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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白衣觀進香求神祐 明珠府醉酒承皇恩

  高士奇上哪兒去了呢?他呀,自從那天在客店裡動了芳蘭的心思,就一直放不下這件事,今兒個,他去找那位賣花姑娘了。來到前門花市,姑娘不在,一打聽,原來是到白衣觀燒香去了。高士奇急急忙忙趕到白衣觀。

  來到白衣觀門前,遠遠地看見芳蘭帶著一個婢女也剛剛來到。這芳蘭出落得越發水靈標緻了。上身穿一件盤蝴蝶結扣兒繡花水紅小襖,外套杏黃絲綿坎肩,下頭穿的百褶裙卻是蔥綠。高士奇在後邊不遠不近地跟著,心裡暗忖:「論身份,當然不及陳天一那位!說到風流小巧,卻足強過一百倍!呸,什麼大家閨秀,國色天香,哪比得上這小家碧玉呀?」

  眼見芳蘭一主一僕在階前水盆裡盥了手,高士奇幾步搶過去,不等丫頭潑水,慌忙就著殘水也洗了手,卻似忘了帶手帕,扎煞著濕淋淋的手發怔。

  芳蘭一轉眼,見是高士奇,又驚又喜,忙蹲了個萬福,抿嘴笑道:「這不是高先生嗎?您老吉祥!這些日子不見,您比先前氣色好多了——梅香,把我的帕子拿給高先生擦手!」

  這幾聲鶯語燕呢、嬌婉春啼,再加上笑靨如暈、流眄似波,幾乎酥倒了高士奇。他一邊打著主意,一邊慢慢擦著手問道:「你怎麼……也到了這裡?」因讀書人極少到觀音廟湊香火,這句話本該是芳蘭問的,高士奇搶先這麼問,倒把芳蘭問了個怔。眼見高士奇擦完了手,將帕兒抖抖,竟塞進自己袖子裡,芳蘭不禁騰的紅了臉,心頭突突亂跳,慢慢低下了頭,半晌沒言語。那梅香卻嘴快,在旁代答道:「劉掌櫃的把姑娘許了東門胡家,才過了聘就聽說胡家少爺得了癆病,催著姑娘過門沖喜……姑娘過來是給觀音菩薩還願心的……」

  高士奇聽到「許了胡家」,頭「嗡」的一響,後頭的話已全沒聽見,即便是一桶冰雪水淋下,也沒有這般的冷。他打了個寒噤,半晌才回過神來,勉強笑道:「……那也是應該的。你們且去求佛,我到那邊隨喜,一會兒出來我還有話說……」

  看著她們進了廟,高士奇在石階上坐下,抱膝仰臉想了半日,仍覺得事情棘手,妙計難出。

  高士奇正在苦思冥想,不得主意時,見芳蘭她們已經出來。陡然想起,自己住在明珠府,這位一品當朝的權貴便是靠山,為什麼不借此施展手段?想著,便湊上前去,摸出五兩銀子遞給丫頭,笑道:「我是出來給明相選花兒的,恰好遇上你們。梅香,你懂行兒,去替我買兩盆文竹,好嗎?」

  芳蘭笑道:「兩盆文竹有五錢銀子就足夠使了。其實也不用買,明兒叫家人給您送去也罷。」

  高士奇道:「可憐見兒,這丫頭生的瘦弱。去吧,去吧,餘下的錢都賞你——細細兒挑,要上好的!」

  芳蘭許了個病女婿,也是滿心不如意,見高士奇這樣,心裡早明白七分。眼見梅香歡天喜地地去了,低頭擺弄著衣帶,小聲兒問道:「先生……您像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高士奇左右瞧瞧無人注意,開門見山就道:「只這一點空兒,不能繞彎子說話了。十沖喜九憂愁!像你這樣的姑娘,閉著眼往火坑裡跳,我……實在替你難過。」

  芳蘭眼圈一紅,脫了一眼高士奇,歎息道:「那有什麼法兒——各自認命罷了……」

  高士奇默謀一會,溫和地說道:「事在人為!芳蘭,你若有別的意中人,我高士奇可以為你設法。若沒有,可就如你自己說的,這……都是命——我也沒話可說了。」

  芳蘭羞得臉紅到耳根上,小腳不停地蹭著階石,蚊子般嚶嚶似的說了一句:「這……這叫人怎麼說呢……」

  高士奇大為興奮,眼光霍的一跳,問道:「這是有的了!是誰?」

  芳蘭狡黠地閃了一下眼,正色說道:「先頭繩匠胡同方家表哥,我們自幼兒一起種花兒……」

  高士奇乍聽之下,猶如五雷轟頂,渾身的血都在倒湧。卻聽芳蘭接著又道:「本來……爹媽都願意的,不想五年前,花窯蹋了,把他砸在裡頭,死了……」

  高士奇如蒙大赦般舒了一口氣,暗自笑罵:「這妮子竟如此捉弄人!」口裡卻問:「再沒別的了?」

  芳蘭沒有答話,只輕輕搖了搖頭。

  「你看,你這樣對我們男子,就有點不公平了。」高士奇笑道,「幸虧我沒說出口,若是我遣媒到你家,豈不吃個大大的沒趣?」

  芳蘭抬起頭來,黑得深不見底的瞳仁盯著高士奇,說道:

  「那怎麼會——像您這樣的貴人,只會可憐我們,哪裡能……我們花兒匠小戶人家,俗氣得緊,只會種樹插花接枝兒……」說著又低了頭。

  有這幾句話便足夠了。高士奇迅速解下腰間的漢玉珮,雙手遞了過去。他一向玩世不恭,很少有這樣誠摯的眼神,顫著聲音說道:「休說什麼花兒匠,高士奇還曾是叫花子來著,不如你!說到『俗』字兒上,像你這份聰慧,若跟了高士奇,不出三年便是才女!」

  芳蘭看了一眼玉珮,卻沒伸手去接,只不好意思地扭轉了臉,啐道:「你不是正經人……這算什麼呢……」

  眼見梅香帶著兩個小廝捧著花盆過來,高士奇真的急了,一把拉過芳蘭溫潤汗濕的纖手,把玉珮放進去,小聲說道:「你只管放心!胡家的事我來了結!」

  送走了芳蘭,高士奇心事沉重地登上一家酒樓,獨自一人,吃上了悶酒,直喝得酩酊大醉。當晚,就在客店裡隨便要了一間房子住下,直睡到日上三竿,才慢慢悠悠地出了店門,直奔前門花市而去。在路上,卻被明珠派來尋找他的家人給碰到了。

  「哎呀,高爺,您可把奴才們坑苦了。這一天一夜,奴才們哪都找遍了,不想在這兒碰上了。快回府吧,明相爺正有大事要等您回去哪!」

  高士奇一肚子悶氣,正沒地兒發呢:「怎麼,是府上著了火還是遭了賊了,爺是那救火擒賊的奴才嗎?」

  「哎呀,我的高先生,高祖宗,您別說笑話了。您老要再不回去,明相爺的板子就要把奴才們的屁股打開花了。哦,是這麼回事兒,府裡來了幾位貴客,指名要見高爺,說是詩文會友呢?」

  高士奇打著酒嗝,滿心不情願地回到明珠府上,一進大廳,就見酒宴已經擺下,來的人也確實不少。他也不細看,大大咧咧地作了一個揖,「高某失敬了!」一邊說,一邊拉過一張椅子就坐下了。

  康熙今天是微服私行,帶了索額圖、李光地,還有侍衛穆子煦、武丹等人,來到明珠家裡。明珠一見高士奇這副架勢,可有點坐不住了,惟恐他狂傲之中,出言不遜,惹惱了皇上,便急忙上前打圓場:

