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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機卷 第十一章 變起蕭牆


  梁蕭心情一變,尋思道:「我解不出天機十算,留在此地徒惹恥笑。」他萌生去意,轉念又想道:「曉霜心腸好,這些年大約怕擾了我鑽研算學,少來見我,也不知道她那怪病究竟怎樣了。我這一去,不知何時方能見她,別人大可不見,她與花大叔定要打個招呼的。」他向梅影打聽明白,得知花曉霜住在南方「幽禪苑」。他鑽研算學已久,性子沉毅許多,不復幼年時那般輕浮跳脫,忖想著花曉霜好潔,便特意洗個澡,討了身乾淨衣衫換上,然後將寶劍斜插腰間,觀花望柳,一路尋去。

  不一時,尋到「幽禪苑」外,卻見門前豎著一塊漢白玉碑,上鐫兩行狂草:「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字字龍蟠鳳翔,飄逸不凡,再看落款,也是落魄狂生。梁蕭瞧得舒服,不由忖道:「這人字寫得灑脫,名字又叫狂生,想必是個極瀟灑、極豪放的人物,不知是否還在人間?若有機會,真想與他結識結識。」

  天機宮因山造房,古木秀石比比皆是,這幽禪苑尤為之勝。園中木石壯麗崢嶸,林中彩石小徑三步一折,十步一轉。梁蕭走了片時,瞧得一角小樓,逼得近了,可見匾額上 「聽雨聆風」四個楷字,不由忖道:「曉霜住在這裡吧?」正自思忖,忽聽得樓上傳來一聲呻吟,梁蕭聽得耳熟,正是花曉霜的聲音,不由心頭一驚:「莫非樓上有歹人。」欲要破門而入,又怕驚動對方,失了先機。

  當下梁蕭縱身攀上飛簷,停在窗邊,還沒站穩,只聽得樓中傳來一聲細細的呻吟。梁蕭轉念間,將窗戶輕輕推開一條縫,一股濃濃的草藥味頓時撲鼻而來。定睛一看,只見花曉霜盤膝而坐,身後坐了一個矮胖老頭,滿身肥肉,圓滾滾好似一個肉球。只見他兩眼圓瞪,花白的八字須翹得老高,神色似乎十分緊張。右旁放著數十個小銀盆,裡面盛滿五顏六色的藥液;左旁則放了一個方形火爐,爐上有紫銅絲網著,網上擱著大大小小的金針,被下方火苗舔過,通紅髮亮。

  胖老頭出手如電,忽地拈起一枚燒紅的金針,在一盆靛色藥液裡一浸,絲地刺進花曉霜「風府」穴,五指微微捻動。花曉霜應針發出一聲呻吟,蛾眉顫動,顯然十分痛苦。

  梁蕭只瞧得心膽欲裂,一股怒氣直衝頂門,不及轉念,「砰」的一聲打破窗欞,縱身躍入,對準那肥老頭就是一腳。那老頭兒正全神捻動金針,冷不防這一腳飛來,頓似一個皮球,著地滾出老遠。

  梁蕭也顧不得他死活,轉身便要拔出花曉霜背上金針,哪知手指還未觸及,拳風陡至,肩上便挨了一拳。梁蕭踉蹌倒地,斜眼一瞥,卻是肥胖老頭,頓時怒喝一聲,躍將起來,正要出拳,忽見曉霜掉過頭來,口氣虛弱道:「蕭哥哥,不要動手……」梁蕭一愣,卻見那胖老頭雙眼怒張,神色甚是氣惱,卻又恨恨坐了下來,不緊不慢,手捻金針。過了一會兒,胖老頭倏地將金針拔出,又拈起一支燒紅的金針,在一盆明黃色的藥液中浸過,反手刺入曉霜「大椎穴」。這一下卻極為迅疾,微一捻動,便即拔出,如此時快時慢,不一陣便刺了曉霜四處要穴。

  梁蕭見這胖老頭認穴下針之準,端的生平僅見,他囿於曉霜之言,不敢動手,一時呆在當場。這時凌霜君聞聲上樓,掀開簾子,見梁蕭握拳瞪眼站在一旁,不由臉色一變,低聲道:「過來。」梁蕭微一猶豫,走上前去,凌霜君一把將他拉出屋外,目光閃動,澀聲道:「你怎麼來了?」梁蕭如實道:「我來瞧曉霜的。」凌霜君眉頭大皺,心中氣惱至極:「你這野小子,既來看人,怎不正大光明地進來,卻破窗而入,幾乎誤了大事。」只聽梁蕭又道:「那個胖老頭在做什麼?」凌霜君一拂衣袖,不耐道:「吳先生正用『炎陽百草鎖魂針』為曉霜治病!」她一拉梁蕭道,「下樓再說。」

  到了樓下,梁蕭又問道:「嬸嬸,曉霜究竟是什麼病?」凌霜君瞥他一眼,心中冷笑,懶得答話。梁蕭正想追問,忽聽「咯登登」下樓之聲,只見那個胖老頭兒飛也似衝了下來,兩眼向著梁蕭猛瞪。

  凌霜君向梁蕭,道:「你來見過這位『惡華佗』吳常青吳先生!」

  梁蕭此刻知道他是給曉霜治病的大夫,對他大生好感,唱了個喏,恭恭敬敬叫了聲: 「吳先生!」吳常青卻兩眼一翻,瞪眼喝道:「去你媽的。」抬手一拳,搗向梁蕭心口。梁蕭急忙雙手橫胸,擋住來拳。吳常青一拳沒打著,更是生氣,一邊叫罵,一邊頻頻揮拳,招式雖不精妙,氣力卻十分沉重。梁蕭擾他治病,心中抱愧,不好還手,只是格擋,十招不到,便挨了三拳,拳勁貫體,痛徹心肺。後退間,他背脊已抵上牆壁,忍不住叫道: 「臭胖子……哎喲,你再打……再打我要還手了。」

  「好啊!」吳常青退後一步,瞪圓了眼,厲聲道:「老子就看你怎麼還手?」話未說完,鼻翼忽地微微抽動,眉宇間露出喜色,叫道:「什麼?什麼?」只聽凌霜君在樓上笑道:「吳先生,您可猜猜!」吳常青閉著眼睛,搖頭晃腦一陣,忽而拍手笑道:「是了!是了!小團龍!哈哈,小團龍!」竟然再也不瞧梁蕭,圓滾滾的身子如一個皮球,哧溜一下躥上樓去。梁蕭心掛曉霜,也忍氣跟上。

  只見屋中三人圍著一團爐火坐定,身前各放一個紫砂甌。火上銅壺正沸,曉霜倚在母親身邊,揉弄著兩寸見方的渾圓茶餅,細細的茶絲隨她纖纖玉手撲簌簌落入紫砂甌裡。凌霜君提起銅壺,將沸水注入,甌中翠浪翻滾,一股濃濃的茶香瀰漫樓上,將草藥味沖得乾乾淨淨。

  曉霜見了梁蕭,笑著招呼一聲,吳常青微微一愕,打量梁蕭,皺眉道:「你便是曉霜常常提到的梁蕭……」但此時鼻尖茶香拂過,太過誘人,忍不住將後面的話丟到一旁,望著身前甌中升騰的白汽,連連搓手,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樣。梁蕭心中大是驚奇:「不就是喝茶麼?有什麼稀奇?」瞪了老頭一眼:「莫非這老胖子家裡太窮,連茶葉都買不起?」

  卻聽曉霜笑道:「蕭哥哥,你瞧這白汽像什麼啊?」梁蕭定睛看去,只見茶水白汽在空中聚而不散,似極了一隻伸頸展翅的白鶴,一隻散盡,一隻又出,不由奇道:「怪了!」 曉霜笑道:「才不怪,這是棲月谷裡特有的『孤鶴玉泉』,水質之美堪稱天下無對,用它來沖『小團龍』,當真……」吳常青豎起大拇指,截口笑道:「舉世無雙,哈哈,舉世無雙!」說得眉開眼笑,喜不自勝。

  曉霜將手中茶餅遞給梁蕭,凌霜君則將一個紫砂甌放到梁蕭身前。梁蕭詫然道:「這是做什麼?」花曉霜嫣然道:「分茶呀,你把茶餅揉散一些在甌裡,媽媽再注入沸水。」 梁蕭「哦」了一聲,隨手掰下一半,放在甌裡。

  吳常青怒道:「你當是吃飯?放這麼多,不怕遭天譴麼?」說著露出心痛神情,將多餘茶絲捧了出來。梁蕭忍不住大聲叫道:「不就是茶葉麼?放多放少打什麼緊?」吳常青兩眼翻白,怒道:「你小屁孩兒知道什麼?」說著將手中茶葉小心翼翼放好,說道,「這 『小團龍』出自福建,乃是茶中極品,小小一餅,價值百金,只是進貢大內。但金可有而茶不易得,便是皇帝老子也珍惜得不得了。聽說樞密院、中書省的那些大官兒,也只有皇帝南郊致齋時方能得賜一餅,四個人環坐分吃。故而這『分茶』之法,也是『小團龍』獨有的吃法。有人寫詩,單道這分茶的妙處。」他說到得意處,一雙小眼瞇成兩條細縫,搖頭晃腦地道:「紛如劈絮行太空,影落寒江能萬變。銀瓶首下仍尻高,注湯作字勢嫖姚。」

  梁蕭聽他說得好聽,便喝了一口。吳常青盯他笑道:「滋味如何?」梁蕭雖覺滋味不壞,嘴上卻故意道:「沒什麼好喝,還不如馬尿。」吳常青小眼一瞪,暴跳如雷:「放屁,放屁,你這張嘴才只配喝馬尿。」說著將梁蕭的茶甌劈手奪過,全都傾入自己甌裡。梁蕭大怒,幾欲跳起,但望了曉霜一眼,又忍氣坐定,強笑道:「吳先生,我不會喝茶,現在才品出滋味來,讓我喝一口好麼?」吳常青睨了他一眼,冷笑道:「想喝了麼?哼,但憑你方才說的話,老夫一口也不給你喝。」一手護住砂甌,以防梁蕭來搶。

  梁蕭滿腹怒氣,卻敢怒不敢言,花曉霜掩口笑了一陣,注滿一杯,遞到他面前,含笑道:「蕭哥哥,喝我的好了。」梁蕭接過,默默品了兩口,但覺清心潤脾,心頭怒氣竟隨之煙消了。

  四人如此坐著品茶,皆不說話,吳常青品法甚是古怪,每喝一口,必定閉目晃腦,陶醉良久,歎一口氣,再喝一口。梁蕭但覺無聊,便問道:「花大叔上哪裡去了?」凌霜君不大想與他說話,聞言只淡淡道:「今日午時便是『開天大典』,他忙得緊。」梁蕭奇道:「什麼開天大典?」凌霜君微微蹙眉:「你不知道麼?」梁蕭頓覺茫然。這些天他忙於練功,對宮中之事一無所知,再說眾人皆未將他放在眼裡,大小事情也從不告之。

  卻聽花曉霜道:「蕭哥哥,這開天大典顧名思義,便是破開蒼天、萬物重生的意思,也就是破舊立新的大典。」梁蕭似懂非懂,正欲詳加詢問,忽聽得遠處傳來波斯水鐘的長鳴,一連三響,一聲響似一聲。一名侍女入內道:「夫人、小姐、吳先生,宮主請您們過去。」

  凌霜君微微頷首,挽著曉霜之手道:「吳先生,時辰已到,我們去吧。」吳常青嘿笑道:「慢來慢來,你們先走一步,老夫要把茶水喝完,嘿嘿,如此好茶,焉能白白浪費?」 凌霜君心知此老雖然醫術通神,但卻嗜茶如命,此時萬萬丟不下這「小團龍」,只得笑道:「也好。」她瞧了梁蕭一眼,心道:「這野小子不通禮數,討厭至極,如此鄭重大典,他一去,說不定又惹出事端,反而不美。」想著故意裝忘記,也不喚他,逕自將花曉霜拉起就走。她走得匆忙,花曉霜也只來得及回望一眼,便消失在門簾之後。

  屋裡只剩梁蕭與吳常青二人,沒了花曉霜,梁蕭心頭悵然若失,悶頭喝光甌中茶水,默不作聲。吳常青喝了一陣茶,忽地斜睨他道:「小子,這個開天大典你想不想去?」梁蕭搖頭道:「人家沒叫我,我去幹嗎?」吳常青冷笑道:「你這小子,真是糞裡的石頭,又臭又硬!」梁蕭反唇相譏:「你這胖子,真是糞裡的白蛆,又臭又肥。」吳常青正在細品茶味,聞言大倒胃口,將茶吐入碗裡,怒道:「混賬小子,你就不會說些別的?」梁蕭道:「可是你先罵人的。」吳常青望了他一眼,卻沒動手,只是冷笑道:「你小子倒有些骨氣,不比那些凡夫俗子,只會挨罵,不敢還口。」梁蕭道:「凡夫俗子有什麼不好了?你吃的喝的,不都是凡夫俗子種出來的?」

  吳常青一愣,偏想不出如何駁他,只得掉轉話頭,冷笑道:「哼,曉霜常和我說起你這混賬小子,每每談到你,都十分高興。」梁蕭心裡一熱,朗聲道:「那是自然,我和她可是最好的朋友。」

  吳常青破天荒露出一絲笑容,頷首道:「那好,你以後多來這裡坐坐,逗她開心,對她的病極有好處。」梁蕭一愣,低聲道:「吳先生,曉霜究竟是什麼毛病?」吳常青抿了一口茶,望著樓頂半晌,寒聲說道:「那叫做九陰毒脈,天生陰氣過余,陽氣孱弱。陰寒毒氣盤結於九大陰脈之中,隨時都會取她性命。」梁蕭聽到最後一句,驚得一跳而起,失聲叫道:「你說什麼,她,她怎的生出這種怪病?」

  吳常青脾氣雖大,卻是一個直腸直肚的人,不喜欺瞞,梁蕭一問,便隨口說道:「這是娘胎裡帶來的,她媽當年吃了人家一記至陰至寒的掌力,抬到我那裡,已是奄奄一息。老夫一把脈門,發覺她不僅中了寒毒,還有了數月身孕。」他說到這裡,細眉緊蹙,長歎道:「早知如今,老夫就該只救母親,不救胎兒,省得造孽。當時我問花清淵那小子,是否救這胎兒,他心軟腸柔,當即求我兩個都救。老夫什麼人物,自不能說救不了的話,雖然明知兩全其美太過勉強,也使出了渾身本事。唉,最後是保住這對母女的性命,克服了醫道上幾乎難以克服的難題,殊不料那殘餘陰毒竟然聚於胎兒體內,成了『九陰毒脈』。」 他說到這裡,突地橫眉怒目,一拍大腿,大罵道:「晦氣,真他媽的晦氣。」

