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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節: 鬼壓身

    陰陽界門開,黑白無常來;

    無形千鈞壓,一光救靈台。

    “應該還會來,扣子沒鎖住脫了結,它不會甘休的。”魯承祖答道。

    “這是鬼坎,比活坎還厲害。”獨眼告訴給一棄知道。

    “三哥,你以前見過嗎?”一棄的問話中有許多的懷疑。

    “見過,你別怕,我能對付。我們三個背對著坐下。”獨眼帶頭盤腿坐在地上。然後他塞給魯承祖一個黃裱紙包。

    “這符咒留著護身。”但他卻沒給魯一棄符咒。

    “大少,剛才那鬼臉沒敢撞你的臉,是說明她怕你,你不用怕她。鬼也就是一股氣,一道電,一個幻象而已。你只要不為所惑,她也拿你沒辦法。好多人是被自己嚇死的。”獨眼難得說這麼多話。

    其實他說話的同時已經在地上用朱砂畫了一道驅魂牌。然後口中念念有詞:“東歸東,西歸西,陽走陽,陰走陰,不入輪回道,陽世無所居,地府界門開,牛頭馬面驅,各行各道,各歸各位,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

    魯一棄心想,難怪他平常說話簡練,原來是節省到念咒時來說。

    那京腔的聲音再次高起,腔調也變得很是尖利。

    獨眼雙手一揚,抖燃了兩張符咒。這符咒上應該含有磷粉,不然不會一抖就著。

    就在咒符燃起的光亮中,魯一棄又見到了那女人的臉,其實他也看不清那到底是不是剛才那張臉。因為離得太近了,就在他的面前不到一寸,鼻子幾乎都要碰到鼻子了。他能看得很清楚的只有那灰白的眼睛,那眼睛連瞳孔都沒有。

    可沒想到的是,那兩張咒符也是一燃就滅。

    魯一棄想把頭往後讓一點,雖然他現在已經看不到那張臉,但他現在已經知道那是鬼的臉。黑暗中,有一張鬼的臉與你面對面,緊盯著你、緊貼著你,而你不知道她要幹什麼,你也看不見她在幹什麼。那會是一種怎樣的感覺?這比讓你清楚地見到鬼臉更加恐懼。所以魯一棄極力想避開。

    他沒有能退後,他的脖子僵住了,就象有什麼東西死死卡住脖子,固定在那裏。而且越來越緊,氣都透不怎麼過來。他想站起身來躲避,可是不行,肩背和頭頂仿佛有什麼巨大的重物壓住,他連腰挺挺直都甭想。而且那被卡緊的感覺已經不止是脖子,他已經感覺到全身都被勒得死死的,一點都無法動彈,想轉轉頭都不行。就像是被關在一個四四方方的鐵盒中,而這鐵盒還在不斷的收緊、壓迫。

    全身承受的壓力,讓他眼花,頭漲,胸悶,呼吸困難。他已經可以聽到自己血管中血流的聲音,轟轟的,像是一條大河在奔騰。

    他想喊叫,開口啊了兩聲,不知是自己的聲音太低,還是因為那京腔的聲音太高,大伯和獨眼都沒有注意到。

    他的思維開始有些恍惚,恍惚中他竟又見到面前的鬼臉了,雖然沒有光亮,但他真的看到了。那臉在微笑,一直在微笑,那笑紋沒有一絲的變化。倒是整張面龐,卻像是在晃動,準確的說,應該是波動。那面龐就像是一盆水,而水盆裏的水波正上下起伏著。

    呼吸越來越艱難了,怎麼辦?只有自己救自己。

    那臉離自己很近,要想救自己,首先就要克服對這臉的恐懼。

    於是他睜大自己的眼睛,緊緊盯住那灰白的眼睛。然後他也開始微笑,努力地微笑。他把那張臉當做自己在鏡子裏的臉一樣,孤芳自賞、自憐自愛般地在微笑。他要盡力讓那臉知道,你不可怕,你就是張臉,一張還算漂亮的臉。

    他不再向後避讓,他放鬆了脖子。這反而讓他覺得頸部的壓力稍減。哦,這樣有用,既然有用,那我何不再這樣……

    於是他不再退避,他把自己的臉向那鬼的臉靠近,由於自己身體處在壓力的漩渦之中,所以靠近的速度很慢、很慢,幾乎是一毫米一毫米地在移動。但值得高興的是,他終於能向前移動自己的臉。同時,他頭部的壓力也變得更小一些了。

    他的臉就要碰到鬼的臉了,那鬼臉稍稍向後挪了一點點,就像是羞澀的少女在躲避初次的親吻,欲推還休。

    於是,魯一棄又出“鬼”意料地來了更厲害的一招。

    他猛然將自己稍微有點鬆動的脖子向前探去,同時張開嘴巴,一口咬向那鬼臉的鼻子。那鬼臉急退,一下子滑開有兩尺多。

    魯一棄見鬼退開,感到全身一松,於是他想都沒想,一雙手就想探向鬼臉,他要卡住鬼的脖子。但他太慢了,那鬼臉一退就又重新飄移回來,又回到離魯一棄臉一寸不到的地方。

    壓力的漩渦重新包裹住他。他的手沒能伸出來,甚至還沒來得及抬一抬,就又被重新封擋住。本該伸手的力量全部被改變了發向,兩手緊貼身體向下按去。

    他身體上的壓力更重了,他聽到自己骨骼在“咯咯”作響。但他的心境很平服,他的表情很平靜。那向下按的手的確按住了一樣東西,那是他的粗布包。那包裏有手槍,但沒用;那包裏有手雷,也沒用;那包裏有子彈,更沒用。那包裏還有快石頭,一塊說不定有用的石頭——波斯螢光石。

    他知道自己的身體必須撐住,他知道自己必須想辦法掏出螢光石。可現在他的手根本無法抬起,更無法伸進粗布包中。他的手只能貼著布包,隨著身體的下壓,慢慢往下滑。

    他的手隔著布包的粗布,拿捏著那螢光石。雖然握住的感覺是那麼的真切,雖然握住的可能就是自己的一條命。但是畢竟隔著一塊布,這並不是太厚的一塊布竟然成了生死間的一條鴻溝。

    他感覺到自己的頸椎像是要斷裂,他的身體真是無法和鬼的力量抗衡。他在奇怪那兩個人怎麼不來幫自己一下,自己和鬼臉的一番爭鬥雖然動作不大,但也應該讓他們覺得有點異樣啊。這裏雖然黑暗,伸手不見五指,可就算大伯看不見,獨眼也應該看得見啊。

    他的手無奈地在繼續下滑,布包裏的螢光石就像他的救命稻草,他緊抓住不放,隔著粗布包,和他的手一起往下滑。

    一道光芒從魯一棄的手中擠出,雖然那光芒的亮度並不高,但在這漆黑一片的房子中那就好比是一道閃電,一道長久不滅的閃電。

    那鬼的臉在這光芒的照射下,像一灣漣漪散去。那尖利的京腔嘎然而止,只留下一陣嗡嗡的餘音在房中飄蕩。

    魯一棄全身一松,他感到無比輕爽,他一躍而起,高舉那朵光芒,就如一個持掌天燈的神人般,把這滿屋的黑暗照亮。

    魯承祖和獨眼也相繼站起,他們有些茫然的看著意氣風發的魯一棄,不知他這滿臉的興奮和勝利的喜悅從何而來。就為能想到用螢光石來照明也不至於這樣啊。

    “啊,你們沒事吧?”魯一棄見到他們兩個茫然的目光,有些奇怪。

    “你沒事吧?”那兩個也奇怪的問一棄。

    “我有事,我又見鬼了!”魯一棄於是把剛才的前前後後詳細說了一遍。

    魯承祖和獨眼仔細地在聽,他們的臉色越來越凝重。其實剛才魯一棄的一番爭鬥和脫出,只是在片刻之間,他們只是為咒符點不著的事商量了兩句,而魯一棄已經在生死門裏走了個來回。

    “那是鬼壓身,鬼氣纏裹便把你置身在陰陽兩界之間,所以我和老三都沒能覺察出。而且據說陰陽界時辰長短難定,所以你也許感覺是很長時間,而我們才是兩句話的辰光。”魯承祖對鬼道也知之甚多,這一點魯一棄從來都不知道,因為他見過的那些典集珍藏上對這些提到很少,而大伯也從未和自己有過這方面的交流。不知這方面是大伯年輕時的積累還是修道後的所得。

    “沒想到對家這方面技藝也大大長進了,就大少剛才說的反咬鬼臉,逼退那鬼,要是以往鬼退就不會再纏,可現在,那鬼竟然能進退有序,攻避有法。看來對家不單單是書上提到的會驅鬼、借鬼了,他們可能還在養鬼、訓鬼、用鬼。我比他們差遠了。”獨眼只要說到鬼,話就特別多,而且,從語氣裏還可以聽出他沒有因為比不過人家而懊惱沮喪,反倒充滿了興奮和傾慕。

    “不要說你,對家的祖師爺雖然是世上論鬼第一人,要是見到現在這些,恐怕也要自歎不如了。”

    聽了大伯這句話,魯一棄倒吸一口涼氣:“論鬼第一人?他們的祖師爺難不成會是他?”

    ……

    他沒往下繼續說,他只是用眼睛看了看大伯和獨眼。那兩人也沒說話,卻堅定的點了點頭。

    魯一棄已經不止一次意識到對手的可怕。而現在,單單以可怕已經無法表達自己的感受,他的心中還多出一份敬畏和崇拜。因為那位祖師爺他知道,二千多年前就在科學、哲學、軍事還有玄學各方面都有非凡成就,那也是一位聖人啊!

    他慢慢放下高舉螢光石的手,他現在很服氣的告訴自己,一路闖進來,能硬捱著到這裏,有八分是運氣。

    就說手中的螢光石,要不是在大門口隔著布包兩槍斃蛇,在粗布面上留下一個窟窿,那是怎麼都不可能到自己手中的。那樣的話,自己可不是狂妄無知地在這裏高舉螢光石,而是要隨著那鬼臉在陰界遊蕩了。

    魯一棄現在最想做的事是回頭,回去繼續幫三叔倒騰古玩。不是因為他懼怕鬼魂的恐怖和力量,他知道,對家既然是那位聖人的後代,那麼這鬼魂就肯定會有個科學的解釋,絕不會象懵懂世人口中所傳那麼無聊。

    他要回頭是因為心中充滿了疑惑和不解。少年的豪情壯志化作了一股鬱悶之氣。於是他的腦海中不斷在向自己提問:我們的對手怎麼會是這家人?那麼賢良的一位聖人,我怎麼會是跟他的後人在博命拼技?我們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大伯,要麼就先回吧。”過了好一會兒,魯一棄低聲吶吶地說道。

    魯承祖這時正皺緊眉頭,不知道是在為什麼事情痛苦著,聽到魯一棄的話,他的眼中閃過一道狠狠的光。他咬著牙,極力克制著面部的抽搐,一字一句說道:“回不了頭了,今夜你要回不了家,你這輩子就甭想、回家了,有些東西、你到死,都不可能知道。這是唯一,一次機會,你要信大伯,信你三哥,更應該信,為我們、捨棄性命的夏叔。你得去,你真的得去!絕不能回頭!”

    “只是…好吧。你要覺得有必要,那就去吧。”魯一棄答應得有點勉強。

    “唉——,好多事情比想像中要複雜。”魯承祖長長舒了口氣,恢復到以往的狀態。“一時也說不清,回家後但願你能找到線索,有些事不是難明白,只是未到明白的辰光。”

    獨眼沒理會他們的對話,他正借助著螢光石那淡淡的幽光仔細看了一下魯一棄的面目,他知道為什麼鬼臉剛開始不敢撞他,因為瞎子在幫他血破“南徐水銀畫”的蒙目障時,在他印堂上用血舔畫了個“太公符”,所以剛才他沒給魯一棄護身的咒符。但是那“太公符”在剛才為他解毒時,已經被他頭上汗水弄糊成一個紅團,這才會被鬼壓身。

    接著他又查看室內的情形。他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只看到魯一棄和魯承祖伯侄兩個,而看不到房中的東西。是因為這房中沒一樣東西,是因為他眼中看到的都是黑色。這間房竟然把所有的牆壁、樑柱、椽棚都被漆成黑色。

    這正房開間不是方方正正的,它缺個角,他的西北角是一個向內的弧形彎繞過來,少掉了半面西牆和大半面北牆。沒有東牆,順著這弧形,東面是一個彎曲朝後的通道,不知會通向哪里。也沒有西房門,就是說從正廳走不到西房。東面雖然有通道,但也不知道能否到達東房。這樣的房子已經很難從建築學上來解釋了。從風水學上來說,這叫不遵五行之矩,不聚天地之氣;陽明溜邊角,陰晦踞正堂。看來真是個合適藏鬼、居鬼、養鬼的場所。

    “走吧,早到家也好。”魯一棄邁腿就走入東邊的黑暗過道。對於這般的莽撞,魯承祖和獨眼都未來得及出聲攔阻。但情況並不是很糟,魯一棄最多就邁兩步的功夫就很快退了回來,因為他不知道怎麼走。

    他在過道裏見到了兩扇門,一摸一樣的兩扇門,該走哪扇門,他們三個都不知道。這門可不能亂進。門中有坎兒那是正路,你破坎解扣走哪算哪。門中無坎那就是無路,無路就是死路,進去就很難有生還的可能了。

    “苦啊——”那京腔叫板又悠揚響起,在三人耳邊回繞。

    叫板聲的餘音未了,唱段還未響起。

    “咣當”一聲響,南牆上突然開啟了一扇窗戶。

    南窗本可以看到院中情景,他們進屋時,院中已開始飄落小雪。而他們見到的是漫天大雪,見不到院中其他東西,沒想到,才進來一會兒,雪就下得怎麼大。

    一個婀娜的白衣女子在風雪中輕唱曼舞。雖然只能看到她的背影,但那一頭青絲和俏麗身段告訴他們,那女人很美麗。

    雪很大,在女子的寬大衣袖揮舞下,撲撲灑灑地飄入屋中,雪下到了屋裏,屋裏在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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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節: 窗含雪

    美麗的女子,潔白的大雪;婀娜的舞姿,婉轉的唱腔。一幅詩般的畫面,魯一棄的心仿佛融入這畫面之中,他仿佛也是一朵隨著那衣袖飛舞的雪花。

    有了融入,才有體會。有了體會,才有感覺。於是,感覺告訴他,很噁心,很眩暈,很可怕。

    “退,別碰那雪!”獨眼低吼一聲,撐開“雨金剛”護住三人。獨眼的吼聲中有恐懼和憤怒,而在魯一棄和他大伯聽來卻只有恐懼,這樣的資訊讓兩個人不由地隨著獨眼的腳步急切地往後退讓。

    那雪花舞成一團,緊追其後,向三人潑灑過來。風很急,那雪花過來得也很急。光退是沒用的,身背後就是弧形牆壁,已經退無可退了。只有往過道裏走,可是到底應該走哪道門呢?

    獨眼把手中“雨金剛”機括一扭,傘面分成八塊葉片一順側轉三十度,就像是磨房裏吹穀殼的轉扇葉面。獨眼左手握傘杆,右手轉動傘把。那傘真就如轉扇一般,鼓起一陣風,把那飛舞的雪花向窗外吹去。

    京腔的聲調驟然變高,女子婉轉的唱音變得尖利無比,就如刺耳的針芒。那窗外舞蹈的動作也有些加快,但還是舒展揮舞得很優雅。所不同的是又有兩股勁風吹入,把獨眼吹回的雪花翻轉成左右兩個漩渦一般。然後讓過獨眼手中傘面吹來的風頭,從兩側包繞過來。

    獨眼變得有些手忙腳亂了,他把傘轉向左面,稍稍吹退那些雪花,又忙轉向右邊。腳下也一點點地往後移動退卻。一把“雨金剛”很難抵擋住兩面的夾攻,所以他們真的到了必須退入通道的時候。

    “走這邊。這裏應該是活路。”魯承祖果斷的說,那是因為他在這門口感覺到強烈的過堂風。這門裏的路能通到屋外,應該是從這裏通行。

    “還是走這邊吧,前面幾道坎的扣子都是順我們思路下的。對家把我們的每一步都算計好了,我們應該反其道而行。”魯一棄很堅決的說。然後他沒等任何人發表意見,毫無反顧地率先走入門內。

    魯承祖跟進來啦,他走得很快,他要走在一棄的前面。因為鬼坎不同於活坎,突如其來的襲擊是針對離得最近的和最有襲中把握的人。

    獨眼也跟了進來,他依舊拿著“雨金剛”守在門邊。這位置離窗戶遠了,風也沒那麼急了。雪花過來要通過不是太寬的門,也變得容易防了。

    門內沒什麼異常,只是依舊黑暗,幸虧波斯螢光石的亮度足夠看清腳下的道路,那道路是逐漸變窄的,雖然不很明顯,但魯一棄還是一眼看出。相比之下,是剛進門的地方最寬。

    魯一棄停下了腳步。魯承祖這時已經走到他前面,可是他卻突然停了下來,這讓緊跟其後的魯一棄也不得不停下來。

    魯承祖微彎著腰,口鼻中呼呼有聲,牙齒也格格直響,就像是在打擺子。

    “你怎麼了?!大伯!你怎麼了?!”魯一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狀況。

    魯承祖微微回了下頭,魯一棄看到的是一張發青發綠的臉,兩眼中也蒙著層灰綠色,臉上掛滿黃豆大的汗珠。

    魯一棄嚇一跳,剛才自己要求退回去時,大伯也有這麼一番痛苦的表情,可沒這樣厲害。他是不是也中了什麼毒,要麼就是中了什麼邪。

    他回頭想叫獨眼看一看,就在回頭的瞬間,他見到一個灰色的背影從門前閃過,又是那個似曾相識的背影。他不由一愣,這個身影好像一直都跟在他們身後,他想幹什麼?

    “看,我大伯……”魯一棄現在最重要的事是要獨眼看一下魯承祖到底發生了什麼情況。可他說話的同時,轉頭再看大伯,魯承祖已經恢復了原來的狀態,除了額頭還殘留些汗水,其他的跡象全都消失了。

    魯一棄怔怔的看著大伯,他又愣住了,不是因為魯承祖恢復了原來狀態,而是因為他的眼光跳過大伯的肩部,對視到一雙眼睛,一雙黑暗裏的眼睛,一雙在燕歸廊出現過的眼睛。

    背影和眼睛又都出現了,難道真是鬼坎裏的幽魂在遊蕩,還是在不知道的角落裏還隱藏著什麼更可怕的東西。

    眼睛眨都沒眨就消失了,比在燕歸廊消失得還突然。

    舞蹈的美麗女子卻理所當然地出現了,出現的過程顯然很是突兀,也很詭異。她是慢慢從門邊看不到的地方飄到門裏的,而且依舊只看得見背影。

    雪花也飄舞進門口,但已經不多,遠沒了正廳裏那麼漫天飛舞的狂勁,只有衣袖和裙裾邊還有少許些在盤旋。

    京腔的聲調唱得更加尖利,讓人有不由自主去掩耳朵的**。

    獨眼在退,他手中的“雨金剛”已不做旋轉,傘面也恢復了原狀。那點零星雪花的威脅,用這樣的“雨金剛”來防禦足足夠了。

    魯一棄在納悶,如此美麗的背影,怎麼會讓自己有噁心可怕的感覺,會不會是那奇怪雪花帶給自己這種感覺?但如果那美麗女子的武器就是這飛舞的雪花,那麼現在雪花已經快灑完了,她還跟來做什麼?

    魯一棄還發現了一個現象,那女子的舞蹈雖然美麗,但翻來覆去就幾個動作,似乎單調些。而且這幾個動作也漸漸在變形、在走樣,雖然還是那麼婀娜、嫺熟,卻多少帶有些怪異和僵硬。

    變了!終於變了!

    是動作變了,那女子一個後滑,如飄忽的影子閃到獨眼的身邊,一雙白滑的小手從寬袖中伸出來,手指是一個柔美的姿勢,伸向獨眼的臉。從手的姿勢可以看出,那是要捧起獨眼的臉,就象懷春的少婦捧起情人的臉。

    魯一棄大叫一聲:“小心手!”

