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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為逐鹿皇子動心機 挑邊釁西蒙燃戰火

  八王爺胤祀進宮試探皇上挨了訓斥,老十四又放刁撒野,激怒了康熙。康熙怒不可遏,拔劍出鞘,逼向了老十四。胤禎急忙上前,抱住了廉熙的腿、哭著喊道:「皇阿瑪息怒,不可如此呀!」

  在一旁的大臣和侍衛、太監們全都慌了手腳,只有方苞還保持著清醒的頭腦。他衝著胤示題喊了一聲:「十四爺,小受大走,還不快跑!」老十四一聽這活,撩開長腿,飛也似地跑出去了。

  什麼叫「小受大走」啊?這是封建社會裡一條不成文的規矩。說是在老子責罰兒子時,小的懲罰,打一頓,罵幾句,兒子要乖乖兒地承受;大的懲罰,殺頭砍腦袋,就得趕快逃走。不是為自己,而是維護父親的名聲,別讓人家說他不仁慈,落個殺兒子的罵名。這就叫「小受大走」。

  方苞這一招還真靈。如今,老八暈倒在地,老十四又跑了,康熙的氣竟沒有地方發作了。突然,他扔劍在地,仰天長歎:「伍先生,你現在哪裡?你來教教龍兒,我該怎麼辦呢……」

  眾大臣見皇上如此傷心,連忙過來把他扶到裡間暖閣裡躺下,又派人去傳太醫,傳參湯,忙了個不亦樂乎。老四趁這機會,讓幾個太監把老八胤祀抬回府去。等他走進裡間時,張廷玉還在勸說皇上:

  :「主子,請多多保重龍體。其實,今天這事,都是話趕話,一句句逼出來的。八爺、十四爺他們並不是那麼不懂事兒,主子最清楚。奴才說句不該說的話,皇上氣病了,萬一有個好歹,可叫奴才們指靠誰呢?」

  胤禎也連忙湊上來說:「皇阿瑪,張大人說的全是至理,兒臣聽了心裡也很難過。皇阿瑪得自己保重啊!八弟、十四弟都有自己的難處,求皇阿瑪寬容他們一些吧。」

  康熙已經平靜下來了:「老四,廷玉,他們的心朕清楚,不要再勸了。朕今天並非要殺老十四,是借他出氣的。朕氣的是老八。這個孩子居心如此險惡,令人寒心哪!他如今已是爪牙鋒利,羽翼豐滿,盤根錯節,一呼百應了。陰險如此,朕怎能不觸目驚心呢。老四,你素來誠實孝順,朕很喜歡你這一點。可是,你辦事過於剛強,不避仇冤,這一點可不如老八呀!」

  胤禎含淚答道:「父皇放心,兒臣記下了。我能改。」

  康熙掙扎著坐起身來,招呼把馬齊叫到炕邊,有氣無力地說::「朕的身子越來越不行了,很多事顧不過來。這些天朕常想,說不定有一天,有人會稱兵宮鬧,逼著朕讓位。朕料想,他們擁立的新皇帝,必然是老八。所以朕不能不做點防備。京師的駐軍和各省的總督、將軍們,都要調換一下。京師嘛,調兵不調官;外省則調官不調兵。馬齊,你擬個條陳來,讓朕再斟酌一下。」

  馬齊連忙答應一聲:「扎。奴才遵旨辦理。不過,適才主子說的,似乎太嚴重了。八阿哥有不是,但奴才以為他還不至於稱兵作亂。」

  康熙一陣冷笑:「嘿嘿……你們不要太天真了。老八這人,陰險的程度比胤礽大著百倍。我告訴你們,真有那一天的話,你們也不要當什麼忠臣孝子,朕也不會去當那受人擺佈的太上皇。朕將仰藥自裁,含笑而死,去見列祖列宗去。」

  康熙說到這裡,早已泣不成聲了。眾人連忙又是一陣勸說,好不容易才使這位老皇上的心境平靜了下來。就在這時,侍衛張五哥走進來請旨,說三阿哥胤祉帶著所有的皇子,遞牌子要進宮請安,十四阿哥也要求進宮請罪。康熙皺著眉頭說:「讓他們跪著吧,朕一個也不見!」

  方苞微笑著上來勸道:「萬歲,父子之間有什麼大不了的冤仇呢。讓他們進來,教訓一番也就是了。」

  康熙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說:「唉,方苞啊!依你,叫他們來吧。」

  老三胤祉帶著兄弟們來了,齊齊刷刷地跪了一地。有請安的,有謝罪的,有勸解的,有安慰的。老十四哭得一把鼻子一把淚,說自己粗魯無知,犯了混,氣著了父皇,求父皇重重治罪。康熙心中雖然清楚,這些都不過是來做樣子的,可是,他們畢竟還是自己的兒子啊!他老淚縱橫地掙扎起來,苦口婆心地從古講到今,從孝道講到臣道,從百姓講到社稷,說得嘴乾舌燥。可是,這些兒子們又有幾個聽得進去呢。康熙最後說:「朕心意已決,不再冊立太子了。將來,誰是江山的繼承人,你們等著聽朕的遺詔吧。」這句話,趴在地上的兒子們全聽清了。他們在心裡惦算著,老人家這關子,賣的可真夠大的了。聽遺詔,誰知道您的遺詔在何年何月才能發佈呢!

  四爺胤禎不在這群皇子中間。他正在外屋和太醫切磋藥方呢。可是,父皇的話,他卻聽見了。今天老八、老十四受到嚴厲訓斥的事,使他更清楚地意識到,鄔先生的話,確實是至理名言。「逐是不逐」。老八、老十四要爭、要搶,落了個什麼下場呢?回想今天,自己幾次受到父皇的誇獎,他更覺得「不逐是逐」的重要,他的信心,似乎是更堅定了。

  胤禎的想法沒錯兒,這事也真讓鄔思明給說著了。逐鹿中原。爭奪皇位確實是大有學問、大有文章的。光有野心,會耍計謀,沒有高瞻遠矚的氣魄,沒有安如泰山的沉穩還真不行!就拿太子兩次被廢的事說吧。第一次,皇上廢了太子,老大躍躍欲試,鋒芒畢露,結果被囚禁了。老三心機算盡,派門下謀士四處活動,遭到了訓斥。老八呢,見眾大臣一致推薦自己,利令智昏,差一點被鎖拿問罪。只有四爺胤禎得了個「孝順兒子」的美名。第二次太子被廢,老八別出心裁,裝病在家,後來,又千方百計地試探皇上的心意,機關算盡,還是沒有好下場。這正好應了鄔思明的活,「逐是不逐」。你追得越上勁兒,出尖兒了,就有人掐。可是,那位冒犯了皇上的十四爺,剛才還氣勢洶洶地故意氣皇上,一會兒功夫,怎麼又痛哭流涕地請罪來了呢?朋友!你可能還記得,第一次廢太子時,八阿哥遭到了嚴厲申斥,也是這位十四爺,在皇上面前放膽直言,氣得皇上要拔劍殺他。這次他又故伎重演,還是差點被父皇殺了,他怎麼不接受教訓呢?這位十四爺心眼多著呢!他早看透了,父皇康熙一生精明要強,老人家最看不上的,是奴顏卑膝、俯首帖耳的窩囊廢;最恨的,是言行不一、兩面三刀的陰謀家;最喜歡的,是敢說敢當、敢做敢為的大丈夫;最疼愛的,是豪爽正直、捨身取義的血性男兒。在老八兩次倒霉的時候,老十四敢於挺身而出,冒著殺頭的危險替八哥說話,這本身既顯出了自己天不怕、地不怕的本色,也是出自兄弟手足的骨肉至情。他心裡很清楚,康熙再惱、再恨,也不會真殺他的。可是,這一回,他的目的和上次不同了。他既要保八哥,氣皇上,還要給自己留條後路。現在,老大、老二、老三、老八、老十三全倒了,能在父皇面前說上話的,只有四哥他們倆了。自己執掌兵部,軍權在握,一旦邊疆有事,就能統領十萬大軍。到那時,憑他的文才武略,搶個皇位,還不是易如反掌嗎?所以,這次他保八哥是做樣子的。眼下,八哥在朝中勢力最大,自己又是阿哥黨的人,不能對八哥見死不救。他氣皇上倒是真心。老人家早一天死,我就能早一天登基。可是,老十四也不傻,眼下,皇上還掌握著至高無上的權力,真把老人家惹惱了,一道旨意下來,也給他來個「高牆圈禁」,那不全完了嗎?所以,跑出宮門,躲過那一劍之後,他立刻又變了副嘴臉,誠惶誠恐地進宮,痛哭流涕地請罪,果然,再一次地得到了老皇上的寬恕。老十四的心也放下了。

  現在好了,皇上放鹿中原,任皇子們去追逐,越是追得急的,越是倒霉得快。到如今,能穩穩當當辦事的,只剩下老四、老十四這一母同胞的哥倆了。吏部、刑部、戶部等這一大攤子民政上的事,由老四管著。軍事、河運,則由老十四管著。哥倆標著勁兒地幹,都想落個好名聲。這一來,康熙皇上省心了,朝廷上下也平靜了。不知不覺中,已經到了康熙五十六年的夏天了。

  京城的事平靜了,邊疆的事卻越鬧越大。西蒙古的阿拉布坦部落和西藏之間的摩擦愈演愈烈。這中間,有政治上的原因,也有宗教上的糾葛。阿拉布坦率軍長驅直入,攻進了拉薩城,殺了藏王,囚禁了達賴喇嘛。這一下,事兒鬧大了,康熙皇上不能不管了,便派了兩支軍馬分兵進剿。哪知,這些帶兵的將軍,多少年沒打過仗了,既不懂兵法戰陣,也不熟山川形勢,中了阿拉布坦的誘敵深入之計,被困在喀喇烏蘇河岸。內無糧草,外無援軍,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六萬大軍,竟然全軍覆沒了!

  緊急軍報傳到北京,舉朝皆驚。這是康熙即位五十七年來從沒有過的大敗仗。皇上知道了該怎麼說呢?新任兵部尚書鄂爾泰不敢擅自處理,也不敢有片刻耽擱,揣了這份告急奏章,飛馬去暢春園見駕。可是,他來得不是時候,被門口的太監擋駕了:「大人請稍候,皇上正在進午膳呢。」

  鄂爾泰急了:「喲,那可不行。我這兒有十萬火急的事,要立刻奏明皇上。」鄂爾泰知道這些太監的毛病,一邊說,一邊摸腰包。卻不料,今個出門兒太急,竟沒帶銀子。他只好苦苦央求:

  :「公公,我是兵部尚書,確實有急事得立刻叩見皇上。請公公通融一下,趕明兒,下官有點敬意拿來給公公道乏。」

  那太監一聽,呵,嘴上說得倒甜,孝敬銀子卻明天才能給呢。得了吧,趕明兒我還不一定見著你呢。他把臉一仰:

  :「哦,原來是兵部尚書大人,失敬了。不過,您是兵部尚書,我可不是兵部的司官。您手中權力再大,也管不住這暢春園。明說吧,就是親王來了,在皇上用膳的時候,也得在外面候著,這是規矩!」

  巧了!這太監的話還沒落音,一乘杏黃大轎來到了園門口。轎簾一掀,四爺胤禎下了大轎。他聽到這邊吵吵鬧鬧的,便倒背著手走過來問道:「你們這是吵什麼呀?」

  兵部尚書鄂爾泰見救星來了,連忙趕過來請安,順手把那封告急文書呈了上去說:「四爺請看,這事兒能耽誤嗎?他們卻不讓我進去見駕。」

  老四接過來一看,臉都變色了。他正要發作,那個太監精明,也趕緊過來請安了:「四爺明鑒,內務府前幾天傳下話來,說皇上年事已高,龍體欠安。在皇上睡覺或者用膳的時候,任誰都不准進見。奴才不敢做主,就是四爺您老,恐怕也得在這裡等一會兒……」

  四爺陰沉著臉打斷了太監的囉嗦:「哦?有這事兒嗎?你是新來的吧,老家是哪裡人哪,叫什麼名字?」

  「回四爺,奴才是新補進來的,保定人,叫秦狗兒。」

  四爺微微一笑又問:「嗯,你原來就姓秦叫秦狗嗎?」

  「回四爺,小的在家裡姓胡……」

  這太監一句話尚未說完,四爺已經掄起胳膊,「叭」的一耳光打在他的臉上:「混賬奴才,知道皇上為什麼要讓你改姓秦嗎?豎起你的狗耳朵來聽爺告訴你。皇上因為你們這些太監,最愛狗仗人勢,作威作福,所以,從康熙五十二年起,凡入宮的太監,只准姓三個姓:秦、趙、高。你知道秦檜和趙高嗎?就是那三個字。你知道狗是哪一等的奴才嗎?所以你只配叫秦狗兒。今兒個,你連我四爺也敢攔阻,我賞你一巴掌,讓你長點見識。來人,即刻帶鄂爾泰大人去見皇上。他有軍情急報,一刻也不能耽擱。」

  鄂爾泰進去了,可四爺卻沒走。他看看趴在地下不住磕頭的秦狗兒,冷笑著從懷裡掏出一張五十兩的銀票甩了過去:

  「秦狗兒,你今天冒犯了四爺,我就責打你,教訓你。可是,你是按內務府的條令辦事,不管怎麼說,還是知道規矩,忠心辦差的,所以四爺又要賞你。爺再教給你一樣本事,在這兒當差,不打勤的,不打懶的,卻專打沒長眼的。你好好想想吧。」說完,袍袖一甩,大步走進去了。秦狗兒挨了打又得了賞,簡直糊塗了:這位四爺,到底是什麼脾氣呢?

  什麼脾氣?老脾氣。說隨便點兒,是賞罰分明,說嚴肅點兒,是恩威並用。自從那年聽了鄔思明的勸說,四爺是處處謹慎了。他不改自己「冷面王」的形象,下邊的人也照樣怕他,對他不敢有一點冒犯。可是,這位四爺也悄悄地改了一點,注意收買人心了。只要下邊有一點長處,哪怕只幹了一件好事呢,他就立刻重賞。像剛才對秦狗兒的處置吧,打了,罵了,訓了,可一撒手就是五十兩的賞銀。五十兩,三品京官半年的俸祿啊!秦狗兒能不傻眼嗎?往後,他見了四爺,還敢不俯首聽命嗎?

  此刻,胤禎走在園子裡,見不少小太監都手執長竿,圍著林子轉圈。他停下來一看,哦,原來是在粘知了。他不覺心中一陣感慨,誰說當皇上不好?外邊熱得人汗流浹背,這園子裡卻是冷風習習。為了讓皇上能清清靜靜地睡午覺,知了都不許它叫。胤禎這麼想著,不知不覺已經到了澹寧居了。

  總管太監李德全連忙迎上來見禮:「四爺您老吉祥。剛才皇上和大臣們議事時還誇您哪!說您辦事認真,識大體,顧大局。」

  胤禎心中暗笑。嗯,前幾天我給你李德全那二百兩銀子,看來沒白花:「哦,多謝李公公照應。」

  李德全一邊賠笑,一邊打起了簾子:「四爺,您請進。」

  胤禎進來時,見桌上御膳還沒有撤下去。顯然,是鄂爾泰帶來的那份軍情急報,使皇上沒心思吃飯了,上書房大臣張廷玉、馬齊,還有方苞,都侍候在皇上身邊。兵部尚書鄂爾泰則跪在地上。胤禎見了禮也退下來站在一邊。他偷眼向上瞟了一下,見康熙的面色平靜,雖然沒有笑容,但也沒有一點驚慌失措的樣子。嗯,父皇果然是久經滄海,處變不驚啊。這一點,得學!

  康熙一邊沉思,一邊說話了:「咱們派去的將軍不是廢物啊。當年,朕西征時,他們都跟著朕打過仗,怎麼一下子敗得這麼慘呢?鄂爾泰,你是兵部尚書,聯想先聽聽你的看法。」

  鄂爾泰磕了個頭說:「回聖上,臣以為此次失利原因很多。其一,是天下昇平已經二十多年,八旗兵,綠營兵也換了幾茬兒了,雖然終日操練,但畢竟沒有真刀實槍地打過仗,沒有實戰的經驗。其二,統率軍兵之人,雖然當年曾隨主子西征,但那時候他們不過是一些營哨、管帶之類的下級軍官,只知道聽命行事,衝鋒陷陣。這些年,他們的官越做越大,當了將軍,可是無仗可打,得不到歷練,不懂兵法,不知戰陣,更不懂得保護糧道,以致孤軍深入,遭此慘敗。而阿拉布坦的西蒙古兵,卻一直在尋釁鬧事地打了這麼多年的仗了。」

  康熙默默地點了點頭:「嗯,你說得對,這個兵部尚書也算你沒白當。那麼,依你看,如今當何以處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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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定邊亂選將解近憂 出考題用計防隱患

  前方軍事失利,兵部尚書鄂爾泰來暢春園見皇上,陳述了這次失敗的原因。康熙覺得,鄂爾泰的頭腦還算清醒。便又問:「依你之見,眼下當如何處置呢?」

  這一問,鄂爾泰不敢回答了。他心裡很明白,怎麼處置,除了派兵出征,還有別的辦法嗎?但一說出征,頭一條就是選將。選對了,打了勝仗還好說。萬一選不准,再打一次敗仗可怎麼交代呢?這舉薦人才不當的罪名,我又怎能擔得起呢?可是,皇上問了,他又不敢不回答呀,吭哧了半天,才模稜兩可地說:「聖上請恕奴才昏聵。奴才剛剛接了兵部的差使,對下邊的軍力和將佐的情形不大熟悉,不敢妄言。」

  聽了這話,康熙沒有生氣。如今國家的軍力,他能不清楚嗎?老一輩的大將,如圖海、周培公、飛揚古等等,早已去世了。剩下的幾個,像狼瞫、武丹等人也都已年邁。年輕的、可以擔此重任的確實不好找啊!與蒙古人打仗不同於在內地剿匪,茫茫草原,沙漠瀚海,這仗不好打呀。萬一用人不當,失敗事小,朝廷的體面也輸不起呀。他歎了口氣,沉重地說:

  「唉!想朕八歲登基,十五歲擒鰲拜,十九歲平三藩,三十二歲收復台灣,加上三次御駕親臨西征蒙古,一生中,大大小小,親臨戰陣七十餘次,從沒有吃過虧。想不到說老就老,精力不濟了,竟連一個小小的阿拉布坦都制服不了,連一個能用的將軍都選不出來。可悲呀,可歎!」

  國家發生大事,臣子拿不出辦法,讓皇上如此憂愁,這臣子是怎麼當的呢?所以說:主優即是臣辱。眾人聽康熙說得動情,「撲通」一下全跪下了。這裡面,只有一個人比較超脫,也便於說話,那就是方苞。他想了想說:

  「皇上,請不必過於傷神。臣方苞雖然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但臣卻知道,兵是帶出來的,將是打出來的。靖西將軍岳仲麒、四川巡撫年羹堯,都是驍勇善戰的猛將。現在缺的是一位統率三軍的元帥。既然在武將之中一時選不到合適的人,何不在眾位阿哥中選一位,坐鎮中軍,代天行事,既可以有調動全國兵力之權,又能顯示皇子代君父出征的威嚴。想那阿拉布坦,不過是個胸無大志的跳樑小丑,論兵力、財力,論糧草、供應,都與我天朝無法相比。臣以為不必立刻和他交手,只要我大兵壓境,盛陳軍威,相持一段,阿拉布坦將不戰而自退。」

  四阿哥胤禎早就在心裡盤算這件事了。按說,十三弟自幼苦練武藝,熟讀兵法,他來接這差事最為合適。可是,老十三還在圈禁之中,胤禎摸不透父皇的心思,不敢貿然舉薦。如果不用十三弟,那麼,現成的就有一位老十四在這兒放著。他管著兵部,又有和老十三差不多的長處,讓他帶兵出征,順理成章。但老十四一旦兵權在握,可不是個好對付的人哪!想到這兒,老四下了決心,他搶前一步跪下奏道:

