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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說假話大堂現醜態 寄癡情青樓碰釘子

  胤祥懷著異常興奮的心情回到戶部,午時沒到,就把各省進京官員給叫來了:「眾位俱是國家柱石,人中俊傑,在外邊帶兵駐防,確實辛苦了。俗話說,響鼓不用重錘。剛才,我在皇上那裡,見到了武老將軍,他已當面答應,所欠銀兩,今秋全部清還。還有魏東亭那筆賬,武老將軍也代他作了保。請大家說說看,你們的賬,打算什麼時候還呢?」

  胤祥的話剛落音,下邊就吵吵開了:

  「哼,十三爺說得輕巧。魏東亭和武丹的家底誰不清楚啊,今年秋後還?得了吧,再過三個秋,他們也還不起,胡弄誰呀?」於是,這個叫苦,那個喊窮,有的賭咒發誓,有的哭天抹淚。都說別提還賬了,自打進了京城,連一頓飽飯都沒吃過,為啥?腰裡沒錢哪!好傢伙,這堂上坐的彷彿不是封疆大吏、朝廷官員,而是一群衣食無著的叫花子!

  胤祥心裡雪亮。他不動聲色地把施世綸叫到跟前,在他的耳邊如此這般地小聲吩咐了幾句。

  施世綸一愣:「十三爺,這,這合適嗎?」

  「少囉嗦,照我的話辦。」

  施世綸下去了,胤祥笑著對大家說:「好了,好了。別吵吵了,有話慢慢說嘛。凡是真的揭不開鍋的,從今晚起,搬到我十三爺府上去住,我養活。不過,我十三爺雖然年輕,下邊的事也不是一點兒不知。憑良心說,你們誰是只靠俸祿過日子的?地方官有四季不斷的例行供奉銀子,還都給你們送到家裡;軍晌能吃空額;遇有盜賊、捕案什麼的,朝廷還有補貼;下頭的軍官,也少不了要孝敬你們。可是,你們倒向我哭起窮來了。莫不是真以為十三爺是好哄的嗎?好了,不說這些了。還債的事兒,一句話、兩句話也說不清楚。請大家坐下,咱們好好商量商量,總會有辦法的。來人,給各位大人看茶。」

  胤祥這兒神情自若地說了一大套,還真把來的這些兵老爺們給鎮住了。也就是這麼大功夫,下邊把「茶」準備好了。只見一群戶部差役,端著托盤、蓋碗,給每一位官員面前都敬獻了一杯熱氣騰騰的香茶。皇阿哥、欽差大人賞茶,誰敢不喝呀?再說,在這兒吵了半天,也真渴了。於是大伙端起杯來,咕咕咚咚,全都喝了下去。

  胤祥端坐堂上,笑瞇瞇地往下邊看,只見他們喝過茶之後,一個個皺眉苦臉,齜牙咧嘴,全變了模樣了,心中不由得一陣暗笑。

  他這兒笑哪,下邊可受不了了。哎!這茶裡放了什麼藥了嗎?喲!肚子裡怎麼翻上翻下的不舒服啊?有那麼幾位喝得多、喝得快的人,先就忍不住了,「哇」的一聲,吐了出來。這個人一吐,更多的人憋不住了。怎麼,那茶裡確實是放了嘔吐的藥。大伙都喝了,誰也跑不掉。「嘔」、「哇」這個吐哇!好端端的一個戶部,霎時間,酒味、菜味、臭味、酸味,嗆得人喘不過氣來。

  胤祥神情冷峻地站起身來,背著手在大堂上走了一圈,突然停住了腳步厲聲說道:「剛才大家不是哭窮叫苦嗎,不是說連吃飯錢都沒有嗎?現在,吐出來一看,雞鴨魚肉,山珍海味俱全!你們還有何話說?也許我十三爺看不清,誰吐出來的是青菜、蘿蔔,請站出來說話,我十三爺代你奏明皇上,免還國債!」

  眾官員這才醒過神兒來。好嘛,帶了幾十年的兵,打了無數次的仗,今兒個,竟中了這小子的詭計,鬧了個當眾出醜。可是,地下的東西,是自己吐出來的,那裡又確實沒有青菜、蘿蔔,再說什麼揭不開鍋了、餓肚子了的話,又怎麼開口呢?

  正在大伙心神不定,不知如何是好的關頭,一聲傳呼:「太子爺駕到!」太子胤礽帶著隨從,已經大步流星地來到了大堂。

  太子一進門,就覺得房子裡味兒不正,還沒等他說話呢,有人就上前訴苦了:「太子爺,我們是欠了國債,可是,我們也是大清的官員,有罪當罰,不能這樣作踐我們哪!這樣做,我們還有臉見人嗎?」

  太子聽了這哭訴,再看看狼藉遍地的嘔吐物,似乎明白了什麼,又似乎是更糊塗了:「什麼,什麼,你說什麼?誰作踐你們了,起來,好好說。」

  十三阿哥胤祥看到這場面,忍不住笑了:「太子,請別問他們,這事兒是我辦的。他們一個個哭窮叫苦,說是連飯都吃不上了。我讓人在茶水裡放了點藥,讓他們吐出來,也好瀉瀉火……」

  胤祥話沒說完,太子已是勃然大怒了。他早就看出來了,這追還積欠的事兒,沒有好結果,想趁早拔腿,免得招惹事非。今兒個他來戶部,就是為了貫徹「緩討債」的宗旨的。卻不料,晚來了一步,胤祥把事兒鬧得更大了。所以不等胤祥把話說完,他怒斥一聲:「胡鬧!胤祥你怎麼能這樣做?簡直是昏聵至極!——眾位大人,我十三弟少年孟浪,慮事不周,今天得罪了各位。諒他奉旨辦事也有難處,各位看我的薄面,不要計較了。各位所欠國庫的銀子,是一定要還的,因為這是聖旨。不過,你們也都有難言之隱。這樣吧,今天我和大家約定,咱們以十年為期,全部清還,大家以為如何呀?」這些欠賬的官員磨磨蹭蹭推托耍賴,無非是要個三五年的寬限期,誰知太子一張口就許了十年。太子此話一出,全場歡騰。欠債的官員們齊聲高呼:「太子聖明,太子恩德,有太子為我們做主,奴才等肝腦塗地,也要為太子分憂。」

  胤祥聽了這個氣呀!好嘛,皇阿瑪聖諭剛下,我和四哥、施世綸一大幫人忙活了這幾年,讓你太子一句話全給吹掉了。他們自己才要寬限五年,你倒好,一下子許了個十年為期,這不等於不還嗎?好人你太子全落了,罵名倒留給我和四哥了。好好好,我老十三不管了!想到這兒,胤祥把袍袖「啪」的一甩,大步向外走去,卻被太子叫住了:「胤祥,你給我回來!」

  眾官員個個都是人精,一看這架勢,誰還在這兒找釘子碰啊。太子既然許諾了十年還債,此時不走,更待何時?匆匆地叩頭行禮,全都退出去了。太子胤礽轉過身來要訓斥胤祥,可是一看,胤祥氣得渾身顫抖,拉出架子要叫真兒。太子心裡清楚,十三弟是個二百五的脾氣,這差事又是奉了父皇之命的,把這個小老弟逼急了,他上父皇那兒告上一狀就麻煩了。話沒出口,語氣先變了:

  「唉,十三弟呀十三弟,你怎麼這樣莽撞呢?看吧,到不了明天,這事兒就會轟動京師。那些個御史們雞蛋裡還要挑骨頭呢。你這一鬧,不等於把帶把兒的燒餅給人家了嗎?」

  「哼!我不怕,願怎麼說,怎麼鬧是他們的事。我痛心的是辦砸了父皇交辦的差事。太子你瞧著吧,不出半年,國庫還得叫這幫人給掏空了。到那時,看你怎麼填這個坑,又怎麼向父皇交代。」

  「哎——何至於那麼嚴重呢?你呀,都讓你四哥把你寵壞了。」

  「太子,今兒個是我老十三一人的主意,該罰該打我頂著,不干四哥的事兒。你是太子,這大清的江山將來是你的,該怎麼辦好。你就看著辦吧!」說完,把太子一人扔在這兒,轉身走了。

  胤祥懷著滿腔悲憤,暈暈乎乎地走出戶部大堂,向施世綸等戶部官員交代了一句:「封印、封庫,所有賬目,都謄寫清楚,造冊子進呈御覽。即日起,有什麼事到我府上去問。我十三爺做事是從不反悔的。」說完,出門上馬,飛馳而去。

  他本來是要面見父皇,說一說心中的鬱悶的,可來到西華門外一打聽,皇上自上午和武丹一起出宮,至今尚未歸來。哦——上午父皇出去至今未歸,那就是說,太子並沒有見到皇上。這麼說,剛才太子在戶部那一通發作,並非出自皇上的主意,而是太子自作主張了!好哇,這樣的大事,太子一不請旨,二不和四阿哥和他老十三商量,一下子往後推了十年,造成這前緊後松的局面。皇上要雷厲風行,一清到底,而太子卻故意放鬆,把罪責全推在他老十三和施世綸身上。自己躲了清靜,買了人心,還說是為了「將來江山穩定」。唉?這算什麼道理呢?鬧到如今這個局面,父皇不在,太子又把話說出去了,我干,是違了太子令旨;不幹,自己落了罵名,連累了施世綸等正直無私的大臣,還辜負了父皇的諄諄囑托。父皇當著大臣的面,親口稱我為「拚命十三郎」,可我,能跟太子拚命嗎?四哥那裡,我已有言在先,不能牽涉他了,要保住他。如今,滿肚子的冤屈又向誰去訴說呢?

  胤祥越想越氣,越想越傷心。忽然,他想起了四哥給他的那張空白的抬籍文書,既然公事辦不成了,何不乘此機會去見阿蘭,了卻心頭的這件夙願呢?於是他催馬揚鞭,來到了阿蘭學藝賣唱的謫仙樓。

  這謫仙樓,是八阿哥胤祀出錢辦的一家青樓妓院,由任伯安經管。如今,九爺讓任伯安從江南採買的幾十個妙齡女子,正在這裡接受調教,準備進呈八爺。青樓妓館的王八頭子們,個個都是猴精、賊奸。坑蒙拐騙、見風使舵,他們什麼不會呀,一見胤祥來到面前,連忙上前獻慇勤:

  「喲,這不是十三爺嗎?奴才給您請安了。快,您老請進,奴才叫人來給十三爺唱曲、解悶。」

  胤祥一邊漫步向裡走,一邊問道:「哦,這不是八爺的戲班嗎,怎麼還接客呀?如果八爺他知道了,你們還想要命嗎?」

  王八頭子滿臉堆笑地答道:「嘿……回十三爺,今兒個,咱們總管任爺來,才破了一回例。任爺還吩咐下來,說十三爺瞧上了咱們這兒的蘭姑娘,叫小的們小心候著十三爺呢。爺請坐在這兒稍等,奴才這就去叫阿蘭姑娘。」

  胤祥滿腹疑慮地坐了下來。不一會,那個王八頭子果然帶著阿蘭進來了。幾年不見,這阿蘭越發出落得水靈,刀裁鬢角,劉海蓬鬆,眉目如畫,步履輕盈,她手抱琵琶,款款地走上前來見禮:「奴婢阿蘭,請十三爺吉安。」

  胤祥一聽就明白了,嗯,這阿蘭果然聰明,「請安」本來是叫「吉祥」的,可是,她卻迴避了十三爺名字裡的「祥』」字,稱「吉安」。胤祥日夜思念阿蘭,如今見了面,聽阿蘭第一句話就說得這麼得體、懂事,不由得一陣高興:

  「哎,免禮、免禮。其實,你就是道個『吉祥』也沒有什麼。吉祥的自然吉祥,不該吉祥的,也沒處求去。阿蘭哪,自那日劉八女莊上一別,十三爺著實惦記著你呢!怎麼,你的氣色不好,是累了嗎?來來來,坐到爺身邊來,讓爺好好看看你。告訴你,爺今兒個不是來聽你唱曲的,有個天大的好消息要告訴你……」

  阿蘭警覺地向外瞟了一眼,又急急忙忙地打斷了胤祥的話頭:「十三爺,你老想聽曲也好,不想聽也好,奴婢既然來了,是要唱給爺聽的……」

  「哈……好好好,爺就喜歡你這潑辣性子。別說唱曲兒,你就是再潑爺一身洗澡水,我也不怪你。」

  阿蘭在桌旁坐下,琴弦輕佻,歌喉宛轉地唱了起來,可是一曲未終,卻突然伏在桌上,低聲飲泣,哭個不停。

  胤祥大吃一驚,急忙上前問話:「阿蘭,你這是怎麼了,莫不是病了不成?或是受了什麼驚嚇。我告訴你,今兒個爺給你帶來了抬籍文書。你看,只要在上面填上你的姓名,你就是旗下的大姑奶奶了。」

  一個漢人的賣唱女子,突然之間,被抬了旗籍,入了滿族,而且有希望被十三爺帶回去,安享榮華,誰能不高興呢?胤祥覺得,這個消息一告訴阿蘭,她一定會喜歡得跳起來的。可不料,阿蘭突然抬起頭來,正顏正色地說:「十三爺,請您放尊重點兒。奴婢身為賤籍,沒這個福分。你是貴人,也不必做這等有失身份的事情。您想聽曲兒,不管奴婢有病沒病,都會來侍候您,要說別的奴婢不敢奉命。」

  胤祥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什麼,什麼,阿蘭,你和爺開的什麼玩笑?」

  「哼,玩笑?奴婢有那個膽子和十三爺開玩笑嗎?奴婢進八爺戲班之前,已經許配了人家。當初,任爺買我的時候,說好了五年為期,到期放我回去。十三爺身為皇子,也不能奪人之妻吧?」

  胤祥聽了這話,簡直如五雷轟頂。他正不知如何回答,門簾一挑走進一個人來。此人,五十歲上下,圓胖臉上帶著假仁假義的微笑,扭著肥胖的身子走上前來,打躬請安:「奴才任伯安,恭請十三爺金安。」

  胤祥一愣,哦?這就是鼎鼎大名的任伯安嗎?看這人相貌一般,氣度平常,只不過是個京官衙門的普通書辦,為什麼有那麼大的神通,六部衙門大堂上,他說一不二;王孫公子府邸裡,他直出直進?胤祥知道此人神秘莫測,不想多說廢話,便開口問道:

  「哦,你就是任伯安,久聞大名。這位阿蘭姑娘,十三爺我看上了,想要給她贖身。你說說,要多少銀子啊?」

  任伯安滿面帶笑地說:「喲,十三爺,瞧您老把話說到哪兒去了?爺是貴人,小的巴結還巴結不上呢,哪敢向您老要什麼贖身銀子啊。人,爺只管領走,八爺那裡,小人自會去說。」

  胤祥不吃這一套:「不,任伯安,你在京城裡也是混得開的光棍,十三爺的脾氣,你不會不知道。爺從來不沾別人的便宜,別人也別想幫我的光。咱們今天是公買公賣,你報個數吧。」

  任伯安連忙又打個千兒:「哎喲,爺說到這份上。任伯安就是有十個腦袋,也不敢再駁您的面子啊。實話回稟爺,這阿蘭姑娘賣身銀二十兩,加上這幾年的教習費,梳妝費,伙食費,爺賞給一百兩,咱們就算兩清了。」

  胤祥還沒來及答活呢,阿蘭卻突然站起身來,怒聲說道:「姓任的,你說得好輕巧啊!姑奶奶我是頭插草標賣給你的人嗎?是你想賣就賣的人嗎?哼,當初的文契還在我手裡呢。告訴你,我們樂戶有樂戶的規矩,賣藝不賣身。十三爺想聽曲兒,什麼時候來,我都侍候;要說別的,你們休想。再唱上兩年戲,我還要回家完婚呢!」

  任伯安把臉一沉:「放肆!反了你。告訴你,任爺說的話你不聽也得聽。別說這裡是京師,就是在蘇州、杭州,兒百家樂戶,哪一個敢不聽任爺的吩咐?!」

  任伯安一翻臉,胤祥看出來了。剛才喜眉笑臉,謙恭卑順的任伯安,一發了脾氣,竟然是這麼歹毒、陰險,圓胖的臉上,透著陣陣殺氣,令人見了不寒而慄!可那位阿蘭卻並不害怕:「哼,你任爺勢力再大,我阿蘭就不買賬。姑奶奶說不賣就不賣,你敢把姑奶奶怎麼樣?!」

  聽到這裡胤祥也火了:「好好好,爺今天長見識了。人常說,樂戶歌女最難交往,最沒有真心,我不信這話。今天,我才看清了你阿蘭的心。算我十三爺從前瞎了眼,白為你操心。原來,你這麼不識抬舉,給臉不要臉!」胤祥說完,站起身來,怒氣沖沖地下了樓。他的身後,傳來了一聲清脆的耳光和阿蘭的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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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念舊情微服出禁城 宰白鴨刑弊驚帝心

  不管是戶部發生的大事也好,還是胤祥在阿蘭那裡碰了釘子的私事也好,康熙皇上都不知道。這會兒,他正和武丹一塊散心解悶呢!在眾多的老侍衛中,武丹是僅剩下的一個身體健壯的人了。他本來是關東的馬賊,由於魏東亭的引薦,在康熙初年進宮當了侍衛。原來沒有正名,只有個外號叫「強驢子」。當年,假朱三太子楊起隆在京城謀反時,為了保護皇上和皇后,強驢子在皇宮內奉皇后懿旨開了殺戒,也立下了功勞。皇后親口賜他名字叫「武丹」。他對皇上的忠心,他的大膽,他的武藝,他的威望,除魏東亭之外,沒人能比了,所以皇上派他做了廣東提督。在魏東亭病重,穆子煦去世之後,武丹在康熙心目中的位置大大提高了。幾十年的風風雨雨,多少次的磨難曲折,在他們君臣、主僕之間,結下了深厚的感情。見到武丹來京,康熙當然高興。他們都老了,老人自有老人們的話題。於是,用過早膳,康熙便帶著武丹出宮閒逛,想再回味一下當年微服私訪的樂趣。

  可是,剛出宮門,康熙回頭一看,上書房大臣馬齊和佟國維也換了便衣,從後邊趕來了。康熙拉了武丹一下,悄悄他說:「武丹,不好了,讓這兩個奴才盯上咱們的梢了。唉,如今朕是越來越不自由了。咱們上哪兒去呢?哎,對了,老八前些時候向朕推薦了一個老道士,叫什麼張德明的,聽說很有點花裡胡哨的本事,朕委他做了白雲觀的觀主。今個,咱們去白雲觀玩玩如何?一來,是舊地重遊,二來嘛,也瞧瞧這個張德明是個何等人物。」

  康熙說著的時候,馬齊和佟國維已經趕上來了。一聽皇上要去白雲觀,他們倆急了。白雲觀遠在京郊,皇上年事已高,他們倆是文弱書生,武丹老邁,侍衛們又不在跟前,萬一有個差錯,誰能擔待?馬齊急忙上前攔阻:

  「主子,白雲觀路途遙遠,步行去呢,怕主子太累,騎馬坐轎又太招惹,是不是就在城裡隨便走走算了。要不,咱們去正陽門那裡轉一轉。主子散散心,回來,歇了中覺,太子那邊的奏事匣子也就該送進來了。」

  武丹聽了,也說:「馬大人說得對。不過,正陽門那裡今天要處決犯人,怕壞了主子的興致。」

  康熙卻不以為然地沖武丹說:「哦?你這個馬賊頭子,一輩子殺了多少人呢?沒罪的你還殺過不少呢,今天殺有罪的,你倒害怕了。走,咱們就去看殺人去!」

  正陽門一帶,與康熙初年相比,大不相同了。這裡,早已是人煙稠密,商販雲集的鬧市。康熙等人,一路說說笑笑,走走看看;倒也心曠神抬。突然,前邊擁過一群人來,全身掛孝,打著靈幡,抬著棺材。馬齊詫異地說:「哎,這幫送殯的人,怎麼沒人哭呢?」

  康熙笑了:「馬齊呀,你真是個書獃子。這夥人,是給今兒個要處決的人犯邱運生收屍的。現在人還沒殺,他們哪兒敢哭啊!」

  馬齊想起來了,今兒個順天府要處決的犯人,確實叫邱運生。這個人今年六十八歲了,卻強姦了一個佃戶的十七歲少女,逼得這個女孩子上吊了。這樁案子還是經他馬齊的手,擬出處置條陳,經皇上御批「斬立決」的,怎麼自己就忘了呢。他不由得向皇上遞去一個惶恐又敬佩的眼神。

  京城的人愛看熱鬧。太平盛世,殺人的事又難得一見,所以,今天正陽門外,萬頭攢動,來瞧法場的人特別多。刑場四周的酒樓上,看得清楚,又不挨擠,人人都想進去。掌櫃的便趁機發財,二兩銀子放一個人。馬齊、佟國維他們怎敢讓皇上去和百姓們擠法場啊,便拿出二十兩的一錠大銀,往掌櫃手裡一遞,護擁著康熙來到樓上,揀了一個臨街靠窗的位置坐下了。

  康熙要看殺人,並不是什麼心血來潮。他在御筆勾決這個犯人時就納悶,邱運生六十多歲了,一個棺材瓤子,竟做出這樣傷天害理的事兒來,真讓人想不通。他想看看,這邱運生究竟是什麼樣的土老財?

