忡,忽聽梁蕭笑道:「既然道長有心,曉霜你還不拜師?」花曉霜聞言,福至心靈,乖乖巧巧拜了下去。了情慌忙扶住,瞪視梁蕭道:「你這憊懶小子,盡出些古怪主意」 心中卻是訝異:「他到了身後,我竟不知。一別兩載,這孩子的武功精進得好快!」

  梁蕭笑道:「依我看,道長與曉霜,乃是天生地造的師徒。我為道長尋了這麼個好徒弟,道長該如何賞我?」了情又好氣又好笑,脫口便道:「賞你一頓板子。」

  花曉霜只覺與了情說話,頗是投緣,聽得梁蕭之言,甚合己意,身子再向下沉。了情不便與她執拗,只得容她一拜,才將她扶起,歎道:「如此一來,倒似貧道硬來佔了個便宜。不過如此一來,我更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好生教授……」轉眼瞧了曉霜一眼,但覺她神氣之間與自己頗有幾分神似,心中歡喜,當下舉袖揮拳,使出一路拳法,但見招式飄逸,意態雍容,形動於外,神斂於內,八分處守,兩分主攻,守若恢恢天網、疏而不漏,攻則從容不迫,防不勝防。使到得意處,飄飄然有遺世獨立、羽化登仙之態。

  梁蕭瞧得舒服,待得了情收勢,擊掌讚道:「好拳法!」又笑道,「道長忒也偏心了,既有如此拳法,為何早不傳我?」了情白他一眼,道:「這是我自創的功夫,比之歸藏劍頗有不如,何況你飛揚跋扈的性子,怎耐煩學這抱樸致遠、以靜制動的拳法。」梁蕭微笑不語,心道:「道長說得是!武功練到一定地步,無不合於人之本性。曉霜恬淡無爭,這路拳法契合她的本性,若讓我八分守,兩分攻,豈不是折磨人麼?」

  了情道:「霜兒,我這路拳法名為『暗香拳』,法於五五梅花之象,分為左五路,右五路,前五路,後五路,中五路。講求抱元守一,心意空靈,出拳若有若無,彷彿寒梅清幽,暗香浮動。尋常武功,總要因時應勢,變化制敵,這路拳法卻是憑借氣機牽引,自發自動,不為外物所惑。」說著一招一式,予以指點。

  曉霜學著將左五路打了一遍,但覺遍體陽和,極是舒服。轉眼一望,卻見了情凝視自己,笑問道:「怎麼樣?」花曉霜道:「方纔骨子裡有些發冷,跟師父打了這通,頓時暖和多了。」了情喜道:「正是,這『暗香拳』看似拳法,實為內功,便如寒梅獨放,凌霜傲雪,於行動中涵養體內純陽之氣,克制諸般陰邪,你時常習練,或許有些好處。」

  花曉霜這才明白,了情傳功,原是想為自己減輕寒毒之苦,心口一熱,叫了聲:「師父……」便淚光盈盈,吐不出半個字來!忽聽梁蕭笑道:「我明白了,這『暗香拳』守多攻少,該是養足自身之氣,以我之有餘,攻敵之不足。」了情見他頃刻悟出這路拳法的破敵要訣,不由暗暗吃驚,但她創出「暗香拳」,本意並非鬥毆,聞言笑笑,不置可否,繼續指點曉霜。

  如此過得七日,了情將「暗香拳」傾囊相授。啞兒傷口也自痊癒,但因生平從未說過話,故而唇舌口齒還須從頭練起,練了一日,能說出「師父」二字,雖嫌嘶啞,卻讓了情好不驚喜,連贊曉霜醫術了得。

  梁蕭將曉霜托給了情看顧,自己每日編好竹器,挑到城鎮中販賣。這日生意極好,一早賣完,換了些米糧菜蔬,正午時分,返回竹林,但見花曉霜正和啞兒依著說話,了情坐在樹下,引宮按商,吹弄洞簫,神色甚是孤寂。梁蕭打過招呼,卸下米面,生火做飯。過得一陣,花曉霜跑過來道:「蕭哥哥,啞兒要把快雪送給我,我怎麼推辭她也不肯。」梁蕭知道啞兒為人固執,一旦動念,便不會輕易改變,她既受曉霜之恩,過意不去,必要回報,便道:「她既然給你,你受了便是。」花曉霜喜道:「好啊,我也愛極了快雪,你說受我便受啦」說罷轉身去了。

  當晚用過晚飯,了情歎了口氣,摟過曉霜,撫著她的秀髮,軟語道:「霜兒,師父今天要走啦!」花曉霜吃驚道:「這麼快就走?住個一年半載,豈不更好?」

  了情搖頭道:「我不能在一個地方住上七天的,這次因為啞兒傷口未癒,一拖再拖,已過時限,再住下去,未免不妥!」花曉霜極為不捨,拉著了情的手,含淚不放。梁蕭知道了情意在躲避公羊羽,便道:「曉霜,道長有苦衷,你別難為她了。」花曉霜只得放了手。

  了情勸慰了幾句後,便與啞兒收拾出行。梁蕭與曉霜送到林外,花曉霜又難免傷懷落淚。了情又細聲細氣,安慰一番,對梁蕭道:「梁蕭,我這小徒弟就交給你啦,你若欺負她,我可不依!」梁蕭苦笑道:「她有道長這等大靠山,梁蕭有幾個腦袋,膽敢欺負她?」 了情白他一眼,道:「又耍貧嘴。」心中卻想:「這孩子聰明機警,如今鋒芒內斂,沉穩許多,霜兒得他看顧,定然無虞。」心情一鬆,沖二人微笑稽首,與啞兒並肩去了。

  梁蕭望著二人背影消失,想起當日華山相別的情形,情形依稀,阿雪卻已不在,一時沒精打采,轉回屋內。花曉霜挑亮油燈,重又研讀《青杏卷》,梁蕭坐在一旁,編製一把竹扇。他心神不定,編了會兒,忽見一隻小蛾子向燈火飛來,不由心頭一酸,伸指輕彈,指風將飛蛾激開,但過不多時,那只蛾子又撲過來,梁蕭又屈指彈開。

  這般反覆多次,那蛾子鍥而不捨,一意撲火,梁蕭終究無奈袖手,只聽刺的一聲,蛾翅焦枯,蛾子墮在地上,他呆呆瞧著,兩行淚水卻已無聲滴落,忽聽花曉霜道:「蕭哥哥!」 梁蕭忙拭了淚,道:「什麼?」花曉霜定定看著書,並未留意梁蕭神情,只喃喃道:「我 ……我突然有個想法!」梁蕭道:「你說!」花曉霜欲言又止,終於搖頭道:「罷了,這事太難啦,就當我胡思亂想好啦!」梁蕭道:「你不說,我怎知難不難?」花曉霜赧然道:「好,我說了,你可不許笑我!」梁蕭點頭道:「我不笑就是了。」

  花曉霜道:「《青杏卷》我快看完了,上面好多病,我都沒親眼見過,但書上既然寫了,就該有的。現在想來,我以往行醫,治的都是方圓兩百里內的人家,兩百里之外,又有多少人生病呢?天下之大,又有多少人忍受疾病之苦?我想,若能用這兩條腿走遍天下,治好所有的病人,那該多好……」說到這裡,凝視燭火,臉上露出神往之色,燭影搖紅,將她的雙頰映得紅撲撲的,彷彿有什麼光輝透出來,映得梁蕭雙眼酸楚,恍惚又看到那個圓臉少女也坐在燭下,為自己縫補衣衫。那兩個少女的影子在燭光中漸漸融合,合二為一,最終變成花曉霜的影子。

  花曉霜聽梁蕭久不答話,不由轉過頭來,卻見他呆呆望著自己,眼角隱有淚光,不由問道:「你……你怎麼了?」梁蕭驚然一驚,伸袖抹去淚花,笑道:「沒什麼。」

  花曉霜雙頰泛紅,柔聲道:「我也知道,這個念頭傻得緊!天下這麼大,怎麼走得遍呢?再說,我有病在身,唉,說不準什麼時候發作,就不成了……」忽覺小口一堵,已被梁蕭捂上,梁蕭搖了搖頭,歎道:「你這念頭若也算傻,那世人的念頭無一不傻了。古往今來,那些大英雄大豪傑,哪個不是全掛子的殺人本事,卻個個名垂青史,其實全都是一群大傻瓜,大混蛋。可惜這世上總是害人的多,救人的少,但因為稀少,才算難得。行醫天下又有什麼,我陪著你就是了!」