    並不是因為他被手指撫過臉,導致臉頰中毒他才這樣大叫。他根本就沒見到撫摸他臉頰的到底是誰,雖然感覺到的飄來飄去的身影和這白衣女子的婀娜身影很相似,但是不是就是她下的毒,他卻不能確定。

    他大叫是因為他從來沒見過一個女子能把雙手向後平伸得如此優美自然,就像是向前伸一樣,真不知道她是怎麼把胳膊轉別過來的。除非她的骨骼是碎的,或者,就根本沒有骨骼。

    獨眼應付女人的手段很老道,也很熟練。不知道平常是不是也這樣,那真沒幾個女人受得了。

    他用“雨金剛”擋住那女子,然後往外一推。“雨金剛”在外推的同時收下傘面,然後一個翻手,“雨金剛”繞頭畫個圓砸向女子的後腦。把那後腦砸個正著,鋼面、鋼骨的“雨金剛”這下子砸得很重,發出一聲悶響。而那女子在這大力一砸之下竟沒有絲毫損傷,只是原地轉了幾個圈,然後順著這力,快速飄移向魯一棄。

    “小心毒!”這聲大叫是獨眼發出的。

    這句話讓魯一棄知道了,這美麗女子也是個會用毒的女子,不,不應該叫美麗女子,不知道應該叫什麼。就在她被砸得原地轉圈的時候,魯一棄沒見到她的臉,他見到的除了滿頭青絲還是滿頭青絲。他知道了,無論在哪個角度,他永遠只能見到這女子的後背;那東西,她的手無論伸向哪個方向都是向前。

    魯一棄不再手軟,他不清楚他見到的是什麼,他似乎又完全明白見到的是什麼。這影子般飄過來的東西讓他心中的恐懼和厭惡交織在一起。他現在唯一的目的就是不能讓她靠近。於是他扣動扳機,咬著牙,發著狠,一槍接著一槍,直到打完槍膛裏所有子彈。

    子彈擊中頭顱、擊中咽喉、擊中胸口、擊中腹部、擊中兩膝。

    不,沒有擊中兩膝,只是擊中膝部的裙子,裙子上被打出兩個窟窿。這兩槍落空了,子彈沒找到膝蓋,也不知道裙子裏有沒有腿、有沒有膝蓋。是的,她一直是在飄移,她沒走過一步。

    子彈擊中那東西的身體時,發出很沉悶的“噗噗”聲,猶如擊中敗革。子彈的衝撞力把那東西稍稍阻了阻,她的移動速度慢了一點。

    是的,移動速度稍慢了下來,這是六發子彈發揮的唯一效果。所以那東西依舊平伸著雙手直逼過來。

    魯一棄不知道怎麼躲避,過道的寬度不夠閃過這個伸直手臂的怪物,往後退,速度也比不過她,再說背後還有個魯承祖擋著。

    魯一棄腦子一片空白,那已經伸到自己面前的白滑小手讓他一陣心慌煩燥,那小手白滑得發光,但並不纖細,反倒有些腫脹般,像在水中浸泡得發浮。

    他知道躲不過了,他感到太陽穴發麻。只是本能地稍稍扭頭,然後準備無奈地接受這次親密接觸。

    就在這接觸就快實現的千鈞一髮之間,他後背心被一隻有力的大手一拉,躲過了捧向自己臉龐的那雙白滑小手。

    是魯承祖拉開了一棄,他這一拉,不僅讓一棄躲過了那雙手,他還把一棄拉到了自己的身後。

    那東西沒有停止自已的移動,她繼續逼迫過來。現在她面前的目標是魯承祖。

    魯承祖不是魯一棄,魯一棄只要手中有槍。他能對付各種活坎和人。但現在面前這玩意兒,槍根本不起作用。

    魯承祖沒有槍,他手中有一隻墨斗。面對逼迫撲過來的怪物,他抬右腳一腳踹在她小腹上。那怪物只頓了頓,還是繼續向前。

    就在那怪物頓了頓的剎那,魯承祖從墨斗中拉出一根墨線,兩手舞動如花,在怪物的雙手上纏繞了個“飛龍雲痕扣”。然後雙手一拉,墨線把雙手勒合在一起,而且深陷入肉。

    鎖住了手卻並不影響怪物繼續往前沖。魯承祖抓住墨斗和線頭的同時,再次伸出右腳。他這次不是踹,而是用右腳狠狠抵住怪物的小腹,不讓她前行。腿的長度超過手臂,所以怪物雖然伸直了手,卻碰不到魯承祖。

    獨眼沒閑著,他丟掉“雨金剛”,抽出一根紅線,一個健步縱到怪物身後。其實也說不準到底是前面還是後面。他用紅線在怪物脖子上繞個圈,然後系了個“破棺提屍結”,把那怪物向後拉去。

    京腔的聲音變調了,變成“吱哇“的亂叫。

    獨眼手中一用力,紅線繃得緊緊的:“屍寒九分僵,無毫自入棺。乾元亨利貞,‘華表柱’分身!明神暗神,五丁五甲,過路仙家幫一把。開!”獨眼這念的是“分屍斷魂咒”。這種驅鬼咒符請神拜仙都是不作興請全力的,所以獨眼念的咒語中只請五丁五甲,留一丁一甲,過路神仙也只請力一把。那“華表柱”為鬼的祖名。

    紅線拉得更緊,但那怪物卻沒反應。“明神暗神,五丁五甲,過路仙家幫一把。開!”獨眼再次發力。“嘣”的聲響,紅線斷了。

    “啊!”獨眼愣了。

    “噫!”魯承祖很是意外。

    京腔的聲音已變成一個怪音在反復著。就像是一張血盆巨口在不斷咀嚼著什麼。

    怪物繼續發力,魯承祖已經撐不住了。他支在地上的左腳開始後滑了。魯一棄見狀,一步上前,用肩膀頂住大伯的背。怪物又被止住。

    魯承祖把扣勒“飛龍雲痕扣”的兩隻手轉了個角度。持墨斗的手在上,持線頭的手在下。一注墨汁順墨線流下,流入怪物手臂上墨線的勒痕。

    不知道魯承祖期待看到什麼情景。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什麼都沒見到。因為他在叫獨眼:“老三,有沒有其他法子?”

    獨眼沒其他法子,他還是抽出一根紅線。然後他咬破右手中指,把紅線從中指的傷口上抹拉了一遍。再次繞住怪物的脖子,這次系個“趕屍掛搭套”。

    “一紅盡斷黑白僵,無魂無魄歸泥丸。天線紅光,隨我回棺。”右手拇指和咬破的中指捏住線頭,左手一晃,燃著一張驅魂符。嘴裏再高喝一聲“走!”

    “嘎嘣、嘣”怪物是走了,卻是朝著魯承祖再次發力,前進了一步。不但走了,還繃斷了手上的“飛龍雲痕扣”。

    “老三,好像不是鬼坎。坎子中有點夾生。你還是試試斷弦兒。”

    話還沒說完,那怪物突然原地又打個圈,拉脫獨眼的紅線,讓過魯承祖撐住的腳。魯承祖和魯一棄兩人疊著跌出去。怪物轉過了,又向他們飄過來。

    獨眼沒理會到魯承祖的意思,還沒準備下一步幹什麼。那伯侄二人就跌撲在他前面。緊跟著怪物也追過來。

    他兩手空空,那兩人跌在地上,怪物迎面沖來,三人避無可避。

    京腔又宛轉悠揚地響起。

    那怪物的雙手直逼過來,獨眼知道不能讓這手沾上,這雙手的可怕無法想像。可是沒有辦法,除非犧牲一個人抱住那怪物,讓其他兩個人逃走。

    獨眼知道應該犧牲誰,他已經屈膝弓腰準備從地上兩個人身上跳過去,抱住那怪物。可是太晚了,就在這時,那怪物突然彎腰,雙手依舊那樣筆直地伸向地上的魯一棄。魯一棄可以翻身滾到一邊,可這樣,大伯的背心整個就暴露在那怪物面前,他不能這麼做。

    那他能怎麼做?

    魯一棄伸出雙腿,兩腳掌對合,用腳底夾住那雙手。他知道自己這樣做的力量不大,不可能夾住那雙手,更不可能阻止怪物的前移。他是沒辦法的辦法,也是出於最後的求生本能。

    的確,他也就只能如此了,除了這樣,他還能做什麼?禱告,求神,念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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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節 : 千目望

    夾住了,停住了,京腔的聲音沒了。

    不知道是哪路神靈幫忙,魯一棄竟然做到了。他的雙腳沒感覺到什麼力量。那怪物的身體就像是根隔夜的油條,軟搭在那裏。

    魯承祖已經從一棄的身下爬出,他撿起獨眼扔在地上的“雨金剛”,用傘尖挑起那怪物的裙子看了看,說道:“把腳放下吧。她簧勁沒了,不會再動了。”

    魯一棄放下雙腳,那怪物果然不動。

    魯承祖放下了裙子,那怪物卻忽然又往前一竄,嚇得坐在地上的魯一棄手腳並用,往後連退四五步。怪物只動了動,就又停住。看來這動作是最後的一點簧勁在復位而已。

    獨眼扶起魯一棄,然後來的怪物面前,接過“雨金剛”,撥弄了幾下那些青絲,又撥弄了幾下衣袖和胳膊。他感到非常奇怪“明明就是個僵屍身,我的那些法咒怎麼就制不了她?”

    “我的法子不也制不了嘛。那是因為這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僵屍。你看她的裙子下麵。”魯承祖邊說邊指著裙子示意獨眼挑起。魯一棄也好奇的走過來,他看到那怪物沒有腳,下面是個輪柱,裝了三個萬向轉輪。原來那怪物飄移是靠這萬向轉輪在走。

    “哦,對了,這是‘屍偶’。宋人柳修《弄鬼軒筆錄》中曾提到過,可誰都沒見過。這‘屍偶’是借用百年毒浸僵屍的上半身,再加上輪柱機括來移動。其實那僵屍是死僵屍,劇毒浸泡百年以上,是屍變不了的。我就不知道她的上半身是怎麼動作的,還有那京腔,她連嘴都沒有,聲音怎麼發出來的?。”獨眼對僵屍鬼怪那是如數家珍,可對這怪物是怎麼回事卻也是一知半解。

    “你看,這幾十根鋼弦都連著僵屍,可能就是它們在操控上半身的運動。這道理和木牛流馬一樣,只是沒想到它連手指的動作都操控得那麼好,太細緻了,這功力我們比不了。幸虧她在最後關頭機簧的力量松到頭了。至於那京腔是怎麼唱的,我也沒搞明白。”魯承祖二十年前就知道自己比不過對家,現在他說到自己比不了對家就更加自然。

    原來不是自己兩隻腳對夾這一招起的功效,魯一棄有些失望,也有些後怕,要不是運氣好,還真不知道是怎樣一個結果。

    “木牛流馬。”魯一棄知道,他最早是從說三國的藝人口裏知道的,後來他還在好多本書籍上看到。他在洋學堂見過一些洋玩意兒,和那木牛流馬有異曲同工的妙處,於是他自信地說道:“也許我知道是她是怎麼唱京腔的。”

    “能說嗎?”獨眼的好奇心很強。

    “你先說說這‘屍偶’的毒,還有那雪是怎麼回事。”其實魯一棄不用這樣用條件交換,他要是直接問,獨眼也會對他毫不隱瞞。

    “那雪叫‘銀屍絮’,《秦-禮葬》有記載,王侯巨賈仙歸,為防屍腐,用密封巨棺,把屍體浸沒水銀之中。屍體飽吸水銀之毒。如今把這屍體掏出,在三伏天暴曬十天,那屍體會慢慢萎縮,然後身體表面積聚白色飄絮,這就是‘銀屍絮’。此物著體即化,滲入血中,三天內血流凝固而死,無藥可解。這‘屍偶’更厲害,百年僵屍,本身就帶劇烈屍毒。你再看她的手,為何腫脹,是因為經過劇毒浸泡而孕足了毒素。為何雪白光滑,是因為世上有十一種劇毒混合以後會反變得無味無色,但中者立死。”

    “那我臉上的毒呢。”魯一棄隨口又加個條件。

    “是屍毒,不算厲害。你臉上有黑指印,是人直接用手下的,但不知道怎麼下的。要是‘屍偶’帶的那兩種毒,神仙也不敢用手。你說說京腔吧”獨眼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訴給了魯一棄。

    “那京腔,……”

    “當心!”獨眼雖然只有一隻眼,但他是夜眼。所以只有他看到黑暗裏突然襲出的身影。

    魯一棄竟然沒有一點異樣的感覺,這樣的襲擊他應該可以提前感覺到點什麼,可這次真的沒有。是因為偷襲速度太快,也因為那襲來的東西很平常,平常得就像是一個人,一個不帶煙火氣,不帶世俗氣,不帶殺戮氣的人。這叫魯一棄沒法感覺,那人就像是融入在空氣中一樣。

    獨眼的一聲當心提醒了魯一棄,他下意識將脖子一縮,腰一彎。一個本應該落在他頭部或肩部的東西落在了他背上,然後隨著帛裂之聲的響起,他感到背心一涼,心中暗自叫道:“完了!”

    獨眼口中說當心,手中“雨金剛”直飛出去,傘頭直奔拿東西撞去。那東西在魯一棄背上一彈,躲過“雨金剛”,然後空中一個翻滾,在黑暗的過道裏消失得無影無蹤。

    魯一棄背部露出一片肌膚,那裏的棉襖、襯衣被撕掉一大塊。如果不是彎腰躲過頭部、肩部,那被撕掉的就不知道是什麼了。

    “好像是個人。”魯承祖雖然看不到黑暗裏的身影,但落在魯一棄背上時,螢光石的光亮讓他看到了個一縱即逝的身形。

    一個人?魯一棄有些納悶。怎麼自己沒感覺到一個人應有重量。

    “兩尺多高。”獨眼看得要清楚得多。

    兩尺多高的人,那該是個小孩嘛,不對,小孩也不止兩尺,應該是嬰兒。

    一個嬰兒能飛起攻襲,一觸間力破數層衣帛。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不還是鬼嘛!

    “反正要向前走,追過去看看。”魯承祖說完就走在第一個。

    魯一棄想走到大伯前面,被魯承祖攔住。一棄沒堅持,他把手中的螢光石遞給大伯。魯承祖接過,然後微微舉高,把身體貼在過道的一側牆壁移動步子。

    魯一棄背靠牆壁前行,但他是靠在另一邊的牆壁上,手中緊握已經裝滿子彈的手槍。他要保護大伯,所以他不能跟在大伯身後,那樣他的視線被擋住,前面有什麼情況看不清楚。

    這過道是呈一個大弧線漸漸彎過來,過道也越來越窄。再往前就是個彎轉的尖角胡同,無路可走啦。

    壁有了變化,雖然還是那麼黑乎乎,但他手中摸到的是軟軟的,像是黑色的厚棉墊子。魯一棄向大伯和獨眼打了個手勢,那兩個人都停住腳步,緊張的看著魯一棄。

    魯一棄用槍管撥弄這棉墊子,墊子後面空空的,應該不是牆壁。那麼這墊子就是個門的棉簾子,可是怎麼這簾子卻沒有開啟地方,到處封得嚴嚴實實。

    獨眼和魯一棄也都圍攏過來,他們也仔細看了幾遍,確實沒有可開啟的地方。

    只有獨眼發現簾子的上面有幾處針線縫的針法和其他地方不一樣,針線的走向行列也很奇怪。那針法他見過,三年前他在百鉞山盜挖一座漢墓時,在墓中得到一幅白色錦簾,最上端繡了“雲掩身過”四字,下面什麼圖案都沒有,整張白色錦簾上就用針線縫了七針。那針法和這棉簾子上的針法是一個路數。當時他們家一起去的幾個兄弟都沒把那錦簾當回事,回江西的路上那東西莫名其妙的不見了。所以那到底有什麼作用,已無從知曉。

    現在是要打開那簾子,不是研究針線。打開簾子的方法很多,比如說劈開它。魯承祖的斧子在劈死瘈犬後沒有撿回來,於是獨眼拔出了“梨形鏟”。這鑌鐵打制的鏟子背厚刃薄,硬度韌性都很好。經常的鏟削把邊緣刃口已經磨得如刀斧般鋒利。

    獨眼左手持張開的“雨金剛”,他這是為了防簾破之後有什麼死活扣子、暗青子傷到自己。右手拿鏟,一個回臂斜劈,棉簾子上一道斜著向下的大口子破綻開來,刺眼的亮光從破口中撲面而出。

    三個人在黑暗中已經呆了很長時間,根本想像不到會在突然之間出現這麼刺眼的光亮。

    獨眼劈開的同時就用“雨金剛”擋在前面,感覺有光就立馬閉緊眼睛。也幸虧是他來劈這簾子,對突然出現的光亮他是受過訓練的,盜墓的必修功夫就有怎麼防黑暗中突然見到強光,要是連這都不會,眼睛早就不知道被突然出現一些強光線刺瞎多少次了。

    魯承祖和魯一棄在兩旁,沒有被光亮直射,但還是用手臂護住眼睛。

    魯一棄一邊用手臂護住眼睛,一邊對著那棉簾子破開口子裏連發數槍,他生怕會有什麼東西利用他們目不能視的片刻,掩在這光亮中對他們攻襲。

    簾子背後沒有動靜。簾子背後的光亮也很快被適應。他們三個慢慢睜開眼,並放下手臂。獨眼又一個豎劈,門的半邊直角露在他們面前。門裏真的很亮,不知道用的是什麼發光源,就算現在北平少數些人家用的電燈也遠沒這麼亮。如果是電燈,也最起碼是十盞以上的燈泡一起亮著。這是不可能的,電局子不會給這麼偏的一個獨戶人家拉電的。

    魯承祖把螢光石遞給魯一棄,示意他收起來。在這明亮的門口,那螢光石就像是不會發光的石頭。然後自己左手把斜挎的木提箱提到身前,護住要害。右手拿著破“鬼影壁”的那把細長鐵鏨,縮頸蹲步,小心地走入門內。

    魯一棄迅速裝滿子彈,然後緊跟大伯身後。他是慢慢靠近門口,然後突然一個閃身,箭一般竄進門內,進來之後再放慢身形巡視四周。

    這裏也是個不規則的房子,它的不規則和正廳一樣,只是方向卻正好相反。還有一點不同的是,正廳之中什麼都沒有,而這屋子中間四處分散豎立懸掛著亮閃閃的銅鏡,高高低低不下幾十塊,都有個把人高,兩尺多寬,晃晃悠悠的,按什麼順序排列一時也看不出來。房屋的牆壁樑柱也全都黃燦燦、亮閃閃,加工得和銅鏡沒什麼兩樣,在暗藏的光源照射下,晃刺得眼睛不能完全睜開,就連那地面也平滑如鏡、光可鑒人。

    獨眼是最後才進來的,而且是倒退走進來,突然進入一片光明讓他覺得很不適應,他本來就是在黑暗中掏寶發財討生活的,經歷的所有兇險和搏鬥都是在黑暗或朦朧中。這明亮的環境讓他覺得自己的能力下降了,處境也危險了。他不由對身後黑暗的過道產生了一絲恐懼。於是他倒退著進來的,他死盯住黑暗的過道,手中的“雨金剛”握得緊緊的,似乎那黑色過道中隨時都會有什麼怪物撲出來。

    “噫?!”獨眼已經倒退到魯一棄的後面,正要轉身的時候,忽然發現過道裏有一個灰色的影子。他用胳膊肘碰碰魯一棄。

    “我知道,他一直墜在我們後面。”魯一棄沒感到意外,他在巡視四周的同時,眼睛的餘光也感覺到過道那裏有灰影一閃。

    魯一棄鎮定的神態讓獨眼很放心。再說他也不願意招惹自己沒搞清的東西。不管是什麼,能避過也好。但願自己能留條命到滄州找易穴脈拔了蜾蠃卵。

    屋內光明依舊,屋內寂靜依舊。但奇怪的事情還是出現了。

    魯一棄他們三個往屋子中間走去,他們也不想往屋子中間走,那樣會比較危險,所以他們貼牆壁走。可是當避繞過幾面銅鏡後,他們就發現,自己選擇的路徑還是不由自主地走向屋子中央。魯一棄有些異樣的感覺,這感覺讓他後腦勺一陣陣發毛。他覺得身邊有人,那些人正睜大著眼睛瞪著他看。而且這些人什麼方向都有,無處不在。他驀然回身,卻沒有發現什麼。又四處查視,依舊沒找到感覺中的東西。

