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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節: 邪雨下

    魯聯的刀劈了出去,而且是脫離了手的掌握,飛劈出去。

    這一招不是什麼技擊絕招,而是魯家“**”之工中的招式,“固梁”中有一手飛斧的技藝不但學這一工的人要學,學習其他工法的人也都可以學,因為魯家殺敵制勝的招法太少,這一招多少可以算是個攻殺招式。

    傳說有一年在魯班(公輸般)家鄉滕州城,般門弟子承建文廟大成殿,這屬於皇家工程,竣工驗收時,總監工發現殿的東北角有根簷椽長出來半寸。要知道,儘管這是小小的差錯,可有著殺頭的危險呢!就在大家沒法子的時候,從人群中走出一位長者,大家一看,是個不認識的白鬍子老頭,只見他手提板斧,掄起右臂,“嗖”的一聲將斧子扔了上去,不偏不斜,正中簷邊,剛好把那多餘的半寸簷頭削了下來。人們都被老人的舉動驚呆了,總監工也怔住了,等回過神再找那老者,卻早已無影無蹤了。般門弟子猜想有此神功,必是祖師爺顯靈,來幫後代消災去禍,也是向後代傳授技藝。於是,這手飛斧絕活便歸在了“固梁”一工。

    魯聯其實對“**”之力中的工法興趣不大,這也難怪,要一個半輩子揮刀弄棒的人重新學習工匠手藝,一個是興趣淡了,再則接受能力也退了。所以他對“固梁”一工的工法學得也較含糊。唯獨這飛斧一技,他覺得應該算是技擊殺法,很下了點苦工。而且還把飛斧技法發展到刀上,到後來,他飛刀砍削的技法更勝過了飛斧。

    說老實話,魯聯揮刀打鬥中突然將刀飛砍而出,這和他繩扣鎖陽根的技法一樣,都帶些市井無賴味道,是正宗武林人物不齒的。但他雖然武功高強,卻只是個侍衛、兵卒,他不算是真正的武林人。所以在他的意識裏,所練的技擊方法只要是能殺敵保命就是真正的高招。

    這園子中有真正的武林人物,而且不止一個,比方說對面這兩個渾身上下都透出殺氣和刃氣的黑衣人,他們不止是武林人物,而且還應該算是武林高手。但高手沒見過這樣的高招,可能連想都沒想過有這樣的高招。所以其中一個永遠不能再對面前發生的一切表示出驚愕和詫異了。

    一般吃驚這樣一個概念包含有幾種成分,恐懼,意外,無知,畏縮,那裏還剩一個擺好怪異姿勢的黑衣人,他還能表現出吃驚的模樣,他的吃驚也確實包含那些成分。但他吃驚過後是不可以像平常人那樣,做出避讓逃遁的舉動出來。所以他能做的是如同黑色閃電一撲而上,整個身體如同一把鋒利的刀,對魯聯快速砍殺過去。他用的招法是急速快攻。這說明這黑衣人是聰明的,他不知道魯聯還有沒有其他出人意料的怪異招式,所以他是要讓手中已經無刀的魯聯沒有一點出手攻擊的機會。

    秦先生喘著氣,如同飛蛾,撲向那燃燒的燈火,女人如同添柴的廚婦,小心地將秦先生填到爐火之中。飛蛾的翅膀著了,入爐的薪柴也著了。但是燒著翅膀的飛蛾卻重新撲出了燈火,燃著的柴薪也掉出了火爐。於是飛蛾引燃了燈籠,柴薪燙傷了廚婦。

    秦先生從藤條箱中拔出的手濕漉漉的,有鮮血,更有易燃的黃泉,特別是他棉襖的袖子,吸足了黃泉。這女人是後來替代的傀儡,所以她沒有看到秦先生用黃泉放火燒廳。要不然她是決不會讓這樣一隻手搭在自己的手臂上的。於是,吸足的黃泉也浸濕女人的寬大袍袖。

    秦先生喘得很厲害,這樣病懨懨的模樣和他的左手絕對不相配。他在將自己投身到火牆之中時,是那麼迫切地將整個身體往前躍出,女人的手不能再死死抓住秦先生手腕處了,這樣會將她一起帶入火焰之中。

    女人的手稍稍松了一點,秦先生的手腕在女人手中移動了一點,就這麼一點就讓女人發現不對勁了,她感覺自己鬆開的手掌瞬間沒了知覺。

    秦先生左手的拇指不知什麼時候翹起著,一個小小移動讓拇指的指尖劃過了女人的脈門。女人的手沒了知覺,女人的手徹底放鬆了。可是她放開了手,秦先生卻不願意放開,左手柔弱的五指瞬間變得如同鋼條,緊緊勾住女人的手指頭,就像情人間山盟海誓地拉鉤。

    女人的手掌雖然沒了知覺,手臂卻是依舊有力的,她腳下一撐,手臂一拖,拖得很緊很死,就像拖住要出遠門的情人一般。這一拖女人止住了秦先生繼續撲進火牆的勢頭,不是她願意這樣,是她不得不這樣。要不然她自己也會被帶到火牆之中。

    秦先生的身體雖然撲不進火牆,可是他的右手卻已經夠到了火焰。秦先生伸出他的右手,從火焰中引來了一朵碗大的火花,隨手遞給了溫柔的女人。

    溫柔的女人有柔軟的腰,仰上身躲過了這朵熱烈豔麗的火焰。她不止是要仰起上身,她同時還後滑腳步,秦先生的熱情讓她承受不了,那只仿佛柔弱的手竟然能帶來這般強烈的刺激。

    女人所做的一切快捷、準確,可是有一樣,她的右手依舊和秦先生的左手緊緊相牽。所以她的後滑步將秦先生一起帶動滑出,遠離了那熊熊的火牆。女人的右手失去知覺只是在瞬間,很快,她就意識到必須解脫開秦先生右手的勾拉,和一個陌生男人之間拉拉扯扯對於女人來說是危險的事情。女人的動作和她的思維和反應幾乎是在同時進行。當她剛剛有需要解脫想法,右手手指依舊變得柔如水,滑如油。這世上再有力的手指都是無法將水勾住、將油抓起的,秦先生也一樣,於是女人的溜出了秦先生的掌握。

    對於女人,秦先生是永不言棄的,所以女人手掌雖然溜出,卻還是稍稍慢了一點點,女人看到自己解脫出的手掌無奈地接受並托住了秦先生奉獻上的禮物。

    從女人將秦先生扶起的那一刻起,兩人的姿勢就像是一段舞蹈,而且是中西結合的優美舞蹈,但這優美舞蹈只持續了這麼一會兒,女人就高調地退場了。

    獻上的火花雖然只有碗口大小,可是這火花一到女人的右手中就繁殖了、發育了、膨脹了。女人不知是太激動還是其他原因,反正她真的很高調,那是一種和見到鬼一樣高的聲調。在這高亢刺耳的聲調中,溫柔的女人變成了一朵熱烈的花,帶著光明和燦爛,沖出了轎廳的裏門,飛馳而去。

    秦先生的手掌中始終托著那麼一朵火花把玩,他能如此平靜地面對這樣熱烈的花朵,是因為他在藤條箱裏將手掌和衣袖浸足黃泉之前,他還做了一件事,他的手掌和衣袖上粘附了“玉礬粉”。

    “玉礬粉”是天師法中火指透冰魂、火掌驅陰寒所必須使用的物什,它有隔熱阻燃的神奇功效,先將其粘附在肌膚或其他物件之上,然後再裹浸上易燃的火油、磷粉之類物品並點燃,雖然火勢烈烈,卻不會燒傷肌膚和物件。《百代奇說》裏有個傳奇故事叫“焚棺現陰書”,那陰書就是因為裹附了“玉礬粉”才沒被燒壞。

    秦先生甩手滅了掌中的火焰,這一刻他忽然有了些感慨,自己忠厚老實一輩子,今天才知道為什麼屑小難止,原來以詐制人竟是這般輕鬆。

    看看轎廳往裏的寬大天井,看看正廳堂所有緊閉的雕花格柵門,秦先生忽然變得無比自信起來,他告訴自己,闖得進去,肯定闖得進去,這好人要學壞學奸還不容易,我這一趟要讓裏面的那些人知道,只要需要,我能比他們更奸更詐,爾等能為,我更能為之。

    江南宅子的天井一般都是高深面小的四水歸一結構,這是為了儘量利用有限的土地多建房屋,同時因為這裏的房屋不像北方,不要求太多光照,它需要的是儘量架高,以便通風防潮。所以這院子中看天,如在井中,這也許就是為什麼管這院子叫天井的原因。

    秦先生卻覺得這所宅子的天井頗有些北方風格,因為它大,很大,面積倒有一般人家園子天井的幾倍。但它依舊給人高深的感覺,那是因為不僅僅轎廳和兩層的樓廳很高,兩面的圍牆也非常的高。最重要的是轎廳、正堂樓廳以及兩面圍牆都有很長很長的簷額飛挑而出,並且四面簷額交擱在一起,將面積很大的天井遮掩去好大一部分。

    秦先生是摔進天井的,並且摔倒後還連滾兩滾。這樣的滾動並不是因為摔出的力量太大,而是這兩滾才可以滾到簷額遮掩下的陰影邊緣。天井中沒有被陰影遮蓋的部分是一個平行的四邊形,這是因為冬天白晝短,現在是下午,雖然還不算晚,但那光線就已經斜斜照下。

    秦先生趴倒在地上沒有能起來,而是重重乾咳幾下,然後狠狠地吐出一口帶血濃痰。吐得倒也巧,正好在對面平行邊的“六分秤點”上面。然後他又繼續咳出三口血痰,每一口也都各吐在另三條邊的“六分秤點”上面。

    “六分秤點”也就相當於我們現在所說的黃金分割點。秦先生的這種舉動是有他道理的,他這是在尋找這天井裏的“風水眼”。

    這種說法是秦先生的習慣,他認為的“風水眼”在坎子行中就是缺兒。秦先生雖然到魯家之後學了“布吉”一工,但他從沒認為自己的本事不行,所以他不是將自己的風水術用於“布吉”一工,而是將“布吉”一工的優點和特點補充到自己的風水術中。

    其實秦先生所會的風水術是唐代楊筠松所創的巒頭派,也有叫江西派或贛派的,這門派還有眾多分支,如形勢派、形法派、切金斷玉派。它在元代以前是風水門派裏的領袖。由於元代時風水學的敗落,巒頭派也幾乎消聲滅跡。到了明清時候,風水重又興起,但巒頭派始終沒有再像元代以前那麼輝煌。因為它的風水理論與其他諸多風水門派相比顯得非常高深,不易為世人所理解,還有明清開始出現了好多無真才實學單以巧舌詭辯欺騙世人的風水派別,這就讓只有枯燥理論的巒頭派更無立足之地了。

    唐代楊筠松留下的學術著作有許多,像《撼龍經》、《撼龍十二問》、《青囊妙訣》、《金玉得法》、《天心經》等等。這秦先生大概也是極有天賦,對巒頭派的高深理論不但讀得懂,而且還讀的很透。他學習此類方術時還偏偏選中了其中最為偏門的《金玉得法》來研究,這是屬於巒頭派分支切金斷玉派的風水方術。

    “切金斷玉”,是要有很廣的學識範圍才可以操作的。因為它的理論裏認為天下處處是吉地,只是有些地方存在著兇險的環境和晦惡的物件。從而破了應有的吉相。這就要將這地塊合理分割並利用方向和地勢的改變,讓它躲開兇險,恢復吉地功效,其次還可以去除惡破或有相應物件鎮住惡破。就是為了能對付惡破,秦先生這才上龍虎山學“天師法”的。

    “切金斷玉”這種方術雖然精妙高深,但早就不為別人所知,更為世人難以理解,所以沒有人會相信什麼地方都是好地的這種說法,更不相信按他的擺佈可以將凶地變做吉地。在加上秦先生又不是巧舌如簧矇騙誑拐之徒,什麼都據實而言,好多說法都讓別人家不喜忌諱,所以他在學成之後浪跡市井多少年,這手絕技就沒派上過什麼用場。

    他此時點的“六分秤點”,這方法可用來判斷不規則狹長地帶風水眼之所在,在“切金斷玉”中叫“舉重若輕一桿秤”技法。後來在魯家,他見識了許多坎面兒後覺得,這“六分秤點”可以用來判斷坎面的缺兒和中心。因為坎面佈置中的前後左右不會是對稱規則的,那樣會讓一些坎子面僵住動不了。特別是坎面佈置時間較長沒有動作過,就更容易僵住了。所以坎子的支點在佈置時都是有所偏移或者傾斜的,而這個支點放在“六分秤點”應該是最合適的。

    秦先生是個喜歡動腦的人,對每件是都想摸到底兒才算。於是他在坎面的“六分秤點”上好好花了點腦筋。他發現兩面圍的前後坎和左右坎可以用“六分秤點”加連線找到坎子兩邊的“僵面”。而四面合圍的坎面就又有不同,它的結構變化又奧妙了一層。它需要點連“秤點”,然後在新的連線上再點連“秤點”,直到畫出一個與原來坎面方向角度基本一致的縮小形狀,即是四面坎面的“僵面”。四面坎“僵面”的原理是秦先生從無梁殿的結構特徵上悟出來的,這“僵面”就相當是殿頂最後留下的承力六角空隙……

    這裏說的“僵面”和魯一棄在“燕歸廊”裏踩的“僵面”是一樣的。只是“燕歸廊”坎面旁邊有實牆,貼邊踩就是了。而這坎子的“僵面”是虛的,什麼是虛“僵面”?就那眼前這“四水歸一”來說吧,它的坎面兒邊沿不是那些長長伸出的屋簷,而是屋簷的影子。這影子一天中還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變化,“僵面”就也隨之而變化。如果是在夜間無月,看不到坎面兒,找不到“僵面”那就麻煩了。這種虛形坎其實是對家在和魯家爭鬥的這幾代中新搞出來的,這種坎面讓企圖夜襲的行家很有些顧忌。魯家的幾個人為什麼要下午闖入也有這樣的原因。

    秦先生只吐了幾口痰就止住了,因為他不需要繼續吐下去,從這幾個點他就可以瞧出最後的“僵面”。他也不能繼續吐下去了,他感到咽喉處發堵發硬,是那種有痰吐不出的感覺,而且痰中的血跡也讓他很是驚訝:自己沒有受內傷,這痰中血跡是哪里來的?

    與人交手,你可以裝瘋賣傻迷惑對手。可是在坎面之中,那些機括弦子不會被你迷惑,它們該動的時候肯定會動,不會猶豫更不會留情。

    江南建築中前院天井所謂的“四水歸一”,那水指的不是海水,不是江水,不是河水,而是雨水。四方雨水都往天井中流下聚攏,寓意著財富都往自己家裏流。

    就在秦先生還在思考驚訝的時候,虛影的坎面在不察覺中移動了。這就是隨時間推移而變化的結果,秦先生本應在簷額陰影下的頭部露出一點點在坎面的光線下。

    於是下雨了,雨不大,只有兩滴雨珠落下,是從正堂廳樓的屋簷上落下。

    秦先生知道,雖然只是晶瑩剔透的雨點,卻是顆顆會要人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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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節:不須歸

    (江城子)切金斷玉水歸一。起風雨。雨不歸。

    暗影隨身,次次無功成。

    長歎世間聖無數,能奈何,跪懇訴。

    兩滴雨珠,兩滴極大的雨珠,就像是熟透的無錫水蜜桃,就像是剝了皮的滑嫩雞蛋,飽含水分,晶瑩豐滿。

    這兩滴雨珠一滴是順著正廳屋簷的瓦溝流下,掉落的地點是秦先生身體的前半段,秦先生趴在地上,準確說也就是滴向秦先生的後背心。另一滴雨珠是從轎廳的屋簷上掉落,是直奔秦先生後腰脊椎處的。

    秦先生趴著露了一點頭,這正好相當於立在兩步之後可以露頭的地點。那麼這兩滴雨珠的掉落點也相當於立在兩步之後人的天靈蓋的前後。可是這雨滴卻接不得,秦先生聽魯承宗說過,這雨珠要接了,命就沒了。

    兩滴雨珠沒有打到秦先生,秦先生是滾爬著躲過那雨珠。這雨珠落地後並未濕成一片,而依舊是一個抖晃透明的圓球在地面上蹦跳、滾動,就像是活的一般,並順著不易察覺的坡度朝著各自的方向滾過去。秦先生知道這是在往回道中流,雨滴是要通過暗藏的回道重新佈置到坎位之上。

    雖然躲過雨珠,但秦先生的身體沒有躲進陰影,而是朝著坎面的中心稍稍進了一點。這樣他暴露在坎面中的身體辦法就更多了。又是三滴雨珠落下,掉落的目標依舊是秦先生。秦先生再次滾動躲避過去,他受傷的身體在院子裏青石條鋪成的地面上留下了大片大片的血跡。

    雨滴越落越密,而秦先生反倒不再躲避了,他滾翻了幾下之後已經盤腿坐在了坎面的中心上。這個位置很奇怪,竟然所有的雨珠都不會向這個地方落下。

    說句老實話,秦先生真的很得意。這樣的坎子面他只聽魯承宗說過一次,也只看過一次這坎面的佈置圖,而自己只加入了一點自己風水堪輿的小伎倆,就輕易找到了坎面的缺,這叫他怎麼能不得意呀。

    雨滴變得稀落了,因為這四面的簷額是藏不了多少雨水的。秦先生坐在坎面中間很輕鬆,他甚至仔細看了一下咬合在身上的“搔白首”,看有沒有可能摘了下來。那樣子就像是閑坐街頭曬太陽捉蝨子的破爛乞丐。

    雨下得差不多了,秦先生知道自己必須抓緊時間趁這些雨珠沒有完全回復到坎位沖出這道坎面。如果等這些雨珠從暗藏回道重布到坎位,自己要再沖出去就要費一番大周折了。

    秦先生雖然像是個乞丐那樣閒暇,其實眼睛和耳朵是對雨滴的落下沒有一絲的放鬆。看看不再有雨落下,他突然騰身而起,兩個縱步往右邊的側門沖去。誰都不可能想到一個渾身浴血,處處是傷的老人會在瞬間變得如此迅捷。

    秦先生喘著粗氣,他心裏非常清楚,自己現在就憑著這口氣給撐著,要是當年沒學這大換氣法,這把老骨頭一準早就散了。秦先生這氣在口、喉、肺、腹間運轉一個來回,身子就已經縱出七八步遠。

    這道坎子輕鬆地就過了,讓秦先生得意而意外,這讓他更堅信自己的方法是正確的,人在這樣的拼鬥裏絕不能太厚道,只有耍奸弄詐才能生存,一定不能讓對家摸清自己的想法和計畫,不能將自己真實的一面暴露在對家眼中。

    秦先生沒有沖到了側門的門口,雖然他的喘息更重了,雖然他的口鼻處的氣息更濃了,雖然他的動作像年輕人一樣矯捷,卻沒能繼續往門裏沖去。他一步一步退了回來,腳步雖然不是十分沉重,心中卻很明顯壓上了一塊巨石。

    坎面確實沒有秦先生想像的那麼簡單,他在側門的門口看到了一大片怪異的東西,那就像是一大塊水晶,一大塊寒冰。掉落的雨滴沒有全部回到暗藏的回道中,這側門的門口就堆積排列了一大片,這些雞蛋大小的雨滴整齊地排列著、聚攏著,有些像蜂巢,晶瑩透亮的白色蜂巢,不時有白色反光在閃跳抖動。

    秦先生的心裏沒有了光亮,他的一點心火突然間變得如此的黯淡。他不知道那雨滴是什麼,但他知道那些白光閃跳抖動不是因為反光,而是那些雨滴確確實實在動,一邊動一邊發出暗白的光。

    不知道才是可怕的,自己的打算落在對手的意料之中也是可怕的。秦先生現在就是處在這樣一個可怕的境地裏。他的計畫沒能實現,坎面的佈置有了改動,和原先在魯承宗那裏見識到的不一樣了,“四水歸一”竟然沒有歸去。那雨滴好像也不是那麼一回事了,本來那雨滴應該劇毒的南海“百層透晶軟膠”,可他們口中的“百層透晶軟膠”不是這樣能自己閃光和抖動啊。對家已經知道自己會沖向側面,他們在這裏就佈置這麼一片雨滴,只能說明他們認為這樣一片雨滴就可以阻擋住闖坎的各種高手。各種高手!秦先生知道不管多少種高手,都不包括自己,自己連個中手都算不上。那麼自己如何才能應付?