  剛坐下不久,只聽下邊一陣鳴鑼開道的吆喝聲,行刑的隊伍開過來了,順天府的府尹隆科多是監斬官,騎著高頭大馬走在前邊。刑名師爺擎著朱紅的天子令箭緊隨其後。一隊兵丁押著囚車,車子裡站著待決的死囚犯人。兩名劊子手穿著紅布坎肩,喝得滿臉通紅,高舉著鬼頭大刀,威風凜凜地站在檻車上。看熱鬧的人群中,發出一陣陣叫喊聲:「來一段呀!」「怎麼,你這死囚這麼膽小,是嚇迷了,還是個啞巴呀?」

  那死囚站在檻車裡,昂著頭,閉著眼,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此刻,聽見人群中的喊聲,他突然睜開雙眼,大聲罵道:「你他娘的才是啞巴呢!哼,早死早托生,晚死沒孝子。二十年後,老子還是一條好漢!」

  此言一出,人群中炸起一片叫好聲。康熙和幾位大臣卻愣住了。嗯?今天要處決的,明明是圖奸害命的犯人,六十八歲的邱運生,可聽這聲音,不像是個六十多歲的棺材瓤子啊,再仔細一打量,啊?!囚車裡站著的犯人,一條烏黑油亮的大辮子搭在腦後,聲音宏亮,面目英俊,分明是個年輕的後生,二十六八歲的小伙子。怎麼換人了,這是怎麼回事?康熙皇上剛才還興致勃勃,談笑風生,見了這情景,臉上的表情,馬上可就晴轉多雲又轉陰天了。馬齊和佟國維更是嚇得面色煞白。為什麼?他倆是上書房大臣啊,出了這「殺場換死囚」的事,又讓皇上親眼看見,他們擔不起責任哪!馬齊戰戰兢兢地說:「主子,奴才是不是下去問一聲……」康熙鐵青著臉,從牙縫裡迸出一句話來:「忙什麼,看他們怎麼收場!」

  馬齊不敢吭聲了。佟國維的心裡更是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地翻個兒。今天的監斬官順天府尹隆科多,是佟國維的本家侄子。佟國維知道,這個案子,肯定是上上下下串通一氣,做了大手腳。如果皇上震怒,追查起來,隆科多責無旁貸,他佟國維也難免受到牽連。可是,皇上已經發怒,馬齊剛碰了釘子,他佟國維又怎敢開口說話呢?急得他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轉來轉去,卻一點主意也想不出來。

  午時三刻到了。監斬官隆科多向供在台上的御批令箭行了禮,然後轉身下令:「時辰已到,劊子手。」

  「在。」

  「行刑!」

  「扎!」

  兩個滿身橫肉的劊子手,快步來到死囚跟前。一個手提犯人的辮梢,一個高舉鬼頭大刀,眼睛盯著監斬台,但等一聲「斬」字令下,那死囚就要身首異處了。

  此刻,馬齊可真急了。處決邱運生的斬票,是他馬齊親手寫的,人頭一落地,死無對證,他馬齊渾身是嘴也說不清這事兒了。不行,就是沖犯了皇上,自己落個死罪,也不能讓這個假邱運生死了。想到這兒,他三步並作兩步跑到窗前,向下邊大喊一聲:「刀下留人!」

  這一喊不要緊,菜市口看熱鬧的人群中一陣騷亂。擔任護衛的士兵以為是有人要劫法場,有的擁過來看住犯人,有的擠過去護住監斬官,還有幾十名戈什哈,拔出腰刀,一聲呼嘯,擁進了酒樓。他們哪兒知道,這地方,如今不能隨便亂闖了!現成放著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魔王武丹在皇帝身邊,這幾十年的老侍衛,他能白當了嗎?那武丹見眾人吵吵嚷嚷地要衝上樓來,他大吼一聲,來到樓梯口,上來一個,就被他抓住一個,抓住一個就扔下去一個,回頭還衝著佟國維和馬齊高聲怒罵:「你們兩個混蛋,愣著幹什麼,沒看見給主子惹禍了嗎?還不趕快想辦法。」

  一句話提醒了佟國維,他急忙來到窗口,衝下面大喊:「隆科多,我是你三叔佟國維,佟中堂。你小子聽見了嗎?趕快讓你的人從這裡滾出去,你也給我滾進來回話。」

  在這場混亂中,康熙一直是穩如泰山,一言不發地注視著事態的發展。剛開始時,他懷疑是馬齊等人收了賄賂,和下邊通同作弊,後來,見馬齊出面制止殺人,才略微放了點心。此刻,聽佟國維「滾出去」、「滾進來」地亂喊一氣,倒撲哧一下笑了。就在這時,隆科多提著袍子,一溜小跑地上得樓來,「叭」、「叭」,打下了馬蹄袖,跪在佟國維的面前:「三叔,不不,佟中堂,卑職不知您老駕到,有失迎候……」

  不等他說完,佟國維又是一聲斷喝:「瞎了眼的奴才,給我磕的什麼頭,沒看見聖駕在此嗎?」

  隆科多機靈靈打了個寒戰,抬頭看見端坐不語、厲顏厲色的康熙,更是手足無措,冷汗遍體。他膝行幾步來到康熙面前磕頭:

  「奴才隆科多叩見主子。不知主子爺召奴才來,有何訓示?」

  康熙用冷冷的眼光盯著隆科多,沒有立刻說話。這個隆科多,在皇上第三次親征噶爾丹時,曾經做過御帳親兵。可是,事情過去好多年了,康熙雖然覺得有點面熟,卻又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康熙知道,這京城順天府的府尹最好當,也最難當。幹好了,立刻就能升賞,干砸了,也馬上會受到處分。見隆科多嚇得渾身顫抖,康熙放緩了語氣說:

  「哦,你就是隆科多嗎?是由武職改任文職的吧?做到京師府尹不容易呀,好好再干幾年,熬個督撫也不難,是嗎?」

  皇上這話說得莫測高深。隆科多情急之下,竟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就在這時,京城步軍統領衙門的主管趙逢春來了。他是聽說法場上出了亂子,帶著兵丁來鎮壓的。來到以後,又聽說監斬官被叫上了酒樓,便前腳後步地追了上來,不防迎面碰上了老上司武丹。武丹見趙逢春闖了上來,便厲聲喝道:「趙逢春,主子爺御駕在此,你不奉召喚,為何擅自帶劍上樓?!解下佩劍,先退下去!」

  康熙聽見這話,說了聲:「武丹,讓趙逢春留下,這事也該著他管,聽聽有好處。嗯——隆科多,朕剛才問你的話,你還沒回呢。朕是說,朝廷沒有虧待你,為什麼你竟敢如此膽大包天,偷梁換柱,幹出這等枉殺無辜、草菅人命的事兒來?講,你收了多少賄賂,真邱運生現在窩藏在哪裡?」

  康熙這一問,隆科多更不知如何回答了。面前站著的上書房大臣佟國維,是他的同族三叔。當年,隆科多年幼,父親患病去世時,族中的人,貪圖他們的家產,鬧得一塌糊塗,逼得他們孤兒寡母幾乎要自盡。這位三叔身為族長,卻隔岸觀火,見死不救。打那以後,兩家就結下了怨仇。直到隆科多當了皇上的侍衛,這才又有了交往。此刻,在皇上嚴詞責問之下,隆科多不由得心中懷疑,嗯?莫不是這位三叔又在陷害我嗎?想到這兒,他磕了個頭,回奏道:「主子,請不要聽信讒言。主子的話,奴才承受不起。奴才不明白,難道這犯人——他,他不是邱運生?」

  佟國維一聽就明白了。哦——隆科多這是話裡有話呀。可是皇上在跟前,他又不敢開口。正猶豫呢,康熙卻上火了:「武丹,你聽聽,隆科多這話說得可真夠新鮮的。案子出在他手裡,他倒不明白了,還說朕是聽了讒言。好好好,朕馬上讓你明白。來人,去把那死囚帶到這裡來。」

  不一會,被捆得像米粽子似的「假邱運生」帶來了。兩個戈什哈照他腿彎裡踢了一腳,這囚犯便跪在了康熙面前。樓上樓下幾十號人,鴉雀無聲,靜等著看康熙如何發落。酒店掌櫃的也乘機溜了過來,躲在屏風後面瞧熱鬧。武丹是幹什麼的呀?一下子就看見了。他二話不說,「啪」的一巴掌扇了過去,把店主打了個趔趄。康熙連忙叫了一聲:「武丹,不得無禮。他是店主,咱們是客人嘛。來來來,掌櫃的,你坐到朕身邊來。」店老闆捂著被打得發燙的臉頰,走上來見了禮,然後小心翼翼地坐下。從剛才那一陣鬧哄中,這老闆已經知道了,上座的是當今萬歲爺。心想,嘿,要不是剛才被那位黑爺爺打了一巴掌,我能有福坐在皇上身邊嗎?嗯,這一巴掌挨得值,說不定是祖上修下的福呢!

  康熙問話了:「你這死囚叫什麼名字啊?」

  那人並不害怕:「回大人,小的叫邱運生。」

  「什麼地方人?」

  「密雲縣人。」

  「哦,家裡有什麼人哪?」

  「三個兒子,三個媳婦。」

  康熙心中暗笑,哼,你還不到三十歲呢,三個兒子都娶媳婦了:「那我再問你,有孫子嗎?孫子娶媳婦了嗎?」

  康熙這話,不是憑空問的。這件案子的原由始未,康熙早就看到刑部的奏折了。那被邱運生姦污的女子,是邱運生的孫子媳婦領進邱家的。可這假邱運生,比真邱運生年輕了四十歲,他怎麼會有了孫子,就是有也娶不了媳婦啊。那囚犯呢,最怕的就是問他有沒有孫子。可是,越怕問的,上邊偏又問下來了。他只好梗著脖子硬頂:「咳,這些事都問了幾百遍了,要殺便殺,囉嗦個什麼呢?」

  馬齊怒斥一聲:「放肆,好生回話,小心掌嘴!」

  康熙擺擺手,止住了馬齊:「你不是邱運生,年齡不對,口音也不對。你分明是山東人嘛,為什麼要假冒邱運生,替他送死呢?」

  「我……我……我就是邱運生。你們快把我斬了吧!」

  康熙皇上朗聲大笑:「哈……邱運生六十八歲了,你一個年輕人,裝得像嗎?好好說,你存心替人送死,必有冤情,說清了才能救你的命啊!」

  那犯人低下了頭,不再言聲了。店老闆坐在一邊看不下去,出來說話了:「萬歲爺甭問了,這是明擺著的事兒。小人在這菜市口開店見得多了,這叫『宰白鴨』。」

  康熙心頭一驚,脫口問道:「什麼,什麼?什麼宰白鴨?」

  「萬歲爺不知,如今,有那一等一的大戶,犯了法,又不想去死,就花錢買個替身。常言說:有錢能使鬼推磨,只要銀子花到點子上,衙門的師爺辦法多著呢。要是人犯尚未拿到,這替身好補一點,隨便抓個人送進大牢就行。錢呢,也可以少花點。假如正犯已經抓住,下到大牢裡,那錢可就花老了。縣裡、府裡、刑部,一直到監牢的小頭目,哪一關不打點好,能辦成事兒啊?到了行刑時,監斬官就是看出來了,也不敢吭聲,說出去,要得罪多少人哪!這就叫宰白鴨。凡是當白鴨的,不是窮得沒法兒活,就是家裡出了大事,急等用錢,只好拿命去換了。唉!造孽呀!」

  那犯人聽到這裡,早已忍不住了。他伏在地上,放聲大哭:「爹爹呀,孩兒對不起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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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張五哥君前訴冤情 十三爺府邸賞親兵

  酒店掌櫃在康熙面前述說了宰白鴨的事,觸動了假邱運生的真情。他伏在地上號啕大哭。康熙早就氣得臉色發白,手足顫抖了。他嚴峻地掃視了一下身邊侍立的大臣們,又對跪在地上的假邱運生說:「你,你不要哭。告訴你,朕即是當今天子。有什麼冤情你只管說出來,朕會為你做主的。」

  那人一聽皇上就在眼前,越發哭得厲害了:「萬歲,不能啊。小人若是今日不死,邱家知道了,我爹張九如可就沒命了……」

  康熙陰沉著臉,叫了聲:「隆科多!」

  「奴才在。」

  「你聽見了嗎?這可是你順天府的事兒。速派你的人立即出動,把邱家的人全部扣押起來。張九如若是有個好歹,朕惟你是問!」

  「扎。」隆科多立即飛身下樓,佈置兵丁。一邊去扣押邱家的人,一邊封鎖路口,嚴防來收屍的邱家家丁出城走露消息。樓上,那犯人卻向康熙皇上哭訴了他悲慘的家史:

  原來,這個冒充邱運生替死的犯人不是別人,正是十三阿哥胤祥在桐城碰上的那個私鹽販子張五哥。這張五哥祖籍山東新城縣。他父親張九如那一代,兄弟十人全是武林高手,開著一家鏢局。到了康熙二十年以後,天下太平,鏢行的生意越來越清淡了,就賣了局子,置了田莊,棄武就農。康熙四十四年大旱,莊稼顆粒不收,張五哥仗著一身武藝和幾位叔伯弟兄幹上了私鹽販子,賺了幾個錢,想拿回來養家,哪知回家一看,族裡十門父老兄弟除了他父親張九如和一位嬸子之外,全都餓死了。爹爹也已是奄奄一息。可是張五哥前腳進門,府裡的差役後腳就來逼要賦稅銀子。幾句話不投機,那衙役一棍子把張九如給打倒了。張五哥一怒之下,奪過棍子,打倒了衙役。誰知用力過猛,那衙役竟被他打死了。

  聽到這裡,康熙有點不相信了,忙問:「哎,不至於餓死那麼多人吧?朕向山東發放了賑濟糧嘛。」

  「唉,萬歲爺不知道,朝廷的救濟糧十成能有二成落到百姓手裡,也就算燒了高香了。」

  康熙更是震驚了,啊!?吏治敗壞,竟到了如此嚴重的程度嗎?他看了看張五哥說:「張五哥,你說下去。」

  張五哥說,他無意中殺了人,怕官府來逼命,便連夜背著父親,逃出新城,在外靠打拳賣藝,父子倆混過了三年。後來,他們來到順天府密雲縣,想不到邱運生和那個被張五哥打死的衙役是親戚。張五哥一露面就被邱家認了出來,不由分說把他扣在莊上。正巧邱運生犯了案子,他強姦少女逼死人命,按大清律應該殺頭。可是邱家有錢有勢,當然不願意讓邱運生去死啊,於是,就想出了這個宰白鴨的主意。他們對張五哥說,如果他願意當這白鴨呢,邱家情願出一千兩銀子,給五哥的父親張九如養老送終;張五哥要是不干呢,邱家就把他們爺倆按「在逃的殺人兇犯」送官治罪!張五哥一掂算,左右是個死,當了這個白鴨,死我一個卻能救了父親一條性命,便答應下來。至於邱家怎麼花錢打通關節、走門路換人,張五哥就不知道了。就這麼稀里糊塗地被送進了大牢,又押上了刑場。

  這一番話說得康熙心驚肉跳。這些年他一直慶幸自己創建了「康朝盛世」,讓老百姓過上了太平日子。卻不料戶部出了那麼大的虧空,刑部又出了宰白鴨的事,而下邊吏治敗壞,貪贓枉法也到了令人不能容忍的地步!安徽風陽剋扣賑濟糧食,上書房大臣們說不過是一城一地如此,可現在,山東新城,也出了這樣的事!唉,朕老了,糊塗了。朕不該掉以輕心,什麼事都由著太子和上書房大臣去辦。現在可倒好,竟然鬧出這等聞所未聞的奇冤大案來。這,這叫朕如何處置呢?

  瞧著下邊跪著的、哭得淚流滿面的張五哥,康熙是又可憐、又心疼。心想:唉!一個精通武藝的五尺高的男子漢,為生活逼迫、形勢所逼,竟然甘願賣身替別人去死,以保老父的性命,孝心可嘉呀。就憑這一點我也要把他救下來。可是,他先打死了催交賦稅的衙役,潛逃在外,又代人送死紊亂法紀。這兩條罪加到一起也該殺頭了。怎麼才能救下張五哥呢?康熙沉吟了好大一會,才慢吞吞地問:「馬齊,依你看,這張五哥有沒有可恕之情呢?」

  馬齊一聽這話,馬上明白了皇上的意思,連忙回答:「回萬歲,邱運生一案事關重大。他們居然敢在天子腳下做出這調包換人之事,肯定是相互勾結、上下串通好了的,此案必須查實重處。至於張五哥,不過是這大案中的小案。他失手打死了人,那是為了保護自己的父親,乃至誠至孝之舉,律無死罪。皇上以孝道治天下,豈能讓張五哥再擔罪責?」

  馬齊的回答十分得體,正說到康熙的心坎兒上。他默默地點了點頭說:「嗯,說得好。朕思謀著,也是要取張五哥的一個『孝』字。不過有罪不罰,似乎也不妥。嗯——這樣吧,趙逢春!」

  趙逢春應聲答道:「奴才在。」

  「你把這張五哥帶回去,按犯法自首的條例,在營中枷號三日。然後,安排他在你手下當差吧。」

  「扎!」

  趙逢春帶著張五哥下去了。康熙的神色突然嚴峻起來:「馬齊,佟國維,今天朕親眼瞧見了這宰白鴨的事,確實是觸目驚心啊!邱運生是朕親自審定,御批處決的犯人,下邊還敢做手腳,如此看來,天下屈死的冤魂恐怕多得很呢。吏治、法制敗壞如此,不能不令人擔憂。你們即刻傳旨,今年秋天,全國要處決的犯人一律停止,要逐個的查一下,是不是還有宰白鴨的事。另外,傳旨給刑部,明日起封印,聽候查處。」

  馬齊連忙答應:「扎。不過……刑部封印,全國清查,此事非同小可,應該由何人來主持呢?請萬歲降旨。」

  康熙看了馬齊和佟國維一眼,對面前的這兩位上書房大臣,他還沒有完全放心。張廷玉倒老實本分,可是御前又離不開他。突然,一個奇異的念頭在康熙心中升起,他緩緩地說:「嗯,這樣吧,太子和四阿哥、十三阿哥忙著清理戶部的虧空,此時不便調動。大家不是都說八阿哥精明能幹嘛,這事就交給胤祀去辦吧。」說著站起身來,就要下樓。

  馬齊連忙答應一聲,又跪在康熙面前說:「皇上,今天奴才在情急之中行事魯莽,驚了聖駕,請皇上治罪。」

  康熙朗聲大笑:「哈哈哈……馬齊呀,如果不是你大喊大叫地讓下邊停刑,這會兒,你的頂子就被朕摘掉了!上書房大臣位居宰相,協理朝政,處置機務,當機立斷,為君分憂,是你的職責嘛。哎?佟國維,這隆科多朕怎麼看著面熟呢?是不是你們佟家的人?

