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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悚靈異] [藍思塵]夜筆失魂錄 (其七 鬼父) [全書終]

[藍思塵]夜筆失魂錄 (其七 鬼父) [全書終]

其七 鬼父 第一節 夕陽

  最近,總感覺老爹有些怪啊……

  嚴祖成坐在村口的大石頭上,一邊悶悶地抽著煙,一邊看著遠處落入深山之中的的夕陽。鋤頭放在他的腳邊,上面沾滿了泥土,顯然他是剛剛做完活,在這裡歇一歇而已。

  他不會吐煙圈,不過那也無所謂,抽煙是他的一種休息的方式,就和大多數男人一樣。雖然女兒勸了他很多次,讓他把煙戒掉,但是他總是敷衍過去。戒煙這事兒他其實也幹過,年輕的時候不懂事兒,總以為戒煙是件挺容易的事,但卻總是戒不掉,直到現在四十多歲了,才終於明白香煙真是個好東西。

  可不是嗎?不管是開心的時候還是鬱悶的時候,只要身邊有煙就好了。抽第一口的時候,就感覺煩惱什麼的全都離自己遠去了,越抽越感覺有精神,等到抽完,不管什麼事情就都無所謂了,煙頭一扔,明天一定又是個好日子。

  不管怎麼說,如果不讓煙霧在肺裡面過一遍的話,嚴祖成就無法集中精力了。以前他也這麼和女兒說過,不過女兒總是很不屑地撇撇嘴,壓根就聽不進他的鬼話。嚴祖成也是呵呵一笑,他不想讓女兒染上什麼壞習慣,抽煙這種事情,男人可以,女人就不行。

  至於別人說的那些什麼“吸煙有害健康”,那些鬼話,嚴祖成從來都是擺擺手,絲毫不在意。反正啊,這世界上每天死掉的人也多到讓人困擾的程度,要麼被火燒死,要麼被水淹死,就算走在路上都可能有輛車呼啦一下過來,一個人就這麼沒了。相比起來,吸煙吸一輩子也不見得能害死人,最多也就是咳嗽兩聲罷了,怕什麼?

  總而言之,嚴祖成已經做好了打算,這輩子都不戒煙了!

  言歸正傳,還是想想老爹的事情。

  嚴祖成又深深抽了一口煙,試圖讓腦子裡面的那些代表思想的小蝌蚪遊到一塊兒去。

  最近啊,最近,老爹好像有點兒不太愛說話了。

  確實呢,以前老爹是個挺健談的人,給女兒——也就是他的孫女講故事的時候,能一直從四九年建國講到阿姆斯壯登月,而且還特有意思,有時候就連自己也禁不住坐在一旁聽得入迷。而且老爹勁兒也大,搞不好比正值壯年的自己還大,反正自己直到現在也就只能搬得動家門口那塊大石頭,而那已經是老爹幾十年前就能辦到的事情了。

  以前,老爹不下地幹活的時候,總是東轉轉西轉轉,到處找人搭茬嘮嗑,樂呵呵的,鄉裡鄉親又都喜歡他。閑的沒事兒幹了,他就發急,非得找出點兒事兒來不可,要麼去幫人刨刨地,要麼去給人打打墻,反正從來都不讓自己閑下來。

  但是最近,老爹好像真的變了。

  他不僅不愛說話,叫他半天都不答應一句。孫女來看他的時候,他也是一甩手就走,沒什麼好說的。他再也不到外面轉悠了,只守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仿佛那已經成了他的整個世界。他在自己那屋裡供起了菩薩,白天也拜,晚上也拜,從來都不缺香火。不僅臺子上供著個瓷菩薩,手裡還捧著一個木頭菩薩,整天放在手邊形影不離,就好像怕閻王爺把他魂兒勾去,要請個菩薩守著一樣。

  嚴祖成吐出一口煙霧。

  看樣子,父親已經老了啊……

  做兒女的,想要察覺父母已經老去,不是什麼簡單的事情。我們總以為他們能為我們撐起一片天,從來都不會倒下,直到某一天,我們終於發現他們已然不復年輕時候的照片上那種充滿活力的笑容,那個時候,我們才會意識到,他們已經不再是曾經那個他們了。

  皺紋已經爬滿了臉上嗎?就連記憶中的面容也看不到了嗎?不,仔細想想的話,好像從很久以前就是這個樣子了。只有和照片對比起來,我們才能看出這一點。這就是兒女的悲哀吧,有時候縱使發現他們已經老了,卻連他們是什麼時候老去的都完全不記得。只剩下記憶中的形象,從年輕,到年老,所有關于父母的印象都做了一個完美的替換。就算想要追憶,就算對著照片,也完全記不起原來的樣子。

  於是那一天,當我們終於感覺到這一點的那一天,我們才會知道,他們真的老了。

  畢竟,兒女總是遲鈍的呢。

  但要說起來的話,就算是父母他們自己,恐怕都很難發覺到這個事實。人的一生之中,所有的階段連接到一起,並沒有一個確定的時間點。總不能說這一秒還是青年人,下一秒就變成了中年人吧?因此,“老”這個字眼也是同樣。沒有人可以說得清自己究竟是在什麼時候變老的。他們仍然會像以前一樣,該工作就工作,該休息就休息,只是他們的手腳開始變得無力,睡覺的時間也越來越長,某一天起床照一下鏡子,卻被嚇了一跳,因為鏡子裡面的,已經是明明熟悉卻有種陌生感的人了。

  那個時候的他們,或許才明白,自己確實是老了。

  嚴祖成和很多人一樣,即便自己已經是個成年人了,但卻從來沒有認真地這樣考慮過。畢竟老爹麼,對他來說,就一直是那個總是嚴厲斥責他的老爹,從來不肯給他好臉色看的老爹。至於變化什麼的,他也沒有注意過,但是現在想起來……老爹確實是已經老了啊。

  已經是將近七十歲的人了呢。

  但是直到不久以前,老爹還是整天樂呵呵的呢。嚴祖成有些疑惑地想著。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這樣的呢?

  記憶逐漸向前回溯。

  ……哦,應該就是那個時候吧?

  嚴祖成突然點了點頭,他知道是什麼時候了。

  一定是三個月以前,天氣還沒有轉暖的那時候。

  嚴祖成的眼前浮現了那個時候的景象,一生之中所有可怖的事情仿佛都在那個夜晚出現了似的。他的房子、染紅了半邊天的紅光、女兒撕心裂肺的呼喊,還有自己身上直到現在都留著的燒傷疤痕。

  嚴祖成把煙頭扔到地上,一腳踩滅。

  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

  夕陽連最後一點輪廓都完全斂去,只剩下雲層後透出的些許不服輸的光芒,將這片大地染成赤紅的血色。

其七 鬼父 第二節 火災

  入眼之處,所有的東西都被染上了紅色。墻壁也是,地面也是,還有……自己也是。

  嚴祖成的眼睛被煙熏得生疼,他痛苦地眨巴著眼睛,試圖從這片火海之中逃出去。然而火焰卻像是吃定了他似的,緊緊地跟隨著他,無論他跑到哪裡,都找不到絲毫逃生的希望!盡管他已經很小心地避開那些燃燒著的地方,但不管是愈來愈難以忍受的高溫還是遮蔽住視線的濃煙也都不是好對付的!火舌在舔舐著他的腳跟和後腦勺,他的頭腦暈暈乎乎的,就連出門的路在哪裡都找不到了!

  說不定,就這麼放棄的話,也不過就是忍受一會兒痛苦,之後就可以獲得解脫了吧?

  但是不管怎樣,他都必須逃出去!

  嚴祖成狠狠地咬著牙,用模糊的視線辨認著方向。

  而在他的背上,此刻正背著一個穿著秋衣的女人!

  話雖這麼說,實際上嚴祖成自己也穿著秋衣。剛才他是正在睡覺的時候驚醒的,醒來的時候,火焰已經蔓延到他的臥室了!他慌張地搖晃著自己那還在熟睡中的老婆,但是不論怎麼晃動,她都沒有一點反應。

  嚴祖成知道,她可能已經陷入昏迷狀態了!

  他沒有絲毫猶豫,就這麼把老婆背上,一腳把已經燒爛的門踹開,沖了出去!

  但是現在,放眼四處盡是一片火海。精心粉刷的漂亮墻壁宛如貼上了赤色的墻紙一般,前方恐怕就是地獄的入口!

  逃不掉了?要死在這裡了嗎?

  嚴祖成心中閃過這樣絕望的想法。

  下一秒,他就再也無力支撐自己高大的身體,眼前一黑,墜入了火焰之中!

  再次醒過來的時候,他自己也不知道身處何方了。但是入眼的是女兒淚眼朦朧的臉龐,他虛弱地笑了笑,輕聲說道:“沒事兒,我沒事兒。”

  真是夢魘一樣的經歷啊。嚴祖成心有餘悸地想著。看樣子,自己應該是被人給救出來了。真幸運,女兒和老爹也都沒事,房子沒了可以再建,人沒事兒就行。

  但是沒人理他,就好像根本沒人注意到他已經醒了一樣。女兒依舊嗚嗚咽咽地哭著,老爹蹲坐在一旁,大口大口地灌著燒酒。

  他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

  在他的記憶中,老爹幾乎沒有什麼成癮的習慣。他不抽煙,雖然喝酒,但是平時也不碰,只有逢喜事的時候才會喝兩杯。像這樣大口大口地灌酒,他只記得一次,就是當初母親過世的時候,老爹沒日沒夜地酗酒,自己一個人喝得爛醉,讓人看著都心疼。自己說他也沒用,老爹一身的酒氣,大著舌頭對自己說:“反正總要難受的,醉著總比醒著強!”後來還是他兒媳婦——也就是自己的老婆小玲好不容易才給勸好的。

  小玲……

  對了!嚴祖成猛然起身,大吼著問道:“小玲呢?!小琴,你媽媽呢?!”

