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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阿哥黨密謀奪春華 十三千捷足先得手

  八阿哥胤祀借賞花為名,請阿哥黨的兄弟們議事。老十胤示我不痛快,拿任伯安發作。老十四剛要攆任伯安回去,卻被八阿哥給攔住了:「慢,任伯安,我還有話對你說呢。你的那個雜貨鋪該收攤兒了吧。」

  任伯安立刻就明白了,八爺這是話裡有話呀。本書前邊交代過,這個任伯安在八爺、九爺的暗中支持下,搞了個「百官行述」,記載著朝中官員們的政績、功過是非、出身背景,等等,等等。用句現在的詞彙,就是「黑檔案」。那是要在關鍵時刻拿出來,作為特殊手段使用的。如今,這百官行述已經完成,鎖在幾口大箱子裡。這箱子就藏在任伯安開的那間雜貨鋪裡。現在,八爺說「雜貨鋪該收攤兒了」,那意思再明白不過了。形勢變了,萬一有個什麼不測,讓四爺、十三爺他們給查出來,可是了不得的大事。今兒個,這花園裡人雜,八爺是語帶雙關說出來的,任伯安當然也只得心照不宣地回答:

  「回八爺,您放心,我任伯安不糊塗。這雜貨鋪嘛,不開了。小人立刻把它盤出去。剩下一點值錢的貨,乾脆放到小人開的當鋪裡算了。這當鋪和八爺的府邸斜對門兒。八爺要有什麼吩咐,小人也好隨時來侍候。八爺,您老要沒別的令旨,小人就回去了。」

  八阿哥覺得任伯安這老小子腦袋瓜還真夠好使的。便笑著點了點頭,讓他走了。

  任伯安一走,老八對老十說:「十弟,不是八哥我說你,朝局變化不定,不是你我可以左右的。要說氣,誰沒氣,八哥我心裡不比你更難受嗎?聽說你這些天在家裡訓人、打人。雖說阿哥打死了奴僕用不著抵命,可是這也犯著禁例哪!」

  老十胤示我可不聽這一套,氣呼呼地說,「八哥,你別說了,兄弟我早有準備。」說著從懷中掏出一把藥草來:「八哥,知道這是什麼藥嗎?」

  老八心中一驚:「這,這不是水莽草嗎?」

  老十點了點頭說:「對,正是。不過它還有一個名字叫『斷腸草』。八哥,九哥、十四弟,我胤示我想好了,真到了咱們過不去的時候,我不會等他們來拿我的。」

  眾人都被胤示我這話驚呆了。堂堂皇子,隨身帶著劇毒的草藥,隨時準備要自殺,這,這也太可怕了。

  老八到底看得遠一點兒。他沉吟了一會兒說:「十弟,八哥我不怪你,你有這志向,是個好男兒。這個回合我們栽了,可是我們不能認輸。朝野上下,十有九成的人都擁戴我。如果不是皇阿瑪說話不算話,如果不是他老人家偏袒老二,他胤礽能復位重當太子嗎?我就不信,人心在我們這邊兒,將來他能順順當當地當上皇帝?哼!咱們走著瞧吧。」

  這時,半天沒說話的老九突然撂出了一句:「著啊,八哥說得多好啊!請各位兄弟仔細想想,這一次,表面上看咱們栽了,可是我們又吃了什麼虧呢?」

  眾人聽了先是一愣,靜心一想,對呀,我們吃了什麼虧了?折騰了半年,老大被囚禁了,他原來就不是阿哥黨的人,活該。太子黨的老十三,挨了一頓打,又關了三個月。阿哥黨的幾位卻是有驚無險,連根汗毛也沒掉啊!

  老八揮揮手讓王鴻緒、阿靈阿他們幾個都退了下去,只留下老九、老十、老十四等哥兒幾個,這才陰沉地一笑說話了:「九弟,你剛才的話算敲到正點兒上了。要說吃虧的是我老八,我沒看透父皇的心思。眾臣工一致推薦我的時候,我昏了頭,被人家捧上了火爐子,挨熱、受烤,該我受這份罪。俗話說,經一事,長一智。我不會再當傻瓜了。哼,大哥那施用妖術的蠢辦法,我一輩子也不會幹。可是,我也不信,老二受了妖法就會幹出與母妃通姦的醜事來!」

  此言一出,把老九、老十、老十四嚇傻了。他們不解地問:「什麼,什麼,八哥,你說什麼?」

  「哈哈哈……兄弟們,不知道了吧?告訴你們,你八哥這些天雖然遭了天外飛來的禍事,可是我沒有倒,也沒有閒著。太子栽跟頭是在熱河。還記得嗎?一夜之間他先失了寵,不准見駕,接著又被皇上停用了太子印空。後來,咱們哥兒兒個又給他添了把底火,把凌普的兵調來,這才把老二趕下了台。你們可知道那開頭的第一夜是為了什麼事兒嗎?哼哼!如今我打聽清楚了,他和貴人鄭春華通姦被父皇當場抓住了!你們想,這等醜事在民間還因傷風敗俗招惹罵名呢,出在皇宮裡,那不更是欺君欺父嗎!這事兒,父皇當然無法容忍,可這事父皇又沒法明說。所以,廢了太子,把那個淫婦鄭春華也打入了冷宮,後來又送到了洗衣房裡去幹苦活。兄弟們,這個鄭春華可是個現世的活寶啊!只要把她抓在手裡,想再次扳倒太子,那還不易如反掌嗎?」

  老八這番話說出來,可把老九他們哥兒幾個的勁兒給提起來了。對呀,這可真是個帶把兒的燒餅啊!便一齊急急忙忙地問老八:「哎,八哥,你說吧,咱們該怎麼辦?」

  老八胸有成竹,沉穩地說:「嗯--依我看,太子剛剛復位,聖眷正隆,他暫時不敢亂來。我估摸著,他要有所行動,必定是兩條路。一,殺鄭春華滅口;二嘛,把鄭春華弄出來,重續舊好,所以,咱們得設法保住鄭春華的小命,最好是把她弄出來,藏到一個神不知、鬼不曉的地方。將來用得著的時候,她就是咱們手裡的一張王牌。打出這張牌來,立刻就能把胤礽置於死地。老十四,這事兒你來辦如何?一要縝密,二要穩妥,你覺得怎麼樣?」

  老十四的勁頭來了:「八哥,你放心吧,跑不了她!」

  被打入冷宮罰做苦役的鄭春華萬萬沒有想到,她,一個受了太子的勾引、玩弄,又遭到皇上嚴厲懲罰的弱女子,一夜之間竟然又身價百倍,成了太子和阿哥黨爭奪的寶物了。這邊要殺她,那邊要搶她。這邊殺她是為了滅口,而那邊要搶她,則是為了要她當活口供。如果說,在爭權奪位的爭鬥中,康熙的兒子們「無所不用其極」這句話,是一點兒也不過分的。

  可是,這件事鄭春華本人並不知道。當初在熱河的時候,她掏出了暗藏的毒藥卻並沒有自盡。她是一個無法掌握自己命運的女人,但是對太子,還是一往情深的。她之所以不死,就是為了保全太子。這個理兒明擺著,鄭春華要是死了,她自己倒是解脫了,可是太子就得落個「勾引母妃,逼姦致死」的罪名;如果她不死,無論誰來審這個案子,她都可以說是自己勾引太子的,把罪名擔下來。可誰知道康熙並不想審這個案子,只把鄭春華打入冷宮,罰做勞役。對這個處置,她甘心情願毫無怨言。她在等,在盼。等的、盼的是有那麼一天太子被赦免,或者登了皇位。到那時,她當然既沒臉見老皇於地下,也不能在太子身邊去爭什麼封號,那一天也就是她的死期了。這也是她報答太子唯一能做的事。所以,自從被送進洗衣房之後,鄭春華頭不抬,口不開,只是埋頭幹活,外邊什麼事兒都不問。這裡監工的太監們只知道鄭春華原是宮裡的貴人,如今遭了貶。至於她犯了什麼罪,將來會不會重新入宮,誰也不知道。所以,對這個鄭春華,太監們是既不敢放肆虐待,也不敢掉以輕心。按宮裡規矩,凡是在這裡受苦的官人,無論外邊出了什麼大事,都不准她們知道。太子復位也好,皇上南巡也罷,鄭春華是一概不知曉。皇宮裡上上下下,皇帝、皇后、嬪妃、宮人,還有各個大殿裡的帳慢、桌裙、椅墊、衣物……有洗不完的東西,夠她們這幫人忙活的了,哪還有心思去打聽閒事呢!

  這天下午,太監頭子文潤木領著幾個小太監抱來了一大堆的衣物說:「哎,都聽著,這些都是毓慶宮的東西,太子等著用的。你們趁著天好,馬上洗漿好嘍,聽見了嗎?」

  什麼,什麼,毓慶宮?太子?鄭春華忍不住了,她壯著膽子問了一句:「文公公,如今是哪位阿哥當了太子啊?」

  「哦,你們這兒消息不靈,還不知道呢,是二爺又復位當了太子了。今兒個,皇上帶人南巡去了,留太子在京城裡監國。太子吩咐的事兒,咱們敢耽誤嗎?」

  鄭春華不聽這話還倒罷了,一聽這話,只覺得眼前一片金光閃動,頭一暈,差點兒栽倒在地下。文潤木連忙上前,扶住了她說:「哎,鄭春華,你,你這是怎麼了?」

  「文公公,請恕罪。我,我頭暈得很。」

  「嗨!有病犯什麼罪呀。今兒個,你不必幹活了,回房休息去吧。」

  鄭春華強自掙扎回到自己的住處。她顫抖著雙手從枕頭下邊摸出了那個裝著「鶴頂紅」毒藥的小瓶子,緊緊地攥在手中,心中默默念叨著:「太子呀,太子,我終於盼到這一天了。你重登太子寶座,你照舊監國理政,這就好了。我鄭春華總算對得起你了。我也不再連累你了,如果咱們還有緣分,那就來生再相見吧。」她抖抖索索地打開了藥瓶,想就著自己那奔湧而出的淚水吞下這致命的藥丸。可恰在此時,就聽文潤木在門外高喊一聲:

  「鄭主兒,您的災星退了。十三爺奉太子的諭旨看你來了,快出來迎接十三爺吧。」

  鄭春華這一驚非同小可。她慌手慌腳地把藥瓶塞到枕頭底下,擦了一下臉上的淚痕,正要出門迎接,十三爺胤祥已經大步流星地走進屋裡來了。

  老十三這趟來的可真不易呀!自從太子胤礽去找他,要他設法殺掉鄭春華的那天起,胤祥就看透了太子的為人。他暗下決心,決不幹這傷天害理的事。太子一走,胤祥馬上去找四哥,一五一十地把胤礽的話說了一遍。哥兒倆的想法完全一致。那就是把鄭春華從監禁中搭救出來,保住這個可憐女人的命,也免得太子再生是非。哥兒倆反覆計議了很長時間,才定下了一條計策。今天,父皇出京南巡去了,阿哥們當然要去送行。皇上南巡扈從如雲,送行的人比隨駕的人還要多,趁著那個亂勁兒,胤祥撥馬回來到了這裡。

  文潤木一見十三爺突然來到,慌得不得了。怎麼了?因為他是胤祥的家奴啊。前邊說過,如今十三爺府上的老管家文七十四就是文潤木的父親。他們是全家賣身到十三爺府上的,只有這個老二文潤木淨身入宮做了太監,分到這裡當了個小頭目。今天,家主兒來了,文潤木不知道有什麼事兒,他能不謹慎小心侍候嗎?他急忙上前施禮:「喲,家主爺來了。奴才給主子請安。」

  十三爺笑著說:「哦,是文潤木啊。怎麼樣,在這兒還好嗎?前幾天我賜給你家的那座宅子你回去看了嗎?」

  文潤木連忙回答,「奴才正要謝主子呢。那宅子奴才看了,沒說的。要是放在鄉下,我們簡直成了豪門富戶了。我說要給爺立個長生牌位,爹不讓。他老人家說,報恩不在嘴上,對主子忠心耿耿,把主子爺交辦的差事辦好,才是真心報恩呢。」

  胤祥聽到這裡,心中怦然一動。哦,怪不得四哥家裡的傭人,全是自個兒買的奴才,一個外人也沒有。不是家奴,能有這份忠心嗎?想到這兒他說:「好好好,你爹說得好。文潤木,今兒個我是奉了太子的諭旨來瞧鄭主兒的。你是這裡的頭目,能給個方便嗎?」

  文潤木一愣,心想,喲,這可是犯著禁例的呀!十三爺說,奉了太子的諭旨,可是空口無憑啊,我放是不放呢?嗯--得放!十三爺是家主爺呀。再說,皇上出京南巡,太子正在監國。他傳下諭旨,我又怎敢不聽呢?想到這兒,他笑著說:「喲,主子爺瞧您說的,這點兒事奴才擔了。您老請進。」

  十三爺進去了,文潤木不敢大意。他遠遠地站在外邊,警惕地注視著四周的動靜。

  屋裡,鄭春華見十三爺進來,連忙跪下請安。胤祥急促他說:「免禮。鄭貴人,我這次是冒著大風險來交代你兩句話的,你仔細聽著:一,要小心別人暗害你;二,你要立即做好逃出去的準備。」

  鄭春華大吃一驚:「啊!十三爺,此話怎講?」

  「咳,這不是一兩句話能說清楚的。太子雖然已經復位,但朝中形勢比以前更加複雜了。你一身系太子之禍福,社稷之安危。所以,有人一心一意要加害於你,你必須小心提防。我正在設法救你出去,你絕不可三心二意。好了,這地方我不能多待,一切由文潤木為你安排。你要聽話,明白嗎?」胤祥匆匆說完,拔腿就走,把鄭春華一個人撂在那裡,倒不知如何是好了。

  文潤木見十三爺快進快出,沒有被閒人看見,這才放下心來。他迎上前去說:「主子爺,您傳完話了?賞個臉到奴才房裡吃杯茶吧?」

  老十三沒理會他的話,只是冷冷地說了一句:「你跟我來。」

  文潤木一驚,喲,主子的臉怎麼說變就變。他不敢問,忙跟著胤祥來到遠離房舍的一棵大樹下,十三爺突然停住了腳步,轉身問道:「文潤木,爺現在有件差事想交給你辦,不知你有沒有這個膽量?」

  「爺,我們全家都受了爺的大恩。爺派的差使,奴才敢不盡心盡力地辦好嘛。再說,奴才雖然淨了身,可還是男兒,有什麼不敢幹的呢?」

  「好,這就好。」胤祥說著從懷裡掏出一包藥來:「瞧見這個了嗎?今晚子時,你把這藥給鄭貴人吃下去。」

  文潤木大吃一驚:「啊?爺,這,這……」

  「哦,你不用害怕。這不是毒藥,這叫『雞鳴五鼓返魂丹』。人吃下去之後,立刻就死,脈息全無。可是到了雞叫天明的時候就會醒過來了。你讓鄭貴人吃下藥之後,立即稱她是『暴病身亡』,而且要連夜把她送到左家莊化人場去。」

  「主子爺,您這……是……」

  胤祥打斷了他:「好了,別打聽了。知道的多了對你沒好處。這洗衣房上上下下由你打點,需要多少銀子上我府裡去拿。至於左家莊那邊,爺自會料理,不用你操心。告訴你,這可是積陰德、修來世的事兒,你明白嗎?」

  文潤木連忙回答:「是,是,奴才明白。不過……十四爺前幾天也來過,他交代過要善待鄭貴人,不能出差錯。要是……」

  「哦,你不要擔心那邊兒,一切由我作主呢。大不了十四爺到內務府告你一狀,開銷了你的差事。真到了那時候,十三爺我把你們全家都脫了奴籍,放你們回老家去。我賞給你們十頃地,五千兩銀子。你,你爹,你哥哥。嫂子和妹妹一輩子也吃不完的!可是,我把話說到頭裡,你是知道爺這拚命十三郎的脾氣的。這件事,如果你辦不好,或者是走露了風聲,那可別怪我十三爺翻臉不認人。明白了嗎?」

  文潤木怎麼能不明白呢。自己全家的生死禍福都掌握在十三爺的手裡,說賞你、升你,讓你吃穿不愁,榮華富貴;可是說罰你、貶你,殺了你的頭都沒地方告狀去。今天,十三爺交辦的差使是得提著腦袋干的。可是老爹說過,報恩不在口頭上。現在主子用著自己了,能推脫不幹嗎?何況十三爺剛才這話裡是又有恩德又有威脅的,是不容反駁也不容違抗的。想到這兒,他咬了咬牙說:「主子爺您老放心,奴才是有良心的。這差,我辦了!」

  老十三不再說話,把那包藥往文潤木手中一塞,轉過身子,大步朝外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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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康熙帝私訪駱馬鎮 歐陽宏縱論紅項戴

  這次康熙皇上南巡,和以往幾次,可大不一樣了。要簡單他說嘛只消一句話,他是為了散心解悶的。太子、阿哥們鬧了幾年,他拼上老命,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把亂子壓了下去,讓太子重新復位,現在朝政安定了,他不該出來消散一下嗎?可是,這事又不那麼簡單。康熙當了幾十年的皇上,如今老了,人一老,就不像年輕人那樣,拿得起,放得下,三個飽,一個倒,什麼都不想。他心裡裝著的事太多了。他想趁著這次南巡,訪一訪民間疾苦,查一查官員政績,安定一下江南民心。他老了,現在不來,以後恐怕想來也來不成了。此外,康熙心中暗藏著一個打算,他要借此機會試一試太子胤礽,看他是不是真的悔過自新了,是不是有能力接下這錦繡江山。所以,臨行之前,康熙放了風,留下太子監國,除非軍情大事要飛馬奏報之外,其餘日常朝政,統統由太子全權處置。說白了,他這次大撤手地放開讓太子去幹,就是為了求得個放心。

  有了這個想法,一上路,康熙便擺出了悠哉游哉的架勢,過五台、登泰山,然後棄車乘舟,沿河南下。這一天,來到了駱馬湖鎮外。康熙皇上想起,當年第一次南巡時,就是在這裡,收伏了江洋大盜劉鐵成。那天夜裡,阿秀的義母韓劉氏,一張利口,硬是說得劉鐵成俯首稱臣。唉,轉眼間二十多年過去了,如今的劉鐵成,已是御前忠心耿耿的侍衛了。康熙皇上越想越興奮,他把張廷玉從後邊船上叫過來,指著遠處岸邊的人群說:

  「廷玉,看見了嗎?那岸上黑壓壓的全是人。朕估摸著,大概是這裡的地方官、河運總督他們來迎駕的,朕不耐煩這些俗套,走,咱們換了便衣,從這兒悄悄下船,到鎮上去走走如何?」

  張廷玉是個謹慎人,他可不敢接這個差事,忙說:「聖上,臣後生晚輩,沒能趕上聖駕當年微服外出的奇遇。進宮之後,不斷聽人說,皇上曾經單身闖過鰲拜府,進過吳應熊的家,在山西的沙河堡險些遇刺,在這個駱馬湖鎮上又逢凶化吉。可這都是往事了,如今聖上年事已高,雖然真命天子有神靈保護,但不宜再犯險履難,微服出訪。」

  康熙一聽這話就笑了起來:「哈……廷玉呀,你真是個書獃子。朕一生以百姓為社稷之本,無論何時何地,從不作踐黎民。哪有那麼多的人要加害於朕呢?走,就這麼定了。」

  康熙立刻命隨侍的太監,取來便衣,讓張廷玉、劉鐵成也換上了,三人下了龍舟,一路說說笑笑,向駱馬湖鎮子走了過去。一上岸,康熙就顯得特別的開心。他瞅了一眼張廷玉笑著說:

  「廷玉,瞧你這身打扮,要說是個買賣人吧,卻一臉的書生氣;要說是趕考的呢,卻又向南走。倒不如鐵成,像個老實巴腳的隨從。」

  張廷玉低頭一看也笑了:「主子,奴才這是去南京趕考嘛。哎,鎮子快到了,鐵成,你要多加小心哪!」

  劉鐵成舊地重回,感慨萬千。不是那年皇上南巡,不是他湊巧在那天晚上,帶兵闖進駱馬湖鎮,而且驚了聖駕,他能有今天嗎?聽了張廷玉的話,他笑了一下說:

  「張大人,您放心。這駱馬湖是我劉鐵成當水匪時的老窩。如今天下太平,沒有強盜,今兒個,不碰上什麼事倒也罷了,萬一有個毛賊什麼的,不用抬主子的旗號,提一句當年的劉大疤拉,就得把他們嚇得屁滾尿流,狼狽逃竄。」