  佟國維連忙回答:「回主子,隆科多是奴才的侄子。當年主子爺西征的時候,他當過侍衛。」

  康熙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哦,這就對了……」至於什麼對了,康熙沒往下說,眾人也沒聽明白康熙的意思,可誰敢再問呢,只好簇擁著皇上出門上轎回宮去了。

  卻說十三阿哥胤祥在阿蘭那裡碰了釘子,懷著一肚子的怒氣、怨氣和晦氣回到自己府上。心中不痛快就借酒澆愁。誰知,酒不醉人人自醉,舉杯澆愁愁更愁,喝了個酩酊大醉。大丫頭紫姑見了連忙過來照顧他,又是讓人燒醒酒湯,又是往他嘴裡放醒酒石;又是幫助他脫換衣服,又是捶背摩掌胸口,好一通忙活啊,才讓這位十三爺心裡稍微平靜了一些。就在這時,門上人進來稟報說,施世綸、尤明堂二位大人帶了一大幫人來拜見。紫姑立刻回答:「不行,你去回施大人,說十三爺酒喝多了已經睡下了,請他們明兒個再來吧。」

  胤祥「騰」的一下從床上坐起來說:「不,傳我的話,有請!」回過頭來對紫姑說:「皇上有句口頭禪,明天還有明天的事兒。這麼晚了,他們來肯定有要緊的事,我怎麼能不見呢?」說著,翻身下床,穿好外衣,迎了出來。啃,來的人還真不少。施世綸、尤明堂領頭,後面跟著四五十人,都是在戶部當差的戈什哈。這些人,原來是胤祥當年習武練兵時精心挑選的大帳親兵,對胤祥絕對忠誠,絕對可靠。胤祥奉旨去戶部時,把他們全帶了過來,交到施世綸手下辦差。今天,胤祥瞧著他們全來了,十分高興,忙叫人多搬些凳子來,讓他們全都坐下來說話。

  施世綸上前見禮:「十三爺,您不要張羅了。我們深夜來拜見您,不會久坐。我和老尤還有這幫兄弟是向您辭行來的。」

  十三爺一愣:「什麼,什麼?辭行!你們辭的什麼行啊?」

  「哦,回十三爺,是這麼回事,傍晚,皇上和太子一起召見了我們,說戶部差使停辦,讓我出任山東巡撫,尤明堂去雲南當布政使。旨意很急,明天準備一下,後天一早就要離京赴任去了。」

  十三爺更不解了:「啊?!你說什麼,戶部的差事停辦了,我怎麼一點風聲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在茶裡放藥的事兒?不行!你們先在這兒坐著,我即刻遞牌子請見,和皇上當面說清,不能讓你們為我背黑鍋。」

  施世綸急忙上前攔住他說:「十三爺,您先別生氣。我和老尤從京官到外任只是平調職務,並沒有降級。皇上是為了保全我們哪!剛才,我們去見了四爺,四爺也是這樣看的。他說,走了,走了,一走就了。太子讓欠債的官員以十年為期歸還欠款,等於是不還。這國庫眼看就要弄出大窟窿來,我們怎麼能擔待得起呢?所以,皇上這樣安排我們,是愛護,是保全。十三爺,您可不能意氣用事,把皇上的苦心理會錯了。」

  胤祥頹然坐下,不再作聲了。他仔細一想,施世綸說得對。太子既然背著父皇把風放出去了,父皇假如改了太子的決定,那太子就會立刻威信掃地;不改太子的決定,施世綸、尤明堂就得吃不了兜著走。嗯,看來父皇深謀遠慮,不能不佩服啊。

  尤明堂見胤祥只顧低頭沉思,以為他一定是心中不安,忙上來勸解:「十三爺您不用擔心。皇上連我和施大人還要想方設法地保全呢,對您就更不用說了。您消消氣,寬心地等著,估計聖旨很快會下來的。」

  胤祥感激地看了他們一眼,站起身來,走回裡屋,拿出一疊紙來,向眾人一亮說:「施大人,尤大人受了皇恩,奉調出京了。你們這四五十人原先是我的親兵,現在怎麼辦呢?難道回兵營去任人作踐嗎?當年,你們跟著我在木蘭圍場練兵時,我就想提拔你們,後來又帶你們到戶部,希望你們能掙個綵頭,熬個出身,想不到事情變化這麼快。幸虧我早有準備,在兵部弄了這幾十張委任扎子,現在發給你們。不論年紀大小,資歷深淺,從今兒拿到扎子起,全都升為千總,在北京補缺。明兒個,我親自去見趙逢春,讓他為你們安排。這下,你們大伙也可以安心,我也算對得起你們了……」

  胤祥說著說著動了真情,禁不住熱淚盈眶。下邊坐的幾十名軍士更是感動得五內俱沸,「刷」的一下全跪下了:「十三爺,您老待我們真是恩重如山。往後,有用得著奴才們的地方,只要您一聲吩咐,哪怕是赴湯蹈火,我們也決不皺眉。」

  胤祥激動地說:「哎,瞧你們說的。皇上知道愛惜施大人、尤大人,難道我就不知道心疼你們?別看我老十三是個愣頭青,可是忠好善惡我心裡清楚得很。好了,都起來吧。老施老尤,按理兒,我該擺下酒宴,為你們餞行才對。可是今兒天晚了,我剛才又多喝了點兒,再說,明天你們還得準備上路,就不再留你們了。請各位多多保重,咱們後會有期!」

  第二天一早,胤祥一起床,家人就來稟報說:四爺府上的戴鐸來了,說四爺有重要的事要和十三爺商議,請十三爺馬上過去。胤祥昨天喝醉了酒,今天本來不想出門了,可是四哥派人來傳話,又不好不去,便連忙洗漱了一下,出門一看,戴鐸恭恭敬敬地在門口等著呢。這個戴鐸個頭不高,卻兩眼炯炯有神,因為辦事幹練,經四爺保奏,已經在外邊當了知府。可他是四爺家的包衣奴才,所以,只要回到京城,照樣住在四爺家,也照樣給四爺跑腿當差。他的身份,他在四爺心目中的地位,不容忽視。胤祥微微一笑,隨便問了一聲:「哦,戴鐸,是你來了。勞你久候。出了什麼事兒,這樣著急呀?」

  戴鐸見胤祥出來,連忙上前打千:「十三爺,奴才戴鐸給您請安了。四爺命奴才來請您,奴才也不敢問是什麼事,只是……」

  「唉!說嘛,怕什麼。」

  「扎。聽消息說,今兒早上傳下聖旨,讓八爺帶人去把刑部給封了。人們紛紛傳說,八貝勒府的侍衛、親兵、太監,連順天府的衙役、戈什哈全都派了差事,陣勢大得嚇死人。奴才猜想,是不是為了這件事,四爺才讓奴才來請十三爺的。現在太子和三爺也在四爺府上呢。」

  胤祥聽到這消息,心中猛然一驚。刑部衙門非同小可呀,那是執掌天下生殺大權的地方,為什麼說封就封了呢?看來其中必有道理。他來不及多想,便打馬揚鞭,隨著戴鐸,向四貝勒府飛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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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查刑部太子心不寧 乍奉差胤祀耍威風

  四貝勒府可不是個沒規矩的地方。咱們前面交代過,四爺胤禎是朝中出了名的「冷面王」。在外頭,他處事謹慎,少言寡語;在家裡,那更是治家嚴謹,說一不二。不知道底細的,只看到了他的「冷」,冷面冷語,以為他是個鐵石心腸,不通情理的人。其實,他是面冷而心善。就說這府裡吧,上自管家,下至奴僕,上上下下幾百號人,個個都受過他的大恩。他從來不在僕人身上作威作福,而且賞罰嚴明。那位去請十三爺的戴鐸,不就是從家奴升成管家,又從管家放出去當了知府的嗎?知府這官兒不算小了,五品黃堂!要靠在外面鑽營、巴結,得多少年熬啊。所以閤府上下,對四爺是又感激又尊敬。常言說「敬而生畏」,只要四爺一聲令下,沒人敢消極怠工,更沒人敢抗命不遵。今天,戴鐸奉命請來了十三爺,他把胤祥送到後花園門口就不走了,輕聲說:「十三爺,您老見諒。奴才只能送您到這兒,不奉我們四爺的傳喚,園子裡奴才不敢進去。」

  胤祥知道四哥家規嚴,笑了笑說:「好好好,我認識路。戴鐸,忙你的去吧。」

  怎麼?這後花園為什麼管得這麼嚴呢?原來,這裡雖然花木扶疏,亭台樓閣。水謝魚池樣樣俱全,卻是四阿哥胤禎的書房所在,是他念佛靜修,思考問題之處,也是他接見親信商議機密大事的地方。家人僕役,哪怕是混到了戴鐸這樣的地位,混到了如今的管家高福兒的位置,不奉特別召喚,也不能越雷池一步!

  十三爺來的時候,太子、三阿哥和四阿哥都在園子裡的涼亭上,看來,他們已經談了很久了。除了這三位皇子,還有一位四十來歲的書生坐在一旁,正在為太子算卦。他的身邊放著一副枴杖。胤祥認識,知道他就是四哥十分器重和信任的布衣書生鄒思明。這個鄒思明,咱們在第三卷中說到過他。康熙二十二年,南京科場出了舞弊大案。鄔思明煽動舉人們鬧事,五百多人,抬著財神衝進貢院,把主考嚇得抱頭鼠竄。因為風波鬧得大大,康熙聽了高士奇的進言,沒有大殺大砍,只處決了幾位主考,可是鄔思明卻因帶頭鬧事,而被朝廷下令通緝。打那以後,鄔思明潛逃在外,流落江湖十幾年,一直等到大赦,才保住了性命。後來,胤禎奉旨出巡,半路上遇見了鄔思明。倆人說得投機,四爺便收下了他,帶回府裡,敬若上賓。在外邊給他買了房子,還專門在不准家人隨便出入的後花園裡,給鄔思明修了一座小書房。這鄔思明又黑又瘦,其貌不揚,還是個瘸子。有個家人無意中說了句笑話,說「鄔先生走路好似風擺楊柳」。不想,讓四爺知道了,他一怒之下,把那個家人打發到西域充軍守邊,品嚐那「怨楊柳」的滋味去了。從此,府裡上下人等,對這位鄔先生,再不敢有一句二話,也再不敢有半點不敬。

  那麼,今天,為什麼太子、三阿哥都來聽鄔思明算卦呢?還是因為咱們前天講過的那個「宰白鴨」的事兒。康熙皇上在菜市口,靈機一動,任命八阿哥胤祀去清理刑部。這旨意一下,太子可坐不住了。這麼大的事兒,皇阿瑪怎麼連個招呼都不給我打呢?他心中沒底兒,就拉著三阿哥來找四弟了。

  十三爺進來,鄔思明只朝他點頭招呼了一下,繼續往下說:「太子,從卦象上來說,這是個否極泰來的吉卦。依學生看來,並沒有什麼大的妨礙。您正和四爺、十三爺忙著戶部的事,抽不開身。皇上臨時決定,把清查刑部的差,派了八爺,這也是常情嘛,有什麼可疑慮的呢?學生送太子八個字:『但做好事,休問前程』。」

  「唔?此話怎講?」太子不解地問。

  鄒思明從容不迫地說:「太子容稟。您只要按皇上的教誨,為君分憂,為國分憂,修身養性,努力去做就是了,不要擔心自己的前程。太子立為儲君已經三十多年了,皇上能為這點小事,遷罪於您嗎?」

  太子一想,唔——對呀,宰白鴨的事兒,與我無關。刑部的差既然派了老八,讓他折騰去吧,我管他幹什麼。這麼一想,他放心了。這些時,為了戶部的事,與十三弟鬧得不愉快,見老十三來了,太子也不想在這兒多待,便對三阿哥胤祉說:「三弟,鄒先生既然這麼說,我也放心了。咱們不談這事兒了,走,陪我去看看你編的新書法。」說完,拉著胤祉走了。

  胤祥心中一陣不痛快:這是怎麼回事?大清早急急忙忙地把我叫來,說是要商議大事,怎麼我一來他就突然走了呢?他這兒正生氣呢,不防鄔思明冷冷地撂出一句話來:「四爺、十三爺,請恕學生直言,太子的地位,恐怕危險了!」

  胤禎大吃一驚,「什麼,什麼?鄔先生,請說明白點。」

  鄔思明成竹在胸,不慌不忙地說:「四爺,事情明擺著。太子在位已經三十多年,皇上對他是又疼愛、又不滿。這次戶部的差事辦砸了,辜負了皇上的一片苦心。就在這節骨眼上,刑部又出了事,皇上卻派了八爺去當欽差。這是因為朝野上下,都在稱讚八爺的才幹,皇上是在有意地試探一下八爺,看他能不能辦好這件事。當今皇上乃千古少見的英明之主,這個決策不是輕易做出的。說白了,是皇上要在辦事的能力上,拿八爺和太子做個比較。如果八爺把刑部的差事辦得讓皇上滿意,那太子……」

  鄔思明突然停住口不說了,但是,胤禎和胤祥不是糊塗人,他們能聽不出這話外之音嗎?父皇是要在太子和老八之間做個考查,做個選擇。胤禎也好、胤祥也罷,是朝野上下公認的「太子黨」的人,如果太子倒了,他們的命運又將如何呢?四爺胤禎謀事細密,他疑惑不解地瞧著鄔思明問道:「鄔先生,至於這麼嚴重嗎?」

  「嗯,還不止如此。四爺您想啊,皇上要在太子和八爺之間做個比較,這樣的事,當然不能先和太子商量。可是太子協理朝政已經多年了,皇上決定的事,在下聖旨前,先給太子透個風,也不為過啊,皇上卻沒有這樣做。君臣父子之間,疑慮、提防和不信任,到了如此嚴重的地步,這,不是好兆頭啊!」

  四爺沉思著,又問:「嗯——先生說得有理。照您這麼說,我們也要做些防備才對,是嗎?」

  鄔思明淡然一笑,寬慰說:「哦,四爺和十三爺倒不必過於擔心。這次戶部差事停辦,皇上把施世綸和尤明堂都放了外任,而且限期出京,不容遲緩。這是皇上為國家保存精英,保存忠良大臣的一片苦心哪。對他們兩個尚且如此,對您們二位實心辦差,又沒大錯的皇子,聖上豈能不加保全,一概貶斥呢!」

  胤祥急了:「鄔先生,那,那我們哥倆該怎麼辦呢?」

  「十三爺,請稍安勿躁。學生剛才所說,不過是以大局而論。刑部的事,不是十天八天能辦完的。太子再無能,皇上也決不會說廢就廢。請四爺、十三爺給學生一點時間,讓我多看看,多想想,然後為四爺獻一良策。至於眼下嘛,學生能饋贈二位的,只有四個字:靜觀待變。」鄔思明站起身來,略一拱手:「四爺、十三爺,學生告辭了。」說完,拄著枴杖頭也不回地逕自去了。

  胤祥被鄔思明這番話說得心神不寧,他擦了擦腦門上的汗,正要說話,卻被四阿哥胤禎攔住了:「十三弟,你不要著急上火,還是我那句老話,天塌下來有大個子頂著呢。你也不要再耍小孩子脾氣,什麼事都攬著。咱們就按鄔先生說的,靜觀待變,瞧老八能折騰出個什麼樣來。好了,好了,你什麼都別說了。告訴我,你去看阿蘭了嗎?給四哥講講你的艷遇如何?」

  胤祥垂頭喪氣地把去見阿蘭的情形說了一遍,末了又說:「四哥,我真不明白,看阿蘭的樣子,像是變了心,可又像有什麼難言之隱。那任伯安呢,又非逼著她到我身邊來。莫非,他任伯安想打我的什麼主意不成?」

  四爺思忖了一下說:「嗯,你想得對。阿蘭是變了心,還是有苦難言,你可以暫時不去多想。即使她真的變了心,也沒什麼可惜的。天下好女子多得很,你還怕娶不上福晉嗎?但是,任伯安這個人,咱們可不能不防。我派人打聽過了,這個小小的京官書辦,在六部衙門裡說一不二,阿哥皇親家裡,他直出直進,是個讓人琢磨不透的神秘人物。他為什麼要打你的主意,打的又是什麼主意,你可得心中有數啊!」

  老四、老十三在這兒發愁,老八可正在那兒神氣著哪!一接到皇上派他當欽差去清理刑部的旨意,他馬上就明白,出風頭、顯能耐,就在這一回了。太子和老四、老十三辦砸了戶部的差事,我要是辦好了刑部的事,在父皇面前,誰高誰低,誰優誰劣,那還不是小禿頭上的虱於——明擺著的嗎?所以,聖旨一下,他馬上遞牌子求見,請父皇面授機宜。又大事鋪張,把步兵統領衙門的兵調來一部分,嚴密地佈置了刑部的關防。下令刑部大小官員,一律不許回家。而且封了大印,封了檔案,封了天牢,把個莊嚴無比的刑部鬧了個雞飛狗跳牆。他自己呢,卻穩坐府邸,按兵不動,一直到第七天的頭上,才擺出了欽差大臣、阿哥皇子的全副儀仗、執事,前呼後擁地來到刑部。順天府尹隆科多,見八爺的大轎來到門前,連忙飛跑幾步,跪在轎前請安:

  「順天府尹隆科多迎候八爺。奴才奉了九門提督趙逢春將軍的軍令,在這裡統管刑部關防。八爺有什麼吩咐,奴才當盡力照辦。」

  八阿哥胤祀,從容不迫地下了大轎,向隆科多虛扶了一下,滿臉堆笑地說:「隆科多,免禮,起來吧。你辦事很得力,這外面的事,我就指望你了。」一邊說,一邊邁開大步,進了刑部大門。門前站立的戈什哈連忙高喊一聲:

  「欽差大臣、八爺駕到——」

  這一聲喊不要緊,驚動了刑部大堂上的所有官員。他們被軟禁在這裡,說是:「集中辦差」,可是,大印封了,檔案封了,有什麼差事可辦啊。大伙坐在一起,你看我,我瞧你,大眼瞪小眼,已經七天了。今兒個,正在愣神兒呢,忽聽一聲「欽差駕到」的傳呼,幾乎是人人心驚肉跳,個個變貌失色,「刷」的一下,全都站起來了。滿族的刑部尚書桑泰爾,漢族的刑部侍郎唐繼成領頭,急急忙忙地迎到大堂外邊。但見八爺胤祀身穿團龍江牙海水袍子,項帶東珠,氣字軒昂地走了進來。他的身後,簇擁著十六名帶刀侍衛,三十二名太監。刑部官員們一見這陣勢,不敢怠慢,「啪啪啪」,馬蹄袖打得一片山響,齊刷刷地跪了下來。桑泰爾顫聲說道:

  「罪臣桑泰爾率刑部職官,跪迎欽差大人。恭請聖安,請八爺安。」

  胤祀神色莊嚴地走到上首,沉著臉,冰冷地說了一句:「聖躬安泰。」又突然換了笑臉:「二位大人請起,各位都請起吧。」說著,回身大踏步走上堂去,在正中的公案後邊坐下。待眾人都跟進來之後,他笑瞇瞇地開言了:

  「各位,這次本貝勒奉旨到刑部辦差,受命已經七日,可是忙於查閱檔案,沒來刑部看望大家,勞各位在此久候,你們也都辛苦了。」胤祀這個開場白,說得十分客氣,也十分體貼。刑部的官員們都在心中暗自慶幸,嗯,八爺不愧人稱八佛爺,果然能體諒下情。可是,沒容他們往下想呢,就聽胤祀口風一變,突然嚴厲起來:「眾位,國家設立刑部,為的是以刑法律條治理天下,使善良百姓能安居樂業、奸猾之徒無藏身之所。可是,在堂堂京師重地,聖上眼皮底下,竟然發生了『宰白鴨』這前古未有的醜事!我已查過,現在在押的四十八名待決死囚中,還有四人不是正身。你們身為朝廷大員,受大清的深恩厚澤,操天下之生殺大權,這樣做,對得起皇上的重托嗎?對得起皇上愛民之聖德嗎?」胤祀越說越氣,「呼」的站起身來,把堂木「啪」的一拍:「隆科多,你進來!」