  花曉霜聽得又驚又喜,她對梁蕭信任之至,聽他說得輕易,也覺得無甚難處,隨口道:「好啊,你陪著我就是了!」話一出口,兩人不禁相對而笑。正商量出行之事,忽聽屋外有人朗聲大笑,笑聲清勁,悠悠不絕,梁蕭心頭一驚,知道來了高手,當下出門望去,卻見林外走來一人,爛袍敝履,儒巾歪戴,竟是窮儒公羊羽。

  二人一經照面,均是吃驚。公羊羽劍眉一揚,舉步之間,已到梁蕭身前,喝道:「小畜生,你也在麼?」

  手掌一揮,便向他頭頂拍落。梁蕭武功大進,避過這掌本也不難,但他一見公羊羽,便想起諸般前事,心懷愧疚,但覺勁風及體,一時竟無避讓之意,兩眼一合,心道:「罷了,終是死在他手裡。」

  公羊羽掌到半途,見梁蕭竟不抗拒,心頭詫異,一翻手,「啪」地給了他一個嘴巴,冷笑道:「怎不還手?」梁蕭臉頰高高腫起,苦笑道:「你也是威震江湖的前輩,要殺便殺,何必辱人?」

  公羊羽出手如電,揪住梁蕭衣襟,又給他一記耳光,冷笑道:「我偏要辱你。」梁蕭目中湧出怒意,但一現即逝,頹然道:「隨你罷了!」

  原來,前番公羊羽與蕭千絕均想將對方引離戰場,故而從南方鬥到北地,始終勝負未分。此時京口兵敗之訊傳來,叫公羊羽好生無趣,此時忽得了情消息,不由欣喜若狂,什麼國家社稷統統拋到九霄雲外,丟開蕭千絕,停停找找,追蹤月餘時光,終於尋到杏林之中,不料竟遇上梁蕭。公羊羽見他意態蕭索,了無往日驕悍之氣,心頭大異,繼而又生惱怒:「不還手麼?老子再給你小畜生兩個大耳刮子!」正要動手,花曉霜聽到說話聲,出得門來,見公羊羽舉手要打梁蕭,忙上前來,伸手便格,但公羊羽何等身手,手掌看似左捆,忽又右晃,在梁蕭左頰上抽了一記。

  花曉霜臉色發白,橫身擋在梁蕭身前,急道:「你……你是誰?幹什麼打人?」梁蕭推開她,道:「你別管……」又目視公羊羽,緩緩道:「我死在你掌下,罪有應得,但求你好好照顧這個女孩兒。」公羊羽冷笑道:「她是如何,與我什麼相干?」

  花曉霜心中惶急,又伸手攔住公羊羽,道:「你……你不要打人……」公羊羽心道: 「小畜生不是個東西,這女娃兒跟他沆瀣一氣,也非善類,哼,既然小畜生對她有意,好,老子便瞧你還不還手……」手掌忽起,拍向曉霜。花曉霜不防他突然動手,一時驚得呆了。

  梁蕭見狀大驚,明知他意在逼迫自己動手,仍是按捺不住,手掌掄起半個圓弧,閃電般擊出,這一下用上「轉陰易陽術」,忽陰忽陽,連環五變。公羊羽擋了他三重勁力,便覺不妙,掌力內縮,催動內力,化去梁蕭陰陽奇功,施展「三才歸元掌」,一招「天旋地轉」,身形滴溜溜亂旋,掌若飄絮,向梁蕭拍出七記。

  梁蕭勢成騎虎,只得揮掌迎敵。

  「三才歸元掌」是公羊羽首創,體悟之深,自是遠勝旁人。當年他夜讀《留侯論》,讀到「項籍唯不能忍,是以百戰百勝而輕用其鋒;高祖忍之,養其全鋒而待其斃!」忽生妙悟:「項羽百戰百勝,但窮兵黷武,以致師老兵疲,外強中千。漢高祖數戰皆北,但精其兵,銳其卒,委曲求全,然後趁項羽疏忽,全力東向,垓下一戰,令其自刎烏江,成就四百年之基業。蕭千絕武功凌厲,百戰百勝,彷彿項籍輕用其鋒,我何不創出一門功夫,養其全鋒而待其斃,破去他的魔功?」故此創出「三才歸元掌」,一度將蕭千絕壓住,這些年反覆揣摩,更抵隨心所欲之境,較之「歸藏劍」不遑多讓,只是他後來慣於用劍,掌法卻用得少了。

  換了數月之前,梁蕭遇上公羊羽施展此路掌法,定非其敵,但如今卻非昔日可比。二人拆了十數招,未分勝負,公羊羽見梁蕭妙招迭出,不由暗暗訝異:「小畜生又有長進了。」 想著殺機更盛,足下時而歸元步,時而伏羲步,時而大衍步,將多種步法交錯使來,卻不著痕跡。雙掌也生出奇妙變化,三才歸元掌原只三招,但此時一生三,二生三,三生無窮,刷刷刷疾若飄風,利如斧鉞。

  鬥到七十招上下,公羊羽忽地掌隨身轉,卡嚓一聲,竟將梁蕭右臂打折。公羊羽哈哈大笑,正要再施辣手,忽聽花曉霜急聲道:「蕭哥哥,攻他缺盆。」梁蕭不及轉念,左手兩指一併,點向公羊羽肩頭「缺盆」穴。公羊羽對這一指竟頗為忌憚,飄然避開,右掌虛晃,左掌正要穿出,曉霜又道:「乳根。」梁蕭一招得手,知道花曉霜所言定有道理,當下應聲而動,拍向公羊羽「乳根」穴。

  公羊羽怒哼一聲,收回掌力,護住「乳根」穴,身法陡疾,只見一團青影飄忽,閃爍不定,花曉霜瞧得眼花繚亂,急道:「糟了,他出手太快,我看不大清,但他足陽明胃經受損,除缺盆與乳根二穴,你還可攻他頭維、太乙、氣沖,無論如何,他都要閃避的。」 梁蕭雖不願撿這個便宜,但右臂已斷,公羊羽又武功太高,無奈之下,盡揀五處穴道招呼。

  公羊羽又驚又怒,回掌護住五穴,梁蕭心道:「敢情他真受了傷?」原來公羊羽和蕭千絕連場惡鬥,各有傷損。其後公羊羽忽得了情消息,顧不得覓地養傷,晝夜不停,四處打探,好在傷勢不重,他內力雄渾,尚自壓服得住,只想時日一長,浩然正氣反覆滋潤,氣血通暢,自然不藥而癒。哪知尚未盡好,便遇上花曉霜這神醫之徒,曉霜熟讀(青杏卷》,醫術精進,見他容色舉止,猜出他足陽明胃經受創,再予推演,便將他受傷穴道一一說出。

  公羊羽分心二用,掌法稍緩,梁蕭得了喘息之機,雖只一臂,竟也勉強抵敵得住。花曉霜見狀,歎道:「這位先生,你幹什麼要與蕭哥哥為難呢?不如大家罷手,我給你治傷 ……」話未說完,眼前一花,公羊羽站在她身前三尺處,兩眼圓瞪,怒道:「誰要你治傷?哼,懂點兒狗屎醫術,就了不起麼?」他這一下去得突兀,梁蕭應對不及,眼見他與曉霜相距咫尺,倘若含怒而發,自己武功再高十倍,也難救援,當下急聲叫道:「公羊羽,你若動她半根毫毛,定要後悔一輩子!」

  公羊羽瞥他一眼,冷笑道:「你又耍什麼花招?」梁蕭道:「你可記得我在華山說過,你有一個孫女!」公羊羽一皺眉,瞧了梁蕭一眼,又側目望著曉霜,越看越覺不對,忍不住問道:「你爹姓甚名誰?」花曉霜聽他突然發問,不明其意,脫口便答:「他姓花,諱名上清下淵!」