  「高先生,您回來得正好,我來介紹一下,上座的這位是龍公子。這幾位嘛,是李先生、穆先生、武先生,啊,這位是……」說到索額圖這兒,明珠突然想起,他和高士奇見過面,瞞也不好,說清了呢,更不好,一時倒沒了主意。

  高士奇早認出來了,這不是索額圖,李中堂嗎?他心中不安得一顫,倒不是害怕,而是感到奇怪。堂堂一品大員,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竟然坐到了那位龍公子的下首。那麼,這位居中高座、雍容華貴、氣字不凡的人,又該是什麼身份呢?高士奇何等聰明機敏啊,不用說,也猜到這位龍公子是誰了。

  康熙不等明珠把話說完,就開口了:「高先生,我們都是慕名而來。知道你是風流倜儻、不羈世俗的才子,特借明相一席酒,要聽聽先生清論雅音!」

  高士奇身子一仰,笑道:「龍先生,說到『學問』二字,徒增我之汗顏。三年前遊歷皖鄂,曾遇到一位掛單和尚,一夜抵足論文,才知道他是做過當今天子師傅的伍次友先生。他誇我是皮裡陽秋君子,偷桃謫落仙才。獎贊如此,我卻屢試不中。文不得匡國濟世,武不能縛雞捉狐,聖主難知於草野,權貴視我如芥豆,實在傷了他的知人之明。如今年過而立,一事無成,諸事早已淡了——功名二字,對於我來說如浮雲。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來,請!」

  康熙聽了一笑,也便飲了。索額圖諸人忙都陪飲一杯,卻對高士奇道:「高先生請!」康熙一生最敬重伍次友,聽高士奇說見過他,不禁一怔,說道:「見過伍先生,你的福緣就不小!如今你在明相府,既是宰相之師,又教育二位公子,將來他們有所成就,還怕不是你的功勞嗎?」

  「性德和揆敘兩位公子都極聰明,我很喜歡。」高士奇一邊說一邊轉過身來對明珠說:「明相你最近的書讀得不少,不過我告訴你,讀朱子的書得小心,不要叫他誆了。朱熹的文章有好的,也很有些不如狗屁……」

  李光地是道學先生、朱子門生,聽了這話,氣得漲紅了臉,「敢問高先生;朱子何以不如『狗屁』?晚生倒是聞所未聞。」

  高士奇冷笑道:「馬肝有毒,不食馬肝謂為不知味也;朱子誤人,不聞狗屁謂為不知臭也!這有何疑惑之處:朱熹身為一代大儒,當南宋亡國之時,無一善言救弱,無一善政御強,是為大節不純;暗逼娼女,污人清白,虛稱偽病,欺瞞主上,這就叫小節猥瑣!我輩讀書人,應崇孔孟,采聖道粹學,施之當世,利國濟民,何必繞道兒學他的偽詐虛浮?」

  康熙聽著,不禁皺了皺眉,他覺得高士奇的話有些偏激,但他說的朱熹的事史書明載,卻也無可駁斥。康熙正沉吟著,李光地冷笑道:「高先生論學直宗孔孟,佩服!佩服!可謂:金匾萬千表——孔子曰、孟子曰!」

  高士奇機警地接過話,笑道:「先生是出對子來難我了。好說——華袞百廿作,帝者師、王者師!」高士奇這對子大言不慚,就是說,只要有好文章,就可當皇帝的老師。

  索額圖見李光地剛出來就敗在高士奇手下,知道做學問自己不是對手,因接著說道:「高先生才思敏捷,前日聽人家說個謎語兒,竟猜不出來,你既誇口堪為帝者師、王者師,倒要請教。」

  高士奇撲哧一笑道:「不才怎敢妄擬帝王之師?李先生把聯句逼到這份上,我也只得如此敷衍。中堂既講到這裡,何妨大家共猜?」

  「一月復一月,兩月共半邊,上有可耕之田,下有長流之川,六口共一室,兩口不團圓。」索額圖慢悠悠說道。

  眾人未及思索,高士奇已是鼓掌大笑:「妙!中庸之道乃為之用,這是個『用』字!」

  「上不在上,下不在下,不可在上,只宜在下!」

  「一!」高士奇應口答道,端起一杯酒吃了,「子曰吾道以一貫之!」

  李光地因見索額圖難不倒高士奇,插進來說道:「我也有一個謎猜:立不中門,行不履閥,儼然人望而畏之,斯亦不足畏也。」這個謎語帶雙關,旁敲側擊高士奇的學問不是正道,高士奇一聽就知道了,反唇相譏道:「這不是字,俗得很,是廟堂兩邊的哼哈二將——可對嗎?」

  眾人不禁哄堂喝彩,你一句,我一句,考校高士奇,卻都被他引經據典,插科打諢地應付了下來。只見他高談闊論,旁若無人,百般刁賴躲閃,七拐八彎,都無一漏洞。眾人心中稱奇,無不噴飯而笑。

  康熙笑得眼淚汪汪,指著高士奇道:「好,我來問你,如來是何許人?」

  眾人聽此話音,已知高士奇中了聖意,都斂息靜觀皇帝親試,卻聽高士奇說道:

  「這不用問,如來是個女人。」

  「為什麼?」

  「《金剛經》上說『趺坐而坐』。如來不是女人,為什麼丈夫坐了才敢坐呢?」

  康熙忍著笑又問道,「那——太上老君呢?」

  「女人!《道德經》上說『吾所大患,以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不是女人,怎麼會有身子了呢?」

  「照你這樣說孔子也是女人了?」

  「當然。子曰『沽之哉,吾待價而賈者也』——他如不是女流,怎麼會『待嫁』?」

  康熙縱聲大笑,起身對明珠道:「這位高士奇真是個可人!你這奴才倒瞞得朕好緊,在府裡這許久,卻不薦入大內!」眾人見康熙自己亮出身份,忙都起身恭肅後退。

  明珠賠笑道:「奴才奉命讀書,想留高先生多學習幾日嘛——高先生早晚還不是聖駕跟前的人?」說著,推一把愣坐著的高士奇道:「這就是當今天子!今日特來訪你——怎麼,一身的瀟灑風流都被嚇走了?」

  高士奇儘管已有預感,一經證實還是覺得太突然、太離奇了,一陣眩暈,迷迷糊糊地撲倒叩頭,連口齒也不那麼伶俐了,「參見萬歲……奴才高士奇……今日在外醉酒,歸來又失禮於主上……奴才罪大,罪不容誅!」

  「哈……起來吧,這有什麼『罪不容誅』的?從明天起,你進上書房侍候草詔事宜!」

  「奴才領旨,叩謝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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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選閣僚實為制閣僚 議休兵卻要再興兵

  康熙皇帝輕裝簡從,微服私訪,來到明珠的府邸,考問高士奇。酒席宴上,高士奇面對索額圖、李光地和皇上提出來的一個個問題,時而引經據典,時而插科打諢,有的正面回答,有理有據;有的歪攪胡纏,妙趣橫生。真個是從容不迫,對答如流。康熙皇上還從來沒見過這等博學聰明又能言辯的人呢。一高興,自己亮出了皇帝的身份。高士奇早就猜到了,這位居中高座,氣字軒昂的龍公子,決非尋常人物,可是話一挑明,他還是有點吃驚不已。連忙跪下磕頭:「奴才高士奇叩見皇上。奴才今日在外頭吃酒過量,扶醉而歸,適才又口出狂言,冒犯了聖上和眾位大人,奴才有罪,罪該萬死!」