  「皇阿瑪,兒臣胤禎請旨,願代父皇出征。兒臣雖不知兵,但方先生剛才所說的辦法,兒臣能做到。請皇阿瑪放心,有兒臣坐鎮西疆,定讓父皇安枕高臥。」

  康熙沒有即刻回答,沉思了好大一會兒才說:「老四,起來吧。你有這份忠心,朕感到欣慰。唉,你小的時候,喜怒無常,在阿哥們中並不出色。長大以後,讀書養性,進益很快,剛毅之性沒丟,卻沉穩老練多了。你辦事,朕還是放心的。可是,朕不能放你去帶兵。這些年,你把戶部、刑部、吏部的事,辦得很有起色。熟悉民政,成了你的長處。朕怎能讓你棄長就短,再去帶兵呢?再說,你走了,誰能代替了你呢?」

  胤禎聽了這話,心中十分激動,皇上對我的評價是越來越高了。這樣的考語,老人家對哪個阿哥說過呀!他連忙趁機回奏道:「阿瑪如此誇獎,兒子不敢承受。不過,既然阿瑪說兒臣那喜怒無常的毛病已經改了,兒臣斗膽,請皇阿瑪免記這句考語吧。」

  康熙又疼愛。又輕鬆地笑了:「哈哈哈……胤禎哪,你怎麼也學乖了。好,依你。李德全,剛才朕說四阿哥喜怒無常的那句話,不要記檔。」

  李德全連忙答應:「扎,奴才明白。」

  康熙平靜地說:「好,咱們還說正題。方苞適才所言,甚合朕意。阿哥之中,能替朕統率三軍的,只有老十三、老十四兩人。老十三不必說了,就讓老十四去吧。不過,朕還要再想想,你們暫時不要讓老十四知道了。」

  話剛說到這兒,新任的禮部尚書尤明堂來了。這些年,他忽然陞官,忽然降職,著實折騰了一陣子。虧得四爺待他一如既往,這才提拔到禮部尚書的職位上來,他今兒請見皇上,是因為科舉考試的日期臨近,來請皇上出考題的。康熙一聽就笑了:

  「好好好,正說著軍事,你又來讓朕出文題。嗯--出個『放太甲於桐宮』吧。這個題目冷僻一點,難為一下那些只會抄襲八股的舉子也好。尤明堂,你要叮囑北闈和南闈的主考官們,如果他們膽敢營私舞弊,鬧出了科場醜聞,朕可就要讓四阿哥去辦他們了。」

  尤明堂答應著下去了。康熙看著胤禎又說:「老四啊,現在老三在忙著編書,你是外邊阿哥中年紀最大的了。朕想讓你把內務府的事兒也管起來。你不要怕麻煩。這不光是為朕分憂,也是關係著朝廷和紫禁城安寧的大事啊!」

  從剛才皇上向尤明堂說的話裡,胤禎已經聽出來了,老人家對自己是絕對信任的。此刻,皇上又親口把內務府交給他管,他簡直高興壞了。接管了內務府,皇宮警衛,太監內侍,甚至皇親國戚家中的奴僕,八旗子弟,就全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了。這是皇上多大的信任啊!他連忙跪下磕頭:「謝皇阿瑪重托。兒臣定當勉力為之,為君父分憂。」

  「嗯,好了,朕今天太累了,你們全下去吧。」

  眾人都施禮拜辭了,可是方苞卻沒走。康熙看看他那欲言又止的樣子,笑了笑說:

  「方先生,你好像有什麼心事,坐下來說吧。」

  方苞湊近康熙坐下,四邊看了一下,見沒有太監、宮女,才悄聲說:「萬歲,臣不明白,為什麼今年的文科考試,萬歲要出『放太甲於桐宮』這個題目呢?」

  康熙深沉地一笑,沒有回答,卻仰著臉,望著房頂出神。封建時代的科舉,考的是八股文,題目也大多來自《四書》。這「放太甲於桐宮」裡,還有個小故事呢。說的是當初商王太甲無道,被宰相伊尹放逐到桐宮去閉門思過。三年之後,太甲改正了錯誤,伊尹又把他迎接回來,重新當了帝王。康熙出這個題目,自有一番深意。方苞在康熙向尤明堂說這個題目時,就敏銳地覺察到,這道題,似乎與廢了的太子有關。現在,太子關了七年了,皇上是不是要放出點風,看看下邊的動靜,然後,照伊尹的辦法,重新立胤礽為太子呢?剛才,當著眾人的面,這話方苞不敢出口,現在問了,康熙又不回答,方苞可有點沉不住氣了。他說:

  「皇上恕臣直言,是不是皇上有意於二阿哥呢?」

  康熙斬釘截鐵地回答:「絕無此意!朕已下旨,凡有說胤初已經改過,應該復位的,殺無赦。言猶在耳,豈能更改。」

  方苞小心地說:「皇上雖如此說,但據臣愚見,這個題目很容易引起下邊的猜測,以為皇上又要赦免二阿哥了。萬一出了這樣的事,恐怕對朝局不利,請皇上慎思。」

  康熙縱聲大笑:「哈哈……方苞啊方苞,你真是個書獃子。你以為朕沒想到這一點嗎?你以為朕對臣子們的心,一點都摸不透嗎?你是朕的朋友,朕實話告訴你吧,朕這是有意要把水攪混,以便於察忠辨奸,你懂嗎?」

  別看方苞學貫古今,見多識廣,康熙這話還真把他說懵了:「聖上,臣、臣愚鈍不化,不解聖意,懇求聖上明示。」

  康熙神色嚴峻地說:「唉,朕老了,你方苞也不年輕。既然你是朕的朋友,朕今天就向你敞開胸懷,說說心裡話,但你絕對不許說出去。」

  「陛下請放心,方苞對聖上絕無二心。」

  「好,朕信得過你。咱們先從朝政說起。別看臣子們每天在朕的面前說的全是好聽的話,全是頌揚聖德的話,什麼天下昇平啊,百姓擁戴呀,什麼千古英主,熙朝盛世啊,其實都是官樣文章。朕心裡清楚得很,放在二十年前,這些話一點也不過分,可是,現在不能這樣說了。國家昇平日久,弊端已經顯露,而且到了不能忍受的程度了。第一是吏治腐敗,幾乎是無官不貪。第二是結黨營私,門戶眾多。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一方有難,八方呼應。盤根錯節,攻之不破。還有賦稅不均,民不聊生,刑獄不平,怨聲載道,加上國庫虧空,考場舞弊,等等,等等,無不令人觸目驚心啊!」

  方苞萬萬想不到,康熙皇上竟然沒有被阿諛奉承所迷惑,也不信那些報喜不報憂的奏章,更沒有陶醉在歌舞昇平之中,而對朝政的積弊看得如此透徹、如此一針見血。他想了一下說:

  「聖上既然對朝政弊端洞若觀火,為什麼不採取果斷、嚴厲的辦法,痛加整飭呢?」

  康熙心事沉重地說:「你問得好。朕剛才說了,朕老了,精力不濟了。原來指望胤礽他們能替朕辦好這件事,想不到,他們一個也靠不住。所以朕看透了,朝政弊端,已經積重難返。這事非朕親自過問,而且是一件件地問,一樁樁地管,下決心整它幾年,才能治好。可是,萬一整了一半,朕突然撤手西去,兒子們誰能繼承下來呢,那不把朕的一世英名都斷送了嗎?果真如此,朕就要變成先明而後暗的第二個唐玄宗了。方苞,朕的老朋友啊,你知道朕的難處嗎?」

  康熙這話,說得披肝瀝膽,也說得十分痛切。方苞聽了,不由得潸然淚下:「陛下,臣明白了。」

  康熙沒有理會方苞的激情,自顧自地繼續說下去:「方苞,你聽仔細了。處在這種形勢下,朕不能不多活幾年,不能不慎而又慎地挑選繼承皇位之人,要想做到這一點,就顧不得兒子們了。所以,朕才故意出了這個『放太甲於桐宮』的題目,讓這些孽子們,讓這些想爭皇位的阿哥們,去防著胤礽,去跟他鬥吧。這樣,朕才能躲過一點災難,保住自己。方苞,你要知道,這不是朕狠心,不是朕不心疼兒子。天家骨肉,不同於尋常百姓,向來是難得保全的。朕這也是迫不得已啊!你看,內有老八四處聯絡,外有老十四手握重兵。萬一他們心懷叵測,起兵發難,那後果可就不堪設想了。」

  一席話,說得方苞心驚肉跳。他不能不佩服康熙皇上確實是聖慮深遠,他也不能不為這變化莫測的局勢擔憂。眼下,康熙把話說到如此深刻。又如此明白的地步,方苞就是有天大的學問,也無言可對了。

  康熙今天把壓在心頭的鬱悶,把平日無法對人訴說的苦衷和盤托了出來,似乎也用盡了力氣。他不再說話了,默默地向方苞揮了揮手,閉上了眼睛。方苞知趣地悄悄行禮,退出了澹寧居。

  卻說四爺胤禎自從接管了內務府之後,又多了一條心事,就是更加思念那位被圈禁的十三弟了。前些年,哥倆共同辦差,朝夕相處,十三弟被皇上戲稱為「老四的影子」。現在,我得意了,怎麼能忘掉含冤受屈、被圈禁了整整七年的十三弟呢,從感情上說,胤禎恨不得立刻見到十三弟,但從理智上,他又不能不控制自己。因為凡是被圈禁的人,不奉皇上特旨,是不准許任何人探視的。胤禎雖然接管了內務府,可這事兒,還有個宗人府也是正管。自己好不容易混到了這一步,如果感情用事,惹出麻煩來,可怎麼善後呢?

  胤禎的苦悶,瞞不過眼光銳利的鄔思明。這天,四爺回到家裡,鄔思明開門見山就說:「四爺,您和十三爺是知心換命的兄弟,你該去看看他了。」

  胤禎苦笑了一下:「唉,我真後悔。那天議論西徵選將時,沒有推薦十三弟,即令皇上不准,也能聽出點口風啊。可現在要去看他,就要擔風險了。」

  鄔思明以不容置疑的口氣說:「擔風險也得看他!四爺您想想:如今,您的處境和抱負都不同了。戶部、吏部、刑部您親自管著,禮部尚書派了尤明堂,工部尚書是施世綸。六部裡五個部都是您的人,再加上內務府,這是多好的機緣,多大的勢力啊!唯一管不住、而且最令人擔心的是兵部、是軍權。可是,您細心想想,近來調到京師的武將中,有多少人擔任著要職,而這些人裡,又有多少人是十三爺當年一手提拔的。別看老虎被關在寵子裡了,可是只要它一聲呼嘯,仍然會使山中百獸俱驚。那些十三爺的老部下,哪個不戀舊主,又哪個不想救出十三爺。學生說句孟浪的話,您要是不去看望十三爺,那可只能望軍興歎了。」

  說曹操,曹操就到了。鄔思明剛提起十三爺的老部下,那個受十三爺恩情最重的張五哥就來登門求見了。胤禎知道,張五哥是十分受皇上信任和器重的,對他不能擺王爺的架子,連忙讓人看座、獻茶:「五哥呀,老長時間不見你了,出去辦差了嗎?」

  張五哥十分規矩地答道:「回四爺,真讓您說著了。前些時,苗疆出了亂子,把縣衙都燒了。皇上派奴才去傳旨給靖西將軍岳仲麒,交代了一些剿撫的事宜。誰知一去就是半年,昨兒個才回來。聽說四爺接了內務府的差,正是我們這些御前侍衛的頂頭上司。所以奴才今日特地前來,一是賀喜,二是參見四爺,聽四爺有什麼吩咐。」

  四爺聽五哥說話得體,高興地笑了起來:「哈哈……五哥呀,你這些年真出息了,怎麼說出話來這麼順溜呢。不過,四爺我也不笨。你無事不登三寶殿。說吧,有什麼事,凡是四爺能辦的,一定為你做主。哦,這位是鄔先生,我的朋友。在他面前,什麼都不用避諱。」

  張五哥早聽說鄔先生的大名了,趕緊上前見禮。回過頭來對四爺說:「四爺,奴才實話實說,我想見見十三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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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鄔思明諄諄說胤禎 四王爺殷殷探兄弟

  侍衛張五哥求見四王爺胤禎,說他想去探望十三爺,求四爺幫忙。正巧,胤禎和鄔思明也在說這件事呢。聽了張五哥的要求,他和鄔思明交換了一下眼神說:「哎呀,這事兒可不好辦,這是犯著禁例的。你每天守在皇上身邊,為什麼不找個機會直接求皇上呢?」

  張五哥訴起苦來了:「唉,四爺,別提了。這七年裡,我在皇上身邊,從來沒聽見老爺子說過十三爺一個不字。只要提到十三爺,皇上都是誇他。可是,我向皇上請求了多次,說想去看看十三爺,皇上呢,卻只是笑,既不准我去,也沒有訓斥我。我真弄不明白,十三爺到底犯了什麼錯,怎麼一關就是七年呢?四爺您知道,十三爺對我有大恩。他遭了難,我不去看他,心裡難受啊!」說著,說著,這個糾糾武夫竟然失聲哭了起來。

  胤禎走上前去,輕輕地拍著張五哥的肩膀說:「五哥,不要這樣。你的心,我明白,我替十三弟謝謝你這分情意。不過,眼下我不能答應你。雖說我接管了內務府,可這事兒宗人府也管著呢。你去見十三爺,不過是盡一點情誼。可是鬧不好就有殺身之禍呀!」

  張五哥脖子一梗:「四爺,奴才不怕,為十三爺死我也情願。」

  鄔思明微微一笑插言了:「張軍門,學生要說你一句。十三爺的事,皇上的安排是有深意的,你絕對不要意氣用事。我替四爺打個保票,一有機會,四爺會替你安排的。」

  張五哥詫異地看了一下鄔思明,又看看胤禎,只見四爺點了點頭,他放心了:「好,我聽四爺和鄔先生的。四爺,奴才告辭了。」

  張五哥一走,鄔思明立即向胤禎說:「四爺,瞧見了嗎,這就是人心,這就是軍心。從京城駐軍到大內侍衛,全是向著十三爺的。十三爺和您的交情,又無人不知,這步棋您不走不行啊!」

  聽了這話,四阿哥終於下定了決心。第二天下午,他從大內出來,坐上大轎,便直奔十三貝勒府。

  如今的十三爺府與七年前可是不大相同了。沿著府邸原來的院牆,又修起了一道一丈多高的圍牆。府門外邊的高牆下,是一座僅能通過一個人的小門兒,守門的是宗人府派來的人。這宗人府,是清朝專門管理皇族事務的衙門,與內務府是平級的。胤禎來這裡之前查過了,宗人府裡,有不少是他正白旗下的旗奴。守門的一見胤禎來了,連忙報信給在十三爺府上管事的筆貼式。那筆帖式出來,胤禎一看,巧了,認識。此人名叫戴福宗,正是四爺府上戴鐸的侄子。戴福宗見四爺來了,趕快上前磕頭:「爺吉祥,奴才戴福宗給您請安了。」一邊說,一邊把四爺讓進門房裡坐下。

  四爺今天顯得特別地隨和:「戴福宗,你四叔戴鐸在我面前可沒少誇你呀。去年他給我說,想讓你的內弟去經管四爺在遵化的那片莊子,我答應了。那可是個好地方,每年有一萬多兩銀子的進項呢。不知道你那內弟去了沒有?」

  戴福宗受寵若驚了。誰不知道四爺是位冷面王,一般的大臣們還難得和他說句閒話呢,自己一個下等的旗奴,今天能有這面子,而且還讓內弟得了這份美差,他能不激動嗎?四爺的話剛落音,他就連忙回答:「奴才謝四爺的賞。四爺您是貴人,眼下又替皇上管著事,日理萬機的,還惦記著奴才的這點小事,奴才怎麼敢當呢?府上高管家說了,要我那內弟明年麥收以後才去接管呢。」

  四爺大度地說:「咳,這個高福兒,辦事也真是小家子氣。待會兒我寫個條子,你去見高福兒,讓你那個內弟即刻去辦差吧。」

  戴福宗趴在地下磕了個頭:「喲,那奴才就謝四爺了。」

  胤禎背著手在門前轉悠了一圈說:「我說小戴呀,你們把這門修得太窄了吧。萬一里邊十三爺的人有個病什麼的,總得能過去轎子才行啊。我告訴你,十三爺是極受皇上寵愛的。你們可不許放肆,更不准虐待他。」

  戴福宗趕快回答:「四爺,您老放心,這事奴才明白。十三爺不就是圈禁了嗎,皇上不下旨,誰敢難為十三爺呢?這門兒,趕明兒就改。再說,守在這兒的,全是四爺的旗奴。您老說句話,還不跟打炸雷一樣響嗎?」

  四爺心如明鏡卻故作糊塗:「哦?這兒的人都是正白旗的。你看,你看,四爺我竟沒想到這一層。唉,你們每天苦苦地守在這裡,擔著大責任,卻又沒有一點額外進項,真難為你們了。嗯--這樣吧,你給我開張名單,到我府上替大夥兒領點賞銀去。」

  戴福宗又連忙行禮拜謝。胤禎卻把他拉到一旁小聲說:

  「哎,戴福宗,爺今兒來,是奉了皇上的旨意,有話要問十三爺。可是,皇上這話又不便寫成聖旨。你看,能通融一下,讓我見見十三爺嗎?」

  戴福宗笑了笑說:「爺,您這話說遠了。雖說私自探望,有干禁例,可是,爺都不怕,奴才們又怕什麼呢?這樣吧,爺請稍坐,我安排一下。」說著快步出去,不一會兒,十二個在這裡當差的兵丁差役全被他叫來了。大家一齊跪下給四爺請安以後,戴福宗說話了:

  「弟兄們,今兒四爺奉旨來見十三爺,可是因為事關機密,萬歲又不便明降諭旨,咱們得擔待著點。慢說四爺如今管著內務府,他還是咱們的旗主兒啊。如果連這點小事咱們都不肯出力,四爺要咱們這些奴才幹什麼呢?我把話說到前頭,萬一出了事,有我老戴一人擔著,只求大家做個明證。有不願幹的,請把話說開了,我絕不會給你穿小鞋。可是,假如有人當面應下了,背後又出去嚼舌頭,那可就別怪我不客氣。」戴福宗說著持起了褲子,露出大腿上六個紫黑色的傷痕,「瞧見了嗎,這叫三刀六洞。我老戴是青幫上的人,這是入幫的規矩。誰要是想在我這兒吃黑飯,沒準會有人把你裝到麻袋裡,扔進永定河裡喂王八呢。」

  胤禎沒想到戴福宗還有這一手,不禁寬容地笑了:「小戴呀,別把話說得那麼絕情,都是自家兄弟嘛。喏,這是一千五百兩的銀票,你拿去給大伙分了。另外,你記著把這兒的旗奴開個單子給我,爺不會虧待你們的。」

  眾人一是害怕,二是感激,誰不知道四爺那說一不二的脾氣呀,紛紛磕頭謝賞。四爺再也不看他們一眼,大踏步地向院子裡面走去。

  進了二門,胤禎一眼就瞧見了十三弟。他端坐在椅子上,似乎是饒有興趣地在讀一本書。喬姐站在身後為他捶背,阿蘭手端茶盤,侍候在旁邊。四爺停住了腳步,注目細看:七年功夫,變化可真大呀!老十三不過才三十多歲,可是,眼角起了皺紋,髮辮子也已經花白了,竟好像一下子老了二十年。兄弟兩人同在京城,卻咫尺天涯,不能相見。十三弟呀十三弟,你讓四哥想得好苦哇!胤禎不覺眼睛濕潤了。可是,他猛然想起,不能惹十三弟傷心,更不能讓喬姐和阿蘭看出破綻,便強打精神,笑呵呵地叫了一聲:「十三弟,你好悠閒哪!」

  正在看書的老十三陡然一驚,抬頭一看,竟然是自己日思夜念的四哥來了,激動、興奮和那無法表達的委屈,一齊湧上心頭。他慌亂地站起身來,幾乎控制不住自己了,語無倫次地說:

  「啊?!四哥,怎麼……是你,是你……來看我了。你,你怎麼進來的?哦,是不是父皇有旨意?我,我得跪接聖旨……」一邊說,一邊就流著眼淚跪下了。

  老四連忙上前一步,抱住了這位小弟弟:

  「十三弟,快起來,沒有旨意。我是特意來看你的,你,你身子骨還好嗎?」

  老十三聽明白了。「沒有旨意」,那就是說,皇上既不殺他,也不想放他,他還得繼續過圈禁的生活。他剛才的衝動,一下子消失得乾乾淨淨。七年圈禁,已經把他的心腸磨得硬如鋼鐵了。他苦笑了一下說:

  「四哥,你不全看見了嗎,小弟我有什麼不好呢?有這麼兩位美人終日相伴著,她們倆一個東宮,一個西宮,我就是這裡的小皇上。高興了,拉她們過來,像剛才這樣,紅袖添香,讀書忘憂;不高興了,一腳把她們踹開,我自己跑到院子裡去看螞蟻上樹。四哥你說,阿哥中有像小弟這樣快活的人嗎?」

  胤禎接過阿蘭遞來的茶,默默地聽著十三弟這近於瘋癲、又像牢騷的話,不由得心如刀絞。他痛心地說:「十三弟,你不要說這些混話,四哥我聽著心裡難受。咱們換個話題好嗎?」

  胤祥縱聲狂笑:「哈哈……四哥呀四哥,小弟我一點也不混。這個大院,高牆一圈,外邊的人進不來,裡面的人出不去。在這兒說話,百無禁忌,誰又能把我老十三怎麼著了。你要換話題,那好,小弟我問你,八哥早就當上太子了吧。」

  胤禎瞟了一眼站在一旁的阿蘭和喬姐,謹慎地說:「父皇有旨意,不再冊立太子了。」

  胤祥突然站起身來,興奮地在房裡走來走去,大聲說道:「好,好,父皇英明!就是要這樣放鹿中原,任高才捷足者先得,這才叫公平。誰本事大,誰接皇位。讓那些只會耍弄心機、坑陷兄弟的人見鬼去吧。哈哈哈哈……」

  胤禎一聽這話,又驚又喜。驚的是,這樣的話,怎麼能放言無忌地直說直講呢;高興的是,十三弟的看法竟然和鄔思明不謀而合。老十三哪好兄弟,這七年圈禁的罪你沒白受,你成熟了!