  公羊羽濃眉一揚,打量她半晌,忽一點頭,斜指梁蕭道:「女娃娃,你好端端的人家,為何要與這畜生為伍?」花曉霜皺眉道:「你不要亂罵人,蕭哥哥待我很好,師父死了,他始終伴著我!」公羊羽眉頭大皺,兩眼望天,半晌方道:「此話當真?」花曉霜道: 「我又不認得你,騙你做什麼?」

  公羊羽神色凝重,眉頭緊蹙,似在思考一件大事。花曉霜瞧他久不說話,忍不住道: 「先生,傷你的人似乎用的是極陰柔的內勁。」公羊羽冷笑道:「好啊,那你說是什麼內功?」花曉霜想了想,忽地臉一紅,低聲道:「書上說過,我都忘啦,你等等,我……我去翻書!」公羊羽嘿道:「翻書的大夫?嘿嘿,了不起,了不起!」曉霜被他刺得滿面通紅,匆匆走進房裡。

  公羊羽目送她背影消失,神色忽而淒惶,忽而歡喜,忽而咬牙切齒,忽而垂頭喪氣,三十年來,他與家人音訊斷絕,此時此地,忽見親人,心中波瀾滔天,端的無法遏制。過了好一會兒,才轉過身來,瞪視梁蕭道:「你在這裡做什麼?」梁蕭沉默不語。公羊羽又哼了一聲,道:「元軍打到什麼地方?」梁蕭如實道:「我離開時,臨安已降城了。」

  公羊羽呆了呆,驀地哈哈笑道:「好,降城,好大宋,哈哈,好個降城……」狂笑一陣,笑聲漸漸變得淒厲,忽地淒聲念道:「孫策以天下為三分,眾才一旅;項籍用江東之子弟,人唯八千。遂乃分裂山河,宰割天下。豈有百萬義師,一朝卷甲;芟夷斬伐,如草木焉?江淮無涯岸之阻,亭壁無藩籬之固。頭會箕斂者,合從締交;鋤梗棘矜者,因利乘便。將非江表王氣,終於三百年乎?」他越念越悲,漸至悲不可抑,仰天伏地,號啕大哭,吟到後來,竟是哭倒在地,不能成聲,十指深入泥土,渾身發抖。梁蕭雖也屢次見過他發狂的情形,但此次之悲卻又似乎不同往日為情所苦,不僅有傷痛故國之心,更有悲憫蒼生之意。

  此時,花曉霜也步出門外,見狀莫名驚詫,再聽他哭得悲苦,不自禁秀目湧淚,頓生淒惶之感,接著公羊羽的話,喃喃念道:「是知併吞六合,不免軹道之災;混一車書,無救平陽之禍。嗚呼!山嶽崩頹,既履危亡之運;春秋迭代,必有去故之悲。天意人事,可以淒槍傷心者矣!況覆舟揖路窮,星漢非乘搓可上;風飆道阻,蓬萊無可到之期……」公羊羽聽見,更生悲慼,哭得天昏地慘,以頭搶地,皮破血流,泅透泥土。

  梁蕭向來不通文賦之道,不由問道:「你們念的是什麼?」花曉霜幽幽歎道:「這是南朝庾信的《哀江南賦》,說得是:孫策項籍,用數千人馬,就定三分,取天下;而南朝百萬之兵,看到敵人,卻只知捲著衣甲逃命,好像無知草木一樣,任人宰割;所以空有江淮之險,城堡之固,也擋不住敵人,江南三百年帝王之氣,就此煙消雲散了。唉,匡合天下的始皇帝,他的孫子也有敗降的一天;一統三國的太武帝,子孫也會被殺於平陽。改朝換代,勝者走向危亡之途,敗者更免不了亡國滅種的悲哀,天意人事,只會讓我哀苦。舟楫劃到無水處,卻沒有通向銀河的路徑,風吹浪打,總不讓我去往蓬萊仙山!」她說到這裡,歎道:「這《哀江南賦》苦悶難言,讓人無法可想,只不知這位先生為何要念呢?」

  她掉頭望去,卻見梁蕭癡癡呆呆,望著天上,只喃喃道:「舟楫路窮,星漢非乘搓可上;風飆道阻,蓬萊無可到之期……」驀地淚水滂沱,沾濕衣裳。

  公羊羽痛哭一陣,心中悲憤稍減,忽地躍起,揪住梁蕭衣襟,手掌倏抬,便要拍落。他舉手投足,如風似電,曉霜呼叫不及,卻見公羊羽掌勢一凝,忽地停住,眼神時而凌厲,時而猶豫,終於發出一聲狂嘯,將梁蕭遠遠擲出,厲聲喝道:「滾吧,這次且罷,下次遇上,老子將你大卸八塊!」

  梁蕭翻身站定,望了曉霜一眼,忖道:「如今有她爺爺照看,也不用我掛心了。」想著慘然一笑,振衣拂袖,出林去了。這一輪變故委實突然,花曉霜眼看梁蕭去遠,方才回過神來,急叫道:「蕭哥哥,蕭哥哥……」心慌意亂,向梁蕭追去。公羊羽一步縱上,將她手腕攥住,厲喝道:「不許去!」花曉霜又氣又急,奮力掙扎,忽地身上一冷,頭暈目眩,昏了過去。

  公羊羽微微一愣,急忙度入內力,他一身浩然正氣,陽和充沛,當世無匹,雖不能正本,卻能治標。曉霜但覺暖流人體,寒意稍減,迷迷糊糊又醒過來,但見公羊羽神色焦急,眼中儘是關切之意,再側目望去,梁蕭早已蹤影全無,心中頓時湧起一陣絕望,悲苦淒惶,怔怔落下淚來。

  公羊羽見她醒轉,心中稍安,又見她流淚,皺眉道:「哭什麼?不許為那種小畜生流半滴眼淚!」花曉霜氣道:「你幹什麼要欺負蕭哥哥,我……我……」她不善罵人,雖然憤怒至極,但一時間又不知如何發洩。

  公羊羽怒哼道:「你喜歡那小畜生是不是!哼,以後再不許喜歡那個小畜生了!」花曉霜聽他一口一個小畜生,終於按捺不住,大聲道:「你再罵蕭哥哥小畜生,我就罵你老 ……老畜生!」

  公羊羽大怒,喝道:「你敢?」本想說,我是你爺爺。但他拋妻棄子,心中有愧,不便相認,氣呼呼瞪了曉霜片刻,勉強壓住怒意,放軟口氣道:「我跟你說,那小畜……哼,那小子乃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大惡人,他帶著韃子兵,攻城略地,殺人無數,人人得而誅之!」

  花曉霜從小生長天機宮中,少見外界苦難,對國家社稷之事,也多是得自書本,沒有切身體會,對公羊羽所說似懂非懂,茫然片刻,緩緩道:「我不知蕭哥哥對旁人怎樣,但他對我總是很好。明歸爺爺挾持我,他拚死救我,那時我就想,今生今世,我也報答不了;後來,師父死了,蕭哥哥始終陪著我,洗衣,做飯,收拾房子,逗我開心。若是沒他,我一定活不了的。剛才他又答應我,陪我走遍天下,行醫救人!

  我……我只想活著一天,便陪他一天,不管天下人怎麼說,我就是要跟他在一起,無論他是好是壞,我都喜歡……「說到此處,眼中透出倔強神情。

  公羊羽呆呆望她半晌,忽地皺眉道:「天下人都與他為敵,你也喜歡麼?」花曉霜用力點點頭,公羊羽道:「若你爹娘也要殺他呢?」曉霜一呆,咬牙道:「我還是喜歡!」 公羊羽默然片刻,歎道:「你當真不後悔麼?」花曉霜搖頭道:「死也不後悔。」

  公羊羽愣了一愣,忽地哈哈大笑,拍手道:「他媽的,好,沒想到,天機宮死水一般的地方,竟出了你這等女孩兒,哈哈,痛快,痛快,做人就該無遮無掩,敢做敢為,但求自己所愛,管他別人如何看待!哼,就算他媽的做錯了,也比那些滿嘴仁義的偽君子好得多!」

  公羊羽冒天下道義之譏,拋妻棄子,追逐了情半生,也無結果,心中之苦悶壓抑可想而知,孫女兒這幾句話,直說到他心坎上,讓他欣喜欲狂,只差翻個觔斗,引吭高歌了。當下把對梁蕭的憎惡拋到一旁,對花曉霜道:「你想不想見他?」曉霜點頭道:「想啊,可他被你趕走了!」公羊羽微微一笑,將她挾在脅下,足下風生,向林外飛奔。