    莫名其妙地起風了,風很大,吹得正廳緊閉的花格門咣咣直搖,吹得轎廳天井側的大門吱呀著慢慢盍上,右邊院牆上的扇形側門卻紋絲微動,依舊大開著,因為它不需要關閉,它的前面已經有一扇門關上了。

    透明的雨滴瞬間都變得如此的輕盈,在這陣大風的吹拂下飄了起來,是的,飄了起來,卻沒有散,依舊是連在一起的一大片,晃晃悠悠地,像一大塊水晶簾子,將那側門整個包擋住了。

    秦先生在這強勁的風中有些立足不穩,風帶起的落葉枯草讓他有些暈頭轉向。不,不止是落葉枯草,其中還有些若隱若現的東西夾雜其中。

    秦先生發現了更為奇怪的事情,簷額下面的泄水槽道裏有一顆接一顆的雨珠飛起,隨後被風捲入那些飛舞的雜物之中。

    江南好啊,什麼都是那麼明媚細膩,就連那風雨天也給人斜風細雨不須歸的愜意感覺。而今天,本不是颳風天,也不是下雨天,偏偏在這樣一個精緻園子的寬大天井裏,卻是怪風狂卷,雨珠橫飛。

    “不須歸,真的不須歸,”秦先生雖然不知道那些雨珠會給他帶來什麼樣的後果,但他能預想到一種,“四水歸一”最終是要歸於地下的。何處黃土不埋人,埋入土下不須歸。秦先生在想:“看來今天就將這好地方做了我的葬身之地了。”

    秦先生將一雙被風塵和血漬模糊的眼睛使勁擦了擦,左手從藤條箱中抓出一把長竹簽,這是他擺“天師請仙陣”時用的工具,此時拿出這些也不知到底有些什麼用,他只是要兩隻手都有武器在握。

    秦先生的右手提舉起死封鈴,左手持一把細尖的長竹簽,奔那在風中飄蕩的“水晶簾子”直撲過去。

    “快停格!會死勒!”一聲脆亮的嬌叱響起……

    暗青色的影子撲過來應該算是十分突然的,而且柳兒她始終保持清明的聽覺竟然沒聽出來這身影的移動,幸虧是她鼻子聞到一股渾濁之氣從身後裹纏過來;也幸虧是她脖頸處的肌膚感覺到氣流的衝撞和變化;最重要的是她在這之前早有準備。剛才聽到兩聲輕微的人聲告訴她,這裏有人在,她知道自己聽覺和嗅覺都不會欺騙她,聽覺和嗅覺不同的發現說明發現的東西都存在。於是她將女活屍拉倒後,沒來得及松掉收回“飛絮帕”,就忙不疊地丟掉“飛絮帕”的鏈把縱身而出,她估計女活屍的坎面一塌,其他坎面肯定會瞬間即至。

    青色的影子真就像是魯天柳的影子一般,緊追在魯天柳身後。雖然只走了短短幾步路,柳兒已經用了不下六種方法試圖擺脫它,卻都沒有成功。而且那影子的步法幾乎和柳兒一樣,柳兒在哪張桌椅上點步縱躍,它也同樣在哪張桌椅上點步縱躍,速度卻比魯天柳更快。

    影子的動作與女活屍的有所不同,女活屍雖然也很快捷,但動作是怪異的,步法是沉重的,所以鄭五候在樓下“聽隙”能一下子就找到活屍的位置。而這青色的影子的跳躍步法間竟然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似乎連身上的衣襟都沒動一動。此時不單是“聽隙”聽不出來他移動的速度和方位,就連近在咫尺的柳兒都無法聽出來。當然,回頭看那影子如何動作再採取相應措施就更加不可能了,柳兒只能憑著肌膚對氣流變化的感覺,下意識地奔逃。奔逃中她發現戲臺上的男屍已然不見了,如果追在自己背後的是那老年男屍,那倒也沒出乎她的意料。

    雖然沒出乎意料,但魯天柳心裏還是十分奇怪的,她甚至懷疑自己耳朵出了什麼毛病。怎麼背後這人沒在自己聽覺中留一點反應,就算沒有人聲也應該有鬼聲呀,人鬼都不是,那也應該有些衣角帶風、腳下點踏的聲音呀。怎麼這些都沒有的呀?

    不斷縱高躍低躲避追擊的魯天柳速度上根本不是後面影子的對手,但她占了個小便宜,後面那影子似乎是一定要按魯天柳的步法追上她才算,而且還不願意碰動這戲堂裏的一切東西。所以魯天柳只要感覺自己背後氣息迫近。馬上就在腳下撥動桌椅,或者從大桌的底下滑滾而過。工匠家的女兒是不會在乎灰塵泥土的,再加上她本就是學的“辟塵”一工,就是和灰塵泥土打交道。背後的影子肯定不會這樣做,哪怕他的身上再污穢再齷齪,他都不會做這樣的動作,因為他是高手,有身份有檔次的高手。

    魯天柳不知道背後是什麼,但他知道自己必須想辦法擺脫他,時間一長,自己就更沒有機會了,而且不但不會有人來幫她,她還要爭取時間去幫一下五侯。鄭五候在樓下肯定有事,情況什麼樣還不知道。

    影子離她又變得很近了,她深吸一口氣準備繼續換幾個步法拉開與影子的距離,然後試試能不能看清背後這影子,最好能找到他點破綻,或者找個機會先逃到樓下再說。

    可這深吸的一口氣讓她驚駭了,恐懼了。她聞到了人的氣息,在背後渾濁的氣息裏有人的氣息,沒有陽氣的人氣。

    如果影子真的是戲臺上哪個乾癟的男屍的話,那就太可怕了,她曾經聽秦先生說過,乾屍起人息,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仙家借體,而且是道行很深的仙家。但道行很深的仙家又怎麼會借一個骯髒的陳屍枯骨。那就是第二種可能,妖魔脫鎮還魂。

    其實魯天柳是自己嚇自己,和秦先生在一塊兒時間長了,神呀魔呀的怪事聽多了。她知道的那兩種情況在這世上不一定存在,而這世上有第三種情況是肯定存在的。那是有人練了一種功夫,將自己練成一個乾癟枯屍的模樣一般,這人不但沒死,是個活生生的人,而且功力的高深是他們這幫半調子武林人無法想像的。那功夫叫“地火熬脈”,功夫練到最後能將練功人渾身上下的人油、脂肪都熬得精幹,明《異士見記》有:南方異士……形若髏,輕若枝,氣若絲,力如象,不可盡知其神通。這功夫據說江湖上早已失傳很久了,因為很少有人願意練這種屍功,也因為這功很難練,過程也很痛苦。

    背後的暗青色影子一直在追擊逼迫魯天柳,那就好像貓捉老鼠一樣。他始終沒有出手,他要是出手的話,柳兒肯定一早就沒活路了。但這影子沒出手是有諸多原因的,現在他一直緊跟在柳兒身後,都是好奇心驅使他要將一件事情弄清楚。他只敢緊跟不敢近逼,是因為他不知道前面這姑娘的不濟事,到底是真的還是給在給自己下誘口兒。

    魯天柳被突然出現的人氣嚇得有點懵,他雖然知道這裏肯定有人在操作控制女活屍,但她認為這人應該躲在暗處什麼地方。而這暗青色的影子應該是和女活屍一樣的男活屍,只是他的身體較輕,所以動作更快。但是想法和現實出現了差距,很大的差距,如果真的像秦先生告訴她的那些,她就沒有一點希望了。

    影子不下手的原因真的很多,其中有一點就是他下不去手。他也一時也沒弄清是怎麼回事。就算他調教了十多年的手下、弟子,他都可以眼都不眨一下就要了他們的命,可是面前這麼一個小姑娘,自己竟然不忍將手朝他伸出。而且幾次稍稍將手伸出,那姑娘竟會突然顯作一片模糊,卻不知該往何處去下手。還有剛才通過女活屍用琵琶傳出“地火裂桐柏”的琴音,這姑娘的心神竟然也沒有受絲毫衝擊。他也在奇怪,這樣的一個女子到底是人還是妖?

    心中慌亂、思維混亂,這樣肯定是會出現錯誤的,魯天柳也同樣出現了錯誤,她腦中念頭轉了轉,這麼一個錯神,就沒有及時拐彎,而是直奔右面樓梯口而去。

    魯天柳的身形是直撲樓梯口的,後面的暗青色影子也是緊追而去的。

    可是魯天柳沒有可能下樓,在這樣迅捷的追擊下,她來不及翻到欄杆外面去。她只是轉了個身,無奈的轉了個身。抓住了自己掛在樓梯口方架梁上的“飛絮帕”鏈子,隨著鏈子的擺動,她的身體在空中自然地轉了個方向,左腳後面牆上一踩,右腳上面鏈條一勾,橫在了空中。

    暗青色的影子緊跟其後,魯天柳的身子剛轉過來,影子已經和她面對面了。這樣的局面讓影子也很是意外,於是他的身形也在空中嘎然而止。

    剎那間,只有那麼剎那,兩人都停住了,也都愣住了,面對著面,離得很近很近。

    這一刻,柳兒是無處可躲的,影子卻是無從下手的。

    一直到這個時候,柳兒還是沒有看清背後追她的到底是什麼東西,是戲臺上不見了的老男屍還是另有其人。她本來覺得自己無處可躲了,臨死也要看個明白,沒想到影子和她距離如此靠近,讓她只看到一雙深凹著的黑乎乎的眼洞,眼洞裏的黑是混濁的,看不出裏面有沒有眼睛的光芒。

    但她除了看意外,還有更為清明的三覺,她聞到了氣息,人的氣息,就在距離自己嘴巴不到一寸的地方。她口鼻周圍也感到極其微弱的氣息在拂動皮膚上的那些汗毛。

    魯家“辟塵”一工裏有“鼓塵”一技,是專門用來去除換氣暗管和封閉槽道裏的灰塵的。“鼓塵”,對於大的暗管、槽道可以用風具來鼓,對於那些小的都是用嘴來吹的。這就要求會“鼓塵”一技的人有悠長的氣息和強勁的噴口。

    “呸!”這就是強勁噴口的聲音。魯天柳發出這聲音是因為看到的眼洞讓她害怕,是因為拂動她口鼻處汗毛的氣息讓她噁心,是因為她想在面對死亡的最後一刻再表示出一點自己的堅強和不屑。

    影子還是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下不了手,這個沒有什麼特別的姑娘怎麼會給自己這樣一種感覺,他甚至覺得自己離她近了都有一種褻瀆了什麼的罪過感覺。

    這一剎那,他停頓在空中的這一剎那,他從姑娘的眼睛看到自己的影子,看到自己的影子忽然碎成粉末一般,並且被風吹得四散而去。

    他驚愕了,他恐懼了,他的耳中聽到“呸”的一聲,這一聲讓他覺得像是自己的身體已經爆開,他幾乎都要驚恐得大叫出來。

    暗青色的影子並沒有叫出來,他雖然半開著口,卻沒有發出聲音。這也能理解,畢竟也算是個高手,掉份兒的事情不會做得太絕。

    但正因為沒有喊叫出來,所以魯天柳一記噴口噴出的化穢丸順著影子的口、喉、食道直落下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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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節 : 遣枯屍

    一剎那,一切都在一剎那之間。

    暗青色的影子不是鬼魅,更不是神仙,所以他不會憑空懸在那裏。影子掉落在地的聲音是沉重的,這是魯天柳第一次聽到這影子發出的腳步聲。落下地的影子竟然沒站住,雙膝一軟,跪倒、跌坐在地上了。影子感覺一個清涼的圓滑珠子順著他的喉嚨食道直落下去,就像一把冰冷的刀刃劃破他的腹部。

    跌坐在地的影子此刻心中是萬分的懊悔:外面的世界什麼高人沒有啊!這個丫頭要是真的不濟,我怎麼會對她下不去手?明明下不去手我還緊跟背後做什麼?還是中了誘口,還是中了誘口啊。

    魯天柳終於看清了,影子真是那個戲臺上的乾枯男屍。可這怪物現在用的是何招式,她卻一點都看不懂,感覺這招式目前好像不會對自己有太大危險。

    枯屍會說話,枯屍從軟坐的姿勢回復到跪姿,他那始終半開著的枯癟嘴巴裏清晰地吐出幾個字:“姑娘,饒命!”,聲音很尖細,竟然還稍帶一絲嫵媚。

    這樣的話對於那枯屍一樣的人來說並不陌生,有多少人在他面前說過類似的話。這樣的話讓魯天柳摸不著頭腦,她第一次見到有人這樣跪著求她饒命,而且還是個讓自己恐懼害怕的怪物。

    枯屍見柳兒沒有言語,就又說一句:“大太監顧讓求姑娘饒命!”

    “哦!”魯天柳這一聲哦好像是在答應他,也好像是因為明白了一些什麼。她的確明白了一些東西,為什麼這男枯屍有人氣沒陽氣,是因為他是個閹人,這男枯屍為什麼會嗓音尖細,是因為他是個太監。可是他為什麼要我饒他性命呢?難道我的化穢丸擊中他的什麼氣門要害了?可是我的化穢丸好像是吹入他的口中了嘛。要麼這化穢丸對於他來說是毒藥?不可能吧,就是可能我也不知道怎麼解啊。

    化穢丸不是毒藥,但是對於練“地火熬脈”這種枯屍功的人來說,那化穢丸的藥力給予他內腑的刺激是很大的。但僅僅是刺激而已,卻沒有任何危害,其功效只相當於一塊強效薄荷糖而已。

    可幸的是面前這個高手是個太監,是個不會在外面世界闖蕩的太監,而且是個身份很高的太監,不會和那些在外面辦事的下等角色有什麼交流。所以他的無知造成了他的恐懼,他的恐懼造成他的屈服,他平常所能獲取的見識致使他只會使用求饒這樣一條途徑。

    可是這裏怎麼會有太監?爹說過對家曾經位及九五難道是真的?魯天柳產生的疑惑不比明白的少。可是現在不是將所有東西都弄明白的時候,她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魯天柳從鏈子上小心翼翼地滑落到地面,她的心裏還是害怕到極點的。她現在已經知道,面前這怪物不是像秦先生說叨的那樣是什麼仙妖鬼魔,但他至少也是個自己從沒見到過的世外高人。可這世外高人怎麼會對自己這樣屈服討饒?他這樣的高手就算誤以為自己被下了毒,也完全可以抓住我逼迫我拿出解藥呀?

    世外高人有兩種,看透塵世避世的和從未入世的。像這種從小就被藏在暗處訓練,從未與世上之人接觸過的高手,他們除去武功,所會的真的太少太少了。在加上此時的高手在心理上已經完全潰散,面對一個自己不知如何下手、從何下手的人,自己只能放棄所有的攻擊和抵抗能力。這就是人性的弱點,在這方面人是無法與機械相比的,機械佈置的那些坎面永遠不會有恐懼、絕望、求生的概念。

    “先下去吧!”魯天柳說這話用的是北腔官話,語氣沉穩悠長,就像她鼓塵的氣息那樣,她也不清楚怎麼會這樣的,怎麼有些像唱戲裏的皇上對奴才說的腔調。可這樣的語氣在那枯屍聽來,卻像是天籟梵音,卻像是落入一個神聖境地。猶如兒時看著窗外藍天,聽著微風撫過枝葉的聲音,那一刻自己所有的夢想和憧憬。讓他心中狠狠地一番震盪。瞬間,他放棄了所有的想法,只留下一個遵從的意識。

    枯屍沒站起來,而是俯下身伸手將後牆上最底下的第三塊磚翻了個身。右樓梯上已經動作的“匣中刺”發出“咣”的一聲響全復位了。“磚不復原位,套子不動。”枯屍邊說邊站起身來。

    魯天柳沒有馬上下去,而是用手指指癱在地上的女活屍,正想說話,枯屍太監已經開口:“牽線屍偶,屍是百毒浸屍,用九節十寸活轉釘打入關節,用緬鋼絲牽釘尾控制。”

    其實這些魯天柳也猜出了個**分,她曾經聽魯聯講過有人用屍首殺人的故事,好像是明朝人撰寫的《奇案百錄》記載的,不過那是用細鐵杆來控制屍體的,比這牽線屍偶簡單得多。所以當柳兒在五侯飛插上來的刀刃面上發現和周圍顏色相似的細絲時,她就靈光一閃,想到是這些細絲在控制女活屍,這才拉住女活屍,讓她背後的細絲絆住刀刃,拉斷了控制活屍雙腿的緬鋼絲。

    “帶上她好嗎?”魯天柳等枯屍太監說完才將自己的話說出,她並不是想知道女活屍是怎麼回事,也不是覺得這女活屍有什麼用場,她只是想讓這已經無法走到但帶有劇毒的屍偶成為高手的負擔和累贅。女孩子的心總是比較細的,考慮得也比較多。

    魯天柳取回自己的一對“飛絮帕”,下了樓來。但她沒有從樓梯上下來,她不會相信枯屍太監的話,她依舊從欄杆外沿下到樓下。枯屍太監拉著女活屍沒斷的幾根弦,倒拖著著屍身,慌不迭地跟著從樓梯上下來。女活屍在這下樓過程中,拖搭著的上半身和頭部在做著怪異的動作和表情。

    樓下是一片狼籍,這都在魯天柳的意料當中,五侯直直的跌躺在青磚地面上,這魯天柳也早就猜到幾分。要不是這樣,五侯的刀絕不會出手不收。

    柳兒急切地跑過去,她打眼之下就知道五侯中毒了,不知為什麼,她天生對那些污穢毒素的東西特別敏感。

    湊到近前,看到五侯的臉色是青灰色的,卻不知中的什麼毒。也不知道是怎麼中的。於是她又將五侯翻過身來,五侯臀部的兩處傷口讓她不禁臉上一紅。因為她剛剛在想,找到中毒傷口,將毒吸出來。

    “只是‘水腐草’毒,毒勢來得雖快,性命卻是要三天才會丟。”枯屍太監在魯天柳後面說道,尖細的語音裏明顯有諂媚的味道。

    魯天柳聽這話猛一回頭,卻發現枯屍離得自己非常的近,心裏不由一驚,本能地身體一挺,往後一退。

    她的本能反應讓枯屍太監產生更大的驚恐,他感覺面前這姑娘突然間渾身上下散發出一股清靈的氣波來,這氣波一層層躍出,將姑娘包裹其中,不,不能稱作姑娘,簡直就是天女,是仙姑。

    高手,真是高手,這高手不是魯天柳,而是枯屍太監,能感覺出這樣氣波的人已經不止是武功上超人,他們的功力已經將天眼腦脈打通了。

    氣波給枯屍太監帶來了極大的壓迫和震撼,讓他顯得卑微和弱小。這一刻他知道自己的判斷沒有錯,這姑娘,不,這仙姑是個真正的高人,這樣的高人他只見過兩個,那就是自己的主上和主上的師傅。這樣的高人舉手間就可以要了自己的命。

    本來枯屍太監是想用解“水腐草”毒的方法來換取噴入自己腹中那顆毒藥的解藥,現在在這種震撼和壓迫下,他沒有提出任何條件,馬上從懷中掏出一個鑲金雙層錫盒,給五侯的傷口塗上一層油膏,又喂進口中一粒藥丸。

    “藥丸解毒,性命無礙。油膏是為傷口癒合,‘水腐草’會讓傷口久不癒合,留下醜陋傷口。”枯屍太監說完也做完。

    魯天柳覺得自己也該做些什麼:“你想要……”

    “只求解藥一枚,往後絕不敢與仙姑作對。”枯屍尖細的聲音一本正經地說道。

    魯天柳真的想笑,她怎麼都不清楚怎麼轉眼自己變成仙姑了,自己這仙姑剛才還以為面前這怪物是仙家、妖魔呢。她極力的忍耐才止住笑,他知道必須穩住這個怪物,不然進來這麼幾個人都不是他的對手。魯天柳還是高估了自己,其實要說技擊功夫,他們進來這幾個捆在一起都不是這一個枯屍的對手。

    柳兒掏出化穢丸的瓶子,倒出兩粒給他,“吞一粒,還有一粒整三日後吞下。十日內不可用力打鬥。”其實柳兒對技擊的見識真的不多,她連行氣運功都不懂,只是讓他不要用力打鬥,這樣至少讓他們先避過眼前這一關。

    五侯醒來了,枯屍的藥果然很靈。五侯一醒,就馬上活泛起來,他對面前多出的一具女屍和一個比枯屍還像枯屍的人雖然非常驚訝。但他生性不好奇、不多問,他覺得自己不需要知道太多,只要知道柳兒安然無恙就行了。

    五侯對柳兒咧嘴憨笑了一下,自顧自去摘下掛在立柱上的撚股牛筋繩。一甩手纏住“如意三分刃”的刀杆,然後左手將牛筋繩拉緊,繃直。右手如同撥動琴弦一樣大力在牛筋繩上一甩。撚股牛筋繩真的像琴弦一樣抖震起來,震波從彈起的地方一直傳到“如意三分刃”上。“如意三分刃”釘卡在立柱頂端,非常結實,要不然也絆拉不住女活屍雙腿上的四根緬鋼細絲。但此時它卻隨著牛筋繩劇烈抖動起來,並從卡得很死的立柱頂端漸漸拔了出來。五侯再次大力撥打了一下,那“如意三分刃”隨著彈回的牛筋繩像條魚一樣蹦回五侯的手中。

    其實鄭五侯取刀的這種技法是船家背纖遇到激流險情使用的一種方法。突遇激流,,船拉不到岸邊,背纖人會馬上將纖繩纏在固定物體上,然後由幾個人在一頭拉住繩頭,另幾人找粗大木杆敲打繃緊的纖繩,纖繩一震,拉繩頭的人就將繩頭一收,再一敲,再一收。如此慢慢將船拖到岸邊。

    刀一到手,五侯就將牛筋繩纏在了腰裏。然後往柳兒身後一站,也不作聲。

    “你慢慢調理,我們先走。”魯天柳對枯屍說了一聲轉身往堂前間的正門走去。走了兩步,她又停住腳步,側過頭來問了一句:“你們這裏像這百毒屍偶的東西還有嗎?”