    突然,三個背影出現在牆壁上面,魯一棄他們三個幾乎是同時發現這個情況的,都不由得大驚,一起擺出防備狀態。

    那三個背影也擺出相同的防備狀態……

    哦,那是自己的背影。奇怪,牆壁上怎麼會出現自己的背影。但隨即馬上就明白了,那是由於屋子中這幾十面銅鏡的作用,是它們把背影折射到牆壁之上。

    他們又邁了一小步,剛才的背影一下子分成了五個小一點的相同背影,而且側面的牆壁上也出現五六個他們正面的影像。

    魯一棄想,感覺有人瞪著自己看,難道就是鏡中的自己。可那感覺又不像。

    他們眼有些花了,而且越靠近屋子中央,他們的視覺越是混亂。起初,只是屋子中的銅鏡和牆壁上折射出他們各個角度的身影。隨著他們漸漸接近屋子中央,他們各種身影還出現在了樑柱上,頂棚上,地面上。

    這時,他們不知不覺中已經來到屋子中央,他們見到的是滿屋子自己的身影,上下左右前後,各種角度身影混雜在一起。

    他們的眼睛真的花了,他們的腦子也混亂了,一點方向感也找不到啦。無論朝哪里走,他們都覺得會和自己相撞。

    魯一棄讓獨眼拿出“遷神飛爪”,然後自己抓住一頭,試著走了幾步,他這是怕萬一一個走錯,會與他們兩個走散而落單。可沒走幾步就撞在銅鏡上,換個方向又撞在牆壁上。

    沒路了,他們這才發現他們沒路可走了。剛才那路明明還在自己腳下,眨眼間他們就全部迷失了,迷失了道路,也迷失了自己。

    屋中的光亮突然變暗了,屋子中一切光閃閃的東西都暗淡了,他們的身影也在暗淡,變得模糊。隨著光線的暗淡,他們的視覺漸漸清晰。

    他們還沒來得及為視覺的清晰而高興。一幅更為清晰的情景出現在三個人面前,讓三個人心中一陣陣發寒,他們對通過這道坎面兒已經失去了信心。他們感覺自己是逃無可逃。

    是的,屋子內的銅鏡上、牆壁上、樑柱上、頂棚上、地面上幾乎所有地方都出現了同樣一雙眼睛,不知道共有多少雙,一百?一千?還是無數雙?不管多少,那一雙雙眼睛卻正是在“燕歸廊”裏燈罩上出現的眼睛,帶著怨毒,帶著殺氣。

    魯一棄可以鎮定地和一雙眼睛對視,但面對這麼多眼睛,他腦中只有一個念頭:逃!可是往哪里逃?他不知道;怎麼逃?他更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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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節: 葉飄零

    道家《紫昂經》有雲:不隨欲視而視,不隨欲動而動,弱內外之勁,容自然之氣,天地之靈,萬物之神,入精、入血、入肝腎、入心肺。

    兒時在天鑒山千峰觀學過的道家經義讓魯一棄知道,他眼下能做的還有一件事:“平氣靜心,身隨境遷;避其鋒,尋其隙。”

    於是,他把自己的目光調節得很茫然、很朦朧。對所有的眼睛都若視非視,就象在學堂裏看話劇時那樣,和人物一起入戲,忽略舞臺背景。然後在迷茫和朦朧中感覺一個空門,一個間斷,甚至是一個縫隙、一個虛點。

    幾乎所有地方都出現了眼睛,是的,“幾乎”,只是“幾乎”,也就是說還有地方沒出現眼睛。什麼地方?就是設置在屋子中央的一面小銅鏡,這是唯一沒有出現眼睛的地方,。這面小銅鏡被眾多大銅鏡恰到好處地遮掩著,如果周圍還象剛才那樣亮晃晃的話,是根本發現不了它的存在。

    可是現在這樣的情況下有人發現了它。魯一棄憑藉他的感覺發現了它的存在。朦朧中,他看到密密麻麻排列的眼睛中有一處光潔的圓盤,就像是滿天星斗中的一輪明亮月光。只是那些星星大了些、密了些,而這這輪明月小了些,也淡了些。

    魯一棄沒有忙著有所動作,他繼續感覺中尋找,尋找有沒有其他的空門。沒有,這樣的空門只有一個。於是他邁步向那空門走去,他知道,既然這空門是唯一的一個,就不會是其他地方實物通過各種鏡面反射的影像。既然視線範圍能直接看到,那麼只要直線過去就能走到。除非這直線上有道鴻溝,或是有個陷阱。

    沒有鴻溝,如此光燦明亮的房屋,如此平滑如鏡的地面,怎麼會有鴻溝。

    也沒陷阱,在這直線路徑上設個陷阱,手法是幼稚和低下的。對家是高手,他們不會這樣做,也不需要這樣做。因為這本身就是一個陷阱!陷阱就是要你發現月亮般的小銅鏡,陷阱就是要吸引你走到小銅鏡那裏。

    所以魯一棄他們三個沒有任何阻攔和兇險,閒庭信步般就來到小銅鏡旁。

    被鏡面包圍走不出去,但如果只是呆在這包圍之中不走,那是被困,行話叫悶口。而空門處的小銅鏡就不一樣了,到了這裏你一樣走不出去,而且已經身處坎面運轉的中心,這裏將成為一個用來殺戮的場地,剁劈的砧板。

    “啊!‘陽魚眼’,快退!”魯承祖看出來時已經晚了,他們已經身陷坎子中心。其實魯承祖要是沒身在其中,他也看不出是“陽魚眼”這道坎。當年他和弟弟、弟媳從家中逃出,第一坎就是“陽魚眼”,他們三個被圍其中,其實應該是四個,那時魯一棄已在腹中。那時候的坎面子還不是房屋,也沒這麼大。是用四面銀緞圍成。沒有銅鏡,佈置的是巨大冰塊。他們被困一個晝夜都沒能脫出。後來是由於有一面銀緞突然起火,著火銀緞裹住了對家在“陽魚眼”魚尾處佈置的幾塊冰。他們才看出端倪,一家由此處砸破空兒脫出。

    記得當年脫出後,他聽到背後坎中有人朗聲說道:“既能脫出‘陽魚眼’,也算是天意,就不要再回來啦。”所以這幾十年來,“陽魚眼”這三個字始終縈繞在他腦中,不能忘記。

    其實,魯承祖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們這趟闖入的叫“陰陽房”,整座房屋是一個不規則陰陽太極形狀。剛才正廳叫“陰魚口”,是根據古時“混沌陰風陣”變化而來。而這“陽魚眼”則是由“乾元金光陣”變化而來,這兩陣是風後所留一百八十局奇門遁甲的第七十六局和第九十三局。其中這“陽魚眼”是個不折不扣的絕斷坎。什麼叫絕斷坎,就是斷命的坎子。這坎子中的每個扣子都是死扣,而且是不死不休的扣。因為在陽房行道,最終只有一條路,到地府去。而那“陰魚口”是一個缺斷坎,怎麼說呢,扣子也都是死扣,但留有一兩個活缺,是由於陰房中行道,反倒有兩條路,可入地府,也可重歸陽世。

    這是對家幾代人的心血。他們把古時兩個奇絕陣法融為一體,而且還加以改良。當年魯承祖能脫出,一個是因為對家沒來得及用房布圍,只是就地取材草草佈置,絕斷坎未全絕,缺了坎蓋;而且死扣沒帶,坎子轉不出殺法手段。所以困了他們一個晝夜都沒運轉陣法圍殺。另外還有一些其他原因,後面書中自會細述。

    魯一棄和獨眼並不知道這“陽魚眼”是如何的厲害,所以他們沒有太驚慌。一路闖過來這麼多奇坎凶扣,讓他們對驚恐二字已經麻木。

    魯承祖其實也不知道這“陽魚眼”有多厲害,當年他只是被圍在其中不能脫出而已。也沒遇到太大兇險。

    魯一棄倒還有閒心研究那面小銅鏡,這真是一面神奇的鏡子。雖然只有它的上面沒見到眼睛,但卻看到了更多的東西。魯一棄在裏面見到了一個水池和回廊,是“燕歸廊”。那鏡子架可以轉動,於是魯一棄在微微轉過一個角度後,他見到了這宅子的大門口。再轉,他又見到垂花門。

    “是十裏傳影。用暗藏各處的鏡面傳過來的。”魯承祖知道這玩意兒,他告訴魯一棄。“一棄啊,你看過我們家裏搜羅珍藏的各種典籍、古物。從中瞭解了些奇技妙術。可我們自家的手藝卻沒讓你學。因為我本不想讓你進家門的。如果你要學了自家的手藝,這十裏傳影對你來說也不算什麼稀罕玩意兒。”

    這是魯一棄進這宅子以來,第一次聽到魯承祖說出這麼自信的話,也是第一次聽他說提到自己家也有技藝不比對家差。於是他心中也豪氣一生,不屑地把他銅鏡猛地一轉。小銅鏡在旋轉,旋轉成一團光影。魯一棄在這團光影中看到了眼睛,和屋子中所有眼睛一樣的眼睛。

    他又弄明白一件事,他在“燕歸廊”見到的眼睛是怎麼傳過去的。不是許多眼睛在反射點快速移動,而是反射的鏡面在快速轉動。

    眼睛是這樣傳過去的,可眼睛又是怎麼傳到這裏的呢,這眼睛的擁有者是誰呢?他又在哪里呢?

    萬道光芒迷明眼,一樹金葉取天靈。

    現在可不是讓魯一棄思考問題的時候。“陽魚眼”的坎面動作了,要開始落扣子啦。看來對家不願意魯一棄太費腦子,他們要的是魯一棄的腦袋。

    屋子裏所有的眼睛一下子全不見,那雙眼睛大概是已經看清了魯一棄他們三個的位置了,這才隱去的。取而代之的是突然出現的萬道金光。

    這萬道金光就像是從剛才的眼睛裏射出,由四面八方一起聚集到他們三個身上。

    他們三個知道,這光線會刺傷眼睛,那樣他們就什麼也看不到了。這肯定是對家期望的結果。所以他們關緊眼皮,並用手死死護住。

    強烈的金光刺不傷他們保護得很好的眼睛,但保護得如此好的眼睛同樣什麼都看不到了,這也正是對家所期望得到的結果。

    金光中無聲地飄下許多片葉子,也是金色的。這金色葉子隱藏在萬道金光之中,別說他們的眼睛遮蔽得嚴嚴實實不能看見,就算眼睛能見也不一定會馬上發現。而且,葉子很薄很輕,飄動得也很慢。它們落下的聲響就算瞎子賊王在這裏也不一定能聽出來。

    金葉是打著旋兒飄下的,在葉子的尾部有一個螺螄尾形狀的導流管。在這個導流管的作用下,雖然只有幾尺的高度,但卻像是有百米高的重力加速度。眨眼間就越飄越快,越旋越急,象許多個金色小漩渦從天而降,奔下面三個人的頭蓋天靈而去。

    這金葉是什麼?“柳葉陀螺斬”。

    它有何妙處?殺人不費力!

    魯一棄他們就是要被不費力就殺掉的的人,而現在他們並不知曉死亡已經籠罩在頭頂。他們看不見,他們也聽不到。他們的姿勢都是在引頸待斬。

    看不見,聽不見,那是不是還有其他辦法來知道“柳葉陀螺斬”的滅頂之災?有!肯定有。

    魯一棄不行,他的感覺雖然好,但對這非寶非靈、無神無氣的死物反應非常遲鈍。

    獨眼就可以,那旋轉的葉子雖然無聲,但它的旋轉卻帶動了屋子上部氣流的變化。盜墓人對氣流的變化是非常敏感的,因為這是他們求生的能力。如果迷失在墓道中、迷宮裏,可以通過對氣流流向的辨別,從而找到出口和生路。

    但是所有對細微變化的感覺都必須平心靜氣,集中精神,全身心地投入。而獨眼呢,在這萬道金光的照射下心裏已經慌亂得一塌糊塗,防備的姿態不斷在變,不知道要怎麼樣才好。這時的他別說是感覺氣流變化,要他調勻一下自己緊張的呼吸,他可能都不知道如何去做。看來他在強光的環境下,功力真是大打折扣。

    那他們真是沒機會了?不!別忘了,還有一個人,一個老人,一個造了幾十年房子,做了幾十年工匠的老人。

    魯家**之力中有一招叫“辟塵”,魯家手藝裏瞄線辨紋時有個習慣叫“呵塵”,魯家建房時隔水防潮的方法有一種叫“鋪塵”。

    從古至今,機關消息、奇門遁甲一旦布下,除非有人踩坎落扣,一般是不會再去動它,更不會經常打掃衛生,擦拭器物。所以“柳葉陀螺斬”一動,就有東西在它們前面先行落下,那就是灰塵,一抹兒極少的灰塵。這就足夠了,這極少的灰塵已經足夠魯承祖的鼻子吻到它們的味道,一種發黴發澀的味道。

    “當心上面!”魯承祖大喝一聲。然後把手中鐵鏨畫成個十字花,向頭頂上迎去。

    獨眼正不知道自己怎麼做才好,一聽這話他立刻有個正確的反應,手臂用勁,一甩一收,“雨金剛”打開,也向頭頂迎去。

    魯一棄不知道上面有什麼,他不敢冒然開槍。他放低身子,貓在獨眼的旁邊。

    頭頂上方傳來一陣金屬碰擊聲,而且還夾雜著刮磨聲,很是刺耳,讓人聽了覺得牙磣,背上汗毛倒豎。

    金色的葉片在“雨金剛”和長鐵鏨的推擋下、引導下,飄向其他地方。而其他地方卻也有幾片金色葉子斜線飄向他們。他們看不見,手中的感覺只是告訴他們送走了頭頂上方的落物。

    魯承祖首先體會到刀片劃過身體的感覺。

    一片金葉斜線旋轉到魯承祖舉著細長鐵鏨的右手臂上。很輕微的“刺啦”一聲,手臂處的棉袍被劃開個口子。魯承祖沒感覺到痛,因為只是劃破棉袍。他以為自己很幸運很驚險地躲過了一劫。

    金葉在繼續旋轉下落,等它轉過一圈再次從魯承祖身上劃過的時候,已經是在右肩部。這裏很靠近耳朵,所以能更清楚的聽到劃破的聲音。這次聲音裏除了布料破裂的“刺啦”聲,還多了一種韌性物質很悶的綻破聲。魯承祖聽得出來,那是皮肉被切開的聲音。同時他感覺到疼痛,也感覺到血液的噴湧。

    金葉還在旋轉下落。疼痛讓魯承祖本能地朝左挪動身體。可還是沒能逃得過。這次是從右肋部劃過,鮮血珠子直接從棉袍的破口中跳出,在地面上點畫成花。

    這“柳葉陀螺斬”的特點就是越落越急,越切越深,越斬越重。也虧了是魯承祖本能地挪動了身子,要不然這一斬肯定會斷肋骨破內臟。

    肋處的疼痛是人身體上各處疼痛中最難忍受的。魯承祖也一樣,那處的傷口痛得他身體發僵,再也不能繼續第二次的躲避。

    金葉還在旋落而下。魯承祖沒有躲避。所以那金葉是以很自然的軌跡落在他的身體之上。這次的傷害更深更重,金色的柳葉狠狠地切斬在魯承祖的胯骨上面,更準確的說,應該是狠狠的鑽在魯承祖的胯骨上面,就象只尖角陀螺。

    但這次金葉停住了,沒有繼續旋轉落下了。

    為什麼會這樣?魯承祖知道,他可以感覺到那金葉的刃尖兒牢牢的釘死在骨頭上面,骨頭從刃尖兒處向四周裂開幾道紋路。金葉不飄了,它找到了落腳點,它紮根了。

    魯承祖右側的半邊身體除去體會和忍耐疼痛能力,已經失去其他功能。所以他朝著右側斜斜跌下……

    獨眼的“雨金剛”防護範圍比魯承祖鐵鏨舞動的十字花大多了,所以斜線飄過來的金葉挨到他身體的第一斬已經是腰部,由於落下的高度大,加速度也快,所以這一斬比魯承祖手臂上的第一斬重多了,已經和他胯骨上的那一斬差不多了。

    可巧的是獨眼的腰間有寬大的牛皮帶,這一斬橫向劃破厚實的皮帶,劃破獨眼腰間皮肉。但僅僅只是皮肉,和獨眼佈滿全身的其他皮肉傷沒什麼區別。但皮肉傷一樣給獨眼很敏銳的疼痛感,所以金葉剛剛劃過,獨眼已經竄出三步開外。

    獨眼躲開了,那麼放低身子的魯一棄就從“雨金剛”的遮護下暴露出來。他自己也許還沒意識到,等到他意識到的時候,兩片金葉已經在他左耳邊和右前臂上飛快旋轉掠過。

    魯一棄感覺到疼痛。左邊的一斬切開了他大半個耳輪,一隻耳朵幾乎變成兩片耳朵。右臂的一斬讓他差點丟掉手槍。

    中招後的他沒有躲,不是他不想躲,是他不會躲。這種被一擊之後極速躲避的能力不是一天兩天能練成的,那叫功夫,那叫技擊,那叫武藝。這些魯一棄都不會,他只是個平常的年輕人。年輕的身體雖然靈活點、動作雖然敏捷點,但這點年輕的本錢是絕對不可能做出像獨眼那樣迅疾的躲避。

    一個不懂躲避的年輕身體,兩片奪取各種生命的金色葉片。難道他們之間真的要完成這個年輕生命的最後碰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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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節: 小人襲

    魯一棄沒有遭受到第二輪切斬。原因很簡單,他擋開了那兩片金葉。

    練家子會躲,這是訓練後的第一反應。那麼平常人的反應是什麼呢?比如說一個人一觸到滾燙的東西,第一反應一般不會是躲,而是往外扔。一個人被什麼昆蟲或動物咬一下,第一反應也不是躲,而是往遠處甩打。生活中還經常可以見到,一個突然受驚的人對驚嚇他的東西首先是揮臂或是踢腿,然後才奔逃。

    魯一棄也是這樣,他感覺到了疼痛,疼痛也給他帶來恐懼。而他的第一反應不是躲避,他想的是把這讓自己疼痛和恐懼的東西趕走。於是他雙手同時甩出。一個可以憑感覺開槍並且百發百中的人,在突然的刺激下,他的出手速度會比子彈還迅疾。所以金葉還未轉過半圈,他的手已經到了,左手手背橫敲在金葉尾部的螺螄狀導流管上,那金葉迅速改變方向直插入地面。右手手中的槍身砸在另一片金葉的側面,那金葉翻轉著撞擊在一面銅鏡上,發出銅鑼般的響聲。

    魯一棄隨即捂住耳朵蹲在地上,不是因為銅鏡發出的聲音大,而是由於左耳切傷的地方是真他媽的疼。他的半邊腮幫子都被耳朵上流出的血染紅了。

    隨著金葉的落地,那萬道金光也驟然暗下。魯承祖和魯一棄閉著眼,都沒及時覺察到這個現象。而獨眼雖然也閉著眼,但他對光線的敏感度是非同尋常的。隨著金光由明到暗,他的眼睛也由閉到睜。

    睜開眼睛的剎那,他看到一個身影從高處向他撲過來。那身影很矯健、很勻稱,仿佛渾身上下都是力量在流動。一瞥之下就知道是個高手,雖然離得還很遠,就已經感覺到那身影帶來的勁風。

    真是個小人,居然偷襲。

    不對,距離不是很遠,其實那身影已經近在眼前,那身影手中的尖頭短棍已經奔自己頭頂砸來,那短棍尖兒上的寒光已經有些耀眼。

    真的是個小人!剛剛在黑暗過道裏已經襲擊過魯一棄,現在又偷襲獨眼。

    這身影正是襲擊魯一棄的兩尺多高的小人,由於那身影太小,所以給人距離還遠的錯覺。

    獨眼後仰,曲腿,然後單手持“雨金剛”猛然挺身,肩背腰腿四點成一條直線撐住用力,狠狠地往外一撞。這是關東霸王盾的招術,他用這招術是欺負對手體形小,準備給他來個硬碰硬。同時他另一隻手拔出梨形鏟,準備在一撞之後,再給那個小人來個乘勝追擊。

    一聲巨響,像是巨型銅鑼發出響聲一般。那是很大外力撞擊“雨金剛”傘面發出的。

    獨眼失算了,那個小人的力量超乎想像的大。小人不但沒有被撞出,他自己倒被撞得連退三步,單手所持“雨金剛”差點脫手。隨後便是追擊,不是獨眼預想的用梨形鏟追擊小人兒,而是小人兒的短棍在對獨眼進行追擊。