  「哈哈……高士奇,起來吧,剛才你口若懸河,舌戰群儒,大獲全勝,何罪之有啊?明日起,就進上書房當差,替朕處理奏折、文書,代擬詔書,這差事,你願意幹嗎?」

  高士奇又驚又喜,一時之間,竟不知說什麼好了。想不到自己一介落第舉人,狂傲書生,一下子竟平步青雲進了上書房,要替皇上處理奏折、起草詔書了。這是內閣大學士和宰相們的差事啊!皇上如此器重,還問他願不願意,他做夢也沒敢想能有這樣的機遇,哪有不願之理呢,正要跪下叩頭謝恩,卻被索額圖給攔住了。

  這索額圖對高士奇本來就沒有好印象,見他受到皇上如此賞識重用,又是妒忌,又是後悔。妒忌的是,李光地是他的得意門生,他費了多少精力動了多少心思,如今還是進不了上書房呢,高士奇胡吹一通,竟然從一個小小舉人,一步登天,跑到了前邊;後悔的是,前些天,高士奇投到他的門下,因口出狂言、放蕩不羈,自己一怒之下,把他給轟了出去,想不到,卻給了明珠一個機會,讓他得了這個新人。不行,我不能讓這小子太便宜了,想到這,便起身攔住了高士奇,向皇上奏道:

  「高先生,且慢。啊,聖上,這高士奇確實善於詭辯,才華過人,是個能擔重任的難得的人才。不過,我天朝用人,歷來是走科舉的正途。高士奇不經考試,直接進入機樞重地,恐怕會遭人議論。依奴才之見,不如讓他參加北鬧的科舉考試,或者參加博學鴻儒科的考試。我們在閱卷之時,把他放在前邊。皇上再頒布詔諭,委以重任,明正言順地提拔他到上書房去,豈不更好一些。」

  高士奇一聽這話就明白了。心想,好你個索額圖,想用考試來難我。哼,我高士奇憑學問吃飯,偏偏就是不怕考試!他正要說話,康熙卻搶先開口了:

  「索額圖,難道除了科舉之外,朕就不能破格用人嗎?我問你,北闈的科舉也好,博學鴻儒科的考試也好,誰來評卷,還不是你們幾個吧?難道說,朕的眼力,竟然不如你們嗎?再說,考試的事兒,變化莫測,事前誰也拿不準。如果高士奇在考試之時,出了筆誤、差錯怎麼辦?如果他恰巧在那天病了,又該怎麼辦?如今國家正在多事之秋,就該不拘一格,大膽用人才是,豈能斤斤計較小節,阻塞賢路。索額圖之言,實屬無理,勿庸再議。高士奇,你準備一下,明天就遞牌子進宮吧!」

  聽康熙把話說得這麼嚴厲,眾人都嚇傻了,連忙俯地叩頭,哪敢再說半個不字啊。他們哪裡知道康熙的用心哪!這些年,索額圖和明珠兩人,手握重權,左右朝政,拉幫結派,黨羽林立的情景,康熙早就洞若觀火了。高士奇的才華、機敏在二人之上,把他拉進上書房,既可打破索、明兩黨明爭暗鬥的局面,煩悶時,又有了說閒話解悶之人,一舉兩得,何樂而不為呢。高士奇聽到這裡,不敢怠慢,連忙磕下頭去:「臣高士奇謝聖上天恩!」

  博學鴻儒科的考試日期已經臨近了。這天,早朝一過,康熙把幾位上書房大臣叫到養心殿,商議考試的事兒:「眾位愛卿,朕為了開博學鴻儒科,嘔心瀝血。幾經波折,如今就要付諸實行了,你們知道,這是弘揚中華千古文化,安排文人學士,進而平定民心的大事。儘管還有傅青主等人,死也不肯應試,但,畢竟是個別的。考試即將進行,諸事也已安排妥帖,現在,要你們幾個來議一下,考完之後,怎麼個取法,取上的又如何授官?」

  明珠職掌吏部,這事兒,他責無旁貸,當然要先說話了:

  「主子不問,奴才也正要為此事請旨呢。參加博學鴻儒科考試的人,都是各省督撫大員們推薦的當地名人學士,前朝遺老,這次進京又是皇上在太和殿裡御駕親試,實乃千古難得一遇的盛典。可是,這取與不取,取上的給什麼官兒,卻又有許多難處……」

  「嗯,你說下去。」

  「是。依奴才看,這些人都是有名望的人,取上了,自然風光排場。可是,放他們去當個地方官吧,年紀似乎大了點;要都進上書房呢,人又太多了。取不上的,不光他們自己臉上下不來,各地的督撫大人也沒光彩。所以,奴才想來想去竟想不出一個萬全的辦法。」

  熊賜履聽明珠囉哩囉嗦了半天,也沒提出一個正經的辦法,不免有些著急,便接口說道:「皇上,依老臣之見,可以這樣辦。凡來參加考試的,不管卷子答得如何,全部錄取,讓他們臉上光彩,也顯示出我皇萬歲珍惜人才之初衷。不過,卻不便讓他們去當地方官。因為這次是兩科同時考試,各地的舉人,大多是年輕人,他們十年寒窗,辛酸備嘗。論閱歷。論學問功底,自然比不上這些鴻儒;可是論機智、論忠心,還是年輕人要更可靠些。再說,年齡懸殊這麼大,有些甚至是師徒關係,稍有安排不當,不是生出新的朋黨,就是結下冤仇,與國不利。臣以為,凡參加博學鴻儒考試的,一律取中,放到翰林院去。能侍講的干侍講,能侍讀的,去陪伴太子、阿哥們讀書。剩下的,組成班底,修纂明史,他們都是前朝過來的人,這差事,正該他們來幹。」

  康熙眼中一亮,好,嗯,這熊賜履果然是老謀深算。有這麼一百多位鴻學大儒在翰林院,就打破了原來的老師、門生的舊幫派;修明史,又是件重要差使,他們當然願意幹;老百姓也會誇這是「聖朝仁政」,真是一石數鳥,妙不可言。他興奮地站起身來,在殿裡來回走著:

  「嗯,好,熊賜履說的這辦法好,咱們就這麼定了。修纂明史,是件大事,朕要親自管起來,一定要修得比前朝都完整。嗯——朕思謀著,要增加個『貳臣傳』。不然的話,像洪承疇、錢謙益這些人,在前朝官高位顯,後來又投降了本朝。對大清他們是功臣,可是對前朝,又是叛逆,該入哪個列傳呢;立下『貳臣傳』就名正言順了,也可以警戒後人嘛。」

  熊賜履聽了這活,心頭猛地一震,他仔細咀嚼著「貳臣傳」這三個字。古時,孔子著春秋,而亂臣賊子懼,可是,歷朝歷代,亂臣賊子還是層出不窮。如今,皇上下令,要把洪承疇這樣本朝的功勳卓著的大臣,也列入前朝的「貳臣」之列,功過分明,事非分明,誰還敢再當大清的「貳臣」呢?皇上舉一反三,真不愧為英明之主啊!