    魯天柳這可是問的對家坎面的秘密,一般情況對家人是打死都不會透露的。

    “還有‘屍繭蠨蛸’(aoshao),布在前面天井的‘四水歸一’”枯屍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說完以後連他自己都覺得奇怪,自己在對家這仙姑面前竟然比在自家主子面前還老實。真是天力非是人可違。

    魯天柳知道屍繭是什麼,因為她見過。那是屍體為防腐,用海鮭魚汁封泡屍體,這樣屍油就凝結成球,屍體腐化後,屍油球就幹結成繭。這繭子可以養,經常給些葷油就能讓它不會癟死,她在龍虎山就見到過養著的屍繭。至於這蠨蛸是什麼,柳兒卻是一無所知,其實是蜘蛛,蜘蛛的一個少見品種。

    “五哥,帶上那格屍偶哉,提拉她身後格細弦,勿要碰伊身子,伊有毒格。”魯天柳又重新用吳語交代五侯,她帶走這屍偶是為了防止枯屍太監再換弦重新用她來對付自家的幾個人。剛才雖然說讓他不要用力打鬥,保不齊他會用屍偶來代替他打鬥。她這心思真的是縝密如絲。

    魯天柳從容地推開了正門,她知道,只要這堂前間裏的扣子都放完了,那麼所有封口自然就解了。眼見著堂前間裏的狼籍景象,扣子肯定放得差不多了。

    魯天柳走出輕鬆打開的正廳花格門扇,五侯拖著女活屍緊隨其後。

    出了門,他們二人發現過廊裏本該有的隔斷已經不見了,於是索性還往來路返回,並從道口往花房那個方向走去。

    魯天柳走出十幾步後,她再也忍不住了,輕笑著對鄭五侯說:“格人太好笑哉,神神經經個當吾菩薩一樣格……”這話沒說完,她突然停住腳步,因為清明的聽覺中隱隱傳來樓廳裏枯屍太監在的喃喃自語:“高手,果然是高手,竟然知道用‘百毒浸屍’去收‘屍繭蠨蛸’。”

    魯承宗看著失魂落魄的人,他顯然是被這“炸鬼嚎”奪走的魂魄。多少年沒見了,這人本就已經蒼老得不成樣了,再如此一幅失魂落魄、身上處處傷痕、衣裳破爛如縷的淒慘模樣,真就如地府的遊魂。可是他是什麼時候到的姑蘇?又是如何入的這個園子?他來此處是何目的?

    魯承宗不是傻子,魯承宗是個大風大浪裏闖過來的老江湖。滿腹的疑慮似乎有了一點點的苗頭,但這苗頭必須輕輕提起理順,稍不小心就會斷了節兒,無從再找。

    他沒有理會這個已經失去魂魄的老相識,他只是往剛才發出巨響的方向走去,因為他有更為緊急和重要的事情要去辦。

    沒幾步他發現了亮光,這裏是個暗室,暗室與旋道相連的牆壁被撞破了個洞。坎子面的行家就是行家,魯承宗在旋道裏左右看了一下,再探頭看了一眼暗室裏的佈置以及風口、回口。他一下子就知道了這“炸鬼嚎”大概是個怎樣的原理。然後他也知道為什麼那個失魂的人會撞破大洞。

    魯承宗在三環最裏道的坎子中心找出路,用“回音錘”敲擊尋找空門。此時旋道中無風,聲音不是風吹百竅發出的順向環音。這坎面中心的敲擊聲音便經三環道,左右六路一起傳到這暗室之中。不是對家的坎子有漏洞,是因為暗室之中操作坎面的杆子在躲避嗆粉的時候沒有將風口和回口的封門關上。

    一聲六迴旋,這百竅玲瓏的旋道是擴音的好場所。於是漆黑靜謐的旋道裏回蕩起的如同驅魔梵音的聲響,並在暗室裏卻變成了如同撕破天幕的炸雷。也只有這比“炸鬼嚎”更震撼的聲響,才能對已經被“炸鬼嚎”奪去魂魄的人有點誘惑,這誘惑其實也只是他在失魂前遺存的一點脫出求生的下意識。於是那人才會撞破木壁往魯承宗這裏依聲走來。

    魯承宗瞧著暗室之中沒有人,便鑽了進去。暗室的門找不到,暗室裏面只有一整面牆壁。

    一個居室只有一面牆壁,這牆壁只有一種砌法——圓桶狀。這樣的圓桶形其實是最好的防禦形狀,因為從它的外部看,它無處不是拱形的最高點,所以可以承受極大的外部撞擊,這也就是等同於拱橋可以承受很大壓力的道理一樣。但它的內側承受能力卻是極弱的,要不然剛才那個失魂的人無論如何也撞不開木壁。

    魯承宗取出木刻刀,這種木刻刀一套有十八把,刀刃各不相同,各有各的用法,各有各的用處。魯承宗此時取出的是三角錐頭的。三角錐頭的刻刀是所有種刻刀中最有殺傷力最利於攻擊的。魯承宗知道,一旦尋到出口,可能立時就會迎來一場血博。

    魯承宗收了自己的火絨,拿過桌上的煤油大燈,他拎著燈挨著牆壁尋找可能存在的縫隙,不時還將耳朵貼在牆壁上仔細地聽一聽。他不敢敲擊尋空,因為他怕發出響動驚動對家在外面的人。

    其實對家的人早就被驚動了,剛才暗室中發出一陣炸雷般的響動,在外面聽來雖然沒多大聲響,可是已經讓逃出躲避嗆粉的那人驚異萬分。這暗室裏就算是那些收來的失魂人發出鬼樣叫聲,外面都不會聽到一絲動靜。

    於是,他謹慎地打開暗室的出口,於是魯承宗聽到出口暗門開啟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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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節: 尋隙逃

    聽到暗門開啟的聲音就意味著知道了暗門開啟的地方。這是個魯承宗沒有想到的部位,因為在這裏的尋查中沒有見到一絲縫隙,也聽不到一點空音。

    魯承宗正對出口,左手高舉大煤油燈,右手持三角錐頭的刻刀緊貼在煤油燈的底部。

    暗門開啟了,很寬,是由下往上開的。也就是說門的介面縫隙是在牆角。門雖然很寬,而實際的出口卻只有門的四分之一,因為有四分之三的寬度是疊牆構造,暗門還很矮,只有正常人的胸口那麼高。這樣的結構就難怪魯承宗連兩側的介面縫隙也找不到,也沒能聽到空音的,因為他還是按照正常高度和寬度在尋找。

    出口很矮是出乎魯承宗意料之外的,這雖然不會有光線直射他的面部,讓他看不清進來人的情況,但他準備好的刻刀刺出角度就不對了。外面人進入的速度很快,這讓他調整都來不及。

    外面的人走了進來,不,應該是低頭鑽了進來。很明顯,這不是個江湖人,他進來時竟然沒有一點防範的意識和戒心。

    進來的這人的確不是個闖江湖的,也許他是個會家子,也許他是個坎子行,但這些並不代表他能闖蕩江湖,甚至從他進來的狀態可以說他是個想法和做法都比較莽撞的人。暗室中發出如此奇怪的聲音,他竟然沒有一點意外情況的考慮,就這樣直直地鑽了進來。另一種可能就是在他的意識中,無論如何都沒想到有人可以撞破桶形牆壁鑽入暗室。

    進來後,他抬頭看到一個人影,卻看不到那人的面目,因為大大的煤油燈遮住了那面目,燈的光線也晃了他的眼睛。所以暗藏在光線裏的三角錐頭刻刀他更加不可能看見,他是從額頭上的疼痛才知道明晃晃的光線裏還有明晃晃的殺人武器。

    魯承宗沒有像原定計劃那樣刺中對家的咽喉,他刺中的是對方的額頭。對方也真的是個會家子,還是個很好的會家子,這可能也是他為什麼敢大大咧咧地直接鑽入的原由之一。他一感到額頭的疼痛馬上就往後避讓。所以刻刀雖然刺中額頭卻沒有刺入堅硬的額骨。

    避讓的距離是有限的,對家的頭已經靠住了出口的上部牆體,再也無處避讓了。但刻刀也只是抵在額上,再也無法繼續刺入,因為會家子的雙手已經死死扣住了魯承宗腋下天府穴。

    魯承宗不知道什麼人體穴位經脈,但他能感覺到自己被抓之後是疼痛中有酸麻,酸麻裏有疼痛。整個上半身一下子變得無力癱軟。

    人一般都是右手力量大過左手,對家和魯承宗也都一樣。所以魯承宗的左手臂在對手右手扣捏下,首先失去了應有的功能,提著的煤油燈掉落在地。他清楚自己右手持的刻刀很快也會如此,因為右手的手指已經開始在失去了知覺。

    魯承宗沒想到逃出了坎面扣子,竟然最後被一個松弦落扣的“杆子”給困住了,可現在的狀況確實是力不如人、技不如人,自己在人家手中就如同未成年的孩童。

    右手已經握不住刻刀了……右手已經托不住刻刀了……右手已經搭不住刻刀了。

    掉落地上的煤油燈只頑強地跳躍了幾個火苗就熄滅了,也就在熄滅的那一瞬間,魯承宗的右手也完全脫離了三角錐頭的刻刀。

    黑暗中傳出一聲短暫的慘呼,但在“炸鬼嚎”的旋道裏卻回蕩了很長很長的時間。

    魯承宗鑽出暗室出口的時候,感覺一雙手臂就像沒了一樣,但隨著經脈漸漸地通了,取代麻木的是劇烈的疼痛,仿佛腋下的肌肉都被捏爛了一般。

    就在魯承宗再也沒有能力把持刻刀了的時候,就在魯承宗無奈又無力地垂下手臂的瞬間。魯承宗將頭顱狠狠地砸向了刻刀的刀柄。手臂沒力了,上半身沒力了,脖頸卻是有力的,頭顱卻是有力的。

    魯承宗的頭顱像個錘子,只是像個錘子,像個不結實的錘子,這一砸,他的額頭血花迸濺。因為刻刀是真正的刻刀,刻刀柄是真正的刻刀柄。但是有一點是值得慶倖的,刻刀的三角錐頭也是真正的三角錐頭,它在那“杆子”腦門上撞擊出要命的深度。所以魯承宗的額頭雖然淌著血,卻保證了他能夠自己走出了暗室的出口。

    魯承宗又拿出一把刻刀,這是一把尖楞槽口刻刀。剛才的那把三角錐頭刻刀自己硬賽給了人家,就沒有費力氣再拿回來。只顧著急匆匆地走自己的路了。

    出來後的光線並不是很耀眼,本來就是個陰霾的天氣,剛才雖然在黑暗中摸索了一些時間,但自己從適應火絨,到煤油燈。直到現在出來,已經感覺不到光線的太大變化。所以他一眼就看出自己的立身之處是花蔭小道旁的黃楊樹叢裏。

    魯承宗握著刻刀,想想又從木提箱裏拿出一個“鳳眼刨”,為什麼叫鳳眼刨,是因為這鉋子的刃口就像個細細彎彎的丹鳳眼。

    一手一樣武器,多少增加了他幾分信心,他從桂花樹叢中跨出,繞過兩株寬大的芭蕉樹,站在了花蔭小道上。

    這花蔭小道和他剛才進入假山洞是的花蔭小道有了很大的不一樣,這是直通池塘邊小樓邊畫舫過廊的,而他剛才走的花蔭小道沒幾步就轉進假山洞了。但這顯而易見的怪異沒有引起魯承宗的注意,因為他的眼中看到一幅血腥殘酷、驚魂詭異的場面……

    魯聯面對如同閃電一般撲過來的黑衣人,他只有退。他退的速度也很快,因為他沒有刀,因為他的右手不能動,因為他不知道這個黑衣人憑什麼敢合身撲了過來。

    說那黑衣人如同閃電,不止是因為他的速度快,而且他還真的發出一道閃電般白中帶青的光芒。是因為他用力擊出的手臂上的黑色衣料突然崩裂開來,現出一隻金屬光澤的小臂,這金屬小臂上還有三道刃口,刃口在手臂上下側還有外側。

    “十六鋒刀人”,果然是“十六鋒刀人”,魯聯心裏不由一寒。他知道為什麼黑衣人敢合身撲上了,因為他的身上都是刀,因為他整個人就是刀。

    雖然魯聯曾經是鐵血刀客,但是對武術技擊界的事情知道得並不多,特別是其中較高深和較偏門的武技,因為他不是真正的武林中人,他的身份是個侍衛,是個兵卒。

    由於使用的武器是刀,他卻是對用刀的武技、門派特別關心,有空就千方百計找武林中人探討刀技。就算是在魯家,他也時常與以前的同行和江湖朋友有著聯繫,詢問一些江湖中的奇事變故。

    十多年前,那時他已經在魯家多年不是鐵血刀客,卻有以前同行好友給他帶來一封書信,告訴他兩廣有暴亂,兩廣總督遣人暗運一批古器珍玩入京,在黃河渡口被幾個渾身是刀的人劫殺,所運物件被洗劫一空。這就是清末案卷中有名的“刀人血洗倉臨渡”。後來,他們鐵血隊也幾次遇到這樣的刀人,都被對手殺得大敗,據傳聞說,這種刀人身上攜有十六扇刀鋒,所以都管他們叫“十六鋒刀人”,讓他以後遇到的話要多加小心。

    剛才魯聯一見到這兩個黑衣人就感覺他們刀氣滿身,那時就已經在猜測可能是“十六鋒刀人”。他這才先下手為強,不惜使用飛刀斬殺的技法,滅了他們一個再說,要不然自己在他們夾攻之下絕對沒有任何機會。

    刀人此時已經前撲了兩步,四肢上的黑衣都已經綻裂開來,四肢上果然各有三道刀鋒。

    魯聯的心再一寒,如同落入一個冰窟。他清楚,雖然面前只剩下一個刀人,自己也一樣沒有機會,不是因為手中沒刀,不是因為右手無法動彈,也不是因為肩部受傷,就算這些原因全都沒有,他也只能是多拖延一些時間,機會照樣不會有。是因為刀人的動作快速得像閃電,是因為刀人一擊之下像無數道閃電,是因為刀人連環劈斬後像不滅的閃電。而且那刀人才只露出十二道刀鋒,還有四道未露,未露的才是真正厲害的後手殺著。

    魯聯躲避得很狼狽,幾乎是在滿地打滾。並不是魯聯無法站立,是因為這樣躲避有個好處,刀人面對這樣無用的對手,他們就不會全力撲殺,更不會自己也滿地打滾地去撲殺,因為他們知道殺死對手是遲早的是事,也是肯定的事。他們是武林人,不是市井混混,就算殺人也要殺得漂亮,殺得有風度。

    這樣的話,魯聯就只需要應付刀手兩腿的攻擊,攻擊力少了一半,可拖延的時間就長了一倍。

    可是拖延時間對魯聯來說並沒有太大用處,那只是意味著更多危險的來臨。因為他沒有後援,而那刀手卻有幫手,就是準備從太湖石那面入坎面夾攻的人坎,而且那人坎已經轉過了太湖石,正準備轉動荷葉缸闖進這一半的坎面來夾擊。本來荷葉缸的位置已經可以進入這半邊坎面,但是由於那人坎轉動了太湖石,所以坎面變化了,要將荷葉缸重新變個角度這才過得來。

    刀人的動作變快了,看得出他是想在幫手到來之前解決魯聯。殺死這樣一個不濟的對手有可能是個不小的功勞,那為什麼要將這功勞與別人分享。

    刀人的攻擊有招有式,動作是瀟灑的,是有風度的,他不會滾爬著追殺魯聯。所以他要在短時間裏解決魯聯,就必須加強身體下部的攻擊力。

    魯聯雖然在地面上滾爬著,但是他的眼睛卻是一直盯著刀人的手腳,他在提防另四把刀。他知道,刀人突然加快攻擊的節奏,有可能是要使自己手腳更加忙亂,使自己更疲于應付那十二道刀鋒,然後他可以在某個出人意料地部位讓他暗藏的刀殺出,一擊而中。

    刀人突然一腳踢出,這一腳讓魯聯覺得有些怪異,因為他沒有利用小腿前面和左右的刀鋒進行斬殺,而且出腳的角度也不是太合適,魯聯幾乎不用躲,那腳就已經擦著魯聯的身體過去了。

    踢空的腳沒有馬上收回去,而是抬得挺高,並且膝蓋繃直用力,腳跟無所顧忌地直落下來。

    魯聯知道了,刀人的這一招是為了使類似北路腿法中的“倒磕”,可是這“倒磕”中怎麼會有寒光四射的?

    等到魯聯看清楚那寒光四射的是一道刀鋒的時候,他的反應動作就明顯慢了,雖然他側身往一邊躲過了半尺多,可是刀鋒還是在他的背部到腋下勾勒出一道嫣紅的線條,線條在瞬間變粗,沸漲,很快就渲染成一個大大的紅團。

    刀人的動作是持續的,是連環不息的。他右腳的“倒磕”剛落下,左腳就已經踢抬在空中。所以還沒等魯聯對自己的第一道嫣紅線條有一點疼痛的反應,他的身上已經出現了第二道,第三道。

    刀人終於使出了他暗藏在鞋跟處的兩道刀鋒。

    魯聯知道自己現在的躲避只是要讓刀人多出的兩道刀鋒不刺入自己的要害,不一刀之下使自己身體某個部分完全失去功能。皮開肉綻、鮮血飛濺那已經是值得慶倖的事情。

    合圍的人坎是個高大強壯的會家子,他的力量輕易就將荷葉缸移動過一個角度,合圍的人坎與魯聯之間不再有任何阻擋,他的面前是一個兩步多遠的通道和魯聯完全沒有招架的背部。他只需要走過去給上一刀或者一拳就解決所有問題了。

    刀人也意識到這點,所以他猛然躍起在空中,他要雙腳齊下,一招要了魯聯的命。因為再慢半拍,不僅僅是要與別人分享功勞了,恐怕全部的功勞要歸在別人名下。

    身體躍起,雙腳都抬踢在空中,他要一起落下,雙鋒齊磕,這一招是要魯聯必死的一招,可是越是兇險的招式,也越有可能給別人機會。刀人的這一招使得急了一點,這就讓滿地滾爬的魯聯滾爬出了一條活路。

    渾身是血的魯聯已經不知多少次經歷這樣的浴血場面,所以他雖然受傷、躲避,可是一雙眼睛無時無刻不死死盯住刀人的動作。這就像在戰場上一樣,不管受了多少傷,不管場面多混亂,你一定要保持自己意志力的清醒,要不然,第一個死的就會是你。

    “十六鋒刀人”,全身都是刀,這樣一個與殺人武器融為一體的殺手堵住你的出路,你能有什麼辦法將他驅開?你的每一個攻擊都如同是將自己往刀人的刀口上在撞。除非是他給你讓一條路。

    刀人雙腳齊跳,騰空躍起,卻正好給魯聯讓出了這樣一條活路。這樣一縱即失的機會也只有像魯聯這樣,在戰場上刀風血雨中闖蕩過來的人才會抓住。

    刀人的躍起並不太高,因為魯聯本身就在地上滾爬著,他不需要太高就可以將魯聯的身形完全罩住。刀人的下落也很快,因為速度才是必殺的前提。

    魯聯的身體也縱出,雖然他的速度沒有刀人快,但他的程式比刀人少,他只需要向前下方落下,所以當刀人腳跟雙鋒落下時,他的身體已經緊貼地面,從刀人臀部與地面之間不大的間隙裏滑了過去。

    刀人腳後雙鋒失去了目標,這讓他十分意外,於是立即變招。他是不會跌坐在地上的,他更不會讓落下的雙鋒插入泥土之中。他的身體一側,單手在地上一撐,雙腿往回一收,便半蹲在了那裏。