  康熙聽他說得直率,不由得開懷大笑。這時,已經來到鎮於上。康熙放眼一看,這鎮子沒有多大的變化,只是河運暢通,似乎比從前熱鬧了一些,人也多了。張廷玉、劉鐵成一左一右護著康熙,在集市上隨便走著。康熙不時停下腳來、問問老農莊稼長勢、收成好壞,向買賣人打聽一下行情。碰上個老者,康熙還要問問他們,地方官員是不是愛民、清廉,賦稅重不重,火耗銀子加了多少。張廷玉不由得暗自讚佩:嗯,平日說,皇上憐老惜貧,愛民如子,今兒,我可親眼看到了。要不說透,準能認出這位白髮蒼蒼的老者竟是主宰天下的皇帝呢。

  來到十字街頭,康熙一眼瞟見,這裡有一座茶館,背河臨街,裡面人聲喧嚷,熱鬧非凡。嗯,聽聽這泡茶館的人們都說些什麼。他拉了一下張廷玉,抬腳向茶館裡走去。

  茶館掌櫃的,早看見這三位穿著樸素卻氣度不凡的客人了,連忙迎上來打招呼:

  「喲,三位老客駕到,快,裡面有請。今兒個爺們來巧了。皇上南巡,龍舟要經過鎮子邊上。您瞧,我這靠窗戶的地方,還留著一張桌子呢。請爺到這邊坐,待會兒,龍舟過的時候,不用挨擠了。要是咱們有福,說不定還能見到皇上呢。請,爺這邊請。」

  茶館掌櫃一邊嘮叨,一邊手腳麻利地擦了桌子,又獻上三杯香茶,幾樣時鮮點心。康熙居中坐了,又示意讓張廷玉、劉鐵成也坐了。當然,要按規矩,他倆是得站著侍候的。可這是微服私訪啊,一人坐著,兩人侍立,那不露餡了嗎。劉鐵成坐是坐了,可是卻臉衝著外邊,警惕地注視著茶館裡的一切動靜。

  茶館裡雖然各色人等都有,說話也各有各的題目,但康熙很決就聽出來了,今兒的議論中心,是皇上駕到的事。離皇上最近的一張桌上,擠著七八個人,在聽一位老者發議論:

  「咳,皇上南巡,到處都有人接駕、送駕,這沒有什麼希罕的。你們剛才說,河督府的豐大帥也來了,幾十名官員中,數他官大,還有紅頂子呢。其實,你們不知,這紅頂子的講究可多了,有正紅、血紅、箋紅、銀紅、喜紅、老紅,各色名目,這裡面學問大了。」

  康熙一聽這話,來了興致:嗯,按本朝官制,三品以上大員,才能在帽子上加戴紅寶石的頂子,可只是按官職不同,有大有小罷了,怎麼又出來這麼多名目呢?他把那說話的老者一打量,差點笑出聲來。怎麼了?這人的長相太讓人看不上了。五十多歲的年紀,乾巴黑瘦,尖嘴猴腮,長著兩撇稀稀疏疏的老鼠鬍鬚,隨著他說話,那鬍子還上下亂顫,可是,兩隻三角眼裡射出的卻是炯炯有神的光芒。圍著他坐的幾個人,也聽得入神了,紛紛要求:「哎,歐陽先生,您老見多識廣,就給咱批講批講如何?」

  「好好好,老夫就說說這紅頂子的不同來歷:先說正紅,這是正經八本靠著打江山的戰功或者是治理地方的政績,硬掙來的。銀紅嘛,顧名思義是拿錢買的。箋紅呢,也好說,箋,是寫信用的信箋的那個箋字,不用問,是投了哪位大老爺的面子,大老爺一高興,一封薦書,送到部裡,委派一個美差,戴上了紅頂子。」

  歐陽先生剛說到這兒,就有人插言了:「哎,我說歐陽兄,如果立了戰功,戴上紅頂子叫正紅,那血紅又該怎麼講呢?」

  「哎--那可大不一樣。打個比方吧,像前幾年吳軍門奉旨剿滅海盜,其實水匪只不過三十來人,可咱們這位軍門一下子就殺了八百多。憑人頭報功,硬是用百姓的血染紅了自己的頂子,這才叫血紅呢。還有喜紅,那是碰巧事的。比如哪位王爺生了兒子,哪位大官討了小老婆,讓你趕上了,送份厚禮,還得送的是時候,對了緣法,就也能混個紅頂子。這裡面最慘的是老紅,一輩子規規矩矩,少操心辦事,多保養身子,苦熬硬撐,到了頭髮白的時候,也許能鬧個紅頂子戴戴。」

  這一番議論,可把大伙說樂了。康熙也聽得津津有味。就在這時有人插言說:「歐陽兄,您看,像咱們這位豐大帥,他的頂子該叫什麼呢?」

  康熙知道,這人說的豐大帥,是現任河防總督豐升運,正二品的紅頂子,上任還不到一年。嗯,朕倒要聽聽他在百姓心裡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老歐陽一捋老鼠鬍子,笑著開言了:「嗯,他呀,為當這河督,先去求了十四爺,又去求了吏部邱尚書。這邱尚書有個毛病,喜愛男寵。豐升運就買了十幾個漂亮俊秀的男孩,送到門上。後來,他的夫人,又拜了一位大學士當乾爹。豐升運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自己的小妾也賠了進去,送給了十爺,你算算,這費了多少苦心,又該叫什麼紅呢?」

  一個胖子聽到這裡,早已忍不住拊掌大笑:「哈……歐陽兄,你不必說了,小弟我知道了,咱們豐大帥這個頂子,應該叫肉紅。」

  此言一出,不光是這幾個人,整個茶館全都哄堂大笑。康熙也忍不住笑得把茶都噴出來了。突然,從一張茶桌前站出了個中年漢子。他橫眉立目,走了過來,陰沉沉地說道:「請問這位老先生尊姓大名?」

  老鼠鬍子拿眼瞟了他一下:「不敢,在下歐陽宏,素不相識,不知有何見教?」

  「哦,是歐陽先生,還有你們幾位,請移尊步,隨我走一趟吧。」

  「幹什麼?」

  「嘿……實不相瞞、在下是河督府的差人,在這裡聽了多時了。剛才你們說,豐大帥是肉紅頂子,所以,請你們去當面稟告豐大人。」

  眾人見驚動了官府的人,都不免有點慌張,膽子小的,早站起身來,準備開溜,可又捨不得不看這熱鬧。那歐陽宏呢,卻氣清意閒地微微一笑說:

  「閣下,你太孟浪了吧。拿人,要有當地府縣的傳票。豐大帥管的是河務,恐怕他沒有這個權力!」

  那漢子把眼一瞪:「呵,真有你的,告訴你,大帥如今就在河岸上等候接駕呢。別說這裡的縣官、府官,就是巡撫、道台,也不敢駁他的面子。」

  康熙剛才正聽得有趣呢,心想,今兒個要不是微服出訪,怎麼能聽到歐陽先生這番高論呢。冷不防,半路上殺出個程咬金,把這場熱鬧給攪了。他的臉,馬上就沉了下來。張廷玉見這裡的人太雜亂,怕皇上萬一發作起來,不好收場,就要起身上前干預。康熙一伸手,把他攔住了。這時,那個戈什哈衝著門外大喊一聲:「來人,把這幾個犯上作亂的賊人,與我拿下了。」

  隨著這聲喊,門外闖進五個彪形大漢,拉拉扯扯,就要動手。茶館老闆剛要上前勸解,被大漢一把推了個趔趄。只聽他又大喊一聲:「這裡沒事兒的人,都給我滾出去。」

  滾出去?這位官差可沒想到,這茶館雖然不大,可客人裡還真有幾個惹不起的。康熙皇上他們,當然不聽他這命令,就連那位其貌不揚的歐陽老先生,也是穩坐不動。他笑瞇瞇地開言了:

  「哎,我說你們幾位大呼小叫的幹什麼呀?你聽,這陣鼓樂,由遠而近,想必是皇上坐的龍舟過來了。你要是非要拿我,等御舟一到,我就放開嗓子喊冤,然後,同著你們的豐大帥,一塊到皇上面前說理去。讓皇上評斷一下,豐大帥的頂子,倒底是不是肉紅。」

  康熙聽他這麼一說,不由得心中好笑:這個醜八怪,點子還真不少呢!

  可這會兒,那戈什哈卻被歐陽宏說愣了。喲,他說得不錯。我一動手,他一喊,驚動了御駕,連我們豐大人恐怕也吃罪不起。可是,他又不肯就這麼下台,便高喊一聲:「把門給我封上,今兒這個店我包了,茶錢我付。裡邊人不准出去,外邊人不准進來,等聖駕過去之後,咱們再算賬。」

  「哈……」歐陽宏仰天大笑,「好一個蠢才,這辦法真好,倒把我們的茶錢也省了。待會兒,皇上龍舟從窗下過時,必定是人山人海,歡聲雷動。我們就趁那個機會堂堂正正地走人。你要敢攔阻,咱們就手拉手地打到御駕跟前去。說不定,皇上的侍衛還把你當強盜給拿了呢。哈……」

  那戈什哈一聽,傻眼了。對呀,看來,今兒個我是栽了。不行,得趕快離開這是非之地,以後碰上了再找補吧。想到這兒,他站起身就要往外走。康熙向劉鐵成遞了個眼色,劉鐵成心領神會,跨前一步,抓住了那戈什哈的肩膀:「哎,老兄,你不能走。你走了,我們的茶錢誰來付呢?」

  那戈什哈回頭一看,好傢伙,這黑大個可不像個好惹的主兒,而且這裡也不是打架撤野的地方,便乖乖地掏出一錠銀子,扔給茶館老闆,夾著尾巴飛也似地跑了。茶館裡上上下下,人人鼓掌大笑。康熙這一生微服私訪不知多少次了,可是從來沒像今天笑得這樣開心呢。

  歐陽宏推開眾人,來到康熙面前,略一拱手說:「這位仁兄,看樣子你們不像本地人,不知道這豐大帥的厲害。老朽奉勸你們,趁著御駕還沒過去,趕快去吧,免得惹禍。」

  康熙微微一笑:「多謝關照。你的話很有意思,我還沒有聽夠呢。聽你的口音,也不是本地人嘛,咱們同到驛館去暢敘一番如何?至於豐大帥,不必怕他。這山東。安徽的巡撫,都與我有交情,就是十四阿哥,我們也有點緣分。他豐大帥奈何不了咱們。」

  歐陽宏略一沉吟,哦,看這架勢,聽這口氣,這個老頭恐怕是位退休在家的大官,怪不得有這樣雍容華貴的風範,落落大方的氣度呢。想到這兒,他點頭答應了:「好,恭敬不如從命。如此說來,在下可要打擾了。」

  康熙拉住歐陽宏的手,出門就走。劉鐵成緊隨其後。張廷玉連忙緊跑幾步,到前邊安置去了。

  幾個人來到驛館,驛丞早迎出來了。剛才,張廷玉來告訴他,說有位京城來的「東宮洗馬」帶著隨從要住在這裡。「洗馬」本是朝廷掌握書籍史冊的官員,可這驛丞不知道啊,還以為真的是給馬洗澡的差役呢。不過,人家既然是京裡來的,不論官大官小,都得小心侍候,所以,他一見康熙就連忙上前拱手行禮:「爺,小的給您請安了。爺來的巧,因為今兒皇上從這裡過,豐大帥怕皇上要住,讓小的把這驛館裡裡外外都打掃淨了。可剛才又聽人家說,皇上不但沒下船,連面都沒露。豐大帥和這裡的大小官員在岸上白站了半天。我這驛館也全都空下了。您老就住上房吧。」

  康熙也不答話,只笑微微地點點頭,和歐陽宏一起,走進上房。驛丞跑前跑後,送茶,送水,又擺上了酒席。

  歐陽宏拱拱手問道:「素不相識,多有打擾,敢問先生貴姓,台甫。」

  康熙隨口答話:「不敢,在下姓龍名德海。字秉政。」

  歐陽宏心中一動,嗯,龍德海,難道……他正要發問,驛丞送茶上來了,一邊安置,一邊問:「我說洗馬老爺,您這差使,小的我第一次聽說。不知您在東宮管著幾匹馬,每天是洗一匹呢,還是全都洗一遍?」

  康熙仰天大笑:「哈……問得好。嗯,我告訴你,我管著二十四匹馬。高興了,全拉出來,一天洗他好幾遍;不高興呢,任他們隨便亂踢、亂咬,我看都不看。」

  驛丞一聽這話驚得直咂嘴:「嘖嘖嘖嘖,還是皇宮的差使美呀!」歐陽宏卻又是一驚:怎麼,他管著二十四匹馬?哦,難道我今天碰到的竟是皇上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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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沐皇恩方苞近天顏 施報復太子洩私憤

  康熙微服私訪,在駱馬湖鎮上的茶館裡結識了歐陽宏,便把他帶到驛館裡吃酒傾談。可是剛一通名,康熙的假名:龍德海、字秉政就引起了歐陽宏的疑心。驛丞又過來閒聊幾句「東宮洗馬」的笑話,聰明過人的歐陽宏馬上就敏銳地覺察到面前這位慈祥和善的老者,可能就是當今皇上。

  康熙早看出歐陽宏的神情了。他知道,這個面目醜陋的老人天分極高,怕再順著這個「洗馬」的題目說下去,會暴露自己的身份。連忙把張廷玉叫來一塊吃酒論文,談天說地,這才把話岔開了。三個人一邊吃,一邊談,遠自古代聖賢,近到當今朝政,上至日月星辰,下至民俗習慣,沒邊兒沒沿兒地隨便談。張廷玉知道,康熙這是在考查歐陽宏的學問呢。說來說去,康熙看出來了,這歐陽宏學問淵博,才思敏捷,不管是什麼事都有獨到的甚至是驚人的見解。他心中暗暗稱讚:嗯,好一個鴻學大儒啊,比起高士奇來,有過之而無不及。只可惜年齡大了點兒,不然的話,朕倒要啟用他了。

  仨人這兒談興正濃呢,忽然門外傳來一陣吵吵嚷嚷的聲音。驛丞急急忙忙地跑了進來:「爺,實在對不起,這上房您不能住了。」

  康熙臉一沉,問:「怎麼了?」

  「哎呀,是這麼回事。豐大帥今兒個沒見著皇上,可是皇上的龍舟又沒開走,所以大帥要在這兒住。小人剛向大帥回了一句,大帥就給小人一個嘴巴子,罵小人有眼無珠,連洗馬和大帥誰大誰小都不懂了。下人不敢和大帥強嘴,只得來求爺賞個臉,搬到廂房去住吧。」

  歐陽宏剛要說話,卻被康熙笑著攔住了:「噢,歐陽先生,不必和他計較,咱這六品官讓他二品官也是應當嘛!走,到廂房去,繼續吃酒。今晚,你我二人抵足而眠,徹夜傾談,你看如何?」

  康熙一行隨著驛丞,從上房出來,挪到東廂房裡去。張廷玉機靈,他知道下邊的戲不好唱了,便閃身出了驛館。可是康熙他們從院子裡經過的時候,卻被那個在茶館裡找事兒的戈什哈瞧見了。他緊走兩步,來到豐升運身邊小聲說:「大帥,就是這幾個刁民。那個長著老鼠鬍子的,罵您是肉紅頂子。這黑大個兒有點兒力氣,也不是個好東西。」

  豐升運陰沉地一笑,倒背著手慢慢地來到東廂房門口,叫了一聲:「房中是哪位貴客,可否出來容豐某一見呢?」

  一邊說一邊就要向裡闖。卻不防剛到門口,就被劉鐵成那鐵鉗似的大手給抓住了:「豐大帥,您太孟浪了吧!」

  豐升運掙了一下,沒能掙脫,他可來氣兒了:「呵,真有你的。我豐某既然是你們說的肉紅頂子,就是封疆大吏。你一個小小的部曹,竟敢阻擋爺的大駕!來人,把這個小子與我拖開!」

  下面打雷似的應了一聲,搶上來幾十名戈什哈,不由分說就要動手。恰在這時,有人高喊一聲:「不准放肆!」話音兒沒落,張廷玉身穿一品官袍,頭戴珊瑚頂子,騎著一匹高頭大馬闖了進來。他的身後是德楞泰和幾十名御前侍衛,騎著戰馬,一擁而入。個個手執刀劍,人人明盔亮甲。豐升運和他的戈什哈還沒鬧清是怎麼回事呢,張廷玉已經翻身下馬,快步走到東廂房的台階上,怒斥一聲:「聖駕在此,誰敢無禮!」

  這一聲雖然不高,卻似平地響起了個炸雷。豐升運帶來的那些如狼似虎的兵丁、戈什哈全都嚇傻了。屋裡的康熙皇帝站起身來,從容不迫地撣了撣衣服,又在驚呆了的歐陽宏肩頭輕輕拍了兩下,然後慢步來到門口,不怒自威地說道:「豐升運,你帶著這麼多人強行見朕,有何事要奏啊?!」

  豐升運癡呆呆地站在院子裡,眼神都直了。過了好大一會兒才叫了一聲「皇上--」忽然他頭一栽,倒在地下不動了。

  張廷玉走上前去,摸了摸他的鼻息,回來奏道:「聖上,這奴才嚇死了!」

  康熙冷笑一聲:「哼,死了更好,拉出去餵狗。還有那個仗勢欺人的戈什哈也一頓亂刀砍了!」

  康熙這話剛一出口,忽聽身後有人冷冰冰地說:「陛下乃千古聖君,為何在暴怒之中,做此亡國之舉呢?」

  康熙驚得回頭一看,原來說這話的竟是那個貌不驚人的歐陽宏。

  康熙大惑不解地問:「歐陽先生,朕處置貪贓枉法的亂臣,怎麼會成了亡國之舉?」

  歐陽宏撲通一下跪倒在地:「萬歲容臣啟奏。處置亂臣國有法典,無論其犯罪輕重,均應交付有司,依律問罪,然後奏明皇上裁定。前明時有法不依,東廠、西廠、錦衣衛橫行無忌。皇上也聽任太監干預國事,動不動就用非刑、酷刑和種種慘無人道的手段對付臣子,以致眾叛親離。此前明亡國之教訓之一。今我朝皇上仁慈盛德,以律治國,天下昇平,萬民樂業。陛下怎可因一時之怒,將封疆大吏之屍體拖去餵狗?臣以為此舉有損聖上一世英名。如下邊也依此辦理,則國法不行,苛政肆虐,豈不要重蹈前明之覆轍嗎?」

  康熙心中一震,對呀,朕的一言一行都將載入史冊。後人如果見朕做出這種事來,該怎麼評價朕呢?再說,朕百年之後,太子繼位,也照此辦理下去,那大清的江山豈不要垮了嗎?嗯,好!憑這一句話,這個歐陽宏朕一定要用他!想到這兒,他上前一步,扶起了歐陽宏,誠懇地說:「歐陽先生,你的話使朕頭腦清醒了。好,就依你所奏。張廷玉,你將豐升運的罪行寫出條陳,發給刑部議處。歐陽先生,朕想把你留在身邊,就在上書房裡行走,你可願意嗎?」

  歐陽宏一聽這話,撲通一下又跪下了,他哽咽著說:「皇上如此隆恩,臣感激不盡,但臣有罪,有欺君之罪,故此不敢奉詔。」

  「什麼,什麼,你有欺君之罪?」

  「是,臣並不叫歐陽宏,乃是皇上欽命鎖拿進京、現在又化名潛逃在外的罪人,桐城方苞。」

  一聽說面前跪的這個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桐城派文壇盟主,久負盛名的方苞,康熙和張廷玉全部愣住了。他們萬萬想不到,一代文壇領袖、海內鴻儒竟是如此的貌不驚人。他們更沒想到,方苞直到今天還流落江湖,不敢回家,甚至不敢說自己的名字。讀者朋友們大概還沒有忘記,在本卷前幾回中,也就是四阿哥和十三阿哥去安徽桐城視察河務時,咱們曾提到過方苞的事,這事牽連著一件欽命大案。有個叫戴名世的人,出了本詩集,其中有一首詠黑牡丹的詩,詩中有這麼兩句話:「奪朱非正色,異種也稱王」。朱色是紅色,可在那個時候也是朱明王朝的通稱。詩中把滿清奪了大明的江山,說是「奪朱非正色」,又把滿族人統一中國稱做是「異種也稱王」,這就犯了詆毀大清的罪。所以,戴名世被抓進京城殺了頭。而方苞以一代大儒的身份,為戴名世的詩集寫了序,結果因此受了牽連,也被抄家問罪,逮進了京師。後來,四阿哥、八阿哥和許多大臣聯名為方苞作保,康熙才明下詔旨,赦免了他。可是今天,方苞的話說得與事實不符啊。康熙禁不住問道:

  「哦,原來你就是方苞。你的罪朕早就赦免了,也明發詔諭放你回家了。你為什麼還要隱名埋姓,四處逃亡呢?」

  這一下該方苞發愣了:「聖上,罪臣適才所言絕非再次欺騙聖君。朝廷何時赦免了臣的罪過,臣至今還不知道。」

  康熙奇怪地問:「嗯?那,你是怎麼從刑部大牢裡出來的?」

  「回聖上。那年,刑部為宰白鴨的事清理獄中犯人,不明不白地放了很多人,臣就是在混亂中被放了的。出來之後,臣以為刑部一旦發現將臣錯放了,必然會通令緝捕。所以,臣一直是隱姓埋名,四海漂泊。」

  康熙不言聲了。唉,刑部乃掌管天下生殺大權之地,執行國家法典的重要衙門。可是一會兒宰白鴨,一會兒又私放犯人,竟然成了一個說殺可以隨便殺人,說放又可以任意放人的、沒有一點王法的地方。國家吏治怎麼敗壞到如此嚴重的程度了呢?上書房裡光有張廷玉一人不行,朕一定要留下方苞。想到這兒,康熙歎了口氣說:「唉,過去的事是一場誤會。你這幾年吃了許多苦,真是委屈你了。好了,不說了。從今以後,你就在上書房裡辦差吧。」

  張廷玉覺得康熙的心思簡直越來越讓人猜不透了。方苞是有罪之人,赦免他已經是天恩浩蕩了。就是看他有才華,要起用他,也不能一下子就進上書房啊。這地方無論官職大小,只要進來,文武百官就得把他當宰相來看。這,是不是寬宏得過分了。可是當著方苞的面兒,他又不便明說,思慮再三才吞吞吐吐地說:

  「皇上,上書房乃機樞重地,方苞新進又沒有功名,是不是……」

  他剛說了一半兒,就被康熙打斷了:「廷玉,你怎麼這麼迂腐。什麼新進,什麼功名,你不知道朕從來是不拘一格用人才的嗎?明珠那點兒小聰明,在上書房干了二十多年。高士奇有什麼功名,不也幹得很好嗎?朕的老師伍先生不過是個舉人,你們幾個敢和他相比嗎?再說,上書房不過是朕的書房,有什麼大不了的。從前沒設上書房不也過來了嗎?朕老了,近來,越來越覺得孤獨,越來越體會到了孤家寡人的滋味。方苞,朕讓你進上書房,可是不打算封你做官,想讓你以一個布衣書生的身份做朕的一個朋友,你願意嗎?」

  方苞不是一般的書生,他是文壇領袖,他能聽不出皇上這話的深意嗎?一旦他方苞做了官,就與皇上有了君臣的名分,就得小心謹慎地侍候皇上,就得戰戰兢兢地應付官場爭鬥。他方苞沒有功名,沒有黨羽,以犯罪之身受到赦免,又被委以重任,能不受到來自各方面的攻擊嗎?他能大事小事都靠皇上出面說話、為他做主嗎?現在皇上讓他以布衣書生的身份進入上書房,不做大臣,卻做皇上的朋友。這樣,既能向皇上進言,又不擔任何責任,他何樂而不為呢?所以,皇上的話剛一落音兒,他就叩頭謝恩了:「臣方苞遵旨。臣以待罪之身得近天顏,聆聽聖君教誨,實乃三生有幸。臣當以垂暮之年,盡心盡力,輔佐皇上。」

  「好,這就好,你起來吧。朕這樣處置也不光為了你方苞,說來說去,也是為了朕自己呢。你們漢人中不是常有人發牢騷說朕不重用漢人嗎?朕就是要讓他們看看,連方苞這罵過朝廷的人,朕不但能容得下,而且要委以重任,視為朋友。方苞,你有才華,有膽識,來到朕身邊之後,不要磨掉了銳氣,該說的只管說,該勸諫朕的也只管放膽直言。因為你不是臣子,不是奴才,而是朕的朋友,是朋友,你懂嗎?」

  方苞熱淚盈眶,顫聲說道:「皇上請放心,臣方苞明白。」

  康熙的車駕到達南京之後,坐鎮京師的太子胤礽收到了張廷玉從駱馬湖發來的御前文書。說豐升運貪贓壞法,衝撞聖駕,已被革職拿問,著刑部議出罪名,奏明皇上。這件事使胤初心裡直犯喃咕,這豐升運剛剛當上河運總督就被抨下來了。雖說他走的是老十四的門子,可我也得了他一千兩黃金的孝敬啊。他想保豐升運,可皇上親自交辦的事兒又怎能駁回呢?只好批給刑部去按律處置。現在,太子手裡還有一大堆要處理的事呢。老四、老十三在戶部、刑部查出了不少案子,涉及全國幾百名文武大員。該升的、該降的、該關的、該罰的,列出了長長的名單,等著他這位太子拿主意呢。胤礽心想,從前我吃虧在太老實、太忠厚了。如今,大權在手,我可不客氣了。於是,他按著名單看下去,凡是阿哥黨的黨羽,凡是反對過自己的人,不論罪過大小,一律嚴加懲處;凡是擁戴這位太子的,無論有罪沒罪,一概赦免。用現代話說,他這是「以人劃線」了。好嘛,這標準一定,還有國法可言嗎?不過,有了這標準,太子辦事的效率也真提高了不少。嘁裡卡嚓,幾百名官員的生死榮辱就定下來了。

  對於這件事的處理,輔佐太子的老王掞和朱天保、陳嘉猷他們是不贊成的。他們想方設法,翻過來、掉過去地規勸太子,請太子以國家社稷前途為重,放棄個人恩怨,要寬厚仁德,不要斤斤計較。可是太子就是聽不進去。他們這兒正彆扭著呢,老十三來了。太子抓住機會對王掞他們說:「王師傅,你帶朱、陳二人到上書房去一下,找著馬齊,把這些天各地來的奏章整理一下,下午再送過來。」

  王掞一聽,哦,這是下了逐客令了。他滿肚子的不高興又不好發作。十三爺來了,說不定人家哥兒倆要說什麼事呢,只好和朱天保、陳嘉猷下去了。

  老十三對太子這樣辦事也不滿意,王掞他們礙什麼事兒了?我一來就把人家攆走,這對王掞師傅也太不尊重了。太子卻絲毫沒有覺察到老十三的不痛快,走上前來拉著老十三說:「哎,十三弟,那個鄭春華的事你辦好了嗎?」

  老十三心裡更不高興了。好嘛,放著這麼多國家大事不辦,硬生生地把王掞他們趕走,原來就為這事呀。他冷冰冰地答了一句:「太子放心,這事兒早就辦完了。我還在左家莊附近的林子裡給鄭春華立了個墳呢。今兒個,我是來請示處分官員的事的。」

  「哦,哦哦,這就好,這就好。你這事辦得不錯,我真得謝謝你了。至於處分官員的事嘛--」太子說著,隨手把自己圈好的名單撂了過去,「十三弟,這名單我精心地處置過了,你帶回去給老四,讓施世綸他們去辦吧。」

  老十三接過來打開一看,啊?他們幾個原來擬定的處置意見全被太子改了。該殺的,無罪釋放;該放的,卻流配充軍。再仔細一看,哦,老十三明白了。太子這是以個人的恩怨來處置的。要真的按這個方案處置,全國非亂套不可。皇上要知道了,也非大發雷霆不可。如今的老十三不是從前那個愣頭青了,也不是從前那個對太子盡愚忠的人了。得,這事我不管了。十三爺想到這兒,把那個名單又送回到太子跟前說:「太子,我這會兒得進宮去給幾位貴主兒請安,待會兒,您自個兒和四哥。施世綸他們當面說吧。」

  老十三一口氣說完,拱手施禮,也不看太子的臉色,轉身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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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四王爺妙計審爪牙 溫瑤珍懼罪吐真情

  胤祥怒氣沖沖地告別太子出了毓慶宮,卻並沒有去後宮請安,而是直接來到了戶部,向四哥、施世綸說了剛才見到太子的情景。這倆人也覺得,太子這樣明目張膽地以黨劃線、處分官員也太過分了。老四到底思謀得深一點,他慢條斯理地說:「十三弟,你今兒算聰明,虧你沒把那名單帶回來,要不,咱們仨抱住這燒紅的炭火爐子,可怎麼撒手呢?不過,話說回來了,這次辦差,我是領頭兒的,你們二位是幫辦,一切都要秉公辦理。不管是太子的人,還是老八的人,誰犯法誰領罪,咱們一個不寬恕,也一個不冤枉。放心,天塌不了,有皇上為咱做主呢。」

  施世綸苦笑了:「四爺,您別忘了,如今是太子坐鎮京城、監國理事呢!」

  胤禎把牙一咬說:「哼,他沒監國時,皇上就派我當欽差了。這裡的事,我向皇上承擔責任。他雖然監國理政,可畢竟還不是皇上!好了,不說這些事了。今兒個,咱們仨人得把任伯安的案子理出個頭緒來。」說完朝門外喊了聲:「戴鐸!」

  在門外侍候的戴鐸應聲而入:「奴才在。」

  「傳吏部侍郎溫瑤珍進來回話。」

  「扎!」戴鐸傳話去了。十三爺笑著說:「四哥,你別問溫瑤珍了,他是任伯安的死黨,不會輕易招供的。」

  四爺卻成竹在胸,笑著說:「不!十三弟,我想好了,就是要在溫瑤珍身上撕開個口子,把任伯安的事弄明白。哼,不怕他嘴硬,我自有整治他的辦法。」

  施世綸聽了連忙說:「四爺,您要對他動刑嗎?溫瑤珍是朝廷大臣,對大臣濫施刑法可是犯禁的呀。」

  「哈哈哈……老施,你別怕,我不會胡來的。」

  這邊正說話呢,溫瑤珍被帶進來了。他官拜吏部侍郎,四十多歲,長得面似忠厚卻內藏奸詐。一見他進來,四阿哥和和氣氣地說話了:「溫瑤珍,這次本王奉旨辦案,查到吏部,頭一個被革職的就是你。前幾天,本王曾與你促膝談心,讓你交代為什麼要給任伯安三萬兩銀子。說出來,天大的事我替你做主。你想好了嗎?」

  溫瑤珍跪在地上回答:「四爺,您老替犯官維持,犯官十分感激,任伯安那三萬兩銀子,是借用吏部的公款,犯官職責所在,難辭其咎。」

  一聽這話四爺的臉拉下來了:「哼哼,說得輕巧。你是朝廷的二品大員,任意將國庫銀兩私借出去,如今又情願代他歸還,你是不懂規矩呀,還是有什麼把柄被任伯安抓住了?」

  溫瑤珍急忙為自己開脫:「四爺,您老言重了。任伯安原是京官,後來被罷職了,他就做起了生意。都是老熟人了,有了磨不開的時候,常來借點兒周轉銀子。四爺明鑒,京官們一個個清苦得很,一年不過百把兩的俸祿哪能夠用呢?犯官圖任伯安給的三分利息,就答應了他。請四王爺治奴才的罪。」

  施世綸聽到這裡,從旁邊插了一句:「溫瑤珍,你在任伯安借錢的前幾天,還新開了一家當鋪。我們查過了,本錢是十萬兩銀子。我問你,既然當京官清苦,這十萬之數你是從哪兒弄來的?」

  這施世綸不愧是問案子的老手,一句話撂出來,把溫瑤珍問了個大窩脖兒。四爺胤禎站起身來,走到他身邊說:「溫瑤珍,你是正白旗的人吧?」

  溫瑤珍一愣,心想:四爺問這幹嗎?趕緊糾正說:「回四爺,奴才是正紅旗的。」

  情禎哈哈大笑:「哈哈哈……你如今已經不是正紅旗的人了。我前天在內務府替你辦了轉旗的文書,如今,你是我正白旗的旗奴。怎麼樣,跟著四爺我這旗主兒,你樂意嗎?」胤禎一邊說,一邊掏出一張轉旗的文書遞了過去。

  溫瑤珍接過來一看,臉刷地一下就白了。他清楚地知道,按滿族的族規,旗主對旗奴是掌著生殺大權的。如今,自己轉到了四爺這位冷面王的旗下為奴,那還有好日子過嗎?想到這兒他說:「四爺,這,這是怎麼說呢,我原來的本主兒九爺又該怎麼想呢?」

  胤禎冷冷一笑說:「嘿嘿……這話說得混賬!旗奴轉籍是內務府的事,與九爺有什麼關係。朝廷不是有禁例,不准對大臣用刑嗎?你是二品大員,我自然不能動你。可你如今又是我四爺正白旗下的奴才,你犯了罪,我就要用本旗的家法來治你,你以為怎樣啊?」

  溫瑤珍一聽這話,嚇得面如死灰,渾身顫抖,趴在地下磕頭出血,連連說道:「四爺饒命,奴才有罪,求四爺超生。」

  四爺露出「冷面王爺」的本色了:「哼,超生?告訴你,犯了事就別想求饒,這就是四爺我的家法。如今,人人都說我四爺刻薄寡恩。可是,我刻薄是真,卻並不寡恩。你大概也知遣,年羹堯是我的旗奴,如今當著四川巡撫;剛才去傳你的戴鐸也是我的旗奴,他已經當了知府,馬上要放他去做道台;還有梁皓之,也是我正白旗的旗奴,我保舉他做了河南的道台,可是他卻在背後說我的閒話,於是我打發他到烏里雅蘇臺充軍去了。你溫瑤珍要是聽話,守規矩,我可以讓你陞官,放你去當個封疆大吏。可是你要故意惹我心煩,我叫你全家去給披甲人為奴,我也可以把你裝到鐵籠子裡活活餓死。這就是四爺我的刻薄。我的毛病,可是這毛病我改不了!你懂嗎?」

  四爺這話說得有情有理,可也透著讓人發抖的威脅,連十三阿哥都聽得渾身戰慄。溫瑤珍嚇壞了,他顫聲說:「四爺,奴才不知您老想問什麼事兒?」

  「呵,新鮮。鬧了半天是你問我呀,還是我問你?」四爺走到桌旁坐下,喝了口茶,沉穩地說:「爺想知道任伯安住在哪裡。」

  溫瑤珍老老實實地回答:「回四爺,任伯安他住在宗學胡同。」

  「嗯--他不過是個罷了官的生意人,為什麼京城裡的官員都怕他呢?」

  溫瑤珍不敢隱瞞,據實說:「四爺,那任伯安是康熙十五年考中的副榜貢生,在吏部當差二十多年。他不過是個小書辦,管的是考功司的檔案。他趁著方便,把百官大小過錯都另記了一本自己保管著……」

  清朝的吏部是管官員任免升降的衙門。吏部的考功司則是考核官員的專門機構。在這裡管檔案的人,官職不大,責任不小,他掌握著全國大小官員的生死簿呢。誰優誰劣,是功是過全在他這兒記賬,誰升誰降,免誰罰誰也全看考功司的鑒定。所以,別看在這裡的人品級不高,可誰也不敢得罪。此刻,胤祥見四哥制服了溫瑤珍,心裡可真高興啊。他忍不住問道:「這任伯安保存百官檔案有什麼用呢?」

  溫瑤珍既然開了日,就只好一吐到底了。忙說:「喲,十三爺,您是金枝玉葉,不知道這上頭的厲害。考功司的檔案全是密件,不奉皇上特旨任何人不能調看。您想啊,二十多年前的州縣官,只要熬過來,起碼也是三品以上的大官了。如今當官,既要有門路,又要防對頭,誰願意讓別人抓了把柄啊。所以,知道任伯安私藏了這份檔案,誰能不怕他呢。前些年,有於成龍、郭琇這樣的清官在,任伯安還不敢那麼放肆。可是眼下,朝廷的事沒人管,阿哥們又……嗯,阿哥們似乎又在鬧家務,任伯安的膽子越來越大了。何況,他還是八爺的文……」

  溫瑤珍說到這兒,突然覺得走了嘴,說得太多了,便停住不說了。胤祥卻緊迫不捨地問:「說,往下說,任怕安是八爺的文什麼?」

  溫瑤珍結結巴巴地說:「不不不,什麼也不是,這不關八爺的事,是奴才昏了頭,說走了嘴。」

  真是越描越黑,不認賬難道就沒有了嗎?胤禎皺著眉兒想了一陣,哦明白了,是文班底兒!嗯,對!任伯安是老八的文班底兒。這麼說,他老八一定還有個武班底兒。好哇,這北京城裡果然藏龍臥虎,在父皇眼皮子底下,竟然出了一個小朝廷!他陰沉著臉又問了一句:「溫瑤珍,你被任伯安抓住了什麼把柄呢?」

  溫瑤珍戰戰兢兢地答道:「回四爺。到了這份上,奴才不說也不行了,求四爺為奴才做主。奴才是康熙三十九年中的進士。因為求官心切,想補個好缺,所以花了兩千兩銀子去求索中堂。不想後來索中堂壞了事,被圈禁了。抄家的時候,抄出了奴才行賄的單子。任伯安花了錢買通吏部,把這張行賄單子買了過去。打那以後,奴才便不得不聽他的擺佈了。他要把這單子撂出去,奴才不就成了索額圖的死黨了嗎?」

  四爺終於明白了。他又緊盯著問:「哦,原來是這樣。你可知道任伯安的百官檔案在什麼地方嗎?」

  溫瑤珍急忙擺著手說:「四爺,您老就別問了,那裡可是龍潭虎穴。」

  四爺不以為然地一笑說:「呵,這麼厲害。莫非是在哪位王爺的府裡?」

  「哦,那倒不是,是在任伯安的當鋪裡。可這當鋪就在八爺府的斜對門。明面兒上是任伯安開的,實際上東家是八爺。一有個什麼風吹草動的,就是當鋪裡來個形跡可疑的人,八爺府的侍衛、太監立馬就過來保護了。」

  四阿哥聽到這裡對溫瑤珍說:「好了,今天先說到這兒。四爺我知道你心裡還裝著幾件大事呢,回頭,你要老老實實地給爺全說出來。我今天只交代你一句話,四爺我對奴才是講恩德的。只要忠心,有錯我也能為你保全。你下去再好好想想,今天的口供有什麼出入沒有,要改還來得及。」

  溫瑤珍一邊磕頭一邊說:「四爺,您老把話說到這兒了,奴才還有什麼可說的呢。奴才知道,您老是面冷心熱,言必行,行必果,涇渭分明,恩怨不爽,最有恩德的……」

  四阿哥可沒功夫聽他囉嗦了:「好了好了,廢話少說。你回去之後要像沒事人似的,閉門思過。今天的事兒,如果你膽敢走露一點風聲,四爺我要把你裝到鐵籠子裡活活地蒸熟了!下去吧。」

  施世綸看著溫瑤珍的背影,心情興奮地說:「四爺,真有您的!有您做主,我老施這回要硬著脖子和他們頂到底了。」

  四爺一擺手說:「不。老施,十三弟,這件事太大了,牽涉的人肯定很多,你們倆的身份都辦不下來。至於怎麼辦才好,容我再想一下。老施,你把溫瑤珍今天的口供整理一下,寫好了連夜派妥當的人給我送去,把原稿燒燬。這個姓溫的你要留心,妥加看管和保護。好,十三弟,咱們走吧。」

  在一同回家的路上,老十三苦苦央求四哥,說他要辦任伯安這件案子。老四卻怎麼也不答應。他知道,這件案子要是抖摟出去,那老八他們一夥兒說不定全得完蛋。這等於是皇子之間的自相殘殺呀!十三弟莽撞,萬一出了差錯,他擔當不起這個責任。可是老十三卻急了:「四哥,你別不放心,我敢打保票。這事我要彎刀對著瓢切菜,辦得讓它滴水不露。」

  「哈哈哈……好了,我的十三弟。這事一定要辦,但是不能性急。你府上現成的放著兩個狐狸精,我那裡,沒準也有人家的暗探。咱們暫且把這事忘了,你等著我的消息吧。」

  任伯安開的那家當鋪,坐落在朝陽門運河碼頭邊上。這裡前臨大街,背靠運河。大街上車水馬龍,行人如織;碼頭上,船隻往來,如同穿梭。斜對面就是宏偉壯麗的八王爺府,隔著街打個招呼,那邊就能聽見。所以八王爺府門前站班的侍衛兼有著守護王府和關照當鋪的雙重任務。