  梁蕭心如火燒,急聲道:「先生您醫術高明,勢必能治好她的,是不是?」吳常青面皮泛黑,狠狠瞪了他一眼,悶悶喝了一口茶,方才緩緩道:「那陰毒是胎裡帶來的,頑固不化。這十多年來,老夫想盡法子,用了無數藥物,給她易經洗髓,驅除寒毒,但到頭來也只能延她一時性命。哎!老夫治病從來有頭有尾,既讓她來到世間,老夫一日不死,便救她一日,除此之外,也別無他法了。」

  梁蕭聽得發呆,忽地雙眉一挑,高聲嚷道:「死胖子,你騙人吧!」吳常青拍腿怒道:「老夫騙你個屁,騙你又不能換茶吃!」梁蕭見他模樣,情知所言非虛,心口一堵,暗忖道:「為何這世上好人總是薄命,爹爹為人良善,卻死得不明不白,曉霜待人最好,卻又身患絕症,難道老天爺非要讓好人死光死絕麼?」他越想越怒,驀地一掌拍出,這一掌乃鬱怒所積,幾乎用上全力,但聽嘩啦啦一聲大響,竟將身側樓板擊穿,碎末飛濺,煙塵四起,盡皆落入紫砂甌裡。吳常青顧不得燙手,急忙伸袖摀住紫砂甌。怒道:「臭小子,你瘋了麼?瘋了麼?」

  梁蕭盯著一對手掌,微覺怔忡。原來,他這些日子習練石陣武學和黑水武功,時日雖短,內功已然大有精進,只是他沉迷其中,不自知而已。

  正自發呆,吳常青忽地跳起,劈手給了他一個嘴巴,厲聲叫道:「瘋小子,吃錯藥了麼?」梁蕭挨了一記耳光,才略略清醒了些,但又不能還手,心中一時好不憋悶。吳常青又注了一碗茶水,一品之下只覺滋味大減,想必是方才落入了泥屑。他嗜茶如命,一時氣惱無比,瞪著梁蕭大吹鬍子。

  兩人四眼相對,鬥雞也似的坐了片刻,梁蕭好容易按捺住怒氣,猛然想起一事,問道:「吳先生,你聽說過純陽鐵盒麼?」吳常青沒好氣道:「聽說過,怎麼?」梁蕭道: 「我聽人說過,那鐵盒中藏有呂洞賓的丹書火符,能生死人肉白骨。秦伯符為得這鐵盒,還跟一個大和尚一場好鬥。吳先生,不知那個什麼丹書火符能治好曉霜的頑疾麼?」

  吳常青拈鬚冷笑,待梁蕭說罷,方才哼聲道:「呂洞賓一個狗屁道士,能有幾多斤兩?生死人肉白骨!呸,去他媽的。常言說得好:」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病來病去,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可恨世人只愛捨難求易,多年的重病卻盼著一天痊癒,不聽醫囑,不服藥石,偏去求什麼神漢巫婆、畫符道士。哼,結果病還是病,死還是死,完蛋大吉,咎由自取。「他罵到興起,嗓音越來越高,恨不得叫全天下的人都聽見。

  梁蕭遲疑道:「但我聽秦伯符說,他去要那個盒子,都是因為吳先生你提到過純陽鐵盒。」吳常青斜睨他,嘿笑道:「老子叫你鑽褲襠,你鑽是不鑽?」梁蕭皺眉道:「當然不鑽。」吳常青說道:「那便是了。當日秦伯符練功走火入魔,前來求我醫治。我一把脈,就知是因為他那『巨靈玄功』太過霸道,最好的法子莫過於自廢武功,非是丹藥所能濟事。 『巨靈玄功』原本是道門中的武功,秦伯符的師父玄天尊也做過道士。是以那廝不信老夫的言語,還搬出道門的周天搬運之法與老夫理論。老夫聽得有氣,就說:」巨靈玄功算個屁?你知道呂洞賓麼?他可是出了名的活神仙。聽說他有個純陽鐵盒傳世,內有丹書火符,能治百病,你不妨尋來試試,或許治得好你的痼疾。哼,那姓秦的貌似機靈,實則蠢如牛馬,聽得這話,頓時歡喜,不過,算他還有良心,又問老夫道:「既然能治百病,難不成也能治霜姑娘的病?『老夫被他反覆詢問,心頭煩亂,便說:」當然能了,你他媽的有能耐,就把鐵盒找來再說。』那廝得了這句言語,歡喜得屁滾尿流,一顛一顛地去了。哼,別說鐵盒治病子虛烏有,就算找到又如何,那鐵盒從來沒人打開過,或許本就是一塊頑鐵,妖道騙人的把戲。「

  吳常青半生行醫,最恨的便是巫婆道士,是以罵不絕口,梁蕭想要問那純陽鐵盒的詳情,卻又哪裡插得進去。忽見一名侍女挑簾進來,怯怯地道:「吳先生,宮主請你過去!」 吳常青聞言心頭一驚:「糟糕,只顧跟這王八羔子瞎掰,幾乎誤了大事。」當即住口,站起身恨恨瞪了梁蕭一眼,道:「臭小子,你也跟我過去。」

  梁蕭眉頭大皺,道:「定要去麼?」吳常青哼聲道:「你既當霜兒是朋友,這一盛會你是非去不可的!」不由分說,拽著梁蕭便往外走。但走了兩步又倒轉回來,將紫砂甌裡的茶水一口氣喝光,連茶葉也用手掏光,塞進嘴裡,邊塞邊道:「別浪費了,別浪費了。」

  吃罷了茶,吳常青拖了梁蕭,直走到靈台之下,遙見數百人或站或坐,聚在台上。二人拾階而上,方至中段,花清淵早已迎了下來,拱手笑道:「吳先生安好!」掉頭向梁蕭笑道,「你也來了。」又拉著他手道,「花大叔近日忙於練武,無暇瞧你。看你氣色很好,想來病已痊癒了吧?」梁蕭心頭一暖,笑道:「蒙大叔掛心,我全都好啦。」花清淵聞言大笑,甚是歡喜。

  三人並肩到了台上,梁蕭舉目一望,只見花無媸正南而坐,她見了吳常青含笑招呼道:「吳先生好。」對梁蕭卻正眼也不多瞧。花慕容站在她身後,懷抱一支黑鞘古劍。左首數尺,端坐著花曉霜母子。花曉霜見了梁蕭,展顏而笑。五人下首,左三右四分別坐了七人,右首當先一人便是那守衛靈台的明姓老者,其後坐著左元,後面二人依次是童鑄與秦伯符。秦伯符臉上氣色好了許多,看見梁蕭雙眉一挑,微微點頭,卻不上前相認。左方為首一人卻是修谷,另兩人依次為葉釗與楊路。看七人氣度,與他人俱都不同,想來身份尊貴,再看四周男男女女,無不神色肅穆。

  花清淵將兩人引至上首,命人搬來兩張坐椅,著二人坐下。梁蕭見年輕人大都站著,深感自己就座不合場面,便道:「花大叔,我年紀小,站一站也沒關係。」花清淵沒料他變得恁地懂事,一怔之間,不由笑道:「好啊,聽你這句話,花大叔打心裡歡喜!」拍拍他肩,回身走到花無媸右側站立。

  梁蕭混入人群,挨著一個眉眼疏朗的少年站定。不多時,波斯水鍾又響一聲,場中說話聲漸漸稀落,安靜下來。花無媸一點頭,只見那明姓老者緩緩站起,一手拈鬚,朗聲吟道:「皋禽名祗有前聞,孤引圓吭夜正分;一唳便驚寥泬破,亦無閒意到青雲。」語聲舒曼,卻清曠悠遠,偌大的棲月谷也隨之迴響。方才吟罷,左元也站起身來,長聲和道: 「睡輕旋覺松花墮,舞罷閒聽澗水流。羽翼光明欺積雪,風神灑落占高秋。」

  話音方落,卻聽童鑄接口道:「辭鄉遠隔華亭水,逐我來棲緱嶺雲。慚愧稻粱長不飽,未曾回眼向雞群。」秦伯符微微一笑,起身和道:「右翅低垂左脛傷,可憐風貌甚昂藏。亦知白日青天好,未要高飛且養瘡。」修谷哈哈笑道:「秦老弟這詩雖詠病鶴,卻忒也喪氣了些。」略一沉思,捋鬚吟道,「烏鳶爭食雀爭窠,獨立池邊風雪多。盡日蹋冰翹一足,不鳴不動意如何。」秦伯符拍手笑道:「好個獨脛立雪,果真不失風采。」

  梁蕭聽得奇怪,推了推身邊那少年,道:「喂,那些老頭子做什麼?」那少年聽他言語粗魯,心覺不喜,但想他與花清淵說過話,理當有些身份,只得耐著性子道:「閣下想必是外來的貴賓吧?這天機八鶴吟詩明志,本是開天大典前的常例。只不過六年前『靈鶴 』秋山秋伯伯病歿了,秋家一脈單傳,秋伯伯又終身未娶,是以秋家後繼無人,如今只剩下七鶴了!」說罷不勝黯然。梁蕭猛然省悟,無怪五人適才所吟詩句,莫不與鶴相關了。

  那少年又指著明姓老者道:「那位是『黃鶴』明伯伯,單名一個歸字……」他將七鶴身份一一道來,梁蕭方知左元為「白鶴」,童鑄為「青鶴」,秦伯符為「病鶴」,修谷為 「丹頂鶴」,葉釗為「池鶴」,楊路乃「黑頸鶴」。少年說完,只聽楊路已朗聲吟道: 「渥頂鮮毛品格馴,莎庭閒暇重難群。無端日暮東風起,飄散春空一片雲。」他為七鶴之末,吟罷此詩,也以之結尾。

  花無媸見七鶴吟詩已畢,神色肅穆,開口道:「今日……」話音未落,忽聽明歸揚聲道:「慢來。」花無媸詫道:「明兄還有什麼話說?」明歸淡然道:「當日靈鶴西去,而今八鶴凋零。但咱們幾個老兄弟情深意重,須臾難忘。明歸不才,願替秋山老弟吟詩一首,以資懷念,也好湊滿先天八鶴之數。」花無媸蛾眉微微一挑,頷首道:「便依明兄。」

  明歸略一思索,朗聲吟道:「青雲有意力猶微,豈料低回得所依。幸念翅因風雨困,豈教身陷稻粱肥。」吟罷又道,「秋老弟一生櫛風沐雨、孤獨苦悶,但風骨卻十分清高。如今雖歿,耿耿精魂仍留長空,光照我等俗人。」說罷屈膝向天,拜了一拜。童鑄等人俱是面露感傷,紛紛拜倒,須臾間人群矮了一片。

  花無媸不想明歸舊事重提,頗感意外,不由皺起眉來。明歸起身又道:「宮主,秋老弟當初死得不明不白,不知過了這許多年,可有什麼結果?」花無媸搖頭道:「當日不是說了,秋山服毒自盡,還能有什麼結果?」明歸道:「但他為何自盡?宮主可知?」花無媸不由得面色一沉,冷哼一聲,高叫道:「我又怎麼知道?」話一出口,左元、童鑄、修谷三人目視花無媸,均有悲憤之色。

  花無媸心覺不妙,但如何不妙卻又說不明白,只得按捺怒氣,緩緩道:「今日乃是開天大典,此事會後再說,明老哥暫請退下。」明歸笑一笑,道:「好說好說。」轉身坐下,其他六鶴見他坐定,始才各自落座。

  花無媸按著扶手,起身說道:「今日各位從天南地北趕來,著實辛苦,更難得伯符回來,六年來『天機七鶴』首次聚在一處,當屬難得……」說到這裡,明歸忽又截口說道: 「宮主說錯了,當是天機八鶴才是。」花無媸柳眉陡豎,正要駁斥,卻聽左元大聲道: 「不錯,秋兄人雖已死,英靈猶存。」童鑄、修谷也齊齊點頭道:「左老二言之有理。」

  花無媸面沉如水,沉默半晌,方才淡然道:「諸位說得是,算是老身失言了,此時當為天機八鶴重又相聚。」說罷歎一口氣,續道,「家父英年早逝,留下我與無想。家弟年幼,老身迫不得已,以及笄之年執掌天機宮事。本想無想年長再讓與他,誰料他福分太薄,方任宮主,便挑戰強敵,重傷不治。」她想起亡弟,眼眶不由一熱,幾乎落下淚來,緩聲道,「當日宮中群龍無首,老身不得已重領宮主之事,時至今日,已有三十餘年。天幸我天機宮血脈不絕,我兒清淵年長,算學武功皆有所成。故而老身擬將宮主之位讓於清淵。不知各位可有異議?」說著將目光慢慢掃過場上。

  梁蕭恍然大悟:「原來破舊立新、重辟宇宙,便是更換宮主的意思。」想到花清淵要做宮主,也頗替他高興。花無媸見場中寂然無聲,便道:「清淵。」花清淵應聲上前,屈膝拜倒。花慕容將手中黑鞘長劍捧到花無媸手中。花無媸倒轉劍柄,沉聲道:「清淵,這柄太阿劍乃是宮主信物。太阿倒持,權柄在握。握此劍柄,你便是天機宮十二代宮主,從今往後,號令群倫。」

  花清淵略一默然,終於應了一聲,正要伸手把握劍柄,忽聽有人高聲叫道:「且慢!」 眾人均是一驚,掉頭看去,只見一名身著紫緞、面容英爽的三旬漢子越眾而出,朗笑道: 「在下蘇南錢莊主事明三秋,竊以為淵少主當此宮主之位,大為不妥。」

  花無媸一皺眉,臉上騰起一股淡淡青氣,收回古劍,「哦」了一聲,道:「明主事以為有何不妥了?」她目中精光灼灼,直逼明三秋。明三秋卻不為所動,微微笑道:「第一,淵少主大逆不孝!」此話一出,數百人一片嘩然。花無媸一愣,冷笑道:「這話也能亂說麼?明三秋,若不說個明白,可要受宮規處置!」

  明三秋笑道:「在下不敢。所謂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花清淵至今只有一女,而且身中『九陰毒脈』,性命有若懸絲,若他百年之後,誰可繼承天機道統?」花曉霜便似被人在胸口打了一拳,臉色慘變,垂下頭去,凌霜君一張臉也變得蒼白如紙。梁蕭不由心生怒火,對這明三秋好生不滿。

  花無媸卻不動聲色,淡然道:「這是我兒家事,他自有妻子,日後生兒育女,也不是什麼難事!」花清淵渾身一震,站起想要說話,卻見花無媸一揮手,只得歎了口氣,退到一旁。

  明三秋笑道:「也罷,誠如宮主所言,但這花曉霜已近十五,為何還未見他夫妻生出一男半女?」花慕容忍無可忍,厲聲高叫道:「明三秋,你小小一個主事說這等話,不嫌放肆麼?」明三秋笑道:「容少主萬勿誤會,在下也是為天機宮前途著想。要知天機宮內藏天下典籍,外有錢莊良田,宮人沒有二千,也有一千七八,倘若群龍無首,錢財性命倒是小事,宮內典籍若是有所閃失,我等有何面目往見天機宮列祖列宗?」