  曉霜見他舉止古怪,心頭忐忑,不知他要如何對付自己。公羊羽奔出一程,卻見梁蕭站在遠處溪邊,望著溪水發愣,心頭沒由來一喜,放下曉霜,揮手道:「你去吧!」花曉霜看見梁蕭,又驚又喜,聽得這破衣儒生肯放過自己,更是欣喜欲狂,笑道:「先生你真好,對了,我看過書,你的傷是被『太陰真精』所傷,這種功夫化自玄陰離合神功,我給你說個方子……」

  公羊羽擺手冷笑道:「這點兒狗屁傷勢難不倒我,哼,我受了傷,老怪物也好不到哪裡去。」他望著梁蕭,眸子倏地一寒,怒哼道:「你與他走得遠遠的,若再與我遇上,只怕我按捺不住,又要取那小畜……哼,那臭小子的性命。」大袖疾揮,好似一隻大鷹,身法飄搖,轉眼間去得遠了。

  花曉霜見他如此輕功,心中駭然,匆匆奔上,叫道:「蕭哥哥!」梁蕭離開曉霜,不知何去何從,正自彷徨,聞聲一看,不覺驚喜道:「你……你怎麼來了?」花曉霜笑道: 「那位先生放了我啦!」梁蕭奇道:「他人呢?」花曉霜道:「方纔走啦!」想起公羊羽臨走時放下的言語,心頭打了個突,忙道:「他心性多變,只怕過一陣後悔,又轉回來為難你,我們還是快快走吧!」

  梁蕭沒料公羊羽如此罷手,深感難以置信。過了一陣,才還過神來,拉住曉霜的手,歎道:「看起來,老天爺也不讓我離開你呢!」花曉霜微微一笑,心道:「是我不想你離開才是!」

  二人離而復合,別有一番欣喜,返回住處,花曉霜給梁蕭續好斷臂,匆忙收拾行裝,連夜啟程。花曉霜出生天機宮,最愛書籍,裝了一包醫書不說,還將詩書詞曲也裝了一袋。梁蕭看得皺眉,道:「這些書帶著做什麼?」曉霜笑道:「平日看著解悶也好。」梁蕭心道:「卻真是小書獃子。」卻不明說,只將書籍器物默默負上雙肩;曉霜也跨上快雪,抱起白癡兒與金靈兒,二人素衣竹笠,一前一後行出杏林,向著山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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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游卷 第十章 見花生佛


  走到東方發白,忽見前方道路佈滿雀屍,花曉霜驚道:「蕭哥哥,這是怎麼回事?」 梁蕭沉吟道:「無須大驚小怪,我猜是賀陀羅和釋島主做的好事。」花曉霜望著遍地雀屍,露出悲憫之色,歎道:「他們鬥來鬥去,也就罷了,卻可憐這些鳥兒。」梁蕭道:「累及鳥雀算什麼?若打起仗來,死的人可比這些鳥兒多千萬倍。」

  花曉霜聽到這話,心頭一動,想起公羊羽所說的話來,忖道:「他說蕭哥哥帶著韃子兵,攻城略地,殺人無數,也不知是真是假,瞧他瘋瘋癲癲的,定是說謊騙我。」瞥了梁蕭一眼,但見他眉間暗蘊愁意,又想道:「他一路上總是悶悶不樂,怎生想個法子,叫他歡喜才好。」但她並非詼諧之人,想來想去,總想不出什麼笑話趣事,哄梁蕭開心。

  正沉思間,忽聽有人叫道:「白頭髮,你不出來,就是烏龜兒子王八蛋。」話音未落,便聽有人接道:「老瘋子,你進來的,就是烏龜兒子王八蛋。」花曉霜聽得奇怪,忽見梁蕭縱身掠人道邊樹林,當下催驢跟上,不一陣,但見釋天風蓬頭垢面坐在一個山洞前,燃起篝火,正烤著一串麻雀。嘴裡叫道:「你不出來,就是烏龜兒子王八蛋。」剛說一句,洞裡便應道:「老瘋子,你進來的話,就是烏龜兒子王八蛋。」

  梁蕭不由皺眉道:「老爺子,你做什麼?」釋天風瞅他一眼,但覺眼熟,一時卻想不起哪裡見過,當即答道:「白頭髮躲在洞裡,說我進去就是烏龜兒子王八蛋,老子當然不會進去。他既然窩在洞裡,王八蛋卻是當定了。哈哈,終歸還是老子贏了。」說著扯著鬍鬚,歡喜不已。

  梁蕭見此老在這等事上也要與人爭勝,端的哭笑不得。釋天風吃了一口雀肉,又罵一句,那洞裡也應一聲。梁蕭聽那聲音尖細,不同賀陀羅的絲絲怪聲,心中暗奇:「莫非賀陀羅受了傷?連聲音也變了?」再聽數聲,臉色微變,忽道:「不對。」釋天風瞪眼望他,梁蕭忽一縱身了,鑽人洞中,片刻叫道:「老爺子,你進來瞧瞧。」釋夭風呸道:「你想賺我做烏龜兒子王八蛋,那是休談。」只聽梁蕭笑道:「那好,老爺子你再叫一聲:」你不出來,就是烏龜兒子王八蛋。「『釋天風便叫了一句,半晌不見人答,不由一怔,又叫兩聲,仍不見人回答,頓時焦躁起來,將烤雀一扔,鑽人洞裡,卻見梁蕭站在一塊大石旁,石下壓著一條細繩,繩索上拴了一隻八哥鳥,正被他捉在手裡。

  釋天風不明所以,梁蕭卻放開八哥,說道:「老爺子,你再說一句『你不出來,才是烏龜兒子王八蛋。」』釋天風依言說了,誰知那八哥開口便道:「老瘋子,你進來的話,就是烏龜兒子王八蛋。」釋天風聽得目瞪口呆,怔了一會兒,吃吃地道:「白頭髮呢?」 梁蕭垂手指著洞壁上一個小洞口道:「看那裡。」釋天風探頭一望,卻見小洞寬約三尺,深達二十餘丈,與外部連通,可見對面天光。釋天風轉頭望著梁蕭,茫然道:「逃了。」 梁蕭忍住笑道:「不錯,老爺子你上當了。」

  原來賀陀羅被釋天風追逼不過,逃人山洞之中,據洞固守,哪知天無絕人之路,竟被他用鳥笛引來一隻會說話的八哥。賀陀羅心生一計,教八哥學會「老瘋子,你進來的話,就是烏龜兒子王八蛋。」這句話,釋天風一聽,自然不肯進洞,只跟八哥你一句、我一句地對罵,賀陀羅乘機用般若鋒生生掘出一條通道,逃了出去,但他經此一役,心力交瘁,一經脫困,便即遠走,再也無暇他顧了。

  釋天風發覺上當,氣得捶胸頓足,哇哇怒叫,當即鑽入通道,追了出去。梁蕭瞧他去遠,終於忍不住大笑起來,笑了一陣,方對花曉霜道:「就怕這老爺子逮不著賀陀羅,回來纏我,那才糟糕之至。咱們還是快走為妙。」花曉霜見釋天風神神道道,動輒大打出手,心裡頗有些害怕,聞言連連點頭。

  兩人晝夜兼程,連走了兩日,方在一處城鎮歇下。花曉霜在陣內集市中擺開攤子行醫,哪知眾人見她一介女流,形容嬌怯,面上更有病色,哪信她會治病,嘻笑圍觀一陣,便各自散去。花曉霜懸壺一日,無有一人求醫,她膽小面嫩,也不腆顏招攬,一時無計可施,竟流下淚來。

  梁蕭見眾人以貌取人,心中暗惱,便讓曉霜瞅著,看哪個路人有病在身。花曉霜一說出,他便老鷹拎小雞般將那人提將過來,逼他就醫,那些路人怎料到世上竟有這等強醫強治的法子,更不信有白醫白治的好處,個個莫名其妙,但迫於梁蕭的威勢,噤若寒蟬,乖乖讓花曉霜把脈醫治。花曉霜雖覺此法不妥,但她只要有病可治,便渾然忘我,至於梁蕭用強之事,卻也不大在意了。

