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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水來急危及攔河壩 工未竣移民救大堤

  陳潢目睹了於成龍辦案,覺得又解氣,又感慨,便歎了口氣說道:「哦,看觀察審理這兩案,便知地方官不好做,清官尤其難做!」

  聽陳潢說得體貼,於成龍心中高興,不禁也動了談興,叫人端過一杯水來喝了一口,說:「這算什麼難,只要骨頭硬,不向著富戶、上官就成。去年我在寧波做知府,曾隻身打入匪穴,收撫湯行義一幫匪徒。匪首中就有一個不肯投降的,因見眾人都降了,他就獨自離去。臨走時還說了一副對聯,『道不行,乘槎浮於海;人之患,束冠立於朝。』我問他是什麼意思,他說:『頭一句是聖人的活,如果沒有王道,就乘船下海,躲開這個是非之地;第二句是春秋時大盜盜跖之言,也是真理。說是這些人原來是人,可是一戴了官帽子,就成了禽獸——這個話,一年多來一直在我耳邊迴響!我們做官的,如果不能慎獨省身、正心立品,豈不真叫他說中了?」一邊說,目光刀子一樣向陳潢掃過來。

  「哦——大人不必疑心,我陳潢從不進公門為人說官司,撞木鍾!我們還是言歸正傳吧。是這樣,昨日回署,我們幾個計議了一下,清江去年遭水,今年春荒如此,也難怪大人著急。靳帥派我來,與大人商議一下賑濟災民的事。」

  於成龍眼下整天發愁的就是這事,苦笑了一下說道:「賑濟災民?談何容易呀!這裡的大戶鄉紳,我已召他們來說過了,不許囤積居奇,米價一概平糶,但也得老百姓手裡有錢才行啊!」

  「所以靳大人才命晚生來的呀!」

  於成龍眼中煥然閃光:「啊?你是說——」

  「今年的河工銀子已經派了用場,但去年工銀尚有五萬結餘,原來打算明年修清水潭大堤作賠貼用,現在庫中。如大人急用,可暫移過來救荒——將來還銀也可,以工折銀也可。此外往清江口河堤上栽草,算是河工出項。這項工錢大約可有兩萬兩,不知大人……」

  不等陳潢說完,於成龍霍的站起身來,搓著手連聲說道:「好,好!有這七萬銀子,可救十萬人渡過春荒,我還有什麼憂愁的呢!」

  陳潢見他如此動情,心裡一熱,正想說話,於成龍卻忽然轉身問道:「我問你,這銀子你們要幾分利?」

  「哈哈哈,要的什麼利息呢!都是替皇上辦差嗎,大人何必多疑?我們也都是讀書人,不是在和你做生意,也不是放高利貸!」

  一番話說得於成龍高興得有些坐不住。想想昨日在堤上和靳輔過不去,覺得很不好意思,「陳先生,昨天下官無禮,請勿見罪,我那是急的!你知道,清江道自開春以來已餓死一百多人,有些人餓急了,就要鬧事,真是天罡地煞俱全,數目大得嚇人!我連彈壓帶撫慰,才算沒出事。但人肚子不是用空話能填得飽的,當父母官的能不焦心?——這樣,栽草的事我們全包,連樹也全由我們栽!」

  「於大人,正堤上不能栽大樹!」陳演說道,「樹根雖然有固堤的效果,但秋汛來時多有風雨,堤土鬆軟,樹幹一搖,大堤便容易裂縫決口,這種事學生已實地查看過……所以,堤上只能栽草不能種樹。請大人詳察!」

  剛才還興致勃勃的於成龍,一聽陳潢說出這話,臉色馬上就變了。心想:好哇,你這狂妄的書生。皇上明下詔諭,讓在河堤上植樹,可你卻竟敢反對,這不是仗著靳輔的勢力,公然抗旨嗎?你靳輔把這樣的人留在身邊,言聽計從,怎麼能治好河務呢?看來,這河工上的事兒,我不能掉以輕心啊。於成龍心裡這麼想,嘴上卻沒說出來。哦,人家給他一下子送了七萬銀子來,幫他渡過難關,他再古板、執迷,也不能把人家訓一頓啊。不過,他的臉色一變,陳潢也就看出來了。他心裡很清楚,眼下的矛盾緩和了,那是銀子的功勞。說到治河方案,於成龍是不會任意改變看法的。常言說:「道不同,不相與謀」嘛。得,我趕緊回去交差吧。

  有了河工上借給的五萬銀子和二萬工錢,於成龍和靳輔的關係,也確實緩和了不少。不過靳輔他們,只得到半年耳根清淨,於成龍可不得了啦。清江道的百姓,順利地渡過水災後的春荒,誰不誇他、敬他,只要他一聲令下,河工上要多少人就出多少人。這政績報到朝廷,立刻受到部,院表彰。欽命下來,提升於成龍為南京布政,仍舊兼著清江口的道台不說,因為有人誇他懂得水利,所以朝廷又委任他參與河務,有專奏之權。於成龍如此受寵,當然感恩不盡。他決心要把清江的事辦好,便索性不去南京就職,留在清江,要看著靳輔他們把這裡的河務辦好再走。

  這麼一來,靳輔他們可真的沒轍了,偏偏這年雨水大,河情緊,天災和人事糾紛攪在一起,真要把人置之死地啊!

  從康熙二十一年九月入秋開始,整個黃河流域,烏雲遮天,秋雨連綿,像是有人把天河捅漏了似的。大雨一個勁地往下潑灑,而且又專門下到黃河裡。河水猛漲,上游日昇三寸,下游更是每天漲出四尺有餘,靳輔他們幾年辛苦,修起來的大堤閘門,減水壩、分水渠,全都面臨著嚴峻的考驗。

  靳輔從秋雨剛到的那天起,就把治河總督署搬上了清江大堤,在茫茫秋雨之中,帶著人日夜守護著這個三面環水的關鍵地段。風大雨狂、蓑衣、油衣,穿什麼也不頂用。靳輔、封志仁、彭學仁和陳潢他們幾個,早已渾身透濕,頭髮一絡絡地貼在臉上、脖子上,一個個狼狽不堪。風雨中,陳潢對愁眉不展的靳輔說:「中丞大人,我看這雨還要再下,上游蕭家渡減水壩沒有完工,怕吃不住。咱們在這裡得趕快扒個決口,分水減洪。」

  靳輔還沒來得答話,身後卻傳來一聲高喊:「什麼,決口分洪,陳潢,這是你的主張嗎?」

  眾人回頭一看,這喊話的不是別人,正是青雲直上,志得意滿的於成龍,不禁吃了一驚。那於成龍指著陳潢厲聲說道:「哼,你們整天吹噓這新築的堤壩可以抗得住百年洪水,怎麼,現在卻又打主意要扒開它。請問,這是什麼道理?」

  靳輔見於成龍來勢不善,連忙上前接過話頭:「哦,成龍兄不要著急發火,這裡的河堤,絕對沒有問題。剛才陳潢所說,是為了上游的蕭家渡。那裡的減水壩工程尚未完工,水再大了,怕頂不住,若從這裡扒個口子,也就減輕了上游的壓力;這事兒,行不行,咱們還可以再商量,成龍兄不必生氣上火,也不要意氣用事嘛。」

  修築減水壩,是陳潢的發明創造,就是在河道狹窄之處,另開一條大渠,汛期把水分流,引出去,平常也用作灌溉。可是,這辦法,古書上從沒寫過。前人也沒用過,於成龍認為這是異想天開,勞民傷財,壓根就不相信。現在,為了保護蕭家渡那個減水壩,竟要在他管的地盤上扒口子,他能幹嗎?一聽靳輔解釋,他的火更大了,說出來的活也更難聽了:「哦,鬧了半天,你們修了幾十處的減水壩,就是為了在別處扒口子。好啊,這樣干法,倒是開心的很哪。在這兒扒個大口子,不又成了一個減水壩了嗎?可是,這兒的村莊呢、百姓呢、房屋呢、牛羊呢,就只好付之東流了。哦,我明白了,只要保住自己頭上的紅頂子,你們是什麼都可以不要的。」

  陳潢見於成龍如此蠻不講理,只拿大帽子壓人,心中早憋不住火了。可是他知道,這不是吵架的時候,也不是吵架的地方,再說,面前站的是三品大員,胳膊也擰不過大腿呀。他強壓著心頭的怒火,慢慢地向於成龍解釋:「於大人,您知道,蕭家渡減水壩,數年經營,耗資百萬,眼看就要竣工,怎忍讓它功虧一簣呢?如果那裡工程被水沖垮,將淹沒七十多個村莊,三千多頃良田,成千上萬的百姓也就失去家園。而且,蕭家渡離此地甚遠,現在去通知百姓撤離,已經來不及了。所以,學生才出此下策。這裡,窪地多,損失小,只有二十來個村子。村民中的壯年人已在河工上護堤。保堤,只要通知一聲,把老弱婦孺們撤出來,就可保無人死於水難,至於房屋用地的損失,還可以從河工上出錢賠償。所以,相比之下,在這裡決口,分洪減洪,還是利大於弊的,蕭家渡和清江兩地,都有百姓,也都是皇上的子民,在哪裡決口減洪,損失最小,就應該在哪裡決。還請於大人三思。」

  陳潢這話說得夠清楚了。於成龍也聽得明明白白,他不是那種不知輕重,不顧大局的人。可他心裡一是不相信蕭家渡的減水壩能起什麼作用,二呢,他也不得不想,萬一這裡扒開了口子,淹沒二十多個村莊,還是不能保住蕭家渡,到那時,誰又來承擔這個罪責呢?想到此,他下了決心,絕不能冒這個風險。便正眼不瞧陳潢地咬著牙迸出兩個字來:「不行!」

  陳潢又急、又氣,加上渾身早已淋得透濕。他臉色泛青,渾身顫抖地上前一步:「於大人,河工上共修了幾十處減水壩,經過兩年汛期,俱都安然無恙。蕭家渡若已完工,根本用不著在這裡扒口洩洪。於大人,如此時當機立斷,決口分流,假如蕭家渡那邊不能保住,陳潢願自投於大人案前,明正典刑,以謝清江父老百姓。」

  彭學仁也上前跪下:「於大人,請你快決斷吧。陳先生的話對,我彭學仁願以身家性命為他做保!」

  於成龍臉色鐵青,神情冷峻,卻突然發出了長長的笑聲:「哈哈……你們倒真有視死如歸的豪情壯志啊。那麼請問,你陳潢、彭學仁、靳大人,連同我於成龍在內,把頭全割下來又有幾個,能抵得上這決口害民之罪嗎?哼,此事斷不可行!」說完,他袍袖一甩,揚長而去。

  在這場激烈的辯論中,靳輔始終沒有插言。他的腦子裡,在飛快地盤算著,於成龍顧慮的事,他也想到了。萬一在這裡扒了口子,蕭家渡還是沒能保住,那禍就闖大了。但若不在這裡決口,蕭家渡肯定要被洪水沖垮。權衡輕重利弊,只有按陳在說的辦法去做,才有一線希望。現在,於成龍一甩手走了,留下了「不准扒口」的話,他不下決心,豈不要看著幾年辛苦,毀於一旦嗎?他看了看在身旁的幾個人。他們是自己的部下,幕僚,幾年來,隨自己在這大河上下受盡了千難萬苦,能讓他們的心血付之東流嗎。想到此,靳輔下了決心:

  「來人,傳河督署全體人員,立刻下鄉,通知百姓要一人不漏的撤到村外高處避水,三個時辰之後,決堤放水。我是欽命的治河總督,此事我可以全權處置,縱有千萬條罪狀,也由我靳輔一人承當。」

  河督衙門的人,聞風而動,全都下去了。封志仁來到靳輔眼前悄聲說道:「中丞,如果於成龍硬要阻擋,我們當如何處置呢?」

  靳輔不動聲色地吩咐一聲:「取皇上賜我的尚方寶劍和黃馬褂來!看他誰敢攔我!」

  雨還在不停地下著,水也還在不停地向上漲著。眾人拉著靳輔,回到帳篷,暫且休息。等下鄉傳令的戈什哈們回報說,二十餘座村莊的百姓都已奉命全部撤離了,靳輔站起身來,戴上起花的珊瑚頂子,穿上九蟒五爪的官袍,把御賜的黃馬褂套在外邊。兩名戈什哈,打著一把金頂羅傘遮住風雨。後邊,黃羅傘蓋下,供著天子御賜的尚方寶劍。一行人前呼後擁地護著這位一品治河總督走向西邊的大堤。這裡邊只有陳潢沒有任何官職,卻又不能不隨行,只好在泥濘不堪的大堤上,一步一步地跟在後邊。

  這邊的排場大,那邊的勢力也不小。靳輔一邊走著,一邊抬眼望去,只見西河堤上,擁擠著上千的百姓,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有。於成龍帶著幾名親隨,正在和百姓們說話。靳輔一見就火了:好你個於成龍,竟敢扇動百姓違抗本督嗎,那,你就試試吧。

  於成龍見靳輔擺出了代天行令的駕勢,連忙起身迎了過來,「啪,啪」把馬蹄袖一甩跪下了:「進士出身、欽命南京布政兼清江道台於成龍,恭見大人!」說完,趴在地上,磕了三個頭,長跪聽命。

  靳輔兩隻眼睛裡,閃著逼人的寒光,厲聲問道:「於成龍,你要聚眾謀反嗎?」

  於成龍的熱淚奪眶而出,哽咽著叫了一聲「大人……」便趴在地上,說不下去了。百姓人群中突然出來一位老人,跌跌撞撞地走上前來跪下說道:「大老爺,您千萬別冤枉了於大人。於大人聽說要在這兒決口,他正在勸說大家,向東邊高處避水,以免決口之後遭難呢。」

  聽說於成龍是在勸說百姓,靳輔的氣一下子消了,他深深地舒了一口氣緩緩說道:「哦,成龍兄請起,我誤會你了。你能如此識大體,顧大局,下官感激不盡。來,我們一同勸說百姓們趕快離開這裡吧。」

  於成龍艱難地站了起來。靳輔看他臉色灰白,雙腿顫抖,彷彿一下子老了十年似的。只見他向著眾百姓團團地作了一個大揖:「父老鄉親們,快走吧,於成龍我……我求你們了……」兩行熱淚,順著他的臉頰流了下來,百姓中響起一片號哭之聲,但是,都慢慢地向東邊石砌的大堤走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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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虎狼凶藉機欲發難 皇恩浩特諭護功臣

  為了確保上游蕭家渡減水壩工程不使被黃水沖垮,靳輔採納了陳潢的建議,決定在清江決口分洪。他怕於成龍鬧彆扭,便穿上御賜的黃花褂,帶了尚方寶劍,擺開全副儀仗執事,來到西邊的河堤,哪知,卻鬧了個誤會。於成龍早知道,決堤之事,已不可抗拒,正在動員百姓轉移。眼見到百姓已經全部撤走,靳輔一咬牙,下了命令:「決堤,放水!」

  「哎——成龍,這邊來,你,你怎麼不動啊!」

  於成龍似乎是什麼都沒有看見,也什麼都沒有聽見,毅然地坐在堤上,一動也不動,只是默默地望著黃河。

  幾百個手執鐵鍬正要決堤的官兵們,霎時間,全都被於成龍這反常的舉動驚呆了。突然,於成龍一躍而起又跪倒在地。朝向黃河大聲哭喊道:「老天爺呀,你下吧,可勁兒地下吧。黃河哪,你漲吧,使勁兒地漲吧。快把我於成龍淹死吧……」

  靳輔見此情景,不覺心頭一熱,連忙下令:「來人,把於大人給我拖下來!」

  「扎!」

  於成龍突然轉過身來,從懷中抽出一把裁紙刀,橫在自己脖子上:「哼,靳大人,決堤放水是你治河總督的事。我於成龍身為百姓父母官,不能保境安民,有何面目活在世上。於某誓與大堤共存亡,誰上前一步,我立刻自裁!」

  此言一出,在場的所有的人,幾乎全傻了。幾年前,鄭州知府因為黃河決口,赴水自盡,前任南京布政鐵心,也因大堤決口而身亡,如今,面前又有了這個鐵骨錚錚,誓與大堤共存亡的於成龍。如果強行決堤,逼死了這位朝廷的三品命官,這個罪可是誰也擔負不起啊?

  風在怒吼,河在咆哮,陳潢看著猛漲的河水和眼前的這難以決斷的情景,想著即將被洪水沖決的蕭家渡減水壩,只覺得眼前一片黑暗,萬念俱灰,他哭喊著:「晚了,晚了,我的蕭家渡啊!」一口鮮血,從他口中噴出來,他,倒下了。

  在清江決堤分洪的事,就這樣泡湯了,陳潢也被救了回去。可是,當天傍晚,黃河水位突然下降,半夜之後,靳輔接到上游飛馬傳來的急報:蕭家渡決口,大壩損失嚴重,大水破堤而出,淹沒了北岸七十餘鄉,一直灌到運河西堤之外。

  接到報告,靳輔只是苦笑了一下,這消息既在意料之中,又在希望之外,如今,他還有什麼法子好想。有什麼話好說呢?便下令拆去帳篷,帶領人馬回到河督署,寫他的請罪奏折去了。

  第二天,傳來了朝廷的邸報,其中有一條是御史崔雅烏參劾靳輔的奏章。說什麼修築減水壩不合古訓,且耗費國庫的銀兩,遺患無窮等等,旁邊還有康熙的硃筆御批:「崔雅烏所言,實屬泥古不化,荒謬之至,著靳輔逐一批駁,呈朕御覽。」

  靳輔看了這個批語,兩腿一軟,跪了下來,滿面熱淚地向北哭喊:「主子,您這批示,如果早來一天,也不至於釀成如此大禍呀……」

  是啊,這份邸報,若早來一天,靳輔就可以此為據,說服於成龍,蕭家渡減水壩也就保住了。可是,這份邸報,卻偏偏在南京壓了三天。如今大禍釀成,這個理兒,這份冤屈,又叫靳輔向誰去訴說呢?