  四爺胤禎制服溫瑤珍半個多月之後,一天,四爺府上的戴鐸帶著化了裝的性音和尚,雙雙來到這「萬永」號當鋪。這天天氣陰霾,似乎是要下大雪,街上行人不多。戴鐸和性音兩人看準了時機,一挑門簾進了當鋪。這萬永當鋪本錢厚,名聲響,就是這種天氣,裡面也還是人來客往並不清靜。有當的,有贖的,討價還價,爭斤較兩。戴鐸他們一邊等著,一邊留心察看店裡的門戶、道路。等到客人全走了,戴鐸這才走到那高高的櫃檯前說話了:

  「喂,裡邊是哪位朝奉當家呀?」

  櫃檯裡居高臨下伸出一顆腦袋:「哦,你要當什麼呀!」

  「我是雍王府的人,不當什麼,卻有要事要與你們當家的面談。」

  一聽說是四爺雍王府的人,那朝奉不敢怠慢,連忙從櫃檯裡轉出來,又是讓座又是獻茶:「哎呀,真對不起,掌櫃的上個月去了江南。小的叫柳仁增,是這裡的夥計頭兒。您老有什麼話就吩咐吧。」

  戴鐸假作沉吟,慢慢地說:「哦,原來掌櫃的不在家,可是我們這事也耽擱不起呀。唉,我就實話實說吧。在下是四爺府上的管家戴鐸。前天晚上,四爺府裡遭了賊,丟了不少東西。你大概也知道我們四爺的脾氣,閤府上下都嚇得沒魂兒了。案子已經報告了順天府。四爺說逮住了賊,他要親自審問。可這賊能是好逮的嗎?所以,我帶著人出來,給京師各家當鋪都打個招呼。要是那賊來銷贓,請你們把他們穩住,火速派人通知我。拿住了賊,我送一千兩銀子以表謝意。」戴鐸一邊說,一邊掏出一張丟失物品的清單兒遞了過去。

  柳仁增接過來一看,好傢伙,這麼長的個單子,看來四爺損失不小啊。忙說:「戴管家,您老放心,我們這當鋪從來不收那些來歷不明的東西。就怕他們不來,只要來了,沒個跑。」

  「好好好,如此說,就拜託各位了。在下等告辭,我們還要去別的當鋪關照一下呢。」

  柳仁增剛才說了一句假話。當鋪掌櫃的任伯安沒有出門,他正在後院書房裡貓著呢。這些天風聲很緊,任伯安在吏部安的那個釘子溫瑤珍被革職拿問。雖說這溫瑤珍二十多年從沒出過事,這次任伯安也不斷打探消息,知道他什麼都沒招,可是四爺、十三爺和施世綸的手段不可低估呀。大小出點兒事兒,我任伯安都得掉腦袋。所以,他不敢出頭露面,招惹是非,也不敢離開京師,四處躲藏。他必須守在這當鋪裡看好那幾大箱子秘密檔案。這是八爺、九爺的命根子,也是他們千叮嚀、萬囑咐、只准辦好。不許出錯的差使。一個多月了,任伯安沒出這當鋪一步。

  被派在前邊當眼線的柳仁增,看著戴鐸他們走了,立刻拿著戴鐸留下的失物清單到後院來見任伯安。任伯安接過這份清單左看右看,琢磨過來,琢磨過去。單子上列的物品足有幾百件,全是十分名貴的金銀首飾、古玩、寶石,估摸著價值在十萬以上。任伯安又仔細盤問了柳仁增,戴鐸是怎麼來的,說了些什麼。他品味一番,也沒有發現什麼破綻。看來,四王爺府上失盜,管家到當鋪裡打個招呼,都合情合理。如果此事是真,倒可以趁此機會在四爺面前獻個慇勤,落個好。可萬一其中有詐呢?……任伯安越想越怕,他不敢做主,便對柳仁增說:「你帶上這份清單去求見八王爺,聽聽他的意思。」

  見八爺?柳仁增可沒這個膽子。忙說:「任爺,我,我去不大合適吧?我身份低賤,八爺能見我嗎?再說,您老窩在房子裡一個多月了,何不趁此機會出去走走,也好消散一下嘛。」

  「少說廢活,我讓你去,你只管去。到八爺那裡小心回話、小心侍候不就行了嘛。這是栽培你、提拔你,懂嗎?事兒辦好了,四爺府上管家賞的一千兩銀子任爺我一文不要,還要另行賞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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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眾阿哥雪夜宴王府 任伯安失算入牢籠

  萬永號當鋪的夥計柳仁增,奉了任伯安的差遣來到八王爺府,要面見八爺,報告四爺府上失盜的事。誰知一進八爺府他才知道,剛才自己的估計還真沒錯。八爺這兒正待客呢,一聲傳諭:「讓那個姓柳的夥計在門房裡候著。」好嘛,這一等就是半天。好不容易客人走了,柳仁增要上去回話,又被擋住了:「清單交上來,且在外邊等著。」柳仁增不服也得服,這可真是侯門深似海呀!

  此刻,老九胤示唐也正在這裡。他拿過清單看了又看,見上面開列的全是皇上御賜的珍寶,便半信半疑地說:「八哥,這些天老四他們從戶部、刑部,又轉到了吏部。一上來就拿下了溫瑤珍,鬧得那裡雞犬不寧,可也沒聽說抓住了什麼把柄。這失盜的事會不會有詐?莫非他們在吏部聞出什麼味兒來了?」

  老八依然保持著遇事不驚的風度,慢吞吞地說:「九弟,這事兒我昨天就知道了。老四派人去順天府報了案,隆科多馬上就給我透了信兒。聽說,老四氣得臉都白了,還責打了上夜的家丁。從這份清單上看,老四這次損失不小。看來,這賊不止一人,而且全是高手。所以,他報案也好,知會當鋪嚴防銷贓也好,都在情理之中。我倒琢磨不出這裡面有什麼題外的文章。」

  「八哥說得有理,如果此事是真的,那可是天報應啊。該老四破破財了,誰讓他平日那麼損呢。」

  老八雖然說得輕鬆,卻是看得更深一些:「不,九弟,不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多加點兒小心不算過分。」

  「對對對,我馬上去關照一下任伯安,要出事就在那幾口箱子上。依我看,要是風聲不對,就在店裡放上一把火,管它有用沒用的東西,全都燒光,叫老四他們去望火興歎吧。」

  「嗯--眼下還不到這樣做的時候。我們也不要嚇得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更不要自作聰明、弄巧成拙。我看,先讓任伯安把咱們哥倆的手跡燒掉。這樣,萬一出事,老四他們也抓不住咱倆的把柄。今天,任伯安派了個夥計來,是他不想在這種時候露面。可是,這樣的大事夥計怎麼能信得過呢。老九,你夜裡去一下當鋪,親自向任怕安叮囑一下。」

  又是半個多月過去了。京城裡的政治氣候,似乎是風和日麗,沒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事情。任伯安雖說仍然是足不出戶,可是懸在空中的那顆心終於放下來了。這時消息傳來,說皇上康熙的車駕已經到了揚州,不日即可取道水路返回京師。太子胤礽和老四、老十三他們幾個管事的阿哥,著實忙活了幾天,才算把接駕的事安排停當。這中間又夾著處理犯法官員的事。不管老四他們怎麼堅持,太子是你有千條計,我有老主意!硬是按著自己的主張,狠狠懲治了那些當年不保太子的人。並且一道令旨下去,把各省的阿哥黨的黨羽們限期鎖拿進京。八阿哥看在眼裡,喜在心頭。他想,太子啊,太子,你就這麼折騰吧,我的人就是那麼好抓好殺的嗎?咱們走著瞧吧!哼,失民心者失天下,你連這點兒起碼的常識都不懂還想當皇上呢。哼,有你哭不出來的時候。就在這時,老八、老九、老十、老十四他們幾個同時收到了四阿哥胤禎的請帖,說趁皇阿瑪尚未迴鑾,阿哥們暫時消閒有空,今天晚上在四王府裡歡聚一次,吃酒消寒。老八他們一接到這請柬就琢磨上了,老四不是個愛吃喝、愛熱鬧的人哪,他怎麼忽然有興致請阿哥們吃酒呢?哦,對了。一定是這次處分官員的事兒太子做得太過分了,和老四鬧僵了。老四自己沒有當皇上的野心,也不想再保這個太子了,他要向阿哥黨這邊靠!對,對對對,難得他有這份心,這酒咱們吃定了,看看宴席上老四、老十三他們有什麼花樣。

  酒宴設在雍王府正廳萬福堂裡。這萬福堂高大寬敞,屋內炭火熊熊,溫暖如春;窗外,大雪飛揚,寒氣襲人。阿哥們齊集這裡,吃酒賞雪還真是別有一番情趣。

  就在他們歡笑吃酒的時候,有七八個彪形大漢趕著一輛馬車,車上裝著五六個大箱子,冒著漫天大雪,來到了任伯安的萬永號當鋪門口。這幾個人七手八腳地抬著箱子,走進了當鋪。因為下著大雪,這裡沒有客人。柳仁增和幾個夥計正在裡面烤火呢,一見這陣勢,忙從高高的櫃檯裡伸出頭來問:「各位,要當東西嗎?」

  一個像是小頭目模樣的大漢,上前一拱手回答:「掌櫃的,勞駕請過來瞧瞧。我們是北路來的。家主人帶來這些硬貨,原想進京捐官,可是如今四爺在吏部清查案子,暫停納捐。家主人怕這些東西放在客店裡不保險,又久聞萬永當鋪的好名聲,所以派我們來把這幾箱子貨押在這兒。隨便出個價就行,反正過些時我們還要贖回去的。」

  柳仁增心中一動,嗯?莫非真的是那件事來了嗎?他一邊微笑著與幾個大漢打招呼,一邊走出櫃檯,打開箱子挨個驗看。啊!果然不錯,正是四爺那清單上開的東西。柳仁增心中不由得一陣狂跳,他強自鎮定了一下問道:「哦,貨的成色不錯,你們要當多少啊?」

  「好說,好說。這批貨價值十二萬。不過,我們當家的吩咐了,怕當鋪裡一時拿不出這麼多銀子,便宜點兒也行,您就給八萬得了。」

  柳仁增眉頭一皺:「畦--要說嘛,八萬這個數不能算太高。可是,不瞞老兄,小店昨天剛盤了銀子,讓人去江西買瓷器去了。這是宮中等著要用的,耽擱不得,眼下小店銀根正緊。哎,三萬如何?」

  「嘿嘿……好您哪。要不是看著萬永當鋪是大字號,我們還不來呢。想不到你們比那沒見過世面的小當鋪更狠。得,我再讓一步,七萬五,少一個子兒不當。」

  這兒正在吵吵鬧鬧地討價還價,後邊門簾一挑,任伯安出來了。哎,他不是藏著不敢出來嗎?哦,那要分是什麼時候,什麼事兒。這幾個大漢把箱子抬進來的時候,一個小夥計就飛跑著給任伯安報了信。任伯安來到櫃房裡,在門簾後邊聽了多時了。看這幾個大漢大把地殺價,急於脫手的神氣,任伯安料定這肯定是贓物無疑。要是給四爺辦好了這件差事,他還好意思再找我的茬兒嗎?此刻,他站在幾口大箱子跟前,把裡面的珍寶一件件地拿起來審視著。驗證著。他心裡笑了:好好好,這叫天助我也!這送上門的熱餡餅不能讓他們飛了。想到這兒,任伯安當機立斷地說:

  「眾位客官,您這批貨確實不錯,小店收下了。不過,剛才我這夥計說的也是實情,眼下,店裡銀子不夠。這樣吧,柳仁增,你親自跑一趟,到咱們那幾個分號裡把所有的現銀都帶回來。價錢嘛,好商量。夥計們,給眾位客官攏火、上茶、拿點心,哎,各位,請稍坐片刻。來來來,請,請。」

  他這一通吩咐還真有用,店裡的夥計們霎時間就忙起來了。幾個大漢也高興了:「哎,還是老掌櫃的精明。你們這生意要照老掌櫃這麼個做法,要不了幾年,就會發大財的。好好好,謝謝老掌櫃,咱們就等一會兒。嘿,這天可真冷啊!」

  任伯安親自作陪,和幾個大漢東拉西扯地聊閒篇。他心中暗暗得意:小子們,上當了,和任爺比,你們還嫩著呢。外邊,我的五十多個會武藝的夥計早把這兒包圍了。待會兒,官兵一到,看你們往哪兒跑!

  卻說那個店夥計柳仁增,一聽任伯安的話,馬上就心領神會了。他快步出門,三腳兩步地來到八王爺府,可是,門上的人告訴他,八爺正在四爺那兒吃酒呢。柳仁增更高興了,這一下,八爺、四爺一塊見了。他這報信的立了這一功,戴管家的一千兩賞銀立刻到手,說不定四爺,八爺還另有賞賜呢。他在八爺府上借了一匹快馬,飛也似的奔向了雍王府。

  四爺府萬福堂裡,阿哥們的酒正吃到熱鬧時候。胤禎當著酒令官,阿哥們挨著個兒唱曲兒,不管是南腔北調,唱不好,罰一大杯。此刻,剛好輪到老八出來唱。他站起身來,一手端著酒碗,一手拿著筷子,正要擊節而歌,突然,四爺府上的管家戴鐸快步闖了進來,附在四爺的耳邊說了幾句話。胤禎目光霍地一跳,高興地說:「好哇,兄弟們,賊露頭兒了。八弟,這伙強人也真夠膽大的,銷贓銷到你門口去了。哎呀,我是主人,又當著酒令官兒,走不開呀。這樣吧,十三弟,你替我辛苦一趟,讓戴鐸給你派人,把那幾個毛賊抓起來,送到順天府去。你快去快回,今兒個,我老四碰上大喜事兒了,兄弟們全得一醉方休。」

  他這兒興致勃勃地說著,老八可坐不住了。忙說:「喲,真的?那,我和十三弟一塊去捉賊。」

  老四把眼一瞪說:「嘿,老八,你想得倒美,正該你唱曲兒,你就藉故逃席。告訴你,酒令大似軍令,我這酒令官不發話,你敢動一步,瞧四哥我怎麼罰你。」

  這一夥兒皇子裡,除了老八、老九誰也沒掂出這事兒的份量,聽老四這麼一說全都跟著起哄。鬧得老八像一口吃了二十五個小老鼠,百爪撓心,卻又無可奈何。

  老四索性假戲真唱,越唱越像那麼回事。他吩咐一聲:「高福兒,把各位爺的車馬、大轎全都給我鎖起來。今兒個拿住了賊,誰也不能走,不喝這喜酒,可別怪我以後不答理你們。」

  老八胤祀只好坐下來了。可是,他哪兒還有心思吃酒、還有心思唱曲兒呢?老九也和他一樣,彷徨四顧,六神無主。也難怪他們哥兒倆心裡發毛,任伯安那個秘密檔案的事,只有他倆心裡最清楚。老十、老十四雖然知道一點兒,可並不完全托底兒,更不知道那《百官行述》就藏在任伯安的當鋪裡。這哥兒倆又是一對愛熱鬧、好起哄的人。老十三一走,他們就接著鬧酒。他們越鬧得紅火,老四胤禎越高興;他們越鬧得上勁兒,老八、老九心裡就越不是滋味兒。本來想得好好的,想趁這酒宴的機會,把老四從太子黨裡拉出來。可沒想到這麼巧,偏偏在今天晚上抓住了賊,這到底是吉是凶,是福是禍呢?

  就在大夥兒鬧鬧哄哄、老八他們心神不寧的時候,老九胤示唐向外邊瞟了一眼,正好看見當鋪夥計柳仁增向他殺雞抹脖子地遞眼色。老九情知有事,便抽空溜了出來,拉著柳仁增來到一處僻靜地方。柳仁增氣急敗壞地說:「九爺,大事不好,咱們的當鋪讓十三爺給抄了!」

  老九大吃一驚,急忙問道:「什麼,什麼?他不是捉賊去了嗎?為什麼連店也抄了?」

  「咳!九爺,哪兒是捉賊呀,他們是串通好了的,做成的圈套。十三爺一去,那幾個賊馬上和十三爺帶的人合兵一處,當鋪裡的人全被拿了,當鋪的東西也全都拉走,送到順天府了。」

  這出人意料之外的消息把老九給打懵了。他只覺得耳鳴心跳,腦袋發昏,張口結舌,不知如何是好。突然,他脫口問道:「對了,任伯安呢?他被抓走了嗎?」

  「咳,九爺,別提了。任爺見十二爺帶人來抄店,他趕忙從後窗戶跳出去,鑽到了河裡的一條船上。誰知道船上也是十三爺的人。任爺他,他也被逮住了。我就是趁他們都去追任爺時,偷空跑出來報信兒的。」

  老九聽得頭上直冒冷汗。他猙獰地笑了聲:「好好,老四,你可真絕呀!柳仁增,你不能在這兒多待,趕快從後門逃走,先躲到我府裡,等風聲過了,我設法送你出京。好了,快點走吧。」

  就在老九出來說話的這功夫,任伯安已經被帶來了。他雖然跪在雪地裡,卻梗著脖子,渾身上下都透著不眼氣:「四爺,小人犯了什麼法,為什麼要抓我?」

  胤禎來到門口,冷冷地一笑說:「你還敢問我,你辦的好事還少嗎?不說你納贓行賄、殘害良民;也不說你要挾大臣挪用庫銀,單說你私建國家機密檔案這一條,該不該凌遲處死啊?」

  任伯安鐵嘴鋼牙地狡辯:「啊,四爺,國家法典上有哪一條禁止民間寫字?我是耳聞目睹了官員中那些骯髒事,當成玩笑隨手記下來瞧著解悶兒的。打算到將來老了,做不成生意了,閒在家裡編一本《官場百丑圖》的戲來,不也很有意思嗎?難道這就犯法,該剮了?哼,如果寫寫字就犯法,那今天十三爺不經順天府,私自帶兵,夜抄民宅,又該是個什麼罪呢?」

  老四還沒說話呢,老八已經拍案而起了:「任伯安你不要胡說,十三爺是欽差,他有權抄你的店舖。你小子終日在阿哥府邸裡走動,爺還以為你是個好人呢,卻原來你包藏禍心。說,誰指使你這樣幹的?」

  任伯安是何等精細呀,他能聽不出八爺這是話中有話嗎?事情既然鬧到四爺的手裡,我任伯安得讓八爺放心。只有保住八爺,才能保住我的命。他冷冷地一笑說話了:「嘿嘿……八爺,我任伯安雖然不才,可從來不受別人的指使,也從來是自己做事自己擔著的。」

  呵,這番話和剛才老八的話一樣,也是語帶雙關。那意思再明白不過了,八爺您放心好了,我不會出賣你的。老九見了這陣勢,也不得不找機會洗清自己呀。他衝著外邊兒大喊一聲:「來人哪。」九爺府的幾個家丁應聲而入。老九獰笑地吩咐道:「哼哼,抓到這裡,你任伯安還敢鐵嘴鋼牙地不認賬。給我打,打死這奴才!」

  九爺府的家丁「扎」地一聲就要動刑,卻被冷眼旁觀的老四給攔住了:「哎,九弟,你忙什麼呢?俗話說,火到豬頭爛。不怕他任伯安狡猾抵賴。再說,在我這裡動大刑也不合適呀。來人,把任伯安送到順天府去。告訴他們要嚴加看管,不准寬縱,不許任何人探監,可也不許非刑虐待,四爺我要活口呢。」

  任伯安被帶走了。老四從容地來到老八身邊說:「八弟,真想不到,咱哥兒們好好的一場宴會,竟然成了五堂會審了。好在太子還不知道這件事,我想聽聽八弟的高見。」

  老八摸不透四哥的心思,他強裝笑臉回答說:「四哥,你一向辦事穩妥,我能有什麼高見呢?要真讓我說,咱們就近按九弟的辦法,嚴刑拷打。我不信他任伯安不招出後台來。」

  胤禎皺著眉頭沉思了一下說:「八弟,不能這樣做。任伯安膽大包天,幹出這種駭人聽聞的事兒來,肯定有後台,而且肯定是大後台。常言說,投鼠忌器。任伯安是非除不可了,可是為了這隻老鼠,咱們能把花瓶兒也摔了嗎?」

  老四這話說得十分誠懇、體貼,一片維護皇親阿哥的情誼,在話裡全透出來了。連一向與四哥為仇、今天又被抓住了把柄的老九也受到了感動。他接著話音兒說:「四哥,你辦事兄弟們從來是佩服的。你說吧,該怎麼辦,我們聽你的。」