    半蹲著的刀人只需要站直身體,然後雙腳往後反踢,魯聯便依舊在他的攻擊範圍之中。他也的確是這樣做的,這種連續反應對於他來說都是下意識的。可是他再次意外了,不止是意外,他還感覺到負擔。

    他連續反踢出的兩腳都落空了,他的身後好像根本就沒有魯聯這樣一個人。他站直時腰腿感覺到沉重的負擔,就像負載著兩個人一樣。然後他感覺到身體其他部分的不適應。

    從刀人臀部下滑過的魯聯,上半身剛過去,就將抬起了雙腿,這樣他的小腿就正好掛住了刀人的腰部,魯聯馬上夾緊,隨後腰部用力,上半身頓時翻轉過來,左臂手腕上魚皮護套甩出,纏住刀人左臂根部,吊住自己身體,並儘量將左臂往後拉。他的身體撲在刀人的背上,右臂從刀人右腋下抄過去,死死地勾住刀人的右臂往後扳。而魯聯的腦袋則用力抵住刀人的後腦勺。

    做完這一切,刀人也正好收回反踢出的雙腳。

    刀人的反應是果斷的,他沒等魯聯完全將他的後腦勺頂死,就用力扭轉自己的頭顱。

    扭頭!出刀!魯聯見到了第十五道刀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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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節: 池水驚

    荷葉缸,似鬼窟,水轉淤翻枯葉烏。

    園作牢,塘為砧,一旋暗流鎖移塋。

    無風也能作大浪,不做廢人運籌局。

    我辨潛龍為御駕,睚眥頷下取珠還。

    第十五道刀鋒,閃著瘮人的白光,正對著魯聯的眼角處撲閃而來。刀人這一刀是沒有徵兆的,是完全不按使刀規矩的,出刀的地方是魯聯想都不敢想的。

    這一刀鋒竟然是從刀人的口中而出。是的,第十五把刀竟然藏在刀人的嘴巴裏。

    刀鋒直逼眼角,眼光只能在刀光中顯示出怯弱、退縮。魯聯抬頭後仰,既然不能阻止刀人的腦袋後轉,既然不能阻止刀鋒的斬切,那就只好躲。

    刀人是不會只滿意于魯聯的腦袋躲閃開,他也不會滿意于魯聯的身體躲讓開,他需要的是在剎那間取命,要不然他的局面就太難堪了。必殺的一招使出,反倒被垂死掙扎的對手纏在了身上。現在被逼使出第十五道刀鋒,如果再不奏效,他不止是沒面子的問題,恐怕以後的日子都會變得很難過了。

    刀鋒在魯聯的臉上停留了下來,因為魯聯不願意從刀人的背上跳下來,這樣的話,他就只好用自己的臉去阻擋對手的刀了。

    其實這樣做魯聯想得很清楚,他要是從背上下來,不要說已經是兩面合擊的局勢,單單就是此時已經十分惱怒的刀人,就會不顧一切地要了自己的命。所以在腦袋已經到了讓無可讓的地步時,他索性將自己的臉迎了上去。

    魯聯的最大優點就是會掌握時機。此時刀人的頭差不多扭轉倒了極限,刀人的頭也差不多探伸到了極限。這樣的角度位置,就類似強弩之末了,刀人出刀的速度不會十分迅捷,出刀的力度也不會十分強勁,再加上他出刀的同時要推開魯聯從後面抵住自己後腦勺的腦袋,這也大大阻礙了切斬的速度和能量。

    但是這位置角度也是魯聯無法避讓的,鋒利如同紙片的刀刃可以夠到他的脖子,可以毫無阻礙地輕輕切過他的脖子。於是,魯聯只好不避反進,利用這速度和力量不是太大的位置,一口咬住了那鋒利的刀鋒。

    鮮血從魯聯的嘴中湧出,滴滴答答地濺滿他的胸前和刀人的後背。刀鋒還是割破了魯聯的嘴角和舌頭,命卻依舊還是魯聯自己的。

    鋒利的刀雖然讓鮮血如同湧出,但讓人感覺不到多少的疼痛,這就讓無數次浴血的魯聯還保持著清醒,眩目的鮮血是不會讓他產生絲毫慌亂的。

    魯聯的一副鋼牙將刀鋒咬得緊緊的,刀人無法收刀再殺。他腦袋扭轉的角度差不多到了極點,是個無法使出大力的角度。魯聯雖然咬的是刀刃,但他腦袋的角度可以利用頸背一起用力。

    魯聯不能松,這一松他就沒有第二次機會咬住刀鋒了,那就又是一個必死之局。刀人也不敢鬆口,他知道刀要到了魯聯的口中,趴在他背上的魯聯同樣可以給他致命一擊。

    局勢突然之間變成了這樣,刀人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他開始認識到一個事實,面前這個快被殺死的人,其實是個很難殺死的人。他也認識到自己貪功是個極其錯誤的想法,他現在的局勢必須依靠合擊的同伴。

    刀人是聰明,他轉過自己的身體,將魯聯的後背再次暴露在自己同伴的面前。刀人也是愚蠢的,他轉過身體後,就急切地朝後退步,想將魯聯儘快送到同伴的面前。

    刀人能想到的,魯聯這個老江湖肯定也能想到,刀人後退了才一步,魯聯就已經放下反夾在刀人腰部的雙腿,一起往後退走。退走的速度由於多出了兩條腿而變得迅疾,在加上刀人背上一直掛著魯聯的體重,這一退幾乎變成了兩人後傾跌倒。

    高大的人坎剛才被面前這兩人怪異的格鬥場面驚呆了,他一時搞不清楚自己應該怎樣才能幫助到自己的同伴。一直到兩人纏裹在一起朝著他跌撞過來,他依舊沒反應過來。

    其實高大的人坎也有他的道理,他不敢用手中的刀砍下或刺出,纏裹在一起的兩人只要稍稍有點變動,就會誤傷到自己人。他也不敢對魯聯一拳或一掌,那兩人咬著一把刀鋒,一震之下同樣有可能是兩敗俱傷。

    就在高大人坎打了這麼一個磕愣時,兩人已經跌撞到他的面前,他用左手抓住魯聯的左肩胛,不知是推好還是拉好,只能一起往後快速後退。

    高大的人坎撞在了荷葉缸上,魯聯的後背撞在他的胸前,撞擊一點也不重,因為高大人坎的左手撐住了他的身體。刀人的後背撞在魯聯的胸口,也不重,因為一道刀鋒在兩人的口中,誰都不敢用力,誰都在極力控制自己腳步下的跌撞。

    魯聯感覺到疼痛,穿透骨髓的疼痛。高大人坎一時之間不知道如何解決魯聯,所以只好將全身力量都集中到左手上面,就好像溺水的人撈住一件東西就死命抓緊,他搭住對手身體的一部分也死命用勁兒。於是魯聯就感覺肩胛骨像被捏碎了一樣。如果不是嘴裏咬著刀刃,他肯定會慘叫出來。

    魯聯無法對付背後的人坎,他只能下意識往後戳出兩腳。這兩腳,人坎是面帶微笑躲過的。戳腳踢不中人坎,就只能踢在荷葉缸上,大大的荷葉缸被踢震得嗡嗡直響,缸裏的水紋被踢得打起了旋兒。

    荷葉缸裏的水其實不多,因為裏面有好大一部分都是淤泥,用來種荷花的淤泥。但那不多的水竟然打起了旋兒來,而且那旋兒越來越大,最後變成了泥水的旋兒、淤泥的旋兒。這景象好多人都見到了,只要是在這園子裏高處埋伏著的人坎都看到了,包括站在花蔭小道上的魯承宗也看到了,但是誰都沒有出聲。有人是驚訝得忘了出聲,有人是根本沒想出聲。

    淤泥的漩渦中伸出一隻大手,髒兮兮、黑乎乎,長著鱗形角質的手。這手一把捏住高大人坎的腦袋,往一邊一扭,骨頭折斷的清脆聲響在這園子的每個角落都可以聽得很清楚。

    高大的人坎連個悶聲都沒發出,便被這只毛茸大手拎著腦袋無聲地拖進了荷葉缸中。

    刀人口中出刀,回頭刺殺,所以他看到了這一切,他好像也意識了這是什麼東西。他突然鬆開了嘴裏的刀鋒,用尖細的聲音大叫起來:“落水鬼上岸了!落水鬼上岸了!”

    魯聯才不管什麼落水鬼,他沒吭一聲,繼續緊咬著刀刃不放鬆。然後他將整道刀鋒狠狠朝前送去,他要阻止這個刀人繼續喊叫,只有他停止了喊叫,自己才可以繼續走路。

    魯聯的嘴緊緊貼住了刀人的嘴,貼得那麼緊密、那麼用力。不知道刀鋒的另一頭是什麼形狀,其實不管什麼形狀,這樣一道鋒利如同紙片的刀刃深深插入到喉嚨裏面都不是什麼好事。

    刀人鬆弛了的身體和魯聯一起跌倒在地。刀人卻再也爬不起來,就因為他看到了那麼一只有鱗狀表皮的大手。魯聯慢慢爬起,他能爬起是因為他到現在才看到這只手。

    魯聯是在爬起的時候,扭頭看到一只有鱗狀表皮大手搭在荷葉缸的缸沿上,他雖然沒有看到剛才的過程,但他清楚,自己背後那個高大壯實的人坎瞬間不見了蹤影肯定和這只手有關。

    這是一隻詭異的手,落水鬼的手,是一隻像人手卻沒有人味兒的手。魯聯的感覺是複雜的,就像那手污穢不堪的長長手指探到他喉嚨裏一樣搔癢、噁心、恐怖。他再也忍耐不住,他跪著地上,邊嘔吐,邊朝著遠離荷葉缸的過廊那邊爬行。

    荷葉缸裏發出一聲怪叫,聲音不高卻攝人魂魄。在這聲音中,一個大手大腳的小東西一個長長的弧線從荷葉缸中直落到池塘的中央。

    魯承宗幾乎是和這個小東西一起動作的,他迅速從驚怖和惶恐中恢復過來,迅速朝著畫舫過廊奔了過去。

    “封層,敞水”這聲音是那個甜膩聲音的狸子面具女人發出了,這四個字是那怪叫剛剛入水,是那魯承宗剛剛邁步的時候發出的。隨著這四個字,發話的女人不見了,水邊石頭平臺上的女人不見了,很快,池塘中蕩起的漣漪也不見了。

    魯承宗和魯聯都不知道女人的話是什麼意思,但園子裏其他的人卻都知道。“封層”,護住小樓,不要讓他們進去,“敞水”撤開池塘周圍坎面,將他們逼入池塘。

    魯承宗比魯聯先一步到的過廊,所以他先一步被踹到池塘邊上。他站起來後沒有馬上重新躍入過廊,因為過廊裏已經有魯聯和踹他的人坎動手了,他只好緊張地看看他們的打鬥,再不時緊張地看看背後的池塘,似乎覺得水裏隨時會有個落水鬼的怪異大手會將他拖下去塘去。

    過廊裏魯聯左手持刀,很快,那烏青砍刀脫手飛出,卻不是他飛刀斬殺,而是被對手震飛,砍刀釘在過廊的廊柱上不停抖動著,烏青的刀刃像一汪濺動的水波。

    魯承宗往過廊那裏走近了兩步,卻沒有沖過去幫忙。

    池塘的中央輕輕冒上幾個氣泡,浮上水面後久久沒有爆裂。

    往花房去的路徑很短,沒走幾步就要拐彎了。拐過彎是一道青瓦波浪簷脊的月白院牆,牆上有個沒有門扇的圓月門洞。可是從這沒有門扇門洞往裏望去,卻是霧濛濛一片。陰霾的下午,在這個小院子裏起霧了。

    魯天柳在門洞前靜立著,清明的三覺漸漸進入了忘我的狀態。

    最近她發現自己在三覺的功能上有了不可思議的提高。這情況她沒告訴任何人,自己偷偷跑到秦先生房裏偷了本《玄覺》來看,這書是她和秦先生一起去龍虎山時,白鬍子掌教天師送給秦先生的,讓他在合適的時候給柳兒講講。

    而秦先生一直都沒有再和柳兒提過這書,不知是時候不合適,還是他根本就已經忘了。

    說實話,這書真的很深奧,就憑柳兒在道學與玄學上的造詣,是很難理解的。但是柳兒是聰明的,不同一般的聰明。她一頁一頁的翻書,並不仔細看所有的內容,因為需要的東西會下意識地落入眼中。

    “異覺需心性駕馭,集精聚神理清明,無我無形可覺蚊翼風動土下蟻行。”這樣玄學理論柳兒竟然一下全明白了,就好像許多年以前就已經知道,只是要這書本再印證一下而已。

    彌漫的霧氣裏有陣陣清香,應該是新鮮枝葉的氣味。並且,這清香隨著簌簌的響動,變得漸漸濃郁。其實這一切只有魯天柳能感受到,跟在她身後的五候對這樣的環境和變化沒有絲毫的覺察。

    魯天柳不知道那簌簌的響聲是什麼發出的,但不管是聲音還是氣味,給她的感覺都是很好的,就如同是遇到朋友、親戚一樣溫馨自然。於是她走進了迷霧之中。

    鄭五候跟在她的後面,手中還拖著那女活屍。他一開始就想走到魯天柳的前面,可是魯天柳不讓。這對於五侯來說也習慣了,因為哪一次都是這樣,大家都不信任他。

    現在魯天柳走進了院子,不但沒有讓鄭五候走在前面,而且還回頭示意他先不要跟著了。其實柳兒比五候自己還要清楚,像他這樣莽撞、懵懂的性格其實很不適合幹坎子行的事情,幾乎每次外出辦事都要受傷,而且還都是這個傻小子額骨頭高,要不然一準早就丟了性命。

    五候最大的優點是聽話,而且根本不問為什麼,讓他停住便站在圓月門外沒跟著進去。只是在魯天柳走進迷霧的瞬間,他將手中刀杆一豎,開口說了句:“有事你叫喚一聲。”

    魯天柳回頭朝他吐吐舌頭,做個怪臉,由於有迷霧的存在,五候看得並不十分清晰。

    四五步,只有四五步的距離,魯天柳已經完全掩入了霧中。又是四五步的距離,柳兒止住了腳步不再前行。因為她身體外露的肌膚一起感覺到有東西在逼近,速度雖然不是特別快,但逼近的軌跡卻是十分怪異的。她也迅速判斷出那些東西在呼吸,在生長,在運動,那是個活的東西。

    魯天柳是悄無聲息地將“飛絮帕”滑出自己的袖口,兩根都蛇一樣地溜了出來,她知道馬上就會有事情會發生,但這事情似乎和自己毫不搭界,自己就像是在一個不合適的時間走進了一個不合適的地點一樣。而且她還發現,那些漸漸將自己圍擁起來的東西,給她一種遇到朋友、親戚般溫馨自然的感覺,但是這感覺是有致命可能的,這感覺裏包含的東西太多太多了,有無可奈何、無望掙脫、無法呼吸、無處可逃。

    一根細絲軟軟柔柔地搭在柳兒的手臂上,並且抖動著、顫慄著、蜷曲著、舒展著繼續前行,另一根同樣的細絲搭上了柳兒的褲口,還有一根更為粗大的,帶著一前一後兩張葉片,如同不對稱的一對翅膀,輕輕柔柔地壓在柳兒的腳背上。

    “飛絮帕”脫手飛了出去,是左手那根,右手那根甩了出去,帕子頭直追飛出去那根的鏈子把,並魔術般地纏繞在一起。

    “拉個!”魯天柳發出的聲音並不尖利,也沒有太多慌亂。但她的心裏已經已經緊張得如同要窒息了一般。

    “飛絮帕”的球頭纏在五候的刀杆上面,五候緊握住刀杆,同時也抓住了帕子的鏈條,他早就丟開了女活屍,閑著右手在等著呢。

    魯天柳像是個人形的風箏被拉著放飛了,她幾乎是腳不沾地地被鄭五候拉出了院子,這個瞬間的過程,柳兒聽到了斷裂聲、驚叫聲、慘呼聲。

    這樣的招式是魯天柳和五侯私下練的,他們已經不止一次用到,最驚險的一次是在金陵城外紫金山,鄭五侯將柳兒拉出白玉蛇窯。

    魯天柳心裏比鄭五侯要清楚得多,眼前逃過的這一劫比當年的白玉蛇窯要兇險得多。

    院子裏的霧氣越來越濃,魯天柳耳中的簌簌聲已經變成了乾澀的鬼泣一般,而且是一群鬼的哭泣。

    聲音大了,就連五侯也聽到了,那聲音在他聽來就好像是幾萬隻蠍子甲蟲在翻騰滾動。

    “是魔龍抖甲嗎?”五侯傻楞了半天,終於想到一個有點類似的鬼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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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節: 陰氣升

    “勿對格,肯定勿對格。”魯天柳雖然是軟軟的吳語腔調,語氣卻是十分堅定的。“是個長得交關(非常)快格物事哉。”

    簌簌聲始終沒有越過院牆和圓月花門,就好像是有一道透明的障礙將它們阻隔住了。

    濃霧來得快,散得也快,魯天柳看很快就看清了院子裏的情景。

    院子裏是鋪天蓋地的蔓藤枝葉,可是那些藤條已經開始在乾枯,藤葉也泛起了焦邊。

    魯天柳的耳朵裏仿佛聽到枝葉為衰老在歎息,為垂死而感慨。不知道為什麼,魯天柳自小就和花花草草特別投緣,在她感覺裏,那些植物和動物一樣是活的,是一樣有驚、有悲、有樂、有懼的。她經常會覺得那些植物在和她交流。她曾經將這種感覺告訴過秦先生,秦先生卻笑她,說她是個柳樹精,被老爸給撿回來了。

    魯天柳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植物,但是她聽說過,那是在龍虎山的那幾天裏,幾個老道士像是一百年沒有人說過話一樣,拉著她喋喋不休地說了好幾天,說的都是些顯擺自己能耐、見識和險遇的事情。就連已經閉關幾年的掌教天師和幾位祖天師、太祖天師都把她叫了去嘮了好一陣子。最後走的那天掌教叫人送來一帖,上書:“且把閑言記心中,他日用時應天數。”帖子寫得十分淺白,似乎是害怕魯天柳看不懂。其實柳兒跟著秦先生這麼些年,對那些禪語道義還是能看懂許多的,而且有的時候,有些別人無法理解的玄奧禪道,她卻能一語道破,好像她生來就懂一般。

    記得當時,道清殿的吳天師就跟她講過“一刻生死,陰魂菟絲”的事情。墳頭菟絲,不是草,而是藤。不知為什麼,只生長在陰氣極盛的墳頭之上。有人說這是怨氣所結,有人說這是墳中鬼魂的頭髮,還有人說這是妖魔撲食的觸角。這藤能纏倒墓碑,纏死墳邊樹木。

    吳老道說的菟絲藤卻又和其他地方不一樣,他曾經在洪澤湖邊蘆葦泥沼灘中收紅鱗骷髏屍的時候,遇到了一種從生到死只有一刻時辰的菟絲藤。這菟絲藤從紅鱗骷髏屍的墳頭長出,長出時墳頭周圍陰寒的迷霧一片,因為泥沼灘裏墳頭的位置、方向容易搞錯,所以首當其衝的吳老道走過了這片區域,等他回頭趕來,迷霧已經散去,他見到的是血紅一片的藤枝藤葉。隨他同去的一個師弟、兩個師侄、一個嚮導,還有一個船夫,都被裹在這片菟絲藤中,成了五具乾癟的屍體。菟絲藤吸幹了他們的鮮血和體液。但吸幹了五個人的菟絲藤也沒多活多少時間,很快就乾枯而死。

    魯天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能這樣肯定面前的就是陰魂菟絲藤。雖然這裏沒有墳頭,雖然這樣的秀麗園子中不會埋有死屍,雖然她的鼻子沒有聞到一點污穢的氣息,但她在意識裏無比堅定地認為這就是菟絲藤。因為菟絲藤給她的感覺就像是親戚老友一樣,也仿佛是前世宿敵。但不管是什麼,有一點是很清楚的,剛才要不是見機快,讓五侯迅速將自己拉出,她現在也是這片枯藤中的一具乾屍。

    老友死了,或許說成去再次醞釀重生更合適,因為他們的根,他們的種子肯定沒死,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捲土重來。

    柳兒和五侯快速通過這個滿是枯藤枝葉的小院子,從對面院牆上同樣一個圓月門洞出去,五侯依舊拖著女活屍沒丟掉,因為柳兒說了,這東西可能要派用場。出去後,面前的路又做丁字分岔,他們兩人在岔口的地方再次駐足不前。