    那小人在傘面上一撞,身體騰躍而起,然後身體收縮,如同空中滑翔的飛鼠,再次撲向獨眼。手中短棍從上往下直刺向獨眼面門。

    獨眼繼續退,只有繼續退才能躲過空中的撲刺。只有往後退才能收回“雨金剛”擋在自己和小人之間。

    獨眼一退,那小人便知道自己刺不到了,所以不等身體落下,腳尖在“雨金剛”傘簷邊上搭了搭,借獨眼往後收傘的力道繼續撲向前。他的身形依舊處在獨眼和“雨金剛”之間,獨眼依舊憑藉不到“雨金剛”的保護。

    獨眼還在往後退,但他後面已經是一面大銅鏡阻住退路。

    已經不能退了,那怎麼辦。不能退,那就進。

    獨眼突然止住退步,身子一低,和空中撲擊的小人拉開距離。然後腳掌在背後銅鏡上一踹,身體貼著地面平平縱出,並順勢在地面上一個小滾,讓過小人。

    小人落地轉身,雖然身材矮小,但動作很是飄逸瀟灑。

    獨眼一個滾爬站起身來,動作雖然狼狽,卻是實用有效。

    交手才一個回合,獨眼已經處在下風。獨眼清楚自己的失利是由於第一招判斷失誤,所以他要搶回先機。

    他用“雨金剛”護住下半身,腳下斜邁半步,手中梨形鏟摟頭蓋頂對那小人砸下去。

    小人沒接招,他也退,和獨眼剛才一樣往後退。他現在的位置也和獨眼一樣,背後就是大銅鏡。他身子在大銅鏡前左右一晃,斜身側步,便如鬼魅般隱沒在幾扇銅鏡中,沒了蹤影。

    魯一棄的耳朵十分疼痛,但不影響聽覺。他聽獨眼和小人兒交鋒時發出的巨響。這巨響讓他從疼痛的慌亂中醒悟過來,危險沒有過去,殺戮還在繼續。他也從眼皮的透明度上知道光線的減弱,於是也睜開了眼睛。

    剛睜開眼睛時,他的視覺有一點模糊,那是由於眼睛的焦距一時沒調整過來。眼睛的焦距會在很短時間中自動調整。可是就在這很短的時間中,就在模糊漸漸變得清晰的過程裏,他依稀看到一個小東西從一面銅鏡後面閃出,如同一支有楞有尖的鋼鏢似的向獨眼背後直射過去。而獨眼竟然沒有察覺。

    那小東西舉一把閃著金屬寒光的棍狀物奔獨眼後腦而去。

    槍響了,魯一棄沒絲毫猶豫就開槍了。雖然開槍的同時他看清那小東西是個人,但他沒有一點懊悔,反而再次扣動扳機射出第二顆子彈。

    小人兒發出一聲悶哼,從這樣的聲音反應可以知道小人兒很耐得住疼痛。而且他的動作沒有停止也沒有減慢。他的手腕處隨著子彈的飛過,一塊滴血皮肉也同時被帶走,但他手裏的棍狀物依舊緊握在受傷的手中,竟然沒有被帶走。

    魯一棄的第二槍射在小人右腿膝蓋處。小人這下連悶哼都沒哼。攻擊的動作更沒停止。唯一有變化的是由於膝蓋一曲,奔獨眼腦後的一擊砸在了後背上面。

    這一擊讓獨眼感覺內腑一陣翻江倒海,胸口發悶,嗓子眼發甜,眼中更是金星飛旋。

    他聽到槍聲,但槍聲的傳播速度並不比棍子的落下快多少。所以他對這偷襲一點防備都沒有。他怎麼都沒不會想到剛剛遁入銅鏡背後的小人,頃刻間又出現在自己背後。他全身的力都聚在前面,而背後什麼防備都沒有,棍子落下時他連肌肉都沒來得及繃緊一點。

    那小人一擊之後,身子斜摔出去。摔落在地後沒做一點停頓,象個瘸腿猴子那樣手腳並用向一面銅鏡爬過去,行動的速度竟然比沒中槍時還快。

    魯一棄沒再開槍,因為他現在的角度打不到小人兒什麼要害部位,就算他把剩下子彈都打了,也不一定能阻止小人兒逃走。

    獨眼受的傷並不嚴重,他雖然受到很大力量的打擊,但是那力量大多都被擋住了。誰擋的,他背上的背囊,他背囊中的各種工具,特別是那把精鋼鶴嘴鎬。短棍正好砸在鎬柄上面。

    雖然受傷不嚴重,但要調節過來還是需要一點時間的。此時周圍銅鏡卻突然移動起來,魯一棄知道這是坎面又開始變化。有兩面大銅鏡從側面往“陽魚眼”中間插過來。魯一棄不知道這是什麼意圖,但他知道,他們三個人不能分開。於是他大叫:“三哥,過來!快過來!”

    獨眼還是呆呆站在那裏。微彎一點腰背,左手持的“雨金剛”有一側傘骨已是擱在地上,但依舊如盾牌般護住身體要害。右手持梨形鏟撐住地面,其實那鏟子是虛點地面,手臂上的力已經從鏟柄直貫到鏟尖,而項背腰一直到腿也都筋肌繃緊,整個身體就猶如一張拉滿弦的強弓。

    獨眼背部所受打擊的傷痛很快就已經自我調節過來,這就是有功夫人不同與常人的地方,他們知道怎樣忍受疼痛,知道如何調節恢復傷處的功能。他知道自己無礙,他知道自己已經可以繼續搏擊。於是他表現出很虛弱的樣子,裝做再也不能承受一擊了,他想把那個小人騙出來,然後給他來個……

    魯一棄在叫他,他不知道著急的叫他是為了什麼,但魯一棄的話對他來說就像是命令,所以他根本沒作思考就放棄了原有計劃,側身朝魯一棄這邊移動過來。

    魯承祖也睜開了眼睛,他反應是慢了點,卻不是年紀的原因。那金葉深插到骨的疼痛確實難以忍受,在他載倒的一霎間他幾乎放棄了一切,包括他自己的生命。

    他睜開眼正好看到了小人的第三次偷襲。

    獨眼朝魯一棄這邊移過來。他剛鬆散了原有姿態,邁出了一步,其實這一步還沒有在地面上踩實。一面移動著的銅鏡背後貼地竄出一個小人,他這次是準備從左側面攻擊獨眼的軟肋。

    那小人的動作還是那麼迅疾靈活,身影還是那麼矯健勻稱。就象沒受過傷一樣。

    魯一棄剛開始看不到偷襲的小人,因為運動著的銅鏡遮掩了他的行動。等到發現,他已經攻到獨眼身邊了。魯一棄來不及開槍,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小人手中的棍尖往獨眼軟肋刺去。

    獨眼左手的“雨金剛”轉不過來,右手的梨形鏟更來不及格擋。這一刻他的武器都沒用了。只有他自己還是有用的。

    真的,只有他自己是有用的。他放開了左手的“雨金剛”。有些武林人常常是到死都不會放開自己的兵器,人在則兵器在。而獨眼不是武林人,他充其量是個江湖人。江湖人是不擇手段的,只要有需要,他們連親娘老子都扔。

    放開“雨金剛”就騰出了左手,騰出了左手就可以抓住棍子。獨眼和小人各抓住棍子的一端。小人試圖繼續往前刺,他知道他還是有機會刺中獨眼。為什麼?因為獨眼的力量沒有他大,一個移山斷嶺的高手竟然沒有一個二尺高的小人力量大。

    獨眼也知道憑自己一隻左手推不過小人,於是右手梨形鏟斜劈過去。那小人稍稍斜身縮脖躲了過去。獨眼再劈,又被躲過去。獨眼一連劈下十幾鏟,全都被躲過去。小人沒能繼續推刺,因為他要躲避鏟子,他不會把自己往鏟子口上送。但他也沒有鬆勁,更沒有退後。獨眼就像是被一個小石柱用棍子支棱在那裏亂舞亂劈。

    獨眼身後的一面銅鏡晃了一下,又一個身影淩空飛出。小人兒不止一個,小人兒不知道有多少個。

    現在偷襲的那個獨眼肯定看不到,但魯一棄看得到,魯承祖也看得到。

    魯承祖能做的是大叫一聲“當心!”他只叫了這麼兩個字,這種情形,叫多了也是白叫。

    魯一棄能做的是開槍。他感覺到那背後偷襲的身影在他的眼中一下子放大、拉近,那人的眉心已經貼放在他槍口上面。他開槍了,他的槍法是百發百中,那個偷襲的人是不可能得手的。

    子彈飛出,飛出了一半的距離,一面移動的銅鏡卻無巧不巧的正好移到子彈前面,子彈打碎的是那銅鏡的一隻角。

    獨眼看不到背後身影,但他聽到腦後風聲。他把手中棍子尖讓過去,同時轉身,揮手中鏟子封擋住背後砸來的棍子。此時,他的身體斜立著,完全依靠手中棍子的支撐。可那棍子的另一端在小人手裏,小人就是小人,小人是比江湖人還要不擇手段的。

    棍子的另一端鬆開了,獨眼很清楚,是小人鬆開抓棍子的手。獨眼在往下跌,直直地跌,跌下一個挺大角度的時候,他的背心如重錘擊中。那是鬆開棍子的手捏成的拳頭。獨眼被擊後,身體橫轉九十度,摔了出去。那小人一得手馬上往左側一竄,隱入銅鏡背後。

    背後偷襲的身影卻沒走,那也是一個和前面小人一樣高大的高手。他還沒得手,所以他沒走,他要繼續完成他的使命。他再次躍起,手中棍尖直插獨眼心窩。

    魯一棄的槍又響了,他沒留情,子彈直奔眉心。空中躍起的矯健身影縮做一團重重摔在地上。

    摔倒在地的獨眼沒有馬上爬起,看來這次受的傷比剛才重多了。魯一棄只好扶著大伯移到獨眼那邊。他還是覺得三個人應該在一起。

    來到獨眼身邊,魯一棄正要把獨眼扶起,獨眼忽地自己坐起,一團紅黏的東西嘔出,濺落在腳上穿的薄底兒快靴上面。把月白色的靴幫套口和綁腿染成紫紅。看來獨眼受的傷真的很重,不然不會嘔出紫紅血塊來。

    獨眼自己摸索著從包囊中掏出一個皮盒,打開後,裏面有好多小格。獨眼用一把小銀勺各舀一勺黃色粉末和紅色粉末倒在舌頭上面,然後用酒送下。魯一棄看他做這一切的時候手在不住地顫抖,但他的目光卻是阻止別人過去幫他。

    魯承祖沒有把胯骨上的金葉子起出來,他怕那樣會導致傷口無法控制而流血不止,他更怕葉尖一出,骨頭會碎成幾塊,那樣他就一點都沒辦法行動了。他從木箱中掏出一卷紅布帶,那布帶像是建房時起梁安匾用的吉繩。魯承祖把布帶沿著釘在胯部的金葉上下兩邊纏繞了好幾道,最後在葉片上三指打一個“提寶如意結”。這樣他可以讓疼痛感大大減輕,而且還可以自己勉強走動。傷處也不會繼續惡化。

    處理完傷處,魯承祖來到被打死的小人前面搬弄了幾下,他仔細觀察了小人兒的所有特徵,他想知道這人到底是何來歷。

    那小人不是小孩,也不是一般的侏儒,而是發育正常的**。他們的身體四肢勻稱、鬚髮皆有,皮膚、肌肉富有彈性,關節靈活有力。這些都和正常人一般無二,唯一不同就是體型小。就像是縮小了的正常**。而且在搬弄時感覺到這人的分量也很重,和體型不成比例。

    獨眼已經吃完了藥。坐在地上調整呼吸。他也是到現在才真正看清和他博命的是個什麼玩意兒。他朝那小人吐了口帶血的唾沫,恨恨地罵道:“小丑!絕後的小人!”

    “啊!絕後!對了,這是漢閹!”

    “應該是‘百歲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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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節: 百歲嬰

    無欲無求無爭鬥,心性天成無穢垢;

    無思無慮由人縱,無生無死無苦痛。

    獨眼的毒罵提醒了魯一棄,他曾經在學堂裏聽教生物的先生說過,古代各朝皇帝為防後宮穢亂,所用男侍均為閹人。一般都是割閹入宮,但割閹的男侍一般都味難聞、形難看。所以另外出現了一些其他方法的閹人,如天閹、針閹、藥閹、勒閹等等。

    《宮事-漢》有記載:內用小人,可說(y),可鬥,護帳褥,無倫儀之亂。

    《漢宮外錄》:小人養內宮,女樂之。後苟事露,宮內盡驅小人。

    漢代有一種閹法,是將針閹和藥閹結合起來的一種方法。生下不久的嬰兒,就用銀針破腦後髓關,使其身體很難長大,特別是男根不再發育。再用“紫厥收醃水”定時浸泡其身體,使其筋骨肌肉緊縮,密度變高。這樣,等其長大後,外相與常人並無兩樣,體型大小卻如嬰兒一般。這種閹人常做為宮中玩樂逗趣的工具。由於其骨骼肌筋密度大,肌肉纖維豐富,所以這種閹人的力量很大,甚至超過正常**,再由於他們體型小,動作靈活,如果給予良好訓練,是很實用的貼身護衛。妃子貴人就喜歡要這樣的閹人做貼身侍衛。一些失寵無歡的妃子貴人在冬天還讓其陪寢,就像是個活的暖抱枕。後來,一些寂寞難耐的後宮女子與其採用其他途徑和手段苟合,造成後宮污穢混亂,這才廢除這種閹人。而閹制的方法在千年以前就已失傳。後世提及此種人都用“漢閹”代稱。

    獨眼的話也提醒了魯承祖,多年以前,他與魯承宗破水下“百嬰壁”,誤殺坎中竅眼兩活嬰,那對活嬰是佈局之人自己的孩子,身上下了極歹毒的絕後蠱咒。所以他們哥倆才有斷後之厄。後來他在龍虎山聽一位天師高人論道,談及此事,那高人說了一句:如果“百嬰壁”竅眼中布“百歲嬰”,那你們兄弟只有死路一條。

    當時,他很難理解“百歲嬰”到底是怎麼回事。後來專為此事單獨拜訪那位高人,那高人卻閉門不見,只讓童子遞出一箋,上書:“形、性至百歲皆為嬰,無欲、無求、無爭、無鬥,無心機,皆隨教者心性。教其讀,則讀為命;教其殺,則殺為命。教,無不會,動,無不至。”這一箋他琢磨了好多年,都不知何為“百歲嬰”。今天,他看到這小人,他想,莫非這就是“百歲嬰”。

    其實,漢閹就是“百歲嬰”,“百歲嬰”就是漢閹。只是“百歲嬰”的訓教方法更為奇特。他們的閹法和漢閹是一樣的,但他們在成長過程是與世隔絕,始終是嬰兒心性,世間事什麼都不懂。到了一定年紀,教給他們攻襲殺法,把他們變成一種犀利殺人武器。

    他們真就如一件犀利武器一般,不打絲毫折扣地去完成沒有他們自己目的和要求的殺戮。在他們的心境中沒有生死的概念,也沒有痛苦和快樂的區分,心中無一絲人世間的情仇利弊。他們其實是很可憐的一種人,連瘈犬都不如。瘈犬的搏殺是為了生存,為了解決痛苦。而他們,什麼都不為,什麼都不懂,也什麼都沒有。他們就如一張白紙,所以魯一棄無法感覺到他們。

    “百歲嬰”所有的思想都是別人的,讓殺就殺,讓怎麼殺就怎麼殺,讓幾個人合殺就幾個人合殺。比如說現在,一人借銅鏡隱身襲殺,得手後帶傷而退。二人前後圍殺,一個得手退逃,當然,那是因為銅鏡擋住魯一棄子彈了。另一個死,是由於看到獨眼傷重,想不惜代價,一命拼一命。這所有一切其實都是操縱之人的想法和意圖。這些都不由得“百歲嬰”作主,他們也不懂如何作主。

    兩輪襲殺已過,現在操縱之人應該是怎樣的想法呢?剛剛兩人的合圍攻殺未能奏效,那接踵而來的是不是會有三人合圍、四人合圍?

    坎面光線突然的暗淡不是因為“柳葉陀螺斬”已經放完,而是要讓“百歲嬰”看清目標然後進行撲殺。坎面的運轉動作是為什麼?是為了掩護“百歲嬰”攻襲的動作。但這兩樣還有個更大的作用,就是要讓困住的人混淆自己的視覺,無法辨別攻襲來自何處。

    銅鏡停住了移動,變成了原地晃動。魯一棄他們三個能看到的又是自己大大小小的身影,各個角度的身影,而且在不住的擺動、晃動。

    魯一棄心中很清楚,“百歲嬰”很可怕,他感覺不到一點他們身上的氣息。他們不像人,他們也不像鬼。人有人氣,鬼有鬼氣,而他們什麼都沒有。他們就像是一把刀,一把天成的刀,一把沒有沾過任何葷素腥味的刀。

    獨眼還坐在地上,他的“雨金剛”扔在一旁,他覺得自己還沒有爬起去拿“雨金剛”的氣力,但為了防那小人的再次偷襲,他掏出了“遷神飛爪”。

    魯承祖知道自己的斤兩是無法與“百歲嬰”抗衡的,他把握住細長鐵鏨的右手抬舉過肩頭。他只想賭運氣,“百歲嬰”一出,他就飛鏨取命。

    沒有動靜,在三人的高度戒備下,“百歲嬰”沒有突襲。沒有突襲,不代表沒有襲擊,襲擊是可以慢慢地在不知不覺中進行的,而這樣的襲擊是更可怕更易奏效的。

    隨著銅鏡的晃動,北面銅鏡上獨眼坐著的幾個大小身影中多出了一個模糊的身影,西面也同樣多了一個身影。魯一棄在東面的銅鏡上多出個身影。魯承祖在東面和南面的銅鏡上也都有身影多出來。這些模糊身影夾雜在銅鏡上原有的大小身影中,不仔細辨別是不容易發現的。

    魯一棄最先發現這個情況。學堂裏的物理知識給了他很大幫助。

    獨眼很快也發現這情況,那是因為北面多出的身影向他靠近了一些。於是獨眼最先動手,他是害怕那小東西太靠近自己,憑自己現在的身體狀態恐怕抵擋不住攻擊。“遷神飛爪”象條蛟龍低呼著朝那身影飛了過去。

    飛爪飛出,回應他的是銅鑼般的脆響。飛爪撞在銅鏡上面,那邊的身影不是“百歲嬰”,那也是個鏡中影。

    獨眼的江湖經驗很豐富,他一擊之後發現不對,馬上手中一抖,飛爪如蛟龍回首,朝南面飛去。他知道,如果北面是鏡子,那真身就應該在南面。可南面沒有“百歲嬰”的身影,他的飛爪也不知該落向何處,只好在一面銅鏡上一撞重新收回。

    魯一棄也發現身影在向他靠近。他更加害怕“百歲嬰”近身。他知道自己根本不懂什麼是技擊、什麼是搏鬥。如果讓“百歲嬰”近了身,他就一點機會都沒有了。所以他也開槍了,可是只是在一面銅鏡上留下一個圓孔和沿著圓孔四散的裂紋。他看著這圓孔若有所思。

    魯承祖一直沒動,他的身體微微在抖動。握住鐵鏨的手骨節間“格格”直響,牙齒間也“格格”直響。他好像又在忍受著些什麼。魯一棄和獨眼都沒注意到他,他們正全神貫注地戒備著那些“百歲嬰”。

    那些身影越來越靠近,身形也越來越小。更真切地反應出他們就是“百歲嬰”。獨眼又飛出飛爪,這次目標是西面身影。結果還是有勞無功。

    隨著那身影的靠近和身影變小,再回頭看看那被子彈擊穿的圓孔。魯一棄忽然覺得這和物理課上小孔成像的情景有些相似。他的槍裏只有一顆子彈,他來不及填滿子彈就站直身體,先找到鏡子上那身影的腳部位置,然後把這作為起點,再斜嚮往上找到直線到達對面上方鏡子的線路。他只能大概找到那線路,現在已經來不及仔細測量了。

    對面上方也是一面閃亮的銅鏡,他沒見到想像中的小孔。但他不管,他現在不需要思考太多,他只需要做。槍響了,位置也對。子彈還是擊穿的銅鏡,不同的是那裏擊穿一個圓孔卻沒有四散的裂紋。銅鏡後面傳來一個物體落地的身聲音,重重的。東面銅鏡上的身影不見了。

    判斷是正確的,做法也是正確的。現在需要的是裝子彈繼續射擊。

    對手當然也知道現在已經不能慢慢偷襲了,特別是不能給魯一棄留下裝子彈的時間。於是有四扇銅鏡像門一般突然打開,四個倒懸著的“百歲嬰”徑直撲落下來。

    獨眼飛爪撒出,回拉的手感肉肉的。很明顯,飛爪抓住一個“百歲嬰”。但那一個“百歲嬰”卻身子一晃,重新隱入銅鏡背後,而且帶住飛爪的另一端死死不放。獨眼很快就站了起來,是被那個“百歲嬰”拉起來的……

    魯一棄知道自己肯定抵不住那“百歲嬰”一撲。他趕緊閃到一邊,把槍插在兜裏,順手撿起獨眼的“雨金剛”。“百歲嬰”再神奇也不能飛躍在空中改變方向。所以當他落地後再轉身,他與魯一棄之間已經隔著一把堅固的鋼傘……

    魯承祖還站在那裏,他只是抬起臉。那是張可怕的、變形的臉。臉色一片青綠,兩眼血紅。如果是常人,見到這張臉肯定會退避三舍。可撲過來的是“百歲嬰”,他們不知道什麼是懼怕,他們只有一個目的:撲下,殺!