  祖孫二人都沒有回答他,只是女兒小琴哭得更兇了。

  嚴祖成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直到這個時候,他才發現自己身處在什麼地方。這裡的佈置簡直就像是靈堂一樣,和之前記憶中的紅色相對,這裡全是一片素白,白布白綾,還有小琴身上的白衣白帽。

  嚴祖成心裡有什麼東西“啪嚓”一聲崩裂了。

  那一天,他獨自一個人蹲在路邊,跟誰也不說話。老爹大口大口地喝燒酒,他則是大口大口地吸煙。臉色難看的嚇人,也沒有人敢靠近他。

  嚴祖成心裡恨啊,他恨為什麼不是自己去死,為什麼老天爺要帶走小玲呢?

  他年輕的時候是個不務正業的混子,卻又是家裡的獨苗,把老爹老娘的心都傷透了!直到他遇上了小玲,遇上了他一生之中最愛的這個女人,他才像變了一個人一樣,把身上的一切倒刺都拔掉,變成了一個老實人。他做生意把家養好,蓋了兩層的小洋樓,認認真真勤勤懇懇地伺候這個家。

  小玲和他不一樣,是城裡的姑娘,但是身上卻一點兒架子都沒有。老爹老娘都覺得這個兒媳婦比兒子還好,總是不給他好臉色看,但是一見小玲心裡就喜歡。後來老娘過世,還是小玲主動提出把老爹接過去跟他們一起住的。老爹逢人介紹的時候,也不說那是自己兒媳婦,就說是自己的閨女。

  如果說嚴祖成有一個溫暖的家,那麼老婆小玲就是負責發熱的暖爐。如果沒有他,嚴祖成恐怕一輩子都過不上一天享受的生活。

  但是,已經全都沒了。

  兩層的小洋樓燒毀了,裡面的東西也燒完了,而小玲……也和那天的大火與灰燼一起,永遠地留在那裡了。

  自那天以後,他知道老爹真的老了,不僅老爹,自己也老了。

  他還有生意,但是已經不打算再做了。他的心懶了,也累了。反正做生意攢下來的錢加上政府的補助金,應該足夠供小玲上完大學了。他搬回老爹的老房子裡去,每天閑的沒事就扛著鋤頭跑到地裡去耍耍,至於到底幹沒幹活,幹了多少活,他自己也查不清,也許他每天都只是在路邊歇著,什麼都沒幹也說不定。但他也不想就這麼悶著,一旦閑下來,他老會想起小玲,鬧得心裡不舒服。

  看著這兩畝地,過完自己剩下的日子,或許也是一種選擇。

  這三個月以來,他也曾經不止一次地想過,乾脆就這麼走了吧,去地下面陪著小玲,別讓她寂寞了。反正自己活著也只是在浪費糧食而已,一丁點兒用處都沒有。

  但是,他心裡卻總有些放不下的東西。也許是老爹,也許是女兒小琴,也許都是……總而言之,盡管不知多少次產生過尋死的念頭,他還是一直茍延殘喘至今。

  不是不想死,而是不能死。

  大概就是這麼一回事。

  他想起年輕的時候,偶爾奢侈一回,陪小玲去一趟電影院。那時候,有部很火的電影叫做《盜夢空間》,嚴祖成也覺得這片子很有看頭。唯一令他不滿的是,在男主角的老婆跳樓的時候,那個沒種的男人說的居然是:“如果你跳下去,我不會跟著跳的。”他對此嗤之以鼻。在他看來,真愛就應該像是《泰坦尼克號》中的“如果你跳下去,我也會跳的”。那才稱得上是合格的愛情。

  但是現在,他不再那麼想了。

  時光一轉,已過去了二十年,曾經的那種感覺,轟轟烈烈、如膠似漆,如今卻連回憶都只剩下一點殘影。過去金碧輝煌的愛情已然被生活打磨褪色,剝開本質,裡面只剩下似水流長的平淡與溫馨。

  因為他不再年輕,身上背負了太多之後,就算說要放棄,也早已不是容易的事情。

  別人不允許,他自己也不可能允許。

  反正人生,差不多就是這種程度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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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七 鬼父 第三節 四爺爺

  直到天空完全被黑色沉澱,嚴祖成才扛起那把鋤頭,叼著一根香煙往家裡走去。現在他跟著老爹住在家裡原先那套老房子裡,雖然比起二層洋樓差了不少,但是反正從小就是這麼生活的,倒也不會有什麼不適。而且他當初賺大錢的時候,也曾經把那套老房子修繕一新,住著也挺舒服。

  至於女兒小琴,則是因為要上大學,住在城裡面,不過過幾天到了五一節就該回來了。嚴祖成一邊抽著香煙一邊想著,得給小琴把床鋪收拾收拾,女孩兒畢竟大了,也愛乾淨。說起來,這幾個月都沒給她添置件新衣服,雖然不知道她自己買沒買,但是做父母的,這方面也總得注意著些才行。

  ……而且,以前都是她媽媽來負責這些,沒有自己插手的份。

  一想到老婆小玲,嚴祖成心裡又是一揪,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前面不遠處是一條岔道,直著走是回家的路,而往旁邊一拐,過了橋到山腳下就是墓地,嚴祖成的母親就埋在那裡。不過眼下他也沒有心情去母親墓前看看,畢竟天兒也晚了,雖然說他一個大男人沒什麼好怕的,但大黑天的一個人去墓地也確實忌諱。更何況他連飯都沒吃,也不知道老爹是不是只顧著拜菩薩,到現在也沒有吃飯呢?

  “砰”。

  “哎喲!”

  嚴祖成低頭一邊走一邊想著事兒,居然一沒注意撞上一個人。他自己一個趔趄差點摔倒,一眼看過去,不由得趕緊道歉:

  “哎喲,對不住,四爺爺,沒看見您。”

  他撞上的可不就是自己老爹的四叔麼?這個老人和他差著兩輩,現在已經有八十多歲了,不過身子骨還一直挺硬朗,連拐杖都不用拄,總有一種精神的勁兒頭。他住的離嚴祖成家也不遠,逢年過節都經常走動。不過眼下這正是吃飯的點兒,也不知道四爺爺到這邊溜達什麼。

  “沒事兒。”嚴四老爺朝他擺擺手,說道,“你四爺爺身子骨好著呢,碰兩下也不礙事,以後就更不礙事兒了。”

  “哈?”嚴祖成一愣,沒聽明白四爺爺這話是什麼意思。

  說起來……嚴祖成眼睛往上一瞟,卻看見四爺爺頭頂稍長的白發下似乎鼓起了一個包,有點兒發青,趕忙問道:“四爺爺,你頭上怎麼撞著啦?”

  “沒事兒,都說了沒事兒!不巧擱桌子角上碰了一下,也不疼。”嚴四老爺有些不耐煩地回答道,“我去看看你四奶奶,你跟著我一塊兒過來不?”

  嚴祖成又是一愣。

  四奶奶?四奶奶幾年前不就死了嗎?

  他往旁邊一瞅,這才發覺自己已經走到橋邊了,也就是通往墓地的小路邊上。總算琢磨過來四爺爺是什麼意思,敢情他是要去墓地裡面看四奶奶啊。

  難道說今天是四奶奶的忌日?嚴祖成想了一想,卻忘了四奶奶過世是什麼時候了。而且,如果要去給四奶奶掃墓,他兒子孫子也該一塊兒來啊,光讓四爺爺一個人跑腿是什麼意思?

  再說了……

  嚴祖成往四爺爺手裡看了一眼,倒也沒看見黃紙香火什麼的。

  看樣子四爺爺就是閑的沒事了,去墓地裡面看看老伴吧?

  嚴祖成打心底裡佩服四爺爺膽子大,畢竟要是他自己,這個時間是絕對不敢去墓地裡面逛的。不過,四爺爺怎麼說也已經八十多歲了,經了一輩子的事兒,什麼沒見過?也沒有什麼好怕的了。

  “我就算了吧,四爺爺。”嚴祖成隨口說道,“還趕著回家吃飯去呢,也不知道我老爹吃飯沒。我得回家去看看,免得他光拜菩薩,連飯都不吃。”

  說著,他就讓過身子,往家裡走去。

  “唉……”身後的四爺爺突然幽幽一嘆,說道,“早點兒走吧,你看了有什麼用?反正又什麼忙都幫不上。”

  嚴祖成再回頭的時候,四爺爺已經過了橋,往墓地那邊過去了。

  看了有什麼用……

  嚴祖成低下頭去。

  四爺爺說得對,眼看著老爹整天要麼抱著那個木頭菩薩嘟嘟噥噥,要麼就跪在瓷菩薩前面供香念經。嚴祖成心裡看著也不舒服,但是卻連安慰和勸解他的話都說不出來。他能說什麼?老爹都一大把年紀了,他總不能再讓老爹出去幹活兒吧?再說了……

  再說了,他自己也是,整天除了抽煙就是發愣,什麼正事兒都不幹。這樣的自己有什麼資格去勸老爹呢?