    五侯安靜地看著魯天柳,他是沒有決策的人,所以他在等柳兒做出決定。

    魯天柳抬頭看看周圍房子的構造,然後又往左右道上各走出五步,清明的三覺對小道過去的方向好好做了一番搜尋。搜尋的結果讓她茫然,也讓她恐懼。

    一股陰寒的氣息通過她溫熱的鼻翼直沖腦頂,讓她腦頂骨如被寒針刺中,外露皮膚上的汗毛孔猛一收,外露皮膚上的汗毛尖在顫抖,她感覺到那兩個方向彌漫著茫茫然的陰寒氣,並朝這裏包繞過來。這樣濃重陰氣一般只有數百年以上的墳地才會有,而數百年的墳地肯定有濃重的污穢氣夾雜在陰寒氣中,可這陰氣中竟然沒有一點污穢、黴澀的味道,是一種清靈爽潔的陰寒之氣。也正是這樣清靈爽潔的陰氣讓她感到恐懼,如果真的有些不乾淨的味道,就她從江湖上和秦先生那裏學到的些方術方法那倒也可以對付兩把。看來現在在他們面前的氣息已經超出了人與鬼的概念,那是一種天地自成的或者是仙道修成的氣息。

    讓魯天柳恐懼的還不止與此,從往左去的那個方向的陰氣中有好多處發出異響,像是磨牙聲,也像是抓撓聲,還像是咕咕的呼嚕聲。往右的那個方向出來的是長久不息的嘶嘶聲,像是氣體噴出的聲音。魯天柳能從這聲音裏明顯聽出怨毒和晦澀,這些東西肯定是詭異和陰毒的,可是自己的鼻子卻沒聞出來,這是否又和戲樓裏一樣,兩種感覺都正確,兩種現象都存在。

    魯天柳知道自己必須馬上做出決斷,選擇一個正確的方向。因為自己剛剛闖過的院子裏,隨著菟絲藤的枯萎收縮,那方地塊也慢慢升騰起一團同樣的陰氣,並越出院門向她這裏包繞過來。

    魯天柳的心裏很緊張,但她的面目表情沒有顯露出一點點。鄭五侯當然不知道現在自己是怎樣一個處境,不要說他了,這整個院子裏可能沒有一個人能有魯天柳這樣的感受。

    “那邊應該是正堂天井,瘦老頭說的‘屍繭蠨蛸’就在那裏。”鄭五侯難得說話,但是對於房子的構造和佈置他卻不比魯家的任何一個人差,這是他下了一番苦功才有的收穫。他忽然多嘴是因為他覺得魯天柳肯定不會往正門去,柳兒這樣聰明,剛才也問了那個又枯又瘦的老頭,知道正門那裏有可怕坎面,絕不會自己往那坎面上送的。五侯說這樣的話只是找機會讓柳兒知道自己也不是很傻,讓她也有個誇獎自己的機會。

    “對,那裏是正堂天井,我們往那裏去。”柳兒說完這話,五侯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他還甚至以為柳兒又是在說反話捉弄自己。但他只是嘴角半開了一下,馬上義無反顧地往右邊小道走去。

    其實魯天柳心裏真的很感激五侯提醒了她,幫她做了決定。雖然正堂天井那裏有“屍繭蠨蛸”,但自己不是帶著女活屍嗎,那枯屍太監不是說這女活屍可以收“屍繭蠨蛸”嗎?還有自己聽到那陰氣裏的嘶嘶聲,保不准就是這些“屍繭蠨蛸”發出的。而且還有最重要的一點,自家進來的幾個人被分割幾處,現在他們都不知都在哪里,顯然是對家早有準備,設好套子給自家鑽。那麼後門那地方肯定會被封口,所以自己應該先給他們備下一個退路,既然這裏是坎子家的園子,既然已經知道沒了後門的退路,就只好看看能否佔據正門了。

    沒走出兩步,他們發現斜前方的正堂天井裏起風了,風中還裹著大得出奇的雨滴。魯天柳認識這雨滴,這雨滴是屍繭,她在龍虎山的時候,掌門天師給她看過兩隻養在罐子裏的屍繭。她看到屍繭,就想到“屍繭蠨蛸”,想到“屍繭蠨蛸”就知道坎面動了,困住的肯定是自家什麼人。

    於是柳兒腳下幾個飛縱,搶到五侯的前面,轉過一個拐道,看到了扇形側門,看到了“水晶簾子”,看到了正要合身撲上去的一個渾身破爛的血人。

    她的鼻子聞到了更為濃重的陰氣,但也稍稍聞到一點屍氣,她知道這是屍繭發出的。

    嘶嘶的響動在她的耳中已經變成細雨灑葉一般,那個破爛血人發出的喘息聲音如同雷鳴一般,反倒是人為弄成的飆勁狂風的吼聲沒能在她的耳中產生太大反應。她的三覺就是這樣,只對有靈性的東西有很大反應,於是從嘶嘶聲她知道那雨滴就是“屍繭蠨蛸”,從雷鳴般的喘息,她知道這個血人就是秦先生。

    柳兒發出的那聲吳語腔調的嬌喝,不但制止了秦先生的拼死一撲,而且還讓這院子裏的暗藏的一些高手心頭一滯。狂風猛地一停,正廳的幾扇花格門葉驟然打開,空中隨著狂風飛旋的雨滴瞬間落下,在青石地面上不斷的彈跳蹦躍。

    秦先生知道來了援手,不用再著急拼死撲擊了,所以也就不能讓這些雨點落在自己身上。他左避右躲,跌跌撞撞,非常狼狽,一則是因為他本就不是真正的會家子,他原本是個不懂打架的人,再則他渾身的傷痛也讓他的行動難以自如,而且他為防止有其他意外,躲避時堅持按“六分秤點”的延伸線在走。

    終於雨點都躲過了,秦先生則跌跪在正廳的門檻外面。這一跌,讓他渾身像被撕碎了一樣疼痛,濃稠的血,湧出了傷口,透過了棉服,滴掛下來。

    他將被痛苦扭曲了的、被血污和火焰塗抹了的臉艱難地抬起。瞬間,他臉上所有的表情和特徵都被單一的驚愕所代替。那是因為他看到正堂中央掛著的一幅畫。

    魯天柳一直沖進扇形側門的門口才止住了腳步,她想離得近一點,以便看清這“屍繭蠨蛸”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因為她雖然從枯屍太監口中知道女活屍可以對付“屍繭蠨蛸”,可是怎麼對付,她卻不懂。

    就在這一刻,院子裏的狂風突然又起,但不再盤旋,可能鼓風的高手頃刻間還沒調整一致。但那風卻吹著“水晶簾子”晃悠悠往柳兒身上罩蓋下來。

    女活屍越牆而過,摔在正要罩蓋下來的“水晶簾子”上面。簾子沒有散,一個翻轉反將女活屍裹在了其中。那是鄭五侯眼見著簾子要罩蓋柳兒,自己又在柳兒的身後,趕不到前面急切之間只好將女活屍從牆頭上扔了過去。

    女活屍被簾子裹得滿滿登登,地上的那些雨點也圍聚過來,一同附著在女活屍的身上。就連斜下鋪設的排水暗槽裏也有雨點倒流而出,快速地往女活屍的身上聚攏過去。飆勁的狂風竟然不能阻止它們往那邊靠近,似乎有什麼東西將它們與女活屍連在一起。

    魯天柳與那女活屍離得很近,她能看到那些透明的屍繭中有藍色的蟲影,她能看到屍繭裏有一根黑色尖刺穿出,插進女活屍的身體。女活屍的身體在迅速變大,就如同充氣的氣球一般。魯天柳忙往後退出幾步,她生怕這女活屍隨時會爆裂炸開。

    那些晶瑩軟滑的屍繭都乾癟了,都變成兩張薄膜套住一隻蟲子,一隻發出藍幽幽光澤的蟲子。這蟲子就是蠨蛸。

    《越絕書》:蠨蛸吐絲極韌,不懼風勁雨暴。

    元《異蟲點譜》:有蠨蛸喜毒穢,入屍繭,吸油吐液,濾屍毒中雜質,其伏屍繭明淨如珠……遇死活物,附身盡吐繭液,隨後複吸,繭大如輪。

    這“屍繭蠨蛸”,其實是喜歡吸食人油的一種蜘蛛,它並不會織網,只是會單根吐絲,但吐的絲能飛射很遠,且極具韌勁,這就是為什麼它們粘結成的簾子風吹不散,也是勁風不能阻擋它們向女活屍靠近的原因。而且這“屍繭蠨蛸”有毒,還喜歡吸食毒質。它們一般的吸食的方法是先將自己繭子裏的毒油注入獵物身體,讓獵物麻醉、死亡,等獵物的體液也都變作毒液時,它們再吸入身體注滿繭子。

    女活屍是“百浸毒屍”,本身的體液就含有劇毒,所以“屍繭蠨蛸”剛將毒液注入屍身,馬上就開始往回吸了。

    女活屍在迅速癟瘦下去,屍液很快就注滿了一個個屍繭;女活屍越來越癟,屍繭越來越大,就像是一隻只黃皮香瓜。是的,是黃皮香瓜,因為這時它們吸入的屍液是混濁的,它們要經過多次吐吸過濾後,繭子才會重新變得晶瑩透明。它們要多次將無用的水分排出後,繭子才會變作原來的大小。唯一不同的是,從現在開始,它們的毒性已經增加了數倍。剛才它們具備的毒性就已經可以作為這樣一個大坎的唯一扣子,那麼現在,它們不止是不能碰,就是殺死它們,也要當心繭子裏的毒液濺出,這毒液已經不知道能用什麼藥物來解了。

    女活屍已經變得比枯屍太監還要枯瘦。脹大了幾倍的“屍繭蠨蛸”也失去了攻擊的能力和必要,它們粘連成一大長串,慢悠悠地往排水暗槽裏滾去。“屍繭蠨蛸”歸了坎位,那風也就停住了。

    驚愕地跪跌在正廳門口的秦先生被身體下面青石板的突然振動驚醒過來,因為比驚愕更具震撼力的感覺還有恐懼,比死亡更可怕的恐懼。

    他感覺自己身體下面的青石板不止是振動,好像還有點在往下陷。這又是什麼恐怖的坎面?

    他趕忙爬起身來,跌撞著往扇形側面跑去,可剛走出兩步,就又摔倒,於是他手足並用著往側門爬去。

    爬行的過程中,他看到鄭五侯想來幫他,就趕緊邊搖手、邊高呼著制止五侯過來,因為他現在的感覺就好像是在一個沼澤泥潭的上面,他害怕兩個人的重量一過來就陷落下去。

    五侯停住了腳步,他是從秦先生搖晃的手臂上看出來不讓自己過去,秦先生也大張著嘴,可是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魯天柳眼睛根本沒瞧著秦先生,更沒對五侯的動作有一點反應,她有些木納地站在院門口,半閉著眼睛,像在聆聽,更像在吐納運氣。

    秦先生也意識到自己發不出聲音了,但現在不是考慮這個問題的時候,他匍匐在地,往前爬行,樣子有點像海龜。

    秦先生終於離柳兒和五侯不到一步了,他的手儘量往前伸著,期望著他們誰拉他一把,或者能一下抓住誰的腳脖子。

    五侯彎腰伸手要將秦先生拉起。

    魯天柳像從夢裏突然驚醒,她醒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拉住五侯,往院門外面一下子退出了十多步。

    而秦先生的手在快要觸摸到五侯的手僵在那裏,一動不動,他的眼睛死死盯住身體下的的石頭地面。

    好一會兒,過了好一會,他慢慢抬起頭來,將一雙原來盯著地面的眼睛盯向魯天柳,魯天柳的眼睛也正在盯著他。兩雙眼睛就這樣盯視著,交流著。

    慢慢地,秦先生抬舉著的手臂落了下來,輕輕地落在石頭地邊上,然後極輕極輕地往前挪動身體。他的視線沒有改變方向,一直那麼死死地盯住魯天柳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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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節: 馭龍格

    青石面如沼,風水匠無言;

    受傷手殺坎,各有心釋聯。

    鄭五侯想要去幫秦先生,他是個實心眼的人,這個朝夕相處的山羊鬍子老頭對自己和柳兒不錯,和一家人一樣。現在眼見著他血肉模糊地在那裏掙扎,自己不去幫把手,那也太說不過去了。今天的柳兒是怎麼了,她不是和秦先生最好嗎?怎麼對這樣的情況無動於衷的。

    他想著就要邁步,可是他突然感覺到柳兒的手緊緊捏住自己的上臂,並且將頭移到自己的耳邊,很輕很輕地說了一句話“別動也別出聲。”說這話的時候,柳兒的眼睛依舊是與秦先生對視著的。

    這句話讓五侯很是心驚,因為柳兒沒說吳語,她說的是字正腔圓的北腔官話,她平常和自家人從不說官話,只有在一種情形下,她才和自家人用正宗北腔說話,那就是在情況萬分危急而她特別緊張的時候,因為她怕這時用吳語容易產生誤會,還有就是怕對方一時沒聽清,耽誤了時機。

    可五侯看看面前的情形,一點都沒看出來那裏有什麼危險可言,他稍稍扭頭看了柳兒一眼,心裏說,沒什麼可緊張的呀,莫非是中了邪?還是鬼附身?

    秦先生現在的爬行已不像海龜了,而是像蝸牛了,一點點地無聲挪動,而且還不是直線,蜿蜒曲折著朝著他們這邊過來。

    秦先生在魯天柳和五侯的攙扶下站了起來,這樣的挪動爬行很費體力,而且他現在渾身傷痛,失血過多,站起來後,一雙腿軟得站不住,幸虧是鄭五侯給他架著。

    秦先生的眼裏滿是淚花,他很激動,他是個感情豐富的人,要不然他也不會對一個和他有一夜緣分的女人魂牽夢繞了二十多年,為這個女人一個吩咐在魯家為客二十載。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今天見到了二十多年未曾謀面的那個女人,他沒有在心裏激起太大興奮與衝動。倒是這雙和自己朝夕相處小兒女,才與自己分開一個多時辰,自己倒有了生死別離激動和感慨。

    他的激動還來自於見到這雙兒女無恙,自己多少可以對魯家的知遇之恩有點交代了,多少可以對自己的行為減輕一點負罪感。

    激動的同時,他還有揮之不去的恐懼,他說不出話了,他的渾身在顫抖,他再次蹲下身來,他的死封鈴已經在爬行的時候,留在了那個前廳天井裏了,他抓著的一把竹簽倒是沒丟。於是他顫抖著手,挾起一支竹簽,在碎石小道旁邊的泥地上寫下歪扭的“馭龍格”三個字。

    魯天柳眉頭一鎖,悄聲問到:“尼個青石地面下是格陰世魔龍哉?”

    秦先生又歪扭著寫下“不曉得。”

    “哪能辦個(現在怎麼辦)?”魯天柳又問道。

    秦先生的手已經不怎麼抖了,他在泥地上的字變得虯勁:“尋龍頷,奪龍珠!”

    魯聯意識到自己遇到的高手一個勝過一個,這個守住過廊,試圖將自己和魯承宗逼到池塘邊的又是個少見的高手。自己在他手下根本過不了三招,可是對手沒有下殺手,只是打掉自己的刀,將自己的招術封住,進退路也封住,只給自己留下往池塘邊去的退路。

    魯聯現在已經意識到池塘的可怕,這樣被逼著過去,一定是個很慘的結局,結局是什麼樣,他不知道,但有多慘烈,那刀人不顧性命的驚叫和比死還恐懼的目光已經很明白地告訴了他。

    魯聯手中已經無刀,那對手也無刀。但有刀的魯聯已然被對手打飛了砍刀,更何況現在手中無刀。無刀的對手雖然手中無刀,可是他的一雙手腳如同錘刀,魯聯根本無法抵擋。

    雖然魯聯左手持著的魚皮護套舞得如同風車一般,可是對手硬是從這風車的間隙裏伸進手來,指尖在魯聯的虎口處輕輕一敲,那軟鞭似的護套變作了死蛇似的了,翻轉著摔落到過廊外面。

    如同錘刀一樣的雙手狂風般砍砸過來,如同健鹿般的腳步左竄右跳。魯聯對這樣的攻勢碰不過擋不住,對這樣的步法也繞不過躲不開。他已經退到畫舫過廊的欄座上面了,他意識到下一步不是被踢出就是被擊出到過廊的外面。

    果然如此,那高手突然躍起,手腳齊出。這招之下,魯聯肯定是要摔身在池塘邊的草地上了。

    可是魯聯已經意料到這一點,意料到了如果還要中招,那簡直就是個弱智了。所以,在高手作勢還未躍起的瞬間,魯聯已經躍出,他躍出的方向不是過廊外面,而是過廊前面,他的身體繞過釘咬了他的砍刀的那根廊柱,縱身到了過廊的前一個間隔。他的右手一把抓住那個間隔的上簷花格框,將自己身體懸吊在空中。

    是的,他用的是右手,是因為他的身體面朝過廊裏側,身體繞過廊柱,側身向前躍出只能用右手抓住懸吊,也是因為他的右手破“無影三重罩”時受傷脫臼了,所以必須要用右手。

    右手抓住,身體吊住,側向前縱,於是身體旋轉擺起。除了魯聯,還有好幾個人聽到骨骼的“嘎嘣”聲,魯聯發出一聲慘叫鬆開右手,身體正好擺回,如同一個大米袋重重地橫砸在他剛剛繞過的廊柱上面,整個過廊被撞得一陣抖動。

    攔阻的高手躍起擊空,便收勢停身,穩穩地站在了過廊的欄座上,他稍稍側身,正好看到魯聯摔落在地。高手在這院子一直看著魯聯破坎殺扣,魯聯哪里受傷,他都非常清楚。他知道魯聯如此的狼狽是因為慌亂無措中用了受傷的手,於是他在期待魯聯由於慌亂無措再出昏招,讓自己將他扔出過廊。

    魯聯面部表情極度痛苦,他腿腳艱難地站起,速度雖然不慢,但能看出,疼痛讓他的動作有很大的變形,而且他正如高手所料,再出一個昏招。

    大概是因為右手的疼痛告訴了他,右手不能用,於是他剛一站起,左手就單掌劍形,對著欄座上的高手腹部直擊過來。

    本來這樣情形的魯聯應該是往過廊中躲避,然後調整好狀態在堅持在過廊裏纏鬥,可是他卻不知因為什麼發昏了,竟然在摔得矇頭轉向的時候反向高手進攻。這正和高手所願,雙手將魯聯左手一個纏繞,一個雙鞭提甩,魯聯的身體便直飛出過廊,身後帶起一溜兒飛起的血珠。

    魯聯這樣在戰場拼死血鬥過的士兵,越是劣境,越是絕處,他的頭腦就越是清醒。他躍出時就已經算好右手抓握的角度,吊起的身體一個扭擺,就已經將他脫臼的手腕複了位。身體重重摔出撞在廊柱上,是他故意用這樣的方法震動那釘咬砍刀的廊柱,松松廊柱咬住砍刀的力量。

    魯聯單掌擊出,正遂高手所願;高手將他提甩而出,正遂魯聯所願。身體飛出的同時,魯聯的右手已經堅定地握住了自己那把烏青厚背砍刀,並輕巧地將它從廊柱上拖出。刀已在手,他沒有劈,沒有剁,沒有砍,只是借著高手將他拋甩出的力量,將砍刀刃口輕輕在高手的項邊一帶。

    高手到死都沒明白魯聯的右手什麼時候又能握刀了,也沒明白他的右手什麼時候有刀了。他們兩個是一起摔出過廊的,高手雖然摔出去沒有多少遠,但他再也沒有站起來的機會了。而遠遠摔出的魯聯則一個翻滾重新站起,再次沖躍入畫舫過廊,魯承宗緊隨其後,兩人一同沖到了小樓的門前。

    魯聯經過過廊時,順手將放在那裏的背筐拎在手上。他沒在小樓門前停留,而是從小樓的沿水欄道直接走到小樓的前面,站在石頭平臺上面,警惕且仔細地環視著周圍的一切,特別是那怪物躍入的墨綠池水。

    魯承宗銜住刻刀,雙手食指迅速扭動,解開了小門上的“狗尾雙蝠扣”,輕輕一推,小門無聲地打開,看來這門是經常開啟的,要不然那門樞不會摩擦得如此光滑。此時魯承宗與魯聯便形成了一前一後、一內一外相呼應的狀態。

    魯承宗打開小樓門後,沒有馬上進到屋裏,而是從木提箱裏拿出一個圓球,輕輕地放在地上。這是一隻魯家“定基”一工用的“循坡球”,是磁土燒制,外圓中空的,球的裏面灌有水銀。這球放在地面上,會隨著地面肉眼看不出的坡度滾動。

    “循坡球”在陳舊的木板地面上緩緩滾動著,從一側的牆壁邊一直滾到中間的太師椅下。魯承宗知道,這樣的一個滾動痕跡應該是經常有人走過的,這樣才會出現一個被踩陷和磨損的軌跡。