  胤祥見四阿哥皺著眉頭想心事,便來到跟前說:「四哥,你今日來必有要事。小弟我實話告訴你,我這裡什麼忌諱都沒有。阿蘭和喬姐是怎麼來的,她們待在我身邊又為的是什麼,我心裡清楚,你心裡清楚,她們倆也不糊塗。可是,如今,正人君子也好,奸細狐媚也罷,任憑她有羅剎公主的本領,也別想透出一個字兒去。再說,兄弟我已經落到了這個下場,還有什麼可怕的呢?只要她們稍微有一點不規矩,我馬上宰了她們,眉頭都不會皺一下。說吧,四哥,放開說吧。」

  胤祥這話,說得如此尖刻犀利,如此不留餘地,阿蘭和喬姐聽得心驚肉跳,紅著臉暗自垂淚。胤禎卻知道,十三弟的話雖然說得難聽,可全是正理。這高牆大院之中,有什麼消息能傳出去呢?便沉吟著問:

  「十三弟,今天,我只想問你一句,鄭貴人的事兒……」

  胤祥脫口而出:「哦,這事,兄弟一直瞞著你,不想讓你插手。我早把她弄出來了,住在通州的吳家花園。你不問,我也要說。為這事我把老管家文七十四出了籍,讓他在那裡照顧鄭貴人。七年了,不知他們是不是還平安地活著。四哥:你幫幫小弟,給他們換個地方吧。」

  四爺想了一下說:「嗯--這事你辦得對。不過,如今二哥和你都圈禁了,留著這位鄭貴人,恐怕只能招禍。是不是--唉,反正這是二哥作的孽,與你無關。你已經做得仁至義盡了,我替你把她除掉吧。」

  胤祥「噌」地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什麼,什麼,四哥,你怎麼能這樣說,你怎麼能這樣做?一個孤苦無依的弱女子,被人始亂終棄,從貴人一下子變成了賤奴,這還不夠可憐嗎?你有這樣的經歷嗎?你受過這麼大的冤屈嗎?今天你說出這樣的話來,你還是我的四哥嗎?」胤祥說著,說著,放聲大哭起來。突然,他止住了哭聲,又是一陣撕裂人心的仰天大笑。老四胤禎嚇壞了,連忙讓阿蘭和喬姐把他攙到椅子上坐下,又心疼地說:

  :「十三弟,我的好兄弟,你這是怎麼了。你要嚇死四哥嗎?」

  老十三平靜下來了。阿蘭從旁說:「四爺,您別見怪。十三爺剛才說我們倆的話,都是實情。奴婢說無可說,辯無可辯,只有讓老天作證了。有句話,奴婢不能不說,這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日子,是我們女人過的。十三爺一個生龍活虎的皇子,怎麼能這樣待下去呢?」喬姐也連忙幫腔說:「四爺,求您在萬歲面前說句話,放十三爺出去吧。到那時,就是殺了奴婢,我也心甘情願。」

  她們倆說的也許是肺腑之言,可是十三爺卻並不領情:「去,一邊待著,哪兒有你們說話的份!四哥,你別替小弟擔心,這裡挺不錯的。有吃,有喝,有美人,有書看,還可以釣魚,下棋,唱曲,逮鳥,過得滿舒服嘛。」老十三正在強裝笑容地往下說,突然看見四哥眼中含淚,他停了一下,又變了口氣,「唉,只是梁園雖好,不是久留之地呀!四哥,你,你還會再來看我嗎……」一句話出口,胤祥又是淚如雨下了。

  老四強忍悲痛走了過來,抱著胤祥的雙肩說:「十三弟,別,別說得這麼可憐。你的英雄氣概跑哪兒去了?我告訴你,風向不定往哪兒刮呢。有四哥在,就不會讓你吃虧。你要寬心,要變著法兒的保護自己的身體。我不但還要來看你,而且一定要把你從這活棺材裡救出去!兄弟保重,四哥我、我走了。」

  四爺胤禎頭昏腦漲地走出了十三爺府,他的心幾乎要碎了。可是,他畢竟還沒有失去理智。儘管十三爺府裡傳不出信去,可是,人心難測,事情往往壞在一時的疏忽之中。他沒有敢問及軍中的事情,這件事,必須要絕對機密,稍有不慎,就會招來殺身之禍。下次來時,再找機會與十三弟密談吧。

  朝廷局勢的變化,果然不出康熙皇帝所料。自從那道「放太甲於桐宮」的考題出了之後,「太子命繫於天,將要東山再起」的謠言,便像瘟疫一樣,頃刻之間,傳遍了紫禁城,傳遍了京師,也傳遍了全國。阿哥們,大臣們,紛紛猜測,窺探風向,算計著怎麼辦才合適,投靠哪邊更保險。八王爺的阿哥黨兄弟們,更是挖空心思去揣摩皇上的真意,商量著怎麼對付那即將「東山再起」的胤礽。這事兒的根底兒,除了康熙之外,只有方苞最清楚。他冷眼旁觀,暗暗好笑,也為皇上的精明過人、老謀保算而拍案叫絕。

  這「太子要東山再起」的謠言,像長了翅膀一樣,也飛進了深宮高牆,飛到了胤礽的身邊。他在這加了高高圍牆的鹹安宮裡面壁七年了。可是,他並不像胤祥那樣又氣、又急、又悶、又難受。鹹安宮不也是宮嗎?當皇上的常年不出宮門也並不希罕哪。有幾個皇上像父皇那樣,老是微服私訪、東奔西跑的呢?胤礽從生下來就當太子,打懂事兒起,就有一大群的師傅教他,要有皇帝的威嚴和沉穩,要能坐得住,要處變不驚。幾十年來,胤礽除了偶爾隨皇上出巡或者辦差之外,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宮中度過的。圈禁,只不過是失去了自由,失去了權力,生活上並沒有什麼大的委屈。所以,七年來,他倒是心寬體胖了。

  可是,權力和自由對人來說,是太重要了。蛟龍困在沙灘上,雖說有雨就能騰飛上天,可是,沒雨不就得困著嗎?困著的日子畢竟不好受。胤礽在等著、盼著那場大風雨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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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施巧計胤礽逼太醫 傳夾帶郎中闖宮門

  胤礽被圈禁在鹹安宮裡七年了,可是他並沒有遵照康熙的要求,閉門讀書,懺悔思過。他把這次圈禁,看做是蛟龍困沙灘,只要風雲一變,他就能騰雲駕霧,直上九天。他每天都在苦苦地盼,焦急地等。哎,巧了。這回那個「太子將要東山再起」的謠言,還真是飛進了鹹安宮,飛到了胤礽的身邊。

  昨天夜裡,鹹安宮的一個小太監高連,悄悄地告訴胤礽說,今年科舉,皇上出的考題是「放太甲於桐宮」。這句書,胤礽學過,也知道它的意思。嗯,是個好兆頭!太甲只是被放逐了三年,如今父皇把我圈禁七年了。老人家的氣該消了,我胤礽又要出頭了。雖然眼下我被圈禁在這鹹安宮裡,可是,只要跨出這道門坎兒,我這人困的蛟龍,就能重新行雲布雨、叱吒乾坤。哼,老八、老九、老十、老十四,還有那些踩我、壓我的人,你們等著瞧好吧!

  可是,想歸想,事歸事。胤礽左等右等,就是等不來那道赦免他的聖旨。他把高連叫來,仔細地問了又問,證實一下這消息是不是可靠。高連說:「二爺,您別問了。奴才和爺一樣,連門都出不去。這是那天奴才在門口站著,聽外邊幾個太監閒聊,才得到的信。皇上出的考題已經頒布天下了,能假得了嗎?」

  胤礽一邊想心事,一邊吩咐說:「唉,高連哪,你也可憐,跟著爺受了這七年的罪。人生有幾個七年呢?我現在也不想什麼『東山再起』,更不想再當太子,只想帶你們幾個出去,過幾天自由自在的日子。所以,你這些天得機靈點,勤到門口去走動走動,再聽到什麼話,哪怕是一句半句呢,也馬上回來告訴爺。」

  高連忙答應說:「扎,奴才明白。奴才從十歲進宮,就在爺跟前當差,這事兒,奴才能辦,爺要是能出去,奴才不也跟著沾光嗎。」

  又是兩天過去了,外邊的風卻再也刮不進來。胤礽茶不思,飯不想,急得抓耳撓腮。有一次,他實在忍不住了,逕自出來,裝著散步的樣子,一直走到大門口。守門的太監客客氣氣地把他給攔住了:

  「喲,二爺,您今兒是怎麼了,臉色不對呀。請回屋吧,要什麼只管讓高連來傳話,奴才們不敢怠慢。這門洞裡風大,二爺要是著了涼,奴才們可吃罪不起。」

  「著了涼?」嘿--胤礽福至心靈,太監這隨口說出的話,使他開竅了。對,我就是要「著涼」!這地方,平常人不奉特旨不能進來,可太醫是例外的。有了病,報上去就有太醫來瞧病,不就可以問出消息,帶走信兒了嗎?想到這兒,他快步走了回來,吩咐高連:「去,給爺提兩桶冷水來,爺要洗澡。」

  高連大吃一驚:「二爺,您……這,這洗澡的熱水,很快就送來了……」

  不等高連說完,胤礽沒好氣地一揮手:「少廢話,快去。告訴你,從井裡給爺現打,越涼越好。」

  高連不敢違抗,只好顛顛兒地跑著,提了兩桶剛出井的冷水來。胤礽把袍子一脫,只剩下一件小內衣,自己提起桶來就澆了下去,一桶澆完,又是一桶,凍得他臉色煞白,連著打了幾個噴嚏。高連可嚇慌了,連忙過來給他擦身子,披衣服,架著胤扔回到房裡躺下,還捂上了一床大被子。

  您別說,這一招還真有用。雖然現在是夏天,但胤礽從小嬌生慣養,哪經過這大冷大熱的折騰啊。不消半個時辰,身上燒得像火炭一樣。高連出去報信,說「二爺病了」。門上的人還不信。哎?剛才還在門口轉悠,不是好好的嗎,怎麼說病就病了呢?進來一看,喲,還真蠍虎!只見胤礽躺在炕上,雙眼緊閉,臉色啡紅,呼吸粗重,熱氣蒸人。好傢伙,還真病得不輕!太監們哪敢怠慢呢,飛跑著去報告了內務府,胤禎吩咐下來:「回去告訴二爺,讓他稍等一會兒,傳太醫賀孟順,即刻到鹹安宮去給二爺瞧病。」

  胤礽真是病了。高燒使他處於半昏迷狀態,一會兒做了登基為帝的好夢,一會兒又做了個困入沙漠的惡夢。他只覺得渾身燥熱,口渴難耐,嘴裡不斷地叫著:「水,水……」

  太醫賀孟俯來了。他正在默默地給胤礽診脈,卻不料,胤奶突然醒過來了,別看他正在發著高燒,心裡一點也不糊塗。尤其是見賀孟俯來看病,胤礽更是興奮。咱們在本書前幾回中交代過,這位太醫,就是那個為胤礽配製春藥的人,兩人是老交情了。胤礽甩開賀孟俯診脈的手,一翻身起來了:

  「賀太醫,你,你要救我呀!」

  賀太醫當然不知道胤礽是話裡有話,連忙安慰他:「二爺,您別怕,您這病不過是受了風寒,吃上一劑發表的藥,汗一出來,就會好的。」

  胤礽連忙截住賀大醫的話頭,急促地說:

  「不不不,我沒大病。哎,快給我說,你最近都看到哪幾位阿哥了?」

  賀太醫心中吃驚,卻也不敢不答:「嗯,這個,這個,哦,見過五爺,七爺。對了,昨天大爺病了,也是奴才去瞧的。」

  胤礽一愣,什麼,老大也「病」了?好哇,他比我還「病」得早一天呢!他忙問:「大爺是什麼病啊?」

  「哦,回二爺,沒什麼大病,也是有點寒熱……」

  胤礽心中暗暗好笑:「哼,不對!他害的恐怕也是憂國憂民的大症候吧?」

  賀孟俯剛才進來的時候,外邊天已經陰了。此刻,彤雲密佈,大雨將至。恰在胤礽說這話的時候,一道劈雷閃電凌空而下,震得賀孟俯機靈靈打了個寒戰。他不敢再看胤礽,也不敢再接話茬兒了,胤礽卻是更加興奮,龍困沙灘,因雨而飛,正應了他日思夜盼的時刻。他感慨萬端地說:

  「賀孟俯,你我之間的交情不是一兩年了。我告訴你,皇上出的那個『放太甲於桐宮』的考題,二爺我知道了。四爺接管內務府的事,我也知道了。你看,二爺我表面上受到圈禁,可消息並不閉塞。天公將降大任於我,二爺又要東山再起了。他老大裝的什麼病,他能和我相比嗎?哼,自作多情!二爺我的前程,誰也擋不住,二爺我的位置,誰也奪不走。老賀呀,告訴你,這地方是我那個太子黨的四爺管著,你老賀給二爺我開的那張春藥方子,也放在這兒呢,要不要我給你抖摟抖摟?」

  賀孟俯嚇傻了,那張藥方抖摟出去,他還有命嗎:「二爺,您,您要我幹什麼?」

  胤礽冷顏峻色地說:「告訴我,昨天你給老大看病,他問你了些什麼?」

  賀孟俯戰戰兢兢地回答:「回二爺,確實沒說什麼。大爺問這次西征,皇上派誰為將。我說,可能是十四爺,不過,皇上還沒有下詔。大爺又問,為什麼不用十三爺。我說,十三爺圈禁了。大爺很吃驚,他還不知道十三爺也犯事了呢。這件事,說出去也是犯禁的。我不敢在大爺那裡多待,就連忙告辭走了。」

  其實,胤礽聽到老十三也被圈禁的消息,同樣感到吃驚。不過,這會兒他顧不上別人了:

  「哼,老大賊心不死,還要出來害人嗎?他休想!」

  賀孟俯越聽越害怕。他知道這是非之地,不可久留。湊著胤礽不再追問,他急忙開了一張藥方,呈了上去:「二爺請過目。您的病不要緊,吃下這劑藥,明早就大安了。奴才告辭。」

  「且慢!」胤礽一抬手止住了他,又快步走回裡屋,拿出一塊明礬來,就著碗裡的水化開了。他蘸著這明礬水,「刷刷刷」地寫了一張條子,又在燈火上烤乾,那張白紙上立刻蹤跡皆無,胤礽陰森森地看了賀孟俯一眼說:

  「盂俯,拜託你,把這張條子帶出去,設法交給凌普。」

  賀孟俯大吃一驚:「不行,不行。二爺您知道,從這裡帶出片紙隻字,都是要殺頭的……」

  胤礽把眼一瞪:「呵,你還真懂規矩呀。那麼,你私開春藥,蠱惑儲君,又該當何罪呢?!哦,你不知道了是不是,聽我告訴你。在前明是剝皮揎草,在本朝嘛是凌遲處死,聽明白了嗎?」

  賀孟俯渾身打戰,苦苦哀求:「二爺,請饒命。不是我不帶,是帶不出去呀!」

  「這個麼,不用你操心,我送你出去。」胤礽說著,「啪」的一個耳光,打在了賀孟俯的臉上。這位太醫還在發愣呢,就聽胤礽低聲說了一句:「還不快跑!」

  賀孟俯明白了,撒腿就往外跑。胤礽隨後追了出來,破口大罵:

  「好你個沒良心的東西,你以為二爺我倒了霉,就該受你的作踐嗎?告訴你,二爺我還是龍子鳳孫,比你這窮太醫的身份高貴得多!」

  好嘛,一個連滾帶爬地往外跑,一個又哭又罵地在後邊追,滿院子的人全都看呆了。守門太監連忙過來勸解:「二爺,怎麼回事,您和那太醫生的什麼氣?氣著了不值得呀。賀太醫,去去去,還磨蹭什麼呢?」

  胤礽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躺倒在泥水地上大哭起來:「當初我當太子的時候,他狗顛尾巴地巴結我。如今我倒霉了,病了,他連副好藥都不肯給。賀孟俯,你好沒良心哪……」

  鬧騰之中,守門太監也顧不得搜身了,推推搡搡地把賀孟俯轟出了鹹安宮。賀孟俯雖然躲過了這一關,可還有紫禁城那一關呢!此時,天已經全黑了,大雨傾盆而下,夾著劈雷閃電。賀孟俯不敢走大路,專揀那沒人的小道,深一腳,淺一腳,踉踉蹌蹌地往宮外跑。哪知,這宮裡不是大街,天又黑,雨又大,他走著走著,迷失了方向。本來該從西華門出去的,卻不料走到東華門去了。剛到門口,就聽一聲斷喝:「站住,幹什麼的?」

  賀孟俯這一驚非同小可,連忙站住身子,定神一看,原來是侍衛領班德楞泰。便賠笑說:「喲,是德軍門吧。我是太醫賀孟俯,剛才進宮給二爺瞧病去了。」

  「哦--原來是賀太醫,你怎麼連個雨具都不帶呢?看看,渾身上下,淋得跟落湯雞似的。快,進屋來暖和一下吧。」一邊說,一邊過來,拉著賀孟俯就進了屋。賀孟俯心中有鬼,哪敢多停啊,擦了擦臉上的雨水,就要告辭。德楞泰是個細心人,他馬上看出了這位太醫有些神魂不定,便故作輕鬆隨便地問:

  「哎呀,我說賀太醫,你神色不對喲。撞著鬼了嗎?記得你是從西華門進宮的,怎麼又繞到這邊來了?」

  賀孟俯連忙解釋:「咳,別提了。我,我本來就膽小,宮中路徑又雜。我,我倒沒見著鬼,可是到處漆黑一片的還真嚇人……德軍門,咱們明兒個有空再聊吧。天不早了,我,我得回去了。」

  德楞泰一擺手把他攔住了:「且慢,賀太醫,你知道如今內務府是四爺管著。四爺的規矩大,凡是夜間出入宮禁的人,全要搜身。請太醫到裡間去一下,順便把這身濕衣服換換,不也很好嗎?」

  德楞泰這兒正說著,忽聽外邊的兵丁喊了一聲:「四王爺駕到--」

  德楞泰趕到屋外時,四爺胤禎已經下了大轎。他的身後緊跟著裝扮成隨從模樣的性音和尚。德楞泰上前請了安,笑著說:「四爺,下這麼大的雨,奴才以為您不會來查夜了。快,請到屋裡來吧。」