  確實,自己……什麼忙都幫不上。

  既然如此,自己到底還留在這個家裡幹什麼呢?嚴祖成突然產生了這種悲觀的想法。乾脆一走了之,去陪小玲算了。

  但是,明明有這種想法,他卻無論如何也生不起付諸行動的念頭。不知怎麼的,腦子裡面好像有什麼東西在阻礙這種想法。他需要繼續活下去,盡管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活下去。就好像他肩負著什麼重要的使命一樣,在完成之前,他絕對不能輕易離開。

  他拖著沉重的腳步,仿佛天空的黑暗全都沉澱到了他的身體上。

  果不其然,回到家裡的時候,老爹還在拜菩薩。不過桌上還留著些飯菜,看樣子他是自己弄了一些東西吃。嚴祖成也懶得去熱熱,連手都不洗,就扒起桌上的白米飯來。米也淘得不乾淨,沙子把他的牙硌得嘎嘣嘎嘣響,但是嚴祖成卻也並不在意。而且,老爹除了拜菩薩之外,居然還知道不讓自己餓著,嚴祖成感覺放心了一些。

  他把碗碟收拾收拾,洗刷過後,順便到老爹屋子裡去看了一下,卻發現老爹並沒有在拜菩薩,而是躺在鋪上,顯然已經睡著了。

  嚴祖成也不開燈,就在黑暗中走了過去,站在床邊,聽著老爹均勻的呼吸聲,心裡也不覺平靜了許多。雖然馬上就要五月了,但還沒到熱起來的時候。老爹蓋著一床薄被子,胸口的部分卻不知道是故意的還是做夢蹬掉的,全都暴露在被子外面。嚴祖成擔心老爹凍著,於是伸手抓起被子角,想要給老爹蓋上——

  “呼——”

  一股風突然從外面吹了進來。

  嚴祖成打了個哆嗦,回頭看過去。

  堂屋的門沒有關上,大概風就是從那裡吹進來的。但是嚴祖成卻有種怪異的感覺,五月的風不應該這麼滲人吧?又不是冬天,而且自己身上穿的也挺厚的,卻為什麼有些冰冷呢?

  就好像……

  如果要找一個詞來形容的話,應該就是鬼故事裡面說的那種“陰風”吧。

  嚴祖成回過頭來,剛要繼續幫老爹蓋上被子,卻猛然一驚,發現被子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被蓋好了!端端正正,正鋪在老爹脖子下面,分毫不差!

  直到這個時候,嚴祖成才終於知道,剛才那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從何而來!

  他緩緩地抬起頭來。

  一個女人正站在床邊,用冰冷的眼神注視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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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七 鬼父 第四節 離他遠些

  嚴祖成腳下一軟,居然就這麼被嚇得癱倒在地!他的嗓子眼裡發出“咕咕”的聲音,但是卻好像被哽住了一樣,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女人穿著一身秋衣,長長的頭發披散著,蒼白的面容正低頭俯視著他,那張熟悉的面孔卻是令嚴祖成在瞬間激動了起來!

  “小玲!”他大喊一聲。

  即便是在一絲燈光都沒有的黑暗之中,嚴祖成也能清晰地分辨出來!

  那站在床邊的人,可不就是他那已死的妻子小玲?

  只是……

  “走……”

  她的身體很乾淨,就像是灑了漂白*粉一樣,白的猶如老爹供的瓷菩薩一般,但是身上卻沒有一丁點兒燒傷的痕跡!此時,她張開那兩片不帶絲毫血色的唇瓣,說話了:

  “走……離他遠些……”

  離他遠些?

  看到已死的妻子站在自己面前,嚴祖成心中卻沒有半分害怕,只是充滿了驚喜與欣慰,他做夢都沒想到自己還能再和她相見!但是眼下,小玲亡魂說出的話卻讓他有些困擾。

  離他遠些?離誰遠些?

  嚴祖成看著床上的老爹,盡管自己剛才已經發出了足夠大的喊聲,但是老爹卻好像什麼都沒聽見似的,別說被吵醒了,他就連一點兒反應都沒有。

  難道說……小玲是讓自己離老爹遠一些?

  “為什麼?”他一下子懵了,“他是我老爹,我還得照顧他啊!”

  但是妻子的鬼魂卻搖了搖頭,看樣子有些焦急。

  “走……離遠些……這樣……不好……”

  什麼意思?到底是什麼意思?

  “到底怎麼了?小玲……”

  嚴祖成站起身來,向著妻子伸出手去——

  盡管看上去是觸手可及,但實際上,卻只是一片虛無的空氣而已。

  嚴祖成睜開眼睛。

  天已經大亮了,他躺在床上,手筆直地伸向天花板。既不是在老爹的屋子裡,也沒有小玲的魂魄什麼的,一切都只是一場夢而已。昨晚自己吃過飯就直接上床睡了,沒有去老爹的屋子,那之後的場景都是在做夢。

  嚴祖成悵然若失地坐起身來。

  窗外不知什麼地方傳來淒愴的嗩吶聲,聽上去就好像是葬禮上雇請的樂班子,多半村裡又有哪戶人家死了人吧。不過嚴祖成卻沒有在意那些,他依舊沉浸在自己的夢境裡面。

  在夢境裡面,他的亡妻小玲托夢給他了,雖然說的都是些稀奇古怪的話,什麼讓自己“走”,還有“離他遠些”,“這樣不好”之類的,但那是什麼意思呢?自己待在老爹身邊有什麼不好的?為人子女的,難道不應該陪在父母身邊嗎?

  嚴祖成想了又想,還是想不出一個所以然來。說到底,就連那是不是小玲的亡魂托夢都未可知,說不定只是個普通的見鬼夢境而已。盡管嚴祖成從心裡希望小玲真的托夢給他,但他自己又沒有分辨這些的能力,又怎麼看得出夢裡的小玲是不是真正的小玲呢?

  從外面傳進來的樂班子聲音越來越響了,嚴祖成無奈地下床,走到堂屋,卻發現家裡來了人,正在和老爹說話。

  他仔細一看,來的人是一個村裡的,按輩分算他應該喊聲叔,是老爹的族兄弟。說來也巧,這人正是昨天晚上碰見的四爺爺的兒子。嚴祖成想起昨天晚上看見四爺爺的時候,他腦袋上面腫起來的大包,四爺爺說是在桌子角上碰了一下,也不知道後來擦藥了沒有。他和這位族叔打了個招呼,有心問一下,但是叔叔卻在和老爹談什麼事情,談的口沫橫飛,只是兩人臉上的表情似乎都有些不太好。不過嚴祖成倒並沒有太在意,反正這三個月以來,老爹臉上就幾乎沒露出過什麼笑容,木頭菩薩依舊抱在他手裡,神神叨叨的嚴祖成早就已經習慣了。

  他沒有去問這兩人說的是什麼,事後回想起來,如果當時他就已經知道了的話,說不定,那些一直縈繞在他心頭的謎團早就解開了。只是直到此時,他還什麼都沒有發覺到,依舊渾渾噩噩地過著每一天。

  一轉眼就要到五一了,嚴祖成估摸著時間,今天晚上小玲就要回來了。他和老爹說話,老爹依舊愛答不理的,但是他卻明顯能看出來,老爹今天是有些高興的,他對著菩薩不住地說著,“小琴要回來嘍”。看樣子,老爹也是相當盼著孫女能回來。看老爹這麼疼小琴,嚴祖成覺得自己這一家人還能這樣過下去就比什麼都強,只是自己這個兒子起的作用還不如孫女大,他心裡還是有那麼一點不舒服。

  “我去城裡,給小琴買件新衣服。”他對老爹說道。老爹也沒答應,也沒說不應,還是抱著木頭菩薩絮絮叨叨的。嚴祖成拿了些錢,當天下午就到城裡去了。

  他以前做生意的時候,就天天往城裡跑,對程都市早就熟悉了,哪兒有大商場,哪兒的衣服比較便宜他都知道。但是商場裡面的衣服動輒幾百幾千塊錢一件,也看不出來比普通的衣服好在哪裡,除了以前陪小玲逛逛之外,他自己向來是不去的,而且商場是眾多商家聚在一塊兒,各有各的種類,各有各的價,他也怕被人坑了。

  他要去的地方是一家大超市,說起來倒也和商場差不多,不過東西都是明碼標價,雖然不能講價,卻也不用擔心被宰。而且衣服麼,也就看看料子如何,漂不漂亮,什麼名牌也不用講究。他挑了半天,相中了一件,臨走的時候,卻又看到水果架那邊有成包打好的荔枝賣。嚴祖成心想著女兒上大學不容易,買點荔枝給她嘗嘗,也讓老爹偶爾吃點兒好的。這麼想著,他提上了一包荔枝。

  畢竟馬上就要過五一節了,超市裡面也在大搞活動,收銀臺前更是站了滿滿當當的人,早就排起了一條長龍,都擠到貨架那邊了。嚴祖成也在後面老老實實地排著。眼看著前面的人沒有減少的跡象,他心裡也有點兒急。別人可能都無所謂,但他要是走晚了可就趕不上車了。

  就在他著急的時候,卻總感覺有一道視線投在自己身上,刺撓得很,讓他有些不舒服。嚴祖成轉過頭去,卻看到一個挺漂亮的女人正站在自己身後,目光就投注在自己身上。

  嚴祖成有點兒不太好意思了,因為身後的那個女人確實漂亮,雖然穿著樸素,但那種典雅的氣質卻是少有的。只是她的視線讓嚴祖成實在是不舒服。他今天出門的急,也沒來得及換套衣服,穿的就是下地幹活的那一身,衣服上斑斑點點的泥漬讓人一看就知道他是個鄉下人,在這樣的大超市裡面難免有些格格不入。

  不過嚴祖成卻覺著,身後的這個女人的視線並不是鄙視的眼神,也絕對沒有高高在上的意思,就好像是一種冷淡和好奇摻雜的感覺,好像並不想靠近他,卻對他有那麼一點感興趣,差不多就是這樣的感覺。

  見嚴祖成回頭看她,那女人似乎也覺得自己的視線有些不太禮貌,微微笑了一下,把頭轉開,看到別的地方去了。

  嚴祖成稍稍松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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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七 鬼父 第五節 你不該來這種地方

  隊伍的長度在一點一點縮小,嚴祖成也松了一口氣,照這樣下去,還來得及趕上回去的車。

  眼見前面的一個人付過錢離開了,嚴祖成把給女兒小琴挑的衣服和成包的荔枝一塊兒放在收銀臺上,從口袋裡掏出一卷紙鈔,正打算付錢,誰料看到顯示屏上顯示的金額,他卻是吃了一驚。

  誒?剛才挑衣服的時候明明看過價格,怎麼又多了幾十塊?