  隆科多在門口候著呢。他真想不到,這位平日和善的八貝勒,發起脾氣來,竟是這樣的令人膽寒。聽見八爺喊他,連忙進來叩頭:

  「奴才隆科多在!」

  「摘掉桑泰爾、唐繼成的頂戴!」

  「扎!」隆科多一揮手,幾個如狼似虎的戈什哈擁了進來,把跪在地下的刑部尚書、侍郎的頂戴摘了。其餘官員見此情景,都嚇得臉色發白,冷汗直流,心中不住地打鼓,不知這位八爺抓住了他們什麼把柄。卻聽胤祀又開口了:

  「即日起,刑部所有官員,一律脫掉官服,在衙門辦差,隨時聽候本欽差傳喚問話,不准回家。你們都知道,我八爺從來是寬容的,等案子查清楚,奏明聖上之後,自會有公正的發落。」說完,看也不看下邊呆若木雞的眾官員,逕自走下大堂,到簽押房裡坐下披閱刑部的檔案文書去了。他心中暗暗高興,這一手「敲山震虎」唱得還不錯。看來,只要把這幫老官僚、京油子鎮住,刑部的事不難辦好。

  哪知,他剛剛坐下,九阿哥胤礻唐就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

  「八哥,恭喜恭喜,你好得意啊!」

  老八突然一驚,抬起頭來:「啊?哦,是九弟來了,你,你不是病了嗎?」

  老九嬉皮笑臉地說:「咳,我哪兒有什麼病啊,我是給八哥您瞧病來的。怎麼,八哥您一點沒感覺嗎,您病得可不輕啊,要不要我給你請個大夫?嘿嘿……」

  八爺糊塗了:「什麼,什麼,我病得不輕,九弟,你說什麼胡話?」

  「哈……八哥,你真是『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誰不知道,你在咱二十多個兄弟中是最有人緣的人,為什麼今天卻辦出這樣糊塗的事兒?」

  八爺更不明白了:「九弟,你越說,我越不懂了。我談不上有什麼人緣,不過是一向與人為善,仁義待人,不敢輕易作踐人罷了。今天……今天我辦了什麼錯事兒了。」

  「咳,你是真不明白,還是裝做不明白;我問你,你為什麼要自毀長城?」

  「什麼,什麼,我奉旨辦差,稟公辦事,誰是我的長城,我又怎麼自毀長城了?老九,你別給我繞圈子了好不好。」

  老九知道,戲唱到這兒,得換角了,「好好好,我說不清這事兒,你和他們說吧。」老九說著,向屋外叫了一聲:「十四弟,你們進來給八哥當面說吧。八哥,我還有事,先走了。」說完,頭也不回地甩手走了,把個八阿哥胤祀撂到這兒,正不知如何是好呢,一抬頭,老十四胤礻題帶著一個五十多歲的隨從模樣的人進來了。老八定睛一看,啊!這不是任伯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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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闖禁地任伯安放刁 受挾制眾皇子就範

  十四阿哥胤礻題辦事也真絕。他連個招呼也不打,就把任伯安帶到了刑部,這可把胤祀給難住了。如今,胤祀身為欽差大臣,奉旨清查刑部。這裡的事,朝野矚目,都瞪著眼瞧著他老八呢。十四弟呀十四弟,你怎麼這樣膽大包天,竟然把任伯安領到這兒來了呢?不過,這位八爺城府很深,平日十分注意自己的儀表,一向是喜怒不形於色。任伯安突然跟著老十四來這裡,他心中儘管吃驚,臉上卻一點兒也沒露出來。他裝作視而不見的樣子,笑著和老十四打招呼:「喲,是十四弟呀,你不是去視察陝甘軍務了嗎,什麼時候回來的?」

  這位十四阿哥胤礻題,今年剛滿二十歲,他和四阿哥胤禎是一母同胞。倆人的臉長得一模一樣,但性情卻絕不相同。四阿哥胤禎冷峻嚴肅,而十四阿哥胤礻題,卻豪爽放蕩。他大大咧咧地向八哥請了安,便笑呵呵地說:「好啊八哥,您可真有能耐。好傢伙,瞧瞧刑部這些官兒們,平日耀武揚威,好不嚇人。今天可倒好,你八哥一聲令下,他們就乖乖地脫了官袍,衣帽不整,既像一群叫化子,又像一群死了親爹老子的喪家犬。哈哈哈……」

  八阿哥剛才在刑部大堂上威風凜凜,出手狠辣,鎮住了刑部的官員,也出足了風頭。他正在暗自得意呢,想不到九弟突然闖進了刑部。他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打了一陣讓人琢磨不透的啞謎,就揚長而去了。緊接著,這位十四弟又帶了任伯安,而且大聲叫嚷,放言無忌。八阿哥不高興了:「十四弟,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怎麼還是這個脾氣?說話沒遮沒攔的,也不怕丟了皇子的身份嗎?」

  老十四滿不在乎地說:「咳,八哥,這有什麼?你十四弟就這個德行。怎麼,如今八哥你當了欽差,老弟在你面前說句笑話也不成嗎?」

  老十四說得不錯,他就是這麼個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氣。老八一想,在這兒不能和他叫真兒,得先把任伯安這老小子給治住。想到這兒,他臉色一寒衝著任伯安就發上火兒了:「任伯安,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

  任伯安躬身施禮,規規矩矩地回答:「回八爺,小的知道。這是刑部,是欽差大人八爺奉旨辦差的地方。」

  八爺的臉陰沉得可怕:「嗯?!既然知道,為什麼不奉召喚,擅來此地?你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地位嗎?難道你想上八爺我這兒來撞木鍾嗎?」

  八爺這話說得夠重了。哪知,任伯安根本不怕。他衝著八爺打了一躬,笑瞇瞇地說:「八爺,您老這話說得重了。小人哪兒有那麼大的膽量呢?不過小的侍候各位阿哥時間長了,今兒個隨十四爺來瞧瞧您老罷了。八爺何必生這麼大的氣呢?」

  八爺把手一揮:「哼!你不用在這兒耍嘴皮子。我問你,戶部追交欠款時,我聽說六爺、七爺還有十五爺的欠賬都是你替他們還的。你從哪兒弄來的這麼多銀子?」

  任怕安一陣好笑:「咳,八爺要說這話可就見外了。銀子這玩藝兒雖然好,可是生不帶來,死不帶走,我要它幹什麼?說實話,我沒有那麼多銀子。可是阿哥們有的在雲南倒賣藥材,有的在那裡開挖銅礦,有的呢,在興安嶺的金礦上收稅,還有的在柳條邊挖人參。這些事,阿哥們都不方便自己出面,就讓我老任去經管。我哪能顧得過來呀,只好派人去照應。這些人得了財也自然要孝敬我。其實呢,這都是阿哥們應該得的錢。我收下來,也不過是替阿哥們暫時保管一下罷了。阿哥有困難時,我不出錢誰出呢?就說上回那個老道張德明給八爺算卦的事兒吧,八爺一高興賞了他一萬兩銀子,又讓他當了白雲觀的觀主。咳,他一個出家人,要那麼多銀子幹啥,就轉送給我。我呢,就拿這錢替阿哥們還賬了。八爺,我任伯安沒本事,可也不糊塗。常言說,背靠大樹好乘涼。阿哥們龍子鳳孫,拔根汗毛比我的腰還粗,我不靠阿哥們又靠誰呢?我要不替阿哥們出力,還讓誰去應這個差呢?」

  任伯安左彎右繞的這一大番話,把八阿哥胤祀說傻眼了。怎麼了?任伯安說的這些事八阿哥都知道,這都是以他為首的阿哥黨所為。老八在幕後,老九、老十四他們在前台,指揮著任伯安去幹的。可是,倒賣藥材、私開銅礦、收受金稅、偷挖人參,全都是朝廷明令禁止的、犯法的事。無論哪一件,讓皇上知道了,就得吃不了兜著走。尤其是請張德明算卦的事,更不得了。什麼八爺頭頂有白氣籠罩,什麼「王上加白」,如果傳了出去,就是謀逆造反的大罪呀!一個念頭在胤祀的頭腦中閃過:不行,任伯安這小子知道的太多了,此人決不能留。不如趁今天這個機會,以私闖刑部大堂的罪名殺了他,絕了這個後患……

  任伯安是何等機靈的人啊。他見八爺沉思不語,馬上就明白了這位皇阿哥的心思,謙恭地一笑又說話了:「八爺,您老別發愁。我任伯安是個明白人。俗話說:法不傳六耳。今兒個在這裡的,只有八爺和十四爺,您二位都是我任伯安的護身符。您老放心,就是殺了我,我也不會把那些事說出去的。八爺剛才說我是來撞木鐘,還真讓您說對了。不瞞八爺,我任伯安替阿哥們還賬的錢裡,就有宰白鴨掙的錢。八爺您要是真的這樣雷厲風行,大殺大砍地叫起真兒來,鬧得大家寒了心,可不好收場啊。就算我任伯安認死也不招,可我手下替爺們辦事的人,要是有個言差語錯的,那可就……」說到這兒,任伯安突然停住不說了。八阿哥心頭一震,哦!對了,看來殺一個任伯安容易,要堵住所有知情人的嘴,可就難了。這……怎麼處置好呢?

  老八這兒正為難呢,老十胤礻我風風火火地闖進來了。他也不看誰在誰不在,一進門就大聲嚷嚷上了:「八哥,我替你把順天府的事兒查清了。好傢伙,那裡押了八個死囚犯,竟有三個白鴨,還都是任伯安那小子一個人幹的。除了隆科多,順天府的人都吃了任伯安的賄賂,還得了嗎?!我看,你下個令,把任伯安這小子抓來殺了算了。不然的話,會把九哥也牽連進去的。」

  老十正說到興頭上,卻不防任伯安在一邊開口了:「十爺,您老吉祥。小的任伯安跑到您前邊了。這不,十四爺把我帶來投案自首來了,小人正等著聽八爺。十爺的發落呢!」

  老十胤礻我一聽這話愣住了。他萬萬想不到任伯安就在眼前,而且如此大膽放肆。他惡狠狠地走上前去,「啪」的一個大耳光打在任伯安的臉上,怒氣沖沖地說:「原來你就是任伯安,竟然如此沒有王法,不懂規矩,跪下!」

  任伯安並沒有跪下,更沒求饒。他捂著被打腫的臉頰,嘿嘿一笑說:「十爺,您何必發這麼大的火呢,有話好商量嘛。好歹我任伯安也是給十爺賣過命的。」

  「什麼,什麼?你,你給我賣過命?我連你的面兒都沒見過,我讓你辦什麼事兒了?你不過打著我九哥的牌子,招搖撞騙罷了,關我什麼事兒?」

  任伯安冷冷地一笑:「嘿嘿嘿……十爺,您老真是貴人多忘事兒。還記得嗎,那年太子要配春藥,可是倒處找不到雪蓮。何柱兒求了您,您又讓管家找了我,才弄到了這味藥,聽說太子吃了之後很有作用。還有,十爺在關外收金稅的事也是小人幫著辦的。這件事,皇上跟前的侍衛鄂倫岱也知道一點兒,不知您打算怎麼處置這兩件事呢?」

  十爺一聽任伯安這話,又急又氣又上火。幫太子配春藥和在關外私收金稅都是犯法的事,都不能讓外人知道,更不能讓皇上抓住。所以任伯安這一說,胤礻我還真有點發毛。可是,這位十爺和八阿哥不同,他是個只能佔便宜,不能吃虧的人。抓住手還敢不認賬呢,能聽任伯安的威脅嗎?他心想,我身為皇子,你任伯安算個什麼東西,敢對我這樣說話。老子今天一不做,二不休,我一刀宰了你,也好斷了這個把柄,絕了這個後患。想到這兒,他一翻臉怒聲喝道:「好好好,今天老子算看清了你任伯安的嘴臉。既然你能找到雪蓮為太子配春藥,老子我有肺癆,聽說人血饅頭能治,我再向你要一付!」說著,「哐啷」一聲拔出腰間寶劍,瞪著氣得血紅的眼睛,逼近了任伯安。

  老十四連忙上前攔住他:「十哥,別生氣,別生氣,有話慢慢說嘛。這任伯安是九哥的人,九哥怕他自己在場不好說話,才讓我出面領任伯安來見八哥的。打狗看主人,殺了他,九哥面子上也不好看是不是。任伯安,你小子愣著幹什麼,還不給十爺磕頭賠禮。」

  任伯安見有人替他說話,更來勁兒了。磕頭賠禮?得了吧。你老十敢殺我嗎?想到這兒他不慌不忙地說:「十爺,您老要想殺我容易得很,那還不像捻死一隻螞蟻一樣嗎?不過,您的三尺龍泉雖然鋒利,恐怕殺不了東宮的管事太監何柱兒,更殺不了皇上的侍衛鄂倫岱吧。我死了不要緊,誰還給您搭橋牽線,從中說話呢?何柱兒他們恐怕也就不肯替十爺再瞞著了,萬一皇上知道了,十爺,您老看咱們倆的人頭是誰的更值錢呢?」

  八阿哥胤祀越聽越吃驚,到了這會兒簡直心驚肉跳了。任伯安口若懸河,像舌戰群儒似的說了這麼半天,表面上聽起來,恭順謙卑,沒有一句過頭話,簡直像一個老朋友在耐心他說服規勸。可是仔細一品,哪句話都透著威脅,哪句話都有莫大的壓力。此人太可怕了!可是,此人也決不能殺。想到這兒,他出來說話了:

  「哎,我說老任哪,你怎麼也當真了呢?十爺不過是試試你的膽量,看能不能把大事托付給你。看來,你還真行,處變不驚,有國士風度。你放心,不會殺你的。這刑部簽押房,是欽差大臣處理公務的地方,怎麼能隨便殺人呢?好了,好了,這地方乃機務重地,你待久了萬一被人看見不合適。你道乏吧。回去告訴我九弟,就說吃過晚飯我去拜會他。」

  剛才十爺動怒拔劍的時候,任伯安還真嚇出了一身冷汗。這會兒,聽八爺這麼一說,他馬上見風轉舵:「哈哈哈……八爺、十爺、十四爺,請放心,小的任伯安活一天,就要為阿哥們效忠一天,不會變心的。既然八爺吩咐了,小的自當遵命,我告退了。」說完,團團一揖轉身走了。

  任伯安一走,老十胤礻我可不幹了:「八哥,你們這是怎麼回事?刑部這大案子剛接手,讓任伯安這麼一攪和,還怎麼收場?」

  老十四胤礻題卻撲哧一下笑了:「十哥,你性子太直了,沒看見太子、老四、老十三把差事辦砸了嗎?為什麼?就是太認真了,這朝廷上的事,彎彎繞繞糾纏不清,八哥要是也認真去辦,照樣也得砸了。何況,這刑部的事牽連著咱們好幾個兄弟,還有一大幫官員,八哥現在樹威信還來不及呢,捅了馬蜂窩可怎麼好?」

  老十無可奈何地問:「那,依你說該怎麼辦?咱們總得讓八哥交差吧。」

  老十四早就想好了:「十哥,你放心,這事兒好辦。依我說,就像八哥現在這樣,把雷響得大大的,把地皮淋得濕濕的,讓父皇看著高興就行。至於最後,挑那小不溜的官員殺上幾個,掩人耳目就算了唄。」

  八阿哥仔細品味著十四弟這番高論,心中暗自琢磨了一番,對兩個弟弟說:「老十不要著急,老十四你也不要太張狂。剛才這話,不准再說。要小心,如果有一點蛛絲馬跡被父皇抓住了,我們幹得再好也功虧一簣了。嗯——任伯安這小子嘛,殺他、留他都有後患,倒是個難辦的事。老十四,你回去告訴老九,讓他盡快把任伯安送出京城,暫避一時,躲一躲風頭。哎,老九搞的那個什麼『百官行述』是不是也在任伯安手中?」

  老十四尚未說話,老十卻奇怪了。忙問:「什麼『百官行述?』」

  老十四狡黠地一笑說:「回十哥,這事兒正是任伯安一手操辦的。這老小子還真有兩手。他給朝廷中有頭有臉兒的官員和外官中巡撫以上的官員,一人立了一本秘密的冊子,裡面記得可全了。何年當官,什麼出身,投的誰的門路,又是怎麼升的官兒,還有政績優劣,人品好壞,給誰送過禮,收過誰的賄賂,等等,等等。一句話,這些官員一輩子幹了什麼好事、壞事,簡直是點滴不露,全記在冊子上。哼,這就是把柄,這就是威懾力量。誰敢不聽咱們的,一查這個百官行述,點給他兩句,誰能不心驚,誰敢不服,誰敢不乖乖地聽咱們擺佈?要想成大事,這可是最要緊。最不容忽視的。十哥,這回你該明白為什麼要留下任伯安了吧?」

  老十不言聲了。老八卻深沉地說:「二位兄弟,此事要絕對保密。除了老九和咱們哥兒仨,誰也不能告訴。十四弟,任伯安的事,你和老九商量一下,必須盡快妥善安排。要保護好他,讓他今後少出頭露面,明白了嗎?」

  老十四正要答話,忽聽外邊一聲傳呼:「聖旨到——」

  老八不敢怠慢,連忙整好袍服,帶著兩個兄弟出房跪下,迎接聖旨。這次捧旨前來的不是別人,卻是大阿哥胤禔和十三阿哥胤祥。這位大阿哥,年已將近四十,發了福,長得又胖又高,一張國字臉上總帶著一副居高臨下的笑容。他快步走到上首,朗聲說道;「皇上有旨,著皇九子胤礻唐,皇十子胤礻我和皇十三子胤祥,會同欽差大臣皇八子胤祀共同辦理刑部事宜。欽此。」

  幾位皇子連忙磕頭:「兒臣領旨。」

  大阿哥胤禔連忙上前攙起幾個弟弟。弟兄們見禮之後,胤祥笑著對胤祀說:「八哥,小弟這回跟著你干了。有什麼差,八哥只管吩咐,小弟不會給你丟臉的。」

  八阿哥胤祀滿面笑容地說:「好好好,十三弟,我最喜歡你這脾氣,敢說敢為,敢怒敢笑。咱們弟兄攜起手來,幹好父皇交辦的差事就是了。」

  「好,八哥說得好。小弟一定遵命。哎。我和大哥剛才來的時候,正碰上一個人從刑部出去,好像是八哥府上的那個任伯安。我叫了他一聲,他卻沒答應。八哥,任伯安上刑部幹什麼來了?」

  老八急忙掩飾:「咳,十三弟,你看錯人了吧?再說,任伯安是你九哥的人,他來找我幹什麼?」八阿哥胤祀雖然是笑著回答,心中卻不免一驚:「嗯,父皇把老十三也派到刑部來,莫非是對我不放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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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考皇子康熙費心機 欺君父胤祀弄機巧

  八阿哥胤祀的擔心,不是多餘的。康熙皇上對他確實是有點不放心。這位康熙皇上,八歲登基,十五歲親政,幾十年裡,內除權奸,外定邊疆,修運河,減賦稅,讓全國百姓過上了安樂日子。可是,這幾年,他逐漸老了,很多事情力不從心了。想讓兒子們替朝廷辦點事吧,這些皇子、阿哥卻又不爭氣,往往是事也辦了,禍也闖了,留下一個窟窿,還得他這個當皇上的去親自過問、處理善後,替他們貼補丁。就說戶部清理欠款、追回國債的事兒吧,老四,老十三還算賣力,結果,太子為了討好臣子,落個「寬厚待人」的名聲,一句話:「限十年還清」,把一件眼看到手的成績,又白白地送掉了,致使功虧一簣,令人痛心。

  後來,在萬般無奈之下,康熙只好把施世綸、尤明堂調到外任,保全了他們倆,又把胤祥派到刑部,給老八幫辦。可這麼一來,戶部的事就沒了正主兒,康熙皇上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人,就讓阿靈阿署理戶部尚書。卻不料阿靈阿不是個省油燈,別看平日低眉順眼的,挺討皇上歡心,可辦事卻是怎麼歪怎麼幹。他一上任,就把十三爺和施世綸他們立下的章程全改了。頭一樣,就是追查「討債英雄」們的責任。皇上能保下施世綸、尤明堂,能保下太子、四阿哥和十三阿哥,可是不能把各省各地奉旨辦差。清還國債的人全保下吧。所以,這些人立刻便成了貪贓欠債官員們的眾矢之的。當然了,誰也沒那麼傻,拿「追還欠款」這件事給他們立罪名。

  可是,中國封建時代的官場,坑蒙拐騙的招數多著呢。有道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什麼「老弱」啊,」疲軟」哪,什麼「辦事不力」呀,「剛愎自用」啊,只要想治你的罪,什麼理由找不出來呀。得!沒過幾個月,這些昔日跟著十三爺、施世綸幹得有聲有色的人,被參的參,貶的貶,全都落馬靠邊了。阿靈阿為了給自己樹威信,去掉「署理」也就是咱們現代人說的「代理」二字,名正言順地當戶部尚書,就想方設法去買好。於是又下令開庫,「救濟」所謂「窮困」的京官。

  這個口子一開不要緊,全國各地也都上行下效,照此辦理。戶部把口子開一尺,下邊就敢開一丈。國庫裡剛剛收回來的銀子,又悄悄地流進了層層官吏的腰包。得到錢的,當然高興,紛紛上表給皇上,稱讚阿靈阿能體貼下情,辦事幹練。又是替他請功,又是保他陞官,群口一詞,熱鬧非凡;可是,那些從前還了賬的,卻受不了了。怎麼,我們賣田地,賣房產,東借西挪地還債,反倒便宜了你們了?