  花曉霜醫術高超,來一個治好一個,治得數人,聲名大噪,當地患者蜂擁而來。攤前以往冷冷清清,如今卻圍得鐵桶一般。梁蕭心中大樂,在她身旁擺了個地攤,編些精緻竹器,制些玩物,如會走路的木偶人畜,會飛的竹鳥,能自轉的小風車,能嗚叫的水鐘。他機關術之精,當世罕有其匹,所制物事奇巧精絕,兼之價錢公道,許多殷實人家看得稀奇,都來購買,梁蕭也借此換些銀錢,有時生意實在不濟,便喚金靈兒與白癡兒演一回猴戲,聊以度日。

  如此走鄉串鎮,數月時光一晃而過。沿途也遇上不少劫匪盜賊,更有無德庸醫,恨曉霜壞了生意,設計僱人,勾結官府,百般陷害,只不巧遇上梁蕭這等大煞星,自是偷雞不成蝕把米,賠了夫人又折兵;幸有花曉霜這等好好先生在側,梁蕭不便放手施為,故而那些惡徒大吃苦頭之餘,也終究留了性命。

  這一日,二人到了一個鎮子,行醫半日,患者漸多,忽聞人群之外,傳來喧嘩之聲。曉霜舉目看去,卻見幾個家丁模樣的漢子,心急火燎地推開人群,急聲道:「大夫,我家小少爺犯病,老爺請你上門診治。」花曉霜見他們這般焦急,心知病來如山倒,不敢耽擱,火速收拾前往。梁蕭起身相隨。一行人步履匆匆,到了一處粉壁朱門的高大宅子,彎曲曲經過幾進門,到了廂房之外,還未人內,便聽得啼哭之聲。

  二人人內一看,只見幾個婦女圍著一張繡榻,哭得傷心,一個方面有髯的中年男子,愁眉不展,見人入內,站起身來,聽得家丁述說,大有喜氣,對花曉霜拱手道:「在下只此一子,出生以來,便不安泰,這回病得尤其沉重,還請女大夫大施聖手,救救他!」

  花曉霜無心與他客套,分開一眾婦女,卻見榻上躺著個未足月的嬰兒,臉色青中透紫,嘴唇烏黑,四肢痙攣,氣息有進無出,把脈一審,但覺脈象紊亂,心經與心包經尤其虛弱,心知此病險惡,急取金針,刺少海、陰市、心俞一這三穴專治心疾,又刺關元穴,洩三焦之氣,以為輔佐。

  運針片刻,那小兒臉上紫氣漸漸褪去,花曉霜舒了口氣,反身欲開藥方。不料那小兒臉色反黑,身子猛然抽搐,曉霜大驚,伸手把脈,卻見脈象若有若無,行將斷絕,急在少府,極泉、內關諸穴按捺,但片刻工夫過去,仍無好轉,那小孩竟冷了下去。花曉霜只覺心如刀絞,雙目一眩,幾乎栽倒,梁蕭急忙伸手扶住,卻聽她喃喃道:「怎會這樣?怎會這樣?」那主人看出不妙,撲上前來,伸手一探嬰兒鼻息,竟無絲毫呼吸,再摸肌膚,但覺人手冰冷。不由瞪視曉霜,兩眼噴火,欲要噬人,厲聲道:「小賤人,你……你幹得好事!」與方才溫文爾雅,判若兩人。

  花曉霜醫死了人,卻不明所以,一時神志恍惚,只道:「我……我……」卻不知如何回答,梁蕭卻火冒三丈,鎖住那主人脖子,喝道:「你罵誰?」他雙手能斷百煉精鋼,那主人頓是臉紅氣促,兩眼翻白,花曉霜還過神來,急道:「蕭哥哥,是我不好……」梁蕭一怔,將人放開,這時那些婦女也發覺死了孩兒,破口大罵,瘋也似撲上來揪打。

  梁蕭恍然明白,拽住曉霜,歎道:「走吧!」花曉霜望著那嬰兒,愧疚至極,恨不能也隨他一起死了。

  那主人緩過氣來,一陣大呼小叫,頓見眾家丁拿起棍棒,衝了進來,那主人咆哮道: 「娘的,欺負到老子頭上來了,也不看看我是誰?將這兩個混賬統統打死,給我孩兒償命。」 那些家丁得了他的言語,個個橫衝直撞,撲將上來。

  梁蕭方才撥開那些女子糾纏,眼見棍棒揮來,眼中神光暴射,想要出手,但又覺醫死了人,於理有虧,正自躊躇,棍棒已到花曉霜頭頂,梁蕭驀地一咬牙,擁身上前,用背脊擋下兩棒,沉聲道:「曉霜,這些人不可理喻,我們走。」花曉霜傻了一般,只是搖頭。

  梁蕭知她內疚極深,只得橫身擋在她身前,左來左擋,右來右迎,一時間,棍棒如雨點般落向他頭臉。梁蕭內功在身,這等棍棒奈他不何,但他好意來治病,卻挨了這頓棒子,心中之怒無以復加:「他媽的,老子這一胳膊掃過去,這群軟腳蝦少說要死七八個。好,臭竹竿,你打得好,老子記得你!好,死肥豬,你也來佔老子便宜,若不看曉霜面子,老子將你拍成肉餅。」他心中雖大罵,卻始終不曾還手,只是擋在曉霜身前,挨了無數棍棒,卻沒還上一拳一腳。

  花曉霜見他竟用身子護著自己,又是感動,又是心疼,只得道:「好啦,蕭哥哥,我們走吧!」梁蕭得她這句,如奉大赦,揮臂將十來條棍棒盪開,挾起曉霜,衝出大門。那主人平日橫行慣了,眼見沒能打死一人,哪裡肯依,指揮眾家丁直衝過來。

  梁蕭見他們窮追不捨,怒火更熾,眼角一瞥,見門前有兩尊辟邪石獅,每尊約摸四百來斤,當下將曉霜放在一旁,伸足一挑,勁力所至,右側石獅跳起六尺來高。他看那主人帶頭趕出,一掌斜推,石獅又再度跳起丈餘,倏地掠空而過,向那主人頭頂壓去。這下來勢迅疾,尚在兩丈高處,勁風已刮得眾人肌膚生痛,那人躲避不及,只嚇得失聲尖呼。

  忽聽梁蕭一聲斷喝,一閃身,雙掌呼地拍在石獅之上,那石獅墜勢頓止,斜向飛出,直直撞上左側石獅,只聽轟然巨響,石屑飛濺,待得塵埃稍定,眾人定睛看去,兩尊石獅蕩然無存,已化為一地碎石。梁蕭出了這口惡氣,翻身落下,挽著曉霜,揚長去了。那主人呆望著二人消失,忽覺下身冰涼,低頭一看,敢情已被嚇出尿來。

  經此一事,兩人再也無心行醫,收拾行裝,出鎮西行,梁蕭無端挨了一頓棒子,怒氣未消,走在前面。

  行出一程,曉霜忽地歎道:「其實,現在我細想,那小孩兒的病,原是治不好的!」 梁蕭一愣,怒道:「你怎不早說,哼,既不是你的過錯,那群狗奴才撲過來,我便左手一個,右手一個,卡嚓兩聲……」一邊說,兩手一邊比劃,花曉霜奇道:「怎麼樣呢?」梁蕭冷哼道:「擰斷他們的腦袋!」花曉霜吃了一驚,搖頭道:「那可不好!」

  梁蕭想著好心沒好報,反挨一頓好打,路也無心趕了,將行李扔在一棵大樹下,來回踱步。花曉霜也下了驢背,坐在一塊大石上,蹙眉沉思。梁蕭踱了半晌,氣也消了,見曉霜模樣,便道:「你想什麼?」花曉霜歎道:「我在想,假若師父遇上這種病,他會怎麼做?」

  梁蕭一擰眉,傍她坐下,正色道:「曉霜,這話我可不贊同。為什麼老想你師父?他是他,你是你,他如何做是他的事,你該想的,是你該怎麼做才對!」花曉霜搖頭道: 「師父醫術勝我十倍,我一輩子也趕不上他。」