  哦!他“啪”地一拍腦袋,忘了把荔枝錢也算進去了!本來光買衣服的話錢是剛剛好的,但是自己還提了一包荔枝呢,這樣算下來,卻要少三十塊錢。

  壞了……嚴祖成緊張地站在那裡,收銀員小姐還在等著他付賬呢,後面排著的人也好像等得有些急了,紛紛催促起來。嚴祖成心裡卻有些拿不定主意,眼下只拿衣服,把荔枝放下應該是最好的選擇,但是嚴祖成卻挺希望能給小琴把荔枝拿去,畢竟女兒好不容易回家一趟,想讓她吃點兒好的,村裡有沒有賣這個的。錢不夠的話,要不去銀行再取一點?但是這一去一回,再來買荔枝就又要排隊,到時候可就真的趕不上回村的車了。

  嚴祖成看著眼前的收銀員小姐,她臉上的表情也有些急了,但卻恪守著職業道德,沒有不耐煩地催促他。要不然……跟她商量一下,讓人通融通融,先把荔枝放在這裡,等他取了錢回來直接拿走,也不用排隊了行不行?

  思來想去,嚴祖成覺得這個做法最靠譜,誰料他剛要開口,身旁卻伸出了一隻白凈的手,遞過一張卡片,那位元收銀員小姐絲毫沒有猶豫地接了下來,在機器上一刷,嚴祖成眼看著顯示屏上出現了“扣款成功”的字樣,接著,有個人拿起了他的衣服和荔枝,從他身邊走過了收銀臺。

  “誒?”

  嚴祖成愣了一下,也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趕緊跟了過去。

  那人在超市門口停下腳步,正是之前排在嚴祖成身後的那個漂亮女人,看到跟過來的嚴祖成,她微微笑著,把手上拿著的衣服和荔枝都遞給了他。

  “誒,謝謝……”嚴祖成接過東西,想著要向她道謝,然而人拙嘴笨,卻連怎麼稱呼都不知道。本想說“姑娘”,卻覺得這稱呼太過老土;要麼“小姐”?據說現在這不是什麼好話;“妹子”?但是自己都四十多了,這女人看上去也就二十多歲的樣子,這麼一喊可不給喊老了?

  “這個,同志……謝謝你哈。”

  最後,嚴祖成選了一個自認為還算過得去的稱呼,稍稍躬下身子,再次道謝。

  “噗!”女人似乎覺得他這稱呼挺有意思的,居然笑了出來,說道,“沒關系,剛好我也順便把錢付了,省時間。”

  嚴祖成知道她這是在說客氣話,就算對方不幫自己付錢,等自己走了,接下來就輪到她,能省多少時間?那可是幾百塊錢呢!

  想到這裡,嚴祖成趕緊又把那一卷紙鈔掏出來,說道:“同志,我身上沒帶夠錢,這是全部的,還差著三十塊,要不你跟我去一趟銀行,我取出來給你行不行?”

  那女人接過嚴祖成手裡的錢,卻說道:“不用了,三十塊而已,不必放在心上。比起那個……”

  女人用這種溫和的語氣說出了一句話。

  嚴祖成頓時瞪大了眼睛。

  他想都沒有想過,自己這輩子還會聽到這麼一句話,哪怕他以前空手起家到城裡做生意的時候,都沒有人說過這樣的話。然而,這句話此時卻從一個妙齡女子的口中說出,讓他全部的感激在瞬間化作烏有!

  那女人說出的是:

  “快走吧,你不該來這種地方!”

  嚴祖成感覺到這裡的喧囂似乎一下子離自己遠去了,腦袋裡翻來覆去,就只剩下這一句話。

  你不該來這種地方!

  你,不該,來,這種地方!

  他感覺到周圍的空氣冷了下來,不,事實上,超市裡面開著空調,一直是恒溫的,真正冷了的,是他的心吧?

  超市五一節活動的漂亮宣傳板和裝飾在他的眼裡早已失去了色彩,周圍的人們從他身邊過來過去,但卻沒有一人發現異樣。

  他也曾經以為,自己即便穿著這種衣服,那又怎麼了?或許在城裡人看來,連帶著泥漬的衣服都穿出門,顯然不是什麼講究的人。但是自己只不過是出門急了些,忘了換衣服而已。再者說了,自己就是個徹頭徹尾的鄉下人,那又如何?!鄉下人就不能進超市嗎?這還只是家超市而已,又不是什麼名牌專賣店,憑什麼她要看不起自己?!

  和我這種人站在一起很丟人嗎?

  嚴祖成心中的冷寂逐漸演化成了一種憤怒,他略略後退兩步,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最讓他無法釋懷的是這個女人說話的語氣,完全沒有一絲一毫的鄙夷,就是面帶那種溫柔的笑容,說出了這種傷透人心的話,仿佛那是理所當然的一般!

  “怎麼了?你身體不舒服嗎?”

  看到嚴祖成後退這兩步,女人居然還關切地這樣問道。嚴祖成哆嗦著嘴唇,拼命壓抑著內心的怒火,一言不發。

  超市門口的電子螢幕上顯示出了現在的時間,是下午五點鐘,再有二十分鐘,回村裡的車就要發車了。嚴祖成卻仍然呆呆地站在那裡,只感覺腦子裡面有很多復雜的滋味攪和在了一起,弄得他什麼都想不明白。

  為什麼一個這麼漂亮溫柔的女人,可以若無其事地說出這種話呢?自己也沒有什麼對她不禮貌的地方啊?如果不想接近自己的話,從一開始就不要幫自己付賬不好嗎?也用不著說得這麼難聽吧!

  難道說是在憐憫自己嗎?就像憐憫路邊的乞丐一樣?

  嚴祖成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果然,還是因為自己是鄉下人吧?

  他從另一個兜裡掏出一個小夾子,抽出裡面的一張卡,遞了過去。

  “那個……”

  女人接過那張卡片,卻歪了一下腦袋,好像不是很明白。

  “那是我的身份證,上面有我的地址,同志。”

  不知怎麼,心裡的感激和慚愧全都一掃而光之後,嚴祖成說話反而順溜了。

  “我知道,但是給我這個是……”女人還是沒明白。

  “今天我要趕車,不能給你取錢去了,你回頭照這個地址找我,拿上身份證就行!到我們村裡的車也就十塊錢,虧不了你,我欠你三十塊錢,還你三百總行了吧?要不然三千也行!”

  他努力用平靜的語氣說完這番話。女人臉上顯出了有些困擾的表情,說道:“不,你誤會了,我並不是想要……”

  “拿著!”他終於忍不住,惡狠狠地吼了一聲,“我就是鄉下人怎麼了?我當初做生意有的是錢!穿的比你身上這身好得多!記得來拿錢!”

  說完這一句,嚴祖成頭也不回地走出門去。

  身後的女人愣在了那裡,老半天才反應過來。她一隻手拿著那張身份證,另一隻手把耳側的一縷頭發向後一理,仍舊用那種困擾的語氣自言自語道:

  “所以說,我不是那個意思啊……”

  她又看了一眼手上的身份證。

  “嘖……這東西不還回去可不行,攤上麻煩事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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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七 鬼父 第六節 “你”感覺怎麼樣?

  直到坐上車的時候,嚴祖成心裡還是有一股氣悶在心口消不下去,說實在的,他完全沒必要為這點小事氣成這樣。但是啊,那種先被人幫忙然後再被奚落的情況並不是每個人都受得了的。原本,那個好心的女人幫他付了錢,他心裡滿懷感激,就像是“這世界上還是好人多啊”這樣的感覺,結果,那個女人卻用一句話讓他從天堂墜入了地獄。

  原本以為是可以親近的人,卻突然變成了自己無法理解的人,這種強烈的反差,或者說是瞬間替代感。

  就是這種讓人不舒服的感覺。

  他開車窗戶,在客車行進的過程中享受著還算清涼的風,讓發熱的腦子暫時冷靜了下來。

  真是的,自己實在是太沖動了啊……

  和城裡人做了二十年生意的他逐漸養成了一種與城裡人和鄉下人都不甚相同的性格和習慣。一方面,他認為自己和別人都是平等的,不管出身如何,文化程度如何,都沒有被歧視的理由;而另一方面,他也有相當程度的小心眼,不能忍受別人看低了自己,甚至有時候會引起一些誤會。

  明明只要是人,都會有些占小便宜的心態,嚴祖成也不例外,但是如果這種小便宜跟毫無利益可言的尊嚴掛鉤時,他卻寧願選擇後者。

  不過,偶爾也會在事後後悔,感覺自己的沖動有些不值得。

  比如現在。

  嘖……一時激動,火氣上頭了,居然把身份證給拿出去了。嚴祖成嘆了口氣。這可不好,他知道身份證是不能隨便給別人的,銀行卡、透支卡什麼的都能用身份證辦理,萬一被人拿去之後用到了別的用途上可就糟了。