  「好好好,既然九弟這麼說,我就實言相告。我想把這案子交給九弟來審。」

  老九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老四、老十三使了這個調虎離山計,巧捉了任伯安,弄走了那個《百官行述》,這是打倒阿哥黨的最有力的武器呀。可是他卻突然半路撒手,把這個帶把兒的燒餅給我扔回來了。這,這是高抬貴手放我過關呢,還是欲擒故縱要我的好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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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四王爺得理且讓人 智方苞君前說人情

  胤禎和胤祥巧設計謀,智擒了任伯安,把老八和老九搞得十分狼狽。可是他們萬萬沒想到,老四卻說任伯安的案子要老九去審。老九可納悶兒了,吭吭哧哧地說:「哎,四哥,你,你這是……」

  胤禎微微一笑說:「哦,九弟,我想好了,這事,只有你出面最合適。因為你從來沒辦過差,父皇是相信你的。我和你八哥還有十三弟都在漩渦裡,不宜出頭。不過,四哥要交代你一句,這可是個天大的案子,辦得馬虎了父皇會生氣的;辦得太認真了,就會鬧出天下第一大醜聞。怎麼辦才得體,才能符合父皇的心意,你是聰明人,還用我多說嗎?」

  老九終於明白了,四哥沒有害我的意思。他點了點頭說:「好吧,既然四哥不疑心我就是花瓶兒、是任伯安的後台,兄弟我就接下這差使。四哥放心,我一定辦得讓父皇和四哥滿意就是了。」

  今天晚上,為智擒任伯安立了大功的老十三,站在一邊一直沒說話。直到這會兒他才明白,好啊四哥,你把炭火燒紅了,又扔到九哥的懷裡,這一招可真高啊!心想,八哥、九哥,這後面的戲,就看您二位怎麼唱了。

  經過這一鬧騰,大伙都沒心吃酒了,而且天已過半夜,於是紛紛告辭回府。老四瞅個機會把胤祥留下來,再三叮嚀他:「十三弟,你行。這個計策果然不錯,四哥我得好好謝謝你。可是,我還得交代你一句,任伯安的案子你絕對不要再過問一句,叫老九他們去坐蠟吧。還有,那個《百官行述》咱們絕不能看,連箱子都不要碰一下,稟明太子,他愛怎麼辦就怎麼辦。咱哥倆吃心眼實的虧太多了,這回咱們得防一手。」

  十三爺爽朗地答應一句:「四哥你放心,我不是從前的老十三了!」

  任伯安一個案子,豐升運一個案子,再加上太子為剪除異己下令逮捕的官員,幾件事拴到一起,把京城裡鬧得人仰馬翻。刑部和順天府的大牢裡更是人滿為患。犯官們擠在陰暗潮濕的牢房裡,吃著不堪下嚥的囚食,受著監獄禁卒的呵斥,今天提審,明天動刑,他們這些養尊處優慣了的人能受得了嗎?真是哭天無淚呀。當官,當官,十年寒窗,好不容易熬了個官,想不到,朝廷政局一變,竟然落到這樣的下場,誰不膽戰心驚,誰不滿懷辛酸呢?當然,也有不少人乘機想方設法巴結太子,以求陞官。但更多的人卻是看破了紅塵,寧願回家當老百姓,也不想再等著挨刀了。於是,留守京師的上書房大臣馬齊,就成了眾人爭相拜訪的人物。這個去訴苦,那個去喊冤。告病假的,托人情的,發牢騷的,哭鼻子的,什麼樣的人都有,把馬齊糾纏得心煩意亂,腦袋都要漲開了。他自己也是一肚子的苦水啊!當了這麼多年上書房大臣,雖無大功,也沒大錯。皇上嘛,也還算信任他,看重他。可是自己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在太子倒台的時候,錯走了一步棋,跟著大夥兒起哄保了八阿哥。結果,皇上罵他沒出息,太子恨他不仗義,一下子兩個主子全得罪了。如今太子要和大家算恩怨舊賬,大家一窩蜂的來找我這上書房大臣,可是我自己還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又能給誰幫忙呢?體諒的,知道我有難處;不體諒的,還會怪我不講交情。唉,處在這上下不落好的境遇之中,我還有什麼干頭兒呢?馬齊思來想去,終於下定了決心,修了一道奏表,要告老還鄉了。他不敢讓太子知道,便派了六百里加急快馬,把這奏表直接送到揚州的皇上面前。

  京城裡被太子鬧得一塌糊塗,在揚州城的老皇上卻玩兒得十分痛快。自從在駱馬湖收了方苞,交了這位老朋友以後,康熙真是如魚得水。方苞學問淵博,見多識廣,又在流落江湖的幾年中,飽嘗了民間疾苦,看透了朝政時弊。他無官一身輕,敢說敢講,沒有顧慮。康熙呢,知道方苞無官無權無野心,說的全是肺腑之言。於是這倆人是越談越投機,越談越近乎。車駕來到南京,魏東亭抱病起身,每天都侍候在康熙身邊。這位老侍衛的忠心、細心,那是沒說的。他在江南的人緣兒、說話的份量、對民情吏治的熟悉,更是別人沒法相比的。三個老頭兒湊到一塊兒,又是這麼知心,那還不痛快嗎?康熙心中的憂悶、孤獨一掃而光。魏東亭帶路,方苞作陪,把南京、揚州一帶的名勝古跡、山林景致,一處不漏地全玩兒了一遍。

  康熙這次南巡的目的之一就是放開手讓太子去處理國政,以便對他進一步地考察。所以,玩兒歸玩,說歸說,他怎麼能忘了這件事呢。何況,京城裡發生的大事,也不斷有奏表呈來,康熙不管也不行了。這天夜裡,一摞京城裡發來的奏章就擺在老皇上的面前。康熙略一瀏覽就火兒了。他「啪」的將奏章摔在幾案上,站起身來,急促地來回走著。方苞還不知道康熙的這個脾氣,可魏東亭、張廷玉是清楚的。這是皇上生氣和緊張思考的表現,一個個嚇得站在那裡,大氣兒都不敢出了。突然,康熙站到張廷玉的面前說:「張廷玉,駱馬湖豐升運的案子是你寫的參劾表章,太子這處置意見你看了嗎?」

  「回皇上,臣已讀過了。」

  「哦,讀過了咱們就能說到一塊兒了。他們這樣辦像話嗎?朕的意思是要借豐升運行賄買官、敲詐百姓、貪贓枉法、貽誤河工等等罪行,昭示天下,明正典刑,以扭轉這官場腐敗的風氣。可是他們卻避重就輕,只以衝撞聖駕定罪,判了個流配三千里,還說要朕『法外施恩』。哼,豐升運的屍體恐怕已經臭了,朕就是想施恩,讓誰來承受呢?還有,對這一大批貪贓受賄官員的處置,朕越看越不明白。胤礽這個太於是怎麼當的?辦事怎麼能如此偏私,一點兒也不光明正大。這樣下去,如何得了呢?」

  張廷玉知道,任伯安的案子康熙還沒看到呢,要是看了,更要發火了。可是如今在上書房他是排在最前邊兒的大臣,他要不說,也得擔責任。所以,等康熙發作完了,才小心翼翼地把案情說了一下,末了又補充說:「皇上,據臣看,四爺、十三爺辦事十分謹慎,他們已經把那個黑檔案封了。這件事牽涉的人很多,下邊臣子中也十分慌亂。有人說……」

  張廷玉一邊說著,一邊偷眼看了一下康熙的臉。壞了,皇上要發火兒了。嚇得他把說了一半兒的話又嚥回去了。可是,康熙卻等不及了,忙問:「說什麼,不要這樣吞吞吐吐的嘛。是不是說朕對太子偏袒了?」

  張廷玉見皇上發怒,撲通一聲跪下了。魏東亭也急忙跪下,搶過張廷玉的話頭說:「主子息怒,張廷玉說的是奴才從外邊聽來告訴他的。下邊臣子們說:若跟著太子干,眼下難免一死;要跟著皇上干,將來難免一死。橫豎早晚都是死,臣子們心都寒了……」

  康熙暴怒了:「哼!全是混賬話,怕死就不要當官!魏東亭,這話不是你瞎琢磨出來的吧?」

  魏東亭伏地叩頭:「主子聖鑒,奴才怎敢妄言欺主。兩個多月來,已經有七十多個部院大臣和封疆大吏上折告病。奴才身為主子包衣家奴,此事,不敢不據實回奏。」

  康熙剛才訓斥魏東亭,那是在氣頭上。對這個老侍衛的忠心,他是從不懷疑的。聽到這裡,他冷靜了,慢慢地走回御座,長歎一聲說:「唉,胤礽這孩子真讓朕失望啊,怎麼老是扶不起來呢?現在,他已經處置了,朕又不能不給他留面子。唉,難哪!任伯安這件案子,要依律嚴處,老四他們辦得還好。但對豐升運的處置要嚴詞駁斥,要讓他們重新審理。方苞,你來擬旨如何?」

  方苞上前一步,躬身施禮說:「聖上,臣方苞以布衣之身陪伴君王,不過遊戲筆墨,縱情山水而已。聖上既然以臣為友,那代批擬旨之事,非處友之道。張廷玉身為上書房大臣,從政幾十年,辦事穩健。這旨意,還是由張廷玉代擬為好。」

  「哦,對對對,朕是讓他們給氣糊塗了。廷玉,這事你來辦吧。朕原打算再玩上十天半月的。可是你們瞧,幾個月的功夫,北京城已經鬧得人仰馬翻了。唉,朕老了,顧不過來了。虎臣也老了,這些天你也累得不輕。算了,不玩了。虎臣,你去傳旨,明天一早,發駕回京。」康熙說完,只覺眼眶一熱,差點流出眼淚來。

  下邊幾個臣子看得很清楚,皇上從高興到發怒,又從發怒到傷心,也是有一肚子的苦處啊。他們都不作聲了。魏東亭侍候皇上一輩子了,聽皇上說得如此動情,真如萬箭穿心一般。主子這一回去,自己今生今世恐怕是再也見不著了。他怕惹起皇上的戀舊之情,不敢讓眼淚流出來,哽咽著答應一聲:「扎,奴才這就去安排。」說完,便快步退了下去。

  康熙回到北京的第二天,便召見了太子胤礽、四阿哥胤禎和上書房大臣,追問豐升運和任伯安兩件大案。豐升運的案子,康熙在揚州時己下旨嚴詞譴責刑部和太子,鬧得他們一個個灰頭灰臉。任伯安的案子也早已結清了。如今一回來,又問這兩件事,太子嚇得吭吭哧哧,不知如何回答。胤禎是受命清理戶部,刑部案件的,只好出來說話了:

  「皇阿瑪,豐升運一案,刑部量刑不准,處置失當,聖旨一到,已重新結案,改為腰斬。此事兒臣有失察之罪。」

  康熙神情冷漠地說:「嗯,說下去。」

  「是。任伯安這案子是兒臣一手經辦的。因兒臣忙不過來,自作主張,讓九弟審問。任伯安判處凌遲,已於十月二十九日行刑。」

  「哦,這也罷了。朕問的不是這個意思。你站一邊去。胤初!」

  太子連忙上前跪下說:「兒臣在。」

  「豐升運一案,刑部處置不當,為什麼不見他們的請罪奏折?任伯安這件案子更是離奇。他盤踞北京制約官場二十年之久,私下裡害了多少人,又是誰在為他撐腰?朕聽說判他是凌遲處死,可是行刑的時候卻是一刀剜心致命。這,又是誰做的手腳?」

  胤礽聽父皇這話問得嚴厲,只好硬著脖子回答:「回皇阿瑪,兒臣前些日子鬧了病,辦事著三不著兩的,又只顧清理幾百件貪污受賄的案子,所以任伯安的案子,兒臣交給四弟、十三弟和九弟處置了。至於刑部量刑不當,他們己遞了請罪折於,明日即可進呈御覽。」

  康熙又問馬齊:「馬齊呀,太子身體不好,你這個上書房大臣怎麼不幫他料理朝政,也不向朕奏報,卻遞了個告病的折子。這是什麼道理呀?」

  馬齊也趕緊跪下了:「回主子,奴才有病是真,有太醫院的脈案為證。雖然如此,臣也有罪,請聖上重重處置。」

  康熙怒火中燒,嚴厲地說:「哼,他有病,你也有病,在北京的朝臣們告病請假成了風。據朕看,你們害的是明哲保身的病,是畏難避禍的病,是神思不振的病,是不忠於社稷的病。一句話,全是心病!你們以為朕看不出來嗎?」

  四阿哥胤禎有點兒按捺不住了。今兒個,皇上第一次發問時,太子閉口不言,老四已經替他攬了責任。後來,皇上直接問到太子,太子又以有病為理由,把事情推了個一千二淨,還順便把他老四、老十三和老九都咬了進去。現在,馬齊也是說有病,好嘛,你們一個監國太子,一位上書房大臣,在朝政紊亂的時候,一病抵百錯。哦,北京城群龍無首,我們哥兒幾個辦正經事的倒成了罪人了。不行,我得把話說清了。想到這兒,他說:「皇阿瑪容兒臣稟奏。任伯安一案是兒臣做主處置的。此事駭人聽聞,光是抄出來的秘密檔案就有三千多斤,裡邊記的據說全是朝臣們的醜事。若一一查實懲處,恐怕會驚動全國,震撼朝野。父皇南巡未歸,兒臣不敢草率處置,因此才把它全部封存,只處決了任伯安一人。現在檔案俱在,鐵證如山。皇阿瑪如果認為兒臣處置不當,還可以挽回。」

  張廷玉在這種形勢下,是從不多言的。眼下,滿殿的人都在局中,只有一個人在局外,那就是方苞。常言說,旁觀者清嘛。說了這麼大一會兒,誰對誰錯,誰真心辦事,誰推脫責任,他看得最清。聽了四爺的話,他也跪下了:「聖上,據臣從旁觀察,四阿哥處置任伯安的案子還是很妥當的。假如再以任某的秘密檔案為依據,認真審查起來,牽涉全國上上下下的官員,將成為大清開國以來最大的案件,必然動搖國本。所以,臣以為應將這黑檔案一火焚燒,以安定天下臣子之心。」

  胤禎聽方苞這話有維護自己的意思,不覺投過去感激的目光。嗯,這人雖其貌不揚,心地卻是好的。父皇真是慧眼識人哪!

  康熙也被方苞說得氣順了一些。他語重心長地說:「唉,不是朕一回來就找你們的事兒。吏治敗壞本來就讓人煩惱,可是你們還要文過飾非,這就不像話了。朕老了,不中用了。放在年輕的時候,這算什麼事兒呢?」

  方苞接著說,「皇上,請不必為此過於傷神。太平盛世,人人只圖安樂,出現吏治腐敗的情形是不足為奇的。幾位阿哥在皇上南巡期間辦了這麼多的案子,還查處了任伯案這件大案,依臣看已經很不錯了。他們還年輕,出點兒小毛病也在所難免。請皇上不要再追究了吧。」

  康熙微微一笑說:「方苞啊,朕給你這個面子,就依你所奏,對他們既往不咎了。可是,胤礽,朕還要說你幾句,朕已是人土大半截的人了,這祖宗基業是要由你來繼承的。可是你辦事兒為什麼這樣糊塗呢?你定的這個鎖拿問罪的名單簡直是顛倒黑白。你是出於公心呢,還是在洩私憤?你想趁此機會把異黨一網打盡嗎?你瞧瞧,欠了二十兩銀子的,你革職拿辦了;可是那行賄受賄成千累萬的,你卻偏偏放過去了。胤礽啊,你目光短淺,不夠精明啊。今天方苞替你說了情,朕也不怪你,而且還要維護你的面子。你這個鎖拿官員的名單朕不駁回。可是,人抓來以後,你要仔細地重新複審,好好甄別一下,該辦的自然要辦,不該辦的,一個也不能冤枉。你聽清了嗎?」

  胤礽叩頭回答:「兒臣記下了。兒臣謝父皇寬宏,謝方先生。」

  「好,知錯改錯就好。馬齊呀,這幾天你帶著方先生到各部衙門去走走,也要讓他和皇子阿哥、侍衛們都見見面。告訴他們,方先生雖是布衣,無官無職,卻是朕的朋友。誰要小看了他,慢待了他,朕是不答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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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奉密命紫姑夜行刺 聞凶信康熙暗用心

  方苞在皇上面前說得不錯,四阿哥胤禎在任伯安這件案子上,確實是處理得十分妥當。既為朝廷除了一大害,又保下了數以百計的大小官員。更絕的,是把這件案子交給老九來審問。明面上看,是保下了阿哥黨,尤其是保下了老八和老九,可實際上卻給他們哥倆出了個難題。留下任伯安,他們無法向父皇交代,唯一可行的,是忍痛割愛,捨車馬,保將帥,除掉任伯安。這樣一來,等於是讓他們自己動手砍掉阿哥黨的一條臂膀,挖掉阿哥黨的一隻眼睛。老八、老九吃了這個啞巴虧,他們能就此撒手、善罷干休嗎?對於這件事,老四並沒有掉以輕心,他仍在冷靜地觀察著局勢的變化。

  可是,老十三的心情卻與這幾位哥哥不同,他正處在興奮之中。在抓住任伯安這件事兒上,他是立了頭功的。雖然父皇回來之後,沒有當面誇獎他,可他自己心中有數。他不圖誇獎,只要能制服阿哥黨,他胤祥也就心滿意足了。

  這天,鵝毛大雪漫天飄落。北京城一片銀裝素裹,煞是好看。胤祥興沖沖地從外邊回來,看見府裡的家人們正在掃雪,便擺了擺手說:

  「哎,這時候,掃的哪門子雪呀?留著,留著,讓它下上一夜。明早上,爺還要賞雪景呢。」

  府上的二管家賈平走上前來賠著笑說:「爺,奴才們掃的是路上的雪。園子裡沒動,留著讓爺賞雪吃酒呢。這路上要是不掃,走著滑是不是?」

  「少廢話,全給我留下來。」胤祥說著走回屋裡。阿蘭、喬姐連忙迎上來給他撣雪、換衣服。胤祥舒舒服服地往熱炕上一躺,突然問道:「哎,怎麼就你們倆在這兒,紫姑呢?」

  喬姐忙不迭地說:「回爺,今兒個,紫姑她娘病了。後晌她回家看看,很快就會口來的。」

  「哦--爺今兒累了。你們倆在這兒下盤棋,我吃酒觀戰。」

  喬姐高興地說:「喲,難得爺有這麼好的興致,我們哪敢不陪呢。」一邊說,一邊拉著阿蘭,先給十三爺上了酒菜,倆人也就著大炕擺上了棋盤。胤祥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今兒個心裡特別痛快,不知不覺之中,困勁兒上來了。他一伸手把棋盤掀翻說:「去去去,你們倆這臭棋簍子,這下的算什麼呀!」

  阿蘭和喬姐無緣無故地挨了訓,卻不敢露出不痛快。這樣的事兒,她倆經得多了。她們知道,十二爺一直在疑心她們。高興了,她們要招之即來,小心侍候;不高興呢,她們就要揮之即去,躲得遠遠的。聽家人們說,任伯安已經被處死了,阿蘭覺得心頭的枷鎖打碎了。她高興,她激動,她想向十三爺訴訴心裡的苦處。可喬姐、紫姑老在十三爺身邊,她又一直找不到機會。喬姐呢,卻在惦記著八爺那邊,不知八爺會不會受到牽連。這倆人,是八爺和九爺派到這裡來的。好長時間了,八爺和九爺都沒有派人來聯絡。外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兒呢,十三爺今天回來,又像高興,又像生氣,這又是為什麼呢?