  靳輔哪裡知道朝廷中的變化啊,施琅面聖請旨之後,康熙便命令他做好準備,帶著在微山湖訓練的水軍,沿運河南下,開赴福建前線。四百條戰艦船從運河開過去,這能是小事嗎?運河到底能不能行船,能不能保證戰艦的安全?康熙心中沒底,就派了新任的戶部尚書伊桑阿為欽差,帶著崔雅烏等人巡視漕運。就在這個時候,索額圖也銷假復職了。伊桑阿、崔雅烏都是索額圖提拔起來的人。靳輔能當上治河總督,除了他自己的本事外,還靠了明珠的推薦,再加上,進京面聖時,路上捎帶了李光地的小妾李秀芝和兩個孩子。在索額圖的相府裡,李光地死活不認他們母子,索額圖不置可否,可是明珠卻把李秀芝母子給收留下來了。李光地不高興,索額圖也覺得是明珠有意刁難。事情是從靳輔這兒引起的,他們自然要遷怒於靳輔。左左右右,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兒攏到一塊兒,就自然而然地把靳輔算在了明珠一派裡。伊桑阿這次奉旨出京,代天行事,巡視漕運、視察河工,本來就是找碴兒來的。幸虧他們出京時,蕭家渡決口的事兒朝廷還不知道,要不,靳輔會遭到什麼下場,就很難說了。不過,朝中的御史大臣們,一向有站在干河岸上挑毛病的習慣。靳輔花了近千萬兩銀子,河工還沒修好。說他花錢太多的,奏他玩忽職守的,參他任用妖人的,批他不遵古法的,參劾的文章,一封封的送給了大內。康熙雖然知道六部大臣的這些毛病,可是,架不住說的人多了,也確實有點不放心,自己又不能馬上出京,只好派戶部尚書伊桑阿作欽差,實地調查,驗看。

  靳輔接到南京總督衙門的公文,知道欽差大人明天就到,連忙把封志仁他們叫到一起,商議對策。他諄諄地叮囑手下這幾個人,「蕭家渡決口的事,雖然朝廷目前還不知道,但欽差大人既然來了,想瞞是瞞不住的。這件事,我身為河督,責無旁貸,天大禍事,自由我一人承擔。眾位不必為我開脫罪責,你們誰也替不了我。在欽差問話時,請不要多嘴多言。」

  陳潢撐著虛弱的身子說:「哎,中丞大人,您不要總說這話,請旨領罪的奏折,當然要由你來寫。朝廷怎麼處分,是他們的事。我們要趕快商議一個補救的辦法出來,這才是正事兒。」

  封志仁也說:「對對對,天一兄說得很對,不要紮著架子等著挨打。我們幾個這就去商量辦法,晚上寫好,附在中丞的折子後邊。皇上英明天縱,見我們知錯能改,補救的辦法又切實可行,還能再責怪我們嗎?……」

  計議已定,幾個人連忙分頭辦事,一直忙到半夜。第二天一早,欽差大臣伊桑阿,帶著崔雅烏等人,乘著八抬綠呢大轎,前呼後擁地來到了清江。靳輔大開轅門,禮炮三聲,把欽差迎迸署衙。等伊桑阿神色嚴峻地大步走到廳上,靳輔一路小跑,緊跟在後邊,端端正正地在廳前跪下,面對欽差,行三跪九叩大禮,大聲說道:「臣靳輔恭請聖安,萬歲、萬萬歲!」

  伊桑阿面南而立,代天受禮,說了聲「聖躬安好!」這才走了下來,換了一付笑容,拉起了靳輔:「靳大人請起,兄弟此次奉命巡河,可是沒給你帶來好消息啊!」

  靳輔心裡一愣:「啊,這就來了!」但是,他臉上仍然帶著微笑說,「靳輔才疏學淺,奉旨無狀,有負聖上諄諄教導之情,信任委託之恩,倒勞累聖心焦慮不安,欽差大人千里跋涉,實在惶恐。臣已修下請罪折子,煩請欽差上達天聽。」

  「哎——靳兄這話說遠了,咱們都是為朝廷辦事嘛。喏,這是眾大臣參劾你的奏章,皇上命我帶來,交給你仔細閱讀。看上面的御批,督責之意是有的,降罪之言卻沒有,你不要擔心,拿去看看吧。」說著,把一摞文書遞了過來。靳輔連忙上前接了,他知道,此時此地,不便仔細閱讀,便隨手翻了幾頁,這些參劾的奏章,都是出自朝廷中幾個挑毛病的專家之手,也不過是那些老掉牙的話,什麼花錢多了,功效慢了,不該這樣幹,不許那麼做,還有部議請旨,要給靳輔降職、撤職,甚至鎖拿進京等處分的,只見上邊康熙的批語是:

  「撤靳輔容易,誰可代替?河務艱難,可靳輔卻敢於承擔,其餘臣工,未必有如此氣概?若論罪處分,日後誰敢再來肩此重任。」

  看到這裡,靳輔的心放下了,又見下面還有都御史魏相樞的一個參本。這魏相樞不愧翰林出身,奏章寫得花團錦簇,點水不漏,不過,都是坐在房子裡空想出來的。他把治河、修築減水壩和開挖中河攪在一起了,一派胡攪蠻纏,看來,駁倒他也並不難。便把手中奏折放下,抬頭對伊桑阿說:

  「回欽差大人,這些彈劾奏章,兄弟已瀏覽過了,如今,加上蕭家渡決口,兄弟的罪過更大了,請旨一併處分。」

  伊桑阿微微一笑:「哦,蕭家渡決口之事,兄弟出京之時,皇上尚不知道,沒有訓示,兄弟也不便多言。不過——有一件事,索相和明相都點明兄弟,讓問你一聲:聽說,你們修河時,整治出了不少沙淤的良田。這些田地,本來都是有主的,可你們卻沒有發還,還有賣掉的。如此官奪民田,可不是一件小事啊!」

  靳輔和河督府的人,一聽這話,都有點上火,怎麼,連這事兒也傳到北京了。哦,修河的時候,叫那些富戶鄉紳們出工出錢,他們叫苦連天,一毛不拔,等河修好了,又想白白要回大片土地,哪有那麼好的事啊?陳潢知道,在這種場合,自己一個布衣書生,是沒有發言權的,可他性格耿直,又實在忍不住,便對封志仁說道:「好嘛,真是大千世界,無奇不有,河治不好,治河的人便該扔進河裡去餵王八。河治好了,把淤出來的田地賣給田主,又說我們是霸佔民產的賊人。反正,怎麼幹都是錯,左右都是死,我看,誰也別來治河了。坐在家裡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玩痛快了,玩膩了,站在別人身後,挑挑毛病,找找刺兒,寫上幾篇彈劾文章。這樣,官就可以越做越大,名聲也自然會越來越高,嗯,這倒不錯。」

  陳潢的這幾句牢騷,都被居中高坐的欽差伊桑阿聽見了。伊桑阿臨出京時,康熙再三囑咐他,要謙虛待人,不可盛氣凌人,要有宰相的度量,不要斤斤計較。可是,這伊桑阿卻是個心胸高傲的人,盛年得志,做了尚書,又當了欽差,有了代天巡行的資格。如今,在大庭廣眾之中,竟被一個白衣書生諷刺、挖苦,他能受得了嗎?便立時發作了:

  「哦?!足下何人,為什麼這麼大的氣啊!我剛才不過是奉命問一問這件事,誰說靳輔是霸佔民產的民賊了?國家花錢治河,為的是就是造福百姓,淤出的田地,發還原主,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嗎?」

  見事情鬧大了,陳潢不能讓靳輔代自己受過,反正他一無牽掛,便也豁出去了,站起身來說道:「回欽差大人,學生姓陳名在。國家連年用兵,國庫空虛,皇上在此極端困難之時,將治河大事,交與靳大人總督,我們既在靳大人手下辦事,敢不盡心盡力?欽差大人剛才所言,雖沒明說靳大人是霸產民賊,但意在言中,誰能聽不出來。千百年來,黃河水患頻仍,治河中整出來的淤地,至少也是前明留下來的,早已幾經易主,而且地界難分,就是有主之田,在修河時,他們一不出錢,二不出力,難道國家花錢,從黃河之中奪出地來,不該歸國家所有嗎?難道讓田主出錢贖回他們應得之田,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跟著欽差來的隨員崔雅烏一聽這話就坐不住了。前些時,他曾上折彈劾靳輔,說靳輔任用妖人,不遵古法,花了半個國庫的銀子,還沒把河治好,被康熙申斥了一頓,批他了個「泥古不化,荒謬至極」。他心中不服,更恨這個無官無職的書生陳潢。便忙起身來開口質問道:「照陳先生這麼說,國家撿了百姓的銀錢,也該不還了,是嗎?」

  這話問得簡直是不倫不類,靳輔聽了覺得又好笑,又可氣。心想,這崔雅烏是個專門找碴的人,得把他的氣焰給打下去,不然的話,不但說河工霸佔民產的罪自己擔不起,而且,開了這個先例,以後,再奪出淤地來,還不得讓當地的土豪劣紳給搶光了嗎?想到這兒,便冷冷一笑說話了:「崔大人,你可知道,這些田地可不是國家白撿的,是花了半個國庫的銀子換來的。這就好比,前明是李自成滅的,而我大清又從李自成手裡奪回了天下,這是上天把華夏聖主之位賜於我大清。如果照崔大人的說法,難道皇上不該坐這個天下,倒要拱手奉還給朱明王朝嗎?」

  靳輔此言一出,在場的人全部癡呆呆地愣在那裡,不知如何接口才好。怎麼了?用句現代詞來說,靳輔是上綱上線了。好嘛,這麼大的題目,誰敢正面回答呀,不管你說什麼,都有欺君滅祖之罪。

  欽差大臣伊桑阿到底聰明一點,尷尬之中,忽然轉了話題:「哎——今天這麼大的事兒,怎麼不見於成龍啊!」

  一個戈什哈上前跪下稟道:「回欽差大人,於觀察病了,寒熱不退,不能起床,所以沒來迎接欽差。」

  「哦,罷了,我說靳大人,蕭家渡決口之事,關係重大,你打算怎麼善後呢?」

  靳輔知道,這報復馬上就來了,可既然欽差大人問話,也不能不答呀,便上前一步躬身回答:「下官已上表如實奏明災情,請皇上降罪,並願以全部家產,賠償決口損失。」

  「霍!好大的口氣呀,靳輔,你有那麼大的家產嗎?」

  靳輔心裡咯登一下:「壞了,讓他抓住把柄了。我要說有,他一定要問你這大家產是怎麼賺來的;我要說沒有,可賠不起的部分又從哪來呢?」他這兒正沒法下台呢,忽然一個戈什哈走了進來,遞給靳輔一個拜帖:「靳大人,門外有個官員要見你。」靳輔接過來一看,只見上面寫著:

  「愚教弟魏東亭薰沐謹叩於靳大人麾下。」不禁大吃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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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虎臣忠事事遵聖意 靳輔苦處處有艱難

  靳輔這一驚非同小可,連忙把拜帖又遞給戈什哈:「靳輔不敢承受,快將原帖璧還給虎臣大人,來人,隨我迎客!」說完,向伊桑阿等略一拱手,說了聲「得罪」,便率人迎了出去。

  看過本書第一卷、第二卷的朋友都知道,這魏東亭可不是等閒之人。他的母親劉氏是康熙皇上的奶母,他自己又是康熙的領班侍衛。從康熙元年到康熙十七年,「擒鰲拜」、「撤三藩」、平定假朱三太子的北京叛亂,以及在康熙微服出訪的眾多危難之中,都是這個魏東亭日夜守護在皇帝身邊,寸步不離,出生入死,幾次使皇上轉危為安。如今,他封了侯爵,當了四省海關總督。什麼三眼花翎、黃馬褂、尚方寶劍,他應有盡有,而且在所有的外任官員中,只有他有權密折直送皇上,權力大得嚇死人。你想,這個人突然來到河防督署,靳輔敢收他的拜帖嗎?他能不撂下欽差,出衙迎接嗎?

  伊桑阿正在向靳輔問話,突然被打斷了,靳輔呢,也出門迎客去了,心裡老大的不高興。崔雅烏連忙附在他耳邊說:「大人,這來客是魏東亭。他可不是一般人物啊,咱們是不是也去迎接一下。」伊桑阿心中一動,啊,魏虎臣,他怎麼來了?我是欽差大臣,怎麼反倒要屈尊降貴去接他……他這兒正放不下架子呢,一抬頭,魏東亭和靳輔手拉著手,邊說邊笑地已經走進來了。

  這魏東亭是康熙皇上一手調教出來的,還跟著皇上一起,聽過伍次友先生講書,那是什麼樣的胸懷,什麼樣的風度啊,進得門來,向眾人團團一揖,笑著說道:「東亭從廣州回來,路過此地,聽說欽差在此,特來恭請聖安。」一邊說,一邊對著伊桑阿磕下頭去,伊桑阿端坐不動,代天受禮,說了聲「聖躬安好」。等魏東亭拜畢起身,這才又說:「虎臣兄一路風塵,還惦記著專門來到這裡給皇上請安,真是忠心可嘉呀!」

  魏東亭見的世面大了,一聽這話,馬上明白,這是在問他為什麼要繞道來清江。他謙虛地一笑說:「魏某此行,一來是為聖上請安,二來嘛,聽說蕭家渡決了口子,想順便看看靳輔和於成龍他們有什麼困難。河口一決,災民要賑濟,河工要修復,用錢的地方少不了,所以隨身帶來二十萬銀子。雖說是杯水車薪,但有總比沒有強!」魏東亭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張銀票,遞給靳輔,「靳大人,你派人去南京海關總署領銀子好了。」

  這一下,事出意外,所有的人都愣了,靳輔、陳潢他們,高興得不知說什麼才好,伊桑阿卻覺得太便宜靳輔了,便冷冷地說:「哎呀呀,虎臣兄,你這可真是雪中送炭哪。」

  「哎,雪中送炭談不上,大家都是奉旨辦事,為皇上當差嘛,能幫的,就該幫上一把。」

  伊桑阿緊逼不放:「如此說來,您這是拆東牆補西牆了。請問,這拆了的東牆又當如何處置呢?」

  崔雅烏這人最沒眼色,他見欽差問得嚴厲,也在一邊敲邊鼓,說風涼話:「嗯——看來,這官要想當得穩,還得有個好親戚,或者是好朋友,出了事,也好有個照應啊!」

  魏東亭突然轉過臉來,「什麼?崔大人,把你的話再說一遍。」

  崔雅烏一抬頭,看見魏東亭雖然臉色平和,可是兩隻眼睛裡卻閃出一道逼人的寒光,嚇得機靈靈打個冷戰,沒敢再說話。伊桑阿卻接上口了:「哎,魏大人,你何必生氣呢。您職掌海關,與河工的事,風馬牛不相及。今天您專程到此,慷慨解囊,不要說是崔大人,就是下官,也有些想下到啊。」

  魏東亭不想擴大事態,抱著息事寧人的態度說了一句:「我剛才已經說過了,我們辦的都是皇差嘛。」

  這話夠明白的了,伊桑阿聰明一點,就該聽出來,「辦皇差」這三個字的意思,沒有皇上的話,能叫「辦皇差」嗎?沒有皇上的話,他魏東亭能送這二十萬銀子來嗎?可是,伊桑阿卻不知趣,魏東亭話剛說完,他就立刻頂上了一句:「但是,皇上並沒有叫你過問河工的事。」

  魏東亭從進了這個門,就被這欽差左盤右問,他一讓再讓,可是伊桑阿卻得寸進尺,終於把魏東亭給激怒了,「伊大人,皇上派你們差事是巡視漕運,也並沒讓你過問河工。黃河決口,河督自然有罪,可是受災百姓又何罪之有?海務,河務本就相通,我出錢來幫助一下,又錯在哪裡?你如此橫加挑剔,打的是什麼主意?」

  伊桑阿也惱了,他霍的一下站起身來,大聲說道:「哼,我是欽差!靳輔玩忽職守,辦事不力,致令蕭家渡決口,有負聖望。來人,摘去他的頂戴花翎,聽候處置。」

  伊桑阿這一氣,忘了規矩了。欽差大人出巡,遇上三品以下官員失職,是有權處置的,但對於一二品的大員,除非奉了特旨,是不能隨便罷官摘印的,這樣做,是越權行事了。可是話說出來了,靳輔不敢不聽啊,連忙起身跪下,摘下了自己的頂戴,兒個戈什哈在伊桑阿下令之後,也「扎」的一聲,擁了過來。卻聽魏東亭大喊一聲:「且慢,你們都給我退下去!」

  伊桑阿暴跳如雷:「什麼,什麼?你,你有什麼資格敢攔阻本欽差……」

  「哼,對不起,伊大人,虎臣此行,是奉上了皇上的密旨,有話要問靳輔,請諸位暫且迴避。」

  魏東亭此言一出,大廳裡所有的人,全都傻眼了。既然是「皇上密旨」,那麼,不論你官職多大,身份多高,也是全都要迴避的,誰敢賴著不走啊。於是一個個悄沒聲息地退了出去,伊桑阿怎麼也想不到,魏東亭還有這一手,但,事已至此,又有什麼可說的呢?只得站起身來,向魏東亭作了個揖,向門外走去,魏東亭心中不忍,上前一步,拍著他的肩頭說:「老兄休要見怪,不是我魏東亭不給你留面子,實在是你把我逼到這個份上,我不得不站出來說話。東亭在皇上身邊多年,深知皇上乃千古難得一遇的英明君主。對皇上我們不能有半點欺瞞,也決不可背著皇上擅作主張。這次你老兄奉旨出京之時,蕭家渡尚未決口,皇上也沒有訓示你插手河工之事,你怎敢倚仗欽差身份,這件事應該怎麼處置,只有請聖上決斷,你我都無權處理,你怎敢倚仗欽差大人身份,不請聖旨,擅自摘掉一品大員治河總督的頂戴呢?此等擅權違旨之事,你以後千萬不要再做了。我們上對英明聖主,無論走到哪裡,做什麼事,都該處處想到聖上,才不致於栽觔斗,你下去好好想想吧。」