  這不行,於是也紛紛上表。這個說,自己當年從龍入關,血戰疆場,身經百戰,出生入死,有多麼大的功勞;那個表白自己忠君愛民,兩袖清風,治理地方,政績卓著,前兩年破產還債之後,家徒四壁,衣食無著,窮困潦倒,難以度日。那奏章寫得簡直是字字血,聲聲淚,就差沒說「把還了的錢再退回來」這句話了。怎麼?不敢說唄。皇上康熙是何等精明啊。

  不管表彰阿靈阿的奏折,還是哭窮叫苦的陳述,他看了之後,全都付之一笑,留中不發一一扣下來了。派總管太監李德全去戶部國庫裡一查,才幾個月的功夫,國庫又出了一千四百多萬兩的虧空。康熙這個氣呀!他恨不得馬上拿掉阿靈阿,再派人去重新清理國庫,討還欠債。可是冷靜一想,不行。上回信任了太子,把這件大事交給他去牽頭兒辦理,太子的身份、地位、權力僅次於皇上,還辦成這個模樣,要重新開始,派誰去掌管呢?太子當然是不能再委以重任了。可是除了太子,難道讓朕這個皇上親自出馬去過問戶部的事嗎?自己要是不出馬,誰又能鎮得住呢?而且,君無戲言,剛剛決定停辦的事,說話不算話,又重開事端,肯定會引起朝野震動,百官不安。假如鬧出亂子來,恐怕更不好收場。唉!千錯萬錯,錯在朕不該這麼信任太子,錯在太子辦事疲軟,優柔寡斷,沒有遠見,沒有魄力,他太讓朕失望了!

  戶部清理欠款的事鬧了這麼個下場,康熙把希望全寄托在八阿哥的身上了。朝臣們都說八阿哥心地忠厚,寬以待人,辦事精明,深得人心,還送他一個「八佛爺」的雅號。如果八阿哥真有這麼大的本事,這麼好的人緣,萬一太子不爭氣,換他當太子,也可使國家、社稷不至於在朕的百年之後亂了套。康熙正因為有了這個想法,才決定把八阿哥派到刑部去,想讓他從「宰白鴨」的事打開缺口,清理全國的吏治,嚴懲那些貪官污吏們。同時,也可以考驗一下老八的忠心和能力。可是,康熙皇上也聽說這位八阿哥和老九、老十他們關係密切,有「阿哥黨」之稱。這可不是小事,不能不提防著點兒。不然的話,一旦他們從結黨營私到串通起來陰謀篡權,那可就不得了了。所以,康熙義想出一個辦法,把老九、老十也派到刑部,看這「阿哥黨」的哥兒仨在一塊兒,能幹出個什麼名堂來。此外,還特意加進去個老十三。套句現代詞彙,這叫「摻沙子」。讓老十三去監督老八,免得老八他們胡作非為。嗯,還不錯,這哥兒幾個幹了幾個月,總算把刑部的事理出眉目來了。老八寫成奏表,請皇上御覽定奪。

  誰知,八阿哥的奏表康熙不看還罷,一看之下可把他給氣壞了。據八阿哥說,經過內外查證,刑部的歷任官員,都是剛正廉潔、執法如山的清官。各省的道台、府台、縣官們,除了個別小人之外,也大都是忠心事主、廉潔奉公的。「宰白鴨」這樣的事,全國就張五哥這麼一件。涉及這件案子受了賄賂的,是幾個典獄官和監牢頭兒,按律該斬。刑部尚書桑泰爾,侍郎唐繼成,有失察之罪,應革職降任。至於邱運生和張五哥這案子,雖有冤枉,但事出有因。邱運生五代單傳,他的小妾懷了孕,還不知是男是女。那個被他姦污的女子,不是佃戶,而是賣到邱家為奴作妾的。把邱運生判了死罪,處分重了。可是既然判了,他們也沒法,又怕殺了邱運生就絕了後,事出無奈,才買通了看監獄的人,把張五哥換了進去。張五哥呢,既是私監販子,又是打死公差潛逃在外的罪犯,按大清律是該殺頭的。所以,讓他去替邱運生死,也不算冤枉。

  八阿哥這個奏章寫得洋洋灑灑,頭頭是道,簡直是吏治清平,天下安定,幹壞事的、貪贓枉法的似乎只有那十幾個看押監牢、掌管文書的小書辦、小衙役和禁卒們。看書的朋友們自然明白,八阿哥所以要這麼辦差,是為了維護任伯安,維護阿哥黨,為了在大臣中落個「寬厚」、「慈悲」的好名聲。他採用的是老十四的辦法,打大雷,下大雨,卻不辦實事。真正貪贓枉法的人,被八阿哥保下來了,刑部和順天府裡經任伯安的手換的幾個「白鴨」,當然是更不能申冤了。八阿哥心裡有數,反正這些事皇上都不知道,他老人家也不能親自來查,這麼一糊弄,天大的事也就不了了之了。但是八阿哥卻在自得自滿之中犯了一個大錯,他太低估了父皇了。今天,皇上拿著這份奏章,越看越好笑,越看越納悶,越看越懷疑,到最後,是越看越上火兒。康熙登基四十多年,親政也已三十多年了。處置過多少複雜難辦的案件,經歷過多少驚心動魄的鬥爭啊。雖然他現在老了,可是還遠遠沒糊塗,更沒昏聵。

  老八這小小的花招能瞞過康熙的眼睛嗎?更何況邱運生的案子是康熙曾經親自過目、御筆親點,而且還親自審問過張五哥,可以說,康熙對這個案子是瞭如指掌的。現在可好,全變了。邱運生明明有三個兒子,三個媳婦和一群孫子,如今卻成了「五代單傳」,被姦污致死的佃戶女兒,忽然成了賣身的奴婢,該殺的犯人邱運生落了個「判刑過重」,替人當「白鴨」的張五哥倒是「按律該斬」。老八呀老八,你真行啊。太子只是懦弱無能,你可好,竟敢當面撤謊。你,你你你,你眼裡還有朕這個皇上,你心中還有朕這個父親嗎?!想到這裡,康熙忍無可忍了,他「啪」的把奏表扔到地下,怒聲罵了一句「真是屁話滿篇」。說完,忽地站起身來,急促地在養心殿裡走來走去。突然,他來到張廷玉面前,顫聲問道:「張廷玉,八阿哥這份奏章,你們幾個上書房大臣看了嗎?太子他看了嗎?太子怎麼說?你們幾個又有什麼想法?」

  張廷玉當上書房大臣二十多年了,康熙的脾氣他摸得一清二楚。他知道,一遇上難以決策的大事,或者生氣上火的時候,皇上總是這樣走來走去的。這是他緊張思考時的習慣動作。所以,張廷王並不害怕,而且,八阿哥的奏章他張廷玉早已讀過。他知道,皇上一看非要生氣發火,也非要問他張廷玉不可。他早就想好詞兒了,皇上一問,他馬上躬身回答:

  「回皇上,八爺的奏折臣和上書房幾個人都看過了,太子也看過了。因為這次讓八爺到刑部,是聖上親自決斷的,太子不敢說長道短,只讓把奏章進呈御覽。臣等以為,八爺辦差還是肯賣力的,事情辦得也很快。只不過「宰白鴨」這件案子太巧了一點兒,而且全案皆翻,冤枉的是邱運生,該死的倒是張五哥,有點出乎意料。似乎……哦,這是臣的一點兒小見識,佟國維和馬齊他倆倒沒說什麼。」

  康熙一肚子的氣突然發作:「哼!沒說話不等於沒看法。張廷玉,你也用不著跟朕繞彎子。巧事兒?哼,天下哪有這麼巧的事?朕撞見了一件冤案,果然就這麼一件,真成了今古奇聞了,鬼才相信呢!廷玉呀,你在朕身邊多年了,你知道朕從來不怕事,咱們辦的大事還少嗎?可是朕如今害怕了,害怕自己的兒子了。連他們都在騙朕,都在和朕說假話,這還不可怕嗎?!刑部的差事因為事先不便和太子商量就派了老八,於是這位太子就隔岸觀火,站在一邊看熱鬧。朕特意派了老十三,哪知道,這小子因為對戶部差事停辦心裡不服氣,又不肯聽從老八,所以,人去了刑部,卻什麼事都不管。也不知道他看到了什麼,聽到了什麼,反正在朕的面前也是裝聾作啞。剩下老八、老九、老十這哥兒仨抱成一團,弄虛作假,欺君欺父。這情形,朕心裡雪亮。廷玉呀,這才真讓朕心驚膽寒哪!」

  康熙對幾個皇子的看法,張廷玉也早有同感了。可是,他更清楚地知道,這幾年康熙對太子和阿哥的態度。在用誰、信誰這件大事上,皇上一直舉棋不定,難下決斷。這事兒說小了,是皇上的家務事,外人不好過問;說大了,關乎社稷命運,臣子更不能隨便進言。所以,張廷玉就是看得清清楚楚,也從來不敢張口。就是今天,皇上親口說出來了,他還是不敢附和,只能從旁勸解:

  「皇上把話說得過重了,只怕眾阿哥承受不起……」

  他的話沒說完,康熙就怒氣沖沖地打斷了他:「什麼,什麼,承受不起?張廷玉,你太老實了。他們幾個要是知道承受不起,就不會這樣做了。朕心裡一直納悶,這些個兒子,從他們懂事的那天起,朕就送他們進學,為他們精心挑選師傅。他們讀著聖賢書,聽著朕的教訓,一個個既不傻,又不笨,可是為什麼要幹這種事兒呢?看來只有一個解釋,他們是別有用心!」

  「不不不,聖上千萬不要這樣想,據臣看,太子和阿哥們對皇上都是敬畏和孝順的。請皇上不要多疑。」

  聽了這話,康熙發出一陣令人膽寒的冷笑:「嘿嘿嘿……敬畏?孝順?算了吧!張廷玉,你不要再勸朕了。朕知道,你心裡也清楚得很。俗話說,貓老了也怕老鼠。他們這是鼠欺老貓。哪有一個是真心敬畏,真心孝順的?!他們現在想的是朕老了,不中用了,他們在盼著朕早一點兒死,早一點兒把皇位讓給他們!你懂嗎?」康熙皇上越說越氣,越說越激動,他只覺得自己的心在狂跳,頭在轟鳴,手腳冰涼卻全身燥熱。他快步來到養心殿門口,失神地看著遠處的天空。陣陣秋風勁吹,捲起團團的枯枝敗葉,一大塊鉛灰色的濃雲掠過殿頂,飛馳而去。鴻雁哀鳴,秋色敗落,兒子不孝,國事日非,更加重了康熙心中的悲切之情。他不由得打了一個寒顫。侍候在門口的太監、侍衛們早嚇得手足無措,大氣兒都不敢出了。張廷玉連忙給副總管太監邢年遞了個眼色。邢年快步進殿,取出一件披風來,小心翼翼地給康熙披上:

  「皇上,外邊風大,小心著了涼。主子爺要是覺得累呢,不如到裡邊躺一會兒,歇歇神兒。奴才去傳一碗參湯來可好?」

  康熙默默地點了點頭,又順手把披風取下來,披在張廷玉的身上說:「廷玉,這件披風賞給你了。別看朕老了,其實身子骨比你結實得多呢。秋天風涼,你常常要在夜裡當值,披上它也可擋點兒風寒。唉,朕身邊可資信託的也只有你了……」

  康熙說得淒惶,張廷玉聽得激動,他連忙跪下,叩頭謝恩:「謝主子賞賜。請皇上容臣再進一言。俗話說車到山前自有路,請聖上不要過於煩惱,以免傷神。聖上龍體康健,才是萬民之福啊。」

  這句話是張廷玉隨口說出來的,卻不料正中康熙下懷。他想:對呀!兒子們越是胡鬧,朕就要越加保重;他們越是狗急跳牆地要搶江山,朕就越不能把江山輕易地交給他們。前些時聽說太子常常和侍衛們在一塊,長夜吃酒,既壞了宮中的規矩,又失了太子的身份。他們是在尋歡作樂,還是另有圖謀呢?如果酒宴上有外臣介入,小人參加,他們會不會鼓勵太子弒君謀位呢?嗯--朕不能再掉以輕心了。對太子,對阿哥們的行為,朕要一個個地親自查一查,訪一訪。看他們幾個到底誰優誰劣,誰忠誰奸。對,這事說辦就辦,就從太子查起,而且就從這夜宴侍衛的事兒上查起。想到這兒,康熙向殿外侍候的太監吩咐一聲:「派人到毓慶宮傳旨,著太子的師傅王掞和朱天保、陳嘉猷速來見朕。」門外太監答應一聲剛要抬腳,領班侍衛鄂倫岱卻進來奏報:「皇上,王掞和朱天保遞牌子請見,不知主子見不見他們。」

  康熙微微一笑說:「啊?!巧事都在今兒碰上了。朕正要見他們,他們倒自己來了。好吧,傳他們進來。」

  「扎!」

  張廷玉一邊攙扶著皇上,到養心殿西暖閣的炕上休息,一邊在心裡琢磨,皇上急急忙忙地要見王掞和朱天保他們,為的又是什麼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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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盡忠心王掞犯龍顏 論時弊康熙講史訓

  康熙皇上在張廷玉的照料下,回到養心殿西暖閣裡坐下,剛剛端起太監送來的參湯,就聽外邊有人報名請見:

  「臣王掞、朱天保請見聖駕。」

  「嗯,王掞進來,朱天保且在外邊候著!」

  太監一聲傳喚,王掞進來了。這位老夫子學識淵博,為人正派,深得康熙皇上的信任,委派他擔任太子的師傅已經多年了。對皇上的委託,他是忠心耿耿,不敢有絲毫的懈怠,教導太子盡心盡力,給太子講書,也教太子做人。在他的心裡,皇上是君,太子是國家儲君。平日裡,他把全部心力都用在太子身上,不奉皇上召喚是從不來打擾皇上的。他認為:忠於太子就是忠於皇上,教好太子就是對國家的貢獻。可是,今天他心裡有事,不得不破例的拉了朱天保來見皇上。他要在如何對待太子這件事兒上,向皇上進言。

  聽見皇上傳喚,他不敢怠慢,顫顫巍巍地走進了養心殿。此時,天近黃昏,可是還沒到點燈的時間。外邊陰著天,加上老王掞眼睛近視得厲害,進了大殿,老人家也沒看清大殿當中的御座上是不是坐著皇上,一進門,對著御座就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禮。坐在裡邊暖閣裡的康熙皇帝,一見這情景,不由得撲哧一下笑了:

  「王掞,朕在暖閣裡等你呢,你進來說話吧。」

  王掞一聽,先是一愣,接著也笑了。他緊走兩步,進了暖閣,又要行禮,卻被康熙止住了:

  「哎——你是朕的老臣了,有了這把子年紀,免禮吧。賜座。」

  王掞謝了座,欠著身子坐下:「唉,臣確實老了。想當年在部裡當差的時候還能經常見到皇上龍顏,後來,做了太子的師傅,雖然每天出入宮中,卻與皇上成了咫尺天涯,竟難得一見了。今日,陛下在日理萬機之中,接見老臣,觀龍體康健,臣不勝欣慰之至。」

  「說得好哇,王掞。人老了總是念舊的。朕也老了,常常感到孤獨,總想找幾個老人來說說話,解解悶。你要常來瞧瞧朕才好。明天,讓李德全帶你去眼鏡庫裡,挑一副合適的眼鏡戴上。不然,像你這麼大的年紀,有個磕磕碰碰的,可怎麼好?」

  康熙這話,說得十分親切,十分體貼,不但王掞聽了感動不已,在一邊的張廷玉也十分激動。他撫著康熙親手為他披上的披風,心中暗暗敬佩,皇上不愧為英明之主,就這分憐老惜才的品德,就這個克制感情的能力,千古少見。剛才還雷霆萬鈞地在發怒,可是,馬上又變得這麼慈祥,這麼溫和,難得呀。康熙沒有注意張廷玉的表現,他正在琢磨著怎麼問王掞呢。這老夫子一向循規蹈矩,不做一點非分之事,也不聽一句非禮之言。和他談話,得慢慢來,圈子也得繞的大點。想到這兒,康熙皇上開口了:

  「王掞,你背上生的那個毒瘡,好點了嗎?這種無名的腫毒,非要用玉泉山的水煎藥來洗,才能見效快。玉泉山的水是宮裡專用的。朕吩咐過下邊,讓每天賜給你兩擔,不知他們照辦了沒有,也不知你夠不夠用?如果不夠,朕再加賜給你。」

  從一進門起,王掞就覺得皇上處處體恤自己,關心自己。如今,又聽皇上這麼一說,忍不住心潮起伏,熱淚盈眶。他連忙起身回答:「皇上待老臣如此深恩厚澤,臣無以報答,惟有盡心盡力地輔佐太子,以解君憂,以謝皇恩。」

  王掞這麼一說,康熙抓住話頭了:「王掞,你的忠心,朕是知道的。按說,你這麼大年紀了,早該讓你致休養老,安享晚年了。朕曾經想過,照對待李光地他們的辦法,留你在京城裡榮養。可是太子說,他離不開你,朕只好答應了。這是太子的意思,你可不要怪朕哪。」

  咱們前邊說過,王掞是個道學先生,什麼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什麼君為臣綱,父為子綱的那一套封建規矩,在他的頭腦裡可以說是根深蒂固,不能更改的;什麼非禮勿視,非禮勿聽等等,王掞也是嚴格遵從,不敢違背的。現在聽皇上這麼一說,他大吃一驚,愣怔了一下,連忙回奏:「皇上適才所言,老臣沒聽明白。皇上和太子本是一體嘛,怎麼能分開來說呢?」

  康熙微微一笑說:「哦,朕是說,你老了,身子骨也差了,不管什麼事都得悠著點干,不要累著了。太子的事兒,朕托付給你了,他如果有什麼不是,你只管進宮請見,對朕當面說,朕會管教他的。」

  老王掞聽了這話,更是吃驚。他就是因為看到了、聽到了一些傳聞,說皇上不那麼信任太子了,甚至有人說皇上要換太子了,所以才進宮請見,要來勸諫皇上的。如今,聽皇上的話音,好像這些傳聞是真的,他可就忍不住了:

  「皇上,請恕老臣直言。皇上和太子,一為國君,一為儲君,兩者本為一體,不能分開來說。老臣蒙皇上信託,教導太子,若太子有什麼不是,老臣自當犯顏勸諫,即使因此獲罪,也決不苟且,但卻不能在太子身後,胡言亂語,說三道四,這是千古傳下來的為臣之道。所以,聖上適才所言,讓臣到御前訴說太子不是,此等非禮之事,臣不敢奉詔。」

  康熙仰天大笑:「哈……老王掞哪老王掞,你怎麼這樣古板呢。君臣之間,是要有規矩的。若上下和諧,都能暢所欲言,豈不是更好嗎?好了,這個話題,咱們今天不說它了。八月十九日,朕要到承德去打獵,太子當然是要從駕的。你老了,就不必去了。回頭,讓上書房大臣們替你安排一下,讓你到玉泉山住上一段,養養身體,這樣可好?」

  康熙想把話題岔開,可王掞的執拗勁兒上來了:「謝皇上。老臣今日進宮,是因有一事不明,特來請示。昨日,內務府突然把毓慶宮的侍衛全部更換了。按宮裡規矩,侍衛三年一換,而且還要留下幾個老人,以免上下脫節。可現在,離換班的時間還有半年呢,為什麼提前更換,而且老人一個不留,全部換班。老臣斗膽請問,此舉是否出自聖意?」

  康熙沒有立即回答,給太子換侍衛的事兒,確實是皇上親自決定,而且要內務府火速執行的。為什麼要這樣做呢?咱們前邊已經講過,人老了,疑心就大。康熙自從聽說太子經常在夜裡和侍衛們一起喝酒,就有了不祥的預感,怕萬一有人煽動太子,圖謀不軌,一旦出了亂子,後果就不堪設想了。所以,他一聽到這個消息,馬上決定,將太子毓慶宮裡的侍衛,一個不留,全部換班,而且換進去的新侍衛,又全是皇親國戚的子弟。本來,今天召王掞來,康熙打算追問這件事的詳細情況,卻沒想到剛才一開口說話,王掞就左一個「皇上太子本是一體」,右一個「非禮之事,不敢奉詔」,堵得康熙沒法兒再往下問。可老王掞說的,又句句在理,駁沒法駁,談又談不下去,這才想換個話題。不想,老王掞卻又不依不饒地提出換侍衛的事兒。康熙覺得,怎麼解釋都不合適,只好推脫著說:「哦,這是佟國維管的事,他是領侍衛內大臣嘛。大概是因為朕要去打獵,提前把侍衛班子調換一下,你不要多心。哎——對了,現在刑部尚書空缺,朕一時又找不到可以信託的人,你去主持刑部如何?」

  王掞又是一愣,心想,怎麼,不讓我管太子的事了,可是皇上沒明說,這話自己也不好問哪:「回聖上,臣雖年老體弱,自信還可以做些事情。既然皇上如此看重老臣,臣自當勉力為之。」

  「好好好,這就好。張廷玉,你來擬旨:著太子太傅、大學士王掞,實授刑部尚書之職,即日到職視事。嗯——傳旨給八阿哥,刑部公務,即刻移交給新任刑部尚書王掞。邱運生一案,太奇,大巧了,讓他編出一齣戲來,演給朕瞧瞧。」

  張廷玉答應一聲,坐到一邊擬旨去了,他心中實在納悶兒,為了八阿哥清理刑部積案的奏折,皇上剛才發了那麼大的火,可是又不下旨切責,放到一邊不理不睬了,卻讓八阿哥編出戲來演。皇上到底是怎麼想的,真讓人琢磨不透。他這兒正想著呢,卻聽康熙又說:

  「王掞,朕派你去當刑部尚書,並不是要你真的去幹實事,只是想借重你的正直,你的名望,去鎮一鎮刑部裡的邪氣,帶出一幫廉政的大臣來。有這一條,朕就十分滿意了。你現在第一要辦的,是養好身子,第二是輔佐好太子,第三才是管管刑部的事。記住,要悠著點干,不要著急上火,不要累著。你明白嗎?」

  王掞這才放心了,他高興地答應一聲:「謝皇上。臣一定盡心盡力,為皇上分優。」

  「好了,天不早了,你跪安吧。邢年,派個太監,送王師傅回去。傳朱天保進來。」

  「扎!」

  老王掞在小太監的攙扶下,顫顫巍巍地退下去了。朱天保聽見傳喚,手腳靈快地走了進來,向皇上叩頭行禮,站起身來,躬身肅立,聽候問話。

  伏在案頭、正在擬寫聖旨的張廷玉,偷偷地瞟了一眼朱天保。只見他滿頭烏髮,兩眼炯炯有神,不卑不亢,不由得暗自稱讚:「嗯,這小伙子英氣蓬勃,是個人才。」

  康熙皇上卻沒有張廷玉這分閒心,剛才一肚子的話要問王談,因為王掞的牛脾氣上來了,康熙沒能說出來,所以,一看見朱天保進來,康熙劈頭就問:

  「朱天保,朕聽說端午節和七月節的時候,太子在毓慶宮裡,大宴侍衛,平日也經常和他們一塊兒吃酒,有這事兒嗎?除了侍衛們之外,還有外臣嗎?」

  朱天保據實回答:「啟奏聖上,確有其事。不過據臣所知,參加的都是東宮侍衛,並沒有外臣。」

  康熙緊追一句:「你和陳嘉猷,還有王掞,也一塊兒同他們吃酒了嗎?」

  「回聖上,當時臣和陳嘉猷還在戶部,沒回毓慶宮。王掞師傅因為有病,我們都沒有參與。」

  康熙又問:「哦,那麼,你知道他們在喝酒時都說了些什麼話嗎?」

  「回聖上,臣當時並不在場,不知他們說了什麼。如果聖上一定要問,臣去把那兒個侍衛叫來,一問便知。」

  朱天保到底是年輕嘴快,這句話,他可莽撞了。封建時代,皇宮裡規矩多著呢。皇上問話,知道了就老實說,不知道就只能說不知道。你再加上一句說「我不知道,你問他吧」那可就是對皇上不尊敬了。要是正趕上皇上不高興,說聲「掌嘴」。得,你就自個打嘴巴好了。此刻,朱天保這麼一說,張廷玉連忙出來制止:「朱天保,你仔細點。這是和皇上說話呢,怎麼一點規矩也不懂?」

  康熙心中有事,並沒有注意這個小節。聽張廷玉教訓朱天保,他微微一笑說:「廷玉不要責怪他,他說的是真話嘛。」

  其實,朱天保不是不懂規矩,也不是有意衝撞皇上。他今天遞牌子求見皇上,和王掞一樣,也是想來勸諫皇上的。剛才皇上一句接一句地問他,他只能那麼回答。侍衛都調走了,我哪兒知道,要問,你把侍衛們再叫來嘛。話說過之後,覺得不妥當,可也不能收回了。此刻,見皇上沒怪罪,他的膽氣又上來了:

  「皇上,臣有一事不明,請皇上訓示。」

  「說!」

  「扎。常言說:父子相疑,舉家不寧;君臣相疑,社稷難安。臣以為,皇上對太子生了疑心。臣為太子身邊官員,不得不對皇上直言。」

  康熙的臉一沉,問道:「哦?你怎麼知道朕對太子生了疑心呢?」

  「皇上立太子已經三十多年,待太子恩深義重。太子每當提起這一點,總是感激涕零。太子常向身邊的人說,『當了近四十年的太子,卻對國家社稷沒有一點建樹,愧對皇上的教誨。』太子這話不知怎麼傳出去了,而且傳得完全變了樣。外邊流言,說太子對皇上不滿,說:『當了近四十年的太子,千古少有。』這個流言和太子的原話,不僅相差千里,而且意思相反。所以,臣以為朝中必有奸邪之人,故意製造流言,挑撥太子與皇上的關係。不知皇上對此有何訓示?」

  朱天保說的這件事,皇上早幾年就知道了,而且還曾經嚴厲地訓斥過太子。太子當然沒有認賬,可是也無從辯白。今天朱天保說清了太子的原話,康熙倒覺得高興,覺得放心。可是,朱天保能不能信得過呢,他是不是太子派來,再次欺騙父皇的呢?康熙又不能不多一個心眼:

  「哦,這事朕知道。世上的事情,就怕流言蜚語,到處傳播,越傳越神,越傳越走樣,這是常情。以訛傳訛的事,哪朝哪代沒有啊!」

  朱天保一聽,皇上既沒反駁,也沒贊成,看來,還真是對太子不放心。不行,我得把話說清了:「皇上,本朝太子與前朝大不相同,請皇上明察。」

  康熙問:「哦,怎麼不同,你說清楚。」

  「是。聖上,歷朝歷代,只有太子有權參與國家大事,其餘的皇子阿哥是不能干預朝政的。但在我朝,動不動就派阿哥去當欽差,不是處理部務,就是巡視地方。臣以為,這是政出多門。太子身為儲君,對阿哥們卻沒有節制的權力。臣擔心,萬一阿哥中有人對太子不眼,或者受奸佞小人的蠱惑,結黨拉派,攻擊太子;或者暗中策劃,密謀篡權,那後果將不堪設想。所以,臣以為太子眼下這種處處受制,說不敢說,做不敢做的局面,應當改變,請皇上聖裁。」

  張廷玉在一邊聽了這話,嚇了一跳。心想朱天保你膽子不小啊,我想了好多年都不敢說的話,今兒個,讓你全兜出來了。你知道,這是最犯皇上忌諱的話嗎?

  康熙卻並沒有生氣:「朱天保,你說話很直率,也很大膽,這就是忠心,朕聽了很高興。有了你們這樣年輕有為、敢說敢當的人,國家才能興旺。你剛才講的話有些道理,朕也不是沒想過。但是,你只看到了一層,沒看到還有一層呢。皇子干政,或者是說政出多門,固然不好,但皇子們都不幹事就好了嗎?前明亡國的教訓中,有一條很重要,朕不能不想。他們是怎樣對待皇子們的呢?把這些人全都封了大大小小的王,分散到全國各地,建王府、占封地,過著養尊處優、安享福貴的生活。這樣一來,權是沒人爭了,皇上的耳朵邊也清靜了。可是,一旦國家有事,這些叔叔、伯伯、兄弟、子侄們一個也用不上,因為他們是一群只知聲色犬馬、吃喝玩樂的窩囊廢!皇室的人尚且不肯出力、又怎麼能讓臣子們去賣命。張廷玉、朱天保,你們說,這個教訓不深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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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耍刁蠻鄂倫貸受責 選忠良老皇上運籌

  朱天保請見皇上,陳述了他對「皇子干政」的看法。康熙沒有生朱天保的氣,相反,卻對他的直率和坦誠感到高興。康熙娓娓而談,說到了前明亡國的教訓,尤其是把皇子們分封各地為王,以致成為一群只知道吃喝玩樂的酒囊飯袋,一旦國家有事,連親兄弟都指望不上。這個教訓康熙分析得太深刻了,張廷玉和朱天保聽得出了神。不過朱天保還是不放心,他說:「皇上,請恕臣愚昧,前明亡國之鑒不遠,我大清當然不能重蹈覆轍。但這王子干政,似乎也並非萬全之策,請皇上三思。」

  康熙點了點頭說:「哦,你的意思朕明白,無非是政出多門。或者說白了就是怕時機一到,他們會結黨營私,各自為政,甚至會篡權奪位,兄弟殘殺。所以,朕一方面教導太子,要他學會駕馭群臣之道,學會在各種逆境中高瞻遠矚,乾綱獨斷的本領;一方面讓阿哥們在辦差中學真本事,學辦實事兒,還要學會忠君之道。有了這兩條,我大清江山定能世代興旺。你們說,前明和本朝的這兩種做法,哪一種更好些呢?」

  朱天保沉吟了一下說:「皇上教誨使臣茅塞頓開。不過……聖上,萬一阿哥們的勢力日益強大,太子失去了控制能力……那將何以處置?」

  康熙斬釘截鐵地說:「哼!那還不簡單?假如太子無力駕馭群臣和阿哥,朕從這二十多個兒子中另選一個太子不就行了嗎?反正不論換誰,江山總在愛新覺羅家族手裡,也沒有便宜外人。」

  康熙一言既出,朱天保只覺冷汗直流。怎麼,皇上連換太子的事兒都想過了嗎?想到這兒他忙說:「皇上,太子和阿哥有君臣之分,太子並無大錯,請皇上慎言。」

  康熙聽了哈哈大笑:「哈哈哈……朱天保,你怕什麼,朕不過打個比方罷了,哪就真的要換太子了呢?你們幾個在東宮,要好好地輔佐太子。要他知道,朕疼他、愛他、護他、用他,是希望他能幹得比朕更好,比朕更強。至於阿哥們,朕會對他們嚴加管束的。誰要是不守臣道,誰要敢謀逆篡位,朕一定用國法。家法重重懲處,決不寬恕!朕這樣說,你該放心了吧!好,你跪安吧。」

  打發走了這一老一少兩個淨臣,康熙皇上頹然倒在炕上,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中。在二十幾個兒子中,能辦事又受到他喜愛的並不太多。老大太陰沉,老二太子過於懦弱,老四有能力,辦事認真,但刻薄寡恩,老八表面和善卻內藏奸詐,老十三、老十四兩個只是個將才,而當不了帥,更難做皇上。唉,朕把江山交給誰才能放心呢?

  康熙這兒為選儲君的事兒在發愁,可是那個替邱運生當白鴨的張五哥卻交了好運了。那天在菜市口刑場上,五哥被康熙皇上救了下來,並且讓九門提督趙逢春把他帶回去安置。趙逢春便把五哥在營裡枷號了三天,然後留他在身邊當了個親兵。慢慢地,趙逢春喜歡上這個小伙子了。這張五哥武藝精良,人品正派。他常說,只要皇上一聲令下,讓他上刀山,下火海,他死也不皺眉。正巧,這時候皇上要打獵,內務府正在給皇上調換侍衛,趙逢春就把張五哥給推薦上去了。按說,給皇上選侍衛,那是要精挑細選的,除了武藝、人品之外,還得看出身。張五哥一不是旗人,二不是親貴子弟,三沒有立過戰功,要想進皇宮當御前侍衛是不夠格的。可是趙逢春是皇上的老侍衛,現在當著九門提督,兼管步兵統領衙門,整個京師的防務全得聽他的提調。權力大,面子也大,這事還能辦不成嗎?他向內務府一說,張五哥便從一個普通的小兵,一步登天,當了紫禁城的侍衛。這一下,五哥可開眼界了。雖然他剛剛補進來,身份地位不夠,不能在皇上跟前侍候,而只能在皇宮門口站崗值班。可是,金碧輝煌的宮殿,名目繁多的規矩,嶄新的戰袍,閃光的腰刀都使張五哥像傻子趕集一樣,眼花繚亂,喜不自勝。和他一同當班的侍衛們,都是旗人,也都是貴介子弟,平日就看不起漢人,更看不上這個出身低賤的小侍衛,便合起手來欺負五哥,髒活兒,累活兒,苦活兒,全都派到五哥頭上。五哥老實,但骨氣很硬。開始時,誰說都聽,叫幹啥就幹啥。時間一長,他看出來了,哦,這是在有意作踐我呀。哼,大夥兒全是侍衛,我哪點兒不如你們,老子不聽這一套。有了這個想法,五哥不那麼聽任擺佈了,只不過沒碰上什麼大不了的事,他礙著面子,不願和那些人公開鬧翻罷了。

  康熙北巡狩獵,按照訂好的日期,在中秋過後的八月十九,準時出發了。

  為什麼皇上要經常外出打獵呢?原來,清朝是以武功開國的,在馬上得的天下。入關定鼎之初,祖宗就傳下規矩,無論是皇室親貴還是八旗子弟,都要世代習武,不准荒廢,以保江山穩固。所以,滿族的男丁,在那年月,幾乎都是自幼練武。身份低下的,要從軍當兵;身份高貴的,除了練武之外,還要學會領兵打仗。太平盛世無仗可打怎麼辦呢?那就每年舉行狩獵,在與虎豹狼蟲的搏鬥中,練武藝、練膽量、練軍紀、練戰術。所以,從清朝開國之初,就在關內關外設了好幾處圍場,放養了猛禽野獸,以供狩獵之用。

  康熙這次狩獵,隨行的人員不少。除了皇上的御輦之外,後宮嬪妃、皇子皇孫、王公大臣全都從駕,擺開了浩浩蕩蕩的隊伍,出了京城向承德進發。哪知道,天公不做美,剛過了密雲縣,就下起了雨。秋雨連綿,一下就是沒完沒了。山色蒼茫,道路泥濘,越往前,路越不好走。有福坐車的,不挨淋,不踩泥,可是也憋悶得不得了。那沒福坐車。騎馬的侍衛、軍兵們,可就更遭罪了。最感到窩火兒。後悔的是侍衛頭目鄂倫岱。他公子哥兒的身價,一上來就在皇上身邊當侍衛,養出了毛病。也慣壞了脾氣。臨出發時他想,老在皇上身邊兒蹭來蹭去的大拘束,不自在,便給自己找了個輕鬆自由的活兒--探路,打前站。可沒想到,天一下雨,這美差變成了苦差。他得跑前跑後地兩頭張羅。上邊挨雨澆,下邊踩爛泥,比誰都辛苦。這小子心術不正,他才不肯吃這冤枉虧呢,便一眼就盯上了張五哥。路上有水坑,他讓五哥去墊,山上滾下了石頭,他要五哥去搬。車子要上坡,他又吼叫著讓張五哥去推車。左一道令,右一道令,把張五哥指揮得團團轉。張五哥是頭一回護駕出京,沒見過這麼大的陣勢啊。二百多輛車子,他推了一輛又一輛,累了個頭暈眼花,滿身大汗,還不敢發牢騷。好不容易車子全推上坡了,五哥在路邊一塊石頭上坐下,喘喘氣兒,也順便刮一刮靴子底兒上的泥,不防又讓鄂倫岱看見了。這小子也不言聲,悄悄地走到五哥身後,掄起馬鞭,劈頭蓋臉地就打下來了。嘴裡還不乾不淨地罵著:「混蛋,老子還沒歇著呢,你倒在這兒愉懶。沒瞧見皇上坐的御輦車廂板透風了嗎?還不趕快去釘上!」張五哥這個氣呀,可是人家鄂倫岱是領班侍衛,比自己身份高得多,氣也不行啊。他瞪了鄂倫岱一眼,站起身來,找了根粗樹枝拉到車前,一邊比量,一邊用腰刀削著。誰知道鄂倫岱又悄悄地跟過來了,還是先抽鞭子後說話:「你個狗娘養的,磨蹭個啥?!還不快干!」

  這下五哥受不了,他大聲喊著:「鄂倫岱你少來這一套,有威風回家炕頭上使去。不比量好,把車釘壞了,是你的錯還是我的錯?」

  鄂倫岱自打當侍衛那天起,還沒有誰敢頂撞過他呢。聽了五哥的話他的火兒「噌」地就來了:「嘿嘿,好小子,你還敢跟爺頂嘴。你不就是仗著趙逢春才當上侍衛的嗎?哼!別說是他趙逢春,就是武丹來了,也不敢在老子面前撒野。老子今天教訓你一回,讓你知道點兒厲害。」鄂倫岱一邊說著,一邊掄起馬鞭就抽了過來。

  張五哥偏身躲過,順手牽羊地這麼一抄,把馬鞭子奪了過來,咋咋幾下,撕裂撅斷,扔進了路邊的水溝裡。大聲說:「鄂倫岱,你少張狂。可惜你小子本事沒有架子大。告訴你,我張五哥不吃你這一套。」

  鄂倫岱不防張五哥還有這一手。他惱羞成怒,飛身上前,一腳踢向張五哥的肋下。張五哥一看,好傢伙,這小子鞋上全釘著鐵釘呢,這不是下死手要我的命嗎?拼了吧!他腳下靈動,打了個轉身,一伸手抓住了鄂倫岱的腳脖子,借力打力,往後一掀,把個一百多斤重的粗壯漢子平空撂起丈把高,「叭」的一下摔到了路邊的泥潭裡:「小子,還敢逞兇嗎?不服氣你上來再試試。」