  皇上欽定了,大臣自然無話可說。康熙回到御案後邊坐下,翻閱著各地來的奏報。上面的一份,是魏東亭寄來的,說江南連年豐收,物價穩定,大米已降到七錢銀子一石。康熙十分高興,提起筆來,在折子上批了一句「米價下跌,朕心甚慰」。可是又一想,覺得不大妥當,便又加上幾句:「谷賤傷農,不可不予關注。可在海關與金陵藩庫中支取銀兩,以略高於市價購買糧食。如此,則既保護了農家,又可令市價趨於平穩。切記,切記。」

  再往下翻,是李光地請朝廷派兵收復台灣的折子。康熙看了一下,問李光地:「啊,李光地,你這折子上說,鄭成功已經死了,這消息可靠嗎?」

  李光地雖然還沒進上書房,可是今天也被叫進來議事,他心情十分激動。看樣子,自己很可能被選出來參與機務、進上書房了。聽見康熙發問,連忙上前回答:

  「回皇上,消息絕對可靠。不光是鄭成功死了,連他的兒子鄭經也死了。眼下台灣群雄無主,已經起了內訌。故此,臣與施琅的意見相同,請主上趁此良機,下詔命令水師渡海東征,收復台灣故土。」

  「嗯,朕早有此意,已令施琅秘密訓練水兵,依你們看,如果東征台灣,誰來為將呢?」

  明珠連忙說:「臣推薦施琅為領兵主將。」

  李光地卻說:「不,施琅原來是鄭成功的部下,恐怕關鍵時不能實心辦事。所以,臣以為,還是讓福建總督姚啟聖為將更為合適。」

  康熙沉思了一下,看了看熊賜履問:「熊賜履,你怎麼不說話?」

  熊賜履連忙上前跪下:「聖上,臣……臣和光地、明珠的看法,並不相同,所以……所以……」

  「哎——有話直說嘛,何必這樣吞吞吐吐呢。」

  「是,是。臣以為,台灣不過是一蠻荒不化的撮爾小郡,不足以視為大敵。眼下『三藩』雖平,狼煙未熄,吳三桂的兒子還在雲貴邊境作亂,尚未平定。我百萬大軍,數年征戰,已成疲憊之師。億萬生靈,屢遭戰亂之苦,急待復甦。台灣遠隔百里重洋,征戰無必勝之把握,勝之不足以稱雄,敗則輕啟邊釁,遺患無窮。伏請聖上三思而後行。」

  康熙聽了熊賜履這活,好半天沒有言聲。熊賜履心中忐忑不安地跪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當年,皇上要下令撤三藩,他不贊成,皇上沒採納他的意見,斷然下令撤藩。後來,三藩起兵作亂,他又主張言和,曾受到皇上的嚴厲批駁。如今,三藩平定,說明他熊賜履一錯再惜。若不是皇上念他忠心耿耿,辦事小心,恐怕早就被罷官免職了。如今他又反對平定台灣的主張,萬一天威震怒,他可怎麼辦呢?正在胡思亂想,康熙說話了:

  「熊賜履的話有些道理。論國力、軍力,眼下是有些困難,朕也並沒說即刻發兵。朕想的是,自漢以來,台灣便是中華版圖,豈能在朕的眼皮底下不歸一統?你也應該懂得,一郡不治,也是宰相之過這個道理。連宋太祖趙匡胤還懂得『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呢,朕豈能看著台灣不歸版圖嗎?」

  熊賜履不敢再堅持了,連忙叩頭:「聖上教訓得極是。臣乃大清之臣,豈能坐視大清國土任人宰割。皇上既然決心已定,臣不敢再有異議,只是,眼下國庫空虛,兵疲將乏,只求皇上廣積糧、精備兵,慎選將,時機一到,一鼓作氣,以期戰而勝之。」

  話說到這份上,康熙不開口,誰還敢再多說一句啊。康熙自己也覺得,剛才的話似乎說得重了一些,看看殿內諸大臣,一個個神情緊張,氣氛森嚴,不覺撲哧一下笑了:

  「嗨,不說這個了,還回到原來的話題:想起康熙初年,朕開科取士,應試的人寥寥無幾,連名額都取不足。再看看今天,一個個削尖了腦袋也要鑽進來。南北闈的考試,光防營私舞弊也防不住,也可說是盛況空前了。博學鴻儒科呢,一共來了一百八十二人,他們名聲很大,風骨不同,個別幾個,雖然押送來京,可是僵臥古寺,寧死不肯應試。看來,讓這些前明遺老,盡歸『聖化』,不是簡單的事兒啊。所以,這次考試,朕要御駕親臨。你們幾個呢,也要小心辦事。咱們君臣協力,把弓拉得硬硬的,只要參加考試的,不論優劣,一概錄取,而且都給官做。最要緊的,是他們既然來了,不管願不願意,就一定得參加考試。你們聽清了嗎?」

  眾大臣一齊跪下叩頭回答:「臣等謹遵聖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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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治黃淮建樹不世業 系情索求結百代緣

  舉世矚目的博學鴻儒科終於開考了。這天是康熙十八年三月十九日,天色剛亮,前來應試的鴻儒們便齊集太和門,黑鴉鴉跪了一地。老總管太監張萬強,端立太和殿門口,靜等康熙駕臨。

  忽然一陣景陽鐘鳴,靜鞭三聲,天街上傳來細細鼓樂之聲。不一會兒,便見康熙乘三十六人抬著的鑾輿從保和殿後邊迤邐而來,直至太和殿門前,方才下來。張萬強一聲高呼:「萬歲爺駕到!」立時肅穆寂靜。

  康熙下了乘輿,卻不急於進殿,在晨陽中舒展了一下身子,深深吸了兩口略帶寒意的空氣,漫步踱著,先看了看巍峨壯觀的太和殿。經過幾個月的修飾,這裡已是煥然一新,靈龜、香鼎、仙鶴、瑞獸腹中早燃上了百合香,霧靄繚繞;品級山旁八對像、駱駝依次肅立,背上的寶瓶燦然生光。這一切真給人一種「紫氣蒸騰」的感覺。康熙見檻柱上有新書的對聯,便踱過去,默默地讀著。康熙知道這是高士奇的手筆,文辭氣勢無可挑剔,筆勢莊重矯健有神,不禁點頭一笑。

  康熙一動不動,用目光掃視著廣闊的大殿,選進的鴻儒們也都伏地靜聽聖諭。這道詔諭,從徵召他們之日,已聽過了幾遍,但今日當著這位二十八歲的青年帝王莊嚴開讀,更有一種崇高的神聖感,詔書讀完,眾人齊聲叩答:

  「謝萬歲隆恩!」

  康熙聲音很洪亮,他開口了:「眾卿!國家掃平三藩逆亂,武事漸彌,文運興起。望爾等倡明聖道,各展所學,不負朕親試的諄諄之意。」康熙說完,便有鴻臚寺正卿佛綸閃出班外,用金盤捧著一張攤開了的黃絹,躬身上前。康熙提起硃筆在絹上一揮而就,寫下了一賦一詩兩道題目。佛綸退下來將絹又捧給明珠,著熊賜履、索額圖、明珠率鴻儒們至體仁閣擬卷,已時繳上,午時在體仁閣賜宴。

  這是殿試,自古以來,文人學士,都不曾有過的特殊待遇。人們立時一陣興奮,互相交換著熱烈的目光,帶著難以形容的激動心情循禮退下。康熙方下了龍座,招手叫過穆子煦來問道:「昨日傳旨叫靳輔遞牌子進來,不知道來了沒有?」

  穆子煦忙笑道:「方纔奴才侍候主子來太和殿,瞧見靳輔跪在乾清宮外候旨呢!」

  「叫上來,朕在中和殿見他!」說罷,一逕自殿後門出來,踱至中和殿前,便見靳輔遠遠急步而來,因點頭笑道:「免禮,進來說話——那邊體仁閣正考校鴻儒,我們君臣說說治河的事。」