  這話說的有情有理,有規勸,也有責怪,不由得伊桑阿心中不服,他默默地點了點頭,拖著沉重的步子,慢慢走了出去。

  大廳裡,只剩下魏東亭和靳輔兩個人了。他們倆,一個站著,一個跪著,好半天誰也沒說話,廳裡靜得怕人。

  魏東亭終於開口了:「靳輔,東亭今日奉旨問你。」

  靳輔急忙叩了幾個頭,低聲回答:「罪臣靳輔,恭聆聖諭。」

  魏東亭打開了隨身攜帶的奏事密折。這密折,是他向皇上奏事用的,也是除他之外,任何人都沒有的專權。每隔十天,魏東亭就要有一道密折,直達天聽。上邊要把江南的各種情形,諸如天氣是晴是雨,米價是賤是貴,以至河務、海防、賦稅、官吏們的政績,官場裡的角逐,派系的爭鬥,文人學士的詩詞章賦,百姓中的趣聞軼事,還有什麼地方演了什麼戲,是好是壞,誰寫的本子,准扮的主角,等等,五花八門,什麼內容都有。一句話說白了,康熙就是靠著魏東亭這個心腹大臣,瞭解大江南北的吏治民情,掌握政局動向的。在魏東亭的折子裡,天地、角頭、字裡行間,到處寫滿了康熙的御批,有褒有貶,有質問,也有提醒。此刻,魏東亭一邊翻看著折子,一邊向靳輔提問。問題很多,例如,修減水壩工程,既非大法,又遭到朝野的一致反對,靳輔卻堅持修是何道理?為什麼大堤上不能植樹只能種草?河工上為什麼總與地方官不能精誠團結?運河尚有一段清淤工作一直不見成效,以至今春翻了二十多艘大船,原因何在?等等等等,足有十幾條。靳輔一邊聽問,一邊詳細地申訴了理由。只有蕭家渡決口之事,因康熙不知,尚未提及,可魏東亭卻不能不問:

  「靳輔,這次蕭家渡決口,淹沒七十八個村莊,死了一千三百多人。葛禮已經據實奏報了皇上,皇上不日也一定要問起這件事。剛才伊桑阿問你的時候,我瞧著你似乎有難言之隱,有什麼不便說的話,可以告訴我,我可以代為奏陳。」

  靳輔心頭一熱,兩行淚水奪眶而出,便把和於成龍的爭執,原原本本地訴說了一遍,末了又說:「魏大人,聖上心存寬厚,對罪臣靳輔又如此體恤,大人親自前來,諄諄下問,使臣有機會訴一訴心中的苦悶和委屈。大人如此深情,靳輔當刻骨銘心,終生不忘。」

  「哎——話不能這麼說,咱們都是皇上的奴才,理當同德同心。把皇上交的差事辦好。你知道,水師提督施琅,已經見過皇上,請了訓示,即刻要東渡台灣作戰。軍艦要從運河南下,糧草也要經運河調運,所以漕運能否暢通,事關國家大局,責任不輕啊!皇上已命我統籌施琅部的軍需糧草。海運與河運又息息相關,我不能不管,也不能不問哪!關於蕭家渡的事兒,你打算怎麼善後呢?」

  「回大人,蕭家渡決口,表面看雖然損失慘重,但水退之後,卻可淤出大片良田。除了發還受災地區農田之外,尚有二千五百多頃,是從前明永樂年間就已無主的田地。若以官價每畝三兩出售,可得銀七十五萬兩,不需動用國庫一文,即可使蕭家渡工程完全修好。只是,臣在向皇上的奏折中,不敢提及此事。」

  「嗯,為什麼?」

  「怕有人會說我是以此為由,妄圖減輕罪責,所以,只好說,願以家產賠償。」

  「哦,原來如此,我可以代你奏明皇上。不過,你既然有這樣高明的主意,為何不在洪水到來之前,集中人力、物力、財力,把蕭家渡工程搶先修好,以避免這個重大損失呢?」

  「回大人,這正是我計劃不周之處,也是我對今年的汛期洪水之大估計不足造成的。決口之後,我才想到這一點,懂得了變害為利的道理,卻為時已晚,愧對聖上的重托。所以,在奏折中更不敢寫進這層意思。如果魏大人能代靳輔申明此意,靳輔將感激不盡。」

  魏東亭微微一笑:「哦,這事兒你放心好了。奉旨要問的事,已經問完了,你起來吧。」靳輔叩了個頭,站起來,和魏東亭一起坐了,魏東亭又說:「靳大人,還有件閒事,想問你一下,你怎麼把李光地的小老婆和孩子給弄到北京去了呢?這事兒,不是我多心,既然碰上了,找個地方先安置下來,無非是花幾兩銀子嘛,現在弄得大家心裡都不痛快,何必呢?」

  靳輔忽然想起,明珠把李秀芝娘仁安置到通州之後,一直不見下文。如今索額圖再次出山,李光地又得了勢,索明兩黨的鬥爭,愈演愈烈,明珠扣住李光地的小妾,居心何在呢?自己好心好意,卻又在不知不覺之中捲進了這個漩渦,得罪了李光地和索額圖,難怪伊桑阿要來找事。唉!我這是何苦呢?

  魏東亭見他沉思不語,輕輕一笑他說:「靳大人,這件事,算不了什麼,你也不必往心裡去,以後,小心點也就是了。哎,說了大半天的話,口渴思飲,前邊還晾著一個欽差大臣,你不盡盡地主之誼,備酒招待我們一下嗎?」

  「哎呀呀,靳輔只顧回答欽差和魏大人的問話,竟然忘這件事。酒宴早已備好了,魏大人,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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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多少事全賴君主持 犯國法誰能替你瞞

  清江這邊的事,雖由魏東亭出面,壓下了欽差大人的囂張氣焰,使靳輔有了喘息的機會,可是京師的事,卻不是魏東亭所管得了的。當魏東亭的密折飛馬送進大內之時,滿朝上下,都為蕭家渡決口之事,議論紛紛。戶部、工部、禮部、刑部、御史衙內,彈劾靳輔的奏章、條陳,像雪片似的飛向上書房,高士奇見到這些參劾,有點犯難。

  高士奇和靳輔只是見面交情。靳輔的升降榮辱,對他來說無所謂,可是此事牽涉到陳潢,他卻不能不關心。他有意地把這些本章在手中壓了幾天,可是卻越壓越多,眼見眾心難違,不敢再留,便抱了這一疊子文書來見康熙。進了乾清宮,卻見明珠和索額圖已經先在裡頭,只一點頭招呼,對康熙說道:「主子,下邊對蕭家渡決口的事議得很厲害,奴才把本章都帶來了,恭請聖裁。」

  此時已近十一月,天氣很冷了。康熙坐在熱炕上,穿著猞俐猴風毛的小羊皮褂子,正埋頭看著魏東亭的折子。聽見高士奇的稟報,抬起頭來,說:「今年冬天事情多,看來不得安生了。朕原想這個月出巡奉天,如今也只好往後推推。你那些折子朕不看也罷了,連篇累犢,說的都是靳輔的事,卻不知江南科場一案鬧得更凶。朕這會子沒精神。你先講講,下頭都說些什麼?」

  高士奇知道,康熙雖然現在不看,晚上帶著黃匣子回宮,依舊要一字不漏地細閱,不敢在這上頭弄玄虛。遲疑了一下笑道:「說什麼的都有。有的說該罷去靳輔總督職銜,流放黑龍江;有的說應抄家折產賠補;有的說罰俸調任;有的說應鎖拿進京嚴審問罪。刑部議得最重,應賜靳輔自盡……」

  康熙看了看明珠:「靳輔是你薦的,你怎麼看?」

  「嗯,聖上,靳輔聽信妖人妄言,辦砸了差使,罪過不小。奴才舉薦不明,也有誤國之罪,求主子一併處置。不過——皇上明鑒,河督一職歷來是個不討好的差使。罷了靳輔著誰替補?這件事頗費籌思。」

  索額圖重新出山之後,性情有很大變化,待人寬厚,不像從前那樣動不動就給人小鞋兒穿。此刻聽了明珠說的話,笑著說道:「咱們遠在京師,沒有實地察看。據江北地方官來京說,靳輔從河淤之處,奪回田地一萬多頃。所以奴才的意思,靳輔雖然這次誤了事,但還是功大於過。主子想必記得,清水潭大堤,原打算用八十萬兩銀子,工部的人還笑話靳輔,說他是花小錢邀大功,可如今只花幾萬兩就完工了。以此看來,似乎也不可說靳輔全然無能。」

  魏東亭的密折,康熙已經看過了,他心中有數,但並沒有表示出來。對於幾位大臣的議論,康熙邊聽邊想,目光炯炯地看著窗格子,過了好大一會,才粗重地歎息了一聲,說:「功是功,過是過,有功要賞,有過也不能免罰。你們說京師離河工太遠,這倒是實情——減水壩和那個狹窄的河道是個什麼樣子,總該實地瞧瞧才好啊!」說著起身踱至窗前,望著外頭一晴如洗的天空,喃喃說道:「朕急於要去盛京。祭陵當然是件要緊事,更要緊的是要見東蒙古各旗王公,商議一下如何對付羅剎國的事。如今,羅剎國在黑龍江一帶攪得厲害。巴海和周培公和他們打了一仗,雖然勝了,卻因兵餉都不足,沒能斬草除根。西徵用誰當主將,至今還心中沒數。朕想起用周培公偏偏他又病得沉重。唉!想不到『三藩』平定後,朕仍舊事事捉襟見肘!」

  明珠笑道:「羅剎和葛爾丹也不過是撮跳樑小丑,何勞聖慮如此?奴才想著,不如先在北邊動手,騰出手來再治東南不遲。」

  康熙道:「不!你哪裡知道,葛爾丹剽悍難制,羅剎國君換了個叫彼得的,朕看他是一位雄主。東南是國家財賦之源,不治好是決然不能在西北用兵的。」他撫了撫有點發熱的腦門,轉臉問高士奇:「呀,高士奇,你發什麼呆?怎麼不說話呢?」

  「哦,回皇上!奴才在想兩句話。先定東南,再平西北,乃是皇上既定的國策,還是不要輕易改動的好。」

  康熙點了點頭,「嗯,是啊,當年伍次友先生講學,朕曾與他反覆計議過的,無甲兵之盛,無盈庫之祿,斷難用兵西北。」

  高士奇脫口而出:「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這樣看來,似乎還要加上兩句才好。」

  康熙驚奇地看了他一眼:「嗯?說下去!」

  「是,主子!比如治河吧,其實靳輔不過是花錢太多,犯了眾怒,以致有人妒火中燒,交相攻訐,一出事就更不得了。若是換了旁人去治河,又有什麼兩樣?說不定還不如靳輔呢!」

  「嗯,說的有理。」

  高士奇受到鼓勵,越發來勁兒了:「皇上,誠如剛才索額圖所說,靳輔治河,京官攻訐的多,外官說好話的多,這就是明證!一犬吠影,百犬吠聲,大主意還須皇上自己拿定了——任憑群狗叫破巷,人主自能從容行!奴才想,下詔切責靳輔,令其自行賠補,限期修復也就是了。」

  高士奇將百官比作「百犬」,還是那副嬉笑怒罵的格調。康熙不禁一笑,正要說話,明珠上前一聲道:「主子可否允許奴才前往清江實地考察一番?」

  「算了,一個伊桑阿,再加一個於成龍已經鬧得雞犬不寧,何須再勞你!朕也信不過你!等台灣打下來,朕要親自去瞧瞧,才能放心呢!」

  君臣四人正在說話,熊賜履急忙忙從隆宗門走來,一進上書房便雙膝跪下,將幾份奏折捧呈康熙,說道:「這是何桂柱剛轉到禮部的奏折,系江南秋闈舞弊情由。因事體重大,未經部議,先請聖上過目。」

  清朝的科舉,分南闈和北闈,北闈在京師,南闈在南京考試。這次應天府南闈出了舞弊的事,鬧得不可開交,康熙已經從魏東亭密折中知道。只因魏東亭奏得匆忙,細節寫得不詳細。康熙接過折子一邊翻閱一邊沉思。明珠知道,南闈主考左玉興和趙泰明都是徐乾學的門生,一旦興起大獄必定牽連自己,頓時嚇得臉色蒼白,心提得老高。

  康熙皺著眉頭一邊看著折子,一邊問道,「今年南闈主考是誰推薦的?朕記得好像是熊賜履?」

  熊賜履有點委屈地看了明珠一眼,低頭回答:「是,是臣無識人之明,壞了國家掄才大典,求皇上重重治罪!」

  「治罪忙什麼?事情還沒弄清楚嘛!各人有各人的賬,誰也不必代誰受過,起來吧。」

  康熙邊說,又拿起一份奏事折子,這折子是江南巡撫遞上來的。上面詳細地述說了南闈考試鬧事的案情。原來因為左玉興和趙泰明兩位主考大人,收受賄賂,循私在法,有才有學問該取的沒有取,文章做得不好,不該取的,卻全部取中,以致惹惱了應試的舉人。幾百人抬著財神,擁進了貢院考場,要打主考。左,趙二人嚇得倉皇出逃,去求巡撫搭救。巡撫只好派兵前往,還借調了福建水師的一千多官兵,連勸帶哄,外加武力彈壓,這才保住了貢院沒被激憤的舉子們搗毀。鬧事的人,除首犯鄔思明逃外,其餘主犯全部監候在押,請旨處分……

  看著看著,康熙的臉色變了,好啊!堂堂南闈科舉,鬧出如此千古少見的醜聞,貪贓、賣法、行賄受賂,竟敢如此明目張膽。無法無天,這還得了嗎?他伸手就要去拿硃筆,不料手竟然伸進了硃砂硯台中。一怒之下,他勃然變色,站起身來,一腳踢翻了幾案,就聽「嘩嘩啦啦」、「叮叮噹噹」的一陣亂響,滿案的文書、筆墨、紙硯、圖章、茶杯,還有幾碟點心,全都打翻在地。在場的眾大臣,一看龍顏震怒,嚇得「撲通」一聲,全都跪倒在地,低下頭去,大氣也不敢出了。在龍案後邊侍候的蘇拉太監宮女們忙跑過來,趴在地下,小心翼翼地拾掇著打碎,弄亂的東西。在門外守護的穆子煦、武丹等衛士們,也急忙跑進殿來,只見康熙氣得臉色發紫,五官都幾乎挪了位置,渾身顫抖著摘下牆上的寶劍,大聲喊道:「穆子煦,你持此天子寶劍,星夜兼程趕到南京,把那兩個貪贓枉法、膽大妄為的狗奴才,與我就地正法,取了首級帶回北京來。」

  穆子煦答應一聲,跪下接了寶劍,卻又小心地問道:「主子爺,請將應斬的官員姓名告訴奴才,奴才好遵旨辦理。」

  這一下,一向老實正派的熊賜履慌了。南闈的兩個主考,是明珠推薦給熊賜履的,取誰,不取誰,也全是明珠、徐乾學他們弄的手腳,如果穆子煦到了南京,一劍一個,殺了左玉興和趙泰明,自己身上這個黑鍋也就一輩子也洗刷不掉了,連忙膝行幾步,趴在康熙腳下叩了個頭:

  「皇上,請暫息雷霆萬鈞之怒,聽臣一言。」

  「嗯?說!」

  「是,臣以為,此事牽涉官員很多,情形也複雜得很,似乎應細細查明,交部議處,依律治罪,才可杜絕此類事件再次發生。」

  康熙鐵青著臉,沒有答話,卻走到案前,撿起一個奏折來,掃了一眼,遞給熊賜履:「哼,你看看這個吧,這是江南應考士子聯名告狀的奏折。自博學鴻儒科之後,江南心存反志的鴻儒才子們,安分得多了,也沒人敢公開罵街。可是左太興,竟敢公然受賄賣官,敗壞朕的名聲,敗壞朕的千秋大業!」

  熊賜履顫抖著手,接過奏折來,卻聽康熙厲聲喝道。「念!」

  「是。是。」熊賜履叩著頭答應一聲,戰戰兢兢地念了起來。

  這封揭帖,是江南士子幾百人聯名寫成的。中間,詳細開列了一大串名單,某某人,向某某考官行賄多少,中了第幾名;某某人是某大官的兒子,高中了第幾名;某某舉子的什麼親戚,在京當著什麼官,考官們懼怕他們的權勢,也選中第幾名。好傢伙,這個單子,涉及在京城各部衙門和外面的封疆大吏幾十上百人,個個指名道姓。怎麼通的關節,送了什麼禮物,誰人從中說合,取的又是第幾名,無不詳列在內,也不知這些舉子們是從哪找出來的。熊賜履讀得膽戰心驚,眾大臣聽得七魂出竅,這名單上,有的是他們的門生部下,有的是他們的故交好友,有的是他們親戚子侄,有的甚至走的就是他們的門路,或者打的是他們的旗號。皇上真個怪罪下來,誰能跑得了啊!