  梁蕭淡然道:「那可未必,若你連超過他的志氣都沒有,那當真一輩子都趕不上!」 花曉霜越聽越驚,她對吳常青的醫術從來只有佩服之心,從沒有超越之念,怔忡半晌,才道:「孔夫子說過:」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他老人家都說沒法超過前人,何況是我呢?超越師父,那是萬萬不能的。「

  梁蕭笑道:「我沒看過孔夫子的書,但他號稱百王之師,想必是了不起的。不過,他這句話我卻不贊同,常言道:」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曉霜掩口笑道:」蕭哥哥,這句話可不是常言道,也是孔子書中的啊!「

  梁蕭愣道:「那就奇了,孔夫子自打耳光麼?」花曉霜也是一愣,沉吟道:「是了,這話不是孔子說的,是楚狂接輿譏諷孔子的。」

  梁蕭白她一眼,道:「這兩句話我很喜歡,死人終究是死人,不說也罷,活著的人為何就及不上他呢?古人未必就勝過今人,今人也未必不能超過古人;我學算術就是這般,假若我來出題,考一考那些古代的算學大家,他們十有八九要交白卷;你現在不如吳常青,但只要勤學精思,未必不能勝他!就是你身上的痼疾,吳常青治不好,你就不能自己治好麼?」

  這番話遠遠超乎花曉霜想像,她呆呆望著梁蕭,一時忘了言語。梁蕭說卻說過便罷,掉頭拿出果子肉脯,叫來白癡兒與金靈兒餵食,金靈兒靈通之極,模仿之能遠勝同類。梁蕭別出心裁,借餵食之機,教它不少武功招式,沒想到這小猴精一學就會,數月下來,竟學會不少進退攻拒的靈巧法門,與梁蕭之間怨隙全無,說不出的親密。

  吃完兩個果子,金靈兒又學會一招手法,梁蕭心中歡喜,手臂忽抬,放它縱上大樹。金靈兒重返自然,東躍西跳,興致勃勃。梁蕭見曉霜還在默想,不由笑道:「還沒想通麼?」 花曉霜遲疑道:「你的話……試一試,也是好的。」梁蕭知她性子拘泥,微微一笑,也不多說,枕著行李躺下來。

  花曉霜好容易收拾心情,舉目望去,但見日已人暮,將遠近青山照得如火如金,山勢勾折不盡,分外妖嬈,不由歎道:「好美!」梁蕭順她目光看去,微笑道:「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曉霜面色羞紅,輕啐道:「好啊,你看了幾首詩詞,就拿來消遣我!」這些日子,梁蕭閒來無事,便看花曉霜帶的詩詞,月餘下來,倒是記下不少,此時信口說來,哄她開心。

  二人正自說笑,忽聽樹上哎呀一聲,撲通掉下個人來,連聲嚷道:「什麼東西?什麼東西?」梁蕭、曉霜吃了一驚,但見那人是個十六七歲的年少和尚,個頭偏矮,肩寬背闊,臉圓嘴大,蒜頭鼻子,一雙環眼賊亮賊亮,正向樹上覷看,卻見金靈兒從濃陰裡探出圓圓的腦袋,小和尚輕哼一聲,拍去身上泥土,咕噥道:「猴崽子,連你也欺辱俺!」

  花曉霜不禁笑道:「小師父,對不住啊!」那和尚摸了摸光頭,憨憨道:「你叫我麼?」 花曉霜點頭道:「是呀,我的猴兒擾著你啦!」那和尚笑道:「你的猴兒?俺在睡覺,他卻鑽俺懷裡來啦!」花曉霜更覺過意不去,還想再客套兩句,那和尚兩眼卻骨碌碌一轉,狠狠盯在白癡兒身上,咕嘟嘟吞了口唾沫,道:「這狗兒也是你的麼?」花曉霜點頭,那和尚又吞一口唾沫道:「好狗兒!」花曉霜道:「是啊,白癡兒很好。」那人點頭道: 「好肥呢,夠俺吃一頓啦。」曉霜聽得目瞪口呆,那和尚又狠瞪白癡兒一眼,再吞一口唾沫,戀戀不捨,掉頭去了。

  花曉霜呆了呆,道:「蕭哥哥你聽到了麼?他說話好奇怪!」梁蕭笑道:「這個和尚怪有趣的。」曉霜不悅道:「但他說他要吃白癡兒啊!」梁蕭背起行李,道:「天下吃狗肉的人多了!又不少他一個。」曉霜呆了片刻,乘上快雪,心中迷惑:「白癡兒這麼可愛,為啥還有人想吃它?」

  二人在夕陽下走了一程,忽聽得遠處傳來叱罵之聲,花曉霜舉目望去,只見十多個行商圍成一團,揮舞行腳杖,似在捶打什麼,邊打邊罵:「讓你偷,讓你偷!」花曉霜心驚,急催快雪走近,定睛一看,卻見人群裡蜷著一人,雙手抱頭,任憑亂棒落下,不知死活。花曉霜急道:「別打了,別打了!」回頭叫道,「蕭哥哥!快救人!」

  梁蕭看此情形,知道眾人定是毆打竊賊,本也不欲多事,但方纔挨過一頓棍棒,無端對這小偷生出同情之心,一步縱上,雙臂一揮,將眾人撥得踉蹌四散,拱手笑道:「殺人不過頭點地,得饒人處且饒人,出出氣也就罷了,打死人可不太妙!」眾行商走南闖北,見識廣博,著他三撥兩扒,便頭昏眼花,站立不住,情知遇上高人,領頭老者恨聲說道: 「小哥有所不知,咱們歇口氣,吃口乾糧,誰知這人跑來,盯著咱看,我看他可憐兮兮,便給他個肉饅頭,哪知他吃過不算,趁我們不備,將剩下的饅頭牛肉,一股腦兒抓吃了,你說可氣不可氣?」

  梁蕭摸出七八個銅錢,遞給老者,笑道:「這些夠了麼?」老者見他恭謙講理,面子賺得十足,雙手亂擺,哈哈笑道:「哪裡話?我張驢兒好歹也走了四十年江湖,如今只為討個理兒,哪能要您這個錢?」一揮手,招呼夥伴去了。

  花曉霜見人都散去,方才上前,察看那人傷勢,不料尚未俯身,那人騰地躍起,曉霜驚得倒退三步,定睛細看,竟是先前所見的少年和尚,不由奇道:「是你呀!」上下打量他,道,「你沒受傷麼?」小和尚搖頭道:「俺沒傷!」花曉霜怕他硬撐,抓過他手,拉到面前,仔細看看,奇道:「奇怪,他們那麼打你,你也沒受傷啊?」小和尚撓頭憨笑,道:「俺不怕挨棍子,就怕餓肚子!」

  花曉霜心想他定是餓壞了,才偷東西吃,大生憐憫,便從驢背上取下乾糧遞給他,和尚只一愣,便伸手接過,大嚼起來。花曉霜又道:「蕭哥哥,你還有錢麼?」梁蕭取出十多枚銅錢,放入和尚手心,笑道:「小師父,你是出家人,怎麼偷東西,該化緣才是!」 小和尚拿著銅錢,眉眼倏地紅了,囁嚅道:「俺……俺不會說話,吃得又多,化緣……他們不給,俺……俺吃了,也不跑,讓他們打一頓,好出氣……」

  花曉霜詫道:「這麼說,你故意讓他們打麼?」小和尚滿臉通紅,點了點頭,梁蕭笑道:「這位小師父本事可不小,恃強而不凌弱,卻是好的,不過用這個法子,忒笨,也忒窩囊了!」小和尚搖頭道:「師父說,不許俺跟人動手。」梁蕭皺眉道:「不能與人動手,難道就不能跑麼?」小和尚兩眼放光,喜道:「對啊,俺怎麼就沒想到?」梁蕭笑道: 「下次偷了東西,跑得快些,別再被逮著。」小和尚心領神會,頻頻點頭。

  花曉霜哭笑不得,嗔道:「蕭哥哥,你怎麼這樣教人?」梁蕭雙手一攤,道:「不這麼辦,那怎麼辦?」花曉霜也想不出別的法子,一時默然。梁蕭看了小和尚一眼,笑道: 「小師父,就此別過,多多保重!」牽著毛驢,與曉霜順著官道前行。走了數里,回頭望去,卻見一道人影閃人道旁。花曉霜也回頭看看,並無所見,不由奇道:「蕭哥哥,你看什麼?」梁蕭搖頭笑笑,心道:「這小和尚跟著我們,有何居心?嘿,了不起,藏在樹上,我竟無所覺,跟了我兩三里,我才發現!」