  花無媸瞧了花清淵一眼,冷笑道:「此事淵兒自有安排,不勞明主事關心,你若無他事,便請退下。」明三秋微微一笑,卻不見後退,口中道:「在下還未說完呢!」花慕容眉頭一蹙,厲聲道:「你!你還有什麼話說?」明三秋笑而不語,花無媸臉上卻陰晴不定,尋思道:「此人平日在蘇南料理錢糧,甚為低調,極不起眼。怎麼今日突然變得如此張狂?難道有所倚仗不成?」她越想越疑,瞧了明歸一眼。明歸乃是明家族長,花無媸原盼他出面阻止,豈料明歸手拈長鬚,神色冷漠,對眼前情形仿若不見。她不由得心頭怒起,卻又不便失了風度,冷眼打量明三秋,淡然道:「好吧,明主事請說!」

  明三秋拱手笑道:「謝過宮主。據三秋所知,入選宮主之人須得武功算學皆在眾人之上,方可繼位,不知是也不是?」花無媸還未答話,左元已然接口道:「不錯!是有這個規矩,那是當年人丁興旺時定下的。自靈通公之後十代之內,花家人丁漸漸稀少,近五代來,皆是一脈單傳,故而這個規矩久未提起了。」花無媸聽他說的都是實情,無法反駁,只得道:「左二哥所言甚是。」

  明三秋笑道:「好,既然有這個規矩,那麼,淵少主更擔不得宮主之位了。」花無媸面色越發陰沉,盯著他道:「又是為何?」語氣中已蘊有怒意。明三秋目視花清淵,笑道:「只因無論算術武功,花少主皆算不得天機宮第一。」花無媸接口道:「不錯,清淵的功力比老身略略差些,但精進神速,過上一年半載,天機宮之內當再無敵手。」

  明三秋一手按腰,驀地縱聲長笑,笑聲雄渾無匹,震得眾人雙耳嗡嗡作響,花無媸心頭微凜,揚聲道:「有什麼好笑的?」明三秋神色一凝,朗聲道:「所謂道無常道,法無定法!宮主只在花家眾人裡算來算去,卻不知天機宮兩千之眾,並非全都姓花!」眾人聞此語,均是面面相覷,好不詫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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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機卷 第十二章 天地反覆


  花無媸看了明三秋半晌,不怒反笑道:「如此說來,明主事自忖勝得過清淵了?」明三秋笑道:「宮主英明!」花慕容見他小小一個主事,卻大言不慚,忍不住飛身縱出,喝道:「無知狂徒,姑娘先稱稱你的斤兩!」她掌中帶袖,卻是「雲掌風袖」的功夫。

  明三秋哈哈一笑,雙掌一揮,大袖飄拂。花慕容見狀,吃了一驚,敢情明三秋所用,竟也是花家不傳之秘「雲掌風袖」,只是掌力剛多柔少。明三秋一拂一拍,花慕容雙腕竟被他大袖纏上,疾退數步,彈足橫踢。明三秋左手駢指點她膝間環跳穴,右袖斜掠,拂她額頭。這招「長煙落日孤城閉」袖如長煙,掌似落日,似守還攻,厲害至極。花慕容慌忙收足而起,成金雞獨立之勢,使招「碧雲冉冉衡皋暮」,右袖陡直,以剛勁克他袖勁,左掌輕揮,以柔勁退他剛勁。卻不料明三秋雙足一撐,身子如陀螺般飛旋而起,右掌化為左袖,左袖變做右掌,剎那間疾攻三招。這輪變化突兀至極,全然不是雲掌風袖的路子。花慕容手忙腳亂,忽覺眼前一花。明三秋右掌已停在她喉前三分處。眾人見明三秋六招制住花慕容,哄然驚呼。花無媸面上則如籠寒霜,倏地踏上一步。

  不料明三秋呵呵一笑,收掌退後兩步,垂手而立。花慕容定了定神,喝道:「你方纔的身法,不是雲掌風袖。」明三秋笑道:「我說過這是雲掌風袖麼?」花慕容心道:「是了,方纔這一轉,分明是他明家的『北斗七步』,但他化入雲掌風袖之間,卻是天衣無縫,不著痕跡。」但她性子倔強,不肯認輸,又大聲叫道:「好,這次算我輕敵,咱們重新打過。」明三秋擺手笑道:「不必了,你一個女孩子家,動手動腳,成何體統?」花慕容一怔,怒道:「你說什麼?」明三秋笑道:「女子無才便是德,理當穿針引線,伺候公婆。哈哈,武功再好十倍,還不是生孩子的料。」他明說花慕容,眼角餘光卻落到花無媸臉上。

  花無媸眉間陡然透出一股青氣,她雖是一介女流,但統領天機宮三十餘載,駕馭群倫,不讓鬚眉,哪由得一個後生小輩如此挑釁!她冷哼一聲,便欲下場,誰知明三秋目光一轉,對花清淵笑道:「淵少主,花家就你一個男兒,你敢與我一決高下麼?」他招招進逼,卻語語出奇,花無媸忖道:「不錯,今日乃是扶持清淵繼位,我若貿然出手,不但奪了清淵的風頭,抑且落了這姓明的口實。」想著心生猶豫,停足不前。

  花慕容瞧明三秋迭出大言,目中無人,早已氣昏了頭,袖揮掌起,飄然拍出。不料花清淵身子倏晃,眾人也沒看他如何抬足,便已掠過丈許,伸手在花慕容肩頭一扳,歎道: 「慕容,你退下吧!」花慕容被他一帶,身不由己退出三步,轉到他身後,心中雖然不願,但也不好違背,只得乖乖退下。

  明三秋見花清淵如此身法,心頭暗凜,挑起拇指笑道:「好啊,如此才是做宮主的氣量!」花清淵拱手道:「哪裡哪裡,明兄武功奇絕,花某佩服得很。」明三秋笑道:「淵少主無須客氣,今日明某權且做塊試金石,試一試淵少主做宮主的本事!」他神色一正,朗聲道,「淵少主,先論文,還是先論武?」花清淵微一猶豫,便聽花慕容叫道:「先論武,哥哥,替我打他兩個大耳刮子。」花清淵想了想,歎道:「就如我妹子所言吧!」

  明三秋暗自冷笑:「這花清淵果如傳言一般,優柔寡斷,遇事無甚主意。」當下拱手笑道,「淵少主請!」花清淵也拱手道:「請。」二人身形同時一晃,衣襟無風而動,但足下皆如磐石,不動分毫。這一較內力,竟是平分秋色。

  花無媸心知花清淵為人平和,平日極少與人動手,但內力之強,小輩之中當無敵手。但見二人內力相若,心頭頓然一沉,望著明歸冷笑道:「明老哥,恭喜恭喜,你教的好侄兒!」明三秋正是明歸的嫡親侄兒,因父母早死,因此為明歸收養,名為叔侄,實與父子無異。明歸淡然笑道:「宮主過獎了,他再怎麼厲害,也只是個小小主事罷了!」他語含譏諷,花無媸如何聽不出來,冷笑一聲,再不多說。

  就這一句話的工夫,那二人已然交上了手,拳來腳往,鬥得難分難解。

  花清淵越鬥越覺心驚,這明三秋招招式式全是天機宮的路子,但高妙淵博,卻出人意表。二人鬥到四十招,台下已是議論紛紛,靈台上嗡嗡響成一片。花慕容也忍不住道: 「媽,這廝莫非將天機宮的武功學全了。那一招是『五行接引拳』,這半招是『穿花蝶影手』,這招是『雲掌風袖』。哎喲!還有左家的『磐羽掌』,童家的『靈樞定玄指』,楊家的『八柳回風術』,莫家的『蒼龍翻江腿』,葉家的『陽春融雪勁』,修家的『悲歡離合拳』。咦!這招是什麼?」

  此時花清淵被明三秋一輪疾攻,漸漸抵擋不住,稍落下風。明三秋朗聲長笑,拳若星飛電走,逼得他倒退不迭。花無媸面皮繃緊,澀聲答道:「這是我家的『軒轅九式』,適於男子修煉,你沒學過。」她口中力持鎮定,心頭卻如驚濤駭浪。敢情明三秋這百招之內,竟然將天機宮三十六門絕學盡數使遍,而且招招精妙,不少花家獨門絕學也被他用了出來,嫻熟之處不在花清淵之下。但花清淵卻不知道他的虛實,此消彼長,盡被明三秋逢招破招,一一克制。

  忽然間,明三秋使一招「六爻散手」,左手虛招,花清淵想也不想,便以「六甲掌」 格擋。花無媸心中「咯登」一下,暗叫不好。果見明三秋右臂突出,一招「千龍拳」飛出,正中花清淵肩頭。花清淵退後數步,晃了一晃。花慕容急忙上前,一把扶住,道:「哥,不礙事麼?」

  花清淵默運內力,並無阻礙,搖頭道:「不礙事,明主事手下留情了!」他直起身子,向明三秋一拱手道,「閣下武功精深,花清淵輸得心服口服。我武功不濟,著實不配當這個宮主。」明三秋見他眉間隱有喜色,暗覺怪異,略一沉吟,也拱手笑道:「承讓承讓。」 眾人聽這兩句對話,便似炸了窩一般,哄然亂叫起來。

  花無媸忽地踏前一步,柳眉倒豎,厲聲道:「明三秋!這三十六路武功你怎麼練出來的?」明三秋笑道:「這是三十六路武功麼?」花無媸一愣,喝道:「怎麼不是?你方才武功之中,將『天罡徒手三十六絕』盡數使出來了,老身可是看得清清楚楚,你休想抵賴!」 她轉身望著左元道,「左二哥,八鶴中以你見識第一,你說是麼?」

  左元微笑道:「確是如此。」花無媸冷笑一聲,目視明三秋道:「天機三十六絕中,除了你明家九絕,另有九絕乃是我花家不傳之秘,另十八絕卻是左、童、秋、修、葉、楊的家傳功夫。這二十七門絕學,你從哪裡學來的?」明三秋微笑不語,左元卻起身笑道: 「宮主言之差矣,明賢侄雖然使出三十六絕,但據我看來,卻沒一門絕學用完過,只是東鱗西爪、拼湊巧妙罷了。」

  明三秋撫掌笑道:「說得好,我當真不會三十六絕,只會一絕,便叫做『東鱗西爪功 』。」花無媸臉色微變,打量左元半晌,緩聲道:「左兄目光如炬,老身自愧不如!」她看了看左元,又看了看明歸,二人均與她含笑對視。花無媸何等聰明,剎那間心頭通亮,慢慢坐回椅上,淡然道:「明老大、左二哥,你們可知道,老身一時未傳位,便有生殺予奪的大權麼?」

  明歸將衣袍一拂,挺身站起,輕笑道:「花無媸,你聰明一世,卻糊塗一時,你當只有我二人麼?」花無媸神色陡變,剎那間只見修谷、童鑄先後站起,葉釗、楊路、秦伯符卻是一臉茫然。

  那四老將手一拍,場上人半數上前一步,全是五家之後。花無媸臉色倏地慘白,她極力壓制心頭波瀾,冷笑道:「明歸,我只想明白,你們為何如此做?」明歸笑道:「說來簡單,自古以來勝者為王。」左元接道:「不錯,我們忍你太久了!」修谷望了花清淵一眼,微覺慚愧,歎道:「花家血脈已斷,早當另立新主了。」花無媸忍不住厲聲道:「胡說八道,清淵難道不是花家血脈?」童鑄冷笑道:「他不姓花,他姓……」話未說完,眼前一花,臉上已清清脆脆挨了花無媸一記耳光。明歸與左元見狀,一個用掌,一個使笛,左右夾擊花無媸。秦伯符驀地縱身上前,「嘿」的一聲,一掌拍出。左元只覺大力湧至,回掌擋住。只聽「辟啪」兩聲,花無媸對明歸,秦伯符對左元,互拼一掌,各各跳開。

  花無媸轉身拔劍在手,驀地厲聲喝道:「清淵,太乙分光。」花清淵手握劍柄,眉宇間卻露出幾分猶豫。童鑄大大邁前一步,昂然道:「好啊,花無媸,你要用外人的功夫來對付我們嗎?若你要刺。」他指指心口,冷笑道,「往童老三這裡刺,看看是紅的還是黑的。」

  花無媸一怔,劍尖微微下垂。童鑄面對眾人,將背脊盡皆賣給了她,高叫道:「花無媸,你可知我們四個老頭子,為何要處心積慮與你作對?」他頓了一頓,道,「只因為那個外人害死了你親弟弟無想。」花無媸怒道:「你胡說什麼?」童鑄冷笑道:「當年若非那人逞強,與蕭千絕結下冤仇,蕭千絕怎會趕到天機宮,無想又豈會重傷不治?如果還讓他的兒子鳩佔鵲巢,我們幾個老頭子就不用活啦。」花清淵神色一變,茫然望著母親,敢情童鑄說的事,他也是第一次聽到。

  童鑄轉過身來,逼視花無媸道:「我再問你,靈鶴秋山到底怎麼死的?」花無媸怒道:「我早說過了,他是服毒自盡。」童鑄冷笑道:「他為何服毒自盡,恐怕你最明白。」 花無媸臉色微變,寒聲道:「童鑄,你越發放肆了!」童鑄冷笑道:「大夥兒都明白,秋山對你花無媸用情極深,以致終身不娶。哼,後來那人與你鬧翻,他更是癡念不絕。六年前那天他自盡之前,曾經來找過你,是也不是?」

  眾人目光盡都落在花無媸臉上,花無媸目光閃爍,良久方道:「不錯。他確是找過我,對我說了許多無禮的話。」她原本極不願說出此事,但事已至此,不能不說個明白。童鑄臉色發白,仰天厲笑後恨聲道:「那麼,你就不留情面,罵了秋山一通,對不對?」花無媸道:「那是自然。只不過,事關秋兄清譽,我始終隱瞞不說。」

  童鑄又是長聲厲笑,笑著笑著,眼中突地流下淚來,澀聲道:「清譽,嘿嘿,清譽,怕是為了你花無媸的清譽吧!秋山對你一片癡心,天地可鑒,你卻對他如此心狠。可憐秋山丹青之技獨步當世,卻毀在你這薄情寡義的婦人手裡……」八鶴之中,童鑄與秋山最為友善,對秋山之死也最為痛心,話未說完,已是淚流滿面,驀地咬牙道,「花無媸,六年前得知秋山死因,老夫便立下重誓,不扳倒你花家,決不罷休。」

  花無媸眼見在場眾人無不動容,暗自凜然,冷冷道:「童鑄,秋山見我之事十分隱秘,你又從何而知?」童鑄道:「你不必管。」花無媸道:「好,我不管,你既然六年前便知道此事,卻也難為你性如烈火,竟能隱忍如此之久?」童鑄經她一說,自覺失言,揚聲道:「總而言之,這六年來我也沒用陰謀詭計,只求堂堂正正勝你一場,這開天大典,老夫等得久了。」