    坎面是不會有人經常踩的,除非是人為地將它做得低陷下去,那就是坎子行裏所謂的“金鉤倒掛”,也有叫請君入甕坎的。

    魯承宗很小心地蹲下看了看木板地面,這木板地面已經非常陳舊,而且是真正天長日久才會造成的陳舊,不是做舊做出來的,所以可以排除“金鉤倒掛”的可能。即便如此,他還是提著萬分的小心,循著“偱坡球”滾動的軌跡往太師椅那裏走了過去。

    “循坡球”停在太師椅下面,也說明這這椅子的下面是最低的低凹處,這情形只有經常有人坐的椅子才會出現。

    魯承宗想都沒想,他也在這椅子上面坐下了。他想知道經常坐在這椅子上的人在看些什麼。

    這個位置只能隱約看到水面和池塘邊沿,院子裏其他的景象就算看到點也看不清楚。魯承宗彎腰將椅子下的“循坡球”撿起,在椅子前一步左右再次放下。球原地繞了個圈,便朝著往石頭平臺去的花格玻璃小門滾了過去。

    魯承宗跟在球的後面,他先在“循坡球”繞圈的地方站了一會兒,然後便也朝著小門走去。小門是虛掩的,魯承宗撿起了“循坡球”,伸手輕輕推開小門走上石頭平臺。

    魯聯正站在平臺上,他已經不在警惕地查看周圍的情形,而是仔細的打量小門兩側立柱上懸掛的對聯立匾,目光和神情非常地投入。

    對聯立匾上的字是用嵌貝工藝做成的,每個字都散發著貝殼的幽幽光澤。內容很直白簡單,上聯:“捧水洗玉藕”,下聯:“提竹撥金蓮”。

    魯承宗見這這對聯也不由一愣,這副對聯裏似乎在表達些什麼。

    魯聯的視線慢慢地往上移動,最後落在二層的匾額上。“觀明閣”魯聯嘴巴裏喃喃地念叨一聲,但這一聲肯定不是說給魯承宗聽的,他從進到這園子裏來,就沒有和別人說過一句話。他微皺的眉頭突然一展,快步走進了小樓。他沒有像魯承宗那樣小心翼翼的循可行的軌跡行動,他好像是知道這樓裏沒有坎面,或者有坎面也不會動作一樣,直接快步奔上二樓。

    對魯聯的行動,魯承宗沒有表示出一點驚訝,他也沒有跟在魯聯的背後,而是慢慢蹲下身來,往池塘的水面瞄去。

    “捧水洗玉藕,握竹撥金蓮。”這應該是夏日的景象,他在思考,他在遐想。仿佛自己重新坐在剛才的太師椅上,池塘裏是荷葉蓮蓬一片,幾個窈窕女子赤足挽袖,在石台邊洗藕剝蓮。

    不對,如果是在石頭邊,此處也是鋪滿厚厚蓮葉,如何可以捧起水來?這水面不是在石台前面。

    魯承宗抬頭往池塘的東側看去,那裏倒著魯聯破“無影三重罩”殺死後又燒焦的人坎,人坎的屍體倒在水中,身體卻半浮在水面。水下有什麼東西撐著他們的身體。

    會是什麼呢?這水底除了自己看到的那個詭異恐怖的落水鬼還有些什麼呢?

    魯聯直奔二樓,他果然沒有踩到坎面,只是在要登上二樓的時候,他放慢了腳步,並將背筐護在前胸,那是害怕二樓有埋伏,因為那裏曾出現過鬼火般的暗青子,也有個面具女人在那裏出現過。

    他的頭往上稍一探就又縮回,這一瞬間他已經將整個二層樓面都看清楚了,上面沒有人,空蕩蕩的。

    魯聯走到樓上,這裏雖然空蕩蕩地,卻並不是什麼都沒有,這個層面有一件傢俱,一件明式的紅木睡榻。這件傢俱的存在是魯聯意料之中的,他知道從這裏可以找到他想得到的線索。

    魯聯將二層所有的窗櫺都打開,然後他盤腿坐在了睡榻之上。

    姑蘇的園林中有種建築形式叫“俯月”,就是在一個恰好的位置修一座樓,或者亭,或者軒,結構可四面通風,作賞月之用,正所謂“清風明月不須一錢買”。可為何要叫作“俯月”呢?因為賞月時不須仰首往天,這裏賞的不是天上之月,而是水中之月。建築佈置的恰到好處,可以從這裏微微俯首就看到附近水面倒映的明月。

    這裏是“觀明閣”,卻不知道是不是說日月均可賞,亦或是有其他意思。但不管它是什麼意思,魯聯的心裏卻很清楚,他要觀的是什麼。

    魯聯在榻上稍稍移動了一點位置,他原來坐的地方沒有發現自己想得到的。但他卻始終沒離開睡榻,他堅信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因為他讀懂了“捧水洗玉藕,握竹撥金蓮。”這副對聯,這雖然描繪的是採蓮藕的情景,其實暗喻的是男女房中之事。邊做房事邊賞日月,能在何處?只能在這“觀明閣”的睡榻之上。

    魯承宗也讀懂了對聯,上聯中捧水,得“水”;玉藕,玉為石,石屬土,得“土”。下聯中握竹,竹屬木,得“木”;金蓮,得“金”。這副對聯中有金、木、水、土,唯缺火,而這對聯描繪的情景中這四行不離這池塘,是不是池塘之中暗藏有“火”?

    “觀明樓。”魯承宗仿佛又聽到魯聯喃喃的聲音,對呀,得火則明,觀到明,便得到火,對家曾經不就是借火得明的嗎?

    那兩具被燒得焦黑的人坎屍體怎麼不沉下去,這水下肯定還有固架封罩,雖然這池塘面大了些,封罩做起來很難想像,可是對家這樣的人家什麼事情不可能。這封罩不會是死封罩,應該有口子,不然他們怎麼觀得到明,取得到火。

    口子在哪里?應該在剛才落水鬼下水的地方,也就是池塘佈滿蓮荷之後可以捧水的邊緣。魯承宗知道口子在哪個點,因為他既看到落水鬼下水的位置,他也看到水面翻騰水花的位置。

    魯聯沒看到落水鬼下水,他那個時候正跪著爬著嘔吐呢,他也不一定知道水面下有封罩,但他現在也知道了水裏有個口子在那裏,他比魯承宗更清楚準確地看到了那口子。

    他終於找到一個恰當的位置,其實他是換了一個方向,他從榻尾朝向榻頭,這是一對男女在這榻上交歡時應該有的方向和角度。於是,他眼角的餘光看到了月,也看到了日。

    在深綠的水面下有個彎月形,這彎月比深綠色的水顏色還要深許多,打眼會以為是個黑色月亮。魯聯知道,在這個月亮的範圍中,不止是顏色深這麼簡單。這深邃的顏色只是說明它的水深也將會是非常可怕的。在月亮的中間恍惚有個白色的圓形,這大概就是藏在月亮裏的太陽吧。

    這日和月都不怎麼明亮,可魯聯卻還看到了比它們明亮得多的星星。也在月亮的範圍之中,星星閃爍出的光芒讓他心中一陣陣發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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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節: 徹骨寒

    (少年游)鎖龍水道碧幽幽,神柳辨詭異。

    龍骨牆外,院邊亭上,六菱開壁來。

    隨手豎簽形不定,亂枝欲破風。

    揮灑自如,斷玉切金,哪似當年儒。

    魯聯從二樓迅速下到平臺上面,可在這個角度反倒看不到那些日月星辰了。但是魯聯記得那是池塘的什麼位置,他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個方向。魯承宗的目光也盯著那個方向,他們兩個倒是殊途同歸。

    魯承宗知道那個地方有火和落水鬼,那兩樣一個是他此行想要得到的,一個卻是他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的。而且,這池塘下有沒有佈置什麼奇特坎面,他不知道。特別是這池塘中的水,讓他看著就發怵、發暈,他曾經就在同樣能見度很低的水面下碰到過“百嬰壁”。

    魯聯也知道,如果得到的資訊不錯,如果自己的判斷分析正確,那裏也有他想要的東西,但他也很清楚那東西不是隨便可以得到的,水中有讓他難以應付的坎面和怪物,但是他更不敢下水,雖然他沒有見到落水鬼落從池塘的什麼地方下水的,但是他曾很短距離裏感受到那怪物的恐怖和噁心。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就像石臺上多出的兩根石柱一樣。池水很平靜,園子很寂靜,平臺上的兩人很安靜。聽得見小北風“嗖嗖”地撥動樹枝,劃動水面。一片枯黃的樹葉從岸邊很高的樹梢掉落,翻滾著、旋轉著,從站立著的這兩個人的視線中飄過,輕盈而無奈地砸在墨綠的水面上。

    “哢崩!”這一砸,砸出一聲巨響,如同是封江的冰面突然裂開,如同是百丈懸崖上的冰掛突然斷下。

    “轟轟嘩嘩!”池塘水面下的口子處水花翻湧,沖騰起一米多高桌面粗細的大水柱。

    魯承宗和魯聯都呆了,這片枯葉會有這樣巨大的威力?

    秦先生擦了擦模糊的眼睛,其實他的眼睛很乾淨,剛才他的幾次擦拭已經將蒙住眼睛的血漬和煙熏火烤的污漬都清除掉了,他現在的感覺是因為視線朦朧了,眼神不聚了,也難怪,這麼把年紀,又是個從不動拳腳的人,如此這番浴血驚魂,拼死鬥殺,不管是體力上還是精力上,他都很難承受。

    眼睛稍稍能看清以後,他翹首往四周仔細查看起來,這地方他雖然走過,可是在追趕青色身影時匆忙而過,根本不可能仔細查看。現在這麼一瞧,他更加肯定自己的判斷了。

    他用手中竹簽先指指小道的另一端,然後又在寫下“盤龍道”。

    魯天柳對秦先生的學問瞭解得最多,如果柳兒的“辟塵”一工算家學的話,那秦先生其實可以稱得上她真正意義上的師傅。她剛才見到“馭龍格”三個字的時候,她還有一種疑惑,覺得秦先生可能看錯了,因為老爹告訴過她對家的身份,那怎麼都不應該布馭龍格局。可是現在等秦先生又寫下“盤龍道”的時候,她至少可以肯定一點,秦先生的思維是清晰的。他這樣一個研究了一輩子風水的人,不會在風水佈局上連錯兩次,而對家如果是亂局相、實伏坎的話,也不會在這“馭龍格”上連用兩次。何況對家怎麼都應該對這“盤龍為道踩足下”的布法忌諱才是呀。

    魯天柳閉上眼睛凝神靜氣,這一下她更吃驚了,陰氣已經將整個宅院籠罩,而且在這不斷升騰的陰氣裏多出了一些水氣,她的清明三覺能感受到極細小水珠在飄移撞擊,並且粘附在他們的身上。莫非真是個陰世魔龍在吐納喘息?

    “嘩。”“啊!”忘我狀態的魯天柳被濺起的水花聲和人的驚呼聲驚醒,這聲音來自前院那邊。他們三個都回頭往天井那邊看去,天井裏沒有什麼變化,還是那麼平靜。他們三個相互看了一眼,這對視的一眼證明他們都沒聽錯。

    “快!”秦先生的這個字寫得很草,龍飛鳳舞的,鄭五侯肯定是看不懂。魯天柳看得懂,卻不知道是什麼意思,是快點逃走還是快點行動?

    秦先生已經來不及解釋了,他邁步就往“盤龍道”那邊走去。他的步法蹣跚,速度卻是不慢。一時沒反應過來的五侯緊趕兩步才追到他的身後。柳兒走在最後,秦先生走後,她沒急著走,而是站在原地又深呼吸了兩下,這樣的深呼吸牽動了她的耳廓也微動了一下,做完這些她才轉身跟上來的。她心裏很清楚,要想將正門那邊作為自己人的退出之路已經不可能了。

    其實剛才秦先生趴在青石板上的時候,魯天柳就已經聽到地面下傳來了怪異響動,這怪響本來是在岔路口的另一側出現的,可是從不知道為什麼,竟然會從地面下鑽到天井下面,並且秦先生爬到哪里,這聲音追到哪里,所以她用目光引導秦先生儘量躲避那充滿怨毒和仇恨的聲音,蜿蜒爬出。剛才她再次斂神聽了一下,天井那邊的一個怪聲已經變成一片怪聲,其中好像還夾雜有人拼死掙扎的聲音。

    秦先生走得很快,是因為他不想在那裏再呆下去了,剛才趴在石頭地面上的時候,他有一種陷在沼澤中垂死掙扎的感覺,青石面好像在往下陷。他也感覺到地面下輕微的動靜,似乎是地獄的什麼冤魂要破土而出。他能感覺到的柳兒肯定也能感覺到,所以當柳兒拉著五侯跑開時,他一點都沒有驚訝,他的心中也在擔憂,身下的石面會不會在他們三人體重的作用下,帶著他們一同墜入阿鼻地獄。

    他心中承受的極度恐懼讓他覺得心力不濟,胸口憋堵住的悶氣他用大換氣法都沒調節過來。他不清楚自己到底面對的是什麼樣的對手,在這樣的環境裏,他不止是體力夠不上,他的腦力也很難支撐。

    剛才他在正廳之上,看到供奉的中堂畫竟然是一幅“異士屠龍”,對家的淵源似乎比別人告知的和自己想像的還要高深莫測。於是他想到了宅院門口河道上的拱橋,兩邊入房群而無路,應該是“駕龍鞍”;於是他又想到後花園單獨的一座戲樓,無前後房相疊,只有過廊相連,應該是“定龍鎖”。於是他確信無疑地告訴自己:這所宅園子不是“潛龍格”,而是千年難見的“馭龍格”。

    秦先生的恐懼是因為他知道,在這個園子裏,生和死都會是痛苦和可怕的事情。可是他還必須在倆個晚輩面前掩飾這種恐懼,他覺得這樣才能保證面前這倆個孩子不會喪失求生脫出的信心和力量。搶著走在第一個,他是怕自己萬一不小心,出現些失態被兩個晚輩看到。

    “盤龍道”,龍尾在外,龍頭在裏,龍脊在上,龍爪在前。可是面前出現的這道長長的起伏院牆是什麼呢?

    院牆上沒有門,只有一個接一個不同造型的花窗,是用弧片小瓦做的花格。圍牆與盤龍道之間沒有花圃,沒有樹木,只有狹長的一大片的草地,已經枯黃了的細密草地。這片草地往東有個圓月門,是在院牆上引出的一段隔牆之上。黑色的門緊閉著。往西沒有路了,那裏被院牆圍繞起來,靠那院牆有一座六角亭子,紅柱、紅梁、紅椽格,金色的琉璃瓦,能隱約看見亭子的橫樑、簷掛,上面描繪著色彩斑斕的彩畫。

    “伊院牆是格龍骨!”魯天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如此自信地脫口說出,她剛剛只是心裏在猜疑,根本就沒打算說出來。

    秦先生的臉上露出驚異和驚喜的表情,他知道帶魯天柳上龍虎山的那七天裏,幾位天師都沒說錯,這丫頭非同凡人,其靈性和三覺有仙家之能。掌教天師給了本《玄覺》讓自己給柳兒講講,誘發誘發她的靈性和體內異能,可是自己為了一個今天讓自己跪著叫太后的女人,竟然藏私,一直都沒給柳兒講過那部書,想想真是對不住這丫頭,後悔也晚了。

    魯天柳走到院牆的一個花窗前面,往院牆那邊看去。院牆的那邊也有一條石路,路的旁邊沒有草地,只有樹木。樹木都在石路的另一邊,種植得很密很密。

    柳兒閉上眼睛,她能聽到濕重的陰氣從那些樹木背後一層層升騰起來,聲音就和沉穩的心跳一樣。她還聞到了味道,很好聞到味道,是桂花油的香味,又像是玫瑰露的香味,這香味在慢慢朝她這裏移動。

    這香味兒是“百花蕊馥”,杭州“天字品女榮堂”的看家香料。

    魯天柳睜開眼睛,她看到一張戴著金色狸子面具的女人臉,這臉緊貼著院牆的瓦片花窗,離她很近。面具上的眼睛充滿怨毒和憤怒,面具下面的嘴巴抿得薄薄的,牙關卻是咬得緊緊地,因為那瘦削的腮幫上咬合的肌肉一棱一棱的,就像要從花窗瓦片的空隙裏鑽過來咬柳兒一口。

    突然出現的女人臉讓魯天柳心中一陣狂跳,脖頸處肌筋繃緊,一口氣憋住久久沒有吐出。但她面部的表情沒有一絲絲的變化,身體倒是動了,一步一步平穩地往後退去,直到退到石頭路面上,站在秦先生的身邊。整個後退的過程她的眼睛也一直盯視著面具女人,目光中蘊含的撞擊力不但沒有隨著身體後退,反顯得越發熾盛。

    帶著狸子面具的女人站在龍骨牆的外面,她看著牆另一面站著的三個人,心中像長出一團亂絲,糾纏盤繞著直攪到腦子裏,特別是那年輕女子的目光,讓她覺得這些亂絲將她的心臟纏住,並打了個活結,此時正在慢慢地用力、收緊。

    她心中的確難受,首先沒想到秦先生竟然進到了這裏,前面的幾方佈局肯定都給他踩豁了,她也沒想到秦先生的身旁會多出兩個年輕人,這說明自己精心設置特意用來對付魯家的佈局豁了不止一處。她的心裏有數,如果只是這麼幾個佈局豁了也就算了,因為這裏畢竟不是專門佈局困敵的場所,這裏是專門用來困那條龍的。可是不知怎麼的,目前的局面變得有些難以控制了。

    昨晚,從北方連站飛鴿,送來書信,說北平的四合院被破,魯家一個年輕高手取走了暗藏的寶貝。於是皇上,不,現在還不能叫皇上,其實在這園子裏自己一直還是叫他兒子,手下也都只是叫門長。他盡起園中和周邊精英高手往北進發了。臨走時飛鴿傳書讓南面下一站調高手來護園子,因為魯家在這之前已經開始有動作了,先後進來過幾個人。

    她知道魯家在江南一帶沒幾個人,也知道他們的手段底細,因為自己在他們家下了根釘——秦先生。為了防止魯家趁著園子空虛突動手腳,讓自己措手不及,於是索性先下手為強。她命人將園中數個局擺活,並且還多加了一些套子,讓秦先生將魯家人引入園子。雖然局中動弦的竿子都不是老手,因為老手都被兒子帶走了,但他覺得用來對付魯家在江南這一處的那幾個人還是綽綽有餘的。

    秦先生倒戈,她沒想到,可也沒放在心上,她是他的知己,雖然只有一夜之交,卻控制了他二十年,按道理這個人的性格和本事都不會造成大的威脅。還有魯家的另外幾個人,按照秦先生回饋,他們的能耐最多也就是能脫身而出,決無顛倒局相解鎖放龍的可能。

    可是現在,她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魯家的人到底從何處借來的神通,那鎖住的死龍竟然動了龍氣,就連落水鬼也上岸了。前面正門正廳處的形勢不知道怎麼樣了,但始終沒有暗號發出,就連秦先生已經到了龍骨牆了都沒有暗號發出。還有那個女孩,怎麼感覺這麼……

    牆那邊的三個人開始移動了,他們的意圖真的很明顯,他們看破了這裏的局相,這是要往龍首方向過去。

    女人在牆的另一邊和他們同步移動,邊移動邊從懷裏掏出一個響哨,甩手拋在空中。聲音是尖利刺耳的。

    靠近龍骨牆的的六角亭上落下了六根橫樑,紅色的繪畫橫樑。橫樑橫著落下卻是豎直落地的,剛著地,就立刻快速跑動起來,往柳兒他們三個這裏圍追過來。

    六個橫樑動作非常輕盈,就如同六隻輕巧的狸貓,可他們不是狸貓,他們是人,是殺人的人。每個人的手中都握著一對匕首,尖尖的,細細的,彎彎的,像女戲子在臺上描的彎眉。六個人的動作是一致的,前後是有序的,他們的方位擺成個菱形,鋒芒犀利的菱形。

    “天菱開壁”,奇門遁甲陣法中的第五十五局,古時戰場上用於小股軍隊對大部軍隊的突襲突破,這天菱有六角,可以將任意一角做為菱尖衝殺,衝殺中隨時可以改換菱尖,變換攻擊方向,使得進退自如。而在這裏,這個殺局叫做“六菱沖圍變”,這是因為它不止可以對人群進行衝殺,對手人少的時候,它的菱尖一沖而過,如果未能將對手斬殺,那麼這六菱就將對手圍在中間了,接下來馬上就是六面的合殺。