  他雖然知覺,但自恃武功,也不放在心上,與曉霜覓了客棧,休息一晚。次日動身,那小和尚卻始終不即不離,遠遠跟著。梁蕭偶爾掉頭,他便慌忙躲藏。梁蕭見狀,便知他不是盯梢的行家,心中暗笑,出其不意,頻頻回首,害那小和尚手忙腳亂,應付不暇。花曉霜沉浸在醫術之中,全不覺二人暗鬥。

  次日,二人抵達黃河,其時河水暴漲,衝垮數處大堤,萬頃良田,盡成澤國。花曉霜心中淒惶,與梁蕭混在災民之中,沿河西行,盡己所能,活人無數;但她醫術雖高,卻也是一人,難以處處兼顧,兼之疫病橫行,望著無數災民百姓倒斃路旁,卻又無力相救,心中傷痛至極。梁蕭心中暗歎,惟有溫言細語,寬慰一番。

  如此走了數日,但見前方大堤之上,官府驅趕近萬民夫,扛石運土,加固堤防。梁蕭舉目望去,只見大堤已高及數丈,一條黃水,好似懸在天上,不由生出感慨:「大禹治水,以疏導為務,而今治水,卻是處處設防。長河萬里,豈是堵得住的?唉,當權者怎不明白這個道理?但想那忽必烈南北用兵,廝殺正烈,又哪裡顧得上治水?」正自感歎,忽聽呼聲大起,舉目望去,卻見一塊龐然巨石,掙斷繩索,沿著堤岸斜坡呼嘯而下,兩個監工未及慘叫,便被碾成一堆肉餅,下方數十個送飯婦女眼睜睜看著石來,目瞪口呆,竟忘了躲避。

  梁蕭不及轉念,馳足狂奔,搶到巨石之前,雙掌疾出,抵在石上,但那巨石約有千斤之重,居高臨下,來勢出奇的猛烈,梁蕭雖用上「立地生根」的奇功,足下沒入一尺來深,仍是停之不住,只覺手臂劇痛,喉頭倏甜,巨石稍一滯礙,又往下落,轉眼之間,便要將梁蕭壓在石下,花曉霜見狀,駭極而呼。

  只在此時,一道人影疾掠而至,揮手推出,那巨石落勢頓止,更向上方移了數寸。梁蕭壓力驟消,側目看去,來人竟是那個小和尚,二人不及說話,微一點頭,齊心協力,逆勢上推,方將大石推回堤上,梁蕭猛地坐倒,吐了口瘀血,臉色蒼白,大笑道:「好個力大的和尚!」

  小和尚圓眼大睜,關切道:「你……你受傷啦?」梁蕭搖頭道:「小傷一樁,不礙事的!」小和尚深信不疑,哦了一聲,再不多問。此時曉霜趕過來,取過丹藥給梁蕭服下,鬆了口氣,向那小和尚道:「小師父,你怎麼在這裡呢?唉,今日若不是你,可就糟了!」 小和尚面皮微紅,瞅瞅梁蕭。梁蕭笑道:「你幫我推石頭,我請你吃飯,好不好?」小和尚大喜,連連點頭。

  梁蕭略事調息,與二人下了高堤,進人市鎮,覓客棧坐下。梁蕭叫了飯菜,又打一斛酒,才喝一口,便見小和尚兩眼直勾勾盯著酒盅,大吞口水,不禁笑道:「你也要喝?」 小和尚把頭猛點,梁蕭又叫了一壺,小和尚劈手搶過,一口喝乾,咂了咂嘴,眼珠又落在梁蕭酒杯上。梁蕭自常州以來,借酒澆愁,日久成癮,只是花曉霜有病在身,滴酒不沾,他一路獨酌,不免少了許多趣味,見這和尚如此好酒,大生知己之感,哈哈大笑,又叫了一壺酒,笑道:「和尚,卻不知你法號。」小和尚摟著酒壺,開心不已,咧嘴笑道:「師父叫俺花生!」

  梁蕭笑道:「敢情你也姓花,但這名字古怪,你師父叫老酒麼?」花曉霜失笑道: 「蕭哥哥你又損人了,出家人可不屑用我們這些俗家姓氏,不過,為什麼他師父要叫老酒?」 梁蕭道:「喝老酒,吃花生,豈不快哉?」曉霜聽得不覺莞爾。

  花生摸摸光頭,憨笑道:「聽你這麼一說,俺師父法號中真有一個酒字。」花曉霜奇道:「那可真巧。不過依我看來,此花生非彼花生,不是下酒之物,該是佛門的道理!」 梁蕭笑道:「竟有這種道理?說來聽聽。」

  花曉霜微微一笑,道:「達摩祖師自天竺西來,傳法解惑,開啟禪宗一脈,他圓寂時說:」吾本茲土,傳法救迷情,一花開五葉,結果自然成。『預示禪門光大,將來會分作五大宗門。達摩祖師去後,心燈傳至二祖慧可,慧可大師留偈云:「本來緣有地,因地種花生,本來無有種,花亦不能生。』再傳至三祖僧璨,又說:」花種雖因地,從地種花生,若無人下種,花地盡無生。『四祖道信承其衣缽,也留偈言道:「花種有生性,因地花生生,大緣與信合,當生生不生。」』曉霜目視花生,微微笑道,「由此可見,這裡所謂花生,是花開見佛,光大禪門之意。花生啊,你師父可是一位有心人,你可不能辜負他的希望!」

  花生聞如未聞,嗯嗯有聲,只顧喝酒吃肉。梁蕭聽得這禪門典故,再見他吃喝神情,腦中靈光驟閃,雙眉一揚,笑道:「難怪你小和尚這麼大氣力。名中有酒!哈!此老酒非彼老酒,不是醋釀之酒,而是數字之九。花生,你師父叫九如對不?」花生聞聲一震,抬起頭來,瞪圓眼睛道:「你……你怎麼知道?」梁蕭聽得猜中,尋思道:「敢情這小和尚是老相識,當年在棋坳中曾經會過,我還讓他吃了一嘴荊棘。」他有此酒伴,終究歡喜,且將少時恩怨拋在一旁,酒到杯乾,片刻工夫,便與花生對飲一壺。

  花曉霜想到梁蕭傷勢,見他喝得猛烈,便道:「蕭哥哥,酒多傷身。」梁蕭笑了笑,停杯不飲,對花生道:「你師父呢?」花生聽他一問,眼圈倏紅,放下酒杯,撇撇嘴道: 「師父……師父不要俺了。」

  梁、霜二人盡皆詫異,曉霜問道:「為什麼不要你?」花生垂頭喪氣,說道:「俺也不知!原本,俺跟師父喝酒吃肉,逍遙快活。不想那天,師父將俺叫過去,突然問俺:」 花生啊,今年你多大年紀了?『俺也不知多大年紀,就說:「師父說多大,俺就多大!』 師父歎口氣,說道:」粗粗算來,你也有十六歲了,該獨自下山見見世面了!『俺聽得心驚肉跳,心想俺從小跟著師父,獨自下山,豈不叫人害怕?當即便拉住師父,一百個不肯,師父說:「好吧,今天我問你幾句話兒,你答得上來便留下,答不上來就下山。』俺見他剛剛溫好了酒,不覺心頭發癢,就說:」師父,話可以慢慢問,酒呢,就要趁熱喝的。『 不想師父甚是生氣,給俺一巴掌,罵俺:「饞嘴猢猻,就知道喝!哼,我來問你,你答不對,就不許喝酒!』說著把手一伸,道:」這是什麼?『俺剛剛挨過一下,怎麼不認得,就說:「這是巴掌!』,話沒說完,師父又給了我一巴掌,怒道:」我給你說,這叫佛手

  說到這裡,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掌,迷惑不解,道:「俺始終不明白,師父的巴掌與俺一個模樣,幹什麼俺的叫手,他偏生叫佛手?」花曉霜蹙眉道:「這個我倒是在書上瞧過,禪門要旨,就是超佛越祖,唯我獨尊。傳說佛祖釋迦牟尼出生之時,向東南西北各走七步,然後指天指地,說道:」天上地下,唯我獨尊『。