    魯承祖手中的鐵鏨一個上推,擋開落下的兩根棍子。而兩個“百歲嬰”的雙腳卻實實在在、齊齊整整地踹在他的胸前。他往後倒退了三步,而兩個“百歲嬰”卻是在空中倒縱出好幾步落地。

    獨眼與鏡後的“百歲嬰”對拉著飛爪。

    魯一棄用“雨金剛”擋住“百歲嬰”,兩個人左轉右轉,像是在捉迷藏。

    魯承祖一聲怪吼,手中鐵鏨橫掃。兩個“百歲嬰”沒有格擋,只是稍稍退了一步。

    獨眼還在拉,只是腳步下已經漸漸面向銅鏡滑去。

    魯一棄在退在擋,那個“百歲嬰”已經不跟他轉了,他找到簡單的方法。夠不到魯一棄,他就用手中棍子一下一下地死勁砸“雨金剛”,魯一棄承受不住,只能邊擋邊退。

    魯承祖忽然轉身,奔向追擊魯一棄的“百歲嬰”,一鐵鏨就向向他頭上砸去。誰都沒想到魯承祖會有這麼快的身手,包括那些“百歲嬰”。這一砸,那“百歲嬰”只勉強躲過頭部,鐵鏨砸在了肩上。那“百歲嬰”順勢往地上一滾,幽靈般的隱入東面銅鏡背後。

    另兩個“百歲嬰”看准這機會,從背後撲向魯承祖。魯承祖又是一聲怪吼,反手飛出手中鐵鏨。鐵鏨從其中一嬰細小的大腿上刺穿而過。鐵鏨掉落在地,那一嬰也摔落在地。身體剛一著地,那“百歲嬰”就手腳並用,帶著大腿上兩面對穿的血洞隱入東面銅鏡。魯承祖擲出鐵鏨後,身子往旁邊一閃,躲過另一嬰的棍子,然後雙手一把抓住這個“百歲嬰”的肩背,一把撕碎他半邊衣服。但他的雙手沒有就此停止或變招。他繼續瘋狂了一樣抓拉撕扯,那些碎片像是飛舞的蝴蝶。“百歲嬰”在躲在閃,沒有絲毫還手能力。他可能也沒想到會遭到這樣的攻擊。好不容易,他帶著滿身血淋淋的傷痕逃入東面銅鏡背後。

    魯一棄看到這一切,剛開始他覺得自己大伯到底是一代門長,畢竟不同凡響。人雖老,但雄風猶在,多少還有些壓箱底的功力。但等到大伯對最後一個“百歲嬰”又撕又咬時,他覺得不對了。此時他看到的大伯幾乎已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隻野獸。一隻瘋狂的野獸。“百歲嬰”已經逃入銅鏡背後。而大伯仍然在撕扯手中衣服的碎片,血紅的眼睛茫然的不知盯向何處,嘴裏還不時發出咕咕的低吼。

    過了許久,他才慢慢平服下來,全身如虛脫了一般,雙腿一軟坐在了地上。眼睛已經不再血紅,望向魯一棄的目光裏只有一些痛苦和無奈。順著他的額頭滴下豆子大的汗珠。這汗珠是因為一番激烈的拼死爭鬥而流的。這番爭鬥,他不止耗費了大量體力,他還付出了傷痛的代價,那對“百歲嬰”在他胸口的一踹,仿佛是把胸骨都踹碎了。這汗也是因為忍耐胯骨處的疼痛而流的,打鬥牽動了傷處,魯承祖能感覺到傷處骨頭的裂紋更寬更長了。

    目前大伯還不需要幫助,魯一棄從魯承祖的臉色就可以知道這個資訊。他沒有時間研究大伯剛才出現的現象。他要去幫獨眼,獨眼已經被拉到銅鏡跟前了,獨眼已經可以清晰地從銅鏡裏看到自己唯一的那只眼睛裏充滿絕望和掙扎。

    其實他完全可以放手鬆開,但他不敢放手。他害怕放手後失去目標,那個“百歲嬰”就又不知會轉到哪個銅鏡後面再次攻襲過來,那樣他就更加難抵抗了;他還害怕放手的一瞬間自己處於鬆懈狀態,那個時刻將成為其他“百歲嬰”最好的攻擊時機。

    魯一棄趕過來了,他要幫獨眼一起拉。他知道,自己雖然不懂技擊功夫,但憑自己的身體和力氣,幫獨眼拉出那個“百歲嬰”還是有把握的。

    獨眼也從銅鏡的倒影中看到魯一棄過來了,他知道那邊的危機肯定已經解決了。他也知道幫手一到自己就立於不敗之地了。他心中不由一寬,兩臂力量鬥漲。竟把那鏈子倒拉出兩步。

    魯一棄快到了,再有一步就可以來到獨眼身邊。他伸出的手已經快觸到獨眼的胳膊了。但他的手卻被彈出,手臂重重甩到一邊,一種麻木心悸的感覺讓他差點透不出氣來。

    魯一棄並沒有受到任何打擊,這是他感覺作出的反應,他提前感覺到了一種力量,那強大神奇的力量是他和獨眼都無法抗衡的。

    魯一棄沒來到及叫獨眼放手。

    獨眼也沒來到對他的動作表示一點驚訝。

    一溜藍光毫無徵兆地出現在鋼鏈上,出現在獨眼身上。刺眼的藍光“刺啪”作響,如同藍色的波浪圍繞著鏈子和獨眼在流動在閃爍。獨眼雙腳像被定在原地,而渾身上下卻在顫抖,身上冒起一陣白煙。整個“陽魚眼”中的光線亮度在不斷忽明忽暗地變化著,讓獨眼的樣子顯得十分詭異。

    隨著一聲悶響,獨眼身體被憑空擊飛出去,跌落在魯一棄的腳邊。屋裏的光全滅了,好一陣,才慢慢亮起。

    魯一棄知道自己錯了。他一直都認為這裏不會有電,電局子不會給這樣偏僻的獨戶拉電的。而現在,獨眼這慘狀明顯是被電流擊了。對家竟然把電也入坎面做扣了。

    獨眼的樣子像是被火燒過死屍,身上發出一股焦臭,那味道有點像是烤糊的肉。一隻眼睛睜得大大的,像是覺得死得很冤,他都沒明白自己到底是落的什麼扣。

    魯一棄試了一下獨眼的呼吸和脈搏,都沒有絲毫反應。看來獨眼真是死了!獨眼就這樣死了!

    魯一棄放平獨眼,解開他腰中牛皮帶。然後開始搶救死去的獨眼。

    洋學堂真能學到許多知識,比如現在魯一棄對獨眼進行的緊急救護,西醫常用,雖然簡單卻實用,可以給溺水、觸電的傷者還陽的機會。

    那這簡單的救護方法是否可以給已經死去的獨眼一個機會呢?

    不,這救護方法是不會給獨眼機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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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節: 花熔金

    花非花,滿屋飄零嗅無香;

    火非火,摧堅熔鋼花幾朵。

    是的,救護的方法是不會給機會的,因為這機會掌握在救護的人手中,這機會是需要救護人的努力才會有的結果。

    魯一棄很努力地做著心臟按壓和人工呼吸。五次按壓,一次吹氣。他反復著這樣的程式。他已經完全忘記了周圍的危險,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救活獨眼。雖然他們相識的時間還不到一個晝夜,雖然他們沒有血緣關係,但他實實在在地感受到他是個真正的兄弟,比親兄弟還好的兄弟。獨眼聽從自己所有的話,處處維護著自己,心甘情願地為自己承擔所有的危險。他必須救活他,他這輩子都沒有體會到過兄弟的感覺,現在剛剛才找到這種感覺,他不能這麼快就失去。

    魯承祖依舊坐在地上,他看到剛才發生的一切,但他沒有能力也沒有辦法來幫助他們。他胸口和胯骨處的傷痛讓他連移動過來的力氣都沒有。此時“陽魚眼”範圍之內又變成一片黑暗,“百歲嬰”隨時都可能從銅鏡背後殺出,說不定還有其他更可怕的扣子正在悄悄逼近。黑暗中他看不到一棄在幹什麼,但魯承祖知道,一棄所做的肯定是必須做的。而自己能做些什麼呢?魯承祖也知道,自己必須在一棄做完那件事之前保證他們不受到攻擊。

    魯承祖摸索到自己的木箱,他熟練的打開幾個屜格,從其中拿出一些東西。然後索性躺倒在地,這樣他可以不費力地觀察到周圍和上面的情況。

    果然有異動,雖然周圍黑暗,但他還是發現東面有幾面銅鏡在悄無聲息地轉動,將擺置的角度改變了。他不知道那裏會出現什麼,但不管那裏出現什麼,其結果都會是對他們不利,所以必須阻止。

    魯承祖拿起剛從木箱裏掏出的一個竹筒。朝著黑暗中的大概位置按動機括。一陣強勁的利物破空的嗤嗤聲,隨後是銅鏡處雨點般的叮叮聲。魯承祖用的暗器叫“銀毫花語”,筒中所藏銀針如漫天雨絲傾灑在東面的銅鏡上。

    暗器放完了,沒有任何反應,也沒聲音,看來“銀毫花雨”並沒有起到任何作用。不,也起到一定作用,東面轉開的銅鏡又悄悄復位了。這樣自行復位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最有可能的就是在“銀毫花雨”的威懾下,對家畏縮了,他們放棄了東面的行動。

    魯一棄仍然在努力,他已經滿臉是汗,但救護的動作卻仍然正確有力。

    魯承祖坐了起來,他又拿起一件東西。那是一把“三聯小弩”,可以一下子發出三支弩箭。他拿著小弩,把小弩擱在膝蓋上,坐著不動。其實他有意無意間把那小弩又朝向東面。那是由於瞎子登太湖石落“鉸龍網”給他的教訓,對家會出乎意料地把同一個扣子反復從同一個方向落下。而且剛才逃脫的幾個“百歲嬰”也都是隱入東面的銅鏡背後。

    屋裏突然間變得明亮,隨即就又變得黑暗。

    就在這一亮一滅之間,魯承祖發出了三支弩箭。亮起光線大概是為了讓攻擊者看清目標,亮起的同時,東面又有兩面銅鏡瞬間轉開。三支弩箭阻止了對家的又一次行動。屋裏還是一片黑暗。

    魯承祖拿起第三樣東西。他的心裏已經有些著急了,魯一棄到現在都沒有把事情做好,而他也就剩這麼一樣東西了。那東西外形是一把木工雕花時用的雙頭方形木錘,它名字叫“梅花雙飛”。

    魯承祖這次握著那錘子,把一端的錘頭指向了西面的銅鏡,身體也側向西面。

    魯一棄已經很累了,他吹氣的時候能感到自己額頭的血管在跳動,眼睛也有些發花。

    屋裏再次一亮,東面有兩面銅鏡與此同時轉開,兩個“百歲嬰”迅疾的身影撲向魯承祖。這次還是從東面襲出。而魯承祖現在卻是背對著東面,那雙嬰撲出的速度極快,他受傷的身體恐怕連轉身都來不及。

    隨著機括的弦響聲和物體破空聲,雙嬰倒縱回去,隱入銅鏡背後不再出現。

    魯承祖心中很清楚,那對“百歲嬰”都受傷了。

    剛才魯承祖就在想:東面依舊是最危險的方向,必須嚴加戒備。但現在武器已不多了,最好能滅了對家幾個扣兒,那樣才有脫出的機會。所以應該給他們來個回落扣。暗器叫“梅花雙飛”,梅花既然可以雙飛,那就是說它兩面都可以傷人。雖然魯承祖把錘子的一端朝向西面,但暗中按住的機括卻是向後發的。所以發出的九支“五分梅花釘”,有七支被雙嬰身體帶走。

    魯一棄終於疲憊地癱坐在地上。他已經盡了他最大的努力,再也沒有氣力繼續下去了。

    獨眼唯一的眼睛眨了一下,顯露出扭曲變形的面部表情,一隻焦黑的手慢慢地向魯一棄探過去。

    這不是屍變,這是復活。獨眼在魯一棄堅持不懈的救護下,終於恢復了心跳和呼吸。

    魯一棄感覺到獨眼的手碰在自己的腿上,他輕輕握住,說道:“你暫時還不能動。”獨眼相信魯一棄勝過相信自己,他放下了手,一動都不動了。同時,他閉上眼睛,調整呼吸,爭取在短時間內恢復自己的狀態。他剛才的感覺讓他知道自己已經死過一回了,而現在如果自己不能儘快恢復,那他還是會死在這個坎面上。

    “陽魚眼”現在是黑暗的,裏面的三個人誰都不說話,也沒有拿出照明的東西。他們仿佛是在等待死亡的到來,也仿佛是在等待光明的到來。

    既然是“陽魚眼”,它就不會像“陰魚口”那樣永遠黑暗,光亮終究會有的。就算亮度不是很高,但它依舊可以讓你感覺到明亮,感覺到灼熱,感覺到力量,而且是吞噬一切、摧毀一切的可怕力量。

    從銅鏡的背後飄出許多閃爍著暗紅色光芒的花朵,花形有點象野菊花,不大,也不很亮。看上去很輕,好像跟柳絮差不多,飄飄悠悠往“陽魚眼”的範圍中落下。

    但那些暗紅色的花朵在魯一棄的眼中就像是血染的一般,充滿了死亡的氣息,猶如魔鬼手中誘惑生靈的摩娑花。許多的花朵在空中飄蕩盤旋,旋繞成一個暗紅的死洞,旋繞成個血一般的旋渦。整個“陽魚眼”的範圍都被這些暗紅的花朵映照成紅色,在銅鏡的反射下,魯一棄他們三個就如浸沒在一個盛滿滾熱血液的大缸中。

    直覺告訴他們,那些花是魔花,是死亡之花,必須躲避它們。而它們也並沒有刻意的墜向他們三個,只是很隨意地在飄落。

    東面的銅鏡再次緩緩轉開,魯承祖抓起鐵鏨對準那漸漸開啟的空檔,隨時準備投擲出去。銅鏡只轉了一個很小的角度,沒有出來任何東西,那開啟的小空隙也出不來什麼東西。除非是風、是氣流。

    空隙裏確實出來了風,出來了氣流,而且很強勁。那氣流順著“陽魚眼”的四壁和佈置巧妙的銅鏡流動,帶動那些飄落的花朵都橫飛起來。

    魯承祖再次平躺在地上,是為了躲避橫飄向自己的紅花。一朵紅花從他身體上方很低的地方飛過,魯承祖感覺到一股灼熱和焦臭,他的鬍鬚和額前發稍有一點發黃捲曲。

    魯一棄沒有躺下,他拿起獨眼的“雨金剛”擋住兩朵飄過來的紅花。那兩朵紅花被擋住,但它們沒掉落,也沒飄走,它們粘附在“雨金剛”的傘面上。魯一棄也感覺到了灼人的溫度,在傘面上傳來,從傘骨上傳來。他還聽到“吱吱”燒熔聲。與此同時,他看到傘的內面出現了兩塊紅印,越來越紅,越來越亮,紅印的中心都出現了白色亮點,冒起縷縷白煙。

    魯一棄把整把傘往旁邊銅鏡上一砸,他知道,必須甩落那兩朵紅花,否則這“雨金剛”就毀了。紅花被甩落了,這一砸,把它們粘附到銅鏡上面了。

    魯一棄看了看手中“雨金剛”,那鋼制的傘面上被燒熔出兩個山楂大小的圓洞。再看看那銅鏡,銅汁在滴落,鏡面在變形。而那紅花是越來越亮,越來越紅了。

    “熔金天火魔菊”,這名字在魯一棄腦中一閃而過,可他卻沒時間想它的出處。他面對的情形已經變得更加緊迫。

    東面開啟的銅鏡又動了一下,氣流發生了變化。已經快被吹拂到西壁的紅花在兩扇銅鏡之間繞了一下,打了個旋兒,回過頭再次向魯一棄他們橫飄過來。這次往回橫飄的紅花已經降落了一些高度,有幾朵最低的已經接近地面,魯一棄他們就算躺著貼緊地面都不一定能躲過。

    魯一棄首先想到獨眼,他躺在地面上不能動彈,自己無法移動避開那些紅花。於是魯一棄對獨眼說了聲:“千萬別動!”,然後拉起獨眼的雙腳。獨眼被往後拖了幾步,又往旁邊拖動了幾步,讓過了最低的幾朵紅花。紅花畢竟不是牆,它們有高有低有空檔。魯一棄便找准一個空檔,把獨眼從空檔裏推到紅花飄來的另一邊。他自己也隨即爬下,貼緊地面,躲過那些花朵。幸虧地面很是光滑,他才能迅速完成這一切。

    魯承祖的身體比獨眼和魯一棄粗壯得多,而那些空檔都太小了些,他知道自己無論從哪個空檔都躲不過去了。紅花離得很近了,他只有強忍身上的劇痛,手腳並用地不住地往後退。花朵的速度比剛才快了,緊逼在他後面,他竟拉不開與那紅花之間的距離。

    他往後撐著退的手摸到一個東西,那是被魯一棄打死的“百歲嬰”。他想都沒想,拼全力把那屍體拖起,摜向緊逼他的幾朵魔花。

    那屍體帶走了三朵花,給魯承祖讓出一個可通過的空檔。

    屍體在劇烈的燃燒,還沒散發出太多屍臭就已經變成灰燼。可怕的不止於此,那火燒完屍體竟然不滅,還在繼續燃燒,而且是在燃燒地面,很快就把地面熔出一個瓦盆大的洞。看來這血紅花朵不僅僅是死亡之花,還是地獄之火。

    他們三人沒時間對這情景表示驚懼,因為四周又有許多紅花落下;因為那銅鏡又動作了;因為有人要他們儘快死去。氣流重新改變流動方向,把原有的和剛落下的所有血紅花朵彙聚在一起,此時血紅花朵之間的距離很小很小了,在也沒有可通過的空檔,真的如同牆壁一般。一堵死亡之花、地獄之花堆壘起來的牆壁橫飄過來。坎面中的人們只能是在熱鍋中掙扎的活蝦而已。

    魯承祖逃出剛才那個空檔後,就想勉強站起,可剛站直身子就又要向側面摔倒,幸虧被趕過來的魯一棄扶住,然後在攙扶下跌跌撞撞地聚攏到獨眼旁邊。

    血紅的花牆壓了過來,再沒有討巧的辦法躲避過去了。

    獨眼早就睜開了唯一的那只眼睛,他也早就清楚了周圍的狀況,現在的情景告訴他又得死一回了。他用手輕輕抓住身邊魯一棄的手臂,他奇怪自己曾經是很懼怕死亡的,可現在面對死亡卻沒有太大的失落和遺憾。

    血紅的花牆已經近在眼前,看來他們真是沒法子了。

    魯承祖站在那裏的雙腿有些顫巍巍的,而他的手卻是有力的。他一把扯開棉袍扣子,脫下長棉袍,從頭頂上抖作一個扇形,朝花牆摔去。

    棉袍裹住好幾朵血紅魔花。棉袍在燃燒,地面在燃燒,地面上出現的孔洞在燃燒。

    魯一棄他們三個在一件棉袍的幫助下又逃過一次必殺扣。可是這裏的扣是不死不休。所以那些要命的花朵還是會轉頭再來。

    和預料的一樣,銅鏡再次調整打開角度,花朵又一次調頭狂撲過來。

    魯承祖在步履艱難地往後退,魯一棄拉著獨眼也在往後退,他們已經快退到東面的銅鏡前面了,他們也已經無路可退了。

    血紅花牆壓迫到跟前了,它們的速度更快,它們的密度更高。這時候,除非是有人沖過去,才可能把那花牆撞開個空檔。

    灼人的熱浪已經壓迫住呼吸了,眉毛、頭髮已經開始發焦捲曲了。

    真的就只有死路了,他們上不了天也入不了地,他們的面前是“火牆”,背後是銅壁。除非他們能吹散“火牆”,撞開銅壁。

    是的,吹散“火牆”!魯一棄真的吹散了“火牆”!