  熊賜履讀完了,大殿靜得掉根針都能聽見。大臣們一個個心裡發毛。明珠想起剛才康熙說的「各人有各人的賬」那句話,更是驚慌不安。這裡面不少人的事,都牽連著自己。徐乾學就是受了他明珠的委託,直接插手南闈科考的,取中的前幾名也都是他明珠授意的,這、這可怎麼得了啊。

  這裡邊,就高士奇清淨,他沒有插手這件事,算是個局外人,但他知道,歷朝歷代,對科場舞弊的案子,處置都是很嚴的,說殺一下子就是上百人。想到這兒,他的手心裡,也捏了一把汗。

  康熙沉著臉,緩緩地問道:「熊賜履,剛才你說要依律治罪,那麼朕問你,這件案子依律要怎樣究治呢?」

  熊賜履想了一下:「回聖上,依照大清律,主考、副主考受賄賣法,不是一般的瀆職,應處棄市,明正典刑。其餘十八房主考,也應分別輕重處以絞刑。至於是否可以法外施恩,則是皇上裁決的事,臣不敢妄言。」

  康熙一聽愣了,按熊賜履的說法,無論棄市、絞刑、立決、自盡,無非全是一個「死」字,難道把這一百多位大臣全都殺了嗎?可是,不殺又不足以平民憤。自大清入關以來,不甘心臣服的士子們,就常說什麼「夷狄」呀、「亡國」呀、「中原陸沉」哪之類的怪話。不肯臣服於大清的假朱三太子,捉了一個又出一個。如今,江南秋闈考試,又出了這麼大的醜聞,朝廷如果不拿出嚴厲的手段來,怎麼能制服人心,又怎麼立威立法呢?想到此,他冷笑一聲說:

  「哼,什麼法外施恩?如今朕沒有什麼恩可以施給他們,倒是要殺幾個大臣,殺幾個紅極一時的大人物,讓天下百姓瞧瞧!」

  說完,一甩袍袖,走出門去,上了乘輿,回過頭來,又衝著跪送的大臣們怒吼一聲:「非殺掉幾個封疆大吏不可!……」

  看著康熙怒氣沖沖地走了,眾位大臣才提心掉膽也各自回府。

  明珠坐在轎裡,悶悶不樂。他回到府上,剛一下轎,把門的老王頭便迎上來,賠笑請安道:「老爺回來了?徐乾學和余國柱二位大人早就來了,在後頭等著爺呢!」明珠臉一沉,「他們來有什麼事?」

  老王頭看明珠氣色不善,加倍小心回道,「奴才不曉得。只聽他們說,山東一個叫孔尚任的人編了一出什麼《桃花扇》,在大柵欄演得紅火。二位老爺就點了堂會,說中堂爺這些日子清閒高興,要請爺賞戲……」

  「什麼,什麼,我清閒?我高興?」明珠冷笑一聲,陰沉著臉抬腳便進了二門。看見家人們吆吆喝喝七手八腳地忙活著在水榭子上張羅搭戲台,他覺得頭嗡嗡直叫,哆嗦著嘴唇不知說什麼好。恰恰府裡副總管黃明印遠遠見他過來,便趕著上前獻慇勤:「相爺瞧著這檯子搭得行嗎?」明珠一肚子的氣正沒地方撒呢,抬手「啪」的一掌打了過去,只打得黃明印就地一個磨旋兒,半邊臉早紫漲了,驚慌地抬頭看時,明珠早大步走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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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銀子好貪官惹大禍 金鐘響尼女降綸音

  因為南闈秋考舞弊一案,明珠在康熙面前挨了訓斥,一肚子沒好氣地回到家裡,正好徐乾學和余國柱二人,在他家後院暖閣裡,一邊下棋,一邊等他呢。徐乾學一眼見明珠過來,便起身笑道:「明相你回來了,快過來瞧瞧。余國柱也是個讀書人,我讓他六子賭一台戲的東道,他竟悔了三步。得,我惹不起他這守財奴!」余國柱咧著大嘴呵呵笑道:「誰叫你是財神來?」

  「戲?」明珠一哂,冷冰冰問道,「什麼戲?」

  「好戲!京城都轟動了!孔家才子的《桃花扇》,那文筆、那詞藻好極了。」

  明珠憋了半天的火突然爆發了,什麼宰相體面、大臣風度他全都忘了。他大步上前,踢翻了桌子,桌上的棋盤在空中翻了個兒落在地上,像下了「棋雨」,黑白子兒叮叮噹噹撤得滿屋都是。

  明珠平日裡在官場從不發威動怒,是個有名的「笑明珠」。這會兒,他突然變得這般猙獰、粗野,不但徐乾學、余國柱,連整日侍候的家人們也全都嚇呆了。明珠罵道:「好哇,你們還有閒情逸致在這兒下棋。聽戲!不出半月,咱們全都去繩匠胡同去見王士禎,蹲獄神廟,吃死人飯!」

  余國柱見明珠生了氣,忙賠笑道:「明相!就是天大的事,我們禍滅九族,該殺該剮也好,您得給我們說個明白呀!」

  「哼,還要我說?我竟不知道,你們在南闈都幹了些什麼!你們的膽子也太過頭了吧!用你徐乾學的狗屁文話說,你們『東窗事發』了!這會子葛禮坐鎮,年羹堯帶兵封了貢院,正一房一房地查呢。滾湯潑老鼠,一個也跑不了。這回不死十個八個封疆大吏,不罷掉一二百官吏才怪呢!剛才我掀了你們的棋盤,今兒皇上連龍案都掀了!你們就等著看好戲吧!」

  聽了明珠這番話,徐乾學和余國柱像被雷擊了似的僵立在地,面如死灰。半日,徐乾學才道:「明相,這事與我們京官有何相干?他葛禮仗了索相的勢力,挑唆著江南巡撫出頭弄出事來,又栽到我們身上。要說受賄,他們難道撈得少嗎?」

  這事兒,明珠心裡當然清楚。他見事到如今,徐乾學還不想認賬,氣得腿肚子直轉筋。可轉念一想,南闈的事他明珠畢竟是插了手的,前三名都是按自己暗示辦的,而且手書就落在徐乾學的手裡,一旦抖摟出來,殺頭,他是頭一份。此刻,生死關頭,要同舟共濟,不能打窩裡炮。想至此,明珠長歎一聲,說道:「聖上決意要辦這案子,在劫難逃,越講情越不得了。好在國柱和葛禮是好朋友,手裡捏著葛禮的把柄。這樣吧,你寫封信給葛禮,再拿點血本出來,打點打點,讓他關照一下,不要將你們二位也牽扯進去。其餘的人嘛就顧不得了。」

  說至這兒,明珠陡然心裡一陣發涼。他突然意識到,索額圖重新出門之後,康熙待自己遠沒有往日那樣貼心知己——這麼大的事過去總要先和自己商量商量,可是今天連個招呼也沒打就抖摟出來,打他個措手不及。想到此,他方寸亂了,呆呆地坐著一聲不語。

  余國柱和徐乾學直到這時才真正明白事態嚴重,急得像熱鍋上螞蟻似的,懇求明珠:「中堂,你得為我們設法闖過這一關啊!」

  明珠搖頭苦笑道:「哼,讓我幫你們渡過難關,沒門兒!此案一發,我就得涉嫌迴避。你們求我,還不如求那個臭要飯的書生呢!」說到這兒,他靈機一動,「哎——對了!你們立刻去見高士奇,破上兩萬銀子,買通這個猴崽子。眼下只有他在聖上跟前還能說得上話。」

  一聽說要讓他們去求高士奇,倆人都不言聲了。余國柱官階比高士奇高著兩級,去求他已經覺得委屈了,還要賄賂,面子有些下不來,喃喃說道:「好大胃口,得兩萬!」徐乾學是大學士,更覺兩腿尊貴,也不願前去,只紅著臉不言聲。

  明珠知道他倆的心思,冷笑一聲說:「哼,我說,你們把臭架子放放!高士奇既然進了上書房,就是當朝宰相,只怕你們送銀子他還不收呢!你們得把錢換成古董送去,換他那兩筆爛字畫!只要這猴崽子替你們說兩句話,就萬事大吉了!」說罷便沖外邊叫道:「黃明印,黃明印!」

  「奴才在!」黃明印躡腳兒小心地進來,打著千兒說道:「相爺……」

  此刻,明珠已恢復了鎮靜,淡淡說道:「這戲不要在咱們府裡演,送到高相爺府上。十月二十六是他新婚大喜的日子,正用得著。就說是我說的,絕好的戲文,絕好的班子,說不定皇上也歡喜呢——還有,把我那幅宋徽宗的《鷹視圖》,還有那一對宣德爐也一併送去,說是恭賀高中堂喜結良緣。聽明白了沒有?」

  「啊!哦——明白了。扎!」

  明珠說的不錯,高士奇從來不收銀子。你送他什麼端硯、古墨、宋紙、漢瓦、景泰藍、鈞窯磁器,他卻照收不誤。這些東西既高雅,又不落受賄的名聲。高士奇穩坐府中,受了明珠、徐乾學和余國柱這三個人的價值四萬銀子的古董,外搭一台大戲,他也一併「笑納」了。又胡亂寫了幾張條幅給徐乾學和余國柱,畫了張畫兒還給明珠,兩下裡心照不宣,他高士奇要給明珠排優解難了。

  他敢攬下這件潑天的大案子,倒不是不怕殺頭。他從康熙那一陣躊躇中,便知道康熙心存猶豫,發火罵人,那是為了敲山震虎。眼下康熙一心都在軍事上,只求國家安定,他決不會悍然不顧大局誅殺大臣。那樣,可能會引起朝臣們人人自危,政局不穩的局面。這種局面,是康熙絕不願意看到的。

  可是,這件事也確實不好辦。萬一他去說合,弄巧成拙,露出馬腳來,那可不是玩兒的。想來想去,終於讓他想出辦法來了,他要借後天自己成婚的機會,把這件事辦下來。可是轉念一想,康熙雖然說過,要來為自己主婚,可是皇上說話,在大事上,是金口玉言,說一不二,小事呢,不過是隨口說說,過後可能早就忘了。高士奇有點怕他萬一真的忘了,或者說那天有事不能來了,那不全砸了嗎?

  為了蘇麻喇姑散心方便,康熙聽從高士奇「醫囑」,在暢春園專為她修了一座別墅。高士奇當下便吩咐打轎前去拜見蘇麻喇姑。別墅設在園中牛首峰下,高士奇驗牌入了禁苑,迤邐行來,但見峰下滿是松竹菩提,籐羅檜柏,碧森森,綠油油,柏子掛霜,松塔滿地,既清靜又不似鍾粹宮佛院那樣鬱悶。高士奇緩步走著,遠遠便見蘇麻喇姑和一個女人正在下棋。幾個尼姑圍在一邊觀戰。高士奇常來常往,卻認得那婦人叫孔四貞,孔四貞遙見高士奇捧著一大卷子紙進來,含笑說道:「高郎中來了!又要攪得這佛地不清淨了!上回我發熱,謝謝你的藥!」

  「四格格您說笑話了,治療寒熱之症,不過彫蟲小技何足道哉!」高士奇一邊笑回孔四貞的話,一邊瞧著蘇麻喇姑的氣色說道:「大師的病我瞧著好多了。清靜空寂、養德修身,此乃佛家精義。大師先天帶來的氣質,什麼樣的病也會好的,不像我們這些俗人,就是打熬一輩子也得不了個正果兒!」

  孔四貞聽了不禁一笑,說道:「好你個高士奇,就是一張巧嘴兒。官做了這麼大,還來這裡拍馬,我們可沒有官爵賞你!」

  蘇麻喇姑和高士奇已經很熟了,雖然覺得他人有點油滑,但天分才學都沒說的,而且很健談,說起話來口若懸河,自有一種高雅情致,所以對他頗有好感。聽了高士奇的奉迎,蘇麻喇姑臉上閒過一絲笑容,將手一讓,說道:「高居士,請在那邊蒲團上坐——綺雲,敬茶!」

  一個小尼姑答應著捧了茶出來,高士奇一邊接茶坐了,一邊笑道:「好香!謝謝大師賞茶!」

  蘇麻喇姑問道:「什麼風將你這大忙人吹到這裡來?你挾著這麼一大卷子紙,又是什麼東西?」

  「回大師的話,學生這兒來獻醜了。上回大師說到我的字,回去一忙竟忘了。前天突然想起來,趁著酒勁兒寫了出來,只怕難人大師法眼。」孔四貞早聽說高士奇有一筆好書法,便起身拿過來在案上展了。

  字畫共是三張,一幅中堂畫兒非松非竹非梅,也不是麒麟鹿鶴之類的瑞獸珍禽,只有天上一輪明月,月旁彩暈周環,下頭一汛清池,漂一株青萍,伴一技孤標高聳的荷花,一隻細腰的蜜蜂在花旁振翅欲飛。一對條幅,龍飛鳳舞,寫得更顯精神。蘇麻喇姑看見,不禁渾身顫抖。只見上面寫著:

  霞乃雲魄魂

  蜂是花精神

  聽過本書第一卷的朋友們都還記得,這是當年伍次友寫了送給蘇麻喇姑的對聯啊。他高士奇怎麼會知道,又怎麼會寫了這副對聯送來呢?

  此時的蘇麻喇姑真是萬緒紛來,神不守舍,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心在何處。高士奇更緊張,他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兒上,生怕這個馬屁拍在蹄子上。

  「哦,大師,在下寫得不好,比起伍先生來差多了。然而據高某推心而言,大師之病,實由對聯引起。若把它常掛佛堂之上,比你常悶在心裡對身子更有好處。」

  蘇麻喇姑一怔,回過神來,覺得高士奇的話也不無道理。雙手托著紙微笑道:「唉,你高士奇是朝中有名的書法家,皇宮裡的對聯你都寫了,這個字誰敢說不好?不過我可是沒東西還你這份人情。如今的世面是今非昔比,真正令人可歎。那些不要臉的官兒們,不管圓的扁的全都拿出來,孝敬、巴結你們上書房的臣子。我是個出家人萬緣俱空,你這份人情我收了,可是,你也甭指望我給你辦什麼事兒!」

  蘇麻喇姑如此精神煥發,說出話來,又是這樣的刻薄鋒利,高士奇不免吃了一驚。他不曾想,這個平日少言寡語、冷顏峻色的菩薩竟然如此潑辣!他哪裡知道,康熙九年前的蘇麻喇姑本就是這個樣兒。高士奇一怔之下,連忙笑道:「那是那是!我從不收人家錢,更無事央求大師。大師收了字畫就是我的臉面,高某同朋友又有吹牛的資本了。哦,差點忘了,京師新近來了幾班戲子,編的好戲文,聽說虎臣大人都極為賞識。賤內後天就要過門了。在下一片誠心想奉請大師過去散散心。不知大師可有此心情?若四格格也肯賞臉,說不定還能搬動皇上呢。果然如此,就是高門祖上有德,也不枉了芳蘭一片敬奉之心了!」

  蘇麻喇姑還在看著字畫,口中說道,「我素來不看戲,皇上叫我去暢音閣看戲,我還懶得去呢!無非是飛燕、玉環、紫釵、牡丹,再不然就是封神、西遊、包龍圖夜斷陰曹,有什麼好看的?你八成請不動皇上,竟拿了字畫來我這兒撞木鐘的吧?」

  孔四貞久悶宮中,卻想出去走走,遂笑道:「慧真大師,虧你還是『萬緣俱空』呢,這樣一個玲瓏剔透的心思兒,什麼事都起疑,一輩子也難成佛!你若去,我倒想陪陪你,多少年沒見你這副笑臉兒了!」

  高士奇眨了眨眼,笑著說:「大師,你若是男身,又不出家,像士奇這些人真得捲鋪蓋回鄉再讀十年書!——剛才,正巧被你說准了!我何嘗沒有這個意思!您想啊,憑士奇這點能耐、臉面、哪裡搬得動皇上!不過,這戲卻並非尋常腳本。虎臣信裡說,連伍先生當年看了草稿,還連聲誇讚,高興得手舞足蹈呢!」

  高士奇靈機一動,搬出了伍次友這座尊神,蘇麻喇姑果然動了心:「哦?是什麼戲?」

  高士奇眼睛一亮,來了精神,「《桃花扇》!山東才子孔尚任的得意手筆,寫了整整二十年!述說前明一代興亡,侯朝宗與李香君的悲歡離合。裡面的詩詞、曲賦、格調意境都是相當出色的!我請皇上倒也不全為巴結,一來皇上原就答應過的,為我主婚;二來戲文氣派很正,雖說聖學淵源,在萬機餘暇看點這樣有情、有致、有事、有訓的戲,是有用的。」

  蘇麻喇姑聽他說得天花亂墜,想想他素來治病十分精心,又實心實意地請她看戲,這個面子不能不給:「你且回去聽信兒。四格格是老佛爺的養女,我陪著她一道去請老佛爺和皇上,請得動是你的造化,請不動你也別埋怨。」

  金鐘一撞,洪亮異常。這兩個女人的面子大得令人吃驚。第二天,何桂柱便傳下太皇太后的懿旨,命高士奇備好關防。何桂柱還帶來太皇太后賞給芳蘭的二十兩金子和三十匹寧綢。命上書房二十六日放假一天。高士奇知道,上書房放假,是孔四貞和蘇麻喇姑的主意,既然太皇太后和皇上要來,索額圖、明珠、熊賜履、湯斌、李光地和翰林院的編修們自是也要湊趣兒來了。這麼大的體面。這麼大的排場滿朝文武誰承當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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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賜新婚秦本全照準 統戰艦進軍只欠風

  太皇太后傳下懿旨,要帶領皇上、太子、生過皇子的眾嬪妃、三歲以上的皇子,還有蘇麻喇姑、孔四貞等一大幫人,在二十六日那天高士奇新婚之時,到高府去看戲。這個旨意一下,高士奇真是欣喜若狂,高興得手腳都不知往哪放了。您想啊,太皇太后和皇上都來了,那在京的三品以上大臣們敢不來捧場侍候嗎?哼,滿朝文武之中,誰有過這麼大的面子,這麼大的排場。明天就是甘六了,高士奇不敢怠慢,一伸手,就拿出了兩千兩銀子,賞給了闔府家人。

  高府上下一百多號人得了銀子,個個興高采烈。前奔後跑,馬不停蹄地忙了一宿,還是精神抖擻毫無倦色——高府差不多翻了個兒:正廳改作太皇太后和宮眷休息看戲的地方。前頭設一幅紗屏擋了;廳前正中為康熙設了軟榻;兩旁廂房為機樞要臣也設了座位。二門一溜仿宮牆全都拆了,前後院打通成了一片空場,搭了一座戲台,戲台前邊的一大片空地上,設了許多矮幾,作為文武官員和宮廷侍衛們邊看戲邊飲茶用的。一應細巧宮點、茶食、酒菜、筆墨、紙硯也都預備停當。