  花無媸眉間如罩寒霜,冷笑道:「什麼堂堂正正?怕是給他人做嫁衣吧。」童鑄一愕,眼角不由自主瞥向明歸。花無媸微微冷笑,瞧了童鑄一眼,淡淡道:「童老三,你霹靂火性,膽氣有餘,但心機未免淺露。」又瞧了修谷一眼,冷笑道,「你修老六面和心軟,鮮有主見;至於左老二麼,雖有幾分算計,但氣量狹隘,不成大器。」她說到這裡,目光轉向明歸,兩人四目交接,空中似有火光迸出。只聽花無媸冷冷道:「唯有你明老大,膽識俱佳,計謀深沉,今日之局,恐怕籌謀已久了吧?」

  明歸淡淡一笑,漫不經意地道:「其實童老三說得雖然不差,但都不是主因。歸根結底,花清淵武功不及三秋,憑什麼做宮主?常言道: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嘿嘿,花家執掌天機宮四百餘年,如今也該退位讓賢了吧?」花無媸冷哼一聲,道:「這才是你的真心話吧。」明歸哈哈笑道:「你一介女流,欺花家男丁盡喪,做這宮主已是勉強。三十年前天機宮就該易主,但看在你才智高妙,無人能及的份兒上,大夥兒容忍至今,已算對得起你花家了。」

  花無媸冷笑道:「只怕沒這麼簡單,這個什麼東鱗西爪功,以你的天資,可不是三五年工夫創得出來的。我倒是奇怪,你怎麼學到花家的獨門功夫?」明歸慢條斯理地道: 「你記得當年蕭千絕闖山之事嗎?」花無媸道:「那有什麼干係?」明歸道:「當年在石箸雙峰下,天機宮高手盡出,與他交手,那一次人人都出了絕招。老夫湊巧留了點兒心,雖沒記全,卻也記了個五六成。況且三十年來我時時留心,從沒閒著。至於心法,雖然花家為長久統治一方,只允自家一門通曉三十六絕,但殊不知天機武學與數術相通,彼此皆有脈絡可循。不過真正融會貫通者,卻不是老夫,而是我侄兒三秋!」他娓娓道出多年謀劃,了無愧色。眾人瞧著明三秋,只見他笑容始終不改,不由紛紛忖道:「平日裡看他謙沖和氣,沒料到竟能自創武功。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花無媸一挑眉,冷笑道:「明歸,我雖知你城府甚深,但確沒料到你心計如此了得,三十年前便開始謀劃。」明歸嘿然不語,花無媸望著左元等人道:「此人說的你們都聽到了,他不過是要奪取宮主之位,你們跟著他,最後也是明家人做宮主,對你們有何好處?」 左元笑道:「花無媸,你不用挑撥離間。三秋才氣過人,論武,有流水公之能,論算,有元茂公之才。智謀心計,更非他花清淵可比。良禽擇木而棲,只有如此人物,方能領袖群倫,將天機一脈發揚光大。」其他三人皆覺有理,連連點頭。

  花無媸氣結道:「好啊,我天機宮歷來以韜光養晦、守護典籍為任,你卻說要發揚光大?真是豈有此理。別忘了,葉釗、楊路、還有伯符,都還在我這邊!鹿死誰手,還未成定局。」說著向葉釗、楊路看去。葉、楊二人雖然與花清淵交好,但到這個時候,也是心生猶豫,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花無媸心頭頓時一窒:「看來,除了伯符顧念舊恩,忠心不貳,就只有『太乙分光劍』可恃了。好,今天就拚個你死我活。」她握劍之手微微一緊。

  忽聽明三秋長笑一聲,朗聲道:「宮主忒也小家子氣了,明三秋絕非要恃強奪位,更不願天機宮血流成河,要麼方才一拳,淵少主不死即傷了。其實說來說去,宮主是以血緣定人,我與各位叔伯卻都認為,宮主之位能者居之,唯有武功算術均能服眾,方可成為天機宮主。如今我僥倖勝了淵少主半招,宮主若不反對,我再和他比一比算術。若明某敗了,轉身便走,永不踏入天機宮半步;若是僥倖又勝,宮主怎麼說?」

  他這幾句話說得光明正大,眾人紛紛點頭。有人叫道:「不錯,今日不能技壓全場,日後怎麼服眾?」「是呀,風水輪流轉,花家也該讓一讓了。」「以算術定輸贏,勝者為主!」一時間議論紛紛,喧囂不已。

  花無媸眼見大勢已去,心底裡歎了口氣。卻聽花清淵歎道:「無須再比了吧,只求三秋兄當了宮主,不要為難我花家就是……」明三秋正色道:「這個不用花兄說,我以人頭擔保,花家衣食住行一切如舊,決不為難半分。只是,花家的九大絕學與太乙分光劍劍譜全得交出。」花無媸冷笑道:「好啊,到底露出狐狸尾巴了!」明三秋笑道:「既為一宮之主,不知鎮宮絕技成何體統?」花無媸見他志得意滿,竟視宮主之位為囊中之物,一時怒不可遏,揚聲道:「清淵,和他比!哼,元茂公之才?我倒要看看,這廝有沒有先父一半本事?」

  花清淵秉性沖淡,對這宮主之位本無興致,但又不好違逆母親,只得應允。明三秋笑道:「如此正好,勝敗皆是磊落。淵少主,你我各出一題如何?」花無媸揚聲道:「慢來,老身尚是宮主,題目當由老身來出!」明歸冷哼一聲,道:「若你先來個『日變奇算』、再來個『元外之元』,大家都要拍屁股走人。再說你素來不守規矩,難免沒有告訴你兒子算法!」花無媸粉面生寒,正欲反駁,卻聽明三秋笑道:「無妨,只要不是元外之元,隨你出題難我!」

  梁蕭聽到這裡,心頭大震,幾覺難以置信,半晌方才明白過來:「原來他們也解不出 『元外之元』!」他有生以來,雖然受過許多苦楚,卻從未受過如此欺瞞。想到這裡人人知情,唯獨自己蒙在鼓裡,平白受了五年苦楚,幾乎送了性命。他越想越覺難過,一時鼻酸眼熱,淚水止不住地流下來,眼前迷糊一片,舉目望去,四周眾人也似變了模樣,心中只是大叫:「都是假的,都是假的,花無媸的話是假的,花慕容的話是假的,就是花大叔對我也是假的……」一時間,他悲憤無比,只覺人人可憎,再也不想稍留片刻,一拂袖轉身欲走,誰知掉頭之際,忽見曉霜怔怔地盯著花清淵,神色惶惑,沒來由心頭一酸:「天機宮裡,也只有她是真心對我,教我識字算數,又百般開導我,讓我從天機十算中解脫出來,如今她受惡人欺辱,我捨她而去,豈非無情無義?」想著步子一頓,猶豫不前。

  花無媸目視明三秋,神色陰晴不定,良久方道:「這可是你說的?」明三秋笑道: 「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花無媸見他蠻有把握,更覺遲疑,緩緩道:「好,不說別的,就算那道『日變奇算』。若你算得出,老身自然無話可說。」明三秋嘿然一笑,接過明歸遞上的算籌紙筆。花無媸冷然道:「好啊,連紙筆都準備好了。」明三秋笑而不言,下筆若飛,刷刷刷寫了約摸半個時辰,托起宣紙,吹乾墨跡,雙手奉給花無媸道:「請宮主過目。」

  花無媸接過細看。眾人目光盡皆落在那張墨跡淋漓的宣紙上,心知這薄薄一張白紙,便決定了天機宮來日命運,是以人人目不交睫,緊張至極。

  過得許久,忽見花無媸雙目一閉,長長吐了口氣,好似蒼老了數十歲,半晌慢慢睜眼,幽幽歎道:「果然是道無常道,法無常法。沒想到天機宮竟出了你這種奇才。明三秋,算你厲害,從今往後……從今往後……」說到這裡,望了望花氏眾人,嗓子一啞,竟說不出話來。眾人見此情形,知道明三秋解出日變奇算,一時間驚呼歡叫之聲此起彼伏,靈台上亂成一團。

  明三秋心中得意萬分,一心立威,向花清淵拱手笑道:「花兄,你也來解解,省得來日有人說我勝得不夠公平。」口氣一轉,自然地將「淵少主」變做了「花兄」。花清淵略一怔忡,搖頭道:「我解不出來!」明三秋笑嘻嘻地道:「花兄沒有試過怎麼知道?對了,花兄,第八算『子午線之惑』你想必算出來了,我有兩種解法,不知花兄用的是哪種?」 他一副誠心求教的模樣,花清淵卻囁嚅數下,又道:「我也沒算出來。」明三秋裝出驚訝神氣,笑道:「那麼第七算『鬼谷子問』用到垛積術,不算太難,花宮主是垛積術的大家,花兄想必也很了得,咱倆切磋切磋如何?」花清淵更為尷尬,低聲道:「我……我還是沒解出來。」聲音越來越小。明三秋故意皺眉道:「如此說來,花兄究竟解出幾算?」

  花清淵尚未答話,花慕容已忍不住怒道:「姓明的,勝了就勝了,不要欺人太甚……」 說到這裡,饒是她如何心高氣傲,也是眼圈通紅,語聲哽咽,再也說不下去。花清淵則臊得面紅如血,渾身發抖,俊目之中隱然已有淚光。

  明三秋見他如此模樣,大覺心滿意足,哈哈笑道:「慕容小姐勿要動氣,我隨口問問罷了!」說罷又是大笑。

  他笑聲未絕,忽聽一人冷冷說道:「區區一道『日算奇變』,又有什麼了不起?」明三秋聞聲一愣,只見一個腰插寶劍的少年越眾而出,大步走來。他不認得梁蕭,雙眉一揚,厲聲喝道:「你是哪家的子弟?這裡商量宮中大事,有你插嘴的份兒麼?」言辭之中,儼然擺起了宮主的架子。

  花清淵怕他動怒,忙道:「蕭兒!你快退下。」梁蕭冷冷一笑,卻不理會,逕自走到案前,鋪玉版、拈紫毫、舔丹硯、染烏墨,刷刷刷寫下一道算題,高聲道:「這道『牛虱算題』,分別求公牛、母牛、老牛、小牛、黑牛、白牛身上的虱子數目,甚是簡單。明三秋你不妨算算。」這道題求六個未知元,相當於「六元術」,精深奧妙,古今所無。

  明三秋接過,凝神瞧了半晌,臉上漸失血色。他力持鎮定,淡淡道:「這是什麼算題?題意亂七八糟,文辭粗俗不堪!哪裡解得出來?」說罷隨手擲在一邊。梁蕭道:「那可不一定。」說著將狼毫在墨硯裡舔過,右手持筆疾書,左手運籌如飛,一路解下。花慕容見這小子如此嘴臉,心知必有名堂,忍不住抹去眼淚,站在他身後,瞧他弄些什麼玄虛。卻只見梁蕭算法精微,初時她還勉強看得懂一點半點,看到後來竟全然摸不著頭腦,只知道那是極高明的,忍不住脫口叫道:「媽,你快來看!」

  花無媸聽她叫聲惶急,移步上前,遠遠瞟了兩眼,神色陡變,匆匆靠攏,屏息觀看梁蕭算題。明三秋正要和她詳談讓位之事,忽見花無媸不顧而去,心頭大訝,也站上去觀看,這一看不禁倒抽了口涼氣。他與花無媸均是當世算術大家,梁蕭算法之妙,自然一看便知,當真曠古凌今,思人所不能思,想人所未曾想,奧妙之處令二人瞧得呆了。

  梁蕭一氣解完,笑道:「明主事,這一題也算容易吧?」明三秋眉頭緊蹙,沉吟道: 「這個委實不算太難,只須細想片刻便能解開。」花無媸心中慍怒:「你現在看了解法,才敢說這話,若只給你題目,憑你也算得出來?」正想著如何狠狠駁他。

  卻聽梁蕭笑道:「我就知道你有這麼無賴!」當下又揮筆寫下一題,卻是一道「北斗算題」,這道題求天樞,天璇、天璣、天權、玉衡、開陽、瑤光七個未知解。明三秋一看題目,不由暗暗叫苦:「又多了一元?此題決計解不出來!」但兀自嘴硬道:「好啊,你先解來瞧瞧,或許咱們想的一般?」梁蕭笑道:「你鬼頭鬼腦,又想賺我解題,然後說細想片刻,便能解開。是不是?」明三秋臉上一熱,支吾不答。梁蕭笑道:「裝傻麼?我再問你一句,你解得出來麼?若是不答,便是解不出來。」他步步緊逼,明三秋臉色倏地一變,厲聲道:「解不出又如何?難道你解得出來?」梁蕭道:「你如此說話,定是自認解不出了!好,我就解給你看,省得你癩蛤蟆坐井底,不知天高地厚!」明三秋正在爭奪宮主,一聽這話,頓想到「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一語,不由瞪著梁蕭,心中氣惱至極。

  卻見梁蕭把算籌一拋,掐指合十,全憑心算,刷刷刷一路解下,一個時辰不到,北斗七解盡數得出,解法之妙當真是亙古以來從未有人涉及。明三秋與花無媸瞧到這裡,均是臉如白紙,場上眾人雖不了了,但為二人神情所懾,俱都望著梁蕭,一時忘了呼吸。

  花無媸心中一陣悲喜交加,抬起頭來,喃喃念道:「爹爹,莫非您冥冥中知花家今日有難,特意派這少年來相助麼?莫非您在天上窮極巧思,終於解出了元外之元,然後溝通陰陽,傳給這少年麼?」她絕處逢生,竟想及宿命之說,望著悠悠碧空,幾乎癡了。明三秋卻渾不知為何大功即將告成之際,竟會冒出這麼個少年來,一時間腦中亂成一團,只有一個念頭轉來轉去:「這少年到底是何方神聖?」

  惶惑中,卻聽梁蕭朗聲道:「這些算法,皆是我求『元外之元』時想到的,直解到十二元。好,再寫一題『十二生肖問』。」他隨寫隨解,答了十餘頁紙,忽地搖頭歎道: 「這一題龐大艱深,我解到這裡,終究無以為繼。哎,『元外之元』,當真是無解之元。」 他黯然一陣,抬眼望著明三秋,見他心神不屬,便道:「你當第七算『鬼谷子問』很好解嗎?垛積術與天元術不同,千變萬化無有窮盡。哼,我便出幾道算題,跟你切磋切磋。」 說著就要出題。

  明三秋已是面如死灰,尋思道:「他算到這個地步,古今所無。他出的題勢必千難萬難,跟他比算,當真自取其辱!罷了!」想到這裡,嘴裡一陣苦澀,長歎道:「不用再比了。小兄弟算學通神,明三秋甘拜下風。」此話一出,滿座皆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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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機卷 第十三章 勝者為王