  所以禪宗大師,紛紛傚法此舉,不信前人,也不信今人,只信服自身,認識了自己的本心,也就成了天上地下唯我獨尊的佛祖,這就叫做:「見性成佛『。既然成佛,手便是佛手了。」

  花生搖頭道:「俺不信,才出生的小娃娃,也能走路?這個石頭加什麼泥定是騙人的!」 花曉霜吃驚道:「罪過罪過,花生,你是和尚,怎能說佛祖的不是呢?」花生見她神色鄭重,也只道自己說錯了,心頭惴惴不安,摸著光頭,面有苦色。梁蕭見他如此模樣,心中暗笑:「這廝連釋迦牟尼都不信,依照曉霜的說法,豈不成了半個佛祖。」給他斟了一杯酒,笑道:「先別想這個,說說後來如何?」

  花生喝了酒,精神陡振,又道:「後來師父喝了口酒,又伸出腳丫子,問俺道:」那好,你再說說,這是什麼?『俺這回仔仔細細看清楚了,才道:「這是師父的腳』,不想師父便給了俺一腳,怒道:」這是驢腳。『你說奇怪不奇怪,佛手俺是沒見過,所以師父蒙俺,俺也認了,但驢腳俺卻瞧過的!跟師父的腳大大不同。

  梁蕭暗暗好笑,曉霜卻一心為花生排憂解難,蹙眉道:「釋教有云:」眾生平等『,佛也好,人也好,畜生也罷,都是平等的生靈,彼此之間,都該相互敬重。你師父手是佛手,腳是驢腳,該是說,眾生平等,不分高低。「花生聽得張口結舌,腦子裡一塌糊塗,這番話過於玄妙,超乎他的智力,再想十年,只怕也想不明白。梁蕭見曉霜費盡心思,解釋九如的胡扯言語,一時間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花生呆想了半晌,遲疑道:「但……但為啥人沒長豬尾巴呢?」曉霜一愣,不知如何回答,梁蕭拍手笑道:「說得好,妙極!」花生聽他誇讚自己,得意洋洋,傻笑兩聲,忽又苦了臉,歎了口氣,道:「可惜,俺師父卻不知道俺的好處,將俺罵了兩句,又說:」 我最後問你一句,你生平最想做的事是什麼?『此事俺是想過多次的,也夢過多次,想也不想,脫口便說:「俺想泡在美酒裡洗澡睡覺,一覺睡醒,就看到滿禪房裡掛滿狗肉』。」

  這話太過驚世駭俗,曉霜聽得發愣,梁蕭也不禁動容,心想:「好個憊懶和尚,竟想過酒池肉林的日子!」忍不住問道,「這回說對了麼?」花生歎了口氣,搖頭道:「俺本想這回也該說對了,卻見師父愁眉苦臉,呆了半響,摸著俺的腦袋,歎氣道:」花生啊,你這個頑石腦袋,什麼時候才能開竅呢?看來,你不是參禪悟道的材料,不要做我徒弟了吧!『你說,俺從小就跟著師父,怎能不做他的徒弟呢?離了師父,誰又給俺酒喝肉吃?所以聽得這話,俺是又驚又怕,一百個,不,該是一千個,一萬個不肯,抹著眼淚鼻涕,就地打滾,跟他混賴。師父被俺攪得沒法,也不再作聲了。俺只當這事就算矇混過去,哪知道……「他說到這裡,癟嘴搭眼,落下淚來,哽咽道:」第二天,俺一覺醒來,便不見師父的蹤影,米面酒肉也都沒了,俺餓了兩天,也沒見師父回來,沒法子,只好下山來了 ……「說到此處,他悲從中來,驀地伏在桌上,放聲大哭,邊哭邊道:」師父啊,你在哪兒呢?花生好想你,嗚嗚嗚,師父……嗚嗚嗚……「

  花曉霜聽他哭得悲切,也被勾起父母之思,神色黯然。梁蕭笑道:「花生啊,別哭了,來來來,喝酒!」花生聽到這個「酒」字,精神一振,收淚抬頭,抱著酒壺,又喝了兩盅酒,眉間漸漸舒展開了。梁蕭道:「你現今有什麼打算麼?」花生露出茫然之色,搖了搖頭。梁蕭皺眉道:「那我再問你,你幹什麼沿途跟著我們?」花曉霜聽得這話,望著花生,目有詫異。花生也甚驚奇,囁嚅道:「你……你怎麼知道的?」梁蕭笑道:「你笨手笨腳,怎騙得過我?」花生心頭發虛,面色通紅,囁嚅道:「你……你們人很好,俺下山來,從來……從來就沒人對俺這麼好過,俺跟著你們,心裡就踏實!」

  花曉霜見這小和尚流落江湖,為人又呆滯,處處受欺,不覺生出同情之心,望著梁蕭,欲言又止,梁蕭明白她的心思,點點頭,對花生道:「你氣力很大,幫著我背行李好麼?」 花生喜道:「好!好,能跟著你們就很好。」他胸無所礙,說起話也無所遮攔,但覺有了依靠,心中喜樂無限,抱住酒壺一飲而盡,把行李馱在背上,摸著光頭,滿臉堆笑。梁蕭最喜質樸純良之輩,見得花生這般模樣,大感舒心,招手笑道:「不急,吃了飯再背不遲!」 花生醒悟過來,甚覺尷尬,也不卸下行李,坐在凳上,抓起肉饅頭,笑瞇瞇地大嚼起來。

  酒足飯飽,梁蕭正要會鈔,忽聽有人咯咯大笑。梁蕭聽得耳熟,回頭看去,卻見當門處坐了個青衣男子,不由詫異:「既是男子,怎地發出女人笑聲?」那人站起身來,轉身一笑,梁蕭見他面如白玉,俊秀異常,瞧來甚是眼熟,略一轉念,冷笑道:「韓凝紫,你這身喬裝,又想蒙誰?」

  來人正是韓凝紫,聞言笑道:「總之不是蒙你就成!」又望曉霜笑道,「梁蕭啊,你可是朝三暮四的行家,嘿,先是鶯鶯,再是我家阿雪,如今這位小姑娘,又該怎麼稱呼?」

  花曉霜正要據實相告,梁蕭卻截口道:「韓凝紫,這就是你的不是了!」韓凝紫笑道:「我隨口問個姓名,怎也是我的不是?」梁蕭哈哈笑道:「你連你姑奶奶的姓名也要問,數典忘祖,當然是你的不是了。」

  他惱恨韓凝紫打凌霜君一掌,累及曉霜,此時故意皮裡陽秋,替花曉霜出氣。

  韓凝紫聽得這話,微微一笑,轉過身子,就在轉身之際,手掌疾撥,一隻青花瓷碗騰空而起,向梁蕭疾掠而來。梁蕭一曬,右掌揮出,將一隻酒碗,連碗帶酒拂出。兩隻碗勢若電閃,凌空撞擊,嘩啦聲響,青花大碗碎成八片,酒碗則絲毫無損,仍向韓凝紫直直飛去。

  韓凝紫不料梁蕭內勁如此雄渾,大驚失色,急要揮掌阻擋。但梁蕭出手更快,又是一掌拍出,酒碗被他掌風一激,去勢倍增。韓凝紫心知這酒碗之上聚了梁蕭兩重掌力。不敢硬接,閃身一縱,酒碗掠身而過,在半空中畫了個圓弧,嘈的一聲,直直陷入八寸厚的泥土牆中,碗中酒水,卻未灑落半點。韓凝紫見此情形,不禁駭然。

  梁蕭見她動手,心想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斃了這個女魔頭,為曉霜除掉後患。驀然間,眼中煞氣劇盛,方要起身,卻聽韓凝紫咯咯笑道:「敢情兩年不見,你的武功好了一些,看來,鶯鶯也當有救了!」梁蕭蓄勢待發,忽聽到這句,心中咯登一下,氣勢微弱,冷笑道:「韓凝紫,你死到臨頭,還說什麼鬼話?」韓凝紫看了曉霜一眼,搖頭歎道: 「但見新人笑,哪聞舊人哭。柳鶯鶯真瞎了眼,怎麼會為一個負心薄倖之輩,陷身囹圄,受盡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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