    又是千鈞一髮,又是最後關頭。魯一棄拿起大伯丟在地上的鐵鏨,把鐵鏨插進銅鏡開啟不大的空隙中,他用力朝外一撬,銅鏡晃了晃,卻沒怎麼動。可那逼迫過來的血紅花牆卻明顯頓了一頓。魯承祖看出一棄的用意,他回轉身,在另一邊也抓住鐵鏨,伯侄兩個一起用力。

    “嘎嘣嘣……咣”,一聲巨響,有四扇銅鏡一起轉開到最大角度。一股勁風直沖而出。花牆散了,血紅花朵毫無規律地飄向各個方向。南、北、西三個方向的銅鏡上,還有地面上、屋頂上,到處都有。那些花朵一粘即燃,一粘即熔。

    “陽魚眼”重新變得明亮。屋頂有好幾處火光,隨著那火光的燃燒,也有汁水滴下,黃燦燦的,是銅汁,這“陽魚眼”屋頂構築材料也是銅,,這裏竟然是個銅頂“陰陽屋”。屋頂燒熔的銅汁和地面上銅鏡燒熔的銅汁匯成一片,在火光的閃爍照耀下,明晃晃、亮汪汪的。

    那血紅魔花溫度極高,碰啥燒啥,可燃燒後都是往深處燒熔,火苗引燃的面積並不大。所以這“陽魚眼”的坎子面並未被燒斷,這裏仍是個無路無生的絕斷坎。

    魯一棄他們鬆手,銅鏡重新關合上。雖然仍未脫出,但魯一棄還是深深的松了口氣。他看著那些燒熔金屬的紅花朵,在不斷變紅不斷變亮。“熔金天火魔菊”這幾個字又在腦中出現。他在腦海中搜索。他覺得這紅花的資訊很重要。

    他找到了,《西域記-天物解》記載:西域有惡山,產火精,形如菊。燃金、木,勢不止,遇水旺,唯土石能阻。謂熔金魔菊。《神器說論》講:神之三味真火之意實取西方魔域菊形火精,其名熔金天火魔菊。

    魯一棄口中喃喃著,反復琢磨文中之意:“燃金、木,勢不止?燃金、木,勢不止?遇水旺?”

    就在他仔細琢磨的時候,獨眼感覺到地面的變化。他一直到現在都還躺在地上,雖然有幾次他也想站起來,可都是力不從心。他貼緊地面的後背很容易就體會到不同的感覺。他馬上拉拉魯一棄的褲腿,輕聲說了句:“下麵。”

    獨眼的話讓魯一棄也馬上注意到地面,光滑的地面顏色在變,由暗黑變成暗紅,而且還在繼續變紅變亮,地面的溫度也在快速上升。特別是剛剛被血紅魔菊燒出的兩大洞處,一團團的火星從洞中噴出,在空中飛舞。剛才那些魔菊把地面燒熔燒透,不知在下面又引燃了些什麼,那些東西正在地下熊熊燃燒。

    魯承祖用鐵鏨敲了敲地面,發出的是空悶的金屬撞擊聲,這地面原來也是金屬的,卻一時看不出是什麼金屬。而且這裏的地面是架空的,下面有夾層或者密室。

    現在的“陽魚眼”就象像只金屬盒,不更像只鍋,一只有蓋的鍋。它正放在爐火上面燒煮,燒煮魯一棄他們三個。

    燒煮美味是需要很多種調料的,首先是油,所謂油烹水煮嘛。而這裏的燒煮沒有油,水倒是不缺。地面上的大洞慢慢湧出兩股火紅的水流,那水在翻騰著,像是剛剛燒開。水本身並不紅的,是水中漂浮滾動的魔菊把這水流映照得火紅。不知道為什麼,這水中的魔菊和銅鏡銅頂上粘附的魔菊不大一樣,它們不是暗紅的,它們是火紅火紅的,而且特別的亮。

    火紅的水流和滴淌的銅汁混合在一起了,所經之處,銅鏡紛紛倒落在水流之中,很快就溶化不見。而銅鏡上粘附的魔菊掉落其中後,馬上也變得火紅,變得明亮。

    “原來這就是遇水旺,魔菊遇到水不滅,反而會燒得更旺,溫度也更高。魔菊溫度一高,燒熔銅鏡的速度也就更快。”眼前的景象給了正在琢磨文字意思的魯一棄一個答案。

    知道了答案,也就意味著絕望。

    “陽魚眼”中現在是熱浪滾滾。地面的溫度在不斷變熱,地面上的洞口在逐漸擴大,地面從洞口處也開始在溶化了。流淌著的熱流其勢頭也越來越兇猛,糾裹著地面上的銅汁和不斷倒落溶化的銅鏡朝魯一棄他們包繞過來。

    面前是火海油鍋一般,背後銅鏡豎立鐵壁一般,暗處還有鬼魅般的“百歲嬰”在伺機給予致命一擊。

    魯一棄他們再次無路可逃,再次必死無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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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節:院中院

    當年離開家的路是那麼難,現在回家的路更加難。魯承祖抹去一把汗,長歎了一口氣,他現在最後悔的是把一棄帶上這條死亡之路。他不吝惜自己的生命,只是自己這唯一的侄子,他年輕的生命才剛剛有點絢麗的色彩,卻要溶入這片刺目的血紅之中。他現在能做些什麼?什麼都做不了。也許可以期盼,期盼奇跡的再次出現。他定定地看著“陽魚眼”的魚尾部,那裏的銅鏡也在溶化,但並沒有出現當年那樣可脫出的缺口,很明顯,坎子面沒有破。他知道,照這樣溶化下去,那缺口遲早會出現。但他們肯定是等不到了,就算能等到,那混合了銅汁的熱流也早就把那魚尾處覆蓋,無法過去了。

    “要是現在那裏能破開就好了”魯承祖自言自語的說道。

    魯一棄把背心處被“百歲嬰”撕破了大洞的棉襖脫下,是由於他已經熱得不行,也是由於要給獨眼的背部墊點東西,不然獨眼就要被烤焦了。他聽到了大伯的話,他順著大伯的目光望去,那裏是陽魚的魚尾部。他又看了一下地面上流淌的火紅熱流和熔滴的銅汁,這些還沒有完全覆蓋整個“陽魚眼”,他們還有途徑到達那裏。

    “那裏真可以出去?”魯一棄邊把獨眼拉起邊問道,他知道如果不抓緊時間,那路徑就要被熱流覆蓋啦。

    “我當年就是從相同方位的缺口逃出去的,可現在那裏沒有缺口。”魯承祖沉重的說道。

    “這麼說,那裏應該有條活路,至少也是個薄弱處,也許可以炸開它。”魯一棄不太習慣說坎子行的切口,其實活路叫缺兒,薄弱處叫空兒。

    邊說著話,魯一棄邊把獨眼背在身上,現在的情形真是不能有一點耽擱了。

    他們開始向魚尾處移動,魯一棄背著獨眼。魯承祖一手拄著自己的鐵鏨,一手撐著獨眼的“雨金剛”。他們盡可能快地移動,因為通往那裏的路徑就要被熱流覆蓋了,因為腳下的地面已經燙得站不住腳了。

    路走了一半,魯一棄忽然站住了,他回頭,雙眼望著大伯,很鎮定也很平靜地問了一句:“還回家嗎?”

    魯承祖愣住了,現在這個節骨眼還問這樣的問題,這個自己養大的侄子在這一天裏給了他太大的驚異和不懂,他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回答,只好反問了一句:“還能回嗎?”

    魯一棄背著獨眼往回走,他們回到原來呆的地方。魯承祖跟在後面,他不知道一棄要幹什麼,但他知道必須跟著他走。通往魚尾的所有路徑漸漸被翻騰的熱流和滴淌的銅汁覆蓋,他們已經失去了唯一一個逃出的機會。

    魯一棄重新把獨眼放下,從大伯手中拿過“雨金剛”把它撐好,擋在獨眼身前。他示意大伯也躲到“雨金剛”的背後。魯承祖有些艱難的蹲下身子,渾身的疼痛和灼人的熱浪讓他感覺到呼吸困難。

    魯一棄站在東南方向的一塊銅鏡面前。他掏出手槍,裝滿子彈,但他並沒有開槍,而是盯住那面鏡子,仿佛在欣賞鏡子中自己的身影。魯承祖和獨眼不知道他在幹什麼,他們有些著急,熱流已經相距不遠,地面更是燙如烤板,獨眼貼著地面的黑包布已經開始冒起白煙,隨時都會燃起明火。

    在看不到的地方也有人在著急,那人是為熱流銅汁流淌得不夠快而著急。他同樣不清楚魯一棄要幹什麼,但已經有四個“百歲嬰”按他的意思守候在那塊銅鏡背後,隨時可以殺出。

    魯一棄舉起槍,忽然側身跑動,非常快速。跑動的方向是東北方向。

    槍響了,他一邊跑一邊開槍。子彈射中東北角的一塊銅鏡,這銅鏡曾經有“百歲嬰”進出過,就算不是缺兒,也至少是個空兒。所謂空兒其實就是坎面兒暗藏扣子的地方,也包括扣子撒出通道中的微小空檔,以及扣子發揮作用的邊緣區域。魯一棄剛才站在東南方的銅鏡前,這銅鏡就是個空兒,現在他槍擊的銅鏡也是個空。這就像技擊招法一樣,花式越多,漏洞也就越多;這坎面兒中的扣子越多,空兒也就越多。

    和剛才槍擊倒懸“百歲嬰”一樣,那銅鏡上擊穿的圓孔很整齊,沒有四散的裂紋。魯一棄跑出六步,打了六槍。六個圓孔一個接著一個,連成一個弧形,再要有兩顆子彈,那弧形就可以變成一個圓,就可以把一塊小銅鏡從大銅鏡上分離出來。

    可是魯一棄槍裏沒子彈了,他也來不及裝子彈。他沖到銅鏡前面,舉槍柄就砸。他必須快,他必須在暗藏之人沒看出意圖前完成要做的事,他必須在“百歲嬰”接到指令趕到這面鏡子背後前做完這件事。

    暗藏的人沒明白魯一棄要幹什麼,但他還是發出指令,四個“百歲嬰”也已經快速移位,到達東北的銅鏡背面。

    銅鏡上的弧形被砸得朝裏彎倒了一些,魯一棄掏出手雷,拉開保險,塞在這個彎道的弧形空隙中。暗藏的人明白了魯一棄的意圖,可是他不知道用怎樣的指令讓“百歲嬰”把那冒煙的圓黑東西弄走。

    手雷爆炸了,就在魯一棄也躲避到“雨金剛”後的一瞬間爆炸了。銅鏡的碎片如同雨點一樣四濺,爆炸的氣浪差點把“雨金剛”掀飛。魯承祖和獨眼死死抓住傘把和傘骨,“雨金剛”這才穩在那裏擋住無數的銅鏡碎片。

    爆炸的氣浪剛剛平息,魯一棄就把手槍裝滿子彈沖到炸出的缺口前。缺口外倒躺著四個“百歲嬰”在掙扎、在抽搐。他們的臉上身上插滿了銅鏡的碎片,被氣浪震出鮮血從七竅中流淌出來。

    魯一棄馬上趕回,背起獨眼,往缺口跑去。他們才到缺口的處。熱流和銅汁就已經把剛才停留的地方覆蓋,魯一棄的棉襖在血紅的熱浪中冒了個火苗就不見了。

    那缺口不大,但很適合“百歲嬰”進出。旁邊的銅鏡背後是厚厚的磚岩,幸虧是找對地方,不然就算炸碎銅鏡還是無法脫出。

    魯一棄先鑽出去,然後才能把獨眼接出來,最後是魯承祖在一棄的幫助下爬出來。魯一棄順便朝“陽魚眼”裏瞧了最後一眼,熱流和銅汁已經覆蓋了整個坎面,中間的地面已經溶化並向下塌陷,屋頂的銅汁如下小雨一樣滴下。這裏真的成了一個魔鬼的煉爐,惡鬼的火窟。

    缺口外面是一道高牆,黑乎乎的,看不出到底有多高,抬頭往上,只能看到有一些小雪花從上面的黑暗中飄下。魯一棄辨別了一下方向,背著獨眼順高牆往右走去。魯承祖還是一手拄鐵鏨,一手撐“雨金剛”跟在後面。他們腳下不停,連繞了好幾個彎。終於走不動了,魯一棄和魯承祖都累得喘聲如牛,於是不約而同的停住腳步。

    魯一棄沒有放下獨眼,他知道這裏不能久留,他只要能喘口氣。

    “一棄啊,這路對嗎?”魯承祖一邊喘一邊問。

    魯一棄沒回答,好一陣後,等呼吸平穩了些,他才說道:“大伯,你從前破魚尾脫出,是離家而走。今天我們是要回家,所以要破魚額而出。這牆是沿魚脊繞向而砌,出來後往右是東北方向。如果陰陽魚外有八卦圖外布的話,我們所走方向應該是坤位。八卦的坤卦是六個陰爻,陰爻其形中斷卻正好表明是活路一條。”

    “對家會不會又反其道而行?讓我們自投死路?”魯承祖對沒有實際經驗的侄子還是不怎麼放心,剛才在“陰魚口”選擇進口時,他聽從了侄子的見解,可是卻走入了一個沒有活路的坎子面。

    “應該不會,你說過,你當年出來時第一道坎就是‘陽魚眼’,我們進來那它就應該是最後一道坎。既然在它外面再也無坎了,那對家的佈置就該重新合正位,因為這路他們是留給自己走的,在他們預計中,根本就沒想過會有其他人能闖入到這一步。”從魯一棄的語氣裏可以聽出,他對自己的理解和分析很自信。

    歇息了一會兒,他們繼續往前走,雖然魯承祖對侄子有些不放心,但他也真是沒有更為高明的見解。

    沒走多遠,他們真的看到了一個簡單門樓,那是二進院的門樓嗎?是的!應該是的。

    魯一棄他們氣喘吁吁、跌跌撞撞地來到門口。那是座和一般人家一樣普通的門樓,顯得很單薄,和兩邊高大的圍牆極不相稱。在門口一眼就可以看出二進院子也是寬大異常,所以配上這麼扇門真有點肥牛配櫻桃口的感覺。

    如此單薄的構造是很難佈置坎面的,而且按照魯一棄的分析,這門是給對家自己走的,那就更不會有坎面兒佈置。所以他們很從容地站在了門口。

    門是大開著的,透過稀疏飄落的小雪花,從門外隱隱可以看到二進院裏依稀有個建築,那建築給魯一棄一種莫名的親切感和吸引力。於是魯一棄想都沒想就邁步走到了門裏。

    他看清了那座建築,是個小宅院,一個和北平許多平常人家差不多的四合院,一個被四合院包圍其中的四合院。

    這就是我的家?這就是我的家!沒等大伯開口,魯一棄的感覺就給了自己一個肯定的答案。

    “放下我!”魯一棄背著的獨眼邊說話邊掙扎著要下來。“我不能進去。”

    魯一棄很奇怪:“為什麼?”

    “規矩,是規矩。”獨眼嘴裏的規矩是江湖規矩,也是倪家規矩。江湖上門派之間,是不可以到對方總堂和內祠的。而倪家的規矩是不得進人家祖屋的,祖屋都有這家祖宗魂靈和家神護佑,會對幹盜墓的不利。

    魯一棄雖然不是江湖人,但他知道江湖上有些規矩是比生命都重要的。他把獨眼放下,安置在內側臺階下面。他從大伯那裏要過來“雨金剛”和“屍犬石”。他把“雨金剛”放在獨眼身邊,把“屍犬石”放在獨眼掌心,然後把獨眼手掌握得緊緊的。

    魯一棄的心中有種難言的酸楚,但他說話的語氣卻是異常地平靜:“你躺著別亂動,觸電後恢復的心跳和呼吸隨時可能再次停止。我很快就回來帶你出去。”

    獨眼卻笑了笑,沒說話。可就在魯一棄要站起離去的瞬間,獨眼一把抓住魯一棄手臂:“你沒說屍偶如何發聲。”

    魯一棄搖搖頭說道:“你這人呀,知道音樂盒嗎?回去我送你一個,你一看就知道了。所以你一定要保住性命,不然我的音樂盒就不知道該送給誰了。”

    “給我!”獨眼很堅決地說“我死,放我墓裏,也讓我後輩同道不至於走空。”

    “那我給你多搞個屍偶陪葬。”魯一棄也笑了。

    “快走吧,辰光不早了。”魯承祖在催促,語氣很是焦躁不安。說完這話,他就頭也不回地向那四合院走去,腳步雖然一瘸一拐的卻走得十分堅定。

    魯一棄也站起身來,他看到獨眼嘴巴誇張地開合了一下,卻沒發出聲音。獨眼焦黑的右手食指僵硬地斜斜指著一個方向。魯一棄不用順這手指的方向看,就已經知道他指的是魯承祖,但獨眼所做口形是什麼意思,他卻沒看出來。獨眼的嘴巴又很誇張的動了一下,依舊沒有聲音。這次魯一棄看出那口形是什麼意思,所以他對獨眼也誇張地做了個口形。

    獨眼看到魯一棄做出的口形。他嘴角牽拉了個不太明顯的笑意,然後緩慢地拖起身上的黑包布把自己連頭帶臉都蓋了起來。

    魯一棄走出好幾步,他再次回頭看了看躺在那裏的獨眼。裹在黑包布裏的獨眼一動也不動,就像是一具待葬的屍體。小雪花飄落在黑布上,再滾落堆積在黑布的皺褶裏,在獨眼身上勾畫成幾道淺淺的白色溝槽。他忽然覺得有一些寒冷,不禁打個寒顫。他和魯承祖的棉襖在“陽魚眼”都被燒掉了,他們現在身上只剩下殘破的小褂子和貼身衣物。

    魯一棄站在小四合院的門口,他卻沒有回到家的激動,這院中四合院的門樓很小,大門緊閉著。門的兩邊有一副對聯:“定方園不舍規矩,執大工難得心性。”上有一橫批:“匠心慧和”。從這對聯可以看出這裏是一個工匠世家。

    很明顯,魯承祖倒是真的到家了。他走上臺階,在大門的環扣上擺弄了幾下,大門被打開了。魯承祖只把門推開一個不大的間隙,側著身子擠了進去。魯一棄也跟了進去。進來後的魯承祖並沒有馬上往裏走,而是重新把門關上,把門栓插好,然後從門框邊的牆縫里拉出一根馬尾弦,系扣在門栓尾部的小孔裏。

    魯一棄知道,大伯這是在拉弦布坎。魯承祖的動作很快,布完一道坎子就馬上往裏走。過影壁牆時,把牆角往上第四磚翻身布了二道坎。其實魯承祖心裏知道,這些坎不大可能擋住對家的闖入,他只是想多爭取一點時間,他不清楚魯一棄在這裏需要多久才能找到感覺。

    魯一棄跟在大伯背後,他沒說一句話,他也幫不上忙,只是默默地看著大伯熟練地操作。然而他還是覺察到有什麼不對勁。只是意識中模糊的覺察,卻沒有發現到。他看看大伯,他希望大伯能發現點什麼。而魯承祖只是忙著做自己的事情,他拖著傷重的身體,在垂花門的背後扳井字格為口子格,布下了第三道坎。