  梁蕭哈哈一笑,揚聲道:「如此說來,這天機宮主豈不是該由我來做?」眾人無不變色,明歸雙眉斜挑,眸子裡精光迸出,射在梁蕭身上。

  左元冷笑一聲,道:「這小子不過是個外人,就是算術超群,又怎能做得了宮主?」 眾老紛紛稱是,梁蕭笑道:「這敢情好,你們既能取花家而代之,為何外人不能做這個天機宮主,難道你們口口聲聲說『勝者為王、能者居之』都是放屁不成?」眾人聞言均是一怔:「不錯,既然明家取代花家是能者居之?外人為何就不可能者居之?」一時議論四起。

  明歸眼珠一轉,向明三秋使了個眼色,嘿笑道:「小傢伙,就算你算學厲害,武功也未必夠得上宮主之位?」明三秋明白伯父心意,呼地一掌拍向梁蕭,喝道:「不錯,讓我再試試你手底的本事。」花無媸早已留心,一掌封上,明三秋功力略遜,退了一步。哪知明歸趁二人動手,倏然縱出,展臂探爪,拿向梁蕭!秦伯符見勢長笑一聲,一晃身,雙掌推出,竟是後發而先至,掌指相較,勁風迸發,二人閃電般換了一招。秦伯符足踏大地,穩若磐石,明歸則身在半空,無可憑借,一個觔斗倒翻落地,兀自蹭蹭蹭連退三步,踏碎三塊青磚,臉上時紅時白,剎那間變幻三次,氣血真如沸了一般,不由心中大駭:「這姓秦的怎地如此厲害,老夫倒走了眼了!」天機八鶴中秦伯符排在第四,平時最為低調,但論及真才實學,他實不在花無媸之下,「巨靈玄功」更是武林一絕,舉手抬臂,皆有拔山扛鼎的大威力。

  秦伯符長笑道:「明兄的『飛鴻爪』果然犀利,秦某還想領教一二!」說著踏上一步,雙手平平推出。明歸只覺氣如浪湧,不敢硬接,閃身避過,飛爪斜拿秦伯符腰眼。秦伯符揮掌下擊,掌爪相交,明歸只覺指尖火辣辣生痛,爪勢猝翻,扣向秦伯符手腕。瞬息間二人各逞絕學,纏鬥一處。

  明三秋見明歸佔不了上風,花無媸又將自己看死,濃眉一挑,哈哈笑道:「且慢動手!」 明歸依言跳開,秦伯符不好追擊,冷笑一聲,暫且止步。

  花無媸睨了明三秋一眼,寒聲道:「你還有什麼話說?」明三秋笑道:「宮主莫惱,家叔不過試試這位小兄弟的功夫罷了。依我之見,大家均為天機宮中人,不可為一個外人傷了和氣,若有分歧,不妨平心靜氣理論一番!」他將「外人」二字咬得格外清楚。花無媸冷笑道:「你倒變得快,動手的是你,平心靜氣的也是你了!」她回望梁蕭,微覺迷惑:「沒想到六年光景,這少年便將算學研習至此,真叫人不可思議。」想到這裡,她含笑道:「梁蕭,你不是要學太乙分光劍麼?老身答應傳你!」言罷負手而立,含笑不語。

  花清淵大喜過望,忙道:「蕭兒,還不拜師?」明氏伯侄卻均是面如死灰,心知梁蕭一旦拜師,便是天機宮的弟子,以明三秋的道理,便有做宮主的機會。二人皆想:「花無媸如此作派,分明是要弄個魚死網破,寧願將宮主之位讓給這小子,也不讓我明家弄到手!」

  場上一時鴉雀無聲,人人皆望著梁蕭,瞧他主意。不料梁蕭只搖了搖頭,道:「我不想學了!」花家諸人齊齊一驚。明三秋等人卻是意外之喜。花無媸怒極反笑道:「梁蕭,你辛辛苦苦學了五年算術,不就是為學這門武功麼?」不提此事,倒也罷了,提到這五年的辛苦,梁蕭恨不得與花無媸拚個死活,但自忖武功淺薄,尋思道:「這筆賬來日再算。哼,說到底,此間誰做宮主,關我屁事。」當即又搖頭道:「不學就是不學。」也不顧花無媸窘迫,轉身便走,不料這一轉身,正與花曉霜四目相對。

  花曉霜早先因父親受辱,傷心流淚,此時臉上淚痕仍在,但一見梁蕭,什麼不快都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心中只有歡喜,禁不住破顏而笑。她人雖病弱,但笑容極美,宛如雲破月來、嬌花含露,說不出的嫵媚動人。

  梁蕭瞧得一呆,繼而胸中隱隱作痛:「姓明的叔侄陰險狡詐,我若這般撒手而去,只怕從今往後曉霜再也不會有這般笑容了?」想到此處,不覺心潮湧動,一轉身揚聲道: 「好,既是勝者為王,那麼只要算學武功都勝出,便能做這個勞什子天機宮主麼?」明三秋見他自信滿滿,心頭一凜,但他自負甚高,也被梁蕭這句話激起好勝之念,不顧明歸眼色,漫不經心地道:「不錯,若然二者勝出便為宮主。」梁蕭將腰間寶劍丟在一旁,笑道:「好,咱們就比武功。」眾人見他公然搦戰,無不駭然:「這小子瘋了不成,就算他打娘胎裡練起,也不是明三秋的敵手。」

  明三秋打量梁蕭片刻,忽而笑道:「小兄弟,君子一言?」梁蕭一哂,朗聲道:「快馬一鞭。」秦伯符深知梁蕭的根底,按捺不住,厲聲喝道:「臭小鬼!你昏頭了麼?算術也就罷了,論武功你有幾斤幾兩,也敢來這裡賣乖露醜?」花清淵也道:「梁蕭,事關重大,不可逞強。」梁蕭只是冷笑,並不答話。花無媸見他自信滿懷,盤算道:「此子不可以常理揣度,想必又有什麼出奇制勝的招數?即便沒有勝算,只要他這般胡鬧下去,終究於我有利。」當即不出一聲,冷眼旁觀。

  明三秋見人多嘴雜,只怕梁蕭反悔,急上一步,拱手笑道:「小兄弟,請賜教!」梁蕭大剌剌也不回禮,笑道:「好說好說,我指點你兩招便是了。」明三秋心中大怒,臉上卻微微一笑,雙掌忽收忽放,使了招「偏心折葉」,此乃「玄形掌」裡的招數。「玄形掌」 為花氏九大絕學之一,以「玄之又玄,掌出無形」為要旨,變化無方。明三秋一出手便是這門上乘武功,正想速戰速決,勝他個酣暢淋漓。

  梁蕭見他掌來,大笑一聲身子後仰,左掌五指散開,放在胸頸之間,虛點明三秋手腕,跟著腰肢一扭,右掌穿過明三秋兩掌之間,拂他胸口。這一拂妙入毫巔,明三秋忙將掌勢圈回,截向梁蕭脈門,足下橫踢,逼他後撤。

  梁蕭這招「太白醉酒」使過,急忙縮手,忽又咿咿呀呀,大哭起來,雙手如拭淚,踉蹌撲跌,繞著明三秋飛奔。此招「窮途當哭」與明家的「北斗七步」近似,但精奧繁複尤有過之,心法更是奇特——據傳晉代大文豪阮籍放任車馬自行,遇上窮途末路必定大哭而返,這一招正取那阮籍狂放之意。明三秋見梁蕭時笑時哭,若癲若狂,但舉手抬足皆似有莫大威力,不由心頭大凜,打點精神,連變三招,才將來招化解。

  眾人看到這裡,方知梁蕭出手高明,並非易與,不由連連稱奇:「這孩子內力平平,招式卻奇妙得緊!」花曉霜原本極為擔心,此時見梁蕭不落下風,又覺歡喜,急聲道: 「蕭哥哥好厲害呢!誰教他的?爹爹,是你麼?」花清淵搖頭道:「我哪教得出來?」凌霜君也是皺眉,心道:「他方才被吳先生毆打,怎地沒見他出手招架?」側目望去,卻見吳常青小眼瞪著場上,一張臉醬爆豬肝也似。

  拆了數招,明三秋雙掌如封似閉,一招「洞天石扉」平平推出。這招拙中藏巧,勁力內蘊,一遇反擊立時變幻百出,乃是極其厲害的殺手。花清淵看得分明,失聲叫道:「蕭兒當心!」

  梁蕭聞聲,不及轉念,見明三秋掌來,兩指一併,點他脈門,這招「春秋直筆」如孔夫子作春秋,一字褒貶,直指善惡。明三秋見他墮入彀中,雙掌一分,陡然間,呼呼連拍五掌,彷彿天門洞開,群仙出遊,掌風迭起,不分先後襲向梁蕭。只不過明三秋極為自負,見梁蕭招術精奇,便要憑招式將他擊倒,好叫眾人心服,是以招式雖奇,內力卻不甚強。

  眾人見狀驚呼四起。梁蕭卻是不慌不忙,將身一旋,右手如握刀筆,左袖揮灑自如。這招「屈子賦騷」取自屈原行吟江畔的風骨,朗麗哀志,驚才絕艷,梁蕭或憑大袖以柔克剛,或以刀筆攻敵必救,只在眾人眼花繚亂之間,便將明三秋連環五掌化去,而後身形後仰,使招「宋玉臨風」,右足虛虛實實,倏地彈中明三秋右肘。這一腳用上全力,明三秋痛入骨髓,羞怒難當,輕敵之心盡去,長嘯一聲,身法陡急,滴溜溜當空飛轉,幾乎不見人影,出手更是變化莫測,『東鱗西爪』的奇功絕技,如長江大河,一瀉而出。

  梁蕭生平頭一回與如此高手交鋒,見他攻勢忽轉凌厲,微感慌亂,但勢成騎虎,只得以「聖文境」武功拆解數招,忽吃明三秋一招「落花刀」,掃脫髮髻。曉霜見狀,失聲驚叫。忽又見梁蕭身形一晃,脫出掌外,才又舒了口氣。但經此數招,明三秋看透梁蕭深淺,再不遲疑,只求速戰速決,故而招招狠辣,皆指梁蕭要害。秦伯符與花清淵看得驚心動魄,各自運功在身,只等梁蕭遇險,便要上前襄助。

  梁蕭抵擋不住,仗著「幻塵身法」東逃西竄。明三秋急欲求勝,幾步搶上,大喝一聲, 「鳳尾腳」連環踢出,腿影漫天,晃人眼目。梁蕭無法可想,將身子一矮,鑽到渾天儀後,見明三秋踹來,猛地將渾天儀一撥,巨大銅球滴溜溜旋轉,明三秋腳下一滑,腿勁竟被卸到一邊。

  明歸瞧得雙眉倒立,冷笑道:「這小子手底的功夫平平,腿上功夫倒是了得。」言下之意,譏諷梁蕭只會逃跑,花無媸也冷笑一聲,淡然道:「孫子有言:」兵無常勢,水無常形,因敵變化而取勝者,謂之神『,又說道:「退而不可追者,速而不可及也』,可見兵家聖哲也有遭遇強敵、盡快退卻之說。畫地死守,才是當真愚不可及。」明歸聽她引出先聖至言,難以反駁,只得冷笑道:「好,且瞧他逃得了多久?」

  靈台上渾天儀共有二十八具,以周天二十八宿方位放置,其實就是一座具體而微的 「渾天二十八宿陣」。梁蕭精熟天象,循陣理而行,明三秋轉了兩圈,幾乎跟丟,略一轉念,明白梁蕭意圖,暗罵小子奸猾,當下也依陣法追趕。

  梁蕭論神思捷悟勝過明三秋一籌,是以陣法用得巧妙,但輕功卻遠遠不及。二人奔走百十步,明三秋終究趕上,厲喝一聲,雙掌掄出。梁蕭避無可避,遁入銅儀之後,覷他來勢,又將圓球一撥。要知世間形體,渾圓者最不受力,這渾天儀不但通體渾圓,而且光滑無比。這一轉,又將明三秋掌力帶偏。兩人交手不及十合,滿陣銅球皆被梁蕭帶動,呼呼飛轉不已,明三秋一個疏忽,竟被銅球旋轉之勢帶了個趔趄。

  兩人疾若風火般在陣中轉了數匝,明三秋始終逮不著梁蕭,心中焦躁起來,忽地發聲清嘯,伸掌將銅球一撥,渾天儀驟然加速,嗡嗡作響。剎那間,只見明三秋身法若電,在陣中時隱時沒,看似追趕梁蕭,實則反覆撥動銅球,無所不至,只聽嗡響聲不絕於耳,銅球轉至極處,竟只剩一團光影,瞧不出本來之形。

  花曉霜心掛梁蕭,瞪著一雙大眼,全神看著,瞧到此時,也被銅球擾得眼花繚亂,不一時,便覺目眩頭暈,方要閉目稍歇,忽聽人群一陣低呼,急又睜眼再看。只見明三秋再度趕上梁蕭,拳腳迭出,曉霜頓時小手捂口,心兒懸得老高。

  梁蕭見明三秋拳腳打至,故伎重施,反手撥球,哪知方才觸及,指尖便是一熱,非但沒能改變銅球走向,反被帶了個狗搶屎。梁蕭這才明白,敢情明三秋先下手為強,令銅球轉無可轉,讓自己無從借勢躲避。眾人也看在眼裡,一時間對這明三秋的心計武功,均是駭服。

  明三秋計謀得逞,大喝一聲,劈手抓落。梁蕭連滾帶爬,拚死掙扎,但明三秋手法之快,斷是目不暇接,耳不及掩。正要得手,耳邊突地傳來一連串金屬碎裂之聲。明三秋一驚,轉眼瞧去,頓時大驚失色,敢情渾天儀上的巨大銅球紛紛脫出基座,呼嘯飛來。原來,渾天儀本是推測天象之用,法天而動,運轉緩慢,建造之時,全沒想到會用來比鬥武功,是以機關造得十分纖細,一經如此快轉,紛紛斷裂。

  明三秋見此威勢,顧不得傷敵,倉皇躲閃。但那二十八個銅球早已漫天亂轉,向他撞來,明三秋連撥帶閃,讓開兩個,卻被第三個銅球重重撞在背上,一個踉蹌撲出,還未站定,又被兩個銅球同時撞中前胸後背。縱然銅球中空,但形體甚巨,每球不下百斤,加之旋轉之力,其勢足有三四百斤。饒是明三秋內功高強,也連中三球,但覺喉頭一甜,兩耳嗡鳴不已。

  梁蕭倒在地上,反而佔了便宜,見勢一路滾出,只聽得頭頂罡風呼嘯,轟鳴聲震耳欲聾。好容易滾到無風處,抬頭一看,場中人均是臉色發白,銅球則大多落定,滿地亂滾,卻不見了明三秋的影子。梁蕭彈足踢開一個銅球,縱躍而起,大笑道:「勝負已分,明三秋自作自受,完蛋大吉。」