  四爺含笑說:「德軍門,查夜也不會查你。我知道你一向是小心謹慎的。今天二爺病了,我派太醫給他看病,不知那太醫出宮了沒有。我不放心,所以來瞧瞧。」

  「喲,四爺,您算來巧了,賀太醫正在裡邊呢。」

  兩人說著進了屋,就見一個小太監從裡屋走出來說:「四爺,德軍門,賀太醫渾身淋得透濕。我們給他換了身乾衣服,順便搜查了一下,身上什麼夾帶都沒有,只有這張開藥方的白紙。」

  德楞泰接過紙來一看,上面確實什麼字也沒有,便隨手還給了賀孟俯::「快回去吧,瞧你凍得那個樣兒。」

  賀孟俯巴不得這一聲呢,向四爺行了禮轉身便走,卻不防被四爺叫住了:「回來!我問你,二爺害的是什麼病啊?」

  「回四爺,二爺是受了寒,傷風發熱。」

  四爺又問:「嗯,昨天大爺的病,也是你瞧的吧,他怎麼了?」

  「哦,大爺是中了暑,受了熱。」

  四爺冷冷一笑:「呵,怪了。一個受熱,一個受寒,倒難為你這郎中了。我看,你恐怕也有了什麼病吧,怎麼臉上紅一塊,青一塊的這麼難看呢?」

  賀孟俯有點慌神兒了:「四爺,我,我什麼病都沒有,只是剛才淋了雨……」

  四爺突然變了臉,厲聲喝道:「少廢話,把那張紙給我拿出來!」

  賀孟俯一聽這話,止不住渾身篩糠。他戰戰兢兢地把那張白紙又掏了出來,呈了上去。可是,手一哆嗦,紙掉到地下了,而且,不偏不斜正落在剛才從他身上流下來的那灘水上。白紙上突然顯出一行清晰的小字。德楞泰大叫一聲:「四爺,您老真神了!瞧,這紙上有字。」

  德楞泰話沒說完,賀孟俯眼前一黑,嚇昏過去了。

  胤禎不動聲色地吩咐一聲:「取碗冷水把他噴醒。」又把那張紙接了過來,在桌上的水碗中一濕,上面的字全顯出來了:

  凌普奶兄:

  胤礽被囚,整整七年。囹圄望天,泣血淚干。近聞西疆有事,望兄趁此良機,代我設謀,使我能隨軍出征,脫此災難。

  胤礽密書

  胤禎看完,苦笑地搖了搖頭,又把那張紙小心地在燈下烤乾了。這時,賀孟俯已被救醒,跪在地下,磕頭出血。他一邊叫著「四爺饒命」,一邊不等問話,便把剛才在鹹安宮的事,全部招了出來。

  他這裡囉囉嗦嗦地說,胤禎卻在緊張地想:這事兒關係太大了,見到的人又這麼多,瞞是瞞不過去了,硬壓下去,後果更不堪設想。二哥做出這事來,保是保不住的。不過,這個賀太醫,還可以給他留條生路。不斬盡殺絕,多救一個人,不又多一份人緣嗎?想到這兒,他試探著問德楞泰:「德軍門,你看,這事怎麼辦好呢?」

  「四爺,奴才有什麼見識,全憑四爺吩咐。」

  四爺沉穩地說:「噢,這事兒確實難辦,大家都說我是冷面王,可是,我虔心信佛,心是善的。不管別人怎麼說,我從不作踐人,更不輕易殺生。這賀太醫今天出的事,說出去就是殺頭的罪。可我瞧著賀孟俯這人,平日裡還是小心謹慎的。宮裡不少人都求他看過病,沒病的,往後也難免求得著他。我有個主意,說出來大家商量一下,看行不行。」

  一個老太監眼皮子活,一聽四爺這口風馬上就明白了:「四爺,您老儘管吩咐。人生在世,誰沒個頭疼腦熱的,離不開太醫呀。再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嘛。」

  聽太監說得有板有眼,四爺微微一笑說:

  「嗯,說得好。依我看,這事出在二爺身上。他被圈禁七年,想出來透透風,也是人之常情。可是,他逼著賀太醫幹這種事,就把賀太醫給坑了。這樣吧,賀孟俯,我替你做個主,你拿出一千兩銀子來,給今晚在這裡的弟兄們買碗酒喝。明天一早,你趕往暢春園,拿著這張紙條,去見皇上,自首告發。我,還有這裡的弟兄們,都為你做個見證,認定你是自動投案的。這樣,你落了個活命,大家也都得了好處。四爺我再在皇上面前替你講個情,免了處分。你看如何呀?」

  四爺這話說出來,賀孟俯感激涕零不用說了,一千兩銀子買條命,他能不幹嗎?東華門的守門軍士、太監,也個個眉開眼笑。如果不是四爺查得緊,賀孟俯早把那張字條帶出去了。現在,四爺親自查了出來,他們這守門的,哪個沒有失察之罪呀?可是,四爺不但不追查、不問罪,反而讓賀太醫拿出一千兩銀子分給大夥兒。十幾個人,每人就能得百十兩呢!該挨罰的,反倒受了賞,誰還能說個不字呢。德楞泰見大夥兒直用眼睛瞧自己,連忙代表守門軍士,躬身向四爺施禮說:「守城侍衛謝四爺賞。一切都按四爺的吩咐辦就是了。」

  「好。這樣,我就放心了。賀孟俯,明兒下午你把銀子送來就行了。此事,下不為例。你們好好守著這東華門,不可壞了我訂的規矩,聽見了嗎?」

  「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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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無路走春華做歌女 神威展性音開殺戒

  胤禎處理了大醫賀孟俯私傳夾帶的事,帶了性音和尚,出宮上轎,打道回府。

  已經過了半夜,雨也停了,胤禎在半路上下了轎子。他想在涼風中清醒一下頭腦。性音緊隨其後,小心地注視著街上的動靜。胤禎忽然回過頭來,笑著問性音:

  「哎,我說你這和尚,不吃齋,不念佛,你到底是真和尚呢,還是假和尚?」

  性音詭秘地一笑說:「嘿嘿……四爺,您說真我就真,說假也算假。剃了頭我是和尚,留起辮子來,我還是童子身。」

  四爺微笑點頭:「晤,原來如此。」又問,「那年我去淮北,誤宿賊店。你為什麼要出手救我呢,難道你認出了我是皇子嗎?」

  性音一邊回憶,一邊認真地說:「哎--瞧四爺說的,我哪有那麼好的眼力呀。不過,我雖不知你是皇親,卻看出了你是好人。你要不去幫那個苦命的女孩子,能遭人暗算嗎?不瞞四爺,我娘就是被人拐賣的。我從小到處流浪。後來,伍次友先生收留了我,又讓我跟著李雲娘李大俠學藝,最後,又隨著孔四格格去了廣西。孫延齡反叛朝廷時,我就在四格格身邊。唉,那一次打得真苦啊!我是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兩世做人了……」

  胤禎聽到這裡,突然站住了腳,沉思了一會兒說:「哦,我想起來了。小時候,聽四格格說起過你。你,你是不是叫青猴兒?」

  性音笑著回答:「嘿嘿,四爺,您說的不錯,性音正是當年四格格身邊的奴才青猴兒。如今,我這個頑皮猴子,又拴到您四爺的旗桿上了。」

  胤禎萬萬想不到;三十年前,那個跟著孔四貞的小保鏢、女俠李雲娘的弟子,武藝超群的小青猴,如今就在自己的身邊。他高興地說:「你能隨了我,也是我的福分和機緣呢。」

  性音深情地說:「四爺,說實在話,我剛來北京並不是衝著您來的。我想再見四格格一面。想不到晚了一步,正趕上她老人家出殯。唉,我這一生,仗劍行義,殺人無數,為的是遵照師父的教導,除暴安良。哪知,賊人越殺越多。後來,我明白了,殺十個貪官,也不如保一個清官。看來訪去,覺得只有四爺您才是大丈夫,於是就死心塌地地跟著您干了。」

  四爺這才明白,原來,鄔先生、文覺和這位性音和尚,都沒有追逐名利之心。他們是懷著一腔熱誠來保自己,也是抱著誠摯的心意,勸自己去爭皇位的。有了這些人的輔佐,自己一定要幹出一番事業來。於是便說:

  「性音師父,你不知道,我也是在苦難中磨出來的,所以心腸變得又冷又狠。我不抽煙,酒喝得很少,內眷中沒有寵幸,更不去尋花問柳。就是因為我有了這分冷,這分鐵石心腸,才使那些好佞小人們怕我,恨我。咱們的心,算是想到一塊兒了。今後,我還要仰仗你們幾位呢。」

  二人邊說邊走,繞著紫禁城巡視了一圈,見各處都太平無事,正要打道回府,卻聽西便門外一家酒店裡,傳出一陣歌聲。那歌聲,時而低回宛轉,時而高亢入雲,伴著叮叮咚咚的古箏,十分動聽。胤禎不由得停住了腳步,哦,不知民間還有如此仙樂妙音,真是奇了。再仔細一聽,啊?!怎麼這女子唱的竟是胤礽當太子時的詩句呢?他沒有說話,快步回到大轎旁邊,脫下王爺的官服,換上了一身便裝,拉著性音和尚便闖進了酒樓。

  酒店掌櫃的見這二位爺氣度不凡,不敢怠慢,連忙上來照應。胤禎也不理他,只顧站在那裡,聽那女子唱曲,一曲終了,滿堂喝彩。有扔賞銀的,有起哄叫好的,也有些不三不四的酒徒,言語猥褻,故意挑逗的。胤禎心中有事,見這裡太亂,便隨手扔了二十兩銀子給酒店掌櫃說:「喂,這賣唱的女子爺包了。叫她到樓上雅座唱去。」說完,也不等掌櫃的答應,帶著性音逕自上樓了。

  掌櫃的見這位客官出手闊綽,連忙吩咐夥計給二位爺上茶,上酒,好一通忙活,才把這二位爺安頓好。此刻,門簾一挑,那個女子手抱古箏款款地走了進來,蹲了兩個萬福說:「奴婢文三娘給爺請安。請爺示下,要點唱什麼曲子。」

  胤禎一聽說她姓文,心中不由得一動,他仔細盯著這個女子上下打量,看得那女子又羞又惱,可又不敢發作,突然,胤禎開口了:

  「文姑娘,你唱得很好。我有一位朋友,填了一首《南鄉子》,可是一直找不到合適的人來唱它,不知你能按詞演唱嗎?」

  「回爺的話,小女子懂得《南鄉子》這牌子,唱是能唱,只怕技藝不精,難中爺的心意。請爺將這歌詞示下。」

  「好,能唱就好。」胤禎命性音去要了筆硯,揮筆而就,遞給了那賣唱女子。哪知,這女子不看還罷,看了這首詞,卻臉色煞白,手足顫抖,不言不語,也不彈不唱,呆在那裡不動了。胤禎心如明鏡。他剛才寫的這首《南鄉子》詞,乃是當年胤礽所填。因為寫得輕薄,不敢外傳,可是卻被四爺瞧見過。今天,四爺寫了出來,是有意試探。前些天,他去探望十三弟時,胤祥交待過,說鄭春華已被救出,住在通州,由十三爺府上的老管家文七十四照應著。第二天,四爺就派人去尋找他們。可是,家人回報說,十三爺犯事之後不久,這裡常有人來騷擾。文老頭和那女子早就走了,去了哪裡,沒人知道。今天,在酒樓中,四爺偶然聽到了這清歌妙音,就動了心思。如此歌喉,如此板眼,沒經過大內樂師的調教,是唱不出來的。而且,唱的又是胤礽的詞,不是鄭春華還能是准呢?於是,才有了這進一步的試探,此刻,見鄭春華呆在那裡,四爺又有意地催問一句:「哎,文姑娘,你怎麼不唱啊?」

  那女子突然淚流滿面地跪下了:「爺,奴才斗膽問一句,這詞,您老是在哪兒見到的?」

  胤禎正要答話,門簾一挑,那個幫女子收錢的老漢進來了。他搶前一步,跪倒在地:

  「四爺,老奴才文七十四請爺金安。」

  四爺一聽他就是文七十四,高興地說:

  「哦--你就是文七十四啊,叫我找得好苦呀!聽說你們搬了家,也沒人知道去了什麼地方。我還以為你們回山西老家了呢。」

  文七十四恭恭敬敬地說:「四爺,一言難盡啊。自從十三爺犯了事,我們在通州就住不下去了。後來有傳言說,順天府要來抄家,所以我帶著……哦,帶著她跑了出來,想投奔四爺。可是去了幾次,都被門上的擋回來了。我一想,也難怪他們,一個像叫化子似的老蒼頭,門上人怎敢去驚動四爺呢?實在沒法了,只好隱姓埋名,在這酒樓裡賣唱餬口,等著十三爺的好信……」

  四爺明知故問:「哦,原來如此,這女子是你的女兒呢,還是兒媳婦呢?」

  文七十四連忙說:「爺,您千萬別這樣說。她既不是奴才的女兒,更不是媳婦。說出來,奴才有罪,請四爺明鑒。」

  那女子聽到這裡,也「撲通」一下跪倒在地:「奴婢鄭……不,文三娘叩見四爺。」

  還有什麼可問,什麼可說的呢?四爺的猜想證實了。面前這位形容憔悴的女子,正是那個被太子玩弄後又要殺死的貴人鄭春華。一時間,天家的體面,父皇的名聲,祖宗的規矩,朝廷的王法,二哥的卑鄙,十三弟的囑托,鄭春華的苦命,全都湧上了胤禎的心頭,他真不知如何是好了。忽然,四爺想起了父皇那個「放太甲於桐宮」的考題,想起了今晚二哥胤礽辦的這件犯禁的事。如今,朝廷上下都在議論胤礽要「東山再起」,胤禎是不相信的,可是父皇這個題目出得又讓人不能不猜測。今晚,他讓賀孟俯去皇上那裡自首揭發,用意很深。一是借此機會,讓賀孟俯出頭去試探皇上的口風。如果皇上真有重立太子的意思,就不會重責胤礽。假如皇上沒有啟用太子之意,這個狀子一告,就會把胤礽徹底打垮,掃清了自己繼承皇位的一大障礙。今天,偶然的機緣,得到了這個鄭春華,無論從哪方面說,這女子都會成為自己手中的一張王牌。想到此胤禎開口了:

  「這酒樓人多眼雜,不是說話的地方。你們今夜隨我回府,明天我叫人給文姑娘買張度碟,你暫且帶髮修行吧。」

  老四是個精明人,他知道阿哥黨的人對鄭春華的事,並沒有撒手不管。眼下雖已是半夜,怎能保證在街上不出事兒呢?所以,他讓鄭春華坐上了大轎,自己則仍然穿著便裝,和性音和尚一起,徒步而行。

  他這個顧慮不是多餘的,一行人剛過了金鰲玉棟橋,性音趕上一步悄聲說道:「四爺謹慎,有人跟蹤!」

  四爺心中陡然一驚!啊?!果然有人跟蹤,而且來的好快呀。如果今晚鄭春華被人從我的大轎裡抬走,明天上早,就會變成轟動京師的特大消息,我老四就全完了。他抬頭往前一看:四個彪形大漢,已經攔住了去路,全是雙手卡腰,黑帕蒙面,只露著兩隻賊亮的眼睛。再往後一看,還有大約六七個人已經包抄上來。見到這陣勢,四爺心中更是緊張。性音卻微微笑著說了一句:「四爺放心,有青猴兒在,咱們吃不了虧。」一邊說,一邊大步向前,略一拱手說道:「喂,前邊是哪條道上的朋友,幸會幸會。」

  站在最前邊的一個大漢冷笑著說:「少廢話,爺們和誰都沒交情。拿出五百兩銀子來,咱們大路朝天,各走一邊,道出半個不字,爺們連錢帶人全都要了。」

  性音坦然一笑說:「好,痛快!不過兄弟身上帶的銀子不夠,且放我們回家,明日兄弟在嘉賓樓設宴款待各位,五百兩銀子,一錢不少,如何?」

  那大漢一撇嘴說:「嘿嘿,說的比唱的還好聽呢。明兒個你要不來,爺找誰去呀?這樣吧,把他們押在這兒,你回去取錢去。」

  性音仍在戲弄他們:「老兄,都是江湖中人,你這話說得不仗義了。我要是不願意呢?」

  大漢耍橫了:「那,就先請你嘗嘗我鐵掌的滋味!」

  性音和尚上前一步,挺起胸膛,面帶嘲笑地說:「嗯--這法兒不錯,我還真有點皮肉發癢。來吧,打吧。」

  那大漢猛竄上前,運足了勁,向著性音的前胸,「通」的就是一拳。他心想,老子這一拳非打得你口吐鮮血不可。哪知,一拳下去,竟似打在了鐵梁鋼柱上一般。性音和尚紋絲沒動,那大漢卻甩著手腕,跌跌撞撞地向後倒去。其餘三人見勢不妙,一齊擁上前來,左拳右掌,乒乒乓乓地對著性音亂打。那性音仍然是穩如泰山地站在那裡。四爺胤禎可急了,一來他怕性音雙拳難敵四手吃了虧,二來這京師重地夜半打架是犯著禁例的。萬一遇上巡夜兵丁,自己轎子裡坐著鄭春華這個是非女子,也不好說清。可是,眼下弄不清對面賊人是強盜呢,還是哪個阿哥府上的勇士。他不敢叫性音的名字,靈機一動,喊了聲:「青猴兒,你怎麼不還手啊?」

  性音戲耍幾個大漢,正在興頭上,聽四爺一聲招呼,也喊了一聲:「爺,不是不還手,我怕開了殺戒。」一邊說,一邊運力於兩臂,左右同時出擊,兩個大漢被推出五。六尺遠,「咚」、「咚」兩聲,栽進了河裡。另外兩個還沒醒過神兒來呢,性音又是一手一個地擰住了他們,提起來,快步走上橋頭,衝著後邊上來救護的幾個人喊:「喂,憑你們這點不起眼兒的本事,就想走黑道嗎?喏,你們把屍體拉回去下酒吧!」說著,手一揚,兩個大漢被拋向空中,「叭嘰」一下,摔死在後邊追來的人身邊。性音仰天大笑:「哈哈……小子們,來見識一下爺的功夫。」他單掌舉起,在橋頭石獅子頸上一抹,那獅子頭竟然被他抹掉,咕碌一下滾到河裡去了。這幾手,性音談笑自若,出手如電,招招相連,只在瞬息之間。後面的人早驚傻了,連屍體都顧不上收拾,呼哨一聲,全撒丫子跑了。

  性音和尚護著大轎,繼續前行。文七十四走上前來說::「勝音師父,老漢活了這麼大年紀,今天算開了眼,你有這樣高的功夫,為什麼不抓個活口呢?」

  性音微微一笑說:「老人家,你想過沒有,抓個活口,是送官治罪,還是私設公堂呢,那不給四爺添了麻煩嗎?」

  這一夜,胤禎幾乎是通宵不眠。他命人在後花園遠離書房的一個角落裡,收拾出一座小院,安排了鄭春華。派了四個丫頭服侍,門上又安排文七十四看守。下令一切起居、飲食、置買、傳話等等事情,全由文七十四直接找管家。家人、僕婦任何人不得進入這個小院。鄭春華終於又有了一個安全保險的藏身之地了。

  四爺沒睡,還有人也沒睡呢。誰呀,太醫賀孟俯唄。剛才,胤礽逼著他私傳夾帶,往外邊給凌普送信,卻不料,在出宮門時被四爺查了出來。當時,他確實是嚇得心膽俱裂。心想這下完了,碰上這位鐵面無私的王爺,還能有命呀?可是,他萬萬沒想到,四爺竟然是那樣的仁慈,那樣的寬厚,那樣的體恤下情。一千兩銀子,買回了一條小命,讓他去找皇上,自首告發。有道是,首告者無罪,立功者受獎。這趟進宮見駕,沒準兒還能得到點綵頭呢!最起碼也不會有什麼大罪。有了這個想法,他賀孟俯能睡著覺嗎?他知道,皇上如今在暢春園裡住,而且老人家有起早的習慣。去晚了,皇上和大臣們一開始議事,他這個太醫院的六品供奉,就別想見到皇上了。自己今天見皇上要說的事,關乎社稷,非同小可,而且是一時一刻也耽誤不得的。晚一步,走露了風聲,他這個首告的人,便成了同案犯了。所以他左思右想,今晚不能睡了,得提前去,等著。於是,回到家裡換了衣服,便打馬直奔暢春園,要趕早見駕。還算不錯,門上太監通報進去之後,侍衛張五哥來了:「喲,賀太醫呀,你有什麼事要見皇上?」