  「是!」靳輔幾乎一路小跑上來,說話還微微帶喘,「只是主上日理萬機,諸務叢集,也當節勞才是……」說著便跟進殿來,侍立在康熙身旁。

  康熙開口便問:「你預備幾時啟程赴任?」

  「回皇上話,」靳輔一躬身說道:「奴才的折子已遞上去,不知可經御覽?面聆聖訓之後,奴才即刻南下赴任。」

  康熙點了點頭,接過內侍奉上的一杯蜜水,轉手便遞給了有點慌亂的靳輔:「賜你喝了吧——這些日子在京,聽到外頭有些什麼話沒有?」

  靳輔有些摸不著頭腦,捧著杯子小心地問道:「不知聖意指的是什麼?」

  康熙淡淡說道:「李光地和陳夢雷的事,下頭都說些什麼?」

  靳輔不料康熙竟問起這個,沉吟著答道:「下頭臣工原都預料皇上將興大獄,有的應試孝廉便有些不安。陳夢雷是福建學者,素受南方士人仰望,雖有罪而證據似乎不足。主上處置之後,眾人無不仰服,稱皇上仁心高厚,實天下讀書人之福!」

  康熙盯著靳輔,笑著道:「你不用奉迎,說風涼話的怕也有!這事朕心裡有數,清水池塘不養魚,有些事只能糊塗辦理。朕從不隨意糟踏人才,就是這個話——你不要覺得與你不相干,朕這話是對你說的。告你的折子早遞上來了,你曉得嗎?你這個人哪,怎麼就敢從國庫中提銀子進京來打點權貴?」見靳輔鼻子上滲出汗珠兒,急著要申辯,康熙一笑擺手道:「他們的折子朕已留中不發,你也不必往心裡去,挪借庫銀總比追加火耗銀子敲剝百姓好。你往後管河工,銀子像淌海水似的,朕不能不提個醒兒,叫你小心一點,若信不過你,也就不講這些了。說正題吧,你折子裡有些水利條陳,朕有些看不明白,且說說你的打算,朕來替你籌劃。」

  聽著康熙這些話,靳輔鼻子一酸幾乎落下淚來,忙偷拭了。心想此時也只能大略奏陳一下,便從袖中抽出一張圖來,那是陳潢入京後連明徹夜趕製出來的。康熙見了伸手要過,便攤在案上,讓靳輔一一指劃給他細看。

  因離康熙太近,靳輔心情有些緊張,舒了一口氣才道:「主上,臣之治河大體分兩步走,總而言之是以治河為本,治潛為標……第一步先將黃河現有決口全部堵上,由東向西漸進,使黃河河道歸復。大修工程共是五項,這幾項工程完畢,黃河入海之路便暢通無阻,然後著力將舊決口依次填堵,不至重新氾濫。最後再深挑運河,以保漕運無恙……」

  說至這兒,靳輔抬頭看了康熙一眼,見康熙毫無厭倦,雙目炯炯盯著河圖,忙又接著說道:「第二步,在河南考城儀封一帶,沿黃河開挖一條中河,避開黃河中流一百八十里風滔之險。漕運船隻在黃河中航行便僅有二十里了,即便黃河再度氾濫,運河也會暢通無阻。」

  康熙邊聽邊點頭,不住地「嗯」著,一直沒有插斷。直到靳輔說完,他才撫著腦門向後一仰,閉目沉思良久,方道:「聽起來似乎可行。不過朕不精水利,又沒親自踏勘,眼下難置可否。你剛才說第一步工程完成,漕運即不受黃河之害,朕甚慰甚喜。不知需多少時日?」

  「回萬歲,需要十年!」

  「啊!不行,十年不行,七年如何?」

  「嗯,臣勉力為之吧。」

  「好,錢呢?」

  「每年四百萬兩。」

  康熙不禁抽了一口冷氣,說道:「朕不說你也清楚。國家每年的收入是兩千五百萬。現在還在用兵,若不是魏東亭海關上每年接濟一千五百萬,早已捉襟見時了——一年四百萬是拿不出來的。」

  靳輔當然曉得這些情形。他也細算過,這個四百萬兩,多少打了點富餘——因戶部從來沒有按數目撥給過治河銀子,不能不要得高些。想了想,靳輔笑道:「用兵不會很久了,吳三桂的兒子率數千疲卒退守孤城,不日就能拿下。聖上不妨多拿一點銀子治河,這是天下萬世之利……」

  康熙隔著窗扇兒,望著前頭矗立入雲的太和殿,慢吞吞道:「你說錯了!用兵之事正方興未艾。朕說七年治好漕運,就是急於進兵台灣,運戰艦水兵南下。葛爾丹在西北,羅剎國在東北擾亂,也要用兵。糧食要靠漕船北運,山東一帶土寇劉鐵成殘部嘯聚山林,也要征剿。朕看還有二十年仗要打!」

  近來朝廷頒布諭旨,下令都是僵武修文,要致太平盛世,靳輔哪裡想得到康熙有這麼多的干戈計劃?他愕然看了康熙一眼,忙笑道:「聖躬遠慮,非臣所能知曉。然而河工消耗大而見效遲,功勞小而譭謗快。主上明鑒,銀子少了是很難辦的。」

  康熙狡黠地一笑,「朕已替你大概籌算過了。如今每年先撥二百五十萬,這已經很難為戶部了。『三藩』軍事完全平定,再增至三百至三百五十萬,大抵就夠用了。只你方才說的開中河,約需多少,到時候如數撥給……哈哈,像你這樣的老實人,也會來和朕打馬虎眼兒!」

  靳輔聽了這話,覺得輕鬆了不少。二百五十萬雖少了點,也能辦不少事。他無聲一笑,還要再奏時,卻見索額圖進來,躬身笑道:「已時已到,請主子賜宴。」說著,盯了靳輔一眼,看得靳輔心中一寒。

  康熙笑著起身對靳輔道:「就這樣吧!你奏得很好,不必遞牌子進來了,就赴任去吧。朕也沒有多的話說,回去之後,每隔半月遞一份折子,將河工情形細細兒奏來,要留心人才,多往你幕中收幾個,將來也可保奏……朕在開封親見過一個,竟失之交臂,可惜了的……」說完自起身去了。

  體仁閣中的鴻儒們早已坐齊整了,從南到北兩排席面,共是五十張高桌,每張桌前坐四五個人。由光祿寺設宴,十二色菜餚都用鈞瓷盤高高攢起,中間四個大海碗壘著蘋果、袖子、荔枝和葡萄乾等時果,由禮部派的科道司官陪坐侍酒。這樣的排場確是千古未見,所以酒未開搏,這幫遺老們已是紅光滿面,暈乎乎的有點醉意了。此時,人們對這場考試能否取中已不太在乎了,有了賜宴之榮,這比什麼都體面、光鮮。即便不做官,死後墓誌銘也有潤章之詞。

  「皇上有旨,不必拘禮安席,即時開宴!」

  一聲傳呼,眾人「刷」的一齊起身,拱手仰謝天恩,方才坐下誠惶誠恐地夾菜進食。有些人還偷偷撿著能帶的,往衣襟裡、搭包裡頭塞,好帶出去與親友分享。等到最後一道飯--饅頭、卷子、紅綾餅、粉湯、白米飯上來時,康熙帶著皇太子胤(示乃)和大阿哥胤(示是)進來。他一腳踏進門,便吩咐大家只管進食,不要拘禮,自己隨便挨桌兒探視問候。眾人哪裡還能再吃?一個個慌亂得心頭通通直跳。

  至左邊第四桌,康熙瞧見了宣城派詞壇座主施愚山,便繞過來笑道:「久違了,施老先生!上回見你是在豐宜園舊亭子上,當時有汪琬、宋玉叔,吳三桂的大兒子吳應熊,還有誰來著--」康熙輕輕拍了拍前額,「對,對了,王士禎。如今他已是刑部尚書了。」