  第二天便是二十六,高士奇匆匆忙忙當了一會兒新郎官,康熙便陪著太皇太后駕幸高府。隨駕的部院大臣來了一大群,迎駕、接駕、請安、入席,忙得高士奇腳不沾地,頭大眼昏,好不容易,才按照品級、職位安置好了。

  就聽一陣鑼鼓之後,演員們跳加官謝了皇恩。先演了一出帽子戲叫《過五關),主角關羽「燈下觀春秋」。一折下來,太皇太后在紗屏後傳出旨來吩咐康熙:「這個戲演得好,賞點什麼吧!」

  康熙也正看得入神。入關定鼎以來,文聖人早已確定了孔子。武聖人呢?禮部擬了三個人,——伍子胥、岳飛和關羽。議了幾次都沒有結果。由於戰爭不斷,康熙沒有下決斷,也就撂開了。此時見台上勇武沉穩的關雲長在燈下持著鬍子讀史書,周倉手持青龍偃月刀威風凜凜守護在一旁,那忠義氣概、大將風度著實叫人賞心悅目。聽見老佛爺叫行賞,康熙從遐想中醒了過來,吩咐李德全:「拿一把金瓜子賞他!」

  說完,繼續想自己的心事,嗯——看來伍子胥和岳飛都比不得關羽。伍子胥替父兄報仇,鞭屍楚平王,雖有孝道,卻虧了臣道,算不得忠;岳飛忠孝兩全,只是他的對頭是「金」,正犯了本朝忌諱。只有關羽,忠孝節義於一身,稱得上武聖人。這個人,行。

  他正要把熊賜履叫過來說這件事兒,猛聽台上蕭鳴箏響。正戲《桃花扇)開場了。侯方域方巾皂靴甩著水袖瀟灑飄逸地出來,出場便吸引了康熙。康熙忽然想起了伍次友,他正是侯朝宗的高足。前些時派素倫至五台山找他,回報說他掛單化緣去了,如今伍先生又在哪裡呢?他的心不由一陣淒涼。想起自己年過而立,台灣戰事凶吉未卜,西部叛亂無暇顧及,既無良將可當重任,又無嚮導隨行參贊,禁不住暗自歎息。又看了一會兒,見天色已近申時,便起身進大廳來。一大群嬪妃命婦正立在太皇太后跟前湊趣兒,見康熙進來,「忽」的一聲都跪了下去。

  太皇太后正扯著芳蘭的手說家常,見康熙進來,笑道:「哎——外頭大臣那麼多,皇帝進來做什麼?我老天拔地的,這些戲文都聽不懂,有她們陪著說笑解悶兒罷了,用不著你來立規矩。」

  康熙賠笑說道:「哦,坐得久了,也想走動走動。天這早晚了,又怕老佛爺餓了,進來瞧瞧,可要傳膳?」

  太皇太后道:「你瞧瞧這桌子上的東西,還餓著我老婆子了?只芳蘭可憐見的:一個新媳婦,踏進門就應付這麼大的場面,真難為她了。」

  芳蘭聽太皇太后提到自己,忙閃出來向康熙叩頭。

  康熙見她還穿著大紅喜服,越發顯得面白如月,羞顏似暈,俏麗中透著精明,遂笑道:「好好!起來吧。朕原說過為高士奇主婚來著,總算不食前言了。這會子沒東西賞你,回頭讓禮部早些給你進誥命!」

  太皇太后因笑道:「你沒事還去吧!沒的在這裡,她們連個笑話也不敢說,你餓了只管傳膳,我是不用的。」

  當戲演到侯朝宗和李香君相繼出家之時,蘇麻喇姑想起自己和伍次友的事,不禁有些黯然失色。太皇太后一眼就瞧出了她的心事,忙說:「戲文雖好,只是太文了,我有點坐不住。天色漸漸暗下來,趁他們掌燈,咱們不如回宮。慧真你也不用回暢春園,陪我住一宿吧……張萬強,你陪著皇帝看戲,讓他歇息一日,別說我去了,掃了皇帝的興。芳蘭,以後沒事了,進宮去陪我說說話,給我解悶。」說完,便從後門起駕回宮了。

  戲一直演到子初時分才完,康熙看得快心暢意,賞了戲子們,又命眾人散了,他自己卻興致勃勃地要茶喝,又對高士奇道:「實在是才子手筆,這麼好的戲,為什麼不早奏朕知道?」

  「回聖上,孔尚任這人是有名的大膽秀才,虎臣怕戲裡頭有什麼違礙之處,先在南京演了才進上來。奴才原也想先看過了再請主子賞看。後來想虎臣何等精細人,豈能有錯?就斗膽了。」

  「晤,孔尚任是伍先生推薦過的人,即有小過,有什麼關係,用得著你繞那麼大圈子請朕?只不知今年北闈科考孔尚任來了沒有,可別再像南闈一樣把他給取在榜外了吧。」

  高士奇耗費了這麼大的精神,為的就是南闈的事,如今,見皇上主動說出這題目,他能放過機會嗎,忙道:「主子說到這兒,奴才就得進一言。前天萬歲盛怒之下,天威不測,奴才被嚇得走了真魂,就有話也得等主子消停消停再說——若論南闈的事,只能說臣工辦事不盡忠心。可要是翻過來瞧,還是件喜事,不值得萬歲龍心大怒,動那麼大肝火。」

  「你說什麼?科場舞弊,有什麼可喜之處?」

  「萬歲,什麼事都得反過來看看,才能看全了!以奴才之見,此乃天下文人心向大清,盛世即來的轉機!」

  「唔?」

  「聖上,我朝入關定鼎,已歷四十餘載,人心浮動原由很多。最大的事莫過於文人執拗,謬解聖人經義,死抱了華夷之見。所以歷屆科考皆都不足員。」

  高士奇說著,抬起眼來看了一下康熙,瞧皇上神色平和,沒有一點生氣的樣子。便長了膽子,繼續說了下去:

  「如今人們不惜重金鑽營門路,踴躍參加科考,乃政局大穩、百廢俱興之象。奴才說句不中聽話,開國之初時連明珠那樣的詩還中個同進士!『三藩』亂時,南闈報考不足五分之一,也不敢停考,那時怎麼沒人花錢打關節?時事不一樣,大勢有變了!當然,有舞弊必有屈才的事,可畢竟還是少數。奴才看了中選名單,南闈取中的江南名士也不少,似也不可一概抹殺……」

  康熙站起身子,端著杯子在大廳裡走來走去,見高士奇停了口,笑了笑道:「你說下去,不要怕嘛。」

  「這件事,萬歲認真要辦,就得興大獄。如果真的像熊賜履說的那樣,主考、副主考,一十八房考官殺的殺,砍的砍,這取中的文士誰不膽戰心驚?辦得如此之嚴,往後的考官也望而生畏!皇上費了多少年的心力才養了這點文人歸心的風氣,豈不又撲滅了?而且在南闈鬧事主犯鄒思明並沒有拿住,他的背後有什麼文章咱們也不清楚。嚴懲考官必放縱了這些鬧事的人,往後動不動就抬財神進貢院,萬歲辦是不辦?這善後何其難也!」

  康熙一邊聽,一邊思索著,「高士奇,你八成是受了什麼人托付,趁著朕高興,來平息這天字第一號官司的吧?依你說的,貪贓枉法,徇私舞弊,竟作罷不成?」

  高士奇「撲通」一聲雙膝跪下,說道:「奴才豈敢!奴才原是潦倒書生,跟了主子,不次超遷,已經貴在機樞,焉敢以身試法?奴才是說,舞弊當然不好,但主子乾綱在握,這毛病好治;可動搖了人心就不易挽回。主上天聰睿智有日月之明,自能洞鑒奴才苦心!」

  本來決心大開殺戒的康熙被高士奇說動了。想想,高士奇說的也有道理。但撒手不治,又於心不甘,沉思一會兒,康熙方喃喃說道:「不辦了?」

  高士奇吃準了康熙急於用兵不願朝局震動的心思,斷然說道:「辦還是要辦,明面兒上不能聲勢太大,驚動朝局!將左某、趙某調回京師,嚴加申斥,奪官退贓!鬧事者則密令緝拿。等台灣事完了,主上南巡之時,把落榜中確有才識的人簡拔上來。這樣,已選上的舉子不致於玉石俱焚,落第才士又得特簡之恩。將來察看他們的吏治,公忠廉能的提拔,貪贓不法者治罪,豈不是兩全其美嗎?」

  康熙聽至此,不禁雙掌一合,剛要說「就依你」,話到唇邊卻變成了:「朕今兒乏了,明日召見上書房和禮部司官合議一下再說吧!」

  高士奇這一本算是奏准了,一場潑天大案被壓了下去。皇上沒有興大獄殺人,卻叫李光地擬了聖旨,飛馬傳送福建前線,催向台灣進兵的事。

  遠在福州的水師提督施琅,接到了康熙皇上督促用兵的詔書。詔書中要施琅與姚啟聖商議一下,眼下是否可以進兵台灣,如果不行,那麼什麼時候用兵最為有利,商議之後,即刻回奏。施琅接了這個聖旨,不敢耽擱,便坐了轎子,直奔姚啟聖的總督衙門。

  在清朝初年,提督一職為正二品,比總督低著一級。可是施琅這個水師提督是以欽差身份駐防在此,而且聖上有旨,命姚啟聖的人馬,統歸施琅調遣。姚啟聖不敢托大,聽說施琅來了,便率領著將軍賴塔,率全城文武迎至東門。施琅也不謙讓,即命各官散去,帶著總兵陳蟒、魏明來到大堂上,聖旨開讀已畢,便展了海輿圖,福建的這兩位最高軍政長官共謀攻取台灣的方略。

  聽施琅大致介紹了敵我雙方軍事情形之後,姚啟聖捻著鬍鬚,慢吞吞說道:「施公,原定先取澎湖的方略是不錯的。不過那時鄭經還沒有死,台灣政局尚屬穩定,所以得步步為營,先打澎湖。如今鄭經病死,他的兒子們相互殘殺,全島兵權,已落入旁人之手。劉國軒帶著重兵駐守澎湖,其實也有點避禍的味道。我軍不如避實就虛,乘現在北風正大時繞過澎湖,直取台灣本土,一鼓破之。這樣,駐紮在澎湖的劉國軒進退維谷,必會不戰而降!」

  施琅一言不發聽完了姚啟聖的話,沉思了一下,笑著說:「啟聖兄,你的話有道理、,若倒退回去五年,『三藩』狼煙未息,主上命我下海打仗,我也要這樣想。現在海內安定,以傾國之力取台灣,便不能走這步險棋,而拋棄全勝之道。數百里風滔之險,不是件容易事,萬一台灣本土之戰稍有不利,中間橫著的澎湖便是我們全軍葬身之地!所以兄弟以為應以不變應萬變,不管台灣形勢如何,攻下澎湖,台灣便不戰自亂,這才是萬全之策。」

  「照你這麼說,我們就得等著南風了?那最早也得等今年夏秋。」

  「對。」

  「施軍門可曾想過,夏季海戰風險更大!如澎湖一戰不利,台灣內亂消除,不知又要等到何年何月了。」

  按照康熙以前的旨意,姚啟聖在施琅軍中的職責是宣慰軍士。二人相處時間長了,時日多了,施琅知道這老頭子認理不認人,便微微一笑說道:「啟聖兄放心,為將之人不識天文,不辨風候,怎敢在海上打仗?夏季是季風,以南風最多,倒是冬春之風最難預料。我練水軍五六年,鄭家的兵我也當過,他們那兩下子也還知道。取了澎湖,便扼住了敵軍咽喉,他若負隅頑抗,我就派大兵艦泊在台灣港口,重炮轟擊。另出奇兵分襲南路和北路。哼,台灣那幾萬兵,分散數百里海域島嶼,還要守本土,不難各個擊破!」

  他倆在這兒爭論不休,那位將軍賴塔卻一直沒有搭話。他坐在施琅的對面,一隻手搭在椅子背後,連帽子也沒戴;一條髮辮順腦後直溜下來,剛剃過的頭和油光光的臉,酒罈子似的閃著亮光。他撫了一把剛剛修飾過的八字髭鬚、嘻嘻一笑說道:「二位說完了嗎?下官說句不怕得罪你們的話,你們似乎連皇上的聖旨都沒讀懂!」

  施琅為人嚴肅莊重,又一向看重軍紀,很看不慣賴塔這樣懶散隨便的模樣。施琅偏過頭來問道:「哦?大人有何高見?」姚啟聖撅著鬍子扭轉了臉,只鼻子裡哼了一聲,瞅也不瞅賴塔。

  賴塔拿起康熙的廷寄諭旨,笑了笑,說道:「皇上旨裡說的多明白。依我看這台灣的事啊,沒準就吹了!你們尋思,如果定要取台灣,何必還要問『可否進兵』?」他舔了舔有點發乾的嘴唇,站起身來操一口流利的京腔,晃著腦袋又道:「咱們做臣子的得善體聖心!要我說嘛,乾脆老實回奏,台灣暫不宜取,皇上也省心了。咱們呢,也省了多少無益的事兒!」說罷便伸懶腰。

  盡快拿下台灣統一中華版圖,是康熙親定的國策。施琅在京的時候,皇上親自接見諄諄囑托。可如今這個賴塔,公然曲解聖意,胡攪蠻纏,打斷了議事的進程,又這樣口出狂言的傲慢無禮,可把施琅給氣壞了。他突然站起身來,大喝一聲:「賴塔,把你的帽子戴上!」這聲色俱厲的申斥聲,廊下的將軍們都嚇了一跳。姚啟聖目光也霍的一跳。

  賴塔懵頭懵腦地問道:「什麼?」

  「我說你,把帽子給我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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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嚴軍紀施琅責賴塔 念勳勞康熙慰虎臣

  接到聖旨,施琅連忙與姚啟聖和賴塔一起,商議向台灣進軍的事兒,可是這個賴塔,卻軍容不整,態度傲慢,而且公然曲解聖意,口出狂言。施琅聽了,不由得勃然大怒。他拍案而起,怒聲喝道:「賴塔,把你的帽子給我戴上!」

  賴塔騰的一下漲紅了臉,用手抹一把油亮的頭髮,咧嘴冷笑一聲,「呵?你就這麼霸道?咱老賴生就的這德性!紫禁城裡跑馬、五鳳樓下坐轎,見過的多了,誰敢說寒磣?你老大人那時候在哪兒貴幹呢?」

  一聽這話,施琅的臉立時變得慘白。他是從台灣投降過來的將軍,最忌諱的就是別人當面揭他的這個短。那時候他在哪兒?那時候他還在鄭成功父親鄭芝龍的部下當差呢。這個賴塔可不一樣,他是鑲黃旗下的將領,仗著祖父、父親和自己的戰功,壓根就沒把漢臣當一回事。姚啟聖見慣了賴塔八旗貴胄的架子,雖十分厭惡,卻也無可奈何。他在福建當官多年,最頭疼的事兒,就是和這個打仗不怕死、平日耍無賴的將軍打交道。

  施琅卻無法容忍,臉上肌肉收縮得緊繃繃的,做然仰起了臉,叫道:「來人!」

  「扎!」幾十名親兵在廊下轟雷般應了一聲。驍騎校尉藍理按著刀柄進來,又手一立,請示道:「軍門有何指令?」

  施琅臉上毫無表情,一聲令下:「撤掉賴塔的座!」

  賴塔一向刁蠻不講理,欺侮慣了漢人。征討耿精忠攻陷白雲坡的時候他立了大功,晉封為將軍後,更加不可一世。見施琅發怒,將身子向後一仰,索性半躺到椅子裡,雙手有節奏地敲擊著椅子扶手,怪聲笑道:「施大人,你敢!我得用哪只眼睛瞧你這位提督呢?你是皇上?在你跟前不戴大纓帽就得——」

  他話未說完,早被身後的藍理猛地推了一把,一個趔趄出來,椅子已被提過一邊。賴塔頓時勃然大怒,獰著臉,雙手將公案一掀,「嘩」的一聲,將海域圖、茶杯碗盞、筆墨紙硯乒乒乓乓、稀里嘩啦掀得滿地都是。總督府的戈什哈都被他嚇得一怔,只施琅帶的親兵一個個目不斜視,釘子似的站著,卻一齊將手伸向腰間的佩劍。

  施琅腮邊肌肉輕輕抽動了一下,輕蔑地一笑,低沉而威嚴地吼了一聲:「升帳!」轉身向姚啟聖一揖,又哈腰伸手向旁邊一讓。姚啟聖忙還禮退到一邊。此時,儀門內的親兵手按腰刀,墨線般筆直地列成兩行,走了進來。施琅回身叫道:「請聖上賜我的金牌令箭!」

  「請御賜金牌令箭!」

  一聲傳呼,賴塔愣住了。到了此時他才覺得有些不妙,將紅纓帽向頭上一扣,嘻笑著扮個鬼臉兒道:「老施,何必生氣呢?我府裡還有點事,恕不奉陪,改日見,改日見!」

  施琅淡淡說道:「哼,你有罪在身,豈能一走了之?」

  賴塔臉色微變,強自鎮定著,流里流氣地笑道:「什麼罪?喲呵,你別嚇唬人了!就為我弄翻了姚啟聖的桌子?」

  施琅陰著臉連聲冷笑:「哼哼!你身為開府建牙大臣,私自暗通台灣,擅代朝廷向台灣謝罪,稱他們是『田橫壯士』。還說什麼『中外一家,稱臣入貢也可,不稱臣不入貢也可——』可是有的嗎?!」