  賀孟俯連忙答話:「回張軍門,下官有十萬火急的事,必須立刻見到皇上。這事,這事,不好在這裡說,請軍門鑒諒。不是事關重大,我怎敢驚動皇上呢?」

  張五哥點了點頭,領著賀孟俯進了園子。路上,賀孟俯瞅瞅附近沒人,這才悄悄地把昨天晚上二爺如何害病,自己被二爺叫進去瞧病時,二爺怎麼逼他、嚇他,要他帶出來一張字條交給凌普的事,大概地說了一遍。還說,這事要不告發,我就有欺君之罪呀!不過,這賀孟俯還算有點小聰明,把被四爺逮住,四爺又放了他,給他出主意的事給瞞下了。為什麼呢。把這事一說,不但自己這趟進宮成了假的,四爺他們也不得安寧啊。

  張五哥一聽,知道事關重大,不能拖延,便連忙領著賀孟傾,來到澹寧居,求見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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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見粳米星上憐民主 責逆子康熙震天威

  張五哥帶著大醫賀孟俯來求見康熙。他把賀太醫留在門外,自己進去奏報。

  今早上,康熙皇上的心情特別好,因為魏東亭派人給皇上送來了一份特殊的貢禮。張五哥一進殿門,皇上就興奮地說:

  「五哥,你來得正好,快看看,東亭送來了什麼?」

  張五哥順著皇上指的方向一看:哦,原來是一拉溜十幾個黃布的糧食口袋。他走上前去打開,伸手抓出一把,是大米,再仔細一看卻不免吃驚。這米,晶瑩碧透,又微紅似玉,細長的米粒形如紡錘。張五哥雖然出身農家,可這樣好的米,他還從未見過呢!放到鼻子下一聞,清香撲鼻:「啊?!皇上,這是上好的粳米呀!」

  興奮異常的康熙開懷暢笑:「哈哈哈,五哥,讓你說對了,這是粳米。不過,你可知道,這是朕親手培育的呀!如今,它遍佈江南各省,連兩淮都種上了,一年兩熟,兩熟!你知道嗎?」

  張五哥侍候皇上已經十幾年了,平日裡,不是見皇上忙得不可開交,就是見他氣得手足顫抖。今兒個,五哥還是頭一次見皇上這樣高興,簡直成了個大孩子。五哥不由得滿心喜悅地說:「主子說得好。那一畝地不就成了兩畝了嗎?」

  康熙高興地說:「對對對,就是這話。朕告訴你,這還是康熙八年的事兒呢。當時,有人向朕獻了這個稻種,說叫『一穗傳』。稻種雖好,每年卻只傳一穗。朕不信這話,親手種下了它,先在御花園裡試種,後來,又讓虎臣帶到南京去。多虧了虎臣,他沒忘了朕的囑托,經過幾十年的培育,推而廣之,終於讓江南和兩淮都種上了這稻子。虎臣深知朕心,『民以食為天』,沒有百姓豐衣足食,哪有朕的江山呢。如今,他派人專程送來了這粳米,是讓朕放心,讓朕高興的呀!」

  康熙皇上興奮地、滔滔不絕地說著。張五哥也聽得十分激動,十分動情:「主子,魏大人忠心事主,不愧是主子一手調教出來的人。他深知主子愛民的一片苦心,也難得他五十年來辛辛苦苦地推廣這稻種。奴才們當以魏大人為楷模,也像他那樣忠心辦差。」

  康熙更高興了:「好好好,說得好。五哥呀,過幾天你到南京走一趟,向虎臣傳朕的旨意。就說朕見了這稻米,高興得一宿沒睡。你還要告訴他,叫他注意身子,多活幾年,不要過於謹慎。他的心事朕知道,不就是欠了國庫幾十萬兩銀子嘛。欠賬的官員多著呢,朕不怪他。你去的時候,帶上朕的旨意,在江南再設一個織造司,讓虎臣的兒子去辦這個差,要不了幾年,債就還清了。唉,朕身邊的老人兒不多了,而且,魏東亭又是朕最喜愛、最心疼的一個。如果在朕活著的時候,他還不清欠債,一旦朕死了,換上個刻薄寡恩的新主子,虎臣的日子可怎麼過呀?」

  張五哥見皇上剛才還好好的,現在卻越說越傷心了,連忙勸解:「主子爺說哪兒的話呀。別說主子龍體康健,就是真有那一天,老爺子也不會給奴才們選個刻薄主子的……」

  康熙一揮手打斷了張五哥的話頭:「好了,不說這個,一說朕就心裡難過。你下去吧,朕想歇一會兒。」

  張五哥小心翼翼地說:「主子,不是奴才不懂事兒,太醫賀孟俯求見,說有要事面奏。」

  康熙冷冷地說:「不見,你帶他去找馬齊說吧。」

  「主子,這件事關係重大。恐怕馬齊聽了還是要回來回奏請旨的。」張五哥說著又湊到跟前,把胤礽用明礬水寫信傳遞夾帶,賀孟俯要來告發的事兒,簡略地稟明瞭皇上。

  康熙一聽,立時就氣得漲紅了臉,冷笑著說:「好哇,真的是不讓朕安生一天了。你立刻傳旨,把上書房大臣和在京的所有皇子,包括那個混賬的胤礽全都叫來。讓賀孟俯馬上進來回話。」

  賀孟俯聽見召喚,跟斗踉蹌地進來。叩頭行禮之後。他不等康熙問話,便把昨天發生的事兒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然後,呈上那張白紙,請皇上當面打濕驗看。

  康熙一邊品著熱茶,一邊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張明礬寫的紙條。他臉色鐵青,一句話不問,也一句話不說。嚇得賀孟俯趴在地下,心中打鼓,冷汗直流,卻又不敢抬頭。

  過了好大一會兒,上書房大臣張廷玉、馬齊,同著方苞和四爺胤禎先來了。他們進殿行禮之後,一瞧皇上的臉色,也是一個個嚇得不敢言聲,默默地站在那裡。房子裡的空氣緊張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皇子阿哥們分散住在北京,全都叫來且要一會兒功夫呢!可是,康熙陰沉著臉,就是一言不發。大臣們站著,賀孟俯跪著,也一塊跟著乾耗。

  終於,李德全進來了:「主子爺,外邊傳話進來,說除了八阿哥病了,請了假不能來見駕,其餘的阿哥全都來了。他們不敢擅自進暢春園,請旨見是不見?」

  康熙也終於開口了:「呵,希罕。他們不敢擅自闖宮。哦,朕還真有這麼孝順。這麼懂規矩的兒子嗎?哼,他們不敢擅入,朕還不敢擋駕呢。快,去把這幾位爺替朕請進來吧。」

  眾大臣聽皇上開了口,也都舒了一口氣。雖然,皇上的話說得冷嘲熱諷,表現出對兒子們的極大不滿和憤怒,可是,比起剛才那殺機四伏的沉悶,總算是好了一點,不一會兒,一大群皇子走了進來。他們不知道今日老爺子生的什麼氣,個個心神不寧,個個懷著鬼胎,所以俱都是灰頭灰臉。默不作聲地叩頭請安,跪在那裡等著挨訓。

  康熙一見他們這樣,氣更是不打一處來:「朕記得,今兒個是宗學裡會文的日子。如今熊賜履死了,湯斌呢,老了。餘下的幾位師傅恐怕誰也管不住你們這群爺了吧?那,朕就親自考考你們。挨著個兒來,說說你們近來讀了什麼書,有什麼進益?」

  好嘛,這題目出得可真大。十幾位皇子挨個報告一遍,得多長時間呢!李德全小心地上前提醒皇上:「主子,二阿哥也來了。他是犯事的皇子,不便和兄弟們一塊兒進來,正在外邊跪著候旨呢。」

  康熙眼皮都沒抬地說了句:「讓他先跪著吧,等朕發落了這幾位爺才輪上他呢。」李德全招了個沒趣,悄然退下去了。

  皇上親自考問讀書進益,皇子們哪敢隨便應答呢。於是,從大到小、挨著個兒挖空心思地說,讀了什麼書,寫了什麼文章,練武有什麼進展,辦差有哪些成績。康熙沉著臉一個個地聽,一個個地點評。說老實話的,得到一聲誇讚,心裡雖然踏實了,卻不敢樂;說得不實在的免不了受到申斥,更是不敢辯解。大夥兒都在心裡念叨著:快點吧,快點吧,老爺子,您不覺得累嗎?

  他們哪兒知道,這才是開場白,正題還在後邊呢!在眾皇子說完之後,康熙突然說:「你們都說完了,朕也評完了。今天,朕把胤礽也叫來了,讓他給你們現身說法,講講怎麼做個忠臣孝子。李德全,把胤礽帶進來!」

  胤礽進來了。他昨天的病,確實不是裝的,兩大桶冷水淋到身上能是鬧著玩兒的嗎?再加上昨天夜裡裝神鬧鬼地一折騰,又不知賀孟俯能不能平安出宮,心裡不踏實,吃什麼藥也沒用。現在,他突然被皇上召來,在門外罰跪一個多時辰,那模樣能好看得了嗎?你瞧,大熱的天,他穿著夾袍,又病,又怕,渾身瑟瑟發抖,進來便跪下叩頭行禮:「戴罪兒臣胤礽叩請皇阿瑪金安。」

  康熙見他果然病著,心裡閃出一絲憐憫之情,但很快就被氣憤壓下去了:「胤礽,知道朕為什麼叫你嗎?」

  胤礽叩頭回答:「兒臣不知。」

  康熙平靜地說:「嗯,你被圈禁了幾年,外邊的事情是不知道了。朕告訴你,近來,西邊的事兒越鬧越大。原來鎮守西疆的全是你委派的將軍。朕下令讓他們出征禦敵,想不到他們一個個全是蠢才,竟然一敗塗地,使六萬甲兵片甲無回,令朕心驚啊!」

  康熙這話說得讓胤礽摸不著頭腦。說是責備。追究他用人不當吧,聽話音又似乎是不大像;難道父皇是向他咨詢方略嗎?也不可能。我昨晚才把信送出去,送到凌普手裡,他再輾轉托人,求人,沒有十天半月,到不了父皇這兒啊。不過,既然父皇今天提到了這事兒,不如我自己請求吧。想到這兒,他重重地磕了一個頭說:

  「皇阿瑪,西部邊疆用將的事兒,當初兒臣知人不善,調度無方,以致喪師辱國,造成君父之憂,求父皇重重治罪。這過錯既然由兒臣引起,兒臣請父皇網開一面,準兒臣以戴罪之身,親赴前線。兒臣願血染征袍,以補萬一。」

  康熙冷冷一笑:「哼哼,說得倒是好聽,能毛遂自薦,也可稱的是有勇氣。可惜呀,你去不成!因為你選的那個推薦你的人不是正人君子,而他要推薦的你,又不光明正大。軍情大事,關乎國家安全,朕豈能受你們的愚弄?!」

  胤礽一聽這話心裡發毛了。可是,他還抱著一線希望:「父皇,兒臣,兒臣高牆圈禁,已經七年。七年來,兒臣讀書思過,深知昔日之非。如今,國家有事,主憂臣辱。兒臣雖不才,願捨此無用之殘生,在父皇面前稍盡一點孝心……」

  康熙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笑,打斷了胤礽的話:「哈哈哈哈……你還有孝心嗎?胤礽啊,你吃虧在太聰明了,結果聰明還被聰明誤。你又裝鍾馗又裝鬼,一人演兩台戲,這本事可真不小啊!不過,說句實話,你是又無能又不老實。」康熙說著,抓起那張用明礬寫成的白紙,「刷」的扔了下來,「當著上書房大臣和你的兄弟們,念!讓他們都聽聽,這是什麼東西?!」

  胤礽一見這張紙竟然落在父皇手裡,嚇得他魂飛魄散,冷汗直流,趴在地下,渾身顫抖,哪兒還能說一句話來呢?

  暴怒中的康熙皇上,直瞪瞪地瞧著跪在地上的兒子們,惡狠狠地說:「用明礬水寫密信,用苦肉計朝外送,這心思,這能耐,你們幾個誰會,誰有,誰又能想得出來?這種小人見識、鬼蜮伎倆,就想瞞過朕的眼睛嗎?剛才你們都聽見了,胤奶說得多好聽啊。什麼面壁七年,痛知前非,什麼效命疆場,血染征袍,全是一派胡言!如果你剛才的話是出自肺腑,那這明礬書上的『囹圄望天,泣血淚干』,又做何講?」

  胤礽叩頭出血。抽泣著說:「皇阿瑪,兒臣心裡有話,卻沒法向父皇講,只好出此下策……」

  「呸!」康熙哪能容他辯解,「你雖然圈禁了,可你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朕全都知道。有話要說,不能寫成條陳,懇求內務府代轉嗎?就憑你這鼠竊狗盜的小本事,朕能把幾十萬大軍交給你嗎?你手中要有了兵,難道不會稱兵宮闈,要了朕的腦袋嗎?」

  胤礽強自申辯:「皇阿瑪言重了,兒臣怎敢……」

  康熙一拍幾案,怒聲斥責:「你當然敢,你已經這樣做了!你雖然是個不學無術的匹夫,可是膽子並不小。你要是不敢,焉有今日?你以為,朕出了一個『放太甲於桐宮』的考題,又輪到你出來耀武揚威了。告訴你,這是白日做夢!朕老了,精力不濟了。但朕心裡比什麼時候都清楚。對你胤礽,對你們這群忤逆不孝的兒子,朕比誰都摸底兒。朕今天把話對你們說清了,無論是誰,只要存了奸邪之念,篡位之心,都瞞不過朕這雙老眼睛,朕也決不會讓他過安生日子!」

  康熙這一大通發作,把殿內的人全都嚇壞了。只有方苞還勉強能支持得住。他看準了機會上前勸解:「聖上請息怒。胤初做事不當,應該嚴加教訓。可是,他不過是籠中一鳥罷了,萬歲為此過於傷神就不值得了。」

  張廷玉、馬齊也趁機進言,無非是「保重龍體」之類的話。康熙聽了冷冷一笑:「哼哼哼哼,方苞說得有理,胤礽確實是籠中一鳥。不過,朕太寬容你了,讓你住在鹹安宮裡。那地方雖然偏僻,可還叫做『宮』。這『宮』字一叫,就讓你生了許多非分之想,以為自己是關在金絲籠子裡的珍奇之鳥。現在朕斷了這個念頭,即日起,將你圈禁在上駟院裡。上駟院這個名字好,顧名思義,是給皇上馴養御馬的地方。你住在這馬廄裡,也許會斷了邪念,認真思過。按你昨天所為之事是該殺頭的。常言說,虎毒尚且不食子呢,朕也不想落這個萬世罵名。不過,死罪免了,活罪難饒。張五哥,把這個不肖兒子與朕拖到外邊,打二十籐條,要狠狠地打!」

  責打胤礽、教訓皇子的第二天,方苞和張廷玉同時接到皇上的密旨,要他倆明天一早到暢春園見駕。倆人百思不解。要說見駕,他倆哪天不見,要說去暢春園,他們又哪天不在暢春園侍候呢?倆人琢磨來,琢磨去,才從密旨中那個「早」字上品出了點滋味。「早起見駕」,就是皇上要在眾大臣來到之前提前召見他們。方苞一夜沒睡,三更剛過就往暢春園趕。可是他來到時,張廷玉早就候在那裡了。二人抬頭望天,只見明月斜掛,滿天星斗,才剛過半夜。不由得心照不宣地笑了。就在這時,只見張五哥手提一盞宮燈,快步從裡邊走了出來。張廷玉迎上一步說:「五哥,今天你巡夜嗎?」

  張五哥笑著回答:「二位大人好早啊,我是奉了皇上的旨意,在這裡等候二位呢。請進吧。」

  二人聽了這話才知道,皇上竟然比他倆起得還早,連忙跟著五哥走進園子。可是,路過澹寧居的時候,張五哥卻領著他們往相反的方向拐彎了,七拐八繞地又走了一陣,來到一處小院落。張五哥停下腳步說:

  「二位大人,到了,請二位自己進去。這裡是武老將軍警衛的地方,奴才不奉特旨是不能靠近的。」

  張廷玉和方苞二人在暢春園侍候皇上多年了,還從來不知道這暢春園裡竟有這麼一個隱秘的院落,宮中的禁地。兩人小心翼翼地一邊往前走,一邊打量:只見這院子坐落在一大片蒼松翠柏之中,稍微站遠一點,根本就看不見林子裡有院落房屋。院內,土牆茅舍,小門紙窗,沒有任何假山、水榭之類的裝飾,卻滿院俱是鬱鬱蔥蔥的松柏,與院子的樹木勾枝掛葉,遙相呼應。一條長滿青草的小徑,通向院中唯一的房子。他們倆默默地與守在門外的武丹打過招呼,來到房子跟前,就見門媚上掛著一個匾額,上面是康熙親書的兩個大字:「窮廬」。他倆正在琢磨這「窮廬」二字的含義,就聽康熙在裡邊說:

  「是方苞和廷玉嗎?進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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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論遺命密語示正臣 議承嗣忠言陳聖君

  張廷玉和方苞遵照皇上的密詔,一大早便趕往暢春園。他們剛來到那塊宮中禁地「窮廬」門前,就聽康熙在裡邊說:「是方苞和廷玉嗎?進來吧。」

  隨著皇上這句話,兩個小太監一言不發地打起了簾子。二人進屋叩見行禮之後,方苞先開言了:「皇上恕臣無禮。聖上不該起這麼早,就是睡不著,躺著養養精神也好嘛。」

  康熙淡淡一笑:「對,這話有理。年輕的時候,朕把生死看得很開,自古人生誰無死呢?可這些時,朕還真有點怕死了。兒子們不孝,朕如果不多活幾年,把後事安排好,怎麼去見列祖列宗呢?」

  張廷玉知道,皇上對前天發生的事兒,氣兒還沒消呢,忙說:「皇上,據臣的愚見,阿哥們出點差錯,甚至二阿哥久遭禁閉想出來活動一下,都是人之常情。要說他們想叛逆、要謀反,還不至於。皇上已經訓戒了他們,就請把這事放過了吧,不必再生氣了。」

  康熙長歎一聲說:「唉!朕不是生氣,而是無可奈何。前些時,四阿哥推心置腹地勸朕,把老大、老二、老十三都放出來,讓他們鬆動一下。朕也想,都是朕的骨肉嘛,老囚禁著也不是個事兒。可是,你們瞧這形勢,不放,他們還胡作非為呢,放了,可怎麼得了。如今邊疆有事,他們一窩蜂地都請求帶兵出征。要放在二十年前,朕高興還來不及呢,現在可不敢輕易答應他們。朕不怕什麼陳橋兵變,因為他們誰也沒這個本事。朕也不怕西蒙古的阿拉布坦,因為他不堪一擊。朕怕的是大禍起於蕭牆之內呀!」

  張廷玉聽康熙說得痛心,想趁機岔開話題,便說:「皇上提到這件事,臣倒想,當初御駕西征時把西域的富八城分給土謝圖汗一半,真是廟算高明,聖慮深遠哪!」

  康熙微微一笑:「嘿嘿嘿嘿,土謝圖汗還是有忠心的嘛。他佔著富八城的一半,阿拉布坦就不能為所欲為。唉,多虧了他呀,說起來他還是老十三的嫡親表兄弟呢。」

  方苞沉吟著說:「皇上,既然土謝圖汗王忠於朝廷,皇上何不把人情做大一點,索性赦免了十三爺呢?據臣所知,十三爺並無大錯呀。」

  康熙歎了口氣說:「唉,方苞呀,你不知道老十三。他確實沒有什麼錯,更沒有罪。這個孩子,忠心可嘉,爽直可愛,這是他的長處;可是,他爭強好勝,倔強膽大,又是致命的短處。朕圈禁他,是要磨一磨他的性子。他既然沒福承受皇位,那就得讓他學得穩健一些,成熟一些。不然的話,在朕的身後,他要是捅了馬蜂窩,誰能護得住他呢?」