  算了,之後去掛失就行了。他這樣想著。把這事拋到了腦後。

  顯然,他沒有料想到,拿了那張“身份證”,那個女人絕對比他要無奈得多。

  女兒小琴是在當天晚上坐火車過來的,畢竟從明天開始就是五一節了。他忙前忙後忙裡忙外的,一會兒都沒有閑下來。小玲過世了之後,他不僅把原本給妻子的愛全都轉移到了女兒身上,更是肩負起了父親與母親的雙重責任。所幸,如今小琴已經上大學了,不需要他太過擔心。

  “學校裡怎麼樣?”、“跟同學相處都還好吧?”、“錢夠不夠花?”、“吃的怎麼樣?”這樣一系列問題下來,但是背著行李進門的小琴顯然累得要死,根本就懶得回答他的問題。他也不介意,趕緊給女兒倒上茶,放在一邊晾著。盡管有一肚子問題要問,但是看小琴氣喘吁吁的樣子,他總得先讓她喝口水喘口氣吧。

  這幾個月以來,他也幾乎沒有給小琴打過電話,只有偶爾在老爹打的時候在旁邊聽聽就心滿意足了。就算拿起電話,他也不知道應該說什麼好,與其說跟女兒沒法交流,倒不如說是他自己心裡覺得沒什麼話可說。現在想想,把這個家維系起來的一直都是妻子小玲,有她在的時候,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多好?哪會像現在這樣冷冷清清的?且不說老爹一天下來都不說一句話,現在就連自己跟小琴也只有沉默可言。

  對了。沉默半晌,他還是覺得得說點什麼。下午遇到的那個女人讓他產生了些許危機感,他也擔心小琴到了學校會不會被同學欺負什麼的。但是張了張口,還是忍了回去,畢竟仔細想想,除了農村出身之外,小琴吃喝不愁,也不缺錢用。現在農村孩子上大學的多了去了,應該也不會有什麼問題。

  想了一想,他還是沒問出來這個問題。眼見小琴把茶水都喝完了,他也坐到椅子上,有些疲憊和不安地看看外面,又看看女兒,兩人之間仍然被異樣的沉默包圍著。

  唉……自己真是太笨了,不是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沒問嗎?

  想到這一點的瞬間,他的腦子突然沉靜下來了。

  對啊,比起那些“跟同學相處的如何”瑣碎的小事,他還有一個最應該關心的問題。

  “‘你’感覺怎麼樣?”

  就是這個問題。

  失去了一直以來疼愛自己的母親,女兒心裡會沒有感觸嗎?然而現實卻是連讓她感傷的時間都沒有,事情在二月份發生,緊接著大學就要開學了。盡管不舍,畢竟他已經失去了最愛的妻子,眼下女兒又要遠去,他怎麼可能捨得?但是盡管如此,小琴上大學是當初他們夫妻決定下來的最開心的一件事,也是他曾經最懇切的希望。如果小琴能安安穩穩讀完大學的話,小玲泉下有知也一定會欣喜落淚吧?

  但是實際上呢?嚴祖成自己也不知道這樣做好不好,不知道小琴願不願意,也不知道九泉之下的小玲願不願意,只是因為他自己,強硬地把這樣的想法塞給了小琴,讓她在母親剛剛去世不久就登上了離鄉的火車。

  他想要靜一靜,那個時候,他只想把自己關在痛苦與後悔的牢籠中,沒人理解也無所謂,沒人安慰也沒關系,只要讓他一個人安靜著沉浸於回憶就好。

  就是這樣自私的想法,讓他趕走了女兒。

  火車離開站臺的時候,他站在外面看,然而小琴卻連頭都沒有回。她是不是從那時候開始就討厭自己了呢?嚴祖成有著這樣的擔心。也許女兒會覺得自己是個冷血的人吧?事到如今,就算自己說“那是為了你好”也只是謊言而已。騙得了別人,也騙不了自己。

  但是現在,他想要知道,帶著那樣痛苦的心情被迫離開的小琴,在這三個月以來又是怎樣的心態?她已經平靜下來了嗎?還是說和自己一樣,靠著消沉的心情度過每一天?

  他想要去瞭解,想要去關心她。正如之前說過的,一直以來,都是妻子小玲在維系著這個家,而忙於事業的他則從來都沒有認真地和家人交流過。這是他欠著他們的!

  終于,嚴祖成鼓起勇氣,張口問出了那個問題:

  “小琴,這幾個月來……你感覺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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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七 鬼父 第七節 第二次托夢

  “小琴啊,回來了?”

  也就在這個時候,老爹從他的臥室裡走了出來,看到孫女回來,那張已被皺紋覆蓋的蒼老面孔上露出了欣喜的神色。

  “爺爺!”

  小琴也放下茶杯,趕緊站起來迎了過去。祖孫兩人把嚴祖成晾在一邊聊了起來。嚴祖成嘆了口氣,有些寂寞地坐在那裡,不發一言。女兒就好像是故意不理他似的,明明和爺爺聊天的時候看樣子還挺好,但是自己說話就一點兒反應都沒有。

  果然,還是生我的氣了吧?

  嚴祖成有些氣餒,卻又不知為何,稍稍有種放心的感覺。

  因為如果剛才小琴真的說出了“無法承受”、“討厭爸爸”這樣的話,他也不知道到底應該如何應對才好。明明已經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了,卻對這方面完全沒轍。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對他而言,這也是一種逃避。就算小琴不說出來,他也能感覺得到父女之間的那種疏遠,只是因為沒有聽到,就可以當做什麼都沒有發生,僅僅是在自欺欺人而已。

  簡直就像是……已經變成了兩個世界的人……

  父女之間的僵態一直持續著,就連吃飯的時候也是如此,至始至終,嚴祖成都一句話也沒有說。而小琴和老爹倒是不斷在說話,卻連看都不看他一眼。嚴祖成悶悶地扒著米飯,卻對這種狀態有些厭煩了,他也想和女兒稍微聊聊,哪怕被罵兩句都無所謂,只要能跟女兒說上話就心滿意足了。

  得找個說話的機會……

  仿佛是上天聽到了嚴祖成的祈禱一般,就在這個時候,小琴看到了放在那邊筐子裡的荔枝,隨口問道:“爺爺,荔枝是誰買的?”

  就是這個!

  嚴祖成猛地抬起頭來,用甚至有些急促的聲音說道:“我買的!今天下午去城裡給你買衣服,正好看到的,你在學校那邊兒沒吃過吧?過會兒吃完飯趕緊洗了嘗嘗!”

  因為說話太急,他還差點把白米飯嗆出來了。

  但是他沒有料想到的是,小琴迅速地朝他轉過頭來,臉上卻是帶著些許疑惑的表情。她的雙眼明明是看向自己,但嚴祖成卻有種奇怪的感覺,小琴的視線仿佛沒有焦點一般,並沒有投注在自己身上。

  “怎麼了?”、“咋啦?”

  嚴祖成和老爹同時問了一聲,小琴仿佛這才回過神來似的,連忙搖搖頭,說道:“沒事,大概是產生什麼錯覺了……”

  錯覺?

  嚴祖成並沒有多想,也沒有考慮過,小琴的這句話,究竟有著怎樣恐怖的深層含義。

  當夜——

  幫女兒收拾好床鋪之後,嚴祖成好不容易才歇下來,雖然比起平時幹活還要輕鬆得多,但他心裡卻總有種疲憊的感覺。大概是直到最後,都沒能跟女兒說上話的這種壓力帶來的吧。

  如果小玲還在的話……

  嚴祖成不知是第幾次冒出了這樣可憐的想法。

  小玲的面龐從眼前一閃而過。

  “唔!”

  嚴祖成一下子呆住了!

  就在剛才,就在他想到小玲的一剎那間,他仿佛看到了小玲的面孔,並不是在腦子裡面產生的幻象,而是就在眼前!剛才,他的確看到了小玲那張熟悉的臉龐出現在了什麼地方!

  小玲?!

  嚴祖成轉過身體,茫然四顧。但是沒有開燈的屋子裡面,一切都是那麼冷冷清清的,除了他以外,哪有第二個人的影子?

  ……是呢。

  嚴祖成的勁兒頭鬆懈下來,好像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幹了一般,頹然坐在床上。

  面對現實吧,小玲已經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哪怕她真的回來,恐怕也只能托夢而已,就像上次那樣……

  嚴祖成脫掉鞋子,躺在床上,無神地看著頭頂的天花板,心中對自己的厭惡又在突然之間湧了上來。

  自己到底為什麼不陪著小玲去死呢?為什麼沒有把小玲救出來呢?為什麼她不能活下來,反而是自己這條沒用的命活下來了呢?!

  嚴祖成總覺得這應該有一個答案。

  他總覺得……自己活下來一定是有什麼事情要做的,沒錯,一定有著什麼需要自己去完成的使命,所以上天才會允許自己這條爛命存活下去!

  他不得不這麼想,因為一旦放棄了這個想法,就相當於承認是自己拋棄了小玲而茍活下來,這是他承受不了的譴責!

  他在迷迷糊糊之中閉上了眼睛。

  但是今夜,他似乎註定了做不成一個好夢。

  不知什麼時候,床頭桌旁的窗戶被風吹開,窗外沒有皎潔的月色,卻是一陣寒風不斷地吹進來,鉆進他蓋著的薄被裡面,讓他不得安睡。不管翻幾次身都沒有用,那風就像是找準了他似的,將他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透入骨髓。嚴祖成哆哆嗦嗦地睜開眼睛,就連咒罵一聲的餘地都沒有。

  稍有些破舊的窗戶被風吹著,發出“喀拉喀拉”的響聲,伴著嘈雜的風聲,更是吵得人心煩意亂。嚴祖成嘆了口氣,懶散地坐起身來,走到窗邊,伸手將窗戶掩上,插上銷子。然後——

  一種毛骨悚然的熟悉感突然襲上了他的身體!