  紫姑回來時,十三爺已經迷迷糊糊地和衣睡下了。紫姑熄滅了多餘的燈燭,在炭盆裡加了炭,又給十三爺蓋上一床薄被,也退下去了。外邊,大雪紛揚,下個不住;房內,炭火熊熊,溫暖如春。一切都顯得那麼安寧,那麼平靜。連府門外邊的大街上,值夜更夫的梆柝聲,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三更以後,突然,「叭」的一個巨大的聲響,把胤祥給驚醒了。他猛然坐了起來,瞪著睡意朦朧的眼睛,在昏暗的燈光下,看到床前似乎站著一個人。他揉揉眼睛一看,原來是紫姑。只見她手中端著一個茶盤,神色慌張、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裡。胤祥再往外一看,那響聲原來是在房子角上發出的。那裡掛著帳幔。帳幔的前邊,放著一個花架。花架上是一個巨大的、有幾十斤重的大花盆。現在,花架倒了,花盆也摔得粉碎。胤祥心中明白了:哦,有人推倒了花架,摔碎了花盆,以此來向我報警!這麼說,紫姑的行為、神情,倒值得懷疑了。他沉著臉問:

  「你來這兒幹什麼?」

  紫姑慌亂地回答:「哦,十三爺,奴婢,是,是……」

  就在這時,阿蘭帶著幾個剛被驚醒的值夜小丫頭,從帳幔後邊走出來了:「喲,十三爺,嚇著您了吧。咳,可能是那個該死的花貓蹬翻了花盆。這不,紫姑見您喝多了,給您送醒酒茶來了。」

  一句話提醒了胤祥。嗯,我睡意正濃,又沒有叫你,你送的哪門子茶呀?那個花架有幾十斤重,一隻花貓能蹬翻了它嗎?紫姑今兒後晌出了府,說是回家探母,卻又匆匆回來。她夜裡來送茶,難道是別有用心嗎?想到這兒,他瞟了一眼紫姑,只見她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完全失去了平日的隨和,也完全沒有了素常的溫柔。胤祥心中一動,話中有話地冷冷地說道:

  「紫姑,這茶我是不會喝的。你看,是讓貓喝了呢,還是你自己喝下去?」

  紫姑聽了這話,一邊驚慌地往後退著,一邊卻把手伸向腰間。卻不防,胤祥一個箭步上前,伸手刁住她的手腕脈門,厲聲喝道:「搜她!」沒容小丫頭們上前,一把雪亮的匕首,「噹」地一聲掉在了地下。

  紫姑不知從哪兒來了勇氣,她搶上一步,就要去搶那把匕首。她快,胤祥卻比她更快,早已撲了過來,狠狠一腳踩了下去。紫姑那嬌嫩的白手上,立即浸出了汩汩的鮮血。胤祥咬牙切齒地說:

  「好一個女中豪傑,好一個巾幗刺客,說,你受了誰的指使這樣子的?」

  紫姑慘然一笑:「十三爺,你別問了。我與你前生有緣,想和你一塊共赴黃泉。」

  十三爺一陣冷笑:「哼……你來到我身邊有年頭了。我十三爺哪點虧待了你,你居然要對我下這樣的毒手?今晚,我不逼你。你只要能說出十三爺我的一點錯處,我立刻放你走。」

  紫姑沒有求饒,卻慷慨地說,「不不不,十三爺,今天是我的死期。你沒錯,錯在我身上。我全說了吧。當年,我爹犯了死罪,是任伯安救了他的命。我母親死了,也是任爺給發送的。不管任爺是什麼樣的人,他對我們家有恩。他讓我去死,我都不能皺眉。」

  這話怎麼能蒙住胤祥呢:「嗯--?你的話乍聽來似乎有理,可卻瞞不了我十三爺。你娘既然死了,你經常回家,今晚又去看你娘的病,你到底去見誰了?再說,任伯安早已正法了,死人又怎麼能向你發號施令呢?說,誰是你的指使?」

  紫姑眉尖一挑,昂然回答:「十三爺,你就把我送到官府,嚴刑拷打,凌遲處死,我也不會招的。我只告訴你一句話,任伯安對我有恩,你卻抓了他,殺了他,我就要為任爺報仇。十三爺,請你隨便處置我吧。」

  此言一出,不但胤祥吃驚,連阿蘭和喬姐也都驚呆了。她們都是經任伯安的手派到這裡來的。幾年來,她倆一直認為紫姑是十三爺的親信,卻萬萬沒想到,紫姑竟然是埋藏得更深、隱蔽得更妙的奸細,而且與任伯安還有這麼一層深厚的、以命相報的關係。

  胤祥仔細地想了一會兒,放緩了口氣說:「唉,既有今日,何必當初呢。念你這幾年裡對我的精心服侍,念你在我受難之時,苦苦支撐著侍候我,也念你是個知恩必報的烈性女子,我饒了你。阿蘭,你帶她去找賈平,支二百兩銀子給她。讓賈平告訴外邊的家丁,不許阻攔,也不許跟蹤。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紫姑,你,你去吧。」

  這樣的處置,大出眾人的意料,紫姑淚流滿面地磕了頭,站起身來,在阿蘭的攙扶下,一步三晃地出了房門。突然,她大叫一聲:「天哪!為什麼要把我生在世上,為什麼要我遭到這樣的命運呢!」一邊喊,一邊向廊沿下放著的、十三爺練武用的石鎖撞了過去。等阿蘭她們回過神來前去撲救時,紫姑早已鮮血迸流,香魂出竅,再也醒不過來了。

  胤祥倒背著手,慢步走到房門口。他看看死去的紫姑,又看看伏在紫姑身上失聲痛哭的阿蘭,不由得陷入了沉思。好傢伙,三個在自己身邊侍候的女子,竟然全是任伯安派來的奸細!紫姑來得最早,而且一直受著信任、重用,被我視為心腹。萬萬沒想到她倒首先跳了出來,加害於我。現在,紫姑敗露了,那兩個什麼時候動手呢?更令人感到蹊蹺的,是紫姑行刺時我正在睡夢之中,是誰推倒了花架向我報警呢?阿蘭說,是老貓蹬倒了花架。哼,那花架幾十斤重,貓是蹬不動的,阿蘭顯然是在紫姑面前掩飾。況且,幾個小丫頭剛出來時,都是睡意未退,只有阿蘭一個人是清醒的。她今晚不值夜,應該像喬姐那樣,正在後邊酣睡,完全用不著出來呀。她不早不晚地來到這裡,又說了那句「紫姑給你送茶來了」的話,才提醒了我,使我想到茶中可能有毒。那麼,這報警之人會不會是阿蘭呢?是不是她不忘前情,在暗中保護我。報答我呢?在謫仙樓,她拒絕了我,在養蜂夾道,她又來到我身邊。這一切,是不是在任伯安的逼迫、威脅下,身不由己地干的呢?這會兒,她正在痛哭,是為紫姑哭,還是為她自己的命運哭呢?阿蘭哪,阿蘭,你越來越讓我琢磨不透了。唉,算了,不想這些了。你阿蘭是人是鬼,是敵是友,讓我再看一段吧。

  奴婢是暗藏的奸細,胤祥險遭不測的事,沒過多久,康熙就知道了。老皇上心中十分清楚,分明是有人明目張膽地對胤祥施加報復,原因就出在任伯安那件案子上。前些時,為了大局的穩定,康熙對任伯安這件案子,沒有追查後台,也沒有株連別人。可事情明擺著,任伯安那樣膽大妄為,能沒有後台嗎?現在,這些人還在,心不死,就把仇恨記在了胤祥的賬上。看來,這暗殺胤祥的幕後指使人,不會是一般的人,說不定就是胤祥的親兄弟,而且十有八九是阿哥黨裡的人。為了皇位,他們這樣不擇手段的做法,使康熙萬分痛心;可是,現在又不到徹底揭穿的時候。所以,對這件事兒康熙一句話都沒說,更沒有下令追查。對胤祥,康熙是瞭解的。胤祥耿直無私,胤祥忠心不二,胤祥敢作敢為,胤祥的心中沒有半點貪心。從胤祥身上,康熙又想起了自己與阿秀那一段美好的日子。他心疼胤祥這個從小沒娘的孩子。他暗自下了決心,一定要保護住胤祥,不能讓他再吃虧了。

  當然,這是後話,這會兒,在胤祥又氣、又惱。又無可奈何之際,有幾個人卻躲在京郊白雲觀裡,在吃酒賞雪,等著胤祥的死訊呢。誰呀?不用問,是老八、老九他們。老十四來得比較晚。他是先奉召進宮見了皇上之後,才匆匆趕來的。老十四這次晉見皇上,本來以為又犯了什麼錯,要挨訓了。沒想到,皇上和顏悅色地接見了他,還著實誇獎了幾句,末了,又把巡視河防、兼管兵部兩大重任,一齊放在他的肩上。他簡直高興懵了!他當然不知道,這也是康熙的一計,是為了挨著個兒的考驗皇子的。老十四想的是,眾阿哥都倒了,該我這文武雙全的皇子露頭了。所以,辭別了皇上,便高高興興地騎了快馬,隨著八哥府上的太監何柱兒來到了自雲觀。

  老十四帶來的消息,自然令八哥、九哥高興,連雜毛老道張德明,也懷著興奮為他佔了一卦,乃是上上大吉。老八比較穩重,他仔細地詢問了老十四,皇上怎麼接見的,說了些什麼,當時還有誰在場,除了這件事還說了些什麼。老十四都一一回答了,末了,他突然說:

  「哎,對了。我進去的時候,皇阿瑪正說著減免賦稅的事。父皇說,這些年天下太平,要讓百姓過上好日子,賦稅一定要減,火耗絕不能再增加。父皇好像提了個辦法,既要減輕百姓負擔,又要保障國庫充盈,把全國分成東西南北幾片,三年一輪,免交賦稅。我去了,這事也沒有再議,所以,我也鬧不清是怎麼定的。」

  老八又問:「嗯,太子在場嗎?他又是怎麼說的。」

  老十四想了一下說:「八哥,據我看,大臣們好像都擁護父皇的辦法,連那位醜八怪方苞也贊成。太子也在,可他似乎是心裡不痛快,一直沒說話。」

  老八聽了這話,高興地說:「好好好,太子這樣做就對了。」

  老十四卻糊塗了:「哎,八哥,你怎麼這樣說?」

  老八侃侃而談:「哦,父皇這樣做,從大處上來說,是為百姓著想。減免賦稅,減輕百姓負擔,安定民心,安定天下。從小處上看,不如說是為了父皇自己,為了落個愛民的好名聲。可是,這樣一來,繼位的人可就要作難了。事情明擺著,你要是按老辦法,國庫收入就會減少;要是不按老章程,百姓就會罵你苛刻。皇上這是在給太子出難題呢!太子依從了,繼位之後,不好辦事,想給百姓施恩都沒了轍;不依從呢,眼下就有違旨的罪名。他能順順當當地應下這差事嗎?」

  這番話真是一針見血。老十四不由得心中暗暗吃驚,好八哥呀,你算把父皇的心思全看透了。他正要說話,卻見十三爺府上的二管家賈平,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氣喘吁吁地說:

  「八爺,完了,全完了……」

  老八興奮地站起身來:「好啊,老十三完了嗎?」

  賈平連忙又擺手、又搖頭:「咳,八爺,十三爺沒完,紫姑倒是死了。」

  「啊?!」八爺又坐下了,「你快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賈平把昨天晚上紫姑行刺不成自己撞死的情形,從頭到尾說了一遍。末了說:「奴才想,這事也太蹊蹺了,怎麼那麼大的花盆會忽然掉下來了呢?是不是皇子皇孫,暗中都有神明保佑……」

  老八一陣冷笑:「哼……什麼神明保佑!分明是有人在暗中推倒花架,報了凶信。不然的話,他胤祥能制服了紫姑嗎?可惜的是,我待紫姑恩重如山,視如親生兒女一般,又費了那麼大的力氣,送到胤祥身邊,藏了這麼多年。原來打算,殺了胤祥,嚇住老四,砍了太子的左膀右臂。唉,哪知紫姑卻遭到如此下場,讓我們功虧一簣。可歎哪,可悲……」

  老九聽八哥說得淒惶,連忙上前勸解:「八哥,你何必如此呢,不是還有阿蘭和喬姐嘛。讓賈平回去給她倆傳話,今晚上接著干,非把他老十三幹掉不可!」

  老八沉痛地搖了搖頭:「九弟,你慮事不周啊!昨天晚上紫姑出事,這會兒,恐怕老四和太子都已知道了,他們能不做防備嗎?再說,你敢肯定,那個推倒花架向胤祥報信的人不是阿蘭或者喬姐嗎?這兩個女人,如果還沒變心,今晚動手,肯定要重蹈紫姑的覆轍。她們死了,我們就斷了眼線。假如,她倆之中有一個變了心,向老十三密報了我們的計劃,那又會是什麼局面呢?人家抓住了人證、物證,在父皇面前只消一句話,你我將如何對答呢?所以,還得先放下她倆,再觀察一段,不能性急。九弟,你懂嗎?賈平,你先回去吧,記住,要裝得像沒事兒人一樣,照樣當差,侍候好十三爺,不能讓他有一點疑心。辦好了,八爺不會虧待你的。」

  賈平打了個千兒說:「扎。奴才明白,奴才一定為八爺辦好差。」說完,又向九爺、十四爺行了禮,匆匆地走了。

  老十四看著賈平遠去的背影,陰沉沉地說:「八哥,小弟我倒有一個一不做,二不休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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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趁邊亂太子私調兵 察秋毫皇上施君威

  寒冬臘月,大雪紛飛。阿哥黨的幾個重要人物聚集在白雲觀裡,等候著暗殺胤祥的消息。卻不料,暗藏在胤祥府裡當二管家的賈平,氣急敗壞地跑來報信說,十三爺平安無恙,紫姑卻自殺身亡了。

  這個消息如晴天霹靂,把哥幾個全都打懵了。老八命令賈平立刻回去,他自己卻陷入了沉思。

  老十四陰沉地說:「八哥,小弟有個主意,咱們給他來個一不做,二不休……」

  他突然停下了。老八看了一下老十四那猙獰的面孔,催促著:「說呀,十四弟,說出來大家商量嘛。」

  「好。今日父皇命我管理兵部,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依我說,乾脆,發兵符調兵入京,來一次玄武門兵變,一勺子燴了他們,扶八哥登基!」

  一言既出,滿座震驚。一勺子燴,那不是把康熙皇上也包括進去了嗎?老九顫聲問道:

  「十四弟,你剛到兵部,有這把握嗎?九城兵馬司,趙逢春的善撲營,還有隆科多的人馬和大內侍衛,都能聽你的調遣嗎?」

  老八搖頭苦笑著說:「十四弟呀,你想過沒有,弒君謀位是個什麼名聲。真要這樣,你來當皇上好了,我老八決不會幹。」

  老十四胸有成竹:「哎,八哥、九哥,你們的擔心都是多餘的。自古以來,成者王侯敗者賊。趙匡胤陳橋兵變,黃袍加身,後世誰說什麼了?我已經盤算好了,京師附近,忠於皇上的部隊,約有一萬人。隆科多雖掌握了兩萬人馬,可是他腳踩兩隻船,咱們可以爭取他按兵不動。西山銳健營是咱們的人,加上咱哥們幾個府裡的親兵侍衛,少說也有八千以上。我以兵部名義發下虎符,詐稱京城有人叛亂,把銳健營調進來,清君側,除叛逆。兵貴神速,只要先走一招,封了養心殿和毓慶宮,挾天子以令諸侯,誰敢說半個不字?!再說,咱們也用不著弒君。老爺子坐江山五十年了,也該讓位去當太上皇了。」

  老十四正在興致勃勃地往下說,卻不防老八一拍桌子,低聲呵斥道:

  「住口!你昏了頭嗎?父皇執掌江山幾十年,你這點小算盤能瞞過他的眼睛嗎?武丹來北京是幹什麼的?包括你剛才說的那個銳健營,你算算,那裡參將以上的人,有多少是武丹的老部下,能那麼順當地聽你調遣嗎?!十四弟呀,你太莽撞了。沒有天時、地利、人和三者齊備,你們不能輕舉妄動啊!」

  老十四傻眼了:「那,那,八哥,你說,該怎麼辦呢?」

  老八深謀遠慮地說:「好辦。皇上不是讓你去管兵部嗎?你就認真地管起來,管得像樣一點,讓父皇看著高興。這樣,一旦邊疆有事,老人家就會把軍權交給你。手中有了十萬八旗子弟,你想想,那是個什麼場面啊!九弟,十四弟,你們的眼光放長遠些,度量也要放大些。第一步,先設法除掉太子,第二步才能說到皇位。今天在這兒說話的,只有咱們哥仨和張德明道長,話說完也就算了,決不能再提這件事。我沒有讓老十來,就是因為他的嘴不嚴實。往後一段時期裡,這白雲觀咱們也不要輕易來。道長也請多加小心。告訴你,老十三已經注意這裡了。」

  老八這話,乍聽起來似乎很隨和,可是在座的人都明白,這一番話,定下了他們今後的大政方略。除太子、爭皇位的鬥爭,已經白熱化了。興奮和壓力、衝動和憂慮,一齊湧上他們心頭。沒有人再說什麼。老八、老九、老十四默默地與老道士張德明拱手告別,走進茫茫風雪之中。

  這可真是山雨欲來風滿樓啊!細心的讀者朋友也許會敏感地覺察到,隨著康熙的日益年邁,幾位阿哥爭奪皇權的爭鬥,已經不再是以前的勾心鬥角、爾虞我詐了。它已經發展到了白刃相見、你死我活了。老皇上康熙對這一切看得再清楚不過了,他之所以要啟用老十四,把兵部,河運兩大重擔放在老十四身上,就是想讓各黨、各派的人,都登登台、亮亮相。從康熙四十八年到五十二年的這段時間裡,康熙以一個封建政治家的睿智和精明,乾脆搬到暢春園裡住下,不動聲色地、冷靜地觀察著局勢,思謀著對策。

  老四胤禎,老十三胤祥,照舊聯手,在戶部、吏部和刑部辦差。這哥倆,甩開了膀子,放開手腳地大幹。他們無私無畏,幹得十分出色,順便也重用了幾個深得信任的家奴。年羹堯升任巡撫,戴鐸也果然做了道台。老十四幹得也不錯,他的方便是管著兵部,他的目的是掌握軍權。別看他是鐵桿兒的阿哥黨,可是,一旦手中有了權,有了兵,他並不想聽命於八哥。他還有自己的打算呢:怎麼,都是皇子阿哥,難道我就不能當皇上,非要去保別人不行嗎?有了這個想法,他明面上仍然是靠近老八,事事處處聽老八的指點,可暗地裡卻打著一個小算盤。所以,這幾年裡,他的差使也辦得很賣力,很認真。不論下邊官吏是何黨、何派,出了錯,他決不輕饒,立了功,也決不埋沒,很快地,便名聲鵲起,贏得了上上下下的一片讚揚。這樣一來,在朝中,形成了太子為一派,老四和老十三為一派,老十四又是一派的三足鼎立、互不相讓的局面。三派各有各的優勢,也各有各的擁戴者。

  太子看在眼裡;急在心上。他的優勢是權力加地位,而不是辦事的能力和人緣。現在,他的權力是更大了。康熙皇上乾脆大撒手不管,把任免官員、處理政務,甚至把在上書房裡代皇上批閱奏章、硃筆御批的權力,也索性給了太子。一句話,老皇上只做指導,具體的事,全讓太子來辦。這下,太子可逮住機會了。他先是清理恩怨舊債,那真是點滴必報,從不手軟。凡是支持阿哥黨的官員,一個不饒,全得想方設法打下去。接著,便是重用黨羽,安插親信,把忠於自己的官員和旗下家奴,紛紛提拔到重要位置上。在老十四管兵部之後,太子又感到了軍權的重要。他雖然不便直接插手兵部的事,可他有用人的大權哪。於是,便把自己的親信、家奴,安排在京師和外邊的軍隊中,抓住帶兵、用兵的實權,可是,太子卻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就是他低估了父皇的洞察力。康熙皇上對太子的做法,心如明鏡卻一言不發。太子奏一本,老皇上就准一本。你說用誰就用誰,你說貶誰就貶誰。朕倒要看你這太子,是為公、為國家社稷呢,還是為了你自己!