  方苞聽了這話,驚得眼都直了:「皇上,七年了,臣才明白,原來圈禁十三爺,不是懲罰,竟是為了保護他。聖心思謀之深,臣萬萬不能及。正如剛才聖上所說,土謝圖汗是十三爺的娘舅家,又與阿拉布坦不和睦。臣斗膽進言:釋放十三爺,讓他統兵西征,豈不甚好。」

  康熙放懷大笑:「哈哈哈哈,方苞啊,方苞,你果然是個書獃子。老十三和老十四這哥倆性情相仿,也都是治軍之才。可是朕思慮再三,正因為十三阿哥與土謝圖汗是甥舅至親,所以還是放老十四去帶兵更為穩妥些,你說呢?」

  方苞心有靈犀一點通,他明白了。在如今阿哥爭權、愈演愈烈之時派十三爺西征,假如他和外婆家聯起手來,裡應外合,殺了進來,那京師又將是什麼局面呢?哦,別看皇上對胤祥深信不疑,別看老爺子對十三爺疼愛之至,可是在皇位、君權這些大事上,皇上對誰都不放心啊!這難道就是人們常說的「帝王心術」嗎?皇上對自己的親生兒子,尚且如此小心防備,對我和張廷玉又該如何呢?他不敢想下去了,臉色也嚇得變白了。

  方苞的情緒變化,怎能瞞過精明過人的康熙呢?他陰沉著臉冷冷地說:「方苞、廷玉,今天如果不是在這個地方,不是對著你們倆,朕剛才的話是絕對不會說出來的。既然你們知道了,就不能再說出去。說了,對你們,對朕都沒有好處。朕今天召你們兩個來,本不是說這件事的,是想聽聽你們倆對皇子們的看法。這地方絕對機密,方圓半里之內沒有一個閒人。武丹守在門口,太監全是啞巴,而且是終生不許走出院門的。所以,無論你們今天說了什麼,只有朕和你們倆知道,無論說了什麼錯話,朕也決不降罪。朕要打一打遺詔的腹稿了。」

  張廷玉和方苞一聽此言,「撲通」一下全跪下了。張廷玉淚流滿面地說:「請主上慎言。」方苞也說:「陛下剛過耳順之年,聖壽無期,且不可說這樣的話。」

  此刻的康熙卻顯得分外平靜:「起來,起來,坐下說話。朕只是說要打遺詔的腹稿,並沒有說要死嘛,你們何必如此呢。唉,你們都是飽學之士,想必知道,大凡君主帝王,無論是庸碌之輩,或者是英明聖君,都很忌諱這個死字。他們在清醒的時候絕對不想後事,可是死這一關又逃不過去。到了他死期臨近、昏迷不醒之時,才叫來兒孫,召來大臣、糊糊塗塗地指定個繼位之人。這種事兒,史書上還少嗎?」

  方苞和張廷玉默默點頭。皇上這話他們只能聽,不敢接茬兒。康熙接著說:「朕既然決意不立太子,那就要在這個『死』字上做文章。胤礽兩立兩廢,已經讓朕心力交瘁了。你們不要避諱,什麼龍體康健,什麼聖壽無疆,這些話,不過是讓朕聽了心裡高興罷了。朕心裡很清楚,『老病已至,無常漸近』,這才是實情。」

  儘管康熙皇上這話說得十分平靜,可是方苞和張廷玉聽了,還是覺得頭昏目眩,心肝顫抖。他們終日守在皇上身邊能看不出來嗎?議事的時間稍微長一點,皇上就坐不穩了。剛才皇上說得一點不錯,老了,病了,要見無常了。可是,這話除了皇上自己說,誰敢這樣想呢?

  康熙似乎並不理會他二人的心情,自顧自地繼續往下說:「朕思謀已定,這遺詔要分兩層意思來寫。第一層,指定繼承皇位之人。這只要一句話就行了。可是,朕不想當一個糊塗皇帝,要把一生所思、所想、所作、所為全部昭示子孫,留作後世之訓。這是第二層,也是最重要的一層。要分門別類,逐一寫來,要趁著朕頭腦還清醒的時候慢慢寫出來。現在,咱們先說第一層皇位繼承人的事兒。朕想聽聽你們的高見呢。」

  張廷玉聽了這話十分激動。他淚流滿面地說:「皇上如此推心置腹地垂詢臣子,為臣者豈敢不披肝瀝膽直言。臣以為,論學問,皇子之中以三阿哥和八阿哥最好。不過,三阿哥缺少治世之才,八阿哥又似乎待人太遷就了些。」

  康熙注視著方苞問:「嗯,方苞,你說呢?」

  方苞欠身回答:「陛下,若論學問,阿哥們都不能算差,但今日講的是選擇儲君,而不是品評學問。唐朝的玄宗皇帝,明代的嘉靖皇帝,學問都是極好的,可是卻把國家搞亂了。所以臣以為,八阿哥只不過是學了皇上的風度和儀表,卻沒有學到皇上的為君之道。三阿哥埋頭編書,更不必說。這兩位阿哥都不足取。」

  康熙點了點頭說:「嗯,這樣說很好嘛。朕要的就是你們的肺腑之言,要的就是你們毫無掩飾的忠正之言。說下去。」

  張廷玉說:「聖上剛才說,要啟用十四阿哥率兵西征,臣揣摩著,皇上似乎有意於十四爺。十四爺雖機敏幹練,爽直敢為,這幾年整兵籌餉也頗見功效。但他與八爺交往過密,而且過於大膽,不可不慮。」

  康熙一笑止住了他:「哎--廷玉呀,你心裡想什麼就說什麼,揣摩朕的心思幹什麼呢?」

  「是。臣以為,若將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相比,兩人性情相仿,十三爺似乎更具忠心。但十三爺卻只是個將才,不是帥才。讓他管一個部,辦一件差,那是沒說的,是個好臣子。更大、更重的擔子,怕他挑不起來。」

  方苞接口說道:「對,廷玉說得是。除了上邊說過的幾位阿哥,臣以為四阿哥倒是值得看重。他為人誠孝,這些年辦差最多,且事無鉅細,都十分認真。尤其是他自強自立,性格堅如鐵石,從不攀附別人,更不結黨拉派。但四阿哥過於認真,以致落了個刻薄之名。這也算是個毛病吧。」

  再往下,他們又議論了老九、老十、老五、老六等人。早膳時刻到了,康熙傳了御膳,讓兩位臣子和他一齊坐下,邊吃邊談。康熙興致很濃,他笑著說:「咱們說了這麼長時間,還是一句話,各有長處,也各有不足。你們說,朕這花團錦簇的江山,究竟要交給誰呢?」

  張廷玉這會兒膽大了,脫口而出:「皇上,臣以為四爺和十四爺最好。」

  康熙一怔:「哦?這哥倆是一母同胞,竟都有這福分。那麼,老八真的不行嗎?」

  方苞略一思忖說:「陛下,臣適才已經說過,八爺的學問、風度都沒說的,連外國使臣都誇他有帝王之相。可是,如今天下昇平日久,人人只思安樂。武將怕死,文官貪財,朝中積弊很多,亟待整飭。八爺似乎難當此任。」

  張廷玉聽到這裡連忙接口:「對!方苞之言很有道理。臣也以為,繼承皇位之人,一定要精明強幹,能矯正時弊。這個人,一要洞察吏治民情,二要剛毅不拔。這樣,才能克難攻堅,使天朝永立於不敗之地。八阿哥沒有這樣的才幹。」

  康熙似乎是被他們的話震動了。他放下筷子,急促地在屋裡走來走去。忽然,他仰天長歎一聲:「唉--你們說得對,說得好啊!多難興邦,朕要個只會坐享現成的繼位之人有什麼用呢?朕已經過於寬厚了,老八比朕還寬厚;朕對下邊已經過於放縱了,他比朕還放縱,大臣們稱朕是『老佛爺』,可有更多的人叫老八『八佛爺』。讓他來繼承江山,再過幾十年,大清不就完了嗎?有人說,朕是一位太平天子,這話說得混賬透頂。朕這一生經歷了多少磨難,朕這太平江山是一刀、一槍、一滴血、一行淚苦苦掙來的!好兒不靠父母,自己的功名自己掙。得來的太容易了,也就不懂得珍惜了。所以,朕聽從你們的勸告,決意不立老八!」

  方苞激動地說:「萬歲聖明。臣思之再三,這儲君只在四阿哥和十四阿哥兩人之中。」

  康熙狡黠地一笑:「哦,天無二日,民無二主。他們倆再好,只能有一個皇上。你說,哪個更好呢?」

  說了大半天,這可到了節骨眼上了。張廷玉和方苞都覺得,今兒個自己說得太多、也大直了。可是事到如今,迴避是決不可能了。方苞到底是老辣一些,他略一沉思,便直率地說:「皇上,四阿哥和十四阿哥哪個更好,臣平日從沒有想過,也不敢去想。所以皇上突然問起,臣難以判定。論起為臣之道,臣和廷玉今日的話都是越軌之舉。這件事,唯有皇上乾綱獨斷才能定奪。但臣以布衣之身,受到皇上如此信託,又不能不放膽直言。若皇上已經內定,也就罷了,若陛下尚在猶豫,臣有一法可供聖酌。」

  康熙的目光咄咄逼人:「什麼辦法,說下去!」

  方苞擲地有聲、一字一板地說:「是。看皇孫。有一個好皇孫,至少可保大清三代太平江山!」

  康熙眼中一亮,眉頭舒展了。當年在熱河獵狼時,小弘歷那清脆的嗓音,得體的話語,聰明過人卻又少年持重的嬌憨之氣,閃現在康熙的面前。多日、多年疑而不決之事,被方苞一語道破。康熙覺得精神振奮,心情舒暢,不覺仰天大笑:「哈哈哈哈……朕得到了,朕決心定了!方苞啊方苞,你這句話說得好,抵得上萬兩黃金。」

  康熙得到了什麼,他下決心要選哪位皇子,方苞和張廷玉都是聰明過人的。馬上就猜出來了。可是,康熙不明說,他倆當然不敢再說、再問。今天,能做到讓皇上這麼高興,能定下這樁大事,這兩人也總算是對得起皇上的信任了。

  康熙卻沒容他們倆鬆口氣。他快步來到方苞面前,神色嚴峻地說:「方苞,從今日起你不必在上書房辦差了,也不要再回你的府邸。這暢春園是宮中禁地,你自然不能住在這裡。朕叫人為你安排一下,就在園子附近,另賜你一座宅子。你每天都要待在這窮廬裡。朕有空時,來向你口述遺詔,你代朕記錄、潤色。朕不來呢,你就安心在這兒讀書。瞧見了嗎?這裡的藏書多著呢,而且全是珍版秘笈。不過,你要小心,不可與外官交結。如果你出了一點差錯,透出一點口風,朕可就難以維護你了。」

  方苞聽得心驚肉跳:「萬歲,臣、臣只怕才力不足;難當此任。」

  康熙看也不看方苞,又走到張廷玉面前:「廷玉,你的擔子更重。從今天起,方苞寫出來的遺詔草稿,要由你來歸檔保管。稍有差錯,禍滅九族,你明白嗎?」

  倆人撲通一下全跪下了:「聖上放心。臣等以合族性命擔保,決不負皇上千斤重托。」

  康熙嚴厲地說:「不!這不是千斤擔子、萬斤擔子。這事關係著大清的江山社稷,關係著朕的一生令名。你們要掂出這個份量來。也要想到,從今以後,你們自己也和朕一樣,處在至危至難之中了。朕當然要設法保護你們,不得已時,恐怕還要採用一些非常措施,你們要心中有數。從今天起,你們倆都有隨時向朕密奏之權。好了,朕要去前邊接見大臣們了。你們倆留下來再商議一下,怎麼辦這件差使。」

  二人同聲回答:「是,臣等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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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送出征胤祀埋黨羽 窺皇權兄弟鬥心機

  康熙皇上離開窮廬,來到澹寧居。他剛到門口,就見八阿哥府上的太監何柱兒也站在那裡,便詫異地問:「何柱兒,你來幹什麼?」

  何柱兒連忙上前磕頭:「主子爺,奴才何柱兒請主子金安。奴才今天是進宮報信的。八王爺病得厲害,渾身燒得像火炭一樣,打昨晚上到如今,一口水都灌不進去。還一個勁兒地說胡話,叫萬歲。八福晉瞧著又心疼、又害怕,打發奴才來稟奏萬歲,說怕萬一八爺有個好歹,萬歲爺就見不著了。」

  何柱兒說的這位八福晉,是蒙古科爾沁王的獨生女兒,從小嬌生慣養,十分刁悍潑辣。康熙心中很清楚,這次她讓何柱兒進宮,分明是藉著八阿哥有病,要再一次來試探。便冷冷地說:「既然八阿哥病得厲害,為什麼不傳太醫呢?」

  「回主子,太醫看了,說是發瘧子。」

  康熙心中暗暗好笑,哼,發瘧子用得著這麼大驚小怪的嗎:「何柱兒,回去告訴你們那位八福晉,朕這兩天身子也不好,不能走動。什麼時候朕有精神了,會去看八阿哥的。你告訴她,既然八阿哥有病,就不必進宮請安了。別的阿哥也讓他們少去探望八阿哥,去的人多了對病人沒好處。李德全,回頭你上太醫院去一趟,讓他們給八阿哥送點金雞納霜丸。」

  康熙說完,不等他們答應,一甩手走進了澹寧居。在皇上身邊侍候的太監們,也連忙跟了進去,把何柱兒一個人撂在了大門口。他思前想後,真是又妒忌,又羨慕。唉!都怨自己昏了頭,一步走錯,想回也回不來了。

  康熙預料得果然不錯。老八這次藉著有病,叫福晉出面去請皇上,確實是為了試探,而且是一箭三雕的試探。怎麼,他老八不懂規矩嗎?他懂!皇子阿哥,只要是封了稱號,開府辦差,與皇上的關係就是君臣關係了。臣子害病,只要不是病入膏肓,死到臨頭,皇上是用不著親臨探視的。老八這是明知故犯。他讓福晉出面去請皇上,這就躲開了君臣之禮,而成了家庭事務了。皇上如果動了憐子之情來這裡一趟,朝中便馬上會傳出「皇上親臨探病,八阿哥重新得寵」的消息;康熙要是不上這個當,不來呢,大家就會說:「老皇上刻薄寡恩,親兒子要死了,請都請不動。」這樣的議論,對老八照樣有好處,會有更多的人同情他;還有哪,皇上來不來,那是老人家的事,他老八無權操縱。可是皇子阿哥、皇親百官不管誰來,老八都躺在炕上,不厭其煩地訴說對皇上的思念,說那些「皇恩高厚,難以報答」之類的廢話。而且說得煞有介事,說得傷感動情,以表示自己的忠心和孝心。這一招三式可真夠厲害的。老八這一病,名聲更響了,威望也更高了。

  二阿哥胤礽私傳夾帶被皇上嚴加譴責,眾阿哥也因此陪著跪了半天受到訓戒的事,八阿哥也早知道了。他暗自慶幸,多虧自己「病」了,躲過了這場是非。看來,這「病」來得是時候。出了亂子我就病,有了喜事病就好,安坐府邸,逍遙自在。你們爭得頭破血流,我坐收漁翁之利,多美呀!今兒個老八得到消息,說派老十四西征的詔書就要明發了。八阿哥病也好了,精神頭兒也來了,他起了個早來到花園,一邊悠閒地賞花,一邊想著心事。在太子胤礽第二次被廢之後,他和老三、老四同時被晉陞為親王。可是,除非是見皇上,他很少穿那件明黃飾金的親王袍服,而總是穿著便裝。今天,他從頭到腳,一身黑衣、黑帽、黑布鞋。這裝束,襯著那粉白的面龐、悠閒的舉止,更顯得滯灑俊雅、風流調悅,也透著一副太平天子的雍容華貴。他十分自信。哼!無論你們怎麼折騰怎麼鬧,我老八穩如泰山,巋然不動,這江山落不到別人手裡!

  就在這時,鄂倫岱來了。這個人,論輩分,是老八的表哥,論身份,卻是八爺的旗奴。他原來是皇上跟前的侍衛領班,在那次皇上狩獵時,因為驕橫跋扈,被革去侍衛,放到軍隊裡當差。這幾年,他被東調西差的,總沒個安生地方。十四爺將要率軍西征,老八看準機會遞了個話,把他從奉天調回來,安排在十四爺帳下做一名副將。所以,他一回京城,就來拜見八爺了:

  「八爺,奴才鄂倫岱給您請安了。」

  老八連忙上前攔住:「哎呀,鄂兄,你回來了,這幾年不見,把我想得好苦啊!快說說,在張玉祥的手下幹得還不錯吧?」

  老八這是用的激將法,是買好呢,可是鄂倫岱哪知道啊!一聽這話,他的牢騷就上來了:

  「唉,八爺,別提了。您忘了他的事兒了嗎?這張玉祥早先不過是皇上身邊的御駕親兵。那年皇上北巡碰上了老虎,他嚇得抱頭大哭,被皇上當場摘掉了花翎。後來,為了這支花翎,在皇上親征葛爾丹時,他帶著敢死隊在烏蘭布通血戰一場,受了傷,也得了綵頭,傷好後做了奉天將軍。哼,要我去給他這個漢人做副將,他配嗎?要不是八爺您總派人去瞧我,又送吃又送喝的,勸我殺殺性子,等待時機,我早和他鬧翻了!」

  鄂倫岱一個勁兒地倒苦水。八阿哥卻不動聲色地耐心聽,直到鄂倫岱發作完了,才微微一笑說:「這些事兒我知道。咱們雖然名分上有別,可從小一塊長大。在我心裡從來沒有什麼主子、奴才的想法,這你是知道的。不管皇家規矩多嚴,你還是我的表哥嘛。所以,這次我才設法把你要回來,打算讓你在十四爺手下干,你看如何呢?」

  鄂倫岱一口就頂回來了:「我不去!幹嗎這常年在在外、東奔西跑、出生入死、血灑疆場的事兒都擱在我頭上?要干,我還進宮當我的侍衛去。不就因為我訓斥了張五哥那小子嗎,他算什麼東西?皇上至於為這點小事兒沒完沒了地作踐我嗎?我,我嚥不下這口氣!」

  老八一聽這話笑了:「哈哈哈哈,鄂倫岱呀鄂倫岱,你不夠聰明,你說的是哪年的話呀?仔細瞧瞧,皇上的侍衛班子還是老模樣嗎?你在那裡當一等侍衛的時候,張五哥只不過是個六等蝦。可是,如今他和德楞泰、劉鐵成一樣都是一等侍衛了。你再補進去,大家肩膀一般高。他管不了你,你管不了他;皇上又待見他不待見你,這日子你受得了嗎?再說,上邊還壓著一個武丹。這個老棺材瓤子除了皇上之外,誰的賬都不買,誰他都敢訓,你能和他斗嗎?相比之下,你跟著十四爺出征,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衝鋒陷陣輪不上你,立功受獎你頭一份。在外邊,十四爺離不開你,在朝中,有我和九爺、十爺替你說話,要不了幾年,就能混上個封疆大吏。老兄,你說說,是上哪兒最好呢?」

  一席話,把鄂倫岱說得氣消了:「那,那依八爺說,我就應下這差事兒?」

  老八心中踏實了:「哎--這就對了。我告訴你,不止是應下。明兒個你就去見皇上,一是說說思念皇上的苦處,二是慷慨請纓,西征定邊。往下,你就瞧好吧!不過,我還得交代你幾句:十四爺年輕氣浮,辦事不穩當,你到了前方,一是要保護好十四爺,二是要替他管住軍隊。那裡的弟兄,一大半是咱們正藍旗的,只有你在那兒盯著我才能放心。明白嗎?」