  背後,有一個人……

  在他還沒有轉頭的時候,就已經感覺到了!

  說起來,這股吹開窗戶的陰風也似曾相識,難道說——

  一種恐懼和期待混合的感情充滿了他的心房。他顫抖著,緩緩地轉過身體,看清了身後站著的那個人!

  依然不變的美麗長發,和那件熟悉的秋衣,她渾身上下都是近乎晶瑩的白色,但那蒼白的面容卻並不能遮掩住她的美貌,至少在嚴祖成眼中看來,這個赤腳站在那裡,毫無血色的女人,一定是他此生遇到過的最美麗的人!

  “小玲……”他哆嗦了半天,終於再次喊出了這個名字。

  然而女人卻並沒有對他露出笑容,她的雙眼依然冰冷地注視著他,許久之後,她開口了:

  “走……”

  走?

  和上一次一模一樣的話語,讓嚴祖成有些不知所措起來。

  “走……去哪?”他傻愣愣地問道。

  女人那張僵化的臉上連一絲一毫的表情都沒有,也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繼續說道:

  “離開……他們……離他們……遠一點……”

  ……離他們遠一點?

  嚴祖成喘著氣,眉頭向中間彎折。他搞不懂眼前的小玲是什麼意思,“離他們遠一點”?離誰遠一點?難道是指自己的老爹和女兒小琴?但是為什麼要離開他們?

  他張了張嘴,試圖問出自己的困惑,但就在這個時候,不知從何處傳來一聲清戾的雞叫聲!

  那蒼白的女人頓時倒退一步!盡管臉上的表情仍舊沒有絲毫變化,但是嚴祖成卻可以感覺到,她在害怕!

  “快……走……他們……不是……和你……不一樣……”

  她的聲音變得愈來愈輕,嚴祖成已經聽不清楚她在說什麼了。他驚慌地上前一步,想要拉住她的手,但卻忘記了上次的教訓——

  “小玲!”

  嚴祖成茫然地看著頭頂的天花板。他的手臂像上一次做夢一樣,向上高舉著,觸碰到的卻只是空氣而已。

  ……果然,又是夢嗎?

  嚴祖成眼角一酸,使勁忍著不讓眼淚流出來。

  他也讀過書,知道“十年生死兩茫茫”這樣的詞句。盡管他與愛妻相隔並沒有十年那麼長,但是那種痛楚豈能以時間來記?那種思念到了在夢中才能再與她一晤,醒來之後卻無可追尋的感覺,又有幾人才能理解呢?

  哪怕是在夢中,哪怕見到的只是鬼魂,他也想和她多相處一些時間啊!

  嚴祖成靜靜地躺在那裡,靜靜地回味著之前夢中那片刻的相聚。

  他們,不是,不一樣……

  他思索了一下,卻想不出一個所以然來。

  那是什麼意思?他們和你不一樣?老爹和小琴和我不一樣?哪裡不一樣?還有小玲讓自己“快走”,那又是什麼意思?

  就在這個時候,房間外面傳來了細微的腳步聲!

  誰?!

  嚴祖成立刻翻身而起。

  會不會……會不會是……

  他心中有些激動地想著。

  會不會是小玲?剛才那是真的,不是夢?現在小玲是不是就在門外,剛剛打算離開?

  他跳下床來,趕緊穿上鞋子,然後三兩步走到門口,深吸一口氣,戰戰兢兢地把門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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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七 鬼父 第八節 兩個父親

  在堂屋門口站著一個人,身穿灰色的秋衣,孤零零地看著門外的夜空,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嚴祖成有些失望地鬆下了勁。

  那不是小玲,而是老爹,老爹不知怎麼了,大半夜的跑到堂屋門口站著去,還不多穿件衣服,也不怕感冒了。

  他全然忘記了自己此時也只穿著一件秋衣。就這麼放緩腳步走過去,站到老爹身後,輕聲說道:“爸,大夜裡的跑外邊兒來幹啥?快回去,要有事兒也得披件外套再出來。”

  然而他這句話就和沒說一樣,老爹全然不理會。不僅如此,他還就地坐到了堂屋門口的臺階上,嚴祖成立刻就急了:“爸!那多冷了,你也不怕凍著?!”

  他轉過身去,正打算回屋給老爹拿件衣服,卻聽得身後的老爹發出一聲蒼老的嘆息,叫了他一句:

  “唉,祖成啊……”

  “嗯?”他又轉過去,“爸?幹嘛?”

  他本以為老爹只是要隨便說點什麼而已,正打算聽一兩句就回屋去拿衣服,但結果,老爹說出的話卻讓他一下子嚇到了!

  “你說啊,我這麼一把老骨頭了,活在世上還有什麼意思?”

  “爸!”嚴祖成乍一聽這話可是嚇壞了,趕緊坐到老爹身邊,也不管什麼凍著不凍著了,急忙勸解道,“爸,你怎麼亂想呢!別胡亂說啊,哪有老爹給兒子說這個的?”

  可是這樣的勸解卻完全沒有一點兒作用,老爹仍然幽幽地說道:“祖成,你說,像我這樣的老頭子,活在世上還有什麼意思?一點兒都不中用,整天除了吃就是睡,早晚躺在床上,一瞇眼就過去了,到時候還不得給小琴添麻煩?還不如找個窩兒就這麼把自己填了,也落個清凈。”

  他撫摸著懷裡一直抱著的木頭菩薩,嘴裡卻在振振有辭地說著這樣毫無道理的話,弄得嚴祖成是又急又氣。他以前也曾經碰到過這樣的,人老了之後,有些人還仍然很精神,但有些老年人的心理狀況就會越來越差,新聞調查裡不總是說嗎,那些長時間見不著兒女的老年人得抑鬱癥的可能性要比闔家團圓的老年人更高一些。而心理的原因顯然不止這些,嚴祖成知道,老爹一直當做親閨女一樣疼的兒媳慘死,這對他的打擊一定很大。但是他並沒有料想到老爹會變成這樣。

  畢竟,就算拿他自己做考慮,雖然他不止一次地想過要隨小玲一塊兒去了,但卻始終被自己阻礙著,被老爹和小琴的未來所束縛著,讓他無法做下這樣自私的決定。在他的想法中,老爹一直是那麼個硬脾氣,就算傷心,也不應該像這樣子產生尋死的念頭啊。

  居然連這種事情都一直沒發現,我這個做兒子的,對老爹的關心實在是太少了!

  他自責地想著。

  老爹還在那裡喋喋不休,說著什麼“小琴早晚會被我這個老頭子拖累,不如早點死了算了”還有什麼“你娘也在下邊兒等著我呢,我得早點兒去看她啊”這些不明所以的話,嚴祖成心裡那個急啊!他正想出聲反駁,卻發現有點兒不對勁!

  老爹他……好像並不是在和自己說話?

  他有些驚恐地看著老爹的表現。

  “祖成啊,”老爹喃喃地念叨著,“我乾脆就這麼走了算了吧,你冷不冷啊?要不要給你加件兒衣服?啊?祖成,你說話啊祖成?”

  老爹一隻手把木頭菩薩捂在胸口,另一隻手卻往身前伸去,就仿佛那裡站著一個人似的!

  嚴祖成站起身來,詫異地看著老爹的動作,他的耳朵沒有問題,老爹確實是喊著自己的名字沒有錯,但是——

  但是老爹現在的樣子,就好像自己沒有站在他身邊,而是站在他伸手過去的那個方向似的!瞧他伸手的動作,那不就是幫人穿衣服的動作嗎?老爹他……到底看見什麼了?!

  壞了!

  嚴祖成心裡浮現出一個可怕的想法。

  有些老年人總會出現這種“老糊塗”的癥狀!其實就是老年癡呆!老爹這陣子天天跟木頭菩薩待在一塊兒,不是燒香就是磕頭,腦袋不糊塗才怪!他這是把那邊的空氣當成是我了啊!

  嚴祖成繞到老爹面前去,看著老爹的眼睛。果然,老爹那雙渾濁的眼睛裡連焦點都沒有,只是用迷茫的目光看著面前的虛空,這可不就是癡呆癥嗎?!

  “爸!”

  擔心的情況成了事實,嚴祖成再也忍耐不住,他用力地把雙手搭在老爹的肩膀上,直視著老爹的眼睛。老爹被他這麼大聲一喊,似乎恢復了神智似的,原本無神的目光投注在他身上,愣愣地看著他的臉孔。

  “祖成?”老爹從嗓子眼裡哼出了這兩個字。

  “爸!”嚴祖成仿佛要將心中的委屈盡數傾訴似的,滔滔不絕地講了起來,“爸,小玲走了,我心裡不難受嗎?我心裡不疼嗎?我心裡比你肯定還得痛苦得多!我天天都想哭啊!但是我哭不出來,爸,眼淚早都流幹了,就算流不幹,我也不能再流了!你懂嗎,爸?現在咱們家裡一老一小,就指望我撐著呢!要是連我都撐不住了,你怎麼辦?小琴怎麼辦?我得顧著這個家啊!”

  他說著說著,聲音都帶上哭腔了。老爹半張著嘴巴,跟著他說的話動著嘴巴,喃喃地念叨著:“祖成……小琴……”

  “對!”

  嚴祖成用勁兒點了點頭:“爸,人都說了:家有一老,如有一寶。不是嗎?您老就給我好好活下去,能活多久就活多久,活過一百歲才好呢!那樣我才能放心,小琴也能放心啊!您就算不為我想,也得為小琴想想,行嗎?!”