  他話音方落,五六個銅球忽地散開,明三秋披頭散髮跳了出來,臉色酡紅,嘴角掛著血絲,雖覺內臟隱痛,但見梁蕭得意模樣,仍不由高聲罵道:「做你媽的千秋大夢。」他露面以來,始終恭謙有禮,此時忽然罵出一句粗話,眾人無不驚詫。

  梁蕭見他形同厲鬼,也駭了一跳,強笑道:「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你這兩腳貓倒有九條命。」明三秋怒哼一聲,刷刷刷連環三掌,劈向梁蕭,這路「陽關三疊手」,一掌強過一掌。但他連遭銅球撞擊,受傷不輕,雖仗著內功精湛,強自壓制,但起落之間,已不似方才迅快。

  梁蕭看他掌來,閃身讓過,眼角覷處,忽地發覺明三秋這一掌暗藏九宮之義,轉身之際,卻又化為八卦,變得甚是高明。這些變化若換在明三秋趨退若神之時,梁蕭逃命唯恐不及,決然不及細看,但眼前明三秋拳腳大緩,梁蕭瞧得數招,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天機武學不離數術,這廝仗著數術了得,將天罡三十六絕的根基融會貫通,變出一套東鱗西爪的雜碎武功。」

  他明白此理,舉目瞧去,便如洞中觀火,明三秋的武功一目瞭然。忽見明三秋移步,心中一默,忽地低聲念道:「履明夷、踏歸妹、進中宮,搗西方之金。」明三秋雖受內傷,耳功仍在,聽得清楚,不由一怔,敢情梁蕭一口氣說出他後續的四般變化,驚惶中便欲變招。梁蕭瞧他抬手,微微一笑,又念到:「人元太元,出巽東南,過坎西北,鎮於中央智土。」明三秋大駭,再又變招,不想方才抬腳,梁蕭又將後續變化叫出。眾人只見梁蕭一手按腰,唸唸有詞,明三秋卻揮拳出腳,繞著他東西奔走,卻始終不曾遞出一招半式,一時間,面面相覷,暗叫古怪。只有花無媸耳力通玄,聽到些許,不由得輕輕點頭:「這小子不但算盡天下,而且心性狡黠,倘若大聲道出,明三秋或當是虛張聲勢,如此小聲嘀咕,反叫他捉摸不透。」

  明三秋連變九招,皆被梁蕭叫破,不覺手足無措。梁蕭覷出便宜,忽使一招「伊尹耕土」。據說伊尹投奔商湯之前,乃是一耕田奴隸,故而這招一揮一按,頗有揮鋤躬耕之勢。明三秋遮攔不住,倒退半步。梁蕭又使招「太公垂釣」,右手前探,左手下垂。明三秋此時方寸已亂,見梁蕭左脅之下隱有破綻,心中一時大喜,使招「扶疏六絕」,揮掌直搗中宮。哪知太公釣魚,願者上鉤,梁蕭這一招乃是誘敵之計,當下右拳一引,借力打力,撥開明三絕的掌勢,左掌翻出,擊中他右胸。明三秋連退兩步,胸口疼痛難耐。眾人見他中掌,頓時驚呼一片。

  梁蕭一招得手,信心倍增,長笑一聲,乘勝追擊,由「周公吐哺」起手,大開大闔,全是進手招數,連使「管仲射鉤」、「孫武麾軍」、「完璧歸趙」、「廉頗負荊」、「張良拾履」、「韓信點兵」、「諸葛揮扇」、「雲長舞戟」,均是石陣裡「將相境」的功夫,使到得意處,文武相生,顯出剛柔並濟之妙,打得明三秋左支右絀、後退不迭。梁蕭使得興發,不自禁縱聲長嘯,嘯聲衝破穹宇,直透蒼茫。眾人耳聽目視,均是駭然。

  明三秋空有「東鱗西爪」之奇學,卻被梁蕭克得幾無還手之力,心中焦躁,內傷發作更快,鬥了二十餘招,招式越發凌亂。梁蕭見狀,忽使一個「隱逸境」中的「許由洗耳」,左手卸開明三秋的「五嶽散手」,順勢一擺頭,招出「披髮入山」。他髮髻已脫,披頭散髮,使出這招再合適不過,烏黑髮絲隨風一蕩,便向明三秋雙眼掃去。明三秋眼前倏迷,急忙後仰。忽聽梁蕭大喝一聲,旋身出掌,按在他腰腹之間。

  明三秋再挨一記重手,後退五步,晃了數下,中掌處如被火燒。花無媸見勢,厲聲喝道:「勝負已分,不用再比了。」場上一寂,明三秋怔然而立,心頭亂哄哄一片:「我韜光養晦,苦練半生,難道就這樣完了麼?就這樣完了麼……」思來想去,不由毒念大起: 「拼著宮主不做,老子也要宰了這臭小子出氣。」驀地一聲大吼:「誰道勝負已分?」又向梁蕭撲去。眾人均覺此舉有失風度,秦伯符忍不住喝道:「怎麼,輸了還要打?」

  梁蕭移步後退,笑接道:「無妨!再打也是輸!」覷清明三秋來勢,使招「倉頡造字」,凌空數點,招法古拙;明三秋方要拆解,梁蕭十指連揮,又化作「張芝弄草」,跌宕起伏,忽轉瀟灑。明三秋拆了半招,梁蕭又變為「羲之寫鵝」。傳說「書聖」王羲之最喜鵝,也最喜寫「鵝」字,一個鵝字寫出千萬變化。梁蕭仿其神韻,食指顫動,出手雋永遒勁,兼而有之;繼而左手揮灑三下,拂向明三秋胸口諸穴。這一招「面益三毛」卻是取自大畫家顧愷之為裴楷畫像的故事。裴楷面上本來無毛,但顧愷之畫像時偏偏添了三根長鬚,他人一瞧,竟覺畫像倍增神韻,畫工之巧可想而知了。

  明三秋見他拂來,不得已橫臂格擋,卻不防梁蕭此招竟是虛招,右手一招「畫龍點睛」,一指突出,刺向他眼珠。明三秋慌忙仰首,雖然避開眇目之禍,顴骨卻被指尖掃著,疼痛無比。

  梁蕭這路功夫出自「書畫境」,以指法點穴為主,揮灑彈點,意境高妙。明三秋心浮氣躁,拆了二十招,便退了十餘步,被梁蕭逼到靈台邊上。卻聽梁蕭笑道:「我的兒,還不認輸麼?」明三秋冷靜已失,聞言正想回罵,可氣到胸口,隱隱作痛,只得暫且忍住。再拆兩招,忽見梁蕭一指飛來,猶若神來之筆,一時無法可擋,不由暗歎一口氣:「罷了!」 欲要低頭服輸,卻聽明歸喝道:「靈犀分水功!」明三秋自幼聽慣他吩咐,真力應聲貫於雙掌,霍然推出。這門「靈犀分水功」純以深厚內功遙擊傷人,便如靈犀所至,流水中分,迫得對方無法靠近。明三秋內功已臻「叱氣成雷,重樓飛血」之境,雙掌方出,梁蕭便覺無匹勁氣衝擊鼓蕩,匯聚過來,慌忙束手躍開。

  明三秋一招退敵,暗罵自己愚蠢。其實他雖然受傷,內功仍是遠勝,只是看梁蕭招式精妙,好勝心起,硬要在招數上壓住他,卻不料受傷在先,又被梁蕭瞧破「東鱗西爪功」 的拳理,再以石陣武學克制。石陣武學乃是花流水所創,天機宮的徒手功夫無出其右。明三秋的「東鱗西爪功」也遜了一籌,但他自視奇高,算學敗給梁蕭,已覺丟臉之至,一心在武功上不落半點下風,是以梁蕭招式越奇,他越是不服,無形中棄長用短,自然越打越輸。

  明歸旁觀者清,終於忍不住出聲提醒。明三秋依言而行,果然扭轉敗局,當下以無上內功遙擊梁蕭,舉手投足如風雷迸發。梁蕭空負絕妙招式,一旦無法迫近對手,自也無從施展。花無媸臉色一沉,冷笑道:「姓明的,這是比武還是群毆?」明歸手捋長鬚,笑道:「老夫不過說說而已,你若要指點這個小子,那也隨你指點,老夫決不多言。」他佯裝大度,卻深知內功不同招式,當場指點也長不得一分半分。花無媸除了生氣,也無辦法。

  明三秋穩紮穩打,片刻形勢大易,反將梁蕭逼至台邊,驀地運足勁力,化開梁蕭來掌,沉喝道:「下去吧。」雙拳陡出,拳風激烈,秦伯符遠在三丈之外,也覺勁氣襲體,大驚之下與花清淵雙雙搶出,明歸、左元、童鑄、修谷四人橫身阻攔。只聽數聲悶響,六個人拳掌相擊,罡風四溢,花、秦二人便是有天大本事,也擋不住「四鶴」聯手合擊,翻身後退,立足未穩,忽聽得梁蕭嘻嘻笑道:「偏不下去。」

  眾人眼前一花,梁蕭身形一閃即逝,明三秋雙拳落空,只覺背後風聲大起,梁蕭不知何時繞到他身後,揮掌打來,只得匆忙回身抵擋。花無媸卻看得心頭劇震,臉色大變,忖道:「這門功夫,他哪裡學來的?」

  只見梁蕭東奔西走,一步踏出,意在八方,但落定之時,卻往往出人意表,便似偌大靈台變為方寸之地,由他神出鬼沒,任意來去。明三秋捉摸不定,不得已收回一半勁力,護住要害。梁蕭束縛大減,進退攻守越發奇奧。

  明歸瞧了一陣,只覺梁蕭身法十分眼熟,驀地心念一閃,雙目陡張,失聲喝道:「三才歸元掌!他用的是三才歸元掌!」此話一出,人群中頓然生出一陣騷動。花無媸冷笑道:「才看出來麼?」明歸驚疑不定,道:「是你教的?」花無媸冷笑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她見場上二人鬥得難解難分,梁蕭仗著絕妙身法,東躲西藏,「三才歸元掌」 的真正妙處,卻一成也沒發揮出來,不時以石陣武學補救。她不由忖道:「今日實乃非常之時,用非常手段不可。這路武功是那賊子所創,清淵、慕容是萬萬不能學,但這小子不是我宮內之人,學來對付明家叔侄,也算以毒攻毒。」想到這裡,她冷笑道:「明老大,你方才說老身可以隨意指點他,好得很,我就指點給你瞧瞧。」

  她說罷目視場中,揚聲道:「梁蕭聽好。」梁蕭聞聲一愣,幾乎被明三秋一掌掃著,耳聽花無媸說道:「三才歸元者,氣凝於內,神遊於外,審敵虛實,伺機而動,此乃攻守之要。」梁蕭聽得好不奇怪:「老太婆說得頭頭是道,難道也會這路功夫?」他心中疑惑,但可惜身在鬥場,無法細問,聽她說得在理,也就姑妄聽之。

  卻聽花無媸又道:「三才歸元掌以心法為上,步法次之,掌法為下,你雖知步法掌法,卻不明心法。心法有三,」鏡心「、」無妄「、」太虛「,前兩者是『唯我』的境界,『 太虛識』則是『無我』的境界,所謂『唯我』,萬物忘形,唯有自身,正所謂:魚游水中而相忘乎水,鷙鳥乘風卻不知有風。」

  梁蕭聽到這裡,心念一動,轉身讓過明三秋左手一招「玄形掌」,又一錯步,避過他右手一招「千龍拳」,朗聲叫道:「橫盡虛空,天象地理無一可恃可恃者唯我。」花無媸喜上眉梢,說道:「對!我有幾句口訣,可助你平定心胸,養氣足身。」她也不避嫌,當著眾人說出,梁蕭印證日前所想,便如醍醐灌頂,頓生妙悟。

  明歸聽花無媸口若懸河,心中惱怒,但有言在先,不好反悔。瞧得梁蕭凝神傾聽,不禁忖道:「如此也好,趁他分神,殺他個措手不及。」他叔侄連心,明三秋也是一般想法,諸般狠招毒招一併使出,當真是罡氣排空,好似電轟雷鳴。

  梁蕭得花無媸指點,「神遊於外,氣凝於內」,耳聽說話,心中領悟,對明三秋視如不見,足下三三化四四,四四出梅花,直走到「六六天罡步」,來去自如,竟成周天之象。明三秋招式雖猛,一時卻也奈何不了他。

  花無媸見梁蕭如此穎悟,也覺驚奇,口中不停,繼續傳授梁蕭料敵破敵的訣竅,雖然皆是談其大要,但梁蕭聽之於耳,契合於心,花無媸還未說完,他已一變退讓之勢,誘敵入彀,施以反擊。「三才歸元掌」遇強越強,對手越是全力猛攻,它越有可乘之機。明三秋內傷發作,心氣越發浮躁,招招傾力而為,便如飛蛾撲火,正投梁蕭心意。

  明歸瞧得焦慮無比,眼望鬥場,耳中卻傾聽花無媸所說口訣,只盼聽出一些端倪,設法破解。忽聽她念到「虛則靜,靜則動,動則得。」想起這三句出自《莊子。天道》一篇,當即蹙眉苦思。但這「三才歸元掌」拳理玄妙,明歸如隔岸觀火,雖明知口訣出處,但想破腦袋,也勘不破其中真意。

  梁蕭卻深明拳理,話一入耳,便生妙悟。二人又拆數招,明三秋一拳打空,收勢不住,梁蕭覷得分明,大喝一聲,雙掌齊出,一招「三才歸元」按向明三秋後心神道穴。明三秋聽得風聲,奮起全身氣力,縱出丈餘。梁蕭一招落空,懼怕反擊,當即後撤,但明三秋這一縱卻也牽動傷勢,胸中氣血翻騰,幾乎站立不穩。花無媸暗道可惜:「這孩子到底輸在功力不濟,要麼這一掌便可鎖定乾坤了。」

  又鬥數招,梁蕭覷個破綻,忽自右方攻到,明三秋還未轉身抵擋,梁蕭忽又轉到左方,明三秋向左,他又到了右面。頃刻間二人團團轉了十個圈子,明三秋一連十拳,拳拳打空,胸口窒悶至極,驀地喉頭發甜,一口鮮血湧到嘴裡。

  花無媸瞧到此處,也不禁動容:「此子真是奇才,適才我說:」傷敵一分,反覆攻其傷處,一指濺血,則引其血流不止。『他竟然學來便用,而且恁地巧妙?「想著大生顧忌,」 他若能為我所用,倒是好事,若是與我為敵,卻是絕大禍胎。「