    這時的魯承祖已經累得呼呼直喘,再加上身體的傷痛,熱汗夾雜著冷汗一起流下。魯一棄知道大伯現在是極度的疲勞和虛弱。從頭更未到闖入到現在,他們水米未進。而且還一直處於高度緊張和全力搏殺中。更重要的是大伯已經幾度受傷。

    院子裏,魯承祖想再布一個“形影雙迷障”,就俯身去移動一個海棠花的花盆,可是沒能移得動。魯一棄正想過去幫他,他卻搖搖頭放棄了:“算了,還是快進去吧。多這麼一道坎也不見得能阻了他們多少辰光。”

    兩個人沒再動任何東西,他們直接就來到正房門口。魯承祖拿“活舌鉤針”小心地挑開了門環上的“蹄踏蝴蝶扣”,走進不是很大的正房。正房裏很暗,魯承祖卻似乎都能看得清楚。他沒任何磕碰就把房裏的幾盞燭火點著了。正房裏登時一亮。一塊巨大堂匾出現在魯一棄的面前。

    正房廳堂的中央簷梁上懸掛著巨大堂匾,上面寫有兩個篆體金字,那金色由於時間的久遠已經變得黯淡。但字體卻是有力有骨形神兼備。魯一棄認得,這兩個篆字是“般門”。這這兩個字讓魯一棄既感到很熟悉,又感到距離非常遙遠。

    面對正屋裏的每一物,魯承祖卻是感慨萬千:“二十多年了!這裏倒是都沒變。”

    這句話魯一棄聽得有些不對滋味,眉頭不由一皺。他又看了看“般門”那塊匾額,再看看大伯的臉,欲言又止,欲言再止,終於忍不住了……

    “別問,先拜門宗祖先。”魯承祖看出侄子有強烈的解疑**,他面色凝重的制止了。現在已經不需要問任何問題了,如果魯一棄真的有超凡靈性,一會兒之後他什麼都知道了。如果他沒那天賦,那他真是少知一點好一點。

    魯一棄走到正屋中間擺放的祭桌前,祭桌上有好多塊牌位,而中間最大一塊上只有七個字“祖師匠神般公位”。魯一棄從旁邊的香筒裏抽出三支香,隨手摸了一下祭桌面。然後劃著洋火,點燃那三支香,恭恭敬敬地將香插在香爐裏。在祭桌前面有一個拜墊,魯一棄撲倒在拜墊之上,連磕三個重重的頭。做完這些,魯一棄覺得有一些重要情況必須對大伯說,卻再次被大伯止住。

    魯承祖示意一棄站起身來。然後他走了過去,用手中拄著的鐵鏨撥開拜墊,拜墊下是青石鋪成的地面。魯承祖又小心翼翼地從脖子上取下一個掛件。魯一棄跟著大伯許多年,卻從不知道大伯戴著這麼個掛件。

    當那掛件從大伯胸前拉出時,魯一棄見到一團靈動跳耀的氣息,氣息中有暗紅、暗綠、米白三種色彩在流動。那是一枚玉石雕成的斧頭,沒有柄,造型很寫意,手法也很簡單。那玉石古鏽斑駁,溫厚潤澤。從外相做工就可以看出是古時玉件留傳到今,而不是古玉留今再做的物件。

    魯一棄知道,玉件的貴重首先是看它的年代久遠和文化底蘊,是否有名人標識。其次才看它的潤澤程度,也就是行中說的幾分毫、幾分透。一般來說越是古物越不可能有十分精巧的雕刻。所以遠古留下的珍稀玉器多是外相朴拙無華的玉玦、玉環,也有少數其他形狀用途的玉件兒。這樣的東西往往都能賺到大錢。而現在大伯手中的這枚玉斧,可以說是個少見的極品。

    魯承祖彎腰,找到拜墊下青石地面上一個不大的口子。魯承祖把這玉斧的斧口從這口子中輕輕插入。玉斧滑入口中,正好把那口子塞得沒一絲縫隙。魯承祖左右手抓住系在斧子背後的掛繩,往外繃緊,然後旋拉了個一百八十度。

    做完這些,魯承祖直起腰退後兩步,魯一棄見大伯退後,他也往後退了挪動了些。這一刻,魯一棄忽然感覺很緊張,他已經不像在大門口那樣沒有絲毫回家的激動。他心中忽然冒出一種難言慌亂,那是一種近家情怯般的慌亂。他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很響,一聲,兩聲……當第五聲響起的時候,青石地面也發出一陣很響的聲音。那玉斧插入的前面旋開了挺大個圓形洞口。

    正房裏的燭光照不到圓洞下面,魯承祖不用看就知道那裏面很黑很黑。他清楚那燭光的確照不到圓洞下面,就連洞口邊緣都照不到。

    可是魯一棄沒覺得那洞裏黑。就在這洞口開啟的同時,魯一棄眼中卻見到一蓬紫氣噴湧而出,紫氣中華光四溢、瑞氣縱橫。這是寶氣,這就是寶氣,魯一棄根本不需要靜心凝目細細感覺,紫色雲霞般的寶氣已經把他包繞其中。那紫色氣息在升騰,在起伏,在洞口處如蓮花般綻開,迴旋著的紫色光環在正屋中層層疊疊,一**散開。

    魯承祖沒有那樣的感覺,他根本無法體會到一棄現在擁有的世界,但他從一棄臉上表情看出了異樣。他沒說一句話,他看著自己的侄子如同著魔了一般直往那圓洞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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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節: 三聖石



    一書得觀機巧授,千古留名兩工匠;

    福兮禍兮皆造化,天寶八方定凡疆。

    風水學有陽宅與陰宅之分。多少尋求家興族旺之人一般都在陰宅上做文章,千方百計要給祖墳點一個藏風聚氣、顯龍臥虎的好穴。其實陽宅的風水對福禍運道的影響更大,而且陽宅本身的環境地點構造佈置與居住之人的心理、生理都有著很大關聯。所以,古時富貴講究人家都挑選水活路通、依鄰豐榮的地方建陽宅,而且在建宅時還要在風水眼上安置鎮宅重寶。

    但俗話說,風水輪流轉。這風水是會變化的。比如說這依靠豐榮,宅子所依之山丘、樹林本身就有四季枯榮的變化。而所安置的重寶,不管是何種極至寶物,它瑞祥寶氣的護佑也是有變化的。這些寶物一般是一百年瑞氣騰躍,可保家、人皆旺;一百年瑞氣平和,那樣家道也就平常,無富貴也無貧災;再有一百年則瑞氣盡斂,寶物自身需吸收日月天地之精華,此時寶物則無護佑之功了。所以,人們常講富不過三代,就是此種原由。

    魯一棄走下圓洞,那下麵有青石鋪就的臺階可拾級而下。越往下走,那騰躍起伏的紫色氣息倒反而淡了、暗了。底下是一個怎樣的地方,魯一棄沒有一點感覺,他只能清晰的看見那層層紫氣是從一塊黝黑大石上升騰而出。

    那石頭有床榻大小,朝上一面看上去挺平整,象一塊石坪。魯一棄心中莫名地感到這石頭很親切,很溫馨,是他的一個起點,也是他的一個歸宿,真的和夢中家有一樣的感覺。他仿佛覺得自己前世也是一塊石頭,是從這大石上掉下的一個棱角。

    魯一棄走了過去,沒有躊躇,沒有猶豫。它的心中有不可名狀的依戀和興奮,他伸出雙臂,那手臂間是撫摸的渴望和擁抱的衝動。

    手指輕輕落在石頭上面,很小心,很溫柔,就像是在撫摸情人的身體。石頭的手感很潤澤細膩,但它的表面並不光滑,佈滿凸凹的紋路。那些紋路像文字,也像圖畫,似乎在訴說著什麼。

    手指在拂拭,在撫摸,在劃描,在感覺。那些紋路他似曾相識,卻又不知道在何時何地。他把自己的臉頰輕輕靠在石面上。一瞬間,他感覺腦海中許多的線條文字圖案在飛舞盤旋,那些記憶中曾經不懂不認識不理解的東西全彙聚在一起,一幅畫面出現在他面前:山巒起伏,林茂原翠,一條奔騰的大河岸邊,柳樹拂揚。仿佛有三位古服高髻之人,他們盤腿坐在一方大石之上,他們手舞足蹈,指點天地山河,在論說著什麼。

    他不由一驚,把臉離開石頭。眼前依舊是黝黑大石放出淡淡紫光,剛才的幻境已消失無蹤。而那幻境對於他來說,感覺是那麼的真實,像是看到一幅畫,像是在讀一本書,像是推開賞景的窗。他有些不由自主地再次把臉貼上去,幻境又出現了。這次他沒有馬上離開,他對那幻境充滿了好奇和嚮往。同時他感覺自己有溶入這石頭的強烈**,而這石頭也有一種力量在吸引他容納他。

    魯一棄再次離開那石頭,並且退後了一大步。但此時他的目光變得迷離,似看非看;他的表情很茫然,無喜無悲,無嗔無歡。他慢慢褪去身上所有衣物,赤條條如剛出世的嬰兒般。他重新走向那塊大石,他俯向石面,把整個身體蜷伏在石面上。那姿勢是母親腹中胎兒的姿勢。

    是的,魯一棄這一刻沒有了自己的思維,他的腦中只有無數的文字圖案線條在飛舞盤旋,有大石上的,也有他見過記得的那些古玉、石片上的。他也沒有了初冬寒冷的感覺,只感覺到母體般的溫暖。他現在就是個重新回歸母體的胎兒,感受著母體帶給他的另一個世界……

    兩千四百年前,魯國有一名工匠叫公輸般,是一位宅心仁厚、匠心獨具的大匠。他遍走天下,建屋架橋,修路造廟。同時訪名匠高人,求學過人技藝。不管他走到何處,身後都跟著一位道人,從早到晚都手持一管筆,像是記寫些什麼。

    公輸般與道人並不相識,他也不知道這道人是什麼時候跟在自己後面的。而且那道人好像不會說話,與公輸般從未有過一句交流。公輸般心地仁厚,對這些方外之人很是客氣,每次息工吃飯都邀道人同桌共食,而且都是讓道人先吃。就連主人家敬奉的師父飯,開、收工宴,也是把那道人讓在上座。那道人跟在公輸般背後足有三年,公輸般的弟子門人都管那道人叫筆道人。

    西元前450年,楚王將發兵去攻打宋國。請公輸般到楚國製造攻城器具。公輸般雖不願,可是卻無法拒絕楚王。當時墨家始祖墨翟便冒著被殺的危險,來到楚國勸阻楚王進攻宋國。楚王不允。墨翟便言楚國無法攻入宋國,因為他已經派遣禽滑厘率領墨門三百名弟子,帶著自己設計和製造的守城器械去宋國協助守城。楚王不信墨翟的守城器械可以敵過公輸般的攻城器械。於是命二人演示一番。公輸般運用各種器械和方法,對其九攻,墨翟則一一化解,予以九守。楚王見公輸般的器械果然無法攻破墨翟的防禦,便放棄了攻打宋國的計畫。

    墨翟出了楚王宮殿,公輸般卻在宮外等候。他邀墨翟來到一個僻靜之處,擺出攻城九變之法,墨翟看後大驚,此九變他無一能解。公輸般言曰:此九變之法非我所能,我可帶你見設九變之人。墨翟隨之欣然前往。

    一條大河邊,遠處有山巒疊嶂,近處有綠原叢林。在翠綠柳樹之下,黝黑大石之上,盤坐著筆道人。筆道人微笑著示意公輸般和墨翟也坐上大石,然後取出一幅帛卷在大石上攤開,讓二人同觀。

    星移斗轉,不覺間三個晝夜。道人收起帛卷,拿筆在大石上寫下“論得”二字。於是墨翟先說,他把三日中從這帛卷上學到之術論說一番。有疑有錯之處筆道人會在石上寫出加以點撥。公輸般也將所學論說一番,筆道人也一樣指點。兩人這一番論說又是一個晝夜。

    第五天的早晨,風朗露清,輕煙縹緲。筆道人取玉牌一塊,玉盒八隻。然後啟仙唇朗聲吐真言:“昔時禹分九州,定疆界,此疆卻非一元俱統的神州之疆。這是因一元之形中有八處世間極凶穴眼,破一元俱統之局。前番滅紂封神,各仙家大犯血光殺伐之厄,毀了數百年乃至千年修真善果。所以此番八寶定凡疆皆由凡間聖賢力行其事。我觀天下博愛之心、至巧之技兼具的唯二賢。這廣播福澤的大事二位一定不會辭拒。”

    道人指指那八隻玉盒言道:“此八件天寶,各攜‘金’‘木’‘水’‘火’‘土’‘天’‘地’‘人’五行三才八道仙旨。凡間八處極凶穴眼相距不遠都有極祥瑞之地牽制。你等須在這祥瑞之地建可靠築構安放這八寶。如能遂天意人願,天寶歷經八極輪回之數,蓄滿天地日月精華,飽浸世間萬千氣象。那時將其投入極凶穴眼,則凡疆永固。”

    “何為八極輪回?”墨翟問道。

    “百年興,百年平,百年蘊,三百一輪回,八極八輪回。”

    “我等如何可保數千年後之事?”公輸般也問道。

    “那就要二位賢聖的後代子孫能做到奇巧代代傳,仁慧世世有。但世事神仙也難料,天意還須人力為。有些事情是要看世人造化的。”

    道人把面前八隻玉盒三隻推至墨翟面前,五隻推到公輸般面前。繼續言道:“這四個晝夜之中,你二人所學機巧側重各不相同。公輸般是巧多過機,你來定天地人金木五寶。方向東北、東、東南、南、西南。你將此玉牌上這五穴之處境形、景貌記下。墨翟是機多過巧,你來定火水土三寶,方向為西、西北、北。這三處卻是更加艱難,須沖險破難、鬥妖伏魔。你墨門多俠義勇士,你定這三寶也算是合天意吧。你可記下三穴境形、景貌。”

    等到公輸般與墨翟記下玉牌上所需內容後。道人用那幅帛卷將玉牌整齊包裹好,在大石上點弄一番,大石上開啟出一個石匣。道人將帛卷與玉牌放入石匣,然後重新封閉好,竟無一絲縫隙凹凸。

    做完這些,筆道人含笑面對二人,繼續言道:“今日我三人在此石之上設了這個三界之中數千載來第一大局,此石亦得此福澤,後世會把它喚作‘三聖石’,待八極歷數圓滿,自會石破天驚。貧道此處還有幾句偈語送二位,或許可保數千年子孫不改祖宗之願。”

    於是在白帛上寫下“七分天機三分巧,守則一方,出則天下。”交與墨翟並言道:“你墨家子孫終難舍俠勇殺伐聲名富貴,卻也有棄之者都為隱士高賢。”又寫下“三分天機少人曉,多布寶,少紛擾;七分巧工廣傳道,惠世人,養幼老。”交與公輸般並言到:“般門子孫雖無巨擁高座,卻能保代代衣食滋潤,技藝名揚四方。”

    最後,筆道人在大石之上畫了一個圓,信手而來,卻是很圓很圓。象他這般廢規矩而成方圓,非得靈台萬丈空明,心鏡不沾塵埃。

    “但願果真八方穴定,但願凡疆真能如同此圓!”道人說完飄然而去,隱入縹緲的霧靄之中,留下石上墨翟、公輸般也漸被霧靄掩蓋。

    魯一棄猛然醒來,他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他感覺自己睡著了,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當他的意識還在夢中情景未曾恢復過來時,卻發現自己眼前的石面上有一個圓形的紋路,很圓很圓,和那道人畫的一樣圓一樣大。那圓中紋路縱橫,此起彼伏,倒像是地圖一般。隨後,他發覺自己的手所放之處似乎正是那道人開啟石匣的地方,手指不由地輕輕點撥。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做,其實他剛剛在夢中並未注意道人開啟的手法,但他好像天生就會一般,他的手指在此處點撥自如。石匣悄無聲息地開啟了,魯一棄立刻覺得那紫色氣息騰躍得更加生猛靈動。他抬起身體,探頭向那石匣中看去,一個包裹,正是他夢中見到道人放進去的包裹。

    魯一棄小心翼翼地把包裹取出。那帛捲入手非絲非革,竟不知道是什麼材料製成。魯一棄把它攤在大石之上,慢慢翻開。在紫色光華的照映下,能看見淡黃色帛卷上有密密麻麻的篆體小字,在右角最上端是三個較大篆字,魯一棄認識,那三字乃是《機巧集》。其下一列文字內容是“識三界之變皆有律規,謂機;作得奇器改控律規,謂巧。具機巧者其心、氣、力、智皆趨至聖;其能可福惠濟世,萬代功成”。淡黃色的帛卷之中還包有一塊羊脂玉牌。玉牌上也刻滿文字,字很小,而那字體更為古老,一時看不出是金文還是甲骨文,無法知道刻的都是些什麼內容。

    魯一棄這時感到很是寒冷了,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是一絲不掛。他滑下石頭,穿好衣物,把那《機巧集》和玉牌重新包好,在貼身衣袋中放妥當。他現在急切地想上去,他不知道自己已經下來多長時間,上面現在到底是什麼狀況?對家有沒有開始破坎闖陣呢?

    魯一棄剛走上臺階,身後“轟”然一聲,回頭看去,那三聖石突然自行破碎,變成一堆碎石,那環繞的紫光也瞬間盡消。魯一棄心想,果然是應了剛才幻境中那道人所講石破之說,卻不知那天驚會應在何處。

    魯一棄很小心地從洞口探出身子,他非常的警惕,脊背處的肌肉繃得緊緊的,小腿足尖運足力量。就像是個偷偷捕食的豹子,隨時可以撲出也能瞬間逃離。剛才在下來之前他就已經發現有好多地方不合常理,幾次要說都被大伯止住。

    上面正屋之中一片死寂,只有那幾支蠟燭的火苗依舊在跳動撲爍。正屋的門敞開著,大伯不知到哪里去了。魯一棄沒有出聲,他只是仔細的查看四周,查看屋內擺設有沒有變動。他慢慢向門口走去,一邁出正屋門檻,他就看到了大伯的身影。魯承祖站在正屋臺階的下面,背對正屋大門,小雪花已經鋪滿頭頂和雙肩。身著單衣的他在這雪夜的院中竟沒有感覺到寒冷。

    “大伯。”魯一棄小聲叫了一下。魯承祖沒有反應,還是站在那裏一動不動。魯一棄沒有再叫,他也沒有走過去,反而慢慢朝後在退,退到正屋門檻的裏面。張開雙臂,拉住左右兩扇門葉,然後也停住不動,看著大伯。

    獨眼在魯一棄離開時指著魯承祖嘴巴做了個口型。魯一棄第二次才看出來,那口型是說“當心”。所以他回了個“知道”的口型給獨眼。大伯確實有很多異常舉動,這魯一棄早就有發現了。但大伯的異常現象都是表現在自己痛苦和對對手瘋狂,並沒有對一棄他們自己人造成傷害。他總覺得是大伯練了什麼功走火入魔了。

    魯承祖的身體在抖動,很劇烈地抖動,頭頂和雙肩的積雪被抖得簌簌往下掉。他的身體一點點轉過來,魯一棄見到的是一張痛苦、恐怖、扭曲的臉。臉色青綠,雙眼血紅,眼光卻是呆滯茫然,不知道是在看著什麼。隨著面部肌肉的不斷抖動和抽搐,豆大的汗珠一顆顆從臉頰落下。他邁開腳步,朝正屋走來。魯一棄隨著他逐漸靠近的腳步也將兩扇門葉逐漸合上。

    魯承祖茫然的眼神突然一怔,兩隻血紅的眼睛死死地盯住魯一棄。魯一棄從這眼神中感覺到獸性的瘋狂和嗜血的殺氣。

    魯承祖的腳步突然變快,如同電閃一般,一雙肌筋糾結的大手直奔魯一棄。那眼神給魯一棄很大的震撼,魯一棄的動作有了些遲緩。等到魯承祖一雙大手已經離自己面目不遠才意識過來,他快速關門,可也遲了,門葉再也合攏不上,因為魯承祖的一雙手卡在門葉之間。