  老爹愣了半晌,緩緩地點了點頭,雖然臉上的表情還有些呆滯,但卻似乎不像剛才那樣連半分神采都沒有了。

  “誒,爸,回去睡吧,啊,別凍著了。”

  嚴祖成小心地交待著。老爹又是愣愣地一點頭,捧著懷裡的木頭菩薩,轉過身去,一步一步蹣跚著回屋裡去了。

  一直到注視著老爹走回臥室,嚴祖成才放心下來,也直到這個時候,他才感覺腦袋有些眩暈。

  唔,著涼了麼?

  他捂著有著暈暈乎乎的腦袋這樣想著,那種眩暈帶給他一種不實在的感覺,就仿佛他下一刻就要從這裡消失掉一樣,眼前的一切……堂屋、天空還有地面全都晃蕩著,差點就會摔倒,但是他咬著牙挺下來了。

  暈眩感結束,腳踏實地的感覺又回來了,嚴祖成舒了一口氣,敲了敲腦殼。

  大概是最近沒好好吃飯,有點低血糖了吧。剛才跟老爹說話有點兒費勁兒,所以才會感覺有點兒暈。

  他沒有多想這件事。但卻看著老爹的臥室,若有所思地靠在門口。

  老爹剛才的眼神,就好像小琴之前吃晚飯的時候看我的眼神一樣,總感覺有些不太對勁。難道……這和小玲給我托夢的時候說的事情有關嗎?到底她為什麼讓我快走?為什麼讓我離他們遠一點?她的意思好像是……他們和我不一樣?哪裡不一樣呢?說到底,那真的是小玲托夢給我嗎?

  嚴祖成的腦子從來沒有思考過這種復雜的事情,恐怕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來一個所以然。

  夜間的風還是有些冰涼的感覺,吹著嚴祖成隻穿著秋衣的身體,更是讓他渾身打了個哆嗦,趕緊關上堂屋的門,回自己房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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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七 鬼父 第九節 信件與廣播

  次日一大早,小琴跟著老爹出門去了。嚴祖成也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裡,不過女兒回來照理該去各個親戚家串門打個招呼才是。而嚴祖成一個人呆在家裡,打開小琴的行李箱幫她收拾了起來。

  箱子很輕,畢竟小琴只是回來過五一的假期而已,沒必要帶太多東西,除了換洗的衣物之外就不剩什麼了。不過箱子外夾層放著一本雜志,想來大概是小琴坐火車的時候閑得無聊買來看的。嚴祖成順手拿了出來,看了一眼封面,名字叫做《九州異聞》。

  “唔……”

  僅從封面的圖片上就可以看出這是一本怎樣的雜志。一個戴著面具的白衣女人走在夜晚的叢林裡,隱隱約約還能看見神社一樣的建築,看上去應該是日本的景象。左側用大大的紅色字體寫著標題:醜時參拜——可怖的雙刃詛咒!下面還有一些類似“百鬼夜行”、“世界第一魔畫《迪奧的世界》”這樣的小標題,單是看一眼就知道是會嚇到小孩子的恐怖鬼故事類型的書刊。

  嚴祖成有些不悅地皺了皺眉頭。

  當然了,小琴都已經上大學了,看什麼書刊是她的自由,就算是鬼故事也無所謂。只要她不沉迷這個,因此而耽誤了學業就行。

  ……因為沉迷鬼故事而耽誤學業的人,應該沒有吧?

  只聽說過打遊戲或者談戀愛而荒廢學業的例子,偶爾讀讀鬼故事應該也沒什麼問題。

  嚴祖成這樣想著,把小琴的箱子合上,東西都已經收拾完了。他一屁股坐到堂屋的椅子上,隨手翻開那本雜志,讀了幾頁。

  好歹他也是讀過書的,看看鬼故事還不成問題。這本書裡面倒也沒有多少特別嚇人的故事,反而多是一些借用靈異故事來反映哲理的,嚴祖成饒有興趣地看了起來,發現裡面講的還真是些挺有意思的故事。感覺就像那什麼——《聊齋志異》一樣,不是有個叫郭沫若的文人評了嗎,說是“寫鬼寫妖高人一等,刺貪刺虐入骨三分”。當然了,這一本雜志當然是不能跟那樣的著作相比,但卻有些相似的意味。

  他就這樣翻看著,居然不自覺沉迷進去,等到發覺的時候,已經翻到了書的封底。嚴祖成這才反應過來,已經日及中午了,他看一本書看了整整一個上午!

  “嘖……”他有些好笑地咂咂嘴,想著把最後一點兒看完就去做飯好了。眼光往下看的時候,封底上面的一行字卻吸引了他的目光:

  “下一期廣播主題,‘發生在身邊的怪異事件’!”

  發生在身邊的怪異事件?

  “有沒有感覺到身邊有什麼稀奇古怪的事情發生,有沒有在某天夜裡突然見到了不可思議的東西?歡迎來信致《九州異聞》,訴說你所碰到的怪異事件。我們將抽出部分信件在廣播上為您分析解決~~另外還有機會贏取您感興趣的靈異小說單行本哦~~”

  嚴祖成呆呆地看著那幾行小字,讀了幾遍之後,沉思了起來。

  贏取什麼什麼單行本,他可沒什麼興趣,但是……

  他想到了最近在自己身上發生的事情。

  昨晚,盡管那種奇怪的感覺只是一閃而過,他此刻想起來,果然還是有些不太對勁。老爹那種怪異的表現也好,小琴那沒有聚焦的視線也好,都讓他有一種不舒服的感受。另外,還有兩次給他托夢的、他死去的妻子小玲,每一次在夢境之中都重復著同樣的話語,讓自己“快走”、“離他們遠一點”。如果只是一次的話,他也就當做夢境,隨它去了算了。但是這兩次的夢境都是如此清晰,讓他即便在醒來之後都險些把它們當真。

  然後……就是他所背負著的,這種不安的感覺。

  “我們將為您分析解決……”

  雜志上確實是這麼寫的。不過嚴祖成又不是傻瓜,他也不覺得這上面寫的東西有多大的可信度,對方也只是普通的編輯什麼的吧,又不是什麼捉鬼天師,怎麼可能什麼都能解決?

  但是——

  一種異樣的躁動感驅使著他的內心,略微猶豫了一下之後,他回到自己的房間,取了紙筆,又找了一個舊信封,把雜志上標著的地址謄寫了上去。

  老爹的表現……小琴的目光……小玲的夢境……還有,我自己……

  他拿捏著手裡的鋼筆,卻不知道應該怎麼開頭。最後,他定了定神,還是落筆寫了下去——

  “這兩天,我總感覺家裡有點兒怪……”

  足足花了兩個小時,他才把信寫好,中間反反復復不知道塗改了多少遍。然後又精心謄寫了一遍,雖然字寫得也不漂亮,但是既然是寄信過去,總得禮貌一些才是。他專程跑了一趟好多年沒走過的郵局,把這封信寄了出去。

  雜志上標注的下一次廣播時間是在三天之後,也就是五月四日。嚴祖成自己心裡也清楚,寄過去的信件不知道有多少,很可能根本輪不到自己,哪怕輪到了,對方也不一定真能幫自己解決什麼。他並沒有抱太大的期待。即便如此,五月四日那天上午,嚴祖成還是翻找起了自己的那臺小收音機,但卻無論如何都找不到了。

  “誒?……以前明明放在抽屜裡的啊!”他有些緊張地把幾個抽屜全都拉開了一遍,但是卻仍舊沒有看到那臺收音機。

  會不會被老爹拿去了?嚴祖成這麼想著。老爹整天拜菩薩,說不定哪個頻道有講經的節目,被老爹拿去聽了。

  他這麼想著,走出自己的房間,剛打算去老爹的臥室看看,卻在堂屋的桌子上一眼看到了那臺收音機。

  收音機裡面正放著不知道是哪個頻道的歌曲,女兒小琴坐在桌子旁邊,有一拍沒一拍地跟著哼唱著。嚴祖成撓了撓頭,走了過去,坐在另一邊,有心想說讓小琴把收音機讓自己聽一會兒,但是看著女兒對自己連搭理都懶得搭理的那副樣子,他又實在開不了口。

  這時候,他的眼睛往收音機上一瞄,看了一下頻道,卻是愣了一下:這不正是那個雜志廣播設定的頻道嗎?

  他這才恍然大悟:畢竟那本雜志是小琴帶回來的,她也喜歡聽那個廣播啊!所以才把自己的收音機拿走了!

  想通了這一點,嚴祖成頓時安穩下來。只聽得廣播裡的音樂聲逐漸小了下去,然後……

  “……各位聽眾,這裡是《九州異事奇譚》廣播欄目第二十一輯~~,本期的主題是《發生在身邊的怪異事件》!各位一定也有碰見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的經歷吧?偶爾看到關上的門悄然無息的打開,或者走夜路的時候聽到了奇怪的聲音~~有的吧?那麼,本期節目,就讓我們一起來分享一下各位讀者所遇到的怪異事件~~”

  來了!

  嚴祖成立刻坐直了身體,豎起耳朵傾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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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七 鬼父 第十節 那個女人

  “誒~~不過比起說是怪異,我倒覺得是相當有趣哦~~好的,感謝這位讀者,我們來看下一封……”

  廣播中的女主持人說話的聲音非常好聽,相比起來,另一位男主持人則要遜色的多。不過嚴祖成並沒有心思去注意那些,他聚精會神地聽著,希望下一封信就會是自己的。

  節目的時間很長,卻一直都沒有念到過嚴祖成寫的那封信,他在等待的同時感覺有些疲倦了,打起哈欠來。

  “本期節目最後一封信……”

  收音機中傳來悉悉索索的拆信聲,卻不知為何停頓了一會兒,片刻之後,女主持人的聲音才又傳了出來。

  “……哦,是來自離我們不遠的郫縣,一位署名‘嚴’的讀者朋友寄來的!”