  花曉霜始終提心吊膽,很替梁蕭著急,眼見明三秋搖搖欲倒,忍不住問道:「爹爹,蕭哥哥再快一步,便可勝了,但為何總是慢了些,叫人看得心急。」花清淵搖頭道:「你瞧來容易,做起來卻難得緊了,這會兒雙方都是疲憊不堪,別說一步,半步也快不了。你別看他們越打越慢,其實,較之方才迅快之時更加凶險。」花曉霜心驚肉跳,屏息盯著鬥場,不知不覺揪緊了母親的衣襟,直至指節發白。

  「三才歸元掌」極耗內力,梁蕭內力本淺,奔走長久,丹田已是空空如也。明三秋也被梁蕭的疲敵之術擾得心力交瘁,鮮血一陣陣湧上喉頭,苦不堪言。兩人各有苦處,比鬥意志,倒勝過拚鬥武功。又鬥十合,梁蕭覷個破綻,向前撲出,明三秋聽到風聲,正欲閃避,哪知頭重腳輕,兩眼發黑,竟然挪不動步子,倏忽背心一痛,滿口鮮血再也包藏不住,撲地噴出,身子只一晃,便緩緩跪倒,雙手撐地,急劇喘息。梁蕭打中對方一掌,反被震退五步,跌倒在地,氣喘如牛,恨不能一頭躺倒,再不起來。

  這一陣鬥了兩百餘合,其中盈虛消長,詭奇變化,真瞧得眾人神馳目眩。偌大的靈台一時靜悄悄的,除了梁蕭與明三秋的喘氣聲,再無半點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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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機卷 第十四章 捨身飼虎


  驀然間,波斯水鍾嗡然長鳴,已至酉時。梁蕭聽得鐘聲,神志一清,長吸一口氣,搖晃著掙扎起來。明三秋見狀也想掙起,但稍一動彈,便覺內腑有如刀割,疼痛難禁,唯有眼睜睜瞧著梁蕭一分一寸站了起來。

  梁蕭當先掙起,心中狂喜,豈料還未站直,便覺腳酸腿軟,一個趔趄又向前撲。此時兩人一舉一動,無不牽動人心,梁蕭這一撲,驚得花慕容失聲嬌呼,瞧他總算踉蹌站定,方才鬆了口氣,心兒兀自突突亂跳:「這臭小鬼,嚇死人了。」

  花無媸見梁蕭站定,略一默然,走上一步,緩緩道:「恭喜足下,從今往後你便是天機宮主人!」眾人聞言俱是一驚,想到從今往後,便要聽這憊懶少年的號令,一時均感茫然。秦伯符更想:「我以前還要他當徒弟,現在他卻做了老子的上司,簡直豈有此理?」 接著又想,「當年我打得他好苦,也不知道這小子會否徇私報復。」想著雙眉緊蹙,暗暗發起愁來,花慕容也忖道:「我以前常和這小子作對,這遭他做了宮主,不知要不要尋我茬兒。」一時芳心忐忑,好不氣悶。

  倒是花清淵眉宇間透著喜色,上前一步,向梁蕭作揖笑道:「梁蕭,哎喲,不不,梁大宮主,恭喜恭喜。」花曉霜聽到這話,方才確信梁蕭當真要做天機宮主,頓時心頭一迷,傻傻望他,合不攏嘴。

  梁蕭喘息初定,雙頰上方有一絲血色,聞言只微微一笑,道:「花大叔,你忒也笨了。」 花清淵一愣,卻聽梁蕭揚聲道:「這個宮主我才不屑做!」此言一出,眾人聞言無不愕然。明歸不禁喝道:「豈有此理?你既然不屑這宮主之位,為何要出手搶奪?」梁蕭冷笑道: 「說來明白得緊,我只想叫大夥兒瞧瞧,能者未必居之,勝者未必為王。」眾人均是一愣,只聽梁蕭揚聲道:「諸位,若當真來個『能者居之,勝者為王』,這天機宮主豈不該由蕭千絕來做!」

  在梁蕭心中,蕭千絕天下無敵,而天機宮眾人卻與蕭千絕頗有過節,是以聽得這話,無不變了臉色。童鑄忍不住厲聲叫道:「蕭千絕大奸大惡,也配與我等相比?臭小子,你不做宮主便罷了,不要辱了我天機宮數百年清譽。」梁蕭道:「說得妙,蕭千絕是大奸大惡,這姓明的叔侄滿肚皮詭計,難道就是好人?換了是我,寧可要花清淵花大叔做宮主,與大家一團和氣,也勝過讓這姓明的騎在頭上拉屎。」

  除了幾個主謀,眾人對梁蕭這番評語均有七八分認同;更覺與其讓梁蕭這外人做宮主,倒不如讓花清淵來做。霎時間,葉釗、楊路對視一眼,忽地雙雙站起,走到花清淵身前拜倒,齊聲道:「葉楊兩家隨清淵兄調遣。」秦伯符也拜道:「天機別府三百壯士,聽君一言。」

  花清淵慌忙扶起三人,窘然道:「哪裡話……這,這……」情急間,已是語無倫次。天機宮年輕一輩多與花清淵友善,先時只因父命難違,此時輿情有變,童鑄之子童放當先出列,沉聲道:「爹爹,當今外夷強盛,漢室闇弱,我天機宮既以守護典籍為任,正當隱世不出,若得花兄這等恬淡沖虛之人領袖,卻是咱們的福氣。」修谷長子修天賜也道: 「不錯,前代恩怨早已過去。若以人品而論,當推花兄為首。」左元之子早夭,其孫左恨弱見勢上前一步,向花清淵一揖到地,卻不作聲。眾人心中暗許,一時不分姓氏,紛紛拜倒。

  左、童、修三老沒料到後人們都擺出如此陣仗,一時間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心中好生忐忑。明歸之子明三疊對父親背地裡器重堂兄,傳授衣缽甚為不滿,見狀步出,向明歸拱手道:「父親,大勢已去,清淵兄量大如海,現今回頭,還有轉圜餘地。」

  花清淵無心權位,見眾人突然都來推舉自己,又是意外,又覺焦急,忙要聲辯,忽見花無媸目中精光投來,只得囁嚅數下,將拒絕嚥了回去。

  花無媸微微一笑,道:「既然梁蕭有此美意,老身就此謝過了。」方要施禮,梁蕭卻閃身讓過,冷冷道:「不敢當,我幫的是曉霜,不是幫你!」花無媸猜他識破「天機十算」 之局,彼此再無轉圜餘地。但她城府極深,仍是笑道:「那是那是,但我祖孫同心,謝還是要謝的。」梁蕭兩眼望天,只是冷笑。

  花無媸神色一緩,忽地轉身,望著明歸,笑道:「老身作主,若明兄迷途知返,此事就此作罷。」明歸長歎一聲,頹然道:「老夫機關算盡,終究敵不過天意。罷了,三疊,你過來。」明三疊不知何事,心中忐忑,躑躅上前。明歸挽住他手,將自表身份的「黃鶴玉珮」交給他道:「如今我便將『黃鶴』之位傳給你,日後明家上下盡皆聽你節制。」眾人見明歸竟要讓出八鶴之位,均感詫異。明三疊先是一愣,繼而大喜,正要謙讓幾句,忽覺脈門一緊,竟被明歸扣住。

  明歸一招制住兒子,更不遲疑,喝一聲:「去。」手臂一掄,明三疊當空掃向花無媸。花無媸縱是防範嚴密,也沒料到明歸會拿兒子當兵刃,若是抵擋,明三疊非死即傷,不得已向後躍開。明歸將兒子在半空中掄了個半圓,所到之處,眾人無不退讓。花無媸正欲搶上,卻聽明歸厲聲喝道:「接著。」忽將明三疊向她擲來,這一擲若泰山壓頂,花無媸不得已,停身揮掌,以柔勁卸開,但仍未能全然消去。明三疊被摔得頭破血流,昏死過去。

  明歸身形一晃,欺到凌霜君面前,敢情他用親生兒子開路,本意卻直指凌霜君母子。這兩下甚是出奇,梁蕭算盡天下,也算不出明歸有這等怪招。凌霜君見狀揮掌斜斬,明歸手一翻,便向她脈門拿到。忽覺背後有細小暗器破空之聲,立時反袖一揮,掃落數枚金針,卻是吳常青情急發出。凌霜君趁明歸分神的當兒,挽著曉霜右臂斜躍而出,明歸飛身抓出,拿住花曉霜左臂。兩人各執一臂,齊齊用力,曉霜面顯痛苦之色,凌霜君心中大疼,無奈放手。

  明歸抓過曉霜,轉身擋在身前,花無媸正巧趕到,見狀只得停步,厲聲道:「你瘋了麼?」明歸眼露凶光,嘿然道:「誰瘋了?哼,你說只要我迷途知返,此事就此作罷!呸,你當我白癡麼?花無媸,你還在襁褓之中,我便認得你了,你的脾性,我會不知道?你嘴上說得越是好聽,心裡越是在想最惡毒的法子。斬蛇斬頭,你或許會放過左老二、童老三他們,但絕對不會放過我明歸。你早就想好了法子,早晚要對付老夫。哼,老夫豈會在你手上受辱?」花無媸叱道:「胡說八道。只要未行傳位大禮,老身便是一宮之主,一言九鼎,自然算數!」明歸冷笑道:「你現在還是宮主,但大禮一過,你就不是宮主,到時候你以此為由,又可肆無忌憚,算計老夫。」花無媸被他說出心思,臉上一熱,忖道:「這老傢伙如此狡猾,堪稱老身的敵手,難為他隱忍如此之久。」

  明歸手上使勁,雙眼一瞪眾人,厲喝一聲:「全都閃開吧!」花曉霜手臂劇痛,但怕爹娘擔心,強自忍著,額上卻不禁大汗淋漓。左元等人也覺明歸做得過分。童鑄道:「明老大,常言道」虎毒不食子「,你拿兒子做兵器,那就罷了!但這女娃兒天生福薄,從小命若累卵,實在不該受此折磨。」修谷也道:「明老大,萬事好商量,放了這女孩兒,大夥兒從長計議!」左元卻是默不作聲,面如死灰,顯然今日一敗塗地,此老已然銳氣盡失了。

  明歸掃了三人一眼,冷笑道:「你們三個天生就沒出息。算上秋老四,葉老七,楊老八那三個死鬼。當年我們七個,哪個不想做天機宮的乘龍快婿,誰知卻被外人拔了頭籌。」 花無媸神色一變,沉聲道:「姓明的,過去的事不用再提!」明歸冷笑道:「你怕了麼?哼,老夫偏要說。那天晚上,這六個膿包喝醉了酒,在湖邊哭得跟娘兒們一樣!」左元三人見他提到這等隱秘之事,雙頰發燒,但事實確鑿,又不好駁他。

  明歸說到這裡,臉上露出追憶神態,恨聲道:「老夫卻不會哭哭啼啼,便是難過也只藏在心裡。我當時自忖今生鬥不過那人,便決意將勝負之數留到下一代!哼,我鬥不過老子,我兒子未必鬥不過他兒子!」他看了昏厥在地的明三疊一眼,歎道,「可惜我那婆娘生個兒子,卻是根不可雕琢的朽木,我只能將全部心思放在三秋身上!他雖不是我親生,卻是我嘔心瀝血,一手栽培的。」

  他說到這裡,狂笑數聲,瞪著花無媸,道:「你說,若沒有這個節外生枝的小子,你鬥得過我麼?」花無媸這才知今日之變的來龍去脈,她默然半晌,道:「時過三十餘年,沒想到你還是耿耿於懷。罷了,老身答應你,只要你放過霜兒,無論做不做宮主,我都不與你為難。」明三秋也撐起身子,啞聲道:「伯父,這女孩兒著實無辜,既然花無媸這麼說了,你便放過她吧!」

  明歸微微冷笑道:「我才信不過這個女人。她年幼之時,為執掌天機宮,對我七人百般依賴。但一見到那人,就棄我等如敝屣。三秋啊三秋,你雖然才智不弱,心腸卻還不夠狠毒,終究難成大事。嘿,但也無關緊要,你不過是老夫的一枚棋子,雖沒坐上宮主之位,但打敗了花清淵,已遂了老夫的心願,對老夫再無用處!」明三秋聽到這裡,只覺神志一陣恍惚:「原來他苦心教導我三十年,不過當我是一枚用過便棄的棋子。」他胸中一痛,一口鮮血狂噴而出,血水灑得滿地。

  明歸見狀,眉峰微顫,但一閃即逝,幾乎無人察覺。花無媸見他如此刻薄寡恩,也覺心寒,忽地腦中電閃,脫口叫道:「我知道了,秋山並非自盡,而是死在你手裡,是不是?」 明歸一怔,哈哈笑道:「好個花無媸,你是怎麼猜出來的?」此言一出,眾皆嘩然。童鑄等人均是露出茫然之色。

  花無媸心中慍怒至極,面上卻不動容,只冷冷道:「這些年來秋山對我表白也不是一次兩次。哼,他雖是天底下第一個癡情人,卻也是天底下第一個懦弱無能之人。我回絕他多次,他卻從未想過自殺。那天他來見我,雖然舉動無禮,被我喝退,但憑他的軟弱性子,恐怕還沒有自盡的膽子……」說到這裡,花無媸嗓子微微一哽,秋山對她一片癡心,她並非全然無動於衷,只不過她性子堅毅,不肯當著眾人流露罷了。

  明歸點頭笑道:「說得好,秋山雖然軟弱無能,但若要挑起爭端,卻是一枚再妙不過的棋子。那天我告訴他,說親耳聽你說對他有意。那蠢材相思成狂,聞言豈有不信之理,於是歡天喜地便去尋你。哈,結果自然討不了好去。我知他每次受挫,勢必借酒澆愁,於是便搶先一步,在他酒中摻了一點兒鶴頂紅。嘿,然後麼,我再將他的死因托在你身上。左元三個本就跟秋山同病相憐,一聽這話,哪還有不義憤填膺、替我出力的。」說罷他哈哈大笑,甚為得意。

  這番話尚未說完,靈台上已是群情激憤,如浪如潮。童鑄更是愧怒交集,驀地胸口劇痛,哇地吐出一口血來。

  明歸任憑眾人叫罵,冷笑數聲,手挾曉霜向前便走。眾人投鼠忌器,無人敢去攔他。凌霜君心如刀絞,失聲大哭。吳常青怒道:「明歸,霜兒身患重病,隨時有性命之憂,她有三長兩短,老夫……老夫將你碎屍萬段。」明歸一聲冷笑,昂然向前。

  這時間,梁蕭忽地拾起寶劍,踏上一步。明歸面色一沉,森然道:「臭小子,你要做什麼?」梁蕭將劍在腰間一插,大步上前。他方才擊敗明三秋,餘威猶在。明歸不自禁倒退半步,扣住曉霜後頸,厲笑道:「你再上前一步,大夥兒便來個玉石俱焚。」花清淵急道:「梁蕭,不可魯莽。」