  賴塔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突突直跳,結結巴巴地說道:「朝廷叫咱安綏地方,那是權宜之計——」施琅卻不理會他的辯白,又逕自升至中座。賴塔見勢不妙,扭頭便走,剛至堂口,早被護衛親兵「卡」的一聲,兩支槍交叉著擋住他的去路。總兵官走上前來,先打了個千兒,笑道:「大人,這時候兒我們軍門不發話,誰敢放您出去?」

  姚啟聖知道這施琅不是好惹的角色。眼見四名校尉抬著供了金牌令箭的龍亭步入中堂,心裡一急,「叭叭」兩聲打下了馬蹄袖,叩了三個頭,起身湊近施琅說道:「將軍息怒,瞧著他是滿洲哈喇珠子、有功勞的份上,饒過這一回吧。」

  「哈喇珠子」本是滿語「小孩子」的意思,這裡用出來卻有雙關意思,可以說是小孩子不懂事,也可解為深得皇上寵愛。姚啟聖心很細,措詞也很注意分寸。施琅不由暗自歎息一聲,借人頭立軍威的主意只好打消了,便格格一笑說道:「哼,他是哈喇珠子,吾可是鐵石心腸的將軍!賴塔今日壞朝廷政令,亂我軍心,已經有罪,何況竟在欽差大臣面前大肆侮慢,咆哮軍帳!本欽差陛辭之前,皇上有密旨嚴飭,視你伏罪與否相機定奪,你竟敢如此放肆!來!」

  「扎!」

  施琅陰笑著下了公座,繞著賴塔,走了一圈:「哼,賴塔,憑你的罪,將你軍前正法,可冤枉嗎?」

  賴塔早已被他的氣勢嚇得魂不附體,雙膝一軟便跪了下去,磕了不計其數的頭,半日方期期艾艾地說道:「卑職今天喝多了酒,昏天黑地沒上沒下,冒犯了欽差,求……求大人饒過了吧……」

  「革掉他的頂戴!——反正他也不願戴了。」

  「大人!」姚啟聖忙上前嬉笑道:「施大人,念這賴塔打仗不失為驍勇之將,請允其……戴罪立功……」

  施琅彷彿沒有聽到姚啟聖的求情:「打仗哪裡用得著這樣的人,撒野打架倒差不多!本欽差原想殺掉你,念你世代功勳,又有姚制台代為求情,姑且免你一死——限四個月之內,替我大軍督造十門大炮和十萬支火箭,裝船聽用,並以此來贖你的紅頂子。不然——哼!」接著將手一擺,吩咐道:「轟他出去!」

  賴塔迷迷糊糊地叩了頭,一腳高一腳低蹣跚而去。姚啟聖饒是膽大,也被方纔的一幕唬得臉上一紅一白。

  施琅已恢復了常態,上前扯了姚啟聖的手向上讓著,一邊坐了,一邊哈哈大笑:「啟聖兄,虧你素有鐵膽之稱,對這樣的東西,憐惜他什麼?我們還是接著議。不才還是以為要等到夏季,借南風之勢進擊澎湖……」

  姚啟聖和施琅聯名拜折,將兩人爭議的詳情陳述了,發六百里加急直送北京,並將處分賴塔的經過情形另附折片奏報康熙。

  奏折到時,康熙正在上書房與諸臣計議奉天之行的事。因為狼瞫回來述職,詳細報告了在黑龍江查勘羅剎兵力佈置和巴海、周培公與哥薩克周旋數年的情況,康熙決定親自到東北看看戰備,順便接見一下漠南諸蒙古王公。看了施琅的奏折,康熙突然失聲大笑:「賴塔這奴才就得施琅這樣的人治一治!漢人的壞習氣是沽名釣譽,滿人也有一宗兒不好,就是驕縱無法。這下子好,用十門紅衣大炮,十萬支火箭去贖頂子,敢怕他不收斂收斂?」說著將施琅懲治賴塔的事說了,眾人都賠著大笑不止。康熙便命高士奇草詔給施琅,照允夏季進兵,賴塔造完大炮著調任四川,以免掣肘。

  康熙看了看眾大臣:「說到大炮,還是西洋人的精。平定『三藩』時,西洋人張誠造的炮在湖南、陝西都派了大用場。如今聽說制炮局又停造了,這不成!索額圖你記著這事,叫兵部留心,朕要親自看看的!」

  索額圖忙欠身答應一聲「是」,又笑道:「施琅的炮艦,奴才瞧著已經夠使了。這回再造的炮,不妨用到葛爾丹身上,只怕在庫裡存的時間長了不好。」

  熊賜履就坐在索額圖身旁,他原不贊同打台灣,見康熙決心已定,反倒又擔心戰事不利,因笑道:「離夏天還有四五個月,若能再造二十門大炮,臣以為還該運到福建,小心點總是好的。等台灣打勝了,再將大炮運往古北口大營,交飛揚古用也不誤事,和准葛爾打仗,更得籌備周密。」

  康熙要在西部用兵,正在選擇前敵大將,熊賜履幾次推薦飛揚古能勝此任,他都沒有下決斷,聽熊賜履這話,一笑說道:「哦?看來你決心要推薦飛揚古了。朕看似乎還是周培公好些,他在甘陝平工輔臣,很有章法嘛!」

  明珠卻不願周培公再度出兵立功,忙接下了話頭:「聖上,陝西平叛,主將還是圖海,帶的兵是在京王公家奴,沒有圖海坐鎮,他周培公一個漢族大臣,能濟什麼事?再說,古北口的兵都是上三旗正牌子,老圖海患風疾不能上陣,周培公一個人是不行的。」

  索額圖接連寫了幾封信給周培公,沒有得到回信,心裡也不自在,便道:「熊賜履和明珠說的是,周培公文弱書生,單人統領滿漢八旗勁旅確是力不從心,何況他也有病……」

  康熙邊聽邊搖頭,幾個人話中含意他雖不知端底,但說周培公不能帶兵,他無論如何不相信。當初周培公還是白衣秀士時,康熙便在爛面胡同當場以軍事面試,那真是談鋒一起,四座皆驚。南苑行軍法,平涼大捷,周培公的功勞遠在圖海之上,調任奉天提督,原就為西邊戰事再用,此時豈可輕易變更?想著,不禁微微一笑,正要說話,李德全挑簾進來說道:

  「萬歲爺,四省海關總督魏東亭來京,遞牌子請見呢!」

  「什麼,虎臣來了嗎?在哪裡?叫他進來!」康熙一躍而起,大聲吩咐,「一定是剛到京城就來請見的。肯定沒顧上吃飯,傳旨,叫御膳房弄幾個菜,樣數不必多,要現炒,實惠一點!」說話間魏東亭已是進來,跟在身後還有個人抱著文書,卻是內務府堂官何桂柱。

  魏東亭出京已三四年,雖然與康熙有君臣之分,畢竟自幼同行同坐,君臣交情甚深,他剛進來便聽康熙吩咐叫人給自己弄飯,不知怎的,鼻子一酸,落下淚來。一邊恭肅叩頭,一邊說道:「奴才魏東亭恭見主子爺!您瞧我這是怎麼了,只是淌眼淚兒——鬍子一大把的人了,真不成體統!」

  這是真情實感呀!康熙由不得心裡一熱,一腔高興化作了感慨,盯著魏東亭,看了好大一會兒才道:「是啊,你如今也是獨擋一面的大臣了。家裡老小如何,朕的孫阿姆呢?吃得動東西嗎?」

  魏東亭忙拭淚笑道:「托主子的福,奴才的母親身體康健,只是想念主子,天天都要念叨幾遍兒。這次奴才進京,母親將秋天專為主子泡的醉棗帶了十壇,她說這是主子最喜愛的。賤內史鑒梅,今年產下第二胎,臣已在折子裡奏明的……」

  康熙笑道:「對對對,朕答應給這孩子起個名兒,就叫——魏俯罷——要不了多久,朕就要見到他們了。朕明年南巡,你叫鑒梅給朕兩壇好鵝掌預備著侍候。哈哈哈……」又問何桂柱,「你有什麼事?」

  「回萬歲爺的話,奴才送折子來了,裡頭有靳輔修復蕭家渡的折片。阜河已開了一半,下余的明年秋汛前可望竣工。這一件是禮部司官擬的去奉天從駕名單,要不要先讓熊賜履瞧過了再進主子御覽?再一件是李光地奏請主子北巡時由太子在京主持朝務的折子,一併請皇上定奪。」

  康熙點頭微笑:「好好,何桂柱這兩年讀書用功,有長進了,這幾句話說得比先前簡明了——」康熙說完拿起名單瞥了一眼丟給熊賜履,「我再斟酌一下吧。朕這次北巡奉天,又不是去遊山玩水的,李光地、查慎行這些文人墨客就不必從駕了,有高士奇儘夠了。東亭,你難得回來,陪朕一起去盛京走走吧?」

  魏東亭忙叩頭道:「這真是意外之喜,奴才巴不得呢!正怕主子攆奴才回去,有好些個事得從容回主子呢!」

  一時御膳房來稟說菜已備好。康熙笑道:「不要送來,在這兒他吃不好,小魏子你還是到侍衛房和你那幾個朋友一道兒,吃得香甜。朕後天啟行,你吃過飯就去給老佛爺先請個安,看看京裡朋友故舊,再去瞧瞧蘇麻喇姑。後天天不亮就遞牌子進來——你跪安吧!」

  魏東亭連聲答應著下去。康熙方拿起靳輔的折子,一邊看,一邊用指甲劃著,口裡問道:「皇帝出巡,太子在京坐鎮,原沒有什麼說的,只怕他還太小些吧?」

  索額圖忙笑道:「小主子雖說年幼,外頭大事都是皇上主持,他在北京不過學著看看折子,見見大臣,內裡又有熊老夫子、湯斌他們照顧,李光地不從駕,也能幫辦事務,皇上也不必過慮。」

  明珠也笑道:「索相說的極是。奴才說句狂話,當年主子登極時才八歲,個子怕還不及小主子如今高呢!要緊公事自然還是要送皇上御覽。其餘不要緊的,外邊有臣子們計議,裡面老佛爺也能照應。大阿哥和三爺也侍候著太子,還不是嚴嚴實實?」

  康熙沒有留心這兩個臣子話中細微差別,索額圖說的是太子監國;而明珠說的卻是大阿哥和三阿哥共同輔佐朝政。他沉默一下,笑道:「就這樣辦吧。不過太子既然攝政,也得有些體統。索額圖從前奏過,請給太子服飾增制。因那會兒他還小,朕沒有答應。現在既出來辦事,雖然與阿哥們是骨肉,卻有君臣之分。朕看太子朝冠,可以用玄狐,東珠加到十二顆,其餘皇子青狐朝冠,東珠十顆,以示分別——熊賜履,你是禮部上的人,你說呢?」

  熊賜履早已在凝神靜聽了。他學貫古今,知道歷來太子監國,其餘諸皇子絕對不容干政,如今要太子和皇子都來辦理朝政,這就是大大不妥。但清朝自關外帶來的規矩就是如此,要動這個「祖宗家法」也是非同小可的。他當然聽出了索、明二人的弦外之音,但自覺哪一個也惹不起。思量了一下才緩緩說道:「其實服飾改不改並不十分緊要,要緊的是君臣名分,得有明詔訓諭。不過皇上既說了給太子加制,除了衣帽之外,還有禮儀,得叫禮部據前朝體製成例,規劃出來,就不致於出亂子了。」

  康熙這才品味出來,幾個人意見並不一致。當下也來不及細想,只說了句:「好,就依熊賜履所奏,叫禮部擬了呈朕看。」說完,便命眾人跪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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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巡奉天武丹猛如虎 滯隆化士奇療御疾

  隔了一日,康熙的車駕由東直門出京,向北進發。因為事先有旨意,不許禮部興師動眾地大肆鋪排,所以皇上只坐了一輛曲柄黃蓋的綠呢暖轎騾車。侍衛中穆子煦留在京師護侍太子,武丹帶了二十多名精悍侍衛簇擁著康熙迤邐而行。李德全架著海東青和一幫內監騎馬跟著,索額圖和明珠跟在轎車後聽招呼。魏東亭和高士奇尾隨斷後。這兩個人都是康熙的心腹,一個好學謙遜、和藹沉穩,一個滑稽多智、博學廣才。他們倆一邊揚鞭行路,一邊相互交談,不多時便結為好友了。

  四天之後,車駕出了古北口,來到了遼闊的蒙古大草原。康熙是在內地出生,在紫禁城裡長大的,平日看慣了櫛比鱗次的房舍,曲徑幽深的巷道,雖然也曾在京畿山西一帶巡視過,那關內山河,總不免給人一種狹窄、閉塞的感覺。等出了長城,放眼一望,草樹連綿、狐兔競奔,只見茫茫草原,天高地廣。一陣清風吹過,雲動樹搖,百草伏波,真讓人耳目一新!康熙在轎車裡坐不住了,興致勃勃地跳出來,在草地上蹦跳了幾下,像個大孩子似的哈哈笑道,「好!真是春風爽人啊!」

  武丹也笑呵呵地說道:「主子!奴才十五年沒來關外了,瞧著真是親切。再過些時嫩草長出來,那才真叫美呢!」

  康熙接過一個侍衛手中弓箭,一躍跳上了專為他預備的大青駒,牽上緩繩一抖,輕加一鞭。那馬本來出自蒙古,此時見了草原,真是如魚得水,就地撒歡兒兜了個圈子,長嘶一聲狂奔而去。魏東亭雙腿一夾馬肚,風馳電掣般趕過去護駕。駿馬飛奔之處,十幾隻黃羊,兩隻狍子被驚得「忽」的一下從草叢中竄了出來。康熙一見,忙從箭囊中抽出一支雕花狼牙箭搭在弓上,扯得滿月一般,「嗖」的一聲射出去了,一隻黃羊應聲翻倒在草窩裡,打個滾兒不動了。

  康熙在馬上揚弓大笑,「李德全,快放出朕的海東青!東亭,你和素倫從北邊繞過去。武丹,你愣什麼?到西邊堵住——高士奇跟著朕來撿獵物——其餘的到東邊,不要叫它們跑了!」

  眾人高聲笑著答應一聲,散開來圍捉這群沒命奔逃的野牲口。李德全解開縛在臂上的海東青,那獵禽尖嘯一聲,雙翅展開,足足八尺有餘。只見它直衝雲霄,在天上盤旋一個大圈子俯衝下來,早已按倒了一隻黃羊,伸出鋼鉤一樣的爪子抓住羊頭皮,撲幾下翅,竟把它提起二十幾丈高!侍衛們歡呼雀躍,齊聲大叫「好!」海東青卻將那羊直摔下來,又去尋捉獵物。

  高士奇白面書生,哪見過這種場面?只顧張著嘴呵呵大笑,一邊跟著康熙手忙腳亂地瞎張羅。

  康熙將剩餘的四五隻黃羊趕得逃進一個小山溝裡。回頭對趕上來的武丹,高士奇和侍衛說道:「甭追了。天到這時分,再有半個時辰就黑了,網開一面,饒了它們去吧!」

  話還未完,那幾隻黃羊急箭般又從谷口狂奔出來,竟不顧有人,奪路而走。康熙正詫異時,武丹搶上前大吼一聲,捉住康熙手臂向自己身後一扯:

  「主子留神,有猛獸!」

  正在嬉笑的高士奇被他這一聲嚇得身子一矮!康熙回頭看看,並無動靜,笑罵道:「武丹,你炸的什麼屍哪——」話說半截便嚥住了,康熙已感到座下的馬也在簌籟發抖。

  武丹的神色剎那間變得猙獰可怖:「主子,奴才是關東馬賊出身,這事見多了!」他回過頭吩咐一個小侍衛,「快,去叫虎臣大人,其餘侍衛保護好皇上和眾位大人。」

  話音剛落,亂石後草叢中刷刷一陣響動,一隻斑斕猛虎探出頭來。斗大的虎頭高昂起,發出粗重而低沉的一聲長嘯,幾匹馬竟嚇得一下子軟癱在地,閃得康熙踉蹌一步方站穩了。高士奇驚得臉上沒有血色,新來的一個小侍衛張玉祥也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下,卻被武丹一把提起,劈頭蓋臉就是一個老大的耳刮子:「主子還在這裡,你就嚇得沒魂了?」

  康熙這時己鎮定下來,瞥一眼張玉祥,冷冰冰吩咐道:「拔掉他的花翎!」

  老虎爬上了岩石。這時才看見它的全身足有七尺長!黃緞子一樣的毛色,只見它懶洋洋伸了一下前爪,彷彿漫不經心似的看了看面前這幾個人,將一根五尺多長的尾巴直豎起來,齜起牙又吼了一聲。這一聲之大,三里外也是聽得見的。幾匹馬全都驚得成了一攤泥,不死不活地伏在地下。

  武丹大叫一聲:「護好主子!」便「刷」的一下將袍子甩到草叢裡,提了一口氣,慢慢向老虎走了兩步。老虎好像知他來意不善,將兩條前腿一伏。後臀高聳起來,頭左右一晃「嗯」的一下,便竄了過來,正與武丹撞個滿懷。

  一場驚心動魄的人虎搏鬥開始了。老虎粗大的雙爪沒頭沒臉地猛抓武丹。武丹機靈地轉換步法,與老虎格鬥。他在關外已是武林高手,當了康熙侍衛,又跟著鐵羅漢史龍彪學藝三年,有一身練就的硬功夫,再加上他體魄如熊,心腸狠毒,竟赤手空拳與猛虎幹上了。幾掌打過,武丹打紅了眼,怪叫一聲撲上去,竟和虎緊緊抱成一團。他一手死死摟著老虎脖子,另一隻手運起紅砂掌,向老虎頦下、肋間猛擊。那老虎張著血盆大口,卻因武丹與它緊貼著身子卻咬不著,情急之下,老虎便用前爪後爪連扒帶抓。武丹身上牛皮鎧甲的後背被它撕得一條一條,腿部也被抓得流出了殷紅的鮮血。