    鄭五候轉身提刀要迎上去,卻被秦先生一把拉住。秦先生沒多說話,此時的他也說不出話,只是拉著五候快步離開石頭鋪就的“盤龍道”,走上了路邊的那一片枯黃的細密草地。柳兒本來是跟在他們後面的,卻是先他們一步走上的草地,因為柳兒的“辟塵”一工是魯家**之力中唯一練習輕身功夫的,再加上她的反應快,所以是後發而先至。

    犀利的六菱已經離他們沒有幾步遠了,走上草地的秦先生反倒停了下來。他迅捷地轉身,將右手的那支竹簽插在了地上,然後從左手中再抽一支插下。速度很快,但動作不是太瀟灑,撅著**彎著腰,就像是開春時,在水稻田裏插秧一樣。

    這竹簽插下的順序排列倒不是像插秧那樣整齊美觀,有些七零八落,有些歪歪扭扭,間距也遠近不同。

    六菱的菱尖首先趕到,他看到地上的竹簽時已經來不及做出反應,更收不住腳步,因為他只要一停步,後面的陣形就要撞上來,他們的步法是同樣大小、同樣速度的,別人不可能瞬間和他做出一樣的異常反應。幸虧這樣低矮的竹簽他只需要稍稍縱步就可以跨過。竹簽群中有許多空隙,他看准了一個較大的跨了過去。

    落下腳步時,他突然發現不對了,跑動中看到的竹簽位置和竹簽的實際位置不一樣,竹簽的歪斜的方向也不一樣。但是晚了,一根竹簽已經確切真實地刺進了他的腳底。

    “菱尖”的反應很快,他的動作變了,受傷的腳稍稍一踮,繼續用沒受傷的腳用力,身體往前撲出。他想盡全力從這片竹簽上撲過。

    眼見著他的身體已經完全越過了竹簽陣,可是他依舊沒有落腳點,因為鄭五侯持刀在那裏等著。

    同樣遭遇的不止菱尖,後面並排的兩個,再後面並排的兩個,都踩中竹簽,他們的步法動作都是一致的,面對變故的應對方法也是一樣的。同樣撲出,同樣想越過竹簽陣。

    這讓鄭五侯很省事,他的“圈兒刀”只快速地旋轉了兩圈,地上倒下四根橫樑,和他們在亭子上時一樣無聲無息。只有一個橫樑看著自己斷落在地的一隻手臂和一隻小腿驚恐地慘呼著。唯一一個沒事的是最後面的菱尖,他恰好能在竹簽陣前收住腳步,但面前這瞬間出現的情景,讓他也和在亭子上做橫樑時一樣,一動不動,毫無聲息,所不同的是他站著,這更像立柱而不是橫樑。

    “亂枝撕風”,奇門遁甲第二十四局。在切金斷玉派的風水術語中叫“植林碎風護氣運”,就是在風口風道的前面按九星八門方位種植樹木,要生死門互通,九星位互連,擋風掩氣,濾穢輸清,以保證所選宅址的風水不被勁風所破,家門氣運清爽連綿。

    但是此招要用在陣法上,卻有風動枝搖,動靜不定,影物同一,虛實不辨的奇妙功效,當年宋朝大將狄青擺“風林陣”破大南國驅獸軍,這“風林陣”就是從這“亂枝撕風”而來。

    正如那些橫樑模樣的人坎見到的一樣,明明看著竹簽在那裏,可是踩下去的時候,卻發現和看到的不是一回事,為什麼?因為他們在快速跑動,如果他們是靜靜地緩步走過去,肯定可以輕鬆地從竹簽的間隙中走過去。

    對家取奇門遁甲術中的精華,訓練了這樣一個“六菱沖圍”的高明人坎。啟動起來像平地風,行動起來像草頭風,攻殺起來像龍捲風。可是他們沒想到,他們今天面對的是個一輩子研究奇門遁甲術的行家,是以解風水學中破敗惡險為樂的高手。

    牆外戴狸子面具的女人看到了全部的經過,她鬆開了咬緊的牙關,嘴巴變做了半開狀,可以看到她嘴裏掉牙的缺口。這樣的表情很複雜,有驚訝,有詫異,有後悔,有無奈。她到今天才知道,自己以為全掌握的事情中還有很多不瞭解的成分,她到現在才知道,今天計畫好的事情辦得有許多很讓自己後悔的地方。

    鄭五候沒有繼續追殺最後一個人坎,因為他並不是嗜血的殺手,他只是個想保命的工匠。其實也不用追殺,那個人坎已經被自己同伴瞬間出現的變化嚇得失去了攻擊能力,也失去了思考的能力。這就是這園子裏人坎最大的缺點,他們只見得別人流血,卻見不得自己流血。本來一個犀利的組合,一下子廢掉了五個,他害怕,他恐懼了,就像是一個人看到自己的手腳被砍落在地的時候,他最恐懼的是害怕繼續失去自己的生命,因為這是他所剩中最有價值的。

    柳兒他們三個人平靜地往關緊的黑色圓月門走去,鄭五候意氣風發地提刀斷後,剛才那一殺,讓他覺得英雄無比豪氣萬丈。牆外的面具女人沒有再與他們同步移動,呆立在那裏的人坎也沒有移動,就這樣無聲地看著他們三個隨意地行動。

    到了黑色圓月門口,魯天柳和秦先生才偷偷籲出一口氣,他們的心中非常緊張,他們知道如果面具女人再喚出這樣一個人坎組合,他們就沒有機會了。其實就算沒有人坎可出了,那個剩下的橫樑人坎只要繞過“亂枝撕風”就可以將他們攔住,從他們剛才的步法身形來看,這個人坎的功力就算不能殺了他們,至少能將他們阻在這裏,一直等到園子中其他援手到來。

    鄭五候不喜歡多想,這樣他就不會意識到危機的存在。這是壞事,有些情況下倒也是好事。比如說現在,他的神情讓就人坎不敢輕易移動,他的神情就讓面具女人放棄了繼續圍殺的打算。但這樣性格的人也容易衝動,當他看到黑色門上沒有鎖扣的時候,便丟失了應有的謹慎,莽撞地伸手就往那門上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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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節: 來去兮

    “動勿得!”魯天柳發出一聲驚呼,她的聲音其實並不十分尖利,但他的驚呼在五侯的耳中如同晴天霹靂。秦先生也被嚇住了,他知道魯天柳能有這樣的反應肯定是非同小可的事情,他看過天師掌門給的《玄覺》,他也聽龍虎山的那些老道們說過,柳兒是青瞳碧眼的半仙之體。所以在魯家,他是最瞭解魯天柳的,甚至比柳兒自己還瞭解,但這是在柳兒偷看了《玄覺》之前。

    魯天柳不知道危險來自哪里,但肯定很危險,也許在眨眼間就讓他們三個化為齏粉。她聞到了一種味道,一種過年的味道。是的,這味道只有過年時才會時常彌漫在空氣之中。當然,如果過年沒有放鞭炮的習俗,那麼這味道也不會存在。

    火藥!對!魯天柳嗅覺做出這樣的肯定,同時她能肯定的還有,這火藥絕不是鞭炮的火藥,因為這味道要濃烈得多,刺鼻得多。她繃緊的神經似乎都可以感覺出這些火藥爆炸的威力,她渾身的汗毛都在劇烈地顫抖。

    “勿要動格,千萬勿要動格!”魯天柳的語氣很少有這樣緊張的。她的緊張讓那兩個人更加緊張。

    “我不動,你們先退。”鄭五侯從不將自己的生死當回事,只要是柳兒沒事就好。

    “呆了你哉,儂曉得就儂踏落弦子哉?阿拉兩個亦可能踏落格。”魯天柳今天真的有點惱五侯的莽撞了,其實同時她心裏也責怪自己大意。她回頭看看站在龍骨牆外面的那個戴面具的女人,再看看那個呆立在那裏沒有繼續糾纏的人坎。她知道為什麼他們沒有跟過來,因為這裏是個絕斷坎,殺戮威力很大、波及面很廣的一個絕斷坎。

    三個人都不敢動,可是有人卻要動了。面具女人輕輕地哼了一聲,呆立的人坎頓時重新活泛起來,他迅捷地繞開竹簽陣,往前走動了幾步便停住了,手中匕首一顛,將匕首前後翻身,用三指捏住匕首刃。這是標準的飛刀手法。

    鄭五侯站著不敢動,伸出的左手搭在門上也不敢動,只有提刀的右手可以動作。但是動的速度不敢快也不敢用力,他怕帶動身體其他部位而彈了弦子。所以當匕首飛過來的時候,他只能用樸刀的刀頭部分護住自己的頭部和脖頸部分。匕首重重地落在五侯筋肉結實的臂膀上,發出“噗”的一聲悶響。可能是五侯天生反應較慢,他對疼痛的忍受能力也很強。匕首的尖兒都釘住他的骨頭了,他卻一動都沒動。

    人坎舉起了第二把匕首,他的目標還是五侯,這次匕首是往下三路去的。

    匕首飛到一半的時候,魯天柳的也動了,她往人坎那邊緊趕兩步,同時撒出了自己的“飛絮帕”,“飛絮帕”的小鋼球撞在匕首上,匕首的方向偏了,直落在在鵝卵石鋪成的地面上。匕首飛出的力道很大,在地面上一彈後,撞在那扇黑色圓門上,發出“當“地一聲響,如同鐘鳴。原來這黑門也是金屬的。

    一根“飛絮帕”撞偏了匕首,另一根“飛絮帕”纏上了人坎的手腕。“辟塵”一工中“鏈臂”的手法要在人坎的手腕上做個精巧難解的節是很容易的事情。

    人坎的反應是很快的,魯天柳的身形一動,他就開始往後退步,等“飛絮帕”的鏈條一纏上手腕,他馬上抖臂繞腕想脫出纏繞,可是魯家人打的結怎麼可能這般容易就解脫出來。他的另一隻手趕忙上去解那鏈子結,可是摸了幾下卻無從下手。

    讓那人坎最為駭異的是,就在他試圖解開鏈子結的時候,魯天柳手中鏈子一抖晃,竟將他的另一隻手也給扣住了。

    柳兒手中鏈條甩得是精巧無比的,發力卻是突兀迅猛的。鏈條剛扣上就突然帶勁,往回猛地一拉,那正駭異著的人坎竟然被這個身小力薄的女孩子拉過來好幾步。

    是那人坎的力量不如魯天柳,不是,是他沒想到,他疑惑了,他走神了,他的疑惑和走神是因為他竟然沒有脫出腕上的鏈條結,另一隻手去解竟然也無從下手還同樣被扣。他的疑惑和走神還因為他怎麼也沒想到最早發現絕斷坎的魯天柳怎麼就敢動了,剛剛她不是還在說誰都可能踏到弦子,都不能動的嗎?難道那是說給自己聽的,給自己在放誘兒?

    其實,魯天柳之所以敢動,是那人坎給了她提示,人坎的兩次飛刀,目標都是鄭五侯。而且從飛刀的飛出途徑來看,都不是奔要害去的,他的目的應該是逼著五侯動。

    也就是說,只要五侯動了,坎面就會動作。五侯不能動,所以她動了。

    “五哥,儂格腳下勿動,把伊個門推推看。”與人坎相持著的魯天柳好不容易緩了口氣快速說出句話。剛才她將人坎拉過來幾步後,人坎意識過來,馬上踩穩腳步,一時兩人成了相持狀態。

    她的膽子很大,竟然敢要五侯推那門?其實柳兒敢這樣做,也是那個人坎給的提示。她鏈拉人坎,人坎完全可以順勢撲擊,可是他卻沒有,看來是因為這裏坎面的殺傷力極其大,讓他不敢繼續往前再邁一步。而他敢將匕首飛出,在撞擊那扇門以後,沒有下意識的側臉抬臂的動作,說明弦子不在門上,而且匕首撞擊後知道那是一扇金屬門,更加說明那門也不應該是扣子,而應該是扣子的定座。

    魯天柳聞到的是火藥味,火藥的威力雖然大,但佈置的人是不會蠢到用它來推動這麼寬大沉重的金屬門來做殺招,那樣的攻擊面又窄,速度又慢。

    魯家**之力中“布吉”有一技,叫做“改破”,就是所選宅地雖然什麼條件都是上吉,可是唯獨其中有一處有某件物體有破局之相,需要除去或者移動。這樣的東西如果是一棵樹、一條溪,只需要砍樹或者改道。可是如果是山壁上的一個巨塊的尖棱,難度就大了。魯家上幾代有人在江南驚天堂學了一手用火藥炸石的技藝,就是利用牢固定座使火藥威力往需要方向炸出,這有點類似我們現在的定向爆破,因為“改破”是有形狀大小要求的,不能亂炸。此種技藝秦先生是不會太感興趣的,可聰穎質慧的柳兒卻將其牢記在心。

    此時此地的數個條件往一處這麼一合,柳兒就基本看出此中端倪。

    那扇金屬門應該是可以推開的,就算它平常時不能推開,現在也應該能推開。因為定座擋住炸藥的爆炸方向,讓其威力往一個方向去。為了保證不會導致那個方向的石棱因為威力過大,反而炸壞局相,所以在定座上會留一個釋口,在爆破力過大時,釋口會被推開,泄放衝擊力。這裏也應該有釋口,它的作用應該是防止過大爆破力推動金屬門做的定座,而推倒固定定座的整面院牆。

    鄭五侯手中緩緩用力,那金屬門果然被推開一個不大的間隙,足夠一個人通過了的間隙。

    “先生啊!儂快些過去。”魯天柳的話剛說完,秦先生就已經往那間隙走過去。他沒問為什麼,他說不出話的嗓子也問不出什麼,只管低頭邁步往那門的間隙中走去,他心裏清楚,柳兒能下決定的事情,差不多都有九成以上的把握。

    人坎拼命往後拉扯,希望可以掙脫鏈條。可是魯天柳卻紋絲不動,而且好像還很輕鬆。因為她的另一根鏈條已經纏上了五侯的刀杆。而且兩個“飛絮帕”之間也打上了一個結。人坎現在變作與五侯在較力,那真如是蜻蜓撼石柱。也是五侯腳下不敢用力,要不然早就將這人坎一把給甩過來了。

    看著魯天柳輕巧秀美的背影從黑色院門的間隙中穿過去,站在龍骨牆外面的面具女人長歎了一聲。她曾在後面戲樓前親眼看到這個女孩子和那傻小子被誘進戲樓,很明顯,戲樓裏自己認為絕佳的坎面和上選的高手沒留下他們。

    戴面具的女人也是個高手,所以她從這個女孩子的眼睛裏、話語裏、氣度裏她知道,自己也絕對無法對付這樣一個小女子。特別是這女孩子對自家這道坎面佈置,如果不是她預先就知道,她還能在轉瞬間發現並且逃脫,那她的能力就已經遠遠超出了高手這個稱呼的範疇。怎麼秦先生這個老殺才沒告訴過魯家有這樣一個女孩子。這個女孩子只有自己兒子能夠對付,還有就是自己那個在外遊學天生異能的孫子能對付。

    女人甩手又發出一個響哨,龍骨牆尾端的寬簷翹脊上躍下兩個渾身上下衣著如同青色小瓦的人坎,兩個人坎矮著身子,身形如同撲食的獵犬,往黑色圓門那裏衝殺過去。面具女人的想法是哪怕用自家幾倍的人命去換,也要讓魯家人死一個好一個,現在那裏只剩下個好像渾身是力氣的傻小子,他踩中套子沒法移動,得趁現在殺了他,絕不能再讓他也走脫了。

    兩個青色小瓦般的人坎的動作很快,但有人比他們還要快,誰?就是那個被“飛絮帕”牽住的人坎。他也不想動,他更不想動得快,除非是往後退。可是由不得他,鄭五侯手臂上的力量不是他能抗衡的,他只能隨著這巨大的拉力騰身躍起,就像一隻被牽拉著飄起的風箏,晃了兩晃就到了鄭五侯身體的斜上方。

    人終究不是風箏,不可能老在空中飄著,就算是風箏也終究是要落下來的。人坎落了下來,他的落腳點應該是鄭五侯的頭頂。人坎不是庸手,在這樣的宅院裏,不要說庸手,就是身手稍不如人都是不會有立足之地的。所以那空中的人坎面對這樣一個落腳位置有了想法,也有了計畫。

    身手反應很快的人坎在空中迅速將右腿屈膝,膝蓋直奔五侯天靈蓋跪撞下來。他知道,他這一跪,就算五侯是個鐵殼腦袋,也會給他撞裂。他對自己膝蓋的功力如此自信,看來在這宅院裏最容易練成的大概就是這跪功。

    但是他這一撞之後,就不怕五侯被撞出,鬆開腳下踩住的套子?這一點人坎也考慮到了,所以他沒有雙膝齊跪,他要留出一條左腿代替五侯踩住套子,不讓機括動作。這不但要求這人坎動作迅捷準確,而且還要對這道坎面非常熟悉。

    奇怪的事情發生了,空中的人坎發現站在下面的人忽然旋轉起來,旋轉得就像一陣風,但不是旋風,也不是龍捲風,而是穿堂風,從黑色圓月院門的間隙中一穿而過。

    人坎的膝蓋落空了,他目前這一瞬間裏能做的,必須做的,也計畫好要做的,就是用左腳一下踩住五侯剛剛站立的位置。那位置上有個鵝卵石鋪成的“壽”字形階面,站在這階面上,卻不知道是能延壽還是要斷壽。

    與此同時,他手腕上的結扣也突然像活的一樣鬆開,跟著那風蹴溜一下也鑽進了黑色院門的間隙。

    一切都如魯天柳所料,雖然和她的算計有點出入,過程也驚險了幾分,但結果卻和預計的一樣。

    魯天柳從五侯身邊走過的時候,小聲說到:“拉伊過來,替儂踏坎哉。”

    柳兒不是隨便出這麼個主意的,她走過時看了一下五侯腳下的階面。她看到那是鵝卵石鋪的階面,這樣的階面在坎面中叫“碎面”。“碎面”坎子一般不會用直踏機括,因為在“碎面”上,踩踏的力量分佈不是很均衡的,用直踏機括不可靠。所以這裏應該是壓彈機括,就是踩踏讓機簧受力,在踩坎人移動開後,靠機簧發力,彈動弦子,啟動坎面殺扣。因為機簧的力道始終是均衡的,能保證“碎面”動作的可靠。

    從這可以看出,剛才人坎飛刀逼五侯移動,不是要他踩其他地方,而是要他移動走開。他不下殺手是有道理的,因為殺死五侯,五侯只要死後癱倒在原地,他的體重還是會壓住機簧不讓坎面動作。

    柳兒知道,既然是壓彈機括,那坎面承受力道的範圍就很廣,這是為了保證體重由輕到重什麼樣的人都可以陷坎落扣。五侯可以壓住簧,那人坎也可以壓住簧,而且這坎面不怕壓,就怕放。將那人坎拉過來,兩人壓住機簧是不會有什麼問題,然後留人坎一個壓簧也不會有問題。

    魯天柳的原意是將那人坎拉過來打昏放在坎面上,那人坎雙手被縛,要達到這樣的目的還是比較容易。

    可是沒有想到,那人坎竟然會身體高躍,從上往下用腿進行攻擊。下面的五侯對於這樣的狀況,第一反應就是矮身躲避,到實在躲不過了,他也只有賭一把了,因為他也知道這樣高度,一百多斤的一個練家子,從高處往下直撞下來的力道,無論如何都會讓他退出一步、半步。與其讓他撞出,還不如自己避開,你來了,我就走,大不了同歸於盡,反正柳兒她已經脫身了。他血一沖腦,便不管不顧了,身子一旋,側身從門的間隙中鑽了過去。

    幸虧是那人坎瞭解坎面,幸虧那人坎的左腳離地面已經非常接近,幸虧那人坎的動作迅捷而且準確。坎面沒有動作,要不然這下同歸於盡的不只是他鄭五侯和那人坎,還有始終在門的間隙處看情況的柳兒。

    五侯剛鑽過去,就有兩個人馬上有了極度驚恐地反應。

    一個人是柳兒,她抓住“飛絮帕”的鏈條,一拎一抖一晃,解了人坎手上的纏扣。然後拉住五侯迅速竄出,趴倒。她是害怕五侯這樣不管不顧如風般鑽進院門,他如此的大力,會牽動鏈條,帶著那人坎繼續往前移動,使坎面動作。

    還有一個是站在門外的人坎,他的想法和魯天柳一樣,這時無論如何都不能再讓那大塊頭拉著往門裏去了,那樣,自己會化作一蓬血水潑到那扇門裏。所以他一落穩腳步,馬上雙腿一前一後,後麵條腳踩住坎面,前麵條腳抵住沒開啟的半扇院門,身體後仰,他指望能依靠這半面死門撐住自己的身體,不被拉動……