  施愚山萬不料康熙會單獨和自己說話,手忙腳亂地立起身來,紅著臉道:「主上那次還是微服。一晃就是六年,瞧著萬歲似乎清減了些,不過氣色好多了!」

  「哈,朕年輕嘛,到底比你強!你是個窮官兒,分守清江道,撤差時把朋友送的官船都賣了,是嗎?記得你當日說起過山東的蒲松齡,很有才氣,現在他怎麼樣?」

  康熙如此好記性,施愚山心下暗暗佩服,忙又笑道:「他倒常來信的,昨日還接到他一篇文章。此人時運不濟,至今尚未中舉。」

  「哦,詩?」康熙不禁笑道:「帶著嗎?」

  施愚山怔了一下,忙從靴子裡抽出一封信,雙手捧過去。康熙接過笑道:「你隨身帶著,必是好的了,朕帶下去看吧。」說著便招呼胤(示乃)。胤(示是)在旁,忙用手指道:「阿瑪,太子在那邊。」

  康熙看時,幾乎笑出來。靠北最角落的一個桌上,皇太子單膝半跪在椅上,用小手撕著胙肉,淋淋漓漓一個勁往一個人碗裡放。原來,康熙進來,二百餘人全都停了筷了,惟獨這人正襟危坐,坦然進食,引起了皇太子的好奇。康熙回頭看了索額圖一眼,明珠忙湊近說道:「這個人叫湯斌。」康熙忙快步過來,喝止了太子:「不要惡作劇,難道諳達沒教過你?」

  湯斌離席侍立,含笑說道:「此乃儲君愛我。君有賜,臣不敢辭。」

  康熙上下打量著湯斌,說道:「朕久聞你的大名了。在江南做官,火燒境內五通廟的不就是你嗎?是因為獄中跑了犯人罷官的吧?」

  「是!」湯斌答道:「臣奉職無狀,逃犯並非因收管不嚴,乃臣故縱出獄。」

  「此話怎講?」

  「回主上,其人並無大罪,乃是因為欠租,為田主所訟。他家中上有七旬盲父,下有六齡幼童,拘一人而亡三人,天理難容。臣本著皇上以慈孝治天下,以仁政致王道的訓誨,斗膽放肆了!」

  康熙聽了不禁默然,國法與情理不合,這類案子豈止一件?但湯斌甘冒丟啟之罪挺身僅義,這說難能可貴了。想著,心中不由一動,假如把太子交這樣人輔導,還怕教不出仁孝之君?熊賜履雖好,只是太忙,難得分身啊!思索良久,康熙爽朗地一笑,說道:「若論這事,你也太孟浪了些。如果輕判為枷號三日,搪塞上司,豈不兩全了?聽說你罷官時,城中罷市三日,斂金送歸。朕都是曉得的,你好自為之吧!」說罷,便帶了皇太子和大阿哥,對眾儒士微笑點頭致意,徐步出了體仁閣。

  剛出門,便瞧見高士奇從昭德門那邊懶懶散散地過來,康熙站住了,笑問道:「你這奴才,鑽到哪兒去了,今兒這麼大的事,竟不在朕跟前侍候!」

  高士奇因見皇太子也在康熙身邊,忙向康熙叩了頭,又向太子和阿哥打千兒請了安,笑嘻嘻說道:「主子爺怎麼忘了,原說過今兒給奴才一日假來著!一大早起,老何桂柱就將奴才請去。他女人不在了,求奴才點神主兒,寫一篇祭文。奴才應付了一下,惦記著主子這邊,哪裡有心情!就忙著趕回來了……」康熙因見他手裡拿著一根打得滿是結的絲絛,伸手要過來,看了看問道:「這是什麼?」

  「唉……」高士奇歎道:「這是他女人顧阿瑣臨終交給他的,說是有人能解得開,她的魂靈兒就能升天。老何沒辦法,說奴才興許成,奴才尋思一路,這結打得實在瓷實,正沒法子呢!」

  康熙一路走,一路仔細看那些結,一串兒共是七個,像是蘸了水,打過又浸了油,一概都是雞心形,紅得像一串血珠兒似的。試著解時,半點也不中用,便丟還了高士奇。笑道:「這個阿瑣也忒古怪,臨死出個難題給男人--」

  康熙說著,不知怎的陡然想起已故皇后赫捨裡氏,回頭看了看她的遺孤胤初,一蹦一跳地跟在身後,真個「俯仰之間,已為陳跡……」想著,鼻子一酸,幾乎落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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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大臣府新貴結朋黨 鴻儒科遺老懷舊朝

  博學鴻儒科殿試完畢,索額圖當夜回府,己是起更時分。門上老蔡提著一盞西瓜燈,正等著他回來,見大轎落下,忙迎過來賠笑道:「老爺這麼晚才回來,聽說今兒御試完了,從前晌起各部的司官們就來了一大群,等著聽信兒,天黑時方才散了。這不,李大學士前腳兒走,老爺後腳兒就回來了……」索額圖一邊往府裡走,打了個哈欠,說道:「走了倒好,誰耐煩他們沒日沒夜地來糾纏!剛考完,有什麼信息兒?說是打聽消息兒,還不是來拍馬屁!」老蔡提著燈引導著曲曲折折往裡走著,一邊回道:「老爺說的何嘗不是,不過西頭花園的花廳裡還有一位呢!您要是乏了,奴才這就去告訴他一聲兒,叫他明個兒再來。」

  「誰?」

  「是個遠客,江南總督葛禮大人的堂弟佟寶。汪先生和陳家二兄弟都在那兒陪著說話呢。」

  索額圖聽了沒再言語,折轉身子便向西花園裡走,因見老蔡緊緊跟著,便道:「蔡代,你不用進來侍候,叫廚下辦一桌酒席送進來,花樣不要多,只要清淡些就成。」說罷急急去了,蔡代也自去辦酒席。

  花廳裡煙寵霧罩,四個人四條水煙袋,在昏暗的燭光下十分起勁地呼嚕嚕響著,索額圖一進門便被嗆得咳了一聲,眾人見他進來,忙都立起了身。索額圖站在燈下,擰著眉頭擺了擺手,吩咐:「把窗戶打開透透氣兒。佟寶,你幾時進京的?」

  佟寶看上去年紀在三十歲上下,矮個兒,精瘦的臉上全是麻子,只一對眼睛烏溜溜圓,嵌在眉下,卻極少眨動,顯得十分精明。他沒有穿官服,只一件巴圖魯背心套在袍子外,袖口上雪白的裡子向外翻著。聽索額圖問話,佟寶利索地打個千兒說道:「下官給三爺請安!下官是前日來的,已經見過大爺、二爺了。二位爺叫下官今晚等著三爺下朝。家兄葛禮任上有些事,須得稟明三爺知道--信裡是不好寫的。」

  索額圖一屁股坐了,端起涼茶喝了一口,說道:「南京的事先不說它,北京的事還纏不清呢!告訴你們,我保舉的李光地進上書房的事兒,只怕是難--本來好端端的一件事,讓明珠這活寶插進一腳,半路裡殺出個高士奇--早知如此,當初還不如堂堂正正地薦汪先生去應博學鴻儒科,好歹朝裡還能再多一個人!」

  汪銘道目光幽幽地閃爍著,說道:「是我不願出山嘛。中堂在朝裡並不缺人,怕的是聖眷不隆,就難辦了。皇上若不聽明珠他們蠱惑,不另立太子,中堂就能立於不敗之地。」

  索額圖笑道:「換太子那還不至於吧。日前吏部擬我襲一等公位,皇上已經照允。你們等著瞧,我還是要比明珠強點兒。」說話間酒菜已經上來,索額圖命小廝們迴避了,便請四人入座邊吃邊談。