    魯一棄死死抵住大門,門外有很大的推力。卡在門間的那雙手在揮舞,在尋找,它需要找到一個地方發洩它的力量,它要抓住東西,捏碎、撕爛。

    兩扇門葉在劇烈地晃動,門柱發出咯吱咯吱的怪叫。魯承祖也發出一聲怪叫,隨著這聲怪叫,魯一棄被一股大力撞出,跌出四五步遠,兩扇門的門樞斷裂,倒在兩邊。魯承祖沖進了門裏,向魯一棄沖去。魯一棄身體一滾,躲到一邊。魯承祖沖到八仙桌前,一抬手掀翻了桌子。轉身再次向魯一棄沖了過去。這時魯一棄已經站起身來,他順手拿過一張茶几,抵住魯承祖,那茶几腳正好卡住魯承祖的身體。可魯承祖還是繼續往前沖,魯一棄根本無法抵擋住他的衝力,腳下一路後滑,一直被推到牆角。魯一棄雙腳在牆上借力撐住,這才將魯承祖的沖勢擋住。

    魯承祖和一棄二人變成了一個相持的局面。魯承祖口中呼呼怪叫,一雙手不斷地向一棄揮舞、抓撓,可是由於茶几的高度遠遠長過他的手臂,他的蠻力撲抓全都落了空。

    雖然有牆壁的借力,魯一棄還是感覺到體力的不支。魯承祖的衝力大得無法想像,他撐在牆壁上的雙腿已經開始發顫,手臂也已經推不住茶几,只能把自己的前胸抵靠在茶几面上,利用背部和腰部的力量與魯承祖相抗衡。

    魯承祖停止了無效的揮舞和抓撓,他生硬地低下頭,看了看卡在胸前的茶几腿,忽然雙臂往上一掄,斷成數節的茶几腳飛出,砸在牆壁,支柱上。魯一棄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前沖跌倒,他剛想跨步穩住身子,脖子已經被魯承祖的雙手卡住。那雙手的勁道大得出奇,魯一棄知道擁有這樣力量的一雙手頃刻就會要了他的命。魯一棄想都沒想順手就把還留在手中的茶几面兒對那手臂砸下。

    那雙手沒有松,手臂也沒動,而那茶几面卻又裂成碎片。魯一棄扔掉手中碎片,雙手握住魯承祖的雙腕,使勁往外掰,還是紋絲不動。魯一棄只好伸出腿,抵住魯承祖腹部,使勁往外推。

    那雙越卡越緊的手讓他呼吸艱難,腦中一片空白,眼前金星亂舞,雙腿軟弱無力。試圖用腿把魯承祖推開的動作變成了垂死的搔動。他的腦子已經缺氧,他的意識已經模糊,他看到魯承祖那雙血紅的眼睛離他越來越遠、越來越遠,最後消失不見,只留下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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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節: 般門斧

    “噹啷”一聲,如金鐘脆鳴,是片狀金屬物的敲擊聲。魯承祖突然一愣,脖子生硬地朝院子那邊一擰,眼睛一翻。又是一陣金屬碎裂和掉落在地的聲音傳來。魯承祖突然間好像想到什麼,扔下魯一棄又向外面沖去。

    魯一棄跌倒在地,他仰面躺在地上,身體儘量抬起,張大嘴巴拼命喘氣。他這二十年來第一次如此渴望呼吸。過了許久,他才側轉過身體,艱難地爬起來。並不是他想起來,也不是由於他完全恢復了,是因為他害怕魯承祖突然再回來,那樣他就必死無疑了。他現在要做的是找個地方躲起來。

    他並不知道這裏什麼地方可以躲藏。就算可以躲藏,那魯承祖也肯定能夠找到。他扶著正屋中的撐樑柱。看了看東西兩邊房間的門都關著,他不敢輕易去打開那門,因為就算在自己家裏,坎面扣子對誰都是一樣的。何況他打進這屋以來,他發現好多現象不合常理。

    他在想是不是重新回到那個圓洞下面,他可以在進去的同時把那玉斧拔出,這樣外面的人就沒法進去,而他相信,魯家人建的暗室肯定有後路,就算沒有後路,他還有一個保障,那就是身上的《機巧集》,這個造就兩位曠古巨匠的帛卷,要從中找到打開暗室口的方法應該不是難事。

    他有些踉蹌地走向地面的圓洞,他看看洞口,再看看玉斧的位置。他知道自己必須先拔出玉斧,然後在洞口關閉之前迅速跳入洞內。

    他拉住玉斧的系繩,毫不猶豫地拔出玉斧,地面洞口邊緣的青石開始需旋動,洞口迅速縮小。魯一棄快走兩步,準備跳下圓洞。就在此時,門口有一聲慘呼響起,那聲音在屋裏劃一道弧線掉落在他身後。隨著重重的落地聲。一隻手緊緊抓住了他的腳腕。

    魯一棄低頭看去,摔在腳邊的是魯承祖。他現在已經沒有了瘋狂的表情,只剩下了痛苦地掙扎。他胸前的單衣已經破開了一個巨大的楓葉狀口子,口子裏露出黑紫色的皮肉。嘴角處鮮紅的血沫一股股湧出。

    就在魯一棄低頭一看之間,那洞口已經封閉,變成了與平常無異的青石地面。

    與此同時,一個高大魁梧的身影出現在正屋門口。

    門口的人真的是個魁梧的巨人,比魯一棄要高出將近兩頭,雖然穿著厚厚棉衣,卻照樣可以看出衣服裏肌肉凸鼓、虎背豹腰。看不到他的面容,因為他是負手背對著門。

    那人的身形突然憑空朝後移動了兩步,這兩步的移動沒有一點徵兆。他的背影沒有一點變化,就連衣襟都動了沒動。只是在眨眼間你發現他離你近了。

    魯一棄看了一驚,怎麼又來了個“屍偶”,這可是自己無法應付的,現在只有趕快打開洞口,躲進洞裏。還沒等他把玉斧插入石縫,魯承祖慢慢恢復過來。他果然已經沒了剛才的瘋狂,而是忍著渾身劇痛對魯一棄簡單說句:“扶我起來。”

    魯一棄把魯承祖扶了起來,魯承祖卻把一棄推到一邊,輕聲說了句:“躲在祭桌下麵。”自己則拖著渾身的傷痛,艱難地一步步走到左側的第二根立柱前。伸手按柱上一個樹木常見的節疤,然後摳拉出幾根細弦。

    那個巨人般的背影又憑空移動兩步,已經進到門裏。魯一棄一直死死盯住他,卻竟然沒看清楚他是如何越過半尺多高的門檻的。

    魯承祖高聲喝道:“圍我般門二十載,今日又想趕盡殺絕,我便遂你個願,不怕死你就到跟前來。”

    聽到此話,魯一棄腦中靈光一閃,口中不由寒氣倒吸。進家門後發現的許多不合常理的現象全出現在眼前。他大叫一聲:“不能。”然後提槍快步走到魯承祖身邊,按住大伯的手說道:“這弦兒不能拉,他們圍住我們家二十年,這裏肯定早就進來過,而且為了找到我們家藏在此處的秘密,他們這二十年裏是常來常往,這裏早就被翻個底兒朝天了,以前的坎面他們不可能沒發現。佈置門口幾個坎面的時候,我瞧各關節轉動自如沒一點滯澀,就覺得不對。進這屋子後,發覺屋子裏很乾淨,撲跪時拜墊無揚塵,蠟燭有新的滴掛,特別是祭桌,我在上面竟然沒摸到一點塵埃。本來北平城的氣候應該是一夜鋪塵,而一點塵埃都沒有,只能說明有人在我們進來前不久剛剛在這裏動過了手腳。”

    那身影沒有繼續往前移動,他似乎也在聆聽魯一棄的分析。等魯一棄講到此處,他忽然發出一陣哈哈大笑:“沒想到,魯家還有人。難怪能一路闖到此處,那麼多妙局子絕命套都沒阻住你們。”聲音如銅鐘般宏亮。從這宏亮的言語中魯一棄聽出來了,他不是“屍偶”,是個人,是個真正的人,一個動作迅捷如電的巨人。

    果然,那個身影慢慢轉了過來,魯一棄最先看到的是一雙眼睛,一雙充滿殺氣和怨毒的眼睛。他認識這眼睛,他和這眼睛有過不止一次地對視較量,而他現在終於見到了這眼睛的主人。

    這眼睛的主人真沒有什麼特別之處,除了身體高大魁梧外,能引起別人注意的就是他黝黑面龐上從額頭到嘴角的一條傷疤。而從穿著氣質上看,那人也就是個扛包拉車的粗人而已。

    “既然來了,那就多呆半日,等我主上趕過來與二位一敘。”巨人的語氣裏帶些不容辯駁的蠻橫。

    “不行,我不想留。”魯一棄說話的聲音不高,他朝那人看去的眼光也不凶,就猶如一座山嶽般平和安詳。

    而那人卻明顯可以看出有一些緊張,他臉上的傷疤像條大蟲子在蠕動,這肯定是因為他的面部神經在收縮。

    “已經忙乎了快一夜了,我不想再費手腳,除非你們逼我。”那人的語氣依舊傲氣十足。

    “這一夜你忙得有用嗎?就算逼你,你覺得你有幾成勝算?”魯一棄言語上步步緊逼。

    “哼哼,這你應該問他。”他指指魯承祖“我有幾分勝算。”他的語氣中有了些暴躁。

    “那你覺得你們門中應該是身手厲害些還是坎面更厲害些?”魯一棄的語氣越來越輕蔑。

    那人不知道怎麼回答,有些啞口結舌,他的表情也很是為難,他不會說自己身手差,他也不敢說主上布的局子差。

    “也難怪,你也就是個末流角色,是不知道這些坎面扣子的奧妙的,你家主上也就是叫你看看門、松松弦而已。你的作用也就和那些瘋狗差不多。”很明顯,魯一棄是要激怒他。

    巨人也果然被激怒了,眼中像是要噴出火來。他身子沒動,腳下卻憑空移動,像個影子般閃過來。

    “你知道你主上圍住這裏二十年是要找到什麼嗎?”魯一棄對他閃撲過來的身影沒有做出一絲反應。

    那巨人的身形移動非常迅速,他已經非常靠近魯一棄了,他的大手也伸向魯一棄的脖子,看來他是想一把擰斷魯一棄的脖子。可是一聽到魯一棄這句話他馬上縮回了巨大的手掌。

    “你說,要是我把你主上想要的東西毀了,你和我會有怎樣的後果?”魯一棄仍舊沒有理會那人的反應,自顧自地說道。

    那人的反應突然變得有些遲鈍,也停住了腳下的移動,看來他真的是在思考會有什麼結果。

    就在這一剎那,魯一棄的槍響了,他依舊是把槍藏在粗布包裏,隔著那粗布開的槍。

    他知道,自己這趟闖入已經不止一次用槍,這巨人竟然敢在門口背對自己,他肯定是不懼怕自己手中的槍。而且剛才自己竟然沒看出他是如何越過門檻的,那他在這一瞬間的移動速度並不比“三更寒”蟲的速度慢。魯一棄腦中計算得非常清楚,兩人間的距離與子彈速度的比值遠遠大過需要躲閃距離與巨人的速度的比值。要想擊中這樣的人,就必須運用其他手段。

    魯一棄在洋學堂裏選修過心理學,所以他首先想到的是從心理上壓制他,分散他的注意力,從而造成他行動的遲緩。然後他想到的是拉近他們之間的距離。

    現在他們之間的距離很近,那巨人也分了神,這是最好的時機了。於是槍響了。魯一棄沒有打要害,他知道打要害需要將槍管抬高。他不能肯定這樣的一個小動作能逃過巨人的覺察力。所以他把開槍的動作減到最小,只有指頭扣動扳機。

    子彈是直奔巨人雙膝而去的。巨人的身形猛然騰空而起,他居然連膝蓋都沒曲就躍起。

    他還是發覺了魯一棄的暗算,是通過聲音發覺的,當然不是槍響的聲音,如果那樣就晚了。他是聽到扳機的轉動聲,雖然他不知道那是什麼聲音,但一切異響對於全身處於高度戒備狀態的技擊高手來說,都是必須馬上做出反應的信號。

    巨人的身體輕巧地騰躍在空中,子彈是擦著他鞋底飛過。巨人知道自己不能往後退,後退下落的過程中要是再有追擊,他就很難在空中轉動身形躲避了。所以躍起在空中的巨人居然做了個小巧的曲腰前翻,從魯一棄頭頂上飛過,落地之處是魯一棄的身後。

    魯一棄也動了,但他的動作很難看,是半滾半爬、連滾帶爬的姿勢。動作雖然難看卻也很迅速,巨人越過他頭頂的時候,他就本能的蹲下前縱,左手撐地,身體側向翻滾。側向翻滾的瞬間,右手向身後落地的巨人又開了一槍。

    此時的巨人雖然是背對魯一棄,但他身形如鬼影般攸然平移,輕鬆就躲過這顆子彈。

    魯一棄沒來得及站起身來,他就地滾過半周後,就跌坐地上,身子半仰著,舉手打出第三槍。

    巨人此時已經轉過身來,這直奔眉心的一槍他躲閃得更輕鬆。身體就好像沒動,給人的感覺只是身體上的光亮度變換了一下。

    魯一棄感到自己有些絕望,他知道最好的時機都沒擊中,自己已經沒有任何擊中這巨人的可能啦。

    巨人往前移動了兩步,他想慢慢接近魯一棄。不知道為什麼,雖然知道魯一棄無法對他造成傷害,他心中還是有一種說不出什麼感受的畏懼,就和對他主上的畏懼一樣。雖然他現在心中唯一的攻擊目標就是跌坐在地的魯一棄,但他幾乎是硬著頭皮在往前沖,心中總有種不安纏繞。

    魯一棄突然倒轉槍口,對著自己左肋處,笑嘻嘻地說道:“你是想毀了你主上要的東西?”

    巨人又一次愣住了,他再次停在那裏不敢前行。這是他第二次犯這樣的錯誤。

    魯一棄的槍口雖然對著自己,可是他的身子是左側著的,槍口可以迅速滑過左肋,拇指反扣槍機。雖然希望渺茫,魯一棄還想最後搏一下,他反扣槍機連發剩下的三顆子彈。

    巨人和魯一棄在全神貫注地對決,他們都疏忽了在場的第三個人——魯承祖。他雖然靠著廳柱坐在地上,但是手中始終握著那一股細弦。他現在已經知道這坎面被對家動了手腳。所以按剛才雙方所站方位判斷,魯一棄現在的位置應該是最安全的。而那巨人反倒站得離自己近了,他差不多是和魯一棄調換了位置。而且那巨人此刻在魯一棄的威脅下有些遲鈍發呆,這是個絕好機會。於是魯承祖拉動了弦子,他是抱著同歸於盡的心思。

    弦響,坎子動。東西兩屋的門無聲滑開,隨著滑開的門扉,一排排弩箭如雨點般射出。屋子正中頂棚椽格落下三道,數十支鏢梭盡數射下。

    弦子果然是被動了手腳,這些弩箭鏢梭的目標都是魯承祖和那巨人。巨人的動作還是很快,一雙大手揮舞,撥打掉無數的暗青子。但也有暗青子他撥打不掉,那就是魯一棄連發的三顆子彈。槍響聲巨人聽到了,他開始躲避。第一槍打中他的左肋,第二槍、第三槍竟然都被他躲過。可是躲這兩槍也付出了很大代價,他的右大腿被一支鏢射中。左背部連中兩支弩箭。左小腿也被一支弩箭射中。

    受傷的巨人顯的很慌亂,其實按他的功力受這點皮肉傷,照樣可以在舉手間要了魯一棄和魯承祖的性命。但他著實很害怕、很緊張,大概是由於像他這身手很少會受這樣的傷,也或許從來就沒有一下子受這麼多的傷,再有可能就是像他臉上這樣的大傷給他留下的心理陰影。反正這巨人突然怪叫一聲,身體騰空撲向大門,這過程中,又兩支弩箭釘在他的右臂和右肩上。

    巨人呼嘯著不見了,兩輪的梆子聲響過,坎子面也靜了。這一仗魯一棄毫髮無傷。他站起身來,看到魯承祖靠坐在廳柱那裏,身上插著不下十數支弩箭。兩腿更被幾隻鏢梭釘牢在地上。身上流的血倒不多,是因為弩箭沒有導血槽,箭杆堵住了傷口,血不容易流出。而他的雙腿下麵卻是血如窪澤,並且還在一股股地往外湧。

    魯一棄奔了過去,他想按住傷口,卻又無從下手。一雙手懸在那裏不知放在何處好。

    魯承祖一把抓住魯一棄,艱難地說道:“不用了。把我木箱拿來。”

    魯一棄迅速轉身,拿來大伯的木箱,他希望這木箱能給大伯帶來還陽的可能。

    木箱沒有帶來還陽的可能,它帶來的只是最後的囑託。

    魯承祖的嘴裏往外湧著血,他用力喘過一口氣,指指木箱的一個屜格:“中下暗杠推進,左提右按打開。”魯一棄按他的話打開了屜格,這是個密封很好的屜格,不大,裏面有本絹冊。封面上有十分俊秀的兩個行書《班經》。

    魯一棄順手翻開第一頁,只有豎寫的兩行字:但能聞聽石中言,便覺八方寶所在。

    魯承祖又深吸一口氣:“洞下有所獲嗎?”

    魯一棄答道:“天寶八方鎮凶穴,八極數滿定凡疆。《機巧集》、方位玉牌我都拿了。”

    魯承祖眼中放出一陣絢麗的光:“真的?!你真的聽懂石中言了?!那裏竟然還有這些寶貝?!”

    原來魯家人多少輩守護這塊三聖石,卻無一人能領悟出其中奧妙所在。

    魯承祖接著說道:“我般門祖師公輸般,後人稱魯班。般門之中世代都是建屋架橋、送吉布瑞的厚道匠人。只是這兩千多年中,天寶定凡疆的八寶沒能盡到其位。墨門、般門中都有人失責,更有人監守自盜,將天寶另安吉處,這才有今日這般血光殺戮。”

    魯一棄對大伯說的這些沒有表示一點驚訝,就像是許多年前就已經知道。

    魯承祖大力咳出一團血塊,接著說道:“現在八極數到,你又命中註定有封穴之緣,帶上弄斧往南去吧。與你爹會合,把祖師爺留下的遺命給了了,這也是為蒼生造福,給子孫積德的事。弄斧在身,你就是般門的老大門長,一路自會有有緣人相幫。”

    “那弄斧是……?”魯一棄沒搞清楚。

    魯承祖指指魯一棄一截掛在口袋外面的玉斧系繩。魯一棄把那玉斧拉出口袋:“就是這個?這就是般門信物?”

    魯承祖點點頭。接著他忽然精神鬥漲,一把抓住魯一棄的手,抓得很緊很用力,然後字字清晰地說道:“記住幾件事,一,不要相信任何人,除非那人已經為你丟了命。二,我不知道‘三更寒’蟲卵到底什麼時候發,說七天是為了讓倪三能陪我們闖過這一段,他如有異常,立時要滅了他。三,我死以後,一定要燒了我的屍身,不然會有異變。其實我早在內宅院就被猞猁抓傷,那兩隻猞猁是銅頭鐵背顛瘋爪,我中了、‘猞猁瘋’的毒,時間、長了,我、瘋毒、一發,誰都、不認識、了,逮誰、傷誰。剛才,要不是、那大個兒、碎鐵八卦、破蹄踏蝴蝶扣,把我、驚醒,我連你、都給、毀了……”魯承祖的聲音越來越低,漸漸沒了聲音。

    魯一棄輕輕掀開肩部單衣的破口,那裏的傷口已經發綠發黑,傷口中還長出密密的綠毛。他終於知道大伯為什麼總有異常的想像了,他是獨自在承擔著一份痛苦,而且他一早就已經知道自己無法再走出這家門了。

    大伯沒有再發出一絲聲音,魯一棄知道自己該出去了。他看著坐在一灘血中的大伯,心中很是難過,這是他這輩子最親近的人。他也知道在以後的日子裏他再不可能有這樣的親人,包括他的父親。但他沒流眼淚,他知道現在不是流淚的時候,他也覺得大伯的結局好像就應該是這樣,很自然,不需要留什麼眼淚。

    魯一棄拉倒了幾個燭臺,火很快就點燃了祭桌旁的帷幔、牌位、桌椅、樑柱。火越燒越旺,把魯一棄的臉映照得通紅通紅。他把《班經》、弄斧收好,槍膛裝滿子彈。然後沖出了大門,沖進了越來越猛的風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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