  鄂倫岱不敢動手了。他從地上爬起來,對著看熱鬧的侍衛們高聲喊道:「你們都是死人嗎?還不把這個畜生捆起來,按君前無禮的罪名給我處置了!」

  誰知,這句話剛落地,就聽身後有人冷冷地說:「鄂倫岱,你算是哪門子的君啊?」

  鄂倫岱轉臉一看,啊?!皇上!嚇得他機靈靈打了個寒顫,連忙跪下了。原來,康熙皇上因為御輦露了風,早就換到貴人鄭春華的車上坐著去了,聽見前邊吵吵嚷嚷的,不知出了什麼事,便帶著侍衛德楞泰、劉鐵成,在太監的攙扶下趕了過來。此刻見鄂倫岱如此蠻橫無禮,康熙臉色鐵青,陰沉沉地說:

  「鄂倫岱,朕已經聽了多時了。原先以為你不過仗著是親貴子弟,有點驕縱,不想你竟是有意地作踐人!」

  鄂倫岱心裡不服氣,但是言語卻一點也不敢放肆,規規矩矩地說:「主子,奴才輕浮狂躁,惹主子生氣了。」

  康熙心裡雪亮,冷笑一下說:「哼,朕知道,你不服氣。是不是因為八阿哥推薦你當甘肅將軍,朕沒準,你就懷恨在心呢?瞧你這副德行,能帶兵嗎?能跟飛揚古比嗎?你剛才口出狂言,污罵武丹。難道你不知道武丹在朕的身邊當四十多年的侍衛嗎?你眼裡還有王法,還有朕嗎?」

  康熙這話說得夠重了,換了別人早嚇傻了,可鄂倫岱還是不服。他一邊磕頭,一邊說:「主子,奴才不敢和武丹將軍、飛揚古將軍比。不過,主子南巡,奴才護駕,也是出了力的。請主子放心,奴才有一分力都要報效主子的。」

  康熙聽出來了,哦,這奴才心裡不服,話裡有話呀。想到這兒他說:「好好好,你說得真好。朕也讓你放心,你有一分心就會得到一分報應。朕從來厚待侍衛,可是誰要是對朕不忠,決不會有好下場的!滾起來,下這麼大的雨,你難道想讓朕在樹林子裡過夜嗎?」

  鄂倫岱趕快答應一聲,站起身來,瞪了張五哥一眼,繼續上前邊探路去了。

  張五哥快手快腳地修好了御輦,恭請皇上登車。雨越下越大了,濃密的雨點兒打在車頂,砰砰作響。康熙掀起車窗的簾子,心事沉重地望著逶迤前行的隊伍,忽然喊了一聲:「派人去傳張廷玉來。」

  張廷玉正騎著馬在後邊走呢,忽聽皇上召喚,急忙打馬上前,滾鞍下馬,手攀車轅小心地問道:「聖上,臣張廷玉奉召來到,不知聖上有何旨意。」

  「哦,廷玉,你來了,上車來說話。」

  張廷玉一愣,皇上的御輦我怎麼有資格上呢?於是說道:「皇上,這,這不妥吧?」

  「哎--朕讓你上來,你只管上嘛。」

  張廷玉退後兩步,向著御輦深深一躬。然後登上了御輦躬身侍立。車駕又起動了。康熙見張廷玉在搖搖晃晃的車上站立不住,隨口說道:「廷玉,你不要拘禮,就在朕身邊席地而坐吧。朕有話要和你說呢。」

  張廷玉謝恩坐下,卻遲遲不見康熙開口。他機警地撩起窗簾,向外面喊了聲:「御輦旁邊只留下邢年一人,其餘太監、侍衛都靠後點。」

  康熙聽了這話滿意地點了點頭說:「廷玉,還是你能善察朕意啊。剛才這裡發生的事兒,你知道了嗎?」

  張廷玉小心地回答:「回聖上,臣已經聽說了。鄂倫岱心粗氣浮,不過是仗著主子南巡時,他護駕有功,再加上還是皇親,論起來是八爺的表哥呢。所以,就沒了王法,忘了規矩。主子不必為此生氣傷神,回頭讓內務府管教他一下也就是了。」

  康熙攔住了張廷玉的話頭說:「不。侍衛們日夜守在朕的身邊,不能放縱,更不能不防啊。你是朕的股□之臣,心腹之臣,朕心中有事不能瞞你。還記得前些時朕對你說過的話嗎?朕離京出巡不知有多少次了,哪一次都是滿懷豪情而去,凱旋勝利而歸。可惟獨這一次,朕心裡總不踏實,老覺得要出事,要出大亂子。幾位皇阿哥這次全是戎裝佩劍,帶著家丁、家將簇擁在朕的身邊,他們會不會鬧事呢?兄弟之間會不會借圍獵之際自相殘殺呢?萬一出了這樣的事,朕身邊沒有像魏東亭、武丹這樣可靠的侍衛不行啊!」

  康熙這話說得悲切,也說得嚴峻,張廷玉不由得暗自心驚。看來,皇上對兒子們確實是不放心,而且已經到了如此嚴重的程度。他一邊想著,一邊挑選著緩和一點兒的詞彙:「皇上多慮了。如今的侍衛裡頭,德楞泰是忠厚老實的蒙古漢子。蒙古人最重義氣,他受恩深重,決不會有二心。劉鐵成呢,是聖上把他從泥潭裡救出來的,沒有天恩浩蕩,哪有他劉鐵成的今天,他也不會變心。照皇上適才所言,鄂倫岱這人,似乎……似乎不宜留在皇上身邊。到了承德,臣代皇上擬旨,調他去外任好了。」

  康熙沉吟著說:「嗯--這樣也好。朕知道你張廷玉一向穩重可靠。你剛才所說雖然很委婉,但心是和朕相通的。鄂倫岱仗著八阿哥的勢力,又瞧著太子這些時不得意,就上頭上臉地在朕面前撒野,這不是個好兆頭啊!可是,鄂倫岱調出之後,誰來當領班侍衛呢?趙逢春行嗎?」

  張廷玉略一思忖:「回聖上,趙逢春久經皇上親自考察,忠心可用。但他一來年事漸高,二來身負重擔。京師九門提督、步軍統領衙門,還有駐京善撲營,全由他一人節制,似乎不宜調動。再說,也無人可以代替他現在擔任的職務。臣以為德楞泰忠勇俱全,可擔此重任。可否派他擔任領班侍衛,以劉鐵成為副?所慮的是怕他們威望不足,彈壓不住。」

  康熙接過話頭說,「什麼威望不足,只要有忠心,正就可壓邪、鎮邪。你斟酌一下,從下面一般侍衛中再提拔幾個上來。這一段你和馬齊、佟國維要多關照一下這事,幫他們一把。你們都是領侍衛內大臣嘛。你剛才所說有理,趙逢春是兼職過多了些。朕想把順天府尹隆科多派去掌管步兵統領衙門。另外,給善撲營再增加一千兵額,仍歸趙逢春帶領,你看行嗎?」

  張廷玉完全理解康熙的心意。在皇上年老,太子黨、阿哥黨激烈爭鬥之時,為防止意外,皇上要加強侍衛力量,加強京城的防務,是十分迫切、十分重要的。在侍衛中裁掉鄂倫岱,表現了對八阿哥明顯的不信任。但是又在步兵統領衙門裡安排了隆科多。那隆科多是八阿哥的人哪,這不又加強了阿哥黨的勢力嗎?康熙皇上對阿哥黨又打又拉,除了對太子不信任之外,難道還另有安排嗎?張廷玉知道,康熙慮事深遠,這事兒,他想不通,可也不敢問,只好恭恭敬敬地回答:「主上聖明,臣自當遵旨辦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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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設重賞康熙試兒心 幸貴人奇景驚聖駕

  九天之後,康熙的車駕扈從經過艱難跋涉,終於來到了承德。這個地方從康熙二十二年開始興建,歷經二十多年,才初具規模。皇上的避暑山莊設行宮十二處,建築宏偉,氣象萬千。皇上夏天來此避暑,秋天到這兒打獵,都有蒙古王公、青藏喇嘛、朝鮮使節等在此恭迎奉陪。一些精明的客商看出了這是塊風水寶地,也紛紛前來,在避暑山莊的外圈建房造屋,做起了買賣。昔日荒涼的熱河之濱,如今已成為繁華都市。康熙的車駕來到這裡時,已是黃昏時分了。在這裡侍候接駕的王公大臣們,全都在新搭起的綵棚外邊跪迎聖駕。大街上張燈結綵,鞭炮震耳,鮮花充巷,人潮如流。可是康熙面對這一切卻怎麼也提不起興致來。他的心太沉重了,他的精神也太疲憊了。他下旨讓太子代他向諸位王公們致意慰問,自己卻催動車駕,直奔駐蹕的煙波致爽齋。

  休息了一夜,康熙的精神好多了。他一大早就起身,帶上一頂天鵝絨的緞台皇冠,身穿巴圖魯背心,外套一件石青色的開氣兒夾袍,足蹬青緞涼裡兒皂靴,腰懸寶刀、箭壺,背挎雕弓,滿面紅光地大踏步走出了煙波致爽齋。張廷玉簡直想不到皇上的情緒怎麼變得這麼快。昨天還是一臉倦容,今天一早就又精神抖擻了。他哪兒知道啊,康熙這是提著勁兒呢!他要在今天的射獵中觀察測驗一下兒子們的武藝、膽識,也要看看他們的人品、德行和忠心。

  看見皇上出來,早在門前等候的太子,連忙率領眾阿哥和大臣們一齊跪倒,山呼萬歲。康熙興高采烈地一揮手說:「都起來吧,今天來的人可真多呀!朕心中高興,要和你們一起玩個痛快。兒子們,你們要個個奮勇當先。誰獵獲的野獸最多,朕有重賞。」說著,讓李德全拿出一件東西讓眾皇子看,「你們看,這是什麼?」

  隨著康熙的話音兒,總管太監李德全手捧一柄寶石雕花為座的黃玉如意,走上前來。眾阿哥一看,全都驚呆了。這不是一柄普通的如意,這是乾清宮的鎮案珍寶啊!因為這如意顏色近於明黃,古今罕見。當年,順治皇爺把它賞給了康熙。康熙繼承皇位之後,十分珍視這件先皇御賜的寶物,一直放在乾清宮的御案上,成了鎮案、鎮宮之寶,也成了立君傳位的象徵。

  今天來陪康熙皇上打獵的,是二十歲以上的皇子,一共十四位。他們當中,當然有老實巴交、沒有野心的。他們見父皇懸了這麼重的賞賜,感到驚異,感到不可理解,父皇為什麼要把這麼貴重的物品賞人呢?可是,皇子中也確實有幾位一心一意想搶皇位的人,見了這黃玉如意眼睛都直了。他們在心裡琢磨著,父皇辦事一向用心很深。今天把這傳位的國寶拿出來,莫不是要我們哥幾個爭武鬥雄,從中選一個接替皇位的人?那麼,誰要是打獵得了第一,拿到了這柄如意,也就能得了天下了。這麼一想,他們是個個喜形於色,人人摩拳擦掌,好像將來是當王爺還是當天子就在此一舉了。

  皇子們在各自動著自己的心思胡猜亂想,皇上康熙也沒閒著。他滿面笑容,和藹可親,默默地注視著眾皇子的表情。任憑心中如翻江倒海般的難受,表面上卻是聲色不動,而且遲遲不下那個「狩獵開始」的聖旨。就在這時,四阿哥澈禎突然搶前一步,跪下奏道:「皇阿瑪懸重賞激勵兒臣等奮發努力,足見聖心寬厚。但此黃玉如意乃父皇鎮宮之寶,兒臣等即令爭得第一,也擔當不起這樣的賞賜。求父皇另換一件賞物,兒臣等將盡力爭奪。」

  聽了四阿哥的話,康熙心中一喜。嗯--還是老四深明大義,這話說得懂規矩,知禮法,沒有一點兒私心。再看那幾個,雖然沒有說話,臉上的表情可都變了。有的贊成,有的反對,有的在恥笑,有的在怨恨。這一切,都沒能逃過康熙的眼睛。康熙雖然心如明鏡卻只是微微一笑,並不作聲,引逗得這些皇子們急的急、惱的惱、恨的恨,怨的怨,而老四心中更是忐忑不安。心說:「父皇啊父皇,你老人家快開口吧!」

  康熙心想:哼,朕偏要用這件寶物試一試你們的心。想到這兒他說:「老四啊,你這話雖然有理,不過也太古板了些。你們哥幾個都是腰繫黃帶子的皇子阿哥,生在天家,自幼就用著明黃色。這如意也不過是個明黃色罷了。朕喜愛它,所以常放在身邊把玩。也正因為如此,才把它當做賞物,以示朕對你們的期望。朕言已出,豈能更改?這樣罷,朕和太子不與你們爭,其餘皇阿哥不分大小尊卑,都一視同仁。傳旨,射獵開始!孩兒們,奮力向前吧!」

  皇上聖旨一下,霎時間,方圓近百里的圍場上,旗幟飄揚,刀槍閃光,鷹犬逞威,戰馬飛馳,號角聲四面響起,喊殺聲八方傳來。山谷響應,草莽起伏,金鼓陣陣,殺氣沖天。平日放養在這兒的野獸驚得從山洞裡、林木間、溝壑旁、草叢中狂竄而出,又四散奔逃。阿哥們見此情景,個個精神抖擻,人人奮勇當先,率領親兵家將衝入了野獸群中,與豺狼虎豹展開了你死我活的角逐。

  康熙帶著太子和王公大臣們登上專門修築的甕城城頭上坐下,一邊吃酒說笑,一邊靜觀下面這場慘烈的爭鬥。看著,看著,康熙看出不同來了。老大胤禔、老十三胤祥是猛衝猛殺,勇不可擋。兩人殺得渾身是血。戰馬經過之處野獸紛紛倒斃,狼藉遍地。他們倆確實殺得凶狠,也獵獲得最多。可是老九胤示唐。老十胤示我卻從他們倆的側面攻殺,每殺一頭野獸,就割下一隻耳朵來。尤其是澈示我,竟把大阿哥和十三阿哥砍倒的野獸也順手牽羊地割下了耳朵,算到自己的賬上。老四胤禎那邊,卻是金鼓不響,按兵不動。原來,他虔信佛教,認定了決不殺生的佛理。凡是被趕得走投無路、撞到他面前的,就生擒活捉;跑了的,一概不追不趕。老八胤祀不知躲到什麼地方去了,從頭到尾沒看見他露面。

  兩個多時辰之後,圍獵告一段落。阿哥們的家將、親兵,抬著獵獲的野獸,敬獻到皇上面前。一清點,老十胤示我連打帶蒙地竟然得了個第一。老九澈示唐次之,老大、老十三殺得精疲力盡,卻平分秋色,鬧了個第三。老四胤禎最少,卻全是活的。只有老八一無所得,空手而回。

  康熙驚奇地看了一眼八阿哥問:「胤祀,你是怎麼搞的?」

  老八恭順地答道:「回皇阿瑪,古時堯舜圍獵,尚且網開一面。兒臣深知父皇乃堯舜之君,心存仁慈,所以不願為了一柄如意,和兄弟們拼爭,也想給倖免於難的野獸放一條生路,求皇阿瑪體察。」

  康熙點了點頭,沒有作聲:嗯,老八的用心,確實與眾不同,可是,說出來的話,卻又有點「自我表白」的味道。康熙這兒正動心思呢,老十卻急不可耐了:「父皇,兒臣今日僥倖得了第一,這黃如意兒臣就謝恩領賞了。」一邊說,一邊就要上前去拿那柄如意,卻不妨被胤祥給攔住了:

  「慢!十哥,你投機取巧,算什麼本事。你敢當著父皇和眾位阿哥的面,大聲說一句:我得第一,當之無愧嗎?」

  老十一聽這話不幹了。自從那年這哥倆大鬧了皇上的中秋御宴之後,仇是越結越大了。此刻,老十眼看賞物到手老十三又來擋限兒,他受得了嗎?氣呼呼地說:「怎麼,你老十三不服是不是?聽十哥教訓教訓你。這打獵如同打仗,不但要有勇,還要會用智謀。你老十三有勇無謀,只不過一介匹夫罷了。你得不了第一,惱羞成怒就想找事兒?告訴你,沒門兒!你如今不是討債的大總管了,十哥我也不欠債了,眼紅、生氣、吃醋、耍刁,全都白搭。我就敢當面說,我這第一當之無愧,當之無愧,當之無愧!你還敢打我是怎麼著?呸!一邊待著去吧!」

  老十這一番連挖苦帶涮的話,可把胤祥給氣炸了。他不顧大阿哥等人的勸解,更不看四哥殺雞抹脖子地遞眼色,愣愣地撂出了一句:「好好好,早知道出力受累的不落好,投機取巧的卻得賞,我還不如學八哥那樣在一邊兒歇著呢!」

  胤祥這話可說過頭了,這不連皇上也埋怨上了嗎?康熙雖然心中雪亮,可是也不能不管了。他厲聲說道:「胤祥,你這是在朕面前說話嗎?掌嘴!」

  胤祥嚇得臉色煞白,「撲通」一下跪在父皇面前。心想事已至此,破罐子破摔了吧:「皇阿瑪,兒子是沒娘疼的孩子,人家都多嫌我、討厭我。我活著也沒什麼意思,今日又出言不恭,冒犯了父皇。兒臣索性拜辭父皇,從此去了吧!」說著,「匡」的一下拔出腰刀就要抹脖子。幾個侍衛連忙撲過來,抱著胤祥,奪下腰刀。胤祥卻伏在地下放聲大哭起來。張五哥搶前一步,跪在康熙面前說:「主子,奴才張五哥剛剛補到御駕身邊,本來沒有資格說話,更不敢為十三爺求情。但求主子看在十三爺今日打獵確實出了力的份上,由奴才替十三爺領罰罷!」說著,「啪啪啪」打了自己幾個耳光。

  老八澈祀也上前來勸諫:「皇阿瑪,十三弟自幼失母,脾氣太倔,說話沒遮攔,惹父皇生氣了。不過,今日這麼多外藩王爺全都在場,責罰了十三弟,他臉上也不光彩。兒臣斗膽為十三弟求個情,免打了吧!」

  康熙沒再說話,他狠狠地瞪了老八一眼,轉身就走,慌得在場的皇子阿哥、王公大臣、侍衛隨從們,勸也不是,攔又不敢,只好簇擁著在後邊跟著。四阿哥胤禎搶前一步,在康熙身邊小聲說:「父皇,今日之事全怪我和八弟沒有盡力,惹得父皇沒能玩痛快。父皇如果生氣就責罰兒臣好了。如果皇阿瑪明天有興致,兒臣想請皇阿瑪駕臨獅子園,觀賞兒臣獵狼。不知父皇可肯俯允?」

  聽了這活,康熙停住了腳步問:「什麼,獵狼?為什麼專一獵狼?」

  「回父皇,一般打獵殺生太多,兒臣不忍,所以今日才採用守株待兔的辦法。但是狼卻不同,它生性殘忍,為害蒼生。前幾年,昭烏達盟的王爺教給兒臣一個獵狼的辦法,兒臣照他的法子在獅子園修了個土城,圈進去一群野狼。明日敢請父皇駕幸獅子園一觀奇景。請皇阿瑪賞兒臣這個臉面。」

  聽了這話康熙心中的怒火消了許多。今日打獵,自始至終,胤禎給康熙的印象都是比較好的。他勸阻使用黃如意作賞物,足見謀事之深;他不屑與兄弟爭高低,表現了寬容大度;誰都知道他和胤祥最要好,可是今天,他不為胤祥說情,也可見他不拉小圈子、不護短;在父皇生氣的時候,他不像老八那樣出面說情裝好人,也不像其他阿哥那樣幸災樂禍瞧熱鬧,卻想辦法來為君父分憂。嗯,專門獵狼,好主意,朕倒要看看他是怎麼個獵狼法兒,便點了點頭,然後逕自回煙波致爽齋去了