  佟寶夾菜吃著,笑道:「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中堂這話倒叫我想起康熙八年的事,鰲拜中堂當日也是頭一天晉封一等公,第二天便讓魏東亭在毓慶宮拿了……」聽了這話,索額圖心裡一個寒戰,臉色變得蒼白。

  陳錫嘉也接著說道:「萬歲爺英明天斷,深不可測。就算高士奇是自個兒爬到主子跟前的,萬歲為什麼又不肯重用李光地?連著從輕發落陳夢雷的事,越想這篇文章的意思越深啊!」

  佟寶離開南京之前,在總督府和葛禮密議過,聽葛禮話中口風,似乎索額圖托他辦著一件駭人聽聞的大事,連抓到手的朱三太子,索額圖竟密諭「引而不發,利而用之」。他這次來京名為述職,其實是一定要掏出索額圖的實底兒,不然將來東窗事發,腦袋掉了還不知是怎麼一回事。此刻聽見索額圖身邊的人這樣直言不諱地說這些近乎大逆不道的話,心中已經有數,但也知道自己兄弟一生富貴,已經繫在索額圖的安危上。他心裡打著主意,湊近索額圖問道:「去年的今日看望博學鴻儒們,皇上帶了太子嗎?」

  索額圖似乎有點心神不寧:「帶了的。還有貝子胤(示是)。」汪銘道問道:「三爺嵐祉也是貝子爵位,皇上為什麼不一同帶去?」索額圖目光霍的一眺,說道:「他才三歲嘛,興許歲數太小,興許有病,興許……」他突然顫了一下,沒再說話,呆呆地望著搖曳的燭光出神。汪銘道意味深長地歎了一口氣,說道:「沒娘的孩子沒人疼,有了後娘就有後爹,古往今來因愛移奪嫡的事有多少?前明武宗爺是個獨子,後宮權妃尚且不肯放過;馬皇后不在,登了極的建文皇帝照樣兒站不住腳!前事不忘後事之師!皇太子跟前沒有個靠得住的師傅,內無良相保扶,外無良將護持,終歸是不得了的!」

  「良相……良將?」索額圖咀嚼著汪銘道的話,臉色變得又青又白:所謂「良相」就是自己,但經這幾個人一說,康熙究竟對自己有幾分信任,越發吃不準了。熊賜履對太子沒二心,但是更忠於康熙,萬一皇上變心,難保也不跟著翻臉。他尋思著外邊的「良將」,狼(目覃)在喀左帶兵,但這人從不淌渾水,冒險的事指望不上;趙良棟病死;蔡毓榮因偷娶吳三桂的孫女,正鎖拿進京;圖海雖在陝西當著撫遠大將軍,卻因年老中風致表請休;可惜了廣東總督吳六一,一上任便被尚之信投毒害死,此人若在,調進直隸當總督,那是千妥萬當……想了半晌,索額圖突然一拍椅背,失聲笑道:「我怎麼忘了周培公!若不是他在皇后榻前吟詩送終,太子還不一定是誰呢!汪老先生,今晚咱們不再說這件事了吧。煩你明日寫一封信給培公先生,說我已奏明皇上,再撥十營漢軍綠營兵歸他統轄。多餘的話點到為止,他是識窮天下的精明人,一看信就明白了。」

  佟寶一擊掌,笑道:「妙!此人既是皇上心腹,又是太子保薦人,文韜武略無人能及,且在外頭帶兵,確是緩急可用之人,虧三爺想得出來--只聽說他去奉天後因水土不服,有了病,不知是真是假?」索額圖曬道:「他哪裡是水土不服?叫明珠活生生拆散了他和顧阿瑣一段好姻緣,打發他關外去受凍,心裡氣悶倒是真的。」

  這段往事卻無人曉得,四個人不由交換了一下眼神。汪銘道沉吟道:「方纔晉卿來府,我和他在書房裡談了許久。此人雖外表清高一點,其實內裡十分熱中。明珠保了陳夢雷,他心裡很不自在,我看中堂還是設法讓他人閣。嗯……至於中堂大人,老朽還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啥?」

  「請假離職,暫退局外!」

  一語既出,眾人無不愕然。只索額圖轉著眼珠,不動聲色地思索著。陳錫嘉身子一傾說道:「老師這話學生不明白--我只恨中堂現在差事太少,身上差使愈多,權愈重,攻擊的人便愈少,怎麼可以自行退出上書房?」

  佟寶目光咄咄逼人,撫掌歎道:「汪先生不愧智謀之士,好!權重主疑!中堂一退,就可在皇上面前明瞭心跡,還可堵住那些說中堂攬權自重人的嘴。明珠立時便成了火爐上的人,側目而視的眾矢之的---石三鳥,妙極!」索額圖起身踱了幾步,倏然回身道:「是一石五鳥!我能騰出功夫來好好侍候太子,也能仔細瞧瞧誰真的對我好!--哼!我就且讓他明珠一馬,由著他在主子跟前折騰!」

  本來顯得沉悶的空氣立時活躍起來,眾人方有心緒去留意那桌並不豐盛的菜撰。五個人吃著酒,叫了家裡戲班子演奏助興,直到三更半方歌歇酒住。回房安歇時,佟寶直送索額圖到三門口,小聲問道:「三爺,家兄信裡說的事怎麼辦?」

  索額圖站在春寒料峭的風中一時沒言語,半晌才微歎一聲道:「朱三太子這個假玩意兒殺了沒意思,留著他吧,又怕玩火焚身。你回去告訴葛禮叫他小心一點,不要直接見面來往,聽著我的吩咐!」說著,見蔡代掌著燈帶著幾個小廝迎出來,索額圖突然換了話題,「老佛爺下月聖誕,前些日子叫你打聽明相送什麼禮,你可問出來了?好歹咱們是正經國戚,別落了人後才是。」

  蔡代賠笑道:「回爺的話,已經問出來了。明相送的一金一玉兩把如意,一副大理石壽比南山圖--奴才尋思著老佛爺最是虔信我佛,江寧鹽道獻的那尊渾金觀音有七百多兩重,盡自抵得過了。只不過如今又多了個高相,不曉得他送什麼東西……」

  「罷了。」索額圖說道:「高士奇那頭不必耽心,他才進上書房,官品不過郎中,再能摟錢,一時半刻就比得上我們了?」說罷便回房安歇。

  休息一日,第三天是會閱博學鴻儒科試卷的日子,索額圖起了個大早,至西華門落轎遞牌子進大內。因見李光地從裡邊出來,索額圖便站了問道:「這麼早就進來了?急急忙忙地到哪去呢?」李光地熟不拘禮,只拱手一揖,說道:「昨晚主上命我起草一份給施琅的詔諭,因不懂軍事,在文華殿查閱史籍,直忙到天透亮兒才算交差。皇上因還要留下看看,命我回去歇息,下午再來面聖聽諭。」索額圖聽了一怔,說道:「這會兒皇上已經臨朝了?大臣們都來了沒有?」

  「中堂不必去幹清門,」李光地笑道:「皇上今兒在養心殿閱卷。昨個兒中堂沒來,主子和高士奇、熊相一起去看了暢春園,說要從魏東亭海關上撥幾百萬重修起來,給老佛爺做頤養之地呢!」索額圖聽了心中不禁懊悔,不該貪一日悠閒,口中卻道:「我這些時太累,主子特許我休假一日呢--你去了沒有?」「去了的。還有查慎行他們一干翰林,陪著主子作詩解悶兒。」二人說著,見高士奇帶著兩個小廝抬著一件東西過來,索額圖便笑道:「我還以為只我一個人來遲了呢!你這帶的什麼東西,還用黃綾子蓋著?」