  鄂倫岱心裡一沉,哦,八爺這是把我放在十四爺那兒當釘子使呢。哎。你們哥倆不是好得穿一條褲還嫌肥嗎,到了要緊的關頭,為什麼要這樣提防呢?難道……他不敢往下想了。不管怎麼說,他鄂倫岱是八爺的旗奴,不為八爺出力,難道胳膊肘能往外拐嗎?想到這兒他說:「八爺,您放心,我心裡明白。」

  老八拍著他的肩頭高興地說:「對對對,這話說得對,我要的就是你『心裡明白』。」

  就在這時,家丁前來通報說,十四爺和九爺、十爺都來了,在前邊客廳裡等著八爺呢。

  幾個阿哥正在前廳說話,見老八進來,都連忙起身見禮。老十開口就說:「八哥,前兒我來的時候,你躺在炕上還要死不活的,怎麼說好就好了呢?嘿嘿,俗話說,女要俏,一身孝,男要俏,一身皂。八哥,你今兒可真精神啊!」

  老十四也走上前來說:「八哥,這一向小弟窮忙活,只來看了你兩三次,兄弟我著實惦記著您呢。眼看,讓小弟出征的聖旨就要頒發了。聖旨一下,我再來走動就不方便了,今兒個特來瞧瞧八哥,也算辭行吧。」

  十四爺說的是實情。凡是奉旨出京的皇子、大臣,在聖旨明發之前,想見誰見誰,想去哪兒去哪兒。可是,一旦聖旨頒布,就是皇命在身了,除了見皇上陛辭請訓之外,是不能隨便串門兒的。怎麼,你領了皇命還不行,還要去請示某某人嗎?霍,這罪名誰也擔不起!所以,八爺聽了這話,寬容地一笑,拉著十四弟走到桌旁坐下說:「十四弟,你忙著,我病著,哪能讓你再多操心呢?唉,有幾個小人,天天盼著我死。可是閻王爺卻怎麼也不肯收我,這不,我又被從鬼門關攆回來了。哈哈哈哈……哎,十四弟,出征的詔書什麼時候發?」

  「哦,回八哥,皇上昨晚召見了我,已經把話說明了,要我率軍西征。這事兒關乎國體,聖上讓禮部擬定細節,籌辦授印、閱兵事宜。明天,皇阿瑪讓四哥替老人家告廟,告奉先殿,然後送我出天安門,就算禮成了。」

  老九聽他們說得熱鬧,也湊過來問:「哎,我說十四弟,皇阿瑪打算給你個什麼名號呢?」

  「哦,聽說是封我做大將軍王。」

  老九大呼小叫:「什麼,什麼?大將軍王?嘿,父皇可真會出點子啊!如今,三哥、四哥和八哥都是親王了。十四弟你這幾年裡把兵部整治得這麼規矩,如今又代父皇統軍出征,封個親王不是順理成章的嗎?而且親王統領三軍,那威風氣勢也不同一般哪!好嘛,只封個大將軍王,這算哪一等,哪一級呢?虧父皇想得出來。」

  老十也來湊趣:「九哥說得對。十四弟哪一點不如那個書獃子三哥,又哪一點不如那個刻薄鬼四哥。他們都能當親王,為什麼只封十四弟一個上不著天、下不落地的大將軍王?咳,算了,不說這話了。十四弟,皇阿瑪昨天召見你,肯定是面授機宜了。能不能給兄弟們透個風,這次西征阿拉布坦,老人家有什麼高招啊?」

  老十四有點為難了。這次被皇阿瑪委以重任,他老十四還是心存感激的。阿哥中誰受到過如此信任呢?在朝局動盪不安的時刻,皇上把幾十萬大軍交給他老十四,把西部邊境安寧的大事交給他老十四,說不定,是老人家心中已經有了想法,要試試他老十四的忠心,試試他的才幹,將來把江山也交給他呢!現在不封他做親王,或許是怕他冒尖了會招人妒忌,所以對這一點,他沒有牢騷。眼下十哥突然問起父皇內定的討賊方略,他不能不猶豫了。哪有大將尚未出征就把戰略方針洩露出去的道理呢?可是,在這幾個鐵哥兒們面前,他要是不說,似乎又有點見外。所以沉吟了一下,謹慎地說:

  「按理,按規矩,我不該說。其實,說了也沒什麼。皇上定了三步棋:一是要我在西寧閱兵、盛陳天兵軍威。二嘛,率軍進入西藏,趕走阿拉布坦。第三步是命令他稱臣進貢。」

  老十不屑地一笑:「喊!這算什麼高招呀?父皇真是的,這打仗能像麥地裡攆兔子一樣,站在那裡吆喝兩聲,嚇跑算完嗎?」

  老八從十四弟那欲言又止的神色中,從他那似明若暗的談話中,早已敏感地覺察到,這位十四弟與以往不同了,他已經有了自己的想法了。不行,我得拿話鎮住你。你小看老三、老四可以,但你不能小瞧了我這個八哥!想到這兒,他沉著冷靜地開口了:

  「十弟,你的話不對。我以為父皇定的方略是經過深思熟慮的。老人家要的不是什麼殺敵幾萬、屍橫遍野,他要的是安邦定邊。當年葛爾丹作亂,父皇三次親征都沒有趕盡殺絕。我們幾個皇子無論誰去帶兵,能比父皇幹得更好嗎?再說,葛爾丹是有野心的,他想的是吞併蒙古、西藏、青海,重建成吉思汗的大業。而阿拉布坦只不過是個跳樑小丑,想的也不過是擴大地盤而已。在西域打仗和東邊不同。東邊是大海,打到海邊就算到頭了。西域疆域遼闊,你攆得緊了,他到處亂竄,甚至會跑到羅剎國去;等你收兵了,他又殺回來了。所以,『盛陳兵威,招撫為上』這八個字,就是我對皇阿瑪進軍方略的解釋。十四弟,你要記住八哥的話,你少年氣盛,且不可以為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打了勝仗就窮追猛打。尤其注意,寧可不打,也不能打敗仗,萬一有個閃失,八哥我就愛莫能助了。」

  這番話,簡直把老十四說呆了。好八哥,真有你的!父皇昨天向我說的也是這番話呀,你怎麼和父皇的見識一模一樣呢?嗯,八哥果然是高我一籌,也難怪他一心一意要爭皇位。如今,我雖然也有了此心,但論心機謀算,論實力威望,都比不上八哥。別看手握重兵,可是卻遠征千里之外,對八哥我不能不依賴,更不能得罪呀,想到這兒,他誠懇地說:

  「八哥教誨,小弟銘刻在心。父皇也是這樣的意思。近來我常想,老人家從第二次廢掉胤礽以後,心思越來越讓人琢磨不透了。臨別之前,小弟有幾句話要放膽講給幾位哥哥。據我看,皇位的繼承人,父皇仍然是屬意八哥的。」

  老九、老十一齊發問:「十四弟,你說明白點。」

  「好。胤礽倒台之後,封了三位親王。大哥被囚禁不必說了。三哥、四哥晉封親王。中間隔了老五、老六、老七三個人,把八哥也封為親王,這是為什麼?此其一。十三哥胤祥的文韜武略不比我老十四差,可是,為了一點小錯就被拿問,而且一圈就是七年!相比之下,父皇表面上恨八哥,訓斥八哥,有時恨不得一個窩心腳把八哥踢死,可是這一腳卻偏偏不踢。父皇對八哥總是雷聲大,雨點小,把八哥封了親王不說,病了還派太醫、賞藥物,這又是為什麼呢?此其二。還有第三,老人家明知我是八哥的人,又明知我總是故意氣他,卻先讓我掌管兵部和河運,熟悉帶兵和籌糧、籌餉的事務,然後又讓我率兵出征,也讓人費解,所以我想,是不是我們壓根兒就錯看了皇上,皇上對八哥是不是明壓暗保呢?」

  老十四這話說得誠摯無私又句句在理。老九、老十聽了心裡服氣。他們暗自盤算著,八哥不放心十四弟,是不是過於小心了。十四弟不錯嘛。老八呢,此刻卻不這麼想:好哇十四弟,你把球踢過來了,是真心呢還是試探呢?哼,我老八上當回數多了,寧可信其奸,不能信其忠。我呀,照樣給你踢回去:

  「十四弟你不要這樣說,八哥我聽著這話心裡就難受。當初張德明說的什麼紫氣、白氣的,早就煙消雲散了。這幾年,我身子一直不好,沒了早先的銳氣。今天在場的除了鄂倫岱我這位表兄之外,只有你和九弟、十弟。我們哥四個知心換命,外邊叫我們是『阿哥黨』。多一個人、換一個地方我什麼都不會說。可是,今天我要說,這帝王之份,非你十四弟莫屬!」老八說完站起身來,朝著老十四就是深深的一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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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浩蕩蕩胤示題上前線 忙亂亂四爺鎮後方

  十四阿哥胤示題就要率兵出征了,趁著皇上的聖旨還沒有明發,老十四來到八爺府,向幾位哥哥辭行。他們的談話,當然離不開「皇位繼承人」這個眾目所矚的大事。老十四分析了皇上對八阿哥的態度,說江山非八哥莫屬,而老八卻說,只有老十四才有這個福分。一邊說,一邊就是深深一躬。其實,這哥倆是各有各的打算,也各有各的心機,他們都在做戲呢。

  老十四故作吃驚地說:「八哥,你,你這是什麼意思。論人品、論學問、論見識、論度量,我老十四哪一點比得上你。我從小就愛武藝、傻大膽,夢想著做個將軍,馳騁沙場。現在當了大將軍王,兄弟夙願已償,別無他求。此一去但願立功於萬里之外,馬革裹屍,不負父皇和八哥的重托,也就死而無憾了。帝王之事,我老十四從來沒想過。再說,即令父皇真的要選我繼承江山,又豈肯把我放到那不毛之地,血戰疆場,去擔這分風險,受這個磨難呢?」

  這哥倆推來讓去的,可把老十急壞了:「哎,我說二位,八字沒一撇呢,你們這是幹什麼呀?叫我說,還是咱們原來訂下來的誓約,不管咱們中間誰當了皇帝,都是大夥兒的福。為君者守君道,為臣者守臣道,誰也不擠對誰,不就完了嗎?」

  老九卻多看了一層:「不不不,十弟說的是情不是理。依我看,阿哥之中爭奪皇位的勁頭這麼大,皇阿瑪的心中是害怕的。這幾年,他調武丹,調侍衛,調換將軍,調換守衛京師的軍兵,為的是什麼?老人家年邁體弱、心力不濟了;他只求平平安安地壽終正寢。這事兒擱在我身上,我也會想:讓一個信得過的皇子手握重兵,萬一發生不測,一道詔書發出,幾十萬大軍頃刻而至,誰敢不服?所以,無論是八哥有份,十四弟有份,對咱們都沒壞處。十四弟,你手中的兵權要緊得很哪!」

  老十四聽出話音了。眾阿哥也都心照不宣了。房子裡靜得可怕。就在這時,何柱兒進來稟報說:禮部尚書尤明堂大人,在十四爺府裡坐等,要十四爺去南苑演禮呢。鄂倫岱將軍也要立刻前去。

  老十四不敢怠慢,站起身來說:「眾位兄長,小弟就此告辭了。此一去山高路遠,相會無期。京城中風雲變幻,禍福不定,請眾位哥哥多多保重。若是有什麼大的變化,或者父皇龍體不測,請哥哥們不要忘記給我老十四送個信。」老十四說著,兩行淚水,奪眶而出。

  老八連忙起身,說了聲:「拿酒來!老九、老十,來,咱們共飲此杯,為十四弟壯行。祝你旗開得勝,凱旋而歸!何柱兒,你到後邊庫房裡,叫人找出那件皇上御賜給我的金線牛皮軟甲來,親自騎快馬送到十四爺府上去。

  「扎!」

  國家昇平二十多年,又要有大的戰事了。率軍出征的又是皇子、大將軍王,這禮儀是不能馬虎的。

  今天,是皇上欽命出征的日子。一大早,京城裡皇親國戚、文武百官,全都來到天安門前,按等級整整齊齊地列隊,雁翅般地排在金水橋東西兩側。大將軍王十四爺胤示題的中軍衛隊,是一支三千人馬的鐵甲勁旅。他們排成方隊,站在中間,精神抖擻,殺氣騰騰。已時正牌,天安門豁然洞開。總管太監李德全手捧著黃績包裹的詔旨,在幾十名太監的簇擁下,款款走出天安門。「啪、啪,啪」靜鞭三聲,全場立刻鴉雀無聲。接著,樂聲響起,禮炮轟鳴。幾百名太監,擎著明黃龍旗。京城御林軍統領隆科多,指揮著儀仗,舉著金瓜、鎖斧、金鐙、銀槍、簇擁著身穿金甲、威風凜凜的大將軍王胤示題,騎著高頭大馬走出城來。胤示題身後的馬上,坐著副將鄂倫岱。他右手懷抱大令旗,左手高舉著一顆金光燦燦、四寸見方的大將軍王的印璽。他們出了天安門,翻身下馬,肅立一旁。此時,鼓樂高奏,頌歌揚起。吟唱聲中,康熙皇帝的鑾駕出來了。三十六名太監推著車駕,鑾輿上的明黃纓絡,車駕上的黃金鑲板,映著紅日,璀璨奪目,光彩照人。車駕四周,是十二面明黃龍旗。在一陣山呼海嘯般的「萬歲、萬萬歲」聲中,康熙緩緩地走下鑾輿,向眾人揮手致意。

  胤示題從班部中閃身出來,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禮,流著激動的淚水顫聲說道:「請皇阿瑪留步。再遠送,非孩兒和臣子所能承受。兒臣胤示題就此拜辭。兒臣當謹遵父皇訓示,努力殺敵。請父皇安枕高臥,靜候佳音。」

  康熙的心中也是十分激動。這樣的場面,幾十年沒經過了。往事如煙,歷歷在目,一陣風吹了過來,撩起了他那花白辮子。唉,朕老了,要由兒子們去衝鋒陷陣了,但願胤示題此去,不負朕望。他走上前去,虛扶了一下胤示題,沉穩地說:

  「起來吧。該說的話,朕全告訴你了,你要好自為之。軍情大事,要飛馬報朕知道。不要掛念朕,只要前方得手,朕總是高興的。你,出發吧。」

  胤示題磕頭領命,從鄂倫岱手中接過令旗,望空一揮。立時,號炮震天,軍歌高唱,三千鐵甲軍士翻身上馬,舉起了明晃晃的戰刀,在胤示題的統率下,浩浩蕩蕩地出發了!

  十萬大軍西出陽關,這可不是件小事情,京師各部衙門立刻忙亂了起來。這些年,不興兵,不打仗,太平加粉飾,哪還有戰備可言呢?兵馬一動,所有的弊端立刻顯了出來。十四爺胤示題的大軍剛到西安,就飛馬傳來了十萬火急的文書。說西域已經是嚴霜遍地,水結薄冰,要戶部即刻發十萬冬衣,以供將士御寒。胤禎接到軍報,不敢怠慢,帶著人到戶部庫房裡一查,軍衣倒是不少,可放的年頭多了,拿出來,太陽一曬,風一吹,全部成了碎片。胤禎吃驚之餘,馬上想到了兵器,又飛馬到兵部武器庫,情形也是一樣,刀槍劍戟,樣樣俱全,有的因為塗了油,還閃閃發光呢。可是,那槍把、刀把卻早已朽爛了。弓啊、箭啊什麼的,更是一撅就斷。這就夠讓人著急了,還有更難辦的事兒呢。胤示題在前方又發回了六百里加急軍報,說甘陝總督調給大軍的糧食,全是霉爛變質的,草料也不夠使用。此等玩忽職守,怠慢軍情之官員,豈能放縱不管?所以,十四爺斷然決定,將甘陝總督革去頂戴,請朝廷明降詔諭,鎖拿問罪,井速派得力能員,以確保後方。銀子的事兒、更讓四爺頭疼。戶部賬上是不少,可那是空的,全讓人借光了。現在,不但前方的需要供給不上,連答應發給軍士家屬的安家費用也沒地方出。老十四的軍情奏報上寫得慷慨激昂:

  請四爺轉奏皇上,將士遠征,浴血疆場,生死只在呼吸之間。其妻子老小,倚門而望。但,家無繼炊之米,人少御寒之衣。如此,則前方將士,怎能安心殺敵,為國效命?!

  十四爺統兵西征之後的一個多月中,發生的這一連串事情,可把老四胤禎累壞了,也難為死了。但是,他咬緊牙關,再難,再累,也得辦好這件差。軍情大事,沒有哪一件不是十萬火急的。來一件,要辦一件,絕不能延誤。軍糧,下令從山東、山西、河南等地急調入陝,以供軍用;軍衣,讓順天府百姓一齊動手,趕製出來,發往前線;兵器,也日夜趕造、修復。幾個有關衙門裡的官吏們,見四爺不但雷厲風行地辦事。而且忙得顧不上回家,顧不上睡覺,甚至顧不上吃頓安生飯,個個又心疼,又畏懼。從前那種推推諉諉、疲軟拖沓的衙門作風一掃而光,辦事效率空前提高,總算是堵住了幾個大窟窿,現在急需的,是軍前立等要用的一百多萬兩餉銀,和安頓家屬的幾十萬兩銀子。四爺把幾個部的尚書們叫到上書房來,商議對策。

  其實,來的人心裡都清楚。當初,如果按四爺、十三爺的辦法,把戶部的欠款一清到底,今天何至於捉襟見肘呢?可是,如今說什麼都晚了。馬齊沉吟著說:

  「四爺,這一陣把您累壞了。看您忙得連剃頭的功夫都沒有,我們這些人心裡都不安哪!說實話,國家有糧,也有銀子,只是下面官吏疲沓,運不上去就是了。今早上,我接到廣東的解銀單子。他們上繳國庫的一百二十萬兩銀子,已經到了洛陽。依我看,發個文書,叫他們不必解往京城,就近運到前線去,這就解了十四爺的燃眉之急。」

  四爺略一思忖說:「嗯,很好,去了一大頭兒,咱們也輕鬆了。那安置家屬的銀子呢?」

  :「嗯--這個,我倒真想不出辦法來。不過,咱們是不是可以發個文告,明告訴隨軍家屬,請他們體諒一下國家正在用兵、到處要錢的難處,先不要鬧,到年底一定全部發放,決不拖欠。」

  尤明堂接口說:「嗯,馬中堂這話有理。前方是八旗子弟,後方是八旗父老,自己的兒孫自己疼。只要把話說清,而且保證年底清賬,他們掂算一下就會明白。後方多吃點苦,前方就少流點血。我看,這些從軍人員的家屬就能想得通的。再說,到不了年底,魏東亭海關上的銀子就到了。這不是空頭支票,四爺您放心好了。」

  施世綸更是成竹在胸:「四爺我有個見識,說出來請四爺斟酌。如今前方正在用兵,錢糧之事,至關重要。咱們老在這兒東擋一陣。西擋一陣地補窟窿不是常法兒。依我看,各省的錢糧庫存都不少。乾脆列個單子,給各省派個明數,要他們按月準時送往軍前聽用。違了限期。少了數目,一律按軍法處置,這是個一勞永逸的辦法,只是顯得過於嚴厲。刻薄了點。」

  四爺胤禎苦笑了一下說:「老施,這辦法我也想過。說心裡話,我老四早就落下刻薄寡恩的名聲了。虱子多了不癢,再加上這一條,我也不在乎。可這是一件牽動全國的大事。不這樣辦,保證不了前方。十四弟率領軍士,在冰天雪地裡打仗,後方供應不上,那怎麼行呢?可是,如果這樣辦,又不是我一個人說了能算的。這要請旨,要有父皇下旨才行。父皇年紀大了,我不忍心去驚動他老人家呀!」

  在座的幾位大臣,都是儒學名家,最看重的是「忠、孝」二字。他們聽四爺在千難萬難之中,還處處維護皇上,都是十分感動。尤明堂想了一會兒說:「四爺,您的至誠至孝之心令人欽佩。我還有一個辦法不知能行嗎?」

  「哎,老尤,吞吞吐吐地幹嗎呀,說嘛!」

  「是。四爺門下的年羹堯將軍,已經調往西安。他的軍中有錢、有糧、有兵器。十四爺軍中急需的東西,從他那裡先調劑一些,不就救了急嘛。年將軍現在北京,四爺您只要說句話,他還不得乖乖地辦。」