  就在這時,魏東亭已經趕到,見康熙和侍衛都在呆呆地看,便厲聲喝道:「哪有你們這麼辦差的?這功夫還有心思陪著主子瞧熱鬧?快把主子架到後邊!」他放眼看去,只見武丹已和老虎滾在一起,將一大片草都壓倒了。便不動聲色地從綁腿中抽了一把匕首,湊近了老虎。又想到,這虎渾身毛皮鮮亮可愛,說不定康熙要這張虎皮呢?所以不敢亂下手,只在一個翻滾時看準了,便向虎頭上猛扎一刀,再翻過來便住手,如此往返三四次。虎血、人血狼藉滿地,那老虎漸漸沒了氣力,被武丹一翻身壓在身下,卡住了脖子。幾個侍衛一擁而上,有的扯腿,有的用腳猛踢,那老虎已毫無反抗能力,一任眾侍衛痛毆。素倫乘機拽出了已經累得半死的武丹。

  夜幕在草原上降臨了,侍衛們搭起了牛皮帳篷,燃起了熊熊簧火。他們烤著黃羊肉、虎肉,發出陣陣誘人的香味,高士奇、索額圖和明珠與侍衛們興高采烈地說笑著大吃大嚼。康熙從帳中出來,在春寒抖峭的風中適意地伸欠一下身子,望著野茫茫、黑沉沉的草原出神。魏東亭見眾人沒跟著,忙掀開帳篷出來,見康熙沉吟不語,遂笑道:「主子,外頭風大,瞧這天說不定還要下雪,請回罷。」

  「唉,今天這場震驚,讓朕想了很多。看來,遇上大事,手中沒人是不行的啊!」

  「皇上聖明在上,朝中猛士謀臣、爪牙之將比之歷朝歷代,都有過之而無不及,皇上大可不必如此感慨。」

  「不,虎臣,西域之地自古以來雖屬華夏版圖,但叛服不常,甚難駕馭。朕想,西征之役為千古未有之偉業,可是,千錘打鑼,要一錘定音,談何容易!派誰去當主將呢,可見猛士、爪牙還是太少啊!哎——今兒個高興,不想這些煩心事了。東亭,朕察看了你幾天,覺得你似乎有心事,這次來京,不單是為了見見朕吧?」

  魏東亭望著康熙模糊不清的面孔,心下暗自欽佩康熙的眼力:「主子說的何嘗不是?奴才得罪了人,在南京有點坐不住,想到北京見主子,得便兒訴訴苦。」

  康熙突然哈哈大笑:「哦,就是你折子上寫的,伊桑阿他們,哦……還有——你不必說了,朕心裡有數。安心辦你的差,萬事有朕來做主。朕就你這麼一個奶哥哥,豈能輕易讓人作踐了?」康熙說得很動情,魏東亭聽了這話,心中一陣酸熱,一串淚水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康熙站了一會兒,覺得有點冷,正要回帳,聽見東邊有人哭泣,正詫異間,魏東亭卻說:「主子,這必是張玉祥。他今兒被皇上摘了花翎……」康熙一怔之下,默默踏了荒草走過去,站在抱頭飲泣的張玉祥身後,緩緩說道:「張玉祥,你哭什麼呢?變起倉促,驚慌失措也是人之常情。你向武丹他們幾個陪個罪,就說朕說的,待以後有功,一定准你將花翎掙回來廠

  早春二月,在江南已是繁花似錦,就是沿黃河兩岸,也是杏蕊吐芳的時候了,但塞北天高氣冷,依舊寒氣難當。康熙一行離開古北口的第二天,突然變了天,白毛風裹著雪粒。雪片,時而如驟沙狂奔,時而如玉龍柱天,鋪天蓋地降落下來,這就是東北人常說的那種「煙兒炮」。康熙因貪程趕路,冒了風寒,頭昏身熱,懶得動彈。雖有高士奇在身邊慇勤照料,無奈過了黑山縣,一路俱是荒村小店,飲食醫藥均不周備,身上高熱竟退不下來,把幾個扈從大臣急得熱鍋螞蟻一般。眼看快到隆化鎮,眾人方鬆了一口氣,高士奇合掌念佛道:「阿彌陀佛,好歹鎮上會有個生藥鋪的!」魏東亭接口說:「放心吧,隆化鎮我來過,有兩家生藥鋪呢!」

  聽說鎮子上有藥店,高士奇放了心,在馬上對索額圖道:「唉,我只怕主上轉了傷寒,到奉天又要祭奠皇陵,又要會見蒙古王公,怕主子吃不消。」

  隆化鎮有一千多戶人家,滿地爬犁印子,街旁的柈子也疊得齊齊整整,一垛接著一垛。因漫天大雪,街巷上絕少行人,車駕來到時天已近黃昏,只沿街幾家干店門口,各自站著夥計,手裡打著西瓜燈,縮著脖子跺著腳迎候客人。照武丹的意思,就鎮邊隨便找一家客店先住下再說,但魏東亭因為以前陪康熙住店遇到過刺客,所以格外小心,挑了又挑,才在鎮中心房舍密集的地方找著一家叫「興隆」的百年老店歇下。高士奇張羅著開方抓藥,看著煎好又親自嘗過,才伏侍康熙服了。眼見康熙吃過藥安然入眠,才放心出了上房。見魏東亭端端正正地立在簷下,便說:「虎臣兄,你也忒過於小心的了!這會兒能有什麼事?走了一天的路,好歹濕靴子也該換換啊!索老三、老明和武丹都在前堂吃飯,你也去吧!」

  「不,士奇,小心沒過逾的。山村僻野,內情不熟,主子這兒不能沒有我們這幫玩刀子的。武丹和我商議好了,我們倆輪流在這兒守著,你只管吃你的飯——主子的病不要緊吧?」

  聽了這話,高士奇心裡一陣感動。若論起忠心,這個魏東亭確是頭一份,也難怪康熙疼他:「這事你放心,主子身子骨兒結實著呢,哪裡就真的病倒了?我用了一劑發表藥,只要主子夜裡一出汗,明天準保沒事兒。」

  這個興隆老店是個三間門面的店舖,前邊賣飯,後邊住店。康熙帶的文武侍從、太監、宮人,有三十多人,足足擺了六桌。外邊下著這麼大的雪,老闆也不防一下子來了這麼多客人,再仔細一看,雖都是便裝打扮,卻一個個氣字軒昂,上下分明,一來就包了全店房間,又命夥計關店門上門板兒,不准再接客。老闆是何等精明啊,便知不是尋常客人,忙得他一頭熱汗前後照應。高士奇進來,逕向上首明珠、索額圖席上走去,打橫兒坐了下來。明珠見店中有雜人,低聲問道:「主子用過藥了?」

  「用過了,安生睡了。趕明兒主子不見好,你們只管啐我!」高士奇正在吹牛,卻聽店外傳來一陣急促的拍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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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綠瑩瑩墓陷得珍寶 香格格罹難受君恩

  高士奇正在吹牛,傳來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一個夥計急忙過去打開門縫兒打量著來人說道:「對不起,小店已經客滿,請您老到鎮西頭去吧,那邊蔡家老店還有空房子。」

  這話剛完,就聽一個老太太的聲音斥道:「少囉嗦!我們就住在蔡家老店,那邊不開火,要到這買飯吃。老娘走南闖北,還沒見哪裡有你這號夥計,大雪天的把人堵在門外頭說話的!」說著一擠身子已走了進來,順手又扯進一個年輕小伙子,二人打落身上的團團積雪,大大方方向明珠這一桌只管坐下了,弄得眾人都不知如何才好。那年輕人卻沒有老太太那麼潑辣,靦靦腆腆地低頭坐著一言不發。老太太將二兩一錠銀放在桌上,大聲說道:「打一斤黃酒,燙熱一點,來一個黃煙雞、兩碗口蘑湯和兩碗水過米飯。我說,店夥計,你愣什麼,我們的銀子不夠?」

  那夥計有心刁難,拿起銀子仔細一看,是九八成色的銀餅,已夾去了半塊,剪腳還微微發白,實在無可挑剔。便笑著說:「嘿嘿,老太太,不是小的不肯支應您。店裡夾剪壞了,您去兌了錢來使,怎麼樣?」

  旁邊默坐著的小伙子忍不住,忽然抬起頭大聲說道:「多餘的賞你,不要你找還不行嗎?」說完,一轉臉,正和高士奇四目相對,二人頓時全都大吃一驚。

  小伙子盯著高士奇:「啊?是你——哦,足下可是姓高?」

  高士奇一愣,這才仔細打量面前這個來歷不明的小伙子。只見他穿一件絛紅寧綢羊皮大氅,腳下是一雙高腰牛皮靴,一頂出風毛羔皮大帽壓得低低的。秀目細眉,嘴角微吊,兩頰還有一對深深酒窩,雖是有些面熟,一時竟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面。正嚷眉沉思時,老太太突然說道:「高相公,你可真是貴人多忘事啊,怎麼不記得黃粱夢的韓老婆子了?」

  高士奇眼睛一亮,突然又聞到一股淡淡的幽香,哦,這小伙子不是別人,必是土謝圖汗的女兒,和陳潢要好過的阿秀!他「刷」的站起身來,對站在一旁的店夥計吼道:「你快滾吧!這兩個人是我們一起兒的——老太太,您,怎麼會到這兒來的?春和呢?」

  「鬼使神差撞到這兒來的唄!春和去了他二伯家,在杭州學做生意,他著實惦記著你這救命恩人呢。你救下的那孩子如今也五歲多了,取名兒就叫韓慕高!」

  眾人此時都聽得愣了神。高士奇看見大家詫異,便將自己進京途中醫救韓春和的事講了個大概,只隱去了自己坐花轎營救周姑娘的事和阿秀的身世。這兩件事,一件關乎自己名聲,一件關係國政,都是不便多說的。當下眾人說笑吃飯畢,高士奇便命人將自己裡間屋收拾出來,讓韓劉氏母女倆住,自己在外間又搭了鋪。收拾停當,他又到上房探視了一下康熙,見皇上滿頭大汗,睡得又香又沉,才回來見韓劉氏和阿秀。

  韓劉氏坐在暖暖的熱炕上,聽聽外邊人聲已靜,只有呼呼的風捲著大雪落地的沙沙聲,方慢吞吞說道:「高先生,人都說我老婆子心眼多,其實是個傻子!你知道嗎,住在天王廟裡的那個金和尚,竟是個賊和尚!」

  高士奇看看韓劉氏和阿秀慘然色變的面容,追憶著自己落魄住廟的情景,身上一凜,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韓劉氏喝著茶,陷入了深深的回憶中。高士奇用火筷子撥著炭盆,聽老太太繼續說道:「你們去後不久,老天爺就下起連陰雨。我家後園有座孤墳,你是知道的。我打山東搬去時,原想一個無主野墳,暴屍露骨的,也是罪過,立宅子時,就沒動它。誰知雨下得久了,那墳就塌了個大洞,雨水一個勁地往裡灌。我見總也灌不滿,心裡起了疑。天一晴,就叫人把墳上那棵大楊樹放倒了,想掘開看看,埋的什麼東西。要真是死人,也得給他挪個地方兒,省得在水裡受罪不安。」

  「這麼說,您把墳掘開了?那裡頭埋的什麼?」

  阿秀聽到這裡,不言聲地從袖子裡取出棒子大一個東西。高士奇一看,竟是一顆祖母綠。在燭火的映照下,阿秀柔嫩的掌心裡放出綠幽幽的光!

  「就是這個,還有什麼貓眼睛、紅寶石,全是名貴的寶石,整整裝了一匣子。還有幾個箱子沉得很,搬不動。我也沒敢動,想著大約裝的是金磚銀元寶……」高士奇興奮得有點喘不過氣來,瞪著眼問道:「後來呢?」

  「我老婆子雖然沒見識,也知道園後埋著這一庫金銀,是個惹禍的根兒。這種事既不敢打聽,也不能露風聲,第三日早晨我就帶了阿秀、兒子和媳婦抱著孫子出了門,只給家裡人說要去武當山朝金頂,給祖師爺進香。我們娘幾個,繞了個大彎子,到晚上才悄悄躲進黃粱夢周親家家,想看看風色再作打算。

  「一連半個月沒動靜。我心想,鬧不好這是前明的哪家財主,在兵荒馬亂時埋的,後來人一死,變成沒主兒的財。正想著回去,那天半夜裡,我的那個管家馬貴,失急慌張地跑到周家。說金和尚和那個小沙彌於一士帶了百十個大漢,都是山東口音,先說要借宿,言語不合就動了手,家人已經被他們殺了三個。請親家拿主張。

  「我的那個親家你也曉得是個火爆性子,一聽就上了火,當下點起家人就要過去廝殺。我在屏風後頭聽著不對,就出來了。倒把馬貴嚇了一個怔,說:『老太太……你……你不是去湖北了嗎?』

  「我說:『馬貴,你回去對姓金的說,人人都知道我去武當,匣子我帶走了。要匣子沒有,要命一條!其餘的隨他搬、任他拿。』等馬貴回去,這邊的人也都出去了,遠遠在黑地裡篩鑼擂鼓地喊叫,把他們嚇跑了。

  「就這樣,沒用半個時辰,金和尚、於一士就弄走了那幾箱金銀,也沒再殺人。臨走他點了一把火,又碰著下雨,火也沒燒起來。」

  高士奇也鬆了一口氣,笑道:「好傢伙,招惹這麼大的事,要放別人身上,還不知怎麼樣呢!你卻一點虧也沒吃,真了不起。後來你們沒回去嗎?」

  阿秀說道:「我倒說是回去的。媽媽說這個家已經不是她的安身之地,就把宅子讓給了周員外。」

  韓老太太接口說:「哦,我就那麼笨,守在家裡等他來殺?金和尚不死,我這輩子也難得安生了。想想沒辦法,就帶了一家子坐船去了杭州春和他二伯那裡。他二伯是個生意人,二嫂子眼裡又不容人,想著我是敗了家產投奔他們的,有事沒事,丟勺子敲鍋,指桑罵槐地數落人。我原不是窮,是富極避仇的,哪裡受得了?就把他二伯在駱馬湖鎮的一處綢緞鋪子原字號盤買過來,叫兒子媳婦有個安身處。因閨女急著想見萬歲爺,就帶著她一道出來,竟似闖江湖一般兒的了!」

  高士奇聽了格格一笑,說道:「也虧了你是個智多星,要換了別的婦道人家,還不知怎麼樣呢!你雖是輕描淡寫,據我想來,實在也是驚心動魄。秀格格,你急著見皇上,還是為請兵報仇嗎?」

  阿秀目光一閃,問道:「高先生,聽說您已經是皇上身邊的人,我求你一句實話,皇上如今到底在哪兒?」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高士奇說著,看了看外頭上房的燈光,又低聲道:「皇上這次奉天之行,明面兒上說是為了祭祖,其實更要緊的是大會蒙古王公,這裡頭的文章可大了。秀格格,恕我直言,這次來會的王公,有車臣訐、有葛爾丹的使臣,你的仇人不少,皇上如今都要籠絡,你公然露面,怕不太好呀!」

  阿秀聽了冷笑一聲,說道:「有仇人也有親人嘛!我的叔叔溫都爾汗也要來的。皇上若真的不管我們,我阿秀也不想活了,拼著大家見面時來一場熱鬧的,只怕你還後悔不及呢!」

  高士奇一愣,愕然說道:「你怎麼全知道?真了不得,溫都爾汗要來,我還不曉得呢!怪不得陳潢這小子沒緣分,你真是個神仙!」

  阿秀見他說話輕狂,坐直了身子說道:「高先生請自重,別忘了彼此身份。」

  高士奇臉一紅,欠身笑道:「是,格格教訓的是!士奇和天一是湖海故舊,一說話就沒了譜。不知後來你們又見著天一不曾?」

  韓劉氏見阿秀別轉了臉不答,遂歎道:「這是前世結的冤孽,人是沒法子的!從杭州坐船去駱馬湖,倒是路過清江。我看著閨女臉色白得紙一樣,也勸過不如下船去見見陳先生。也不知她怎麼想的,掉著淚搖頭,只是不肯。後來在駱馬湖,聽說靳大人因蕭家渡決了口被參,朝廷派欽差把靳大人和陳先生鎖拿進京。阿秀才發了慌,急著要上北京,誰想到北京才知道是謠傳……唉……」說到此,三個人都是神色黯然。阿秀憋了半天,眼淚還是無聲地淌了出來。高士奇也無話安慰,便告辭出來。這一夜裡外間燭光輝煌,誰也沒有入眠。

  康熙直睡到辰未時分方才醒過來。高士奇早就進來侍候在炕邊,見康熙要吃的,知道病已見好,忙捧來一碗鮮奶,讓康熙躺在床上喝了。等索額圖和明珠請了安走出去,高士奇才緩緩將土謝圖汗的公主阿秀昨夜來店的情形一長一短稟了康熙,末了說:「請主子旨意,這事兒如何安頓?」

  康熙兩手一撐坐了起來,「真的?為什麼不早點奏朕知道?」

  「主子,一來皇上龍體欠安,睡得正香,奴才不敢打擾;二來這雪不停,也走不得路,奴才想著這又不是軍情急報……」

  「快,傳她們進見!」康熙一邊說,一邊起身,頭上戴了六合一統紅絨結頂的緞冠,將一件猞猁猴皮褂子套上。高士奇命李德全他們將炕上炕下收拾齊整,便聽門外阿秀的聲氣,鶯聲燕語般說道:「您恭謹的奴婢土謝圖·秀,請見博格達汗主子!」接著,門簾一響,阿秀和韓劉氏一前一後進來行禮。

  人方進屋,一股似蘭非蘭、似麝非麝的異香傳了過來,康熙頓覺眼前一亮。原來阿秀已脫去外頭旗裝,儼然是個地地道道的蒙古女郎——蔥綠長袍鑲上水紅邊兒,腰間玄色帶子上結著杏黃纓絡,綴著一粒晶瑩閃光的祖母綠寶石,皓腕翠鐲,秋波含情,洛神出水般艷麗驚人!康熙不禁暗想:「想不到異域邊荒之地竟有如此出眾的絕色!」