  朝廷上上下下都在忙著爭權奪位打內戰,誰還有心處理國事啊!京城一亂,邊疆就要出事。果然,西蒙古的阿拉布坦部落首先發難,派兵攻打西藏,要擴大地盤。蒙古兵和藏兵打了幾仗,佔了點小便宜。藏王怕萬一支持不住吃了大虧,便派了加急快馬送來奏表,請朝廷發兵援助。軍情事急,太子不得不召集上書房大臣和幾位管事的阿哥來議事。按上書房大臣們的看法,西藏也好,西蒙古也罷,兩個民族之間鬧點磨擦也不足為奇。如果從內地調兵,萬里迢迢地去西征,那可不是小事。糧響呀,兵器呀,馬匹呀,軍衣呀,怎麼組織後方供給線呀,等等,等等,哪一件都不是一句話可以辦成的。最好是從甘陝和口外調兵,擺出陣勢,把阿拉布但的西蒙古兵嚇退也就算了。比如說,古北口現在就有一萬五千精銳騎兵,擅長奔襲突擊,派一員大將就把這事辦了。可是,太子聽了卻不同意。說古北口的兵常年駐守在塞外,生活很苦,他已下令把他們調到京師來換防了。現在要調兵西征,只能調京營的兵。把豐台、順義的兵調去,從江南調糧,支持軍用。馬齊一聽這話就驚呆了:調古北口的兵進京,皇上不知道,這可不是小事啊!再說,從京師調兵去前線而不是就近調用邊兵,不用甘陝存糧卻用萬里之外的江南軍糧,這不是兒戲嗎?難道,太子有了什麼想法不成?馬齊不敢亂猜,可也不敢反對,這事就這麼定了。接下來,是商議誰來當統帥。太子又一馬當先,說當年幾次西征,都是皇上親自掛帥。如今皇上老了,該他子承父志,去幹一番事業了。所以,他要親自率兵西征。馬齊又是一驚。古北口的精銳已到京師,再把順義、豐台的駐軍也交給太子,一旦他兵權在手,會不會發生變化呢?不過,這差事眼下還有人等著搶呢!老十四就在這兒坐著,他早看透太子的心思了。哼,你想趁機抓軍權,武力奪位,沒門兒!於是,他說自己如今掌管兵部,理應為父皇分憂,這一仗得我去打。他一出頭,老十三也來爭。胤祥是因為在京城裡處處受太子的制約,很不痛快,要效忠皇上,不如到前方去,真刀實槍地幹一場,哪怕馬革裹屍呢,這一輩子也值了。三兄弟爭當元帥,誰也不讓,只好把球踢給皇上,請皇上聖裁了。於是,太於支開了老四、老十三和老十四,只帶著馬齊和張廷玉,冒雨趕到暢春園去見皇上。

  此刻,康熙皇上正和方苞在下棋呢,聽說太子他們遞牌子請見,方苞就要起身。康熙笑了一下說:

  「方苞,朕還沒動呢,你忙什麼呢。李德全,你去告訴太子他門,且在松鶴軒那裡候著,朕待會兒再去。方苞,坐下,坐下。朕正有事要聽聽你的看法呢。」

  方苞不知康熙要說什麼,惶惶不安地坐下說:「請聖上訓示。」

  康熙沉思著說:「嗯--這件事,朕思謀很久了,一直不敢說出來,因為話一出口,就潑水難收了。現在,朕不能不說了。方先生,如果今日有人要搞陳橋兵變,你以為他成功的把握有幾分呢?」

  方苞嚇了一跳:「聖上為何這樣說,焉有此事,焉有此理,又焉有此情呢?」

  康熙明白方苞的顧慮,寬容地一笑說:

  「呵……方先生,你不必吃驚,此事確有無疑。有人已從古北口調來了一萬五千精銳騎兵,駐在京西的銳健營,又不經兵部,私自鑄造了十門紅衣大炮。他們已經磨尖了牙齒,要來咬朕了。方先生,這事兒能小看嗎?」

  方苞想了一下說:「陛下適才所言之形勢,臣萬萬沒有想到。但據臣愚見,別說他們才一萬五千人,就是十五萬、五十萬,也是徒勞!因為當前的情形,與柴世宗的時候大不一樣了。趙匡胤是在掏空了朝中兵力之後才敢下手的。可如今,天下兵權操在聖君之手,只要聖上一聲令下,叛兵便會立即土崩瓦解。」

  康熙點了點頭:「好,方先生果然見高識遠。可有人卻利令智昏,偏要拿著雞蛋往石頭上碰,朕又有什麼辦法。更何況,這人還是朕的親骨肉!」

  方苞一聽這話,馬上就明白了,皇上指的是太子。此事,既關乎國家社稷,又是皇上的家務。他不敢多說,可又不能不說:

  「皇上,請恕臣直言。既有這種事,就要當機立斷,早做處置,免得事變一旦發生,不得不動用國法。到那時,皇上雖然仁慈,恐怕也難為兩全了。」

  康熙痛心疾首:「唉!朕現在為難的,也正是這事啊。這幾年,他要罷誰的官,朕就替他罷,他要升誰的職,朕也替他升。可是,如今他想要朕的命,難道朕還能拱手相送嗎?好了,這事今天先說到這兒,容朕再想一下,看一看。走,咱們會會他們去。」

  康熙皇上帶著方苞來到松鶴軒時,太子、張廷玉和馬齊都吃了一驚。康熙此行太反常了。一來,天下著大雨,皇上完全可以召他們前去,而不必自己冒雨來就臣子;二嘛,康熙就是來了,也不過是一般的議事,並非朝廷大典,可是皇上卻不穿日常便裝,而是整整齊齊地穿了一身正式臨朝的龍袍。所以,他們幾個一見這陣勢,都不由得心中打鼓。太子連忙率先跪下,行禮請安,然後,把剛才在上書房裡儀的事情奏報一遍,請旨處理。

  康熙聽完胤礽的奏報,微微一笑,和顏悅色地開口了:「哦,這件事你們未免看得太重了。蒙古阿拉布坦起兵侵犯西藏,無非是想炫耀一下武力。藏王要求派天兵援助,也不過是想提前做個準備。如果我天朝大軍聞驚即出,勝了,不足以顯示天威,萬一遭到挫折,反會被人恥笑,朕看,不必小題大做,派一員上將,到甘陝一帶閱軍,大張聲勢,把阿拉布坦嚇走就行了。」

  胤礽聽到這裡,知道自己再要求帶兵出征是絕對沒有希望了,便說:「兒臣保舉托合齊率兵出征,不知可否?請父皇聖裁。」

  康熙的臉忽然拉長了:「什麼,派托合齊去?他私自帶兵從古北口闖到京師,朕正要查問你呢。你為什麼還要派他?」

  胤礽連忙跪下回奏:「回皇阿瑪,古北口駐軍來京,是正常調防,求父皇聖鑒。」

  康熙勃然變色:「好哇,你的嘴可真甜哪!還知道讓朕『聖鑒』?你以為在下邊幹了些什麼,朕不知道嗎?」

  太子慌神了:「皇阿瑪,兒臣一向遵從聖訓,認真辦事,並沒有……」

  胤礽還要辯白,康熙怒喝一聲:「住口!你還要強詞奪理嗎?告訴你,朕雖年老,卻是明察秋毫。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幹了什麼,自己心裡清楚,朕也清楚。你放明白點,不要以為朕是可以隨意欺哄的。」康熙說完,袍袖一甩,轉身就走。太子和幾位上書房大臣,不奉旨意,誰也不敢動地方,一個個呆在那裡,望著外邊的大雨出神。胤礽自感不妙,更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心神慌亂,手足麻木,卻又不知如何是好。

  不過,這次康熙處理太子的事,卻沒有更多的猶豫,也沒有上次那樣的傷神,顯得既果斷而又迅速。馬齊、張廷玉和太子胤礽,並沒有在這兒多等,很快,李德全捧旨出來了。三道聖旨同時頒發:第一道似乎很客氣:「太子胤礽今日不必再回毓慶宮了,就在暢春園聽候處分。」

  第二道旨意,就不那麼順耳了:「著馬齊會同內務府官員,帶領皇宮侍衛,即刻抄檢毓慶宮。文書檔案一律封存,違禁物品要進呈御覽。」

  第三道旨意,更令太子心膽破裂:「著張廷玉去善撲營向趙逢春傳旨。讓趙逢春在今天夜裡,按照皇上擬定的名單,把太子安插在軍中和各部衙門的人,一個不漏的全部逮捕,押往天牢,聽候勘問。」

  康熙這次處置,是這樣的果斷,這樣的堅決,這樣的迅雷不及掩耳,這樣的出乎人們的意料,不但太子毫無思想準備,就是張廷玉、馬齊他們,事先也沒有看出一點預兆。知道內情的,似乎只有方苞一人。但,他也只是在一個時辰之前,接受了皇上了咨詢,聞到了一點氣味,卻絕對沒想到皇上竟是這樣刻不容緩的說辦就辦了,而且辦得不留一點餘地。

  此刻,太子的心情不用說了,用什麼樣的詞句去形容都不會過分的。如果一定要描述一下,那麼,似乎只有一句話:太子胤礽知道,這一次,他是徹底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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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廢太子胤祥再蒙冤 鑒古訓康熙說立儲

  康熙皇上所以要下決心,堅決廢掉太子,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太子廢而又立的三年多來,不但沒有一件事辦得讓康熙滿意,而且在康熙故意放鬆了對他的管制,甚至奏一本、准一本的情況下,太子不思進取,卻利令智昏,妄圖控制軍權,做奪權的準備,這是康熙絕對不能容忍的。所以,當康熙知道了古北口的駐軍已經調來京師,太子又要率兵出征這些消息之後,這位老皇上十分敏感地覺察到,這事不能再猶豫了。有了這想法,才有前文說過的康熙與方苞的那席談話。當時,方苞說,這事要辦就要快,不要等出了大亂子,鬧到按國法刑律處置的地步,那就傷了皇上仁慈的美名了。這句話,方苞是以「朋友」的身份說的,也確實是肺腑之言。可這句話有份量啊!它促使康熙採取了非常果斷的措施,下了那三道聖旨。旨意一下,太子胤礽的前途就被完全斷送了。

  這天夜裡,康熙沒住暢春園,卻連夜回到了紫禁城。第二天一早,聖旨傳出,所有的皇子阿哥、京師部院大臣,一律在干清門外候旨,眾阿哥包括胤礽都來了,和大臣們一道,齊刷刷地跪在方磚地上。不一會兒,上書房大臣張廷玉和馬齊並肩出來,當眾宣讀聖旨。這道旨意很長。前邊說,太子為什麼第一次被廢,後來又為什麼重立,朕盼他改惡從善,他又是如何如何的不守規矩、胡作非為。祖宗基業,斷不可付於此等小人,因此要重新廢掉,圈禁起來。這道聖旨的最後還加了一句:今後,誰要再說胤礽已經有了悔改,替他申請復位,以國法嚴處。這就是說,這次廢掉胤礽以後,再不准任何人為他講情,更不允許要求他復位。胤礽終身監禁,已成了不可更改的鐵案了。

  聖旨宣讀完,眾人山呼萬歲。兩個太監走上前來,摘掉了胤礽那象徵太子權位的十二顆東珠和紫金冠。侍衛們架起他來走了。眾人剛要散去,張廷玉和馬齊卻上前一步說;「且慢,皇上有話讓問胤祥呢。」

  老十三心裡咯登一下,怎麼,又把我牽連進去了。好好好,我算是跟著倒霉了,問吧。

  張廷玉說:「皇上讓問你,豐升運一案,你當時在刑部辦差是知道的,為什麼避重就輕,只判了流配三千里?」

  胤祥磕了個頭說:「回聖上問話,當時兒臣在吏部清查任伯安一案,刑部的事兒沒有過問,有失察之罪。」

  張廷玉知道胤祥冤枉。他心裡也正在納悶兒呢,這回太子倒台,怎麼也挨不上十三阿哥呀。可是皇上讓他問話,他能不問嗎?聽了胤祥的回答,他對馬齊說:「馬齊,咱們記下這句話,豐升運一案,十三爺沒有過問。」

  胤祥心想,好,總算說清一件了。又聽張廷玉接著問:「任伯安的案子是你經手的。他害了那麼多人命,你為什麼不一一追查,卻私自封了他那秘密檔案,這樣做居心何在?」

  胤祥一聽這話就火了。這件案子明明是老九審理的,眾阿哥都知道,皇上也不是不明白,為什麼全栽到我頭上了呢?他那二百五的脾氣上來了:「好好好,就算我是任伯安的死黨吧,請父皇處置。」

  老四胤禎一聽這回答,急了:「十三弟,你不懂規矩了嗎?怎麼能這樣說?」回頭又對老九說:「九弟,你該為十三弟做個證明啊!」

  讓老九做證明?他恨胤祥還來不及呢。紫姑沒把胤祥殺掉,他已經覺得夠虧了,現在父皇向老十三問罪,他能替胤祥說話嗎?「四哥,你這話不對。皇阿瑪又沒問我,我怎好回答呢?」

  老四胤禎這個氣呀!好好好,老九你落井下石,這樣的冤枉十三弟,你,你還有一點骨肉之情嗎?他膝行上前說:「請張大人、馬大人替胤禎回奏。任伯安的案子,全是胤禎一人經手。胤祥有功無罪,請皇上明鑒。」

  張廷玉點了點頭,胤祥也覺得踏實了。可是沒容他多想,張廷玉突然又問:

  「胤祥,皇上讓問你,宮人鄭春華是怎麼死的?你要據實回答。」

  一聽問到這件事,胤祥不覺心頭一顫。啊,我把鄭春華弄出來的事怎麼走露風聲了?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啊!可是,他轉念一想,不,聽皇上問話的口氣,老人家並不知道我已對鄭春華另外做了安置,藏到了一處十分隱秘的地方。這事兒,連四哥我都沒告訴,怕的是出了事讓他受牽連,別的阿哥就更不知道了。哼,我胤祥這回要學聰明點,死也不認這筆賬!想到這兒,他大聲說道:

  「回皇上問話,胤祥不知道宮裡有個叫鄭春華的人。請皇阿瑪示下,她的死與胤祥有什麼關係?」

  張廷玉和馬齊交換了一下眼色說:「十三爺,我們倆只是奉旨問話。既然你不認識鄭春華,我們也就照這話回奏了。皇上說了,你的差事停辦。請十三爺回府閉門思過,大概聖旨很快會下來的。」說完,拉著馬齊,向養心殿去了。

  胤祥對鄭春華這事死不認賬,倒真是做對了。老八、老九、老十四他們,也在打鄭春華的主意呢。可是,他們晚了一步,鄭春華被老十三悄悄地藏起來了。他們當然不知道「雞鳴五鼓返魂丹」的事兒。老十四第二次去洗衣房時,只聽說鄭春華已經暴病身亡了。在她死的那天,十三爺來過。那個太監頭子文潤木,沒有出賣十三爺,只說,是十三爺惦記著這裡的包衣奴才,順道來看看,和任何人都沒有接觸。老十四他們一點把柄都沒有抓住,又不甘心就這麼算了,所以在康熙面前告了個黑狀,說老十三去了一趟洗衣局,鄭春華就死了。這才有了今天的問話,虧得胤祥機靈,沒認這檔子事,要認了,那可就抖摟不清了。

  張廷玉和馬齊回到養心殿的時候,康熙正在心平氣和地和方苞閒聊呢。看來,這次廢掉太子,老人家並沒有生大氣,也沒有一點悲淒之情,對張廷玉他們去傳旨。問話似乎也沒怎麼看重。他們倆進去時,康熙正在侃侃而談:

  「方先生,你是漢人,熟讀史書,自然懂得,歷朝歷代在立太子這件事上,從來是順順當當的少,爭鬥殘殺的多。朕今天再次廢掉胤礽,並不心疼。他沒出息,沒能耐,當不好這個太子。不過話說回來,在本朝當太子,也確實不易。大清開國的柱石是八旗勁旅。按祖宗家法,朕讓皇子阿哥們分掌八旗,當了旗主。他們建牙開府,各設屬官,各有家奴。太子是領頭的,也不能沒有自己的人。他的家奴,當然要巴結奉承他。他呢,又要防著別的皇子來奪權,怎麼能不結黨呢?如今看來,誰來當這個太子都當不好,也當不成。」

  張廷玉聽明白了。太子第一次被廢,罪名之一是「結黨營私」。第二次被廢,還是這條罪名。他一直不明白,太子為什麼非要結黨呢?如今,皇上親口把這個根本的弊端說出來了。有八旗制度,就必定要有結黨營私的事,要想朝中無黨,那就要廢掉八旗制度。可是,這麼一來,滿族不就要解體了嗎?他正在想著,康熙又說話了:

  「所以,朕不能按你們漢族的規矩、漢族的風俗去辦,只能按此時、此地、此景、此情去想。朕已決意不再立太子了。眾臣工也不要再談這件事。」

  方苞和張廷玉是聽明白了,可是心眼實在的馬齊卻聽糊塗了:「主子請慎言。不立太於當然有不立的好處。可是,請主子恕臣直言,萬歲百年之後,天下無主,豈不要大亂嗎?」

  一聽這話,康熙縱聲大笑:「哈……馬齊,你真是迂腐得可愛。朕問你,春秋時的齊桓公,英雄一世,首創霸業。他沒立太子,他死後,五個兒子爭奪王位,把老子的屍體放了百日尚且不發喪,以至屍體腐爛,蛆蟲都拱出來了。這種情形,朕一想就心寒。可是,立了太子的就保險了嗎?你知不知道玄武門兵變?你知不知道明朝的永樂靖難?就胤礽來說,如果當初他不當太子,豈不也是朕的好兒子,他能落到今天的下場嗎?朕再重說一次,今後,無論是誰,再有議論立太子,或者是為胤礽請求復位的,殺無赦!」

  聽康熙把話說得這麼嚴厲,誰還敢再接茬兒呀。過了一會兒,康熙從激動中定下神兒來,又歎了口氣說:「唉!朕有二十四個皇子。據朕看,真正豪爽正直,辦事賣力又沒有野心的,只有老十三胤祥一人而已。」

  張廷玉見機會來了,連忙說:「聖上容臣啟奏。適才臣與馬齊奉旨向十三爺問話,看來,他是有冤枉。臣等在上書房也曾聽說,十三爺這幾年辦差還是有功的,而且十分清廉,從無結黨營私或徇情枉法之事。對十三爺的處置是不是--」

  康熙沒有立刻回答,沉思了好大一會兒才突然說:「傳旨,按照處置胤礽的辦法,把胤祥也圈禁起來。」

  康熙此言一出,滿殿的人全都驚呆了!