  嚴祖成“刷”地一下抬起頭來,支起了身子,有些激動地看著收音機。這說的肯定就是他了,他們村子就屬於郫縣,而他寫信的時候,署名就只署上了自己的姓氏“嚴”。

  “來看看這位朋友寫了什麼,諾,‘這兩天,我總感覺家裡有點兒怪’……”

  錯不了!嚴祖成這下可以肯定了,這就是他寄出去的那封信,沒想到會排在最後一個念出來了,真是幸運。

  他沒有注意到的是,桌子另一邊坐著的女兒小琴,大概是被“郫縣”和“嚴”吸引了注意,也在同時豎起了耳朵仔細聽著。這樣還不夠,她伸手把收音機拉向自己那一邊,結果手上一滑,卻讓收音機從桌子上掉了下去。

  “哎呀!”

  “砰!”

  收音機摔在地上,發出一聲悲慘的碎裂聲,電池後蓋猛地彈開,兩顆電池全都掉了出來。小琴手忙腳亂地撿起電池安了進去,但是電池蓋上面的卡子似乎斷掉了,怎麼也卡不上,小琴試了兩下便放棄了,趕緊再調回剛才的頻道,但是——

  “那麼,本期的《九州異事奇譚》廣播欄目就到這裡,親愛的讀者朋友和聽眾朋友們,我們下期再見~~”

  “再見!”

  男女兩位主持人說出告別的話語,背景音樂變得越來越響,顯然節目已經播放完了。嚴祖成呆呆地坐在那裡,想著:這就結束了?

  可不是?明明他一直等到現在,就是為了聽聽人家能說點什麼有用的東西沒有,可結果被小琴這麼一弄,卻剛好沒能聽到最關鍵的部分,真是倒楣透了!

  而桌子另一邊的小琴也是氣鼓鼓地把收音機隨手往桌上一丟,看樣子也是和他一樣沮喪。嚴祖成還能說什麼?他也不想為這點小事兒責備女兒,本身父女之間的關系就糟糕透了,如果再起了什麼爭執的話,指不定會鬧出什麼事情來呢。

  算了算了。嚴祖成無奈地搖搖頭。自己一開始就不應該信這種東西的,反正只是一男一女在那裡胡言亂語罷了,也沒什麼好聽的。聽不到就聽不到吧。

  他剛想出聲安慰一下不開心的女兒,小琴卻直接站起身來,搬了把小椅子出了堂屋,嚴祖成眼看女兒又沒有和自己談話的興致,不由得縮回了身子,有些悻悻地往椅子上一靠,瞇著眼打起盹兒來。

  但是有一件事情,他沒有想到,女兒小琴也沒有想到。

  那就是,被他錯過的廣播,其中的一男一女兩位主持人,此時已經到了村口,正在和人打聽他們家的位置。

  “你說老嚴家?誒,對,他小孫女前兩天剛回來,上大學去了。三個月之前他們家裡出了件慘事兒,半夜裡房子突然著火了,唉,好好的人喲,就這麼沒了……”

  手裡提著東西的大嬸似乎很熱衷於和別人聊這樣的話題,一講起來就是滔滔不絕。夜永咲只是想問個路而已,可沒打算跟對方這麼無休止地談下去,但是大嬸好像正說到興頭上,把嚴家的狀況一條不落地介紹出來,他也不好打斷。

  夜永咲一邊堆著客套的笑容,一邊跟旁邊站著的黃璃使了個眼色:快說點兒什麼,比方說“我們趕時間”,要不然恐怕她說到天黑都說不完。可惜他的算盤落空了,黃璃完全沒有注意到他的樣子,反倒是饒有興致地聽著大嬸的介紹,時不時點點頭,“唔”一聲,喃喃著“原來如此”。

  大概過去了好幾分鐘,大嬸才因為要回家做飯而離開,夜永咲可最不適應這樣跟人打交道,好不容易才松了一口氣,有些埋怨地看著身旁的黃璃,問道:“怎麼啊?問到什麼有用的東西了嗎?”

  “問到了很多有用的東西。”黃璃簡單地答道,“雖然大部分在來之前就已經看出來了,不過果然還是調查一下比較好。說起來……”

  她向夜永咲問道:“嚴家的火災發生的日期,到今天為止是多少天了?”

  “誒?”夜永咲沒想到她會突然發問,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一邊在心裡默默演算一邊念叨著,“如果那個大嬸沒記錯的話,嗯……到今天為止,啊,剛好是一百天啊!”

  “果然。”黃璃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向著之前問出的方向走了過去,“快點吧,這才中午,我們的時間很充足。”

  “喂!”夜永咲趕緊跟了上去,嘴裡卻還在不滿地嘟噥著,“到底怎麼回事啊?突然就把我喊到這種地方來,卻連幹什麼都不告訴我。”

  夜永咲有些無奈地回想著那時候的情景。

  昨天下午,錄音節目進行的時候,他們兩人本應該翻到最後一份信件,但是黃璃只看了一眼,臉色卻變得有些奇怪,還不等夜永咲發問,她又立刻拿起另一份信件念了起來,就是那封寄信人為“嚴”的信件。當時夜永咲就感覺有些奇怪,但是錄音結束之後,黃璃卻什麼都沒有說,只是告訴他:“明天陪我去一個地方。”

  縱使心裡感覺有些奇怪,由於被黃璃幫了很多次,他也確實沒有拒絕的理由。於是第二天,兩人就乘車到達了這個隸屬郫縣的小村子,而夜永咲的衣袋裡還裝著那個“嚴”所寄來的信件,是黃璃讓他帶上的。只是直到現在,他都不知道黃璃葫蘆裡到底賣的是什麼藥。

  兩人步行走出一段,不遠處就看到了應該是他們目的地的那幢房子。透過大敞著的院門,兩人看到一個比他們小幾歲的少女正坐在院中的一把椅子上,手裡捧著一本書,看上去確是大嬸說的那個“孫女”了。

  “去和她搭話吧。”黃璃說著,先一步走了過去。

  “誒?!”夜永咲本來還想問黃璃接下來要幹什麼呢,沒想到她卻說了這麼一句,他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在原地愣了兩秒鐘。而黃璃卻已經走進了院門,和那位拿著書的少女說上話了,夜永咲這才硬著頭皮跟了上去。

  “是,我是《九州異聞》的副主編失魂雨。”黃璃露出和善的微笑,對那位驚訝地站起身來的少女介紹道,“這位是我們的編輯兼作者夜永咲。”

  “呃,你好。”

  夜永咲完全不知道黃璃想要做什麼,只得尷尬地和少女打了個招呼。

  “誒,是那個‘夜永咲’嗎?就是寫‘百鬼夜行’的夜永咲?”名叫小琴的少女露出驚訝的表情,顯然比起黃璃這個副主編,經常寫文章的夜永咲名氣更大一些。

  “嗯,是的,我就是那篇拙作的作者,您能喜歡,實在是榮幸之至。”

  夜永咲謙虛地略一躬身。

  聽到夜永咲肯定的話語,嚴小琴臉上的表情立刻由驚訝變為欣喜。

  “真、真的嗎?那個……那個……”嚴小琴有些緊張地攏了攏頭發,似乎在尋找著合適的話語來形容自己此時的心情,“我……沒想到那個……我一直很喜歡您的作品!”

  “啊?哦,謝謝……”

  夜永咲沒想到這個女孩居然是自己的粉絲,就像是體驗了一把當明星的感覺似的,只是他顯然沒能適應。作為作者,只要讀者哪怕能給出一句鼓勵,對於他們都是莫大的安慰和支持。夜永咲有些緊張地撓了撓頭,結果嘴裡也就只能吐出道謝的語句而已。對于不習慣有名氣的人來說,被人崇拜或許稍微感覺有些吃力,更何況對方還是一個可愛的女大學生,是拘謹的夜永咲最不擅長應付的類型。

  他求助地看著一旁的黃璃,卻沒想到黃璃朝他眨了眨眼,似乎是想讓他多和這女孩聊一會兒。緊接著,黃璃趁著嚴小琴的注意力都在夜永咲身上的時候,悄然從她身邊退開,進入了她身後的堂屋裡面。

  喂喂喂,人家可沒允許你進去啊!

  夜永咲有些焦急地瞄了一眼黃璃的背影,但是她卻完全不在意一般走了進去。所幸面前這個名叫嚴小琴的女孩似乎只對夜永咲感興趣,完全沒有注意到黃璃。

  ……沒辦法,為什麼我非要做這種事情啊?

  夜永咲一邊在心裡抱怨著,一邊卻在臉上堆出笑容,認真地和女孩討論起了自己作品中的問題,只希望她不要發現私自闖進別人家裡的黃璃好了。

  而此時,黃璃對身後處於麻煩之中的夜永咲不管不問,就這麼靠近了堂屋桌旁椅子上坐著的那個人影,那人用一條胳膊做支撐,雖然姿勢有點怪,卻似乎睡得正熟,連屋裡進來了一個人都沒有察覺到。

  黃璃輕輕俯下身體,在他耳旁說道:

  “嚴祖成先生,是嗎?”

  嚴祖成從睡夢之中睜開眼睛,他似乎聽到了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而當他抬起頭來,眨了兩下眼睛之後,才終於確定了這一點。

  一個熟悉的女人正站在他的面前,向他展露著曾經見過的那副笑容。

  “我們又見面了,先生。”

  黃璃微笑著這樣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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