  正自胡思亂想,卻聽阿秀哽咽失聲,悲淒地啼哭起來。康熙想她身為汗格格,父亡家敗,流落至此,也不禁傷心。剛想撫慰幾句,阿秀抬起淚光閃閃的臉,嗚咽著,嘰裡咕嚕用蒙語訴說起來。精明強幹的韓劉氏和博學多才的高士奇頓時都成了聾子。康熙凝神聽了半晌,點頭微笑道:「格格請起來說話,老人家也起來,賜座!」他不住上下打量著阿秀,黑黑的瞳仁放著柔和的光,顯然阿秀的美貌弄得他有點意馬心猿。

  「謝博格達汗!」阿秀一邊叩頭起身,一邊繼續用蒙語說道:「我的父王土謝圖汗和叔王溫都爾汗自幼訓海我,蒙古人是草原上的雄鷹,博格達汗是棲集蒼鷹的高山;廣闊的草原上無盡的牛羊,是巍巍博格達汗峻嶺旁的白雲……我們世世代代托中華大汗的蔭庇,就像春天的草離不開太陽……」她明亮的眼睛直視著康熙,毫無羞怯之色,看得康熙臉上一陣陣發熱。

  「阿秀,聽說你漢語講得很好,還是用漢語吧。朕身體不適,不能再勞神。稱頌是不必的了。自我朝龍興,撫有萬方,蒙古與我滿族最是親近的。朕的祖母就是蒙族,咱們是一家人!」

  阿秀在椅上躬身行禮,口風一轉,朗聲問道:「既然如此,奴婢斗膽請問,博格達汗為什麼要接受叛臣葛爾丹的貢禮?我的父王、叔王竭盡全力在蒙古抗禦羅剎的進攻,牽制了他們的騎兵不能全力進攻,葛爾丹卻勾結羅剎掠我家園,博格達汗又為何坐視不理?」

  高士奇聽著,嚇了一跳,這種先揚後抑的文章只有大才子手筆才做得出來,孰料一個蠻夷女子竟運用得如此得心應手!而且恰在康熙說了「一家人」之後,真如當頭棒喝一般有力。他緊張地思索著,悄悄兒看看康熙臉色。

  康熙先是一怔,頓了一下,突然縱聲大笑:「你責怪得好!果然厲害!但你須知,家有三件事,先從緊處來,不能一齊都辦。康熙十六年你逃亡來京,當時有兩千二百名葛爾丹貢使遍佈京城,耳目眾多。禮部不敢接見你,這也在情理之中嘛。你來請兵,但兵都在湘湖一帶與吳三桂殘部決戰。朕雖有心接濟,奈力不從心,倒叫你受了這麼大委屈「朕這裡謝罪了!」說罷起身一揖。

  阿秀連忙蹲了三個萬福:「奴婢不敢生受博格達汗的禮!但主子何時能興兵復我家園?主子只要還記得我們,肯出兵報仇,阿秀九死餘生,結草啣環相報,也是情願的……」

  康熙甜甜一笑,起身斟了一杯茶遞給阿秀。手指只作無意間撫了一下她的手腕,阿秀登時紅了臉。康熙卻若無其事地坐回去,說道:「說結草啣環,那是沒影兒的事。其實即便你不來請兵,大約西部興軍的日子也不遠了。瞧著你的份上,朕將親率三軍,以泰山壓頂之勢滅此惡奴!只你們將作如何打算呢?乾脆跟朕到北京去吧,或住在皇宮裡,或賜宅外住,一應供俸與公主相同,你看怎麼樣?」

  阿秀低垂了頭,弄著衣帶半晌沒說話。女孩兒在一些事上,有特殊的敏感。她早已從康熙目光言語行動上看出了題外的意思。康熙儀表堂堂,亭亭玉立,外人瞧著,與阿秀是天生一對地設一雙。高士奇、韓劉氏都是人精,有什麼不明白的?當下二人不由得對視了一眼,又忙迴避開來。阿秀不知怎的,倏地又想起黑瘦精幹、雙眸炯炯的陳潢,心裡一酸便拿袖子擦淚。

  康熙哪裡知道其中的彎彎繞繞啊,一笑說道:「哦,我明白了,是捨不得你的這位漢族老媽媽吧?這算不了什麼。朕自孫阿姆去後,身邊也缺一個隨從嬤嬤。在京沒事,你自然還和韓媽媽住在一處。老人家閒了,就去陪著老佛爺說說古今,解解悶兒,不也很好?」

  剎那間韓劉氏已拿定了主意。眼前這位皇上,哪一點不比那個乾瘦的陳潢好得多。再說,陳潢自己又死活不同意,叫阿秀等到哪年哪月呢?阿秀要報仇富國,不靠皇上又能去靠誰呢?皇上的話剛落音,她就接上了:「您這麼惜老憐貧。體恤下人,竟叫我老婆子沒話說!……頭幾年鬧圈地,我那死老頭子想不開,氣得一伸腿去了,地也叫人家圈了,我才逃到直隸——鰲中堂兵山將海,不幾年就叫您一鍋燴成了紅螃蟹!吳三桂那下流種子,阿鼻地獄盛不下的挨刀鬼,鬧翻了十一省。咱們小戶人家天天驚、夜夜怕,誰想報應只幾年就來了!唉呀呀,不是我老婆子說狂話,打從盤古開天地,哪裡尋這麼聖明的真龍天子呢?……」她連感帶歎,又說又贊,說得康熙心裡熱烘烘、暖融融的,一邊笑一邊點頭。

  高士奇也笑著湊趣兒道:「秀格格天生麗質,又熟知西域風土人情、地理形勢,跟著主子那是再好不過!主子不知道,這個韓媽媽是個智多星。主子又愛微服私訪,身邊有這麼個給事中,就是奴才們一時照應不到的,也都面面俱到了!」他看看阿秀臉色,並無厭棄之色,知道事有八九成,又道:「主子若是沒別的差使,奴才和韓劉氏也好退下了。秀格格知道不少東蒙古諸王和葛爾丹來往的情形,得一一奏陳。只是主子的病尚未全好,敬請不必過於勞神……」說罷和韓劉氏一齊辭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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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雪夜寒探病意殷殷 衿被冷感戴淚漣漣

  在隆化鎮過了三日之後,康熙方又啟駕東行,兩天後,便到了滿洲「龍興」之地盛京。盛京原名瀋陽,明代稱為遼州衛,地處北疆。從明太祖洪武年間,便把它作為軍事重鎮,著意營建。後來滿族崛起,揮軍南下,清太祖佔領瀋陽後,即將都城遷建於此。順治年間改名為奉天府,變成全國的十八行省之一。城牆方圓十里,牆高三丈,四面共開八個城門,小東門小西門各置鐘鼓樓一座。皇宮坐落其中,卻是仿明紫禁城規制,雖略微小了一點,卻也龍樓鳳閥,氣象蔚為壯觀。

  車駕來至城外,天還在飄著零星雪花。康熙坐在車中,隔玻璃望著這座雪中堅城。只見奉天古城樹木蕭森、堅冰封地。黑黝黝的城牆森嚴壁壘,護城河凍得鏡面一樣。康熙皇上想起祖宗締造社稷的艱難和今日中原繁華文明小有成就,興奮得不能自己。遂一掀氈簾,命令武丹:「備馬,朕要騎馬接見迎候的臣子。」

  高士奇就在旁邊,忙攀轅笑道:「主子,使不得,天太冷,你身子才好,冒不得風寒!」

  康熙已經下了車,一邊上馬一邊說道:「知道嗎?當年太祖爺就是在這裡頒出『七大恨』詔書,才奪了中原天下。朕雖不及祖宗,卻也不是個文質彬彬,只能守成,不能創業的皇帝。這點風雪又有什麼可怕的!」

  魏東亭聽了一笑,忙命侍衛取了件明黃團龍中毛的貂皮龍褂,上前給康熙穿上。說道:「主子這話,假若伍先生在這兒,一定要駁回的。馬上可以得天下,但不能在馬上治天下,所以,馬上皇帝未必就好。再說主子回來,原是為敬奉祖宗、調度軍事,又不是秉燭夜遊,及時行樂而來!依著奴才見識,依舊端坐轎車,只敞開前邊氈簾。大臣的官轎一律不用,隨侍左右。秀格格的轎子也遠遠跟著,豈不妥當?」

  魏東亭這話說得極有分寸,又十分得體。康熙是個聰明人,有了台階能不下嗎,這才笑了一笑,仍舊坐回到轎車裡。

  駐守奉天的將軍巴海接到前站狼瞫的傳報,早三天便已搭好了蘆棚。驛站快馬又通知說今日午時聖駕入城,所以他一大早便率城中百官和已到來的蒙古王公出城恭迎聖駕。沒想到,天陰路滑,車駕來晚了,讓他們站在冰天雪地裡直等了兩個多時辰。官員們哈著白氣,凍得將腳跺得一片山響。正瞅著,遠遠看見黃傘羽蓋飄飄搖搖而來,巴海連忙下令:「鳴炮奏樂,文武官員跪接皇上!」

  一時間,禮炮轟鳴,黃鐘大呂之聲震天響起,三百餘名四品以上文官武將一齊跪地叩頭山呼:「我皇萬歲,萬萬歲!」巴海「叭」的一甩馬蹄袖,跪前一步報名進見:「奴才巴海率全城文武恭迎萬歲!給萬歲請安!」

  康熙由索額圖和明珠扶著下了車,輕輕跺了跺腳,掃視一眼眾人:「朕安好!眾卿請起。朕這是回家嘛,不要拘那麼多的禮數。傳旨,盛京各有司衙門照舊辦差,不要只顧來供奉朕,嗯?怎麼不見周培公,他來了嗎?」

  「回萬歲的話!周培公自去年臘月,又添了無名熱病,至今臥床不起。萬歲爺駕幸奉天,奴才不曾知會他。」

  康熙聽了默然點頭。周培公是他默定西征主將,病到不能接駕,康熙有些悵然。一陣寒風襲來,才覺得自己有些忘神,便笑著說:「大冷的天兒,難為你們迎候。朕在此的一切供應都帶的齊全,大家不必勞神。」當下便啟駕入城,在太祖故宮勤政殿安歇了。諸如駐蹕關防,慰問關外元勳舊戚,接見蒙古王公和榮養病休功臣的名單、時辰,自有明珠、索額圖、高士奇等妥為安排。

  次日,祭過昭陵,回宮已是申末時分。天上碎雪紛紛揚揚越下越大。康熙在勤政殿匆匆進了晚膳,將奶酪、蒸羊羔送進去賞了阿秀,餘下的賜了近臣侍衛們。勤政殿屋外,大雪紛飛,地龍、火牆炭火熊熊,室外天寒地凍,殿裡卻人人熱得身上發燥。康熙半躺在炕上,微笑著對高士奇說:「你吃好了嗎?來,陪朕出宮走走。」回過頭又叫道:「李德全,外頭天冷得很,取朕的貂皮褂來!」李德全忙連聲答應著,進內取出一件藍紅綢面兒的貂皮褂來替康熙穿上,又將一雙青緞氈裡皂靴套上,由李德全繫著腰帶。康熙轉臉吩咐道:「走吧!」

  魏東亭佩上了劍,小心翼翼地躬身賠笑道:「主子,這天快黑了,下著這麼老大的雪,又刮著風……就是有事,明兒再辦不成嗎?」

  康熙頓了一下,說道:「明兒接見蒙古王公,還要和巴海議論軍務,一天都未必辦下來呢!這大長的夜,呆在這兒沒事幹,多著急呀!走吧,帶你們去見個熟人。」

  魏東亭知道勸也無益,笑道:「奴才在奉天哪來的熟人?主子去哪,奴才們跟著侍候就是了。」

  出了勤政殿,才知道外邊已經全黑了。大雪不住地飄舞翻飛。空寂的宮院早已是琉璃世界、玉砌乾坤。奉天將軍巴海職在宿衛,正在宮門外朝房侍候,見康熙的大轎出來,忙上前問道:「天這麼晚了,外頭雪大路滑,皇上還出宮嗎?」

  康熙一掀氈簾,探出身子笑道:「朕這裡不用你侍候。科爾沁王來了沒有?」

  「回萬歲!科爾沁王現在驛館。萬歲要叫他陪駕嗎?」

  「不用了。你去傳旨,今夜朕要見他,叫他在勤政殿等著——另外找個小校帶朕去周培公衙門。你也就回府吧,預備著明日考較你的軍務,要仔細應對!」

  巴海連聲答應著,忙派人帶路,又傳令城中戒嚴,派人帶了將軍府親兵隨車保護,這才親自去驛館向科爾沁王傳旨去了。

  周培公的提督署設在小西門內,黑沉沉一大片,朱紅大門兩邊各懸著一盞竹蔑燈籠,映得照壁前積雪一片通紅。大門外沿街立著十幾根樁子,卻不見人跡。康熙下車左顧右盼,正奇怪怎麼連個守門的也沒有,突然聽到一聲低沉猛喝:「哪個衙門的!到此有什麼事?」

  康熙駭得一震,細看時,挨牆的「木樁子」全都是提督府的戈什哈,帽子衣服上落了老厚的雪,居然石頭人似的一動不動!就這一點,已經看出周培公治軍的嚴肅和本領了。

  魏東亭正要答話,康熙說:「哦,我們是北京來的御前侍衛,和培公是故交知友。聽說他有病,特來看看他。」

  「哦,我們軍門病得厲害,未必能見外客呢!請大人稍候,容小的通稟。」說罷去了。不一會兒,中軍護衛統領從儀門迎出來,向康熙打一躬,將手一讓,說道:「請侍衛大人鑒諒,周軍門臥病在床,實在不能親自迎接,請移步入內……」

  君臣十幾人跟著中軍護領踏雪而入。折過花廳,來到書房門口。就聽書房內周培公,輕咳一聲,對窗外說道:「是哪位仁兄駕到?請進吧。」

  康熙一腳踏進門內,不禁愣住了。這是兩間佈置得十分清雅簡樸的書房。紅松木架上放著一疊疊書卷,壁上懸著一口龍泉寶劍,牆角一隻美人聳肩瓶中插著孔雀翎和雞毛撣子。挨著書架的繩床上坐著周培公,黑帕纏頭。面白氣弱,病骨支離,委頓不堪。乍見之下,康熙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這難道就是湘鄂會館詩壓群英,誓師南苑、斬兵壓陣,北取察哈爾、西搗甘肅、舌戰平涼的青年儒將周培公嗎?

  一股寒風捲著雪花襲進書房。康熙禁不住打了個寒噤。周培公在昏昏沉沉之中一眼瞧見康熙,如被電擊一樣身上一抖,驚呼聲:「啊,是——皇上!」他一騰身躍下床來,俯伏著連連叩頭,顫聲道:「奴才周培公恭請聖安!奴才不知皇上駕臨寒邪,這……這實在……」

  康熙俯身一把挽起了他,笑著說道:「這有什麼?朕來奉天兩天了,聽說你有病,特來瞧瞧——到底怎麼樣?你還坐回去,天冷得很……」周培公謝了恩,艱難地爬起來坐了回去,扯一件錦袍穿好了。康熙一時沒說話,背著手在屋裡走來走去地看著。見案頭放著一疊文稿,拿起來翻著,「哦,《古今圖書集成》!還沒有完稿,是你寫的嗎?」

  周培公在床上欠身說道:「回皇上的話。奴才幼年倒有著書之志。自康熙九年得蒙聖恩,統兵出將,早已投筆,不作此想,也寫不來這樣的書——這是陳夢雷的手稿,拿來讓奴才看的。」

  康熙點頭笑道:「陳夢雷才學並不下於李光地。因臘丸案謫居來此,想不到你們竟成了朋友。朕原想過兩年召他回京的,不想事多就忘了。他安心著書,這很好嘛。」

  周培公淡淡一笑,說道:「據奴才看,陳夢雷人品也好。但他的案子不得明白,也是造化不濟,沒法子的事。」

  康熙不想沿這個題目再說下去,見戈什哈端來了手爐,抱在手上暖著,問道:「朕賜你的老山參用了嗎?前些天巴海上了奏折,說你有病,看來這症候竟是不輕——高士奇,你也進來!」

  周培公目光幽幽地看著坐在房中安樂椅上的皇上,早是熱淚盈眶。想當年他潦倒京師衣食無著,困難中得到貧女阿瑣的饋贈接濟,恩重情深,銘記肺腑。不料班師榮歸,明珠竟大做手腳,硬把阿瑣嫁給了五十多歲的何桂柱。他周培公的病雖由此而起,卻還不至病人膏盲。他帶兵在外,又是有名的儒將,抱定了大丈夫立功邊廷、馬革裹屍的志向。誰知來了奉天後,由於水土不服,便病倒了。再加上太子黨首領索額圖不住地加餉增兵,幾次來信讓他「為小主子保重身體」,暗示要他上船。周培公一向以國事為重,潔身自保,如何敢趟這汪渾水?但若不答應,太子有朝一日登朝,更是不得了的事,在進退維谷,憂懼交加之中,居然一病不起。此時康熙如此關懷,周培公心中一陣感激,微微歎道:「奴才犬馬之疾,承蒙主上賜藥視疾,奴才是化作塵泥也不敢忘懷。其實奴才小的時候本就虛弱,受命征討,不堪鞍馬勞頓,又加之不善調養,這才病成這樣。奴才也略知醫道,一時三刻間雖不致死去,但痊癒已經沒有希望,怕拖累別人,所以連妻室也未娶。」說至此,周培公心中一酸,但很快又平靜下來,微笑道:「奴才自從束髮受教,即知君子立命之道,奴才以一介微未,與英主際會風雲,立功疆場,效命國家,假若當日死在平涼,又有何憾?生死有命不足掛懷,但培公尚有心願未了,願披肝瀝膽稟明皇上。」

  「周培公有什麼話,你就大膽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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