    “哢崩!”一聲巨響,那人坎雖然沒有化作一蓬血雨,但他的的確確變做了一堆碎屍。與他一起變作碎屍的還有那兩個青色小瓦一樣的人坎。血濺得很遠,揚起的血沫被氣浪吹揚著一直飄到龍骨牆的外面,並從那青瓦隔成的花窗中穿過,塗抹在了那個金色的狸子面具上。

    坎面還是動作了,是因為魯天柳沒想到,鬆開鏈條了,那人坎還是沒站住;是因為那人坎已經仰身用力了,而就在這節骨眼,那鏈條卻活了似地解開了,他是自己將自己摔出去的。

    緊貼地面趴著的魯天柳,從門的間隙中竄進來的氣流中感覺到坎面的巨大威力。但這爆炸的威力雖然巨大,和她想像中應該有的威力還是相去甚遠,至少和那厚重的金屬門做的定座都不相配。如果只是這樣的一個殺傷力,根本不需要用這樣的金屬活門來泄壓。而且,那爆炸的聲響也不對,倒像是用炸藥啟動了其他什麼大型的扣子一樣。莫非這是……

    沒等魯天柳細想,她緊貼住地面的左耳聽到的聲音馬上就否定了她的推斷,她的耳中聽到了極為猛烈的隆隆起伏聲,其中還夾雜有她在前院天井地面下聽到的怪異聲響。同時,她的鼻子從濃濃的硝藥味道裏還聞到了晦澀、陰寒的氣息,這樣的氣息能混雜在爆炸後的灼熱火烈之中,說明了散發這氣息的源頭蘊含的能量是非同小可的。這樣的現象讓她改變了思路,不是爆破威力小,是炸藥的爆破威力向下分散了。地面下遭受這樣巨大的衝擊,同時也誘發了某些奇怪力量的蘇醒,此處可能很快就會像前院天井一樣,變得步步驚心,所以必須趕快離開。

    魯天柳沒說話,爬起身拉著五侯就走。五侯也不敢說話,他從沒見過柳兒有這樣凝重的表情。

    前面的小道盡頭是條長廊,長廊拐過彎就直接站在了一座書軒般的建築前面,這建築是正面全敞式的,弧形屋頂,內部格局整齊,柱壁對稱,正三堂的建築,卻未分隔。

    秦先生靜靜地站在這所書軒一般的屋子前面,卻是背朝軒門,往遠處查看。其實前面和龍骨牆外面一樣,有一排高大樹木,看不到什麼。而往書軒的另一邊去,也是一條相連的長廊。

    魯天柳和五侯悄聲走到秦先生時候,他們聽到秦先生在喃喃地說:“就是格裏哉,就是格裏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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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節: 入龍鼻

    (醉花陰)墨綠暗域無夜晝。忘死入龍嗅。

    潔體如玉構,池淤盡掩,人若已涼透。

    水下襲殺滅高手。憑巧器功奏。

    莫道女兒家,踏波移塋,取龍寶入袖。

    “先生,格裏是個啥子地界?”魯天柳輕聲問道。

    “那些樹木不太高,遮不住樓頂簷角,可什麼都看不到,因為那裏是敞地。”秦先生的手指在一個假山盆景中的沙堆上迅速地寫著,沙堆寫滿就馬上用手掌一撫,平整了沙面再寫。,“應該有池塘,是龍口。”

    不是秦先生不想說話,他是實在說不出話來。他開始意識到自己可能很快不是說不出話的問題,情況會比這糟糕得多。因為他麻木的頸部開始疼痛了,而且是裏外貫穿起來的疼痛。疼痛的中心部位是瞿雎拉鳥屎的地方。秦先生此時才意識到,那蠟嘴鳥(他依舊以為那些鳥是蠟嘴)拉的屎有毒,那扁毛畜生的骯髒招式不是要以勢奪人,而是一個實實在在地殺招,一個效果緩慢而至的毒招。

    秦先生顫抖著手指又指指兩邊長廊,他的左手手指摸過鳥屎,這時也開始刺痛起來,另一隻手不痛的手指迅速在沙堆上書寫:“長廊相連不斷,是龍須。軒屋裏有兩口井,是龍鼻。這真是個‘馭龍格’,連龍鼻都用軒屋罩住,雖然不斷龍息,取無法直吸到日月雨露的天成靈氣,使得龍精難聚,終為所馭。”

    “先生,那格現在哪能辦呢?”魯天柳靜靜地問道,她沒有因為秦先生如此妙到極處的風水相局分析而驚訝,因為她自己也看出了此中玄妙的**分,也沒有因為那書軒其實是個井軒並且有兩口井而驚訝,因為她清明的三覺已經感覺到軒中兩道柱狀的濃重寒氣噴湧而出,並將這井軒層層裹繞盤旋。

    “下龍鼻。”秦先生這三個子寫得極度地虯勁飛揚,沙堆的沙粒被撥撒得四處濺落。秦先生如此的書寫並不是意氣風發的表現,而是孤注一擲的無奈。他知道魯家此趟的目的應該和這馭龍格的龍寶有很大關係,但是現在,只要有五六分把握可以讓這兩個孩子全身而退,他就絕不會讓他們下龍鼻。此時的情形已經是招招必殺,他從“蠟嘴”鳥給他拉的屎中徹底清醒過來,一打開始對家就沒準備放走他們一個人,包括自己。眼下可能只有下龍鼻直探龍頜奪得龍寶,以此要脅對家,這樣才有可能保住大家全身而退。

    魯天柳沒說話,雖然秦先生只寫了這麼三個字,但她卻似乎聽到秦先生心中所有想說的話,她轉身走向井軒裏面,並且直奔左側井口。

    漢代《九州見龍》:琉溪藏龍,喜弄珠。其珠,龍之命寶,常于口、左鼻間迴圈不止。

    魯天柳當然沒看過這樣的書,她是在龍虎山聽降龍殿那個酒糟鼻子的禿頂老道說過,遠古時有降龍尊者,專為民間百姓降伏孽蛟妖龍,他降龍不屠龍,所以常用手法是以一臂夾持龍顎,使龍無法張嘴,另一隻手直插龍的左鼻孔,整個手臂探入,從龍頜處挖出龍珠,從此妖龍便被其控制。所以。柳兒從秦先生的心中聽懂所有資訊和目的時,她想到了這個降龍的手法,下龍鼻取龍寶,應該從左鼻下去。

    柳兒將“飛絮帕”收在自己袖中,她知道自己這趟下去沒有趁手的家什是不行的,“飛絮帕”肯定得帶著。她還必須給自己留條退路,誰都不知道那井下會有什麼。於是她讓五侯解下腰裏纏著的撚股牛筋繩,鬆開了三股,將牛筋繩變作原來的三倍長。柳兒將繩頭打了個抖解扣,這扣子系上後就牢固異常,但需要它松掉時,只須朝幾個角度稍稍抖動一下就可自解。她將扣子系在自己左腕上,繩子的另一端系在五侯的刀杆上。

    柳兒褪去了外面藍印花布的棉衣棉褲,只穿一身暗綠色的襯衣褲,一雙穿著棉線襪子的天足踩在井沿邊上。她準備直直跳下去。這是一種方式,不是莽撞。

    這是那年隨老爹外出尋奇木,在神農架遇到神捕獵手卓百獸教她的,就是必須要進入一個自己不清楚環境和危險的地方時,千萬不要悄悄地慢慢地進入,那樣說不定反而讓裏面的怪獸或其他可怕東西做好了準備,等你一進入,馬上就發起攻擊。而你要快速直接地進入,進入的那一瞬間,只會讓對手驚恐慌亂,而你卻會在那一刻全神貫注地注意著周圍的一切,並且隨時準備攻擊或者逃離。

    五侯此時卻語氣堅定地喃喃說了一句“我來吧?!”

    魯天柳用眼神制止了他,在這樣的眼光裏,五侯的堅定化作一口重重的長息,輕輕地籲出口外。

    柳兒一腳已經跨出井沿,突然又收回,她回頭看來一眼始終背對著井軒的秦先生,柔聲說了一句:“先生,儂要保重自家格!”

    “撲通!”這聲音其實不大,只是從井中傳來有點回音。秦先生的身體伴隨著這聲音發出一陣難以自製地顫慄。

    秦先生微仰著頭,散披著的花白頭髮在寒風的吹拂下簌簌飄拂,那被死封鈴削去一大塊頭皮的頭頂血紅得有點刺眼。

    柳兒跳下了水井,雖然她清明的三覺讓她覺得不安,但她還是義無反顧地跳了下去。

    驟然入水,柳兒一下子就僵住了,她的肌肉仿佛不能收縮了,血液不再流動了,關節也無法轉動了。這井水的寒冷超出了她想像,她感覺就像是萬根冰刺刺入她的身體。本來井水應該是冬溫夏寒的,可是這裏的井水卻似乎違反了這樣的規律,這水不但不溫,而且寒冷程度遠遠超過了夏天。這一點讓魯天柳很是心驚,按理這樣寒冷的水溫她的觸覺可以在井口就感覺到,可實際上卻沒有。

    她的眼睛迅速掃視周圍,周圍是漆黑一片,什麼都沒有。但她的耳朵聽出,有劃動水的的聲音,她的觸覺告訴她,水中波紋湧動,有東西在向她靠近,她的嗅覺也也讓她害怕,靠近的東西有一種黴澀污濁的味道。

    這樣讓她感到心驚害怕的事情才剛剛開始,就在她稍微適應了一下水溫,讓渾身的肌肉關節剛能活動開來了的時候,她發現自己好像不是進入到井中,她覺得自己似乎是溶入了一片星空……

    池塘中那月形口子中翻湧出的水柱好長時間才平服下來,翻湧起的水柱讓整個池塘面上彌漫起一片水霧,水霧飄上平臺,讓站在平臺上的魯承宗和魯聯止不住發出一陣寒顫。水霧很冷很冷,淡淡的水霧附上身體如同是將人浸在冰水之中一樣。

    魯承宗和魯聯發出的寒顫在繼續,並且演變成顫抖。

    “怎麼了,難道真的老了,連這樣一點寒氣都抵不住了?”魯承宗心裏在自問。

    顫抖變成劇烈的顫抖,甚至連身體都出現了輕微地搖擺。這樣的情形決不是寒冷可以造成的。是震動,石頭平臺在震動,臺面上石頭之間的縫隙在漸漸變大;小樓也在震動,窗櫺上的花色玻璃發出清脆的顫音;水面也在震動,剛平靜的水面上起了細鱗波紋。

    魯聯早就跨過平臺的石頭欄杆,雙腿緊緊夾住石頭欄杆,右手緊握住刀柄,左手提著背筐護在身前。他對異象的出現反應比魯承宗靈敏多了,在魯承宗還在對自己顫抖搖擺疑惑的時候,他已經是全副攻防皆可的狀態了。

    在碧綠的水面下,一條曲折蜿蜒的黑線從池塘的對面延伸過來。像是個放慢速度的黑色閃電,要把池塘、平臺、小樓劈成兩半。

    閃電後隨之而來的是炸雷,隆隆的炸雷。池塘不知道是不是被劈成兩半了,但平臺確實是被劈作了兩半。就在魯承宗也學著魯聯的樣子靠上另一邊的石頭欄杆時,那些石頭之間的縫隙已經變得有巴掌寬了,就在魯承宗牢牢抓住欄杆的立柱時,石頭平臺已經分做了兩半。中間一道兩尺多寬的碧綠水道直沖小樓。

    小樓沒有被劈作兩半,小樓是被吞掉了半截。那兩尺寬的水道是直奔小樓通往平臺的單扇門沖過去的。本來這平臺、小樓都比水面高出許多,可現在水道已經能夠直沖小門了,那說明這座“觀明閣”在下陷。

    的確是在下陷,這點魯承宗可以肯定,不要說他這樣一個建宅子的高手,就是懵懂的頑童都能看出來。因為小樓下陷的速度很快,碧綠的池水是從小門的上半部分沖進的屋子。

    這是怎樣的一個坎面?魯承宗和魯聯都害怕了,這樣巨大的坎面他們從沒見過,變動如此霸道的坎面他們更沒見過,更談不上分辨坎面的扣子在什麼地方了。

    不對!魯承宗突然意識到,這不是坎面,因為他是從小樓正門進入小樓的,在那裏他仔細查看過裏面的所有設施。如果是一道坎面的話,就算它掩藏隱蔽得極為巧妙,讓他瞧不出機括佈置。但是屋裏那些地板樓梯的木材有沒有入過水,他這個般門的後人沒理由瞧不出。

    魯家**之力“定基”一工,不但是要定宅基,還要定基材。所以這一工中有“辨材”一技。坎面佈置好以後,是要有一兩次試坎的,如果坎面像現在這樣動作,試坎就有水進入屋裏。木材只要入過水,就會留下無法消除的痕跡,而魯承宗在底樓屋內沒有發現這樣這樣的痕跡。

    既然不是坎面,那怎麼會這樣?莫非對家要毀園走人?對家不應該到了無招可使的地步了呀?

    看著小樓整個陷下去一層,魯承宗他們兩個人站在破裂得一塌糊塗的石頭平臺上驚愕了許久許久,還是魯聯先從這樣的驚愕中省悟過來。他看看小樓,看看墨綠的水面,臉上露出抉擇艱難的表情,他的眼光中是恐懼與**並存的。

    魯聯的表情漸漸變得堅定,他一直不曾說話,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但是他開始動作了。

    他腳下晃了晃,試了下那半邊平臺的牢固程度,那平臺雖然斷開變做兩半,但半邊平臺下的撐柱牢固性還是極好。他又從背筐中拿出一卷細繩索,熟練地系了個栓纜扣系在平臺的石欄上。

    魯承宗的思緒收回了,這是他行走江湖的經驗,腦子只有一個,想不通的事就先別費腦子,應該用更加直接的方法去發現,而且東想西想會讓你疏忽了其他重要的東西。

    魯聯繫繩子的時候,魯承宗正很仔細地看著他的手法。這個魯聯有些時候異常聰明,但有的事情也真的很迂拙,這個栓纜扣自己教了他好多次,他還是打的反穿繩打法,雖然也一樣牢靠結實,可是繩扣間纏繞得很難看。

    魯聯脫掉外衣,露出一身黑色水靠。魯承宗從沒見過魯聯這樣的裝束,更沒想到魯聯今天的衣服裏面會有這樣的裝束,但他沒有驚訝,因為今天入了這個園子,已經沒什麼事情可以值得驚訝了。其實他也從沒聽魯聯說過他會水,更沒見魯聯下過水。

    魯聯抬起頭來,看著魯承宗的臉,終於說話了,他用平靜地卻不容置否的語氣說了句:“我下去瞧瞧,你給護著點回頭繩。”

    “行。”魯承宗同樣平靜地回答,並且堅定地點了一下頭。

    魯聯下水時沒有將繩子系在身上,他是將繩頭疊做三道咬在口中。他依舊對自己牙力很自信,而且這樣比系扣要方便,需要解脫時只要張口吐繩就行了。

    魯聯一個躍起鑽入了裂開的水道,他身上傷口的血漬在墨綠的水面上泛起幾道殷紅的漣漪。魯聯下水的姿勢很不尋常,是將單刀挺直在身前下水的,這樣就有個破水的銳角,一則是入水時快捷,遊動省力,而且使自己處於一個可隨時攻擊的狀態,對水下可能出現的威脅隨時做出反應。

    魯承宗想起魯聯好像是浙江定海人氏,那裏憑臨大海,三江匯流,會些水性應該是常理之中。可是魯聯這一身水靠是什麼時候置辦的,自己倒不是太清楚,看著挺光鮮,應該置辦得不太久。

    斷開的石臺面上,那些石塊紛紛落入了綠得發黑的水中,分裂出的水道越來越寬,最後石面只剩下靠近兩邊欄杆的一路長條邊石沒有掉下水中。此時的水道差不多有整個石臺面的寬度了。

    小樓陷下去有半截,兩層中間的飛簷剛好搭在了斷開的平臺上。魯承宗可以從這飛簷上走到小樓另一面的地面上。

    飛簷的琉璃瓦是光滑的,魯承宗小心翼翼地踩上飛簷瓦面。他從小樓現在的結構和構架間的連接上可以看出,小樓依舊堅固,至少可以承受他的體重。但是他還是害怕這瓦面上會不會有什麼佈置,於是慢慢跪在瓦面上,放下手中木刻刀,雙掌撐住瓦面,伏下身來,側臉迷眼細細地看去。

    小樓經過這樣的一番大動作,二層窗櫺的花色玻璃都被震碎了,把這飛簷鋪灑得星星點點。這樣的情形就讓這瓦面有無設置變得很難辨別。

    小樓陷落的巨響沒有了,周圍很靜,只有那些碎了玻璃的窗櫺搖動著,偶爾發出“吱呀”一聲怪叫,在這靜謐的環境裏,這樣的“吱呀“怪叫顯得分外響亮。

    隨著一聲稍長的怪響,二層的視窗出現了一張臉。一張戴著血紅狸子面具的臉。隨著這臉一起出現的是一根紫色竹管。拿紫色竹管的手白如岫玉,讓人一眼就能看出這戴面具的是個女人。女人的手臂慢慢抬高,悄無聲息地探出窗外,將紫竹管的管子頭對準了伏在瓦面上的魯承宗。

    那柔嫩的纖纖玉指按住竹管上一個橢圓的疤痕,手指在漸漸用力,疤痕在慢慢下凹,魯承宗的生命與那地獄之火步步接近。

    “鬼火天竹”,就是剛才在二層發紅色火球射魯聯的器械,它發出的紅色火光將那兩個半浸在水中的人坎燒了個精光。這器械是根據宋朝天波楊家“排風火棍”改造而來的。據說楊家的燒火丫頭楊排風用的兵刃燒火棍是當時開封的天璣巧手朱夫人給製作的,棍中暗藏機括,對敵之中可以擰開機括,從火棍頭裏噴出火球。後來武林中的幾個暗器世家都根據這棍子改造出好多種類似的暗器。但最為成功的是亳州霹靂炮堂做的“鬼火天竹”,據說這玩意兒集輕、巧、快、密、毒、狠等特點為一體,其發出火球為南疆火精石粉,沾身不落。可是這“鬼火天竹”亳州霹靂炮堂只拿出來顯擺了一次便銷聲匿跡了,再沒在江湖上出現過。

    面對伏在瓦面上引首待誅的魯承宗,戴紅狸子面具的臉嘴角向上翹起。啊,那臉笑了,卻不知道是出於得意還是魯承宗的姿勢好笑。而幾乎在笑意剛露出臉龐的同時,臉的眼中卻閃過一絲殺意淩厲的光芒。

    魯承宗這個目標真的太大了,距離也太近了。一招即中是沒有懸念的必然結果。

    戴紅狸子面具的女人就要讓她手中的“鬼火天竹”噴射出光芒四射、豔麗輝煌的鬼火,她要用那像生命一樣嫣紅絢麗的火焰奪去魯承宗的生命。就在這生死的一瞬間,就在這耀目光亮即將出現的一瞬間,女人的眼前突然出現了一片五彩亮麗的星光,耳中突然聽到一片風搖群鈴般的脆響。星光雖然並不十分亮麗,卻讓女人感到眼前的世界突然變得混沌,鈴音雖然很是低弱,卻讓女人拿不准那聲音會不會是要命的刃顫聲響。

    紅狸子面具的女人驚恐了,她迅速後仰身體避讓,這樣急切地避讓讓她都忘了手中的紫竹杆,依舊將它伸在窗外。

    於是一隻筋肌暴突的有力大手緊緊抓住了紫竹杆,並用力往外拉拽。女人這才意識到天竹還在窗外,同時她還看清那些星光和脆響來自一把飛揚的彩色玻璃碎片。那讓視覺和聽覺產生恐懼的威脅不是真正的威脅,真正的威脅是窗外拉拽天竹的那股大力。

    女人柔嫩的手與擁有的力量是極不相稱的。她首先一把將“鬼火天竹”死死抓緊,讓已經有一小段逃脫出她手掌心的天竹在她手中變得紋絲不動。然後手臂往後用力,將那“鬼火天竹”漸漸地往裏拽回。

    外面那一隻大手明顯抵擋不住女人柔嫩的小手,於是另一隻大手攀上天竹,兩手一起往外用力,女人的反應也很快,她的另一隻手也抓住了天竹。四隻有力的手一起用力,將四股大力都作用在這樣一根笛子般粗細的竹管上。

    不知道是哪只手,也不知道是哪股力,按下了“鬼火天竹”的機括,一顆灼熱的豔紅火球飛出了紫竹管口,直射進池塘之中。這樣的情形讓外面的人下了一大跳,抓住天竹的手便更緊更用力了。這樣的反應讓裏面的人手上也不得不繼續加大力度。

    於是,紫竹管的管口中便一個接一個地飛出豔紅的火球,足足有**個,連成一串,射入池塘中那個隱約的月形口子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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