  晚膳以後,康熙斜靠在炕上,心煩意亂地想著白天這一場不歡而散的圍獵。他想理出個頭緒來,可是不知為什麼卻越理越亂。窗外起風了,塞外的秋風透著陣陣寒意。屋簷下的鐵馬、銅鈴被吹得叮噹作響,更令人難以安睡。康熙索性下了炕,要了一盞茶,慢慢地品嚐著。

  副總管太監邢年悄沒聲息地走了進來,小心翼翼地說:

  「主子爺,該歇著了。剛才太子過來請安,奴才聽了聽這殿裡沒了動靜,以為主子爺睡著了,就自作主張,請太子爺回去了。要知道主子爺還沒睡,該進來稟奏一聲才對。」

  康熙無力地歎了口氣說:「唉!你沒錯,朕也不想見他。請安不請安倒是小事,他只要把朕交代的事辦好,朕也就算燒了高香了。一個人貴在自強自立。不能自立於世,總靠老人扶持,能依靠多久呢?」

  康熙似乎是在對邢年說話,但又像是在自言自語。邢年懂得規矩,清朝接受了前明亡國的教訓,祖宗立下家法,嚴禁後宮和太監干預國政。今天皇上在精神恍惚之中脫口而出,說出這番話來,事關太子,事關國運,他邢年就是有十個膽子也不敢接這個話茬兒。當太監的都機靈,他腦子一轉,就想出了主意。他轉身從幾案上捧過來一個金漆的盤子,那裡面放著各宮嬪妃、貴人的牌子。邢年將盤子捧到康熙面前說:「主子要是一人待著太悶,傳一位貴主兒過來說說話也好。請主子翻了牌子,奴才去傳話。」

  康熙隨手翻了一個牌子,竟是貴人鄭春華。他心想:也好,長夜難熬,就和她下盤棋去吧。邢年見康熙翻了鄭春華的牌子,正要去傳旨,康熙卻說:「不要去傳了,咱們過去吧。」

  邢年連忙答應一聲:「扎!奴才過去備轎。」

  「哦,不用了,走幾步路消散一下也好。」邢年連忙取過一件玄狐毛的斗篷,給皇上披上。康熙走出殿外一看,剛被提升的領班侍衛德楞泰和劉鐵成、侍衛張五哥,正雄赳赳地站在門口,便隨口問了一聲:「哦,你們幾個當值嗎?鄂倫岱呢?」

  德楞泰連忙躬身回奏:「回主子,鄂倫岱奉了張廷玉大人之命,明天就要出發去廣西了,到那裡當副將,所以今兒就不值班了。聽說今夜十爺備了酒給他餞行呢。」

  「哦,你們都要在鄂倫岱的事兒上長點兒見識。當侍衛的,在皇上身邊雖是奴才,可到了外邊誰敢小看你們,誰又敢招惹你們。所以,不要狐假虎威,時時處處都要謹慎、穩重。要學魏東亭,不要學鄂倫岱。驕橫刁蠻,是要吃大虧的。劉鐵成,你今晚在這裡守護。德楞泰、張五哥,你們隨朕到冷香亭去。」

  「扎!」

  在去冷香亭的路上,康熙隨口問張五哥:「五哥,你在刑部大牢裡蹲了多長時間啊?」

  「回主子,奴才在裡邊押了八個月。」

  「八個月夠長的了,受了不少罪吧?」

  「咳,主子,那還用說嗎!大牢裡不是人待的地方,當白鴨也不是個滋味。光奴才蹲的那個號子裡,除了奴才,還有兩個也是白鴨。」

  聽了這話,康熙猛然一驚。啊!老八的奏折裡說,全國只有張五哥這一個白鴨,可是五哥這麼一說,光刑部大牢就有三個呢!老八呀老八,朕沒錯看。你表面上慈悲,其實你是在耍弄花招,欺君欺父啊!咳--

  就在康熙沉思之中,冷香亭到了。德楞泰懂得規矩,知道皇宮內眷居住之地恃衛們是不能隨便進去的。來到園門外邊,他拉了一下張五哥,正要停步,一抬頭吃了一驚,不由失聲叫道:「主子,快看!那……那是幹什麼的?」

  康熙正在沉思中,被他的喊聲嚇了一跳:「德楞泰,你一驚一乍的幹什麼?怎麼這樣沉不住氣……」他還要往下說,可猛然一抬頭,也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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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亂宮闈太子闖大禍 防意外康熙佈疑陣

  德楞泰和張五哥,護送康熙去冷香亭,剛走到園門口,德楞泰忽然發現了什麼,忍不住失聲驚叫了一聲。康熙抬頭一看,也愣住了。這到底怎麼回事呢?原來,在冷香亭鄭春華住室的窗戶上,清清楚楚地現出了一男一女兩個身影,而且是緊緊地抱在一起的。康熙立時就氣得渾身打顫,手腳冰涼:「好好好,宮禁重地,警衛森嚴,竟然出了這等傷風敗俗的事兒,你--你們倆說,那--那個男的是誰?」

  誰?還能是誰呢,除了太子,誰有這個膽子,誰又有這個方便呢?德楞泰、張五哥早看清了,可是他倆哪敢說呀。其實,康熙也看清了。他不願承認,更不相信眼前這個事實。一陣暈眩之後,康熙皇上終於忍不住暴怒了。他掄起巴掌「啪」的一下,打在德楞泰的臉上:「狗奴才,你這侍衛是怎麼當的,竟然讓外人闖到這裡來?」德楞泰「撲通」一下跪倒地上,一聲也不敢吭了,卻聽康熙又怒斥一聲:「你跪下幹什麼?他們竟然幹出這種事兒來,準有人在替他放風,還不快去給朕抓來。」

  張五哥一聽這話,「蹭」的一下就竄過去了。果然,有個太監在園門口東張西望地放哨呢。五哥也不言聲,胳膊一圈,兜住他的脖子,就拖了過來。撂到地上一看,喲,用力太猛了點,那太監竟被勒死了:「主子,請寬恕奴才,用力大了,沒能留下活口……」

  「哼,死了更好,拖一邊去!」康熙一邊說,一邊邁步上了台階,走到窗下。

  裡面太子和鄭春華正在調情呢。就聽一陣淫蕩的笑聲之後,鄭春華說:「太子爺,您放了我吧,萬一皇上來了可怎麼好啊!」

  太子一邊淫邪地笑著,一邊說:「哎,我的小心肝,你別怕。告訴你,我剛才借請安為名去探聽過了,老頭子早早地就睡下了。」

  「那--那也不好,這地方人多嘴雜,萬一露出風去……」

  「誰敢胡說!告訴你,我早有覺察,父皇對我不信任了。反正我這太子當不長了,混一天,我就要快活一天……」

  站在窗外的康熙皇上聽到這裡,再也忍不住了,只聽他一陣仰天大笑:「哈……說得好,真好啊!你還算聰明。告訴你,你這個太子不是當不長,而是當不成了!」說完,康熙皇上轉身就走。卻不防,一個端著參湯的宮女正巧過來,和皇上撞了個滿懷。康熙二話不說,「咚」一腳把那宮女踹倒在地:「張五哥,把這小畜生宰了!」張五哥應聲而至,手起一刀,那宮女慘叫一聲倒地而亡了。

  這一聲慘叫,也使康熙驚呆了。恍恍惚惚之中,他彷彿又回到三十多年前,假朱三太子聚眾造反,宮中叛逆的太監也乘機作亂,宮女們被驚嚇得失聲慘叫的情景。那一次,如果不是皇后從容鎮定,力挽狂瀾,後果將不堪設想。就在那天夜裡,皇后生下了胤礽,自己卻因難產而死。也就在那天夜裡,在皇后嚥氣之前,康熙不顧祖制,御口親封胤礽為大清國的第一個太子。時光真快呀,轉眼三十多年過去,這個逆子,卻幹出了與母妃通姦亂倫的醜事!康熙想到這裡,百感交集,只覺一陣頭暈眼花,腳步踉蹌了一下,差點倒在地上。德楞泰和張五哥快步上前,一邊一個,架住了這位老皇上,深一腳,淺一腳地向煙波致爽齋走了過去。

  在煙波致爽齋守夜的侍衛劉鐵成一見這歪歪咧咧,踉踉蹌蹌走過來的三個人,又一看皇上那蠟黃的臉色,滿頭的冷汗,疲憊的身子和抬不起來的腳步,簡直嚇壞了。剛才離開這兒的時候,皇上不是還好好的嗎,怎麼一轉眼的功夫,就成了這模樣了呢?他來不及多想,搶上一步,抱起皇上,送到殿內的大炕上躺下。總管太監李德全,副總管太監邢年見此情形,全都慌了神兒了,又是給皇上服用安神丸,又是替皇上摩胸捶背。邢年有點迷信,以為皇上中了什麼邪氣,忙著叫人到外邊去燒紙送鬼。好傢伙,這一通亂,這一通忙活啊!還不錯,康熙長出了一口氣,總算醒過神兒來了。眾人剛要上前問安,就聽劉鐵成在殿外一聲高喊,「鄂倫岱,你想找死嗎,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

  剛醒過來的康熙勃然大怒,卻又無力起身,他掙扎著對德楞泰說:

  「出去看看,劉鐵成為什麼這樣大呼小叫的,不能讓朕安生一會兒嗎?」

  德楞泰還沒抬腳呢,外邊又傳來鄂倫岱粗野的號叫:「好啊劉鐵成,主子不在,你就敢來教訓我嗎?哼,別說在這兒,就是乾清宮,老子也敢撒尿。你能把老子我……怎麼樣……」

  他正在發瘋,不防一抬頭,見康熙皇上在太監的攙扶下,已經走出來了。嚇得他張著大嘴不知如何才好,迷迷糊糊地跪下:「呃,呃,主子,奴才喝醉了酒……呃……這才……」

  康熙怒氣沖沖地說:「醉了?醉了就上朕這兒耍酒瘋來了,是嗎?劉鐵成,把他捆起來!」

  鄂倫岱是人醉心不醉,一見皇上要動真格的,他嬉皮笑臉地說:「喲,主子爺何必……生氣呢。想當初,主子南巡時在駱馬湖遇上強盜,那殺人的主兒是劉鐵成,保駕的可是奴才鄂倫岱。現在,主子……讓他捆我,這……」

  康熙早已怒不可遏了:「滿嘴放屁!劉鐵成,把他捆結實點,重責四十鞭子,放到馬棚裡去醒酒去。劉鐵成,你不要怕他,也不要心軟,給朕狠狠地打,打這個不識抬舉的奴才……」

  康熙剛說到這兒,突然覺得一陣心慌,臉色煞白,頭上冷汗直流,一個站立不住,差點摔倒。李德全、邢年他們連忙上前抱住,又把他送回殿裡躺下。李德全便慌著派人去叫太醫,卻被康熙阻止住了。

  今晚上一連串的打擊,一連串的非禮行為,真把康熙給氣壞了。他是急火攻心,才失去了自製的。他的心中,比平日還清醒呢。太子的事,不用說了。就是鄂倫岱這個奴才,敢上頭上臉的這樣狂妄,恐怕也是有背景的。老十為什麼要請他喝酒,喝酒時他們說了些什麼,他喝醉了為什麼敢上這兒耍酒瘋,這裡面大有文章啊!而且連續發生的兩件事,都不能張揚出去。所以,他雖然閉著眼睛躺在炕上,腦子裡卻在緊張地思考著應變之策。一聽李德全要派人去叫太醫,馬上便擺手制止了:「李德全,三更半夜,折騰個什麼呢,鬧得大家都知道了,朕更不能安生了。朕沒什麼大事,不過是著急生氣罷了。你去把朕親自配的蘇合藥酒取來。」

  康熙皇上是精通醫道的。這幾年,他老了,總感覺頭暈心慌,便自己開方,親自配製了一種藥酒,用來救急。李德全把藥酒取來之後,康熙只用了一小杯,馬上就鎮靜下來了,臉上也漸漸地有了血色。他睜開眼睛叫道:「劉鐵成,你去傳旨。叫大阿哥胤禔和三阿哥胤祉,還有馬齊和張廷玉立刻到這裡來。要一個一個地叫,不許驚動別人,明白嗎?」

  「扎!」劉鐵成答應一聲,飛快地出去了。康熙揮手命太監、宮女們全部退下,只留下德楞泰和張五哥兩人:「你們兩個跪近點,到朕的御榻旁邊來。」倆人一聽這話,連忙解下腰刀,趨步向前,跪在康熙的御榻旁邊。康熙無力地閉上眼睛,粗重地喘著氣,過了好大一會兒,好像是恢復了精神,這才慢慢地說:

  「五哥的身世不用說了,你怎麼來到朕的身邊,也用不著再說它。德楞泰你是康熙三十五年到朕身邊來的吧。」

  「是,皇上記得一點兒不差。」

  「嗯,一晃十三年了。記得那年蒙古王公會盟比武,你當時還是個奴隸,可是勇猛過人,一連摔翻了十幾個蒙古武士,得了蒙古第一英雄的稱號。朕怕你身份低賤,日後遭到別人的暗算,把十二顆東珠賞給了你們王爺,也買下了你,留在朕身邊當侍衛。這內情,你……知道嗎?」

  德楞泰滿含熱淚,嗚咽著說:「皇上請不要說了,這些情形奴才生生世世都不會忘記的。皇上的深恩厚澤,奴才死也難以報答……」

  康熙粗重地喘了一口氣,又說:「不要這樣說。你們蒙古漢子最講義氣。五哥呢,也是血性漢子,今天的事,你們倆都在場。依你們看,該怎麼辦呢?」

  「那,那還不好說。太子他不對嘛。他應該向皇上請罪。」

  德楞泰這話一出口,張五哥就接上了:「皇上,奴才雖然無知,可這種事兒,大戶人家見的多了。皇上如果為此事生氣,傷著龍體,倒不值得了。至於奴才和德楞泰大哥,就是有人把刀架在我們脖子上,我們也不會透出半個字兒去。請皇上放心。」

  聽了這話,康熙覺得心中踏實了些。他掙扎著坐起身來說:「你們倆今天晚上不能睡了。德楞泰,你拿著朕的寶劍,火速趕往喀喇沁左旗,命令狼是帶著他的三萬精兵,星夜兼程,來承德駐防。張五哥你馬上帶幾個人去把冷香亭封了。朕估計,鄭春華這個賤人,可能已經自裁身亡,如果她還沒死,你要把她和那裡的宮女、太監一個不留地全部拿下,而且要連夜送回北京,交內務府嚴加看管。這兩件事,都要辦得十分迅速機密。如果走漏了一點風聲,朕要對你們軍法從事。你們明白嗎?」

  「扎!」二人戰戰兢兢地磕頭辭去了。

  他倆剛走,外邊傳來太監的喊聲:「皇子胤禔、胤祉、上書房大臣馬齊、張廷玉奉旨進見皇上。」

  康熙振作精神,響亮地說了一聲:「進來吧!」

  這四個人來的時候,三更已過,整個避暑山莊早就籠罩在黑沉沉的夜幕中。今天白天打獵,不管是參與的,還是旁觀的,因為皇上御駕親臨,都支著架子撐著勁兒呢,一個個累得筋疲力盡,此刻早已進入夢鄉了。可是,這皇上御駕駐曄的煙波致爽齋大院裡,這時卻是燈火通明。太監、宮女,像穿梭般地跑來跑去;侍衛們肅然直立,戒備森嚴。不用問,準是出了大事了。來的四個人聽見皇上傳喚,連忙躬身進殿,叩頭行禮。這四個人裡頭,數馬齊最沒眼力,皇上沒開口呢,他倒先說話了:「皇上深夜之中宣召臣等,不知有何要事?」

  張廷玉最是明白人,一聽這話就有點著急:心想,馬齊你這不是廢話嗎?沒事三更半夜的把我們叫來幹啥呢?還有大阿哥和三阿哥,皇上平日很少叫他們,今天急如星火地把他哥倆也召來了,能是小事嗎?

  他這兒正琢磨心事呢,康熙卻微微一笑開口了:「哦,大事嘛是沒有的,不過認真說,也不算小事。今兒晚上,鄂倫岱喝醉了酒,衝撞了朕,鬧得朕睡不著覺。想叫你們辦幾件事兒,來和朕聊聊天兒,消磨長夜也不錯嘛。」

  四個人聽了又是一愣,怎麼,半夜裡把我們從熱被窩裡叫起來,就為這事兒?

  康熙似乎看穿了他們的心事:「你們不要疑慮,不要胡思亂想。頭一件要辦的事是侍衛的調換。這事要快辦,不能拖。鄂倫岱不要派往廣西,也不要讓他當什麼副將,明日把他打發回京師,在趙逢春的手下當個參將也就行了。嗯,領侍衛內大臣,原來是你們上書房大臣兼著,現在把大阿哥和三阿哥也派作領侍衛內大臣,由大阿哥統管。你們說,這樣辦行嗎?」

  康熙說完,無力地閉上了眼睛,似乎在養神,又似乎是陷入了深深的思索。聽了康熙的話,這裡的四個人最興奮的,要算大阿哥了。按著封建制度,皇帝傳位有三種方法,第一是立嫡--就是立正宮皇后生的兒子。無嫡則立長,皇后如果沒兒子,就立老大。要是老大也不行呢,那也好辦,誰賢惠立誰,這叫做「無長立賢」。這老大胤禔,因為二弟是正宮皇后生的,被父皇立為太子,所以他白當了四十來年的大阿哥,眼看著江山錦繡和自己無緣,他能不著急嗎,可著急又有什麼辦法呢?今兒個好了,父皇深更半夜召他來,封他了個「領侍衛內大臣」,而且是由他大阿哥「統領」。大阿哥馬上想到,父皇這兒准出了什麼大事了。在父皇御駕身旁發生重大變故的關鍵時刻,父皇不用太子,不用一向深受老人家喜愛重用的老四、老八他們,卻單單地把他大阿哥叫來委以重任,明擺著太子不行了,父皇可能要「廢嫡立長」了。太子一倒,那繼承江山的,除了我老大,還能是誰呢?想到這兒,他心裡那個美呀,就別提了。他差點沒笑出聲來。為啥,他深知父皇的脾氣,太輕狂了,說不定這到嘴的餡餅,還會跑呢。所以,聽完康熙的話,他壓下心頭的興奮和喜悅,答應一聲:「兒臣遵旨。」

  老三胤祉和大哥想的不一佯,煙波致爽齋今晚出了事,這是確定無疑的,只要不是傻子,誰都能看出來。可是父皇不說,他也不想問。他這個人,城府很深,精通韜晦之術,什麼事都藏而不露。太子懦弱,大哥輕浮,他都看得很清楚。老大、老二如果不行,皇位不該傳給我老三了嗎?可這想法,他從來不外露,只是把父皇交辦的編書差事辦得規規矩矩,扎扎實實,以討得父皇的歡心,等待機會。他與太子接近,並有「太子黨」的稱號,其實也是做給皇上看的,以此證明自己沒有野心。果然,今晚父皇這兒一出事,就把他召來了,還封了「領侍衛內大臣」,這已經是前進一步了。現在可是非常時期,一切都得小心謹慎,一步走錯,全盤皆輸。所以,大阿哥的話一落音,他就接上茬兒了:「皇阿瑪,秋高風涼,霜重霧濃,還要保重龍體才是。如果皇阿瑪心緒不寧,無法安睡,兒臣給皇上讀幾首唐詩如何?說不定,皇阿瑪心情一疏散,還真能睡著呢。離天亮還有幾個時辰……」

  他這話尚未說完,康熙突然從炕上坐了起來。臉上沒有一絲倦容,兩眼放出明亮的光彩:「老三,你孝心可嘉,讀讀唐詩,也未嘗不好,不過,這不是時候,也不是地方。睡覺,嘿嘿……不但朕不能睡,你們幾個今兒晚上誰也別想睡了,替朕辦幾樣大事吧。」

  四個人被康熙這突然而出的話驚呆了。他們撲通一下,全跪在御榻跟前,靜待著康熙皇上吩咐。張廷玉心中一沉,嗯,看來「墊戲」已經唱完,「正戲」就要開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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