  圈禁,是高牆圈禁的簡稱。就是用一道高牆,把犯法的皇親囚禁在裡邊,只留一道小門,派有兵丁把守。不奉皇上特旨,外邊的人不准進去,裡邊的人不能出來。即使是有人奉旨探視,進出都要搜身,片紙隻字都不准夾帶。這是清朝對犯法皇親的最嚴厲的處分啊!十三阿哥並沒有出什麼差錯,而且皇上正在誇著他,為什麼話剛落音,就給他這麼重的處分呢?可是,他們瞧著皇上陰沉的臉色,誰也不敢再問,只好下去傳旨了。

  這一次太子被廢,並沒有引起大的風波。一來,太子這幾年得罪的人太多,他倒台,大伙高興;二來,這次皇上乾綱獨斷,辦事穩重,除了依附太子黨的人之外,一個都不株連。所以,上上下下,齊聲頌揚,各安職守,小心辦差。只有吏部、刑部忙得不可開交,升一批,免一批,押一批,放一批,但有章可循,有法能依,雖忙而不亂,差事辦得倒是十分順利。

  太子黨倒台,阿哥黨更加活躍了。老九、老十四他們簡直高興壞了。可是,惟有那個阿哥黨的首領。八阿哥胤祀卻顯得十分反常。從皇上宣佈廢掉太子的那天起,這位精明過人的阿哥就「病」了。他終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黃帕包頭,斜躺在炕上。除了幾位十分知近的阿哥之外,任誰來,他都一律擋駕,一概不見,他心裡十分清楚,上次太子倒台,眾大臣推薦了他老八,結果,沒逮住黃鼠狼倒惹了一身臊,差點被革去王位,交內務府治罪。這回,太子又廢了,皇上當然還得選太子。我老八名聲不壞,大臣們還得選我。這個風頭我可不能再出了。這回呀,我穩坐家中裝病,等著瞧好吧。

  與老八幸災樂禍的心情恰巧相反的是老四胤禎。太子再次被廢,他早料到了,也並不感到奇怪。可是十三弟不明不白地也被圈禁了,胤禎卻無論如何也想不通。十三弟被圈禁,把胤禎推到了絕對孤立的地步。從今以後他要面對的,是強大的阿哥黨。而且,在太子黨紛紛落馬之後,他便成了阿哥黨一致攻擊的目標,成了他們唯一的政敵。這情景,使胤禎感到憤慨,感到壓抑,甚至有幾分恐懼。面對這從來沒有過的嚴峻局勢,自己將何以處之呢?他想與鄔思明等人商量,可偏偏在這重要時刻,這些貼心的謀士卻一個不見了。他派人到處去找,也沒能找見。胤禎心中的煩躁,更是難以言表。他終日把自己關在府裡,也是任誰來都不見,臉色陰沉得可怕。家人們誰不知道他的脾氣啊,一個個嚇得像老鼠見貓一樣,說話、走道都十分小心。

  這一天,胤禎正在萬福堂裡生悶氣,突然看見二兒子小弘歷快步跑進院子。胤禎立刻就火了:「站住!我說過你多少遍了,如今你已經長大,還這樣到處亂跑,成個什麼體統?」

  要擱往常,就沖這一句訓斥,弘歷早跪下了。可今兒個,他卻笑嘻嘻地走了上來,只打了一個千說:「回父王,鄔世伯回來了。」

  「什麼,什麼,哪個鄔世伯?」

  「父王,您日思夜念的那位鄔世伯呀!不是他回來,兒子能這麼快的跑來送信嗎?」

  胤禎一聽這話,心中的鬱悶一掃而光。他「噌」的從椅子上跳了起來,「走,弘歷,隨父王去接你鄔伯伯。」

  話音剛落,二門口傳來一陣輕快的笑聲:「哈……四爺,不敢勞動大駕,鄔思明恭請四爺金安。」隨著話音,鄔思明拄著枴杖走上前來就要行禮。胤禎連忙上前,把他給攔住了:

  「鄔先生,你讓我盼得好苦啊!哎,咱們早有明言在先,你身帶殘疾,無論何時何地,都一概免禮。你怎麼忘了,啊?哈哈……」

  府上的家丁奴僕們,見四爺終於綻開了笑臉,也一個個來了精神,不等四爺吩咐,就去準備酒席了。胤禎與鄔思明一起來到後花園書房內,不消寒暄,便立刻進入正題。

  四爺說:「鄔先生,朝中情形勿需我多說。這些天,我苦悶之極,像鑽進了一條又窄又長的黑胡同。先生智窮古今,盼有以教我。」

  鄔思明與胤禎熟了,也不客氣:「四爺休要這樣悲觀。據學生看,你已經走出了黑胡同,只是身在暗中,不自覺罷了。」

  四爺忙問:「哦,此話怎講?」

  鄔思明沉穩地說:「四爺,實不相瞞,學生從六月間出京遊歷,回來已經五天了,可一直躲著,沒來見您。為什麼呢?就是要弄清如今朝中局勢,為您設一個萬全的應變之策。直到今天,才聽到了實信。皇上確實已經決定,不再冊立太子了。皇上深謀遠慮,廟算之高,非常人之所能及。四爺,您想啊,第一次廢太子時,不過一天,就下旨要眾臣工推薦太子。而這次,皇上對立太子的事諱莫如深。這裡面大有文章啊!」

  四爺還是聽不明白:「嗯--鄔先生,胤禎愚鈍,請先生明言。」

  鄔思明謙遜地一笑說:「四爺,您不會看不出來的。不過,既然四爺要考我,我就直說了吧。皇上這一招叫做『放鹿中原』。皇上這次決心不立太子,是要放開手去,讓眾阿哥去爭、去搶,看誰的辦法好,誰的手段高。誰最能得到皇上的喜愛和信任,那天下就是誰的了。」

  四爺一邊咀嚼著鄔思明的話意,一邊慢吞吞地說:「嗯--這一點,我也想到了。不過,鄔先生,我不明白,現成的放著一位老八,論精明,論心計,論學問,論人緣,他是樣樣拔尖兒。為什麼父皇不肯立他呢?」

  鄔思明目光一跳,大聲說:「好,四爺這個題目出得好。當今萬歲即位已經五十一年,可以說是一位千古少見的英明君主。可是,這十幾年來,隨著皇上年事漸高,阿哥們結黨拉派,朝局已經不是原來的模樣了。您在戶部、刑部、吏部看見的事還少嗎?如今的天下,賦稅不公,刑獄不平,吏治腐敗,貪賄成風。大治之中隱藏著大憂,種種弊端,都已經到了不嚴厲整飭不行的程度了。所以,皇位的繼承人,應該是一位有能力、有魄力、敢殺敢砍、厲精圖治之人,而絕不能是個只會守成的人。八阿哥精明、穩健,素有活佛的美號。可他只能坐享太平,當個享福皇帝。要治這隱憂重重的朝政,非您四爺莫屬!」

  倆人正說到要緊時候,忽聽書房外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把他們的密談打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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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鄔思明書房議朝政 八阿哥皇宮探帝心

  四爺胤禎和謀士鄔思明正在議論朝政,當鄔思明說到,要治理這隱憂重重的朝局非四爺莫屬的話時,胤禎不由得心中一陣狂跳。他正要答話,卻聽窗外傳來性音、文覺兩位和尚的笑聲:「哈……鄔先生,你這個瘸於倒比我們倆跑得快呀!」話到人到,兩位僧人已經大踏步地走進來了。

  性音坐下之後又說:「鄔先生,您也太不夠意思了。我們替您跑前跑後地忙活了這麼多天,今兒該吃喜酒了,您卻先溜了。說,該罰您幾杯?」

  聽了這話,胤禎才知道,原來這幾天他們仨都沒閒著,心中不由得一陣感激。談話在無拘無束之中繼續下去。鄔思明衝著胤禎神秘地一笑說:「四爺,還記得那年咱們幾個吃酒猜枚,您抓的那個九五之數嗎?現在機會來了,您可不要失之交臂呀……」

  他正在說著,突然性音一揮手:「噤聲!」一邊說,一邊已經竄了出去。過了一會兒,性音回來了,隨口說了句:「我聽到外邊有動靜,以為是有人偷聽我們談話呢。原來是管家高福兒送酒席來了。唉,一場虛驚。」

  四爺胤禎聽了這話,皺起了雙眉,但他沒有說話,只把這件看似平常、卻又有些反常的事,暗暗地記在了心裡。

  等高福兒帶著幾個僕役擺好酒席退出去之後,文覺和尚深沉地說::「四爺,當此非常時期,您要多加小心。俗話說,處君子易,處小人難。小人貪利,您一個照顧不到,就可能出大事兒啊!」

  胤禎默默地點了點頭。鄔思明卻一笑說道:「文覺和尚的話不無道理。不過,據學生看,處小人難,處君子更難。當今萬歲乃英明聖主,你們說和他相處難不難?」

  一句話引起了大家的興趣。性音和尚問道:「喲,先生這話說得可真玄乎,你乾脆明說吧。」

  鄔思明輕鬆地一笑:「好好好,我說,我說。在父子之間,處平庸的父子容易,處精明的父子就難;在手足之間,處孤寡兄弟容易,處眾多的兄弟就難。咱們的萬歲爺,一是精明過人,二是子弟眾多,所以在他面前;想討好是不容易的。你要是一點才華都不露,木木呆呆的,老人家用哪只眼睛瞧你呢?可你若是處處顯擺,鋒芒畢露,又必然會讓老人家起疑心。這麼多的兄弟,各有所長。這個會吟詩,那個能作畫,這個會舞刀,那個會弄劍,都想在皇上面前露一手。你出尖兒了,就有人要掐你;不出尖兒,就有人會踩你。誰也不服誰,可誰也制服不了誰。你們說,這不比和小人相處更難嗎?」

  一番話,說得兩位和尚開懷大笑,紛紛誇讚鄔思明。可是,胤禎卻從鄔先生的話中,聽出了另一番意思。嗯,鄔先生講的,不是一般的君臣、父子、兄弟、手足的關係,他講的話關係著國家命運,關係著將來誰坐江山的大事啊!他沉思著給鄔思明斟上一杯酒,小聲說:「請先生教我。」

  鄔思明略一沉吟,鄭重地說:「四爺,學生思忖了好多天了,只有八個字:不逐是逐,逐是不逐。」

  性音一聽又急了:「哎呀呀,鄔先生,您的話我怎麼老聽不懂啊。」

  鄔思明調侃地一笑:「嘿……性音哪,你真不愧是位酒肉和尚,怎麼連這句話都參不透呢?自古以來,都把爭奪江山這件事,比做『逐鹿中原』。逐,就是追趕,追逐的那個逐字。如今,皇上廢了太子,又決意不立太子,這意思明擺著,老人家是放鹿於中原,讓皇子們去追,去逐。這可就見學問了。有人會大喊大叫地去追逐,有人會圍追堵截地設計謀,有的人呢,卻紅著眼睛在一邊盯著,坐等別人把鹿趕到自己手裡。其實,他們這樣做全錯了!」

  四爺忙問:「鄔先生,何以見得呢?」

  鄔思明胸有成竹。口若懸河地說:「哦,現成就有例子放著。就說太子吧,他被連著廢了兩次。第一次廢他時,皇上說他懦弱無能。於是,復位之後,他就強自振作,大刀闊斧地剪除異己,以為這樣做,就算改了懦弱的毛病了。其實,正好適得其反。這樣大寒大暑、冷熱無常地一鬧,不下台才怪呢!現在,咱們回過頭來說正題。就說咱們四爺吧,一向剛正不阿,至誠至孝,這是四爺的秉性脾氣,也是四爺的浩然正氣。無論眼下皇上怎麼看您,無論將來皇上要把皇位傳給誰,以學生看,您四爺都不要故意地去改這個脾氣,更不要去揣摩皇上的心思,去討好,去獻媚。辦差,照樣地一絲不苛,對皇上,仍然是至誠至孝,對兄弟,也不必去迎逢拉攏,這就是學生剛才所說的『不逐』。任憑那美麗動人的鹿,在中原撒歡奔跑,任憑兄弟們去你爭我奪,你追我趕,甚至殺紅了眼睛。四爺您聽而不聞,視而不見,我行我素,安如泰山。您不去追,不去逐,不但不會顯得無能,反而會更襯出您的遠見,您的大度,也才能顯露出您的帝王本色。到頭來,皇上放到中原去的那隻鹿,會乖乖地跑到您的大旗下邊的。」

  這番話,真把胤禎給打動了。他心中暗暗讚歎,鄔先生啊,你可真是一位奇人!皇上的心思,讓你琢磨得這樣透徹,我還有什麼可以疑慮的呢?他起身離座,向鄔思明深深一躬說:

  「胤禎敬謝先生教誨。說心裡話,今日之前,我並沒有窺測皇位的野心。當皇上,說著好聽,其實,是人間最苦的差事。天下億兆生靈,握在一人之手,那能是好過的日子嗎?我如果想要搶皇位,也不會跟著胤礽瞎折騰這麼多年了。可是,今日我明白了,既然阿哥們部去逐鹿中原,一決雌雄,我胤禎為什麼不能自立門戶,為什麼要甘居人下呢?至於將來究竟鹿死誰手,那就看天意了。在座各位,是我胤禎的老師,也是我的摯友。今日所說,到此為止,今後,咱們誰也不要再提了。」

  鄔思明和文覺和尚,都默默地點了點頭,性音卻又似正經。又像玩笑地說:「四爺,我們說什麼了,不是在這兒閒聊天兒嗎?來來來,吃酒,吃酒。我這出了名的酒肉和尚,早就等不及了。」他一邊說著,一邊逕自動手,大吃大喝起來。胤禎、鄔思明、文覺三人,互相投去一個會心的眼神,房內傳出一陣開懷的笑聲。

  老四的心事,有人幫他解決。因為他雖然面冷似鐵,卻心地誠厚。鄔思明、性音和文覺和尚,都是胤禎冒著風險收留在府裡的人才,而且多年來對他們敬如師長,待若上賓。他們也確實能在至關緊要的時候,給四爺胤禎出主意,想辦法,幫胤禎度過重重難關。這次,他們又幫助胤禎下定了爭奪皇位的決心,還商定了具體進行的辦法。相比之下,那位一心要當皇上的八阿哥胤祀的境遇,可就差得多了。他雖然號稱「八佛爺」,表面上與人為善,精於結黨,可是表面上說的與實際上做的並不一致。他自以為這是從父皇那裡學來的治理臣下的秘訣,讓臣子們永遠也摸不清皇上心裡究竟想的是什麼。可是,老八用的不是時候,也不是地方。你現在還不是皇上啊!你不對別人坦誠相見,別人又怎能向你敞開胸懷呢?就拿這次太子又被廢了之後說吧,老四是迫不及待地向鄔思明等人求教。老十四是志得意滿地參與朝政,努力辦好差事。可是老八卻自作聰明,裝病在家,想躲開是非,穩收漁翁之利。這就大錯而特錯了。當皇上傳出風聲說不再冊立太子時,老八還不信,他還抱著幻想。太子存在有幾十年了,父皇已經到了風燭殘年,不立太子怎麼能行呢?這肯定是父皇耍的新花招,他想試試我的心。這回呀,我不動了,不讓你老人家抓把柄了。只要百官推薦,這太子除了我還能是誰呢?這些天,他裝病在家躺著,有了一個新的發現:老十四不再像早先那麼聽話,那麼順從了。這位老弟,是不是也要出頭露面爭皇位呀?他現在管著兵部,軍權在握,他要是從阿哥黨裡反叛出去,可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對手。常言說,沒有鐵板一塊的死黨。嗯,對這位老弟,我也得防著一手。所以,表面上,老八裝病在家,臥床不起,其實,他忙著呢!他暗地派人,結交京城官員,讓他們做好推薦八阿哥當太子的準備;他派親信家奴,到甘陝軍營裡去打招呼,那裡的兵,大多是老八的旗下家奴,讓他們心中有個底兒,不能聽老十四的調遣;他還暗地裡召見了九門提督隆科多,讓他多加點小心,尤其要注意十四爺和九爺的動靜。現在,一切準備就緒,「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只要皇上讓大臣們推薦太子的詔書一下,他老八可就要走馬上任了。

  可是,他左等右等,這「東風」就是不刮。難道皇上真的不立太子了嗎?老八不信,可是又等不及。這天,他壯著膽子,以進宮問安為名,決心到皇上面前去探個口風。

  這次進宮很順利,康熙立刻下旨召見。老八進入養心殿之後才發現,皇上這兒正和大臣議事呢。除了上書房大臣張廷玉、馬齊和方苞之外,老四、老十四也在場。議的還是減免賦稅的事。看來,減賦是定而不移了,現在議的是先從何處免征。有人說,江南各省歷年來貢獻最大,要減應先從江南減起。可也有人說,江南乃國家富庶之地,免征之後,萬一國家有事,怕入不敷出。爭議之中,康熙突然問胤禎:「老四,你聽了半天了,你認為怎麼做好呢?」

  胤禎連忙上前躬身回奏:「回皇阿瑪,眾位大臣說得都有道理。據兒臣看,要減賦稅,就應該從賦稅最重的江南減起。不過,要向百姓們講清楚,三年內,國家沒有內憂外患,賦稅決不增收;但若國家有事,他們應以國事、大局為重,重新納稅交賦。這樣,就可以兩全其美了。」

  爭執了多少天的事,讓老四一句話敲到點子上,難題不攻自破。不僅大臣們心悅誠服,連康熙也十分高興,連聲誇道:「好好好,說得好。到底是你們年輕人,心眼靈動,這主意虧你想得出來。好了,這事就這麼定了。」康熙回過頭來,衝著呆立在旁邊的老八說:「老八呀,你不是病了嗎?最近怎麼樣,朕賜給你的藥用了嗎?」

  老八一聽,嗯,不錯,皇上雖然誇獎了老四,可對我說話也同樣是仁慈寬宏的,連忙伏地磕頭回答:「兒臣謝皇阿瑪賜藥問疾。兒臣這一段身子不爽,沒有進宮給父皇請安,心中著實想念。讓皇阿瑪這樣惦記,兒臣更是不安。其實,兒臣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病,因為二哥出了事,兒臣心緒不寧,又受了點風寒,才躺倒了。服了父皇賞賜的藥,如今已經好了,特進宮謝賞請安。」

  康熙詫異地一笑說:「哦?這話可真奇怪。老二胤礽犯事礙著你什麼了,怎麼他一出事你就心緒不寧了呢?」

  老八心裡咯登一下,壞了,怎麼一上來就讓父皇抓住話把兒了呢?情急之中,又找不出理由辯白,只好說:「皇阿瑪,兒臣說走了嘴,請皇阿瑪見諒。」

  這句話,毛病更大了。康熙不鬆口地又問:「呵,越說越奇了。朕倒以為,你沒有說走嘴。言為心聲,你說的是真心話。老二出事,你心緒不寧,也是人之常情嘛,有什麼錯可認呢?上次,朕廢了胤礽,百官紛紛舉薦你,結果讓你吃了沒趣。這次,胤礽又被朕廢了。你是不是想著,又該舉薦你來當太子了,因此才心緒不寧啊?」

  康熙這話,說得句句帶著責備與嘲諷,把老八問了個張口結舌、無言以對。但是,他這次進宮,是存心來掏底兒的,又豈能就此不說呢?他狠了狠心,索性把話全倒出來吧:「皇阿瑪,無論上次,還是這次,兒臣都沒有在下邊有任何活動。百官推薦,使兒臣驚惶不安,求皇阿瑪聖鑒。」

  康熙還是那副口吻:「哦,這就更奇怪了。上次是朕下旨讓百官推薦太子的。他們推薦了你,你感到不安,尚可說得過去。可是,這次朕並沒有旨意,百官也沒有一人推薦你,你的驚惶不安,又是為何而起呢?」

  這一下,胤棋可真的無話可答了。他伏在地下痛心地說:「皇阿瑪若這樣看待兒臣,兒臣是死無葬身之地了。兒臣自問,在父皇面前一向是光明磊落,沒有一絲一毫的不敬不孝,卻不知為什麼竟失愛於父皇,讓父皇疑心兒臣到了這種地步……」老八說著,竟伏在地上放聲大哭起來。

  康熙卻依然十分平靜,等老八哭聲小了,他才慢慢地說:「老八,你不要這樣。你和其他皇子一樣,都是朕的骨肉。只要你格守孝道、臣道,朕不會讓你過不去的。可是,知子莫若父。你今日進宮,挑起話頭,說什麼廢了二哥你心緒不寧,無非是想試探一下朕的心意。在朕的面前耍這樣的小聰明,你以為朕看不透你嗎?」

  康熙這話雖然還是教訓的口氣,可是已經緩和得多了。老八如果沒有邪念,低個頭、認個錯,也就算完了。可是,他今兒個為啥進宮,鬧了半天,一句實話沒問出來,他能甘心嗎?所以又開口了:

  「皇阿瑪教訓得是。兒臣知道,皇上疼兒子,兒子也想報答君恩。可是,想來想去,怎麼做都不好,要是向父皇請求辦差,或者出去帶兵吧,怕父皇說兒臣是想攬權自重;要是請父皇允許兒臣出家學道吧,又怕大臣們議論,傷了父皇仁慈之心。這些天,左思右想,竟是無路可走。請皇阿瑪為兒臣指條生路,或者準兒臣在家養病好了。」

  剛才老八失聲痛哭的時候,康熙動了憐子之情,已經不想再訓斥他了。如今,見這老八竟然還是要試探,老皇上忍不住發火了:

  :「哩嘿……好你個老八,真能鍥而不捨呀!看來,你今天是拿定了主意,非討個實底不行。那好,朕就明白地告訴你,只要你真正能做到光明正大,安分守已地當你的八爺,辦差、帶兵,幹什麼都行。若不能如此,想當和尚,朕也不能容你,想養病朕也不准。這就是實底!」

  康熙這樣一個勁兒地發作老八,在一旁的老十四胤禎可聽不下去了。前邊已經說過,他們哥幾個在白雲觀密議朝政時,這位十四爺就想,要稱兵宮闈,逼老皇上下台的事兒,現在,見八哥受了這麼多的搶白,他的火上來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趁機會鬧他一番,氣氣這個老糊塗吧。想到這兒,他開言了:

  「皇阿瑪,恕兒臣直言。這話皇阿瑪說得太過分了。八哥人緣好,是他掙來的,又不是父皇封的。如果人緣好、心慈善就有罪,那還有天理嗎?再說,八哥求皇上指條明路,或者出家當和尚,或者在家養病,這也不准了,這也成了罪過了?依兒臣看,皇阿瑪乾脆一刀把八哥宰了,不就眼不見、心不煩了嗎?」

  趴在地下的老八一聽這話可傻眼了。十四弟呀,你這不是要我的命嗎?他只覺得一陣頭昏目眩,幾乎不能自制了。在又急、又惱、又氣、又悔之中,他高喊一聲:「十四弟,不可胡說!」說著,頭一歪,就暈倒在地下了。

  他嚇昏了,康熙還氣昏了呢!他臉色煞白,手足顫抖,指著老十四怒聲喝道:「好你個不孝兒子,你,你想幹什麼?」

  老十四根本不怕,他就是專門氣康熙的。聽見皇上怒聲喝問,他眼皮都沒抬地撂過來一句:「哼,看八哥落到這個下場,兒臣心寒了。我想死!」

  「好好好,那朕就成全你!」康熙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從牆上摘下蟠龍寶劍,「匡」地拔劍出鞘,向老十四逼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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