  胤禎目光一跳:「什麼,年羹堯回來了,我怎麼不知道?」

  施世綸說:「老尤說的是實情,年將軍回北京已經四天了。他來過一次,正好四爺不在,以後再沒來。」

  「哦,是這樣。」胤禎心中一陣怒火上冒,他強自鎮定著對在座的人說,「諸位,請先回去,我到暢春園見駕,把咱們議的事向皇上稟奏,看有什麼旨意,咱們再商量著辦吧。」

  在去暢春園的路上,胤禎坐在大轎裡一個勁兒地生悶氣,前方打仗,後方支援,苦點累點,他都認了。可是,老八明明沒病、沒災,老十四一拔腿,他就又告了病假。老九、老十他們也故意躲開不管。二十幾個弟兄,合著就玩我一個,他們卻坐享現成,瞪著眼睛看我的笑話。這且不說,朝中又總是流言不斷,說十四阿哥一帶兵,阿哥黨又要得勢了。那些眼光短淺的人,急著去巴結老八他們。現在可好,連年羹堯也不把我放在眼裡了,回來四天,竟敢不來見我,簡直是要反了!還有那個戴鐸,前些天來了信,請求調到台灣去。說是萬一朝中有變,給我留條後路。哼,我要的什麼後路,難道他想讓我躲到台灣去嗎?真是小人見識。不過,把這一大堆事連在一起看,不能不令人擔憂,也不得不防著老八他們一手啊。

  外邊轎夫們一聲吆喝:「四爺,暢春園到了!」把胤禎從沉思中驚醒過來。他起身下轎,一眼就瞧見年羹堯從園子裡走出來,可能是見過皇上了。胤禎心中有氣,故意裝做沒看見,對站在門口的侍衛張五哥說:

  「喲,五哥,這麼大冷的天,難為你站在風口上。來人--去把我轎子裡那件披風拿來給張軍門披上。哦,還有那個銅手爐也拿來。瞧五哥你凍得兩手冰涼,讓人心疼。」

  張五哥連忙打了個千,笑著說:「奴才謝四爺賞賜。不過,您要是給奴才這麼一扮,奴才可就不像個侍衛了。」

  胤禎歪著頭想了想,也笑了:「哦,對對對,哪有侍衛抱個大手爐站崗的呢,那好吧,手爐就不給你了。披上這件披風,略擋一下寒氣吧。」

  四爺看見了年羹堯,那年羹堯也早看見了四爺,他見四爺不理他,只顧和張五哥親親熱熱地說話,知道四爺生他的氣了,只好候在一旁,心神不安地等著,這會兒,他見有了空兒,連忙搶步上前跪了下去:

  「奴才年羹堯,請四爺金安。」

  胤禎斜著眼瞧了一下跪著的年羹堯說:「喲,這不是年軍門嗎?快起來,起來,我可受不起你的大禮呀!」

  「四爺,您別生氣,容奴才稟報。奴才回京,今兒是第五天了。主子忙,一直不在府裡,衙門裡也找不著。所以沒能給主子請安……」

  胤禎一陣冷笑打斷了年羹堯的話:「嘿嘿嘿嘿,難為你了,還有這份誠心。告訴你,爺還得幾天忙呢,暫時沒功夫和你說話。你先到別的阿哥那裡去請安問候吧。我府裡你也不必去,那裡地方窄,容不下你這位封疆大吏。再說你帶著親兵護衛,人吃馬嚼的,我也養不起。」胤禎發作完了,一甩袍袖,拉著張五哥進園子了。把個二品大員的年羹堯傻呆呆地撂在門外,簡直不知如何是好了。

  胤禎來到澹寧居的時候,正碰上張廷玉送方苞出來,胤禎知道,這位方老先生早就不在上書房了,可是還經常在皇上身邊走動,可能在辦著一件十分機密的事。他不敢問,更不敢對方苞有一點不恭敬,連忙停下腳步說:「方老先生,您近來可好?」

  方苞連忙拱手說:「喲,是四爺呀!老夫托皇上的福,還算過得去。四爺,您可是瘦多了,得注意保重啊!」

  兩人在這正說話呢,屋裡的康熙已經聽見了,吩咐一聲:「外邊是老四嗎?快進來,大冷的天,站在外頭說什麼呢?」

  老四心中一陣激動,連忙搶步進殿,規規矩矩地磕頭行禮:「兒臣胤禎,請皇阿瑪金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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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嘉忠心胤禎沐皇恩 思近憂謀士有遠慮

  四王爺胤禎到暢春園澹寧居見駕,叩安行禮之後奏道:「父皇,這幾天外邊的雜事太多,兒臣著實惦記著皇阿瑪。今日進園子來請安。如果阿瑪精神好,有幾件小事回奏一下,請旨處理。」

  康熙在大熱炕上半躺半坐,聽了這話笑了笑說:「朕精神還好。你把外邊的大衣服脫了,來炕頭上坐了說話,免得待會兒出去著了涼。廷玉呀,你也過來坐下吧。」

  胤禎脫了外衣,坐在康熙身邊,將這幾天的軍情、吏治以及籌糧、籌餉等等事情一一奏稟,康熙瞇著雙眼,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等老四說完了,康熙突然問:「哎,老四,那年在承德獵狼時,朕見到的那個小孫子,現在可好嗎?」

  胤禎連忙回答:「回皇阿瑪,皇孫弘歷一直在家讀書,還算聽話。」

  「哦。朕挺喜歡他,想叫他進園子來讀書,也和朕做個伴兒。朕現在忘性大了,想起什麼說什麼。明天,你把他領進來吧。」

  胤禎不由得心中一陣狂喜,連忙離座叩頭:「弘歷能隨皇祖父讀書,是他天大的造化。兒臣敬謝皇阿瑪天恩。」

  康熙把話轉入正題:「哦,起來吧。你剛才說的軍務上的事兒,朕全知道,有的,也替你料理了。朕已發出詔旨,從四川調了五十萬石糧食到前線。剛才年羹堯來見朕,朕也讓他在陝西及時供應軍中所需。老四啊,要不是朕幫你一手,老十四早把你告了。哈哈哈哈……」

  老四聽了,熱淚盈眶。他萬萬沒想到,老人家這些日子不但沒歇著,而且處處料在機先,暗中在扶植自己。他激動地說:「皇阿瑪,兒臣感激阿瑪的體恤。」

  康熙深情地說:「哎,說這些幹什麼呢?都是為了國家社稷嘛。你有難處,不肯讓朕知道,朕一旦知道了,又怎能不幫你呢?眼下,兵士家屬的安家銀子還沒有著落。朕想好了,明年,是朕即位的六十週年。大內準備下了七十萬兩銀子,說要好好地慶祝一下。朕的意思,把這筆錢拿出來,發給從軍人員的家屬。他們的子弟在前方流血拚命,咱們不能小氣,一定要讓他們過個好年。」

  胤禎一聽這話,連忙起身跪下了:「父皇,這大內的銀子萬萬不能動,一兩一錢也不能動!父皇登極六十大慶,是千古沒有的大事,豈可草率。至於兵士家屬們的安家費,不過四十來萬兩,兒臣有辦法。」

  康熙奇怪地看了老四一眼問:「哦,你有辦法?說說看。」

  胤禎吞吞吐吐地說:「這,這,兒臣可以向在京的皇親阿哥們募捐。兒臣自己先出十萬。」

  康熙放聲大笑:「哈……老四啊,你的忠心、孝心,朕都明白。銀子都是朝廷的,不分內外。連這江山也全是咱們愛新覺羅家的。只要天下大治,朕這六十週年慶典不過也是高興的。」

  在一旁的張廷玉聽到這裡忍不住開言了:「皇上為國為民的一片苦心,四阿哥忠君孝父的一番至誠,臣聽了感佩萬分。但,四爺的話還是對的。有一層意思四爺不好說,臣卻不能不說。如果動用了皇上六十大典的銀子,知道內情的,說是皇恩浩蕩;不知內情的,就會傳出國庫空虛、入不敷出的謠言,豈不辜負了皇上的本意。依奴才看,讓皇親國戚募捐,倒是個好主意。一來,可以表示天家骨肉,同仇敵愾,二來,也讓大家知道,國和家本為一體,應當榮辱與共的道理。請皇上聖裁。」

  康熙想了好大一會兒才說:「廷玉呀,你說得好,是老誠謀國之言。不過朕擔心,這麼一來,老四又要挨罵了,他難哪!」

  老四一聽這話,不由得熱淚盈眶:「父皇這樣體諒兒臣,兒臣萬死不能報答。兒臣已經落了個寡恩的名聲,但兒臣一心為國,從不後悔。今日,有皇阿瑪這句話,兒臣心裡就更踏實了。罵,就由他們罵吧。日久見人心,兒臣相信,總有一天,兄弟們會明白的。」

  康熙寬心了:「好好好,說得好,朕沒有錯看你。起來吧,老跪著太累。朕帶了一輩子的兵,什麼事兒不知道呢。打仗,明著看是在前方爭鬥,其實打的是後方。當初朕派老十四出征,讓你來管後方糧餉時,還怕你不願意為別人做嫁衣,覺得在前方打了勝仗可以立功受賞,在後方累死累活沒人看見。現在看來,你竟辦得如此賣力,有氣量,識大體,不管多難,都咬著牙挺著,輕易不肯來勞乏朕,這點孝心不易呀!人無剛骨,不能自立,朕取你的,也就是這份剛毅之氣。好好幹吧,一切由朕為你做主。你下去吧。廷玉,你替朕送送四阿哥。」

  四阿哥叩頭拜辭,隨著張廷玉退了出來。他不敢讓張廷玉遠送,到了月洞門就停下了:「請張大人留步,並請代胤禎叩謝父皇。」

  張廷玉回去了。胤禎渾身上下像酥了一樣,那個美呀,就別提了。皇子請見父皇,議事請旨,完了,父皇讓大臣代送,這是大清開國以來,誰都沒有攤上過的特殊榮耀啊!鄔先生啊鄔先生,你這瘸子可真神了。你怎麼把皇上的心思揣摩得這麼透呢?這次辦差比哪次都累,也比哪次都難。可是,受到皇上如此表彰,如此體恤,連兒子弘歷都跟著沾了光,被皇上收到身邊。有了這結果,再苦再累,值了!

  胤禎一回到府裡,馬上把鄔思明、性音、文覺叫到後花園書房,把今天見到皇上的情形詳細地說了一遍。鄔思明卻沒有胤禎那種興奮的心情。他沉思了好長時間才突然問道:

  「四爺,據你近來見到皇上的情形,皇上的身子骨到底如何,每頓飯能吃多少,走路方便嗎,起坐要人攙扶嗎?」

  胤禎聽他問得奇怪,可又素知鄔思明思謀深遠,便一邊想一邊答道:「嗯--要說嘛,皇上是明顯地見老了,進膳似乎不香,食量也小了點。從去年秋天以來,行動要有人攙扶。每天只能有一兩個時辰和大臣們議事,再長了,就有點手顫、頭搖。不過,老人家十分注意儀容,平常半躺半坐,接見大臣時卻一定要正襟危坐,端莊嚴肅,實在坐不住了,就在殿裡來回走動。所以表面上看,老人家精神還是好的。」

  鄔思明又問一句:「哦--學生斗膽請問四爺,宮中有煉丹、燒汞這一類的事嗎?」

  胤禎斬釘截鐵地回答:「絕無此事!父皇一生最厭惡的就是這事兒。當年父皇第一次南巡時,江南總督葛禮獻了個什麼長生不老的秘方,被皇上傳旨申斥,痛罵他無恥。前年,明珠的兒子揆敘,又不知從哪兒弄到了個可以使頭髮鬍鬚變黑的藥獻給皇上。皇上說:『白鬚天子,皓首皇帝,乃千古美談,何必要染黑呢?』讓揆敘招了個沒趣。」

  鄔思明沉思著點了點頭:「嗯,皇上不愧為聖明之君。他參透了生死大道,不是學窮古今的人,做不到這一點。好,現在咱們說正題。不知四爺注意到沒有,最近,九阿哥和十阿哥非常活躍。他們兩家終日門庭若市,車馬不斷。從京官到外官,從封疆大吏到縣令、縣丞,只要求見,他們都一律接待,熱情撫慰。這是明擺著的事兒,不言而喻,他們是在擴大黨羽,收買人心。但惟其明目張膽,反而不值得擔心。最可怕的還是八爺。他的棋步,越走越慢,也越下越穩。別看他常常裝病,其實,他一時一刻都沒閒著,尤其是近來,更在加緊窺探阿哥們的動靜。十四阿哥如今帶了兵,按說,是阿哥黨的權勢大了。可是八阿哥並沒有放過十四爺,他把鄂倫岱安插在十四爺身邊,意在監督十四爺的行動。他又冒著風險拉年羹堯,想讓年羹堯在關鍵時刻阻止十四爺回兵京師。這步棋陰險得很哪!還有,四爺您去探視十三爺,您安排張五哥去看望十三爺,和您救出鄭春華的事兒,八爺全知道,那天晚上,您和性音被跟蹤堵截的事兒就是明證。可是,他手裡抓住您的把柄,卻引而不發,這就反常了。萬事反常即為妖。四爺,您不能不防啊!」

  四爺在思索著,文覺和尚倒開口問道:「鄔先生,八爺按兵不動的真意是……」

  「哦,很簡單,他在等著皇上的『那一天』。假如皇上撒手西去,八阿哥外有十四爺的十萬大兵,內有隆科多這位九門提督,只要登高一呼,誰能奈何得了他?不過,他明知年羹堯是四爺的人,論關係,是四爺的內兄,論身份,是四爺的家奴。四爺一手提拔他做到巡撫,可以說是恩比天高了。可是,八阿哥竟然還在年羹堯身上下功夫,這不能不說是戲中有戲呀!」

  性音和尚糊塗了:「鄔先生,八阿哥和十四阿哥不是一體的嗎?他為什麼對十四爺也防著一手呢?」

  鄔思明「撲哧」一笑:「好,問得好。看來,你這酒肉和尚也該開竅了。八阿哥眼下不能痛下決心的事兒只有一件,他揣摩不出聖上的真意,不能不對誰都防一手。一體歸一體,別看平日拉得那麼近乎,可是皇上只能一個人當。慢了一步,君臣的名分就定了,你有天大的能耐也玩不轉了。真到了皇上歸天之時,如果十四爺甘心為臣,擁戴八爺,那麼,八爺就讓他率兵勤王,殺回京師;假如十四爺不服,也在做皇帝夢,那更好辦。用隆科多的兵把九門一封,一道旨意傳下去,命令十四爺隻身入京見駕。西安有年羹堯的大軍擋道,北京有隆科多的兵丁把守,加上十四爺身邊還有個八爺的死黨鄂倫岱,軍士的家屬又都在朝廷的掌握之中,十四爺就是闖過了年羹堯那道關,到了兵臨城下之時,手中大兵也成了烏合之眾了。他不乖乖地俯首稱臣才怪呢!」

  鄔思明這一通侃侃而談,把老八的計謀分析得如此透徹,胤禎聽了,心中不免感到沉重。他問道:「鄔先生,依你剛才所說,老八簡直是左右逢源,勝券在握了。那我就剩下束手待斃這一條路了嗎?」

  鄔思明狡黠地一笑:「哈哈……四爺,您不是說,當皇帝很苦,不願意幹嗎?」

  「哦?!」四爺一愣,「這,這,唉!這都是從前的想法,我不能任人作踐啊!」

  「是啊,這才說到正點上了呢。四爺,我鄔瘸子,還有性音、文覺,連同朝內的一些正直無私的官員們,都巴不得四爺下這個決心呢!」

  四爺心中不踏實:「可是,可是鄔先生剛才所說……」

  鄔思明坦然一笑:「哎--那不過是一面之理,還有另一面呢。說到底,誰來接這個皇位,畢竟不是八爺能做主的,是要看皇上的遺詔的。眼前,能爭這皇位的,只有四爺、八爺和十四爺。八爺替您看住了十四爺,您這兒不是少了個對手、少了層外患嗎?至於內憂,在京城八爺唯一能控制的是隆科多。隆科多在要命的時候,聽不聽八爺的調遣還在兩可呢。即使聽命於八爺,京城駐軍,皇宮侍衛都能聽他的嗎?再說,咱們還有一位困在老虎籠子裡的十三爺呢。到時候,您四爺拿到繼位詔書,放出十三爺來,猛虎歸山,誰敢不聽號令?」

  胤禎終於被他說服了。眼下,父皇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看來,這兄弟殘殺,爭奪皇權的爭鬥,已經迫在眉睫了。他感到興奮,也有點膽怯,更不知先從什麼事做起才好,便又問:

  「鄔先生,依你高見,胤禎的當務之急是什麼呢?」

  鄔思明脫口而出:「剪除內奸,杜絕隱患。尤其是鄭春華住在府裡,殺了她,您不忍;留著她是大禍害。學生料定,在四爺的奴婢之中必有暗通八爺的人。不然的話,上邊說的那些事決不會發生。這件事要和拉年羹堯回來的事一塊兒做,而且越快越好。」

  胤禎的眼中閃出一絲凶光:「好,鄔先生,胤禎心裡明白,你聽信吧。」說完,大踏步出門,走進了漫天風雪之中。

  出了花園,來到二門近旁,胤禎突然看見一個人正站在那裡,渾身成了雪人兒,凍得哆哆嗦嗦。他走近一看,原來是在外書房侍候的奴才蔡英,忙問:「嗯,你站在這兒幹什麼?」

  蔡英猛一抬頭,見是四爺,也來不及請安,忙說:「爺,您可回來了。奴才有十萬火急的事兒要回爺呢。咱府上出了內奸了!我想找爺,可爺在花園裡,奴才不敢進去,所以只好在這裡等著。」

  四爺一驚:「啊,有這等事。走,到書房去說。」

  「不不不,年軍門在書房裡呢。進去,奴才也不敢回。」

  四爺問:「年羹堯來了?他說什麼?」

  「回四爺,年軍門說,今晚哪怕一夜不睡呢,也得見見主子,說主子對他有點誤會。」

  四爺冷冷一笑:「誤會?好,咱們先見見這位軍門老爺。你的事兒,待會兒再說。」

  年羹堯在暢春園門口被四爺發作了一頓,心中又愧又怕,離開暢春園,就直奔四爺府而來,在這裡足足等了四個時辰了。別看在疆場上他是出了名的「屠夫」,殺人從來不眨眼,可是卻偏偏怕這位四爺。怕四爺那一身凜然正氣,怕四爺那一雙能洞穿心腑的眼睛。這四個時辰裡,他不敢去內院求見妹子,更不敢去花園找文覺等人閒聊,只是在這小書房裡走來走去,焦急不安地等待著。

  好了,四爺終於回來了。他連忙快步上前磕頭請安。可是,四爺根本不理這茬兒,讓蔡英打了一盆熱水來,逕自坐下來燙腳,一邊搓著腳,一邊漫不經心地問:「見著八爺了。」

  年羹堯趕緊回話:「回四爺,奴才沒去見八爺。是在兵部門口,偶然碰上了九爺。他硬拉我去他府上坐了一會兒。別的,奴才都沒見。」

  「哼,你愛去見誰,只管去見,四爺我不會怪你的。八爺也好,九爺、十爺也好,不都是我的親兄弟嗎?還有十四爺,我們一母同胞,更是親近,見見又有什麼關係呢?」

  年羹堯跟四爺年頭多了,他深知這位主子的脾氣就像是一掛簾子,說收就收,說放就放。他不敢多說話,只是答應著:「是,是。奴才知道,主子是最寬宏大量的。」

  胤禎厲聲打斷了他:「不對!你正好說反了。我是出了名的刻薄寡恩的冷面王爺。這一點,沒法和八爺相比,他才是寬宏大量呢。不過,話說回來,對你,和對別人不一樣。在平常百姓家,你是我的內兄、大舅子,我得敬你。可按皇家規矩,你卻是我旗下的奴才,我得管教你。所以今天我才在張五哥面前羞辱你。你明白嗎?」

  「四爺,奴才明白。」

  「你不明白!如果你心裡明白,回京之後第一是見皇上,第二就該來見我。這是規矩,是不能更改的規矩!你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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