  梁蕭聞聲止步,目中停在花曉霜臉上。花曉霜也瞧著他,大眼中淚光閃動。兩人對視須臾,梁蕭雙眉一挑,含笑道:「明老兒,我跟你做筆買賣!」明歸冷道:「什麼買賣?」 梁蕭道:「你放了曉霜!我來做你的人質!」此言一出,眾皆愕然。明歸不信天下有這等便宜事,只道梁蕭使詐,雙眉向下一耷,嘿聲道:「小傢伙,你在老夫面前搞鬼?哼,還早了十年!」梁蕭哈哈一笑,忽地揮掌拍中胸口,鮮血頓時奪口而出,浸透衣襟。

  人群中響起數聲驚呼,曉霜失聲叫道:「蕭哥哥,你……你幹什麼?」梁蕭忍痛一笑,澀聲道:「明老兒,曉霜時刻有性命之憂,如果突然發病,你挾持一個死人也沒用處。我如今身受重傷,便有什麼詭計武功,也使不出來,大可隨你擺佈。」眾人聽得盡皆呆了。花曉霜淚水在眼中滾動數下,倏地奪眶而出,順著雪白的雙頰滑落。

  花清淵心中焦急,高叫道:「梁蕭,勿要逞強,快快回來。」忽地上前兩步,一把抓出,要拉梁蕭回去,但梁蕭步法展動,花清淵一抓落空。花清淵眼看梁蕭逼近明歸,不由心急如焚。卻又不敢再動。

  明歸瞧得清楚,梁蕭這一掌確是重手法,必然已受重傷,一時轉了幾個念頭,獰笑道:「好!」探手便拿他脈門。梁蕭卻縮手退了一步,朗聲道:「且慢!你若拿了我,卻又不放曉霜,怎麼是好?」明歸心道:「這小子倒是謹慎。」便一點頭,笑道,「好,老夫對天發誓,以一換一,決不抵賴,違者天誅地滅,死於刀槍亂箭之下。」梁蕭方一點頭,道:「如此最好!」說著邁步向前,三人此時相距極近,眾人插手不及,唯有屏息旁觀,花曉霜淚流滿面,連聲道:「別來……別來……」

  明歸一伸手,抓過梁蕭,忽地哈哈笑道:「老夫發誓,你也相信麼?」

  一時眾皆嘩然。秦伯符厲聲道:「明歸,你再是豬狗不如,也不至於欺騙十多歲的少年吧!」他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明歸毫不在意,花無媸卻老臉一熱,斜睨了他一眼。其他人都感憤怒,紛紛叫罵。

  明歸兩個人質在握,心中鎮定,忽地哈哈笑道:「小子,你如此幫這個病丫頭,莫非是喜歡她麼?嘿,看不出你小小年紀,卻如靈鶴秋山一般,是個情種!」梁蕭搖頭道: 「我只知曉霜真心待我好,我也自然真心待她。」他這番話字字發自肺腑,說得甚是懇切。花曉霜呆呆瞧著梁蕭,便如癡了一般。

  花清淵縱然性情平和,此時也不由怒血上衝,漲紅了臉,失聲喝道:「明歸,你發誓不算,不怕天誅地滅?」明歸笑道:「天地算個屁?小畜生你只管罵,兩個人質遠比一個穩妥,待會兒我弄死一個,還有一個呢。」說著哈哈一笑,抓起二小,大步流星,走下靈台。

  花清淵眼見明歸進入「兩儀幻塵陣」,一時束手無策,急道:「怎麼辦,怎麼辦?」 他團團亂轉,便似熱鍋上的螞蟻。花無媸不禁叱道:「胡鬧,你已是一宮之主,怎可臨危自亂?」轉身喝令眾人,「立即開啟宮內樞紐,逆轉兩儀幻塵陣。」

  花清淵聽得一愣,失聲道:「若是這樣,蕭兒與曉霜豈不危殆。」花無媸歎道:「如今只有賭一次了。明歸一時不能逃離天機宮,便一時不會傷害兩個孩子。若讓他脫身,才是危險至極。倘若三人皆陷在陣中,時候一長,以梁蕭的智巧,說不定會有一線生機。」 花清淵但覺有理,忙去開啟機關。

  明歸在石陣中行走多年,早已慣熟,此時急欲脫身,更是行走如風。走了約摸二里路程,忽覺不對,舉目四顧,發現石陣已被逆轉,不由得失聲喝道:「花無媸這臭婆娘,安敢如此?」他深知天機宮之中,唯有花無媸能用出這等險招,情急之下,風度盡失,賤人婊子一通亂罵,花曉霜聽得難受,伸手摀住雙耳。

  明歸罵了一陣,忽又沉靜下來,瞧了梁蕭一眼,冷笑道:「小娃兒你莫想乘機弄鬼?」 他反手將曉霜點了穴道,擱置一旁,左手卻仍抓著梁蕭,右手折了一根樹枝,在地上演算陣法。

  石陣雖然忽正忽逆,變化不窮,但陣中石像樣貌卻未曾有變,是以高明算家仍可通過一尊石像,推演陣法全貌。明歸此時身陷「刺客境」,心急如焚,便定睛瞧著一尊「豫讓潛廁」的塑像,用心推算。豫讓是春秋時晉國人,為替主人智伯報仇,潛伏在茅廁中刺殺趙襄子,卻事敗被擒。但趙襄子也是氣度特大的人物,認為豫讓忠於故主,慨然將其釋放。後來豫讓又兩次刺殺趙襄子,俱都失手,最後一次被兵馬圍住,昂然不屈,挺劍自殺。而在這「刺客境」中,儘是這等仁義刺客的塑像,個個蓄勢待發,氣勢凌厲。

  明歸一手推算,一手卻緊扣梁蕭後心。要知道,明三秋是他自幼培植,卻被梁蕭擊敗,是以明歸心底對這少年頗為忌憚,非得抓在手中,才能放心。梁蕭看了花曉霜一眼,見她雙眼含淚,定定望著自己,眉宇間不勝淒惶。梁蕭便對她微微一笑。花曉霜見他笑容灑脫,心中一暖,釋然許多。

  明歸抬眼瞧見,冷笑道:「你兩個小娃兒若要眉來眼去,現今可不是時候。」二人倍感羞赧,各各低下頭去。明歸冷笑一聲,低頭又算一陣,忽聽梁蕭道:「算錯了。」明歸脫口罵道:「放屁。」但轉念又想:「這小子算學無匹,或許當真錯了。」想著倒回重算,果然忙裡出錯,算錯兩步,一時驚疑不定,陰陰笑道:「小娃兒,你一意指點我,不怕我出了石陣,第一個宰你出氣麼?」梁蕭笑道:「左右是死,死前挑挑你的刺,也是一件快事。」

  明歸心中狐疑,盯著他瞧了半晌,卻瞧不出什麼名堂。但他算出所處方位,終是大覺快慰,長笑一聲,方欲起身,忽覺梁蕭手臂突起,肘擊自家腰間。明歸本當他身受重傷,全無氣力,渾沒料到當此之時,梁蕭還有掙扎之能,不由心頭驚怒,疾扣梁蕭背心要穴。正當此時,他忽覺背脊一寒,一股凌厲殺氣洶湧而來。

  明歸心中「咯登」一下:「糟糕,有埋伏。」急欲轉身,梁蕭趁機發力,大喝一聲,從明歸掌心掙了出去。

  明歸一個分神,竟被梁蕭脫出掌握,心中大為惱怒,但那身後殺氣十分濃烈,不容他不回身抵擋。哪知轉身一瞧,身後卻是鬼影也無,只有一尊石像緩緩移至,屈膝捧魚,卻是一尊專諸塑像。專諸乃是春秋時吳國的大刺客,曾將魚腸短劍藏於四腮鱸魚之中,刺殺吳王僚。這尊塑像托盤蹲身,短劍欲出,氣勢凌厲詭異。

  明歸瞧得驚疑不定:「難不成老夫緊張太過,生出了幻覺。」他急急轉身,卻見梁蕭抱著曉霜縱躍如飛,靠近燕國刺客高漸離的石像,不禁怒火陡生,大喝道:「臭小子,逃得了麼?」

  他縱身躍出,疾步追趕。梁蕭懷抱一人,身法稍慢,便覺背後風響,明歸已然趕近,一時避無可避,轉身使招「舞陽奮戟」,虛晃一槍。明歸見梁蕭招式精猛,心有忌憚,身形一緩。梁蕭趁機退到高漸離石像之後,明歸又喝一聲,撲到石像後,正瞧見梁蕭背脊,當即一爪插落。誰想這記「飛鴻爪」尚未使足,便有一股殺氣撲面而來,森寒刺骨,激得明歸汗毛陡豎,忙不迭止住去勢,拚力後躍。只此耽擱,他這一爪威力大減,獨有中指劃過曉霜右腿,帶起一溜兒血花。

  明歸倒退兩步,心頭兀自突突直跳,厲聲叫道:「何方高人,鬼鬼祟祟算什麼本事?」 久不聞人答話,他轉過石像,四顧凝思,卻沒瞧見有人,唯有一尊石像,左手展圖,右手持匕,側目顧視,正是荊柯刺秦、圖窮匕見的模樣。那荊柯雕像如生,雙眸凌厲,猶如搏兔之鷹。明歸和它四目相交,雖明知是尊死物,也不覺心頭生寒。他連遇怪事,納悶至極,轉眼一瞧,卻見梁蕭挾著花曉霜,飛也似轉到一尊石像後面。明歸快步搶上,卻見石後空曠,早已不見那二人的影子。

  梁蕭背著花曉霜奔出三百來步,忽地支撐不住,栽倒在地,吐出兩口鮮血。花曉霜支撐著從他背上滾下來,急道:「蕭哥哥,你傷得重麼?」話未說完,眼淚先滾了出來。梁蕭喘笑道:「不礙事。」伸手入懷,摸出一方硯台,道,「你看,我那一掌,都打在這硯台上啦。」花曉霜頓時又驚又喜。

  那塊丹硯早已龜裂,此時被梁蕭一握,頓然四分五裂。梁蕭心中暗歎:「可惜,我為取信明老兒,出手忒重了些。」原來,梁蕭趁著眾人說話之機,將算題時用的丹硯潑去墨汁,塞進衣內,而後引掌自殘,故意被明歸擒住,好與之同行,伺機救出曉霜。但明歸年老成精,騙過此人談何容易,是以梁蕭那一掌落得極重,以致擊碎硯台,傷及內腑。這招苦肉計委實至險至危,倘若明歸一時性起,當場將他擊斃,或是途中點他穴道,梁蕭都是徒喚奈何。天幸明歸過於謹慎,始終用手將他扣著,給了梁蕭可趁之機。

  一路上,梁蕭不動聲色,心中卻不斷謀劃。待到進入刺客境,眼看明歸算錯步數,便假意替他糾正,讓這老狐狸放寬心思,再瞧得專諸石像迫近明歸身後,便藉機使出一招 「朱亥揮椎」。而依照石陣方位,這招「朱亥揮錘」之後,正是那招「專諸獻鱸」。

  梁蕭被明歸扣住後心,使出「朱亥揮錘」,原本再難變招,但他時機把握極巧,這一招方才出手,那尊專諸石像便已移至,呼應前招,代他使出那招「專諸獻鱸」來。明歸乃是武學高手,心靈敏銳大異常人,當此逃亡之時,更如驚弓之鳥,步步提防。石像出招,殺氣自生,明歸一分心,竟被梁蕭逃出手底。

  其後,梁蕭見明歸追上,不得已故伎重施,使出一招「舞陽奮戟」。「舞陽奮戟」、 「漸離擊築」、「圖窮匕見」本是三招連環,一氣呵成。梁蕭使過「舞陽奮戟」,便退到高漸離石像後方,石陣運轉無時無休,高漸離、荊柯兩尊石像向前移動,恰好代他變出其後兩招。雖是石像,但憑這兩大豪士縱橫古今的奇氣英風,仍將明歸唬得倒退不迭。想當年,花流水設下八百石像,本意是傳承武學,萬沒想到數百年後,他的隔世傳人竟會妙想天開,以此石像之威,震驚強敵。

  明歸不知石像奧妙,是以想破腦袋,也想不通眼前怪事,眼望著梁蕭逃走,驚駭之情倒是勝過懊喪之意了。

  梁蕭喘息已定,一低頭,忽見花曉霜褲腳濕透,心中一驚,捧過看時,只見她小腿上竟有一條又深又長的口子,血流不止。花曉霜先時驚惶太甚,竟沒覺出疼痛,此時定眼瞧見,方覺疼痛難禁,忍不住低聲呻吟。梁蕭伸手將她血脈封住,撕下衣衫裹紮。驀地,他身子一震,回頭一瞧,頓時瞠目結舌,定定地說不出話來。

  花曉霜見梁蕭神情古怪,循他目光看見,只見來路上血跡點點,殷紅醒目。花曉霜倏地俏臉煞白。一時間,兩人四目相對,似都能聽到對方的心跳聲。花曉霜心知明歸狡詐,決不會漏掉這個線索,光陰流逝一分,危機便迫近一程,略一沉吟,毅然抬頭道:「蕭哥哥,你先走,就留我在這裡好了,明歸爺爺還要用我脅迫爹爹,一定不會害我的。」她雖力持平靜,心內卻是苦澀難言,話未說完,眸中已泛起濛濛淚光,若非怕梁蕭擔心,早已撲入他懷中,大哭起來,梁蕭心念數轉,瞬間已有決斷,頷首道:「也好!」曉霜雖有捨己之心,可深心裡依然盼著梁蕭突出奇計,再攜自己脫險,但料不到梁蕭答得如此爽脆,一怔之間,忽覺神封穴一麻,身子無法動彈。花曉霜大吃一驚,欲要詢問,可一口氣堵在喉間,怎也吐不出來。

  梁蕭脫掉花曉霜外衣,撿起一根枯樹枝,將外衣覆在上面。花曉霜恍然有悟,欲要喊叫,卻出不得聲,欲要阻攔,一根指頭也抬不起來。梁蕭深深看她一眼,蹲下身,笑道: 「乖乖地呆在這兒,穴道片刻就解啦!」忽見花曉霜臉上淚水縱橫滑落,也不覺眼眶酸熱,強笑道:「曉霜,你答應我一件事好麼?」

  花曉霜的淚水早已迷糊了雙眼,幾乎看不清梁蕭的形影,只是心中明白,此地一別,或許便成永訣,一時間,真恨不得死了才好。隱約間,只聽梁蕭在自己耳邊低聲道:「不論如何,你都要好好愛惜身子,將來有空閒,我還來天機宮看你。」花曉霜每聽到一個字,心都被撕裂一分,那般痛苦生平未有。只聽梁蕭又吃吃笑道:「不信麼,來。」說著伸出小指,與花曉霜小指拉鉤:「金鉤銀鉤,說話不算是小狗。」花曉霜聽到此處,早已淚落如雨,但胸中枉自百轉千回,卻吐不出一個字來。

[鳳歌]崑崙【天機卷】(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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