  高士奇笑道:「獻給老佛爺的壽禮--中堂甭看,不過是花兒草兒的。我是個窮酸書生,可比不了您和明相。」說罷,雙手捧著那盆蓋著的花,跟著索額圖來到養心殿,李光地逕自打轎回府去了。

  養心殿中鴉雀無聲,高士奇悄悄把花放在丹墀下,小聲對索額圖笑道:「這回中堂和明相可是騙了我們,竟白歇了一日!昨個兒從暢春園回來,主子就叫我和熊相看卷子,直到半夜才回去呢!」索額圖聽說明珠也沒有參與閱卷,心中略微放心,只一笑,高士奇已是挑起簾子,二人一前一後進來。

  康熙拿著一張名單,皺著眉頭正在沉思,案頭推著三疊卷子齊整放在一邊,下頭熊賜履和明珠二人都端坐在木機子上靜等康熙垂問。康熙聽見簾響,一轉臉見是索額圖和高士奇進來,便笑道:「索額圖來的正好,嚴繩武的卷子是你收存的,是不是失落了一頁?」

  「回萬歲的話,」索額圖忙答道:「嚴某只寫了一首詩,《璇璣玉衡賦》竟沒有作,所以少了一篇兒--這事何等重大,奴才焉敢草率?」

  康熙看著熊賜履笑道:「怪不得你這份單子上一二三等都沒有嚴繩武。」

  明珠說道:「嚴繩武乃是大儒,故意脫漏試題不做,實屬不敬。奴才以為熊賜履將他取在等外,實在允當。」

  康熙啜了一口茶,蹺腿坐在炕沿上,笑道:「這些卷子中,脫漏試題的有,押錯詩韻的也有,模稜兩可的有,含沙射影的也有,他們都是識窮天下的當代大儒,豈有寫不出賦、押錯了詩韻的道理?哼,他們本來就不想來考,所以就在考卷上用錯字、押錯韻。朕若按卷子發落呢,可可兒就把最出名的人都落了榜,天下人誰會相信是他卷子不好?只說朕不能識人!如若糊塗取中呢,鴻儒們又要暗笑朕沒有實學,看不出捲上毛病兒--論其用心,他們待朕甚是刻薄的……看來不能只憑一場考試就讓他們就範呀!」

  明珠聽了,不由憤憤地說道:「這叫不識抬舉!請萬歲將這些人的卷子以邸報印行各省,讓天下都看看他們的錯誤,凡錯格、違例、犯諱、誤韻的一概黜落不取!」索額圖也道:「明珠說的有理!」熊賜履卻暗自歎息,果真如此,這場博學鴻儒科取中的便差不多全是二流人物了。康熙因見高士奇不吱聲,則問:「高士奇,以你之見呢?」

  「奴才以為應一概取中,這是沒考之前議定的。皇上原知道他們不肯應試,生拉硬扯來的,有什麼好心緒作詩寫文章?但也有偶爾筆誤的。這樣一弄,大名士盡都名落孫山,與不辦博學鴻儒科有什麼不同?前頭千辛萬苦預備多少年,豈不白費了?他們回去當然不敢罵街,但皇上卻落了個不識人才的名兒,也確實糟蹋了人才……所以斷斷不可用平常科舉格局求全責備,竟是全部取足名額,便是等外的也一概授官。不願做官的,也給個名義,算是致休……」

  「就這麼定了!高士奇,你再細閱一遍,凡有乖謬之處一概用指甲劃出,寫得好的加硃筆雙圈!--傳旨,高士奇著補博學鴻儒科一等額外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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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賀聖壽恭獻萬車青 治大河矢志永不移

  康熙皇帝在養心殿召見眾大臣,商議披閱傅學鴻儒科試卷的事,他指著堆放在案頭的卷子說:「你們瞧瞧,他們都是些名家大儒,可是卷子裡竟然出了這麼多的毛病,寫錯字的、押錯韻的、用錯格式的、忘了忌諱的,看來,硬把他們拉進京城,強迫考試,並不能收盡他們的心啊!」

  接著便議論到雲南軍情,康熙興致勃勃,說了足有半個時辰,又道:「昨天接到雲南奏折,吳世蟠已經自盡。朕已命人傳旨送他的頭到北京,怕只怕天氣太熱,路上就爛壞了,倒可惜了的!」聽得眾人無不失笑。熊賜履卻皺著眉頭說:「已收復了的失地,得趕緊派能員安撫,這不是玩的——大兵過境之後,往往搶得寸草不生,老百姓餓急了恐生變故。沒有地方官,任著軍隊搜刮,斷乎不可!」

  「這樣——」康熙轉臉對明珠道:「叫吏部從速選一批州縣官,要清慎些的,也不用陛見,直接派往雲貴當知府;縣官從這次北闈進士裡頭選。現在就擬派一名觀察使,帶上兵部吏部兩家文書,視察雲貴軍民吏情。有縱兵為匪者,就地處置!」

  明珠不禁一怔:「這會兒就辦?」

  「嗯,即刻就辦!這種事情想到就得立刻辦。傑書在福建用兵,留下的民政叫人頭疼,弄得姚啟聖親自帶戈什哈下鄉剿匪保民。有了前車之鑒,雲貴的事要辦得穩妥一點——這是你吏部的事嘛!」

  明珠皺著眉沉吟著,他真的有點犯難了。若說他口袋裡沒有合適人選,那也不是實情。遴選在京三品以上閒散官員,他立即能提出十幾個來。無奈此時是選觀察使到邊遠地帶,是四品官,當然得從五品六品中去選。這些日子忙得發昏,連吏部也沒去,一時之間,哪裡搜尋得來?猛然間他想起高士奇給他推薦過一個叫「徐球壬」的人,除了他還想不起別的人來,乾脆就推薦他得了。當康熙目光再次掃向明珠時,明珠無可奈何地嚥了一口唾沫,點頭歎道:「若論在京待選的五品官,倒有三十多名,但不是老弱,就是疲軟,或者吏情不熟。奴才思忖了半晌,覺得徐球壬比較合適……」接著將徐球壬的履歷、職名說了一遍,末了卻道:「這個人奴才原也不熟,是高士奇推薦的,想來一定是不錯的了。」

  高士奇心裡雪亮,接過他的話頭道:「我和這位姓徐的還是在明相府裡認識的,誰知敘談了以後,才知道我們還是親戚。」

  康熙此刻心情十分愉悅,他原來賞識高士奇風流倜儻,選到身邊來吟風弄月調劑性情氣氛。剛才聽了高士奇的話才知道,其才識並非詞章所能局限的。和啟蒙老師伍次友比,有其瀟灑而無其鯁直;與明珠比,有其聰慧而無其庸俗;與熊賜履比,有其爽直而無其呆板——一向聽說高士奇是落拓書生,怎麼在京師還有個做官的親戚?便問:「你是錢塘人,他是阿城人,怎麼會是親戚?」

  「回聖上,是親戚,不過遠了一點。是我未過門兒的賤內娘家七服堂弟的表侄兒。」

  康熙不禁縱聲大笑,點著高士奇道:「你這奴才越來越大膽放肆,在這機樞重地也敢耍貧嘴兒——你的『賤內』是哪家閨秀?說出來朕替你主婚!」

  高士奇正巴不得這句話呢!因為芳蘭已經許就了胡家,高士奇要奪這門婚事,胡家不服,告到了順天府。高士奇怕御史們知道了,不會放過此事。此刻,見康熙要出面主婚,連忙說道:「萬歲爺肯為奴才主婚,實在是奴才祖宗世世積德修來的福分。不過這女子不是名門閨秀,卻是豐台的一花匠的女兒。托祖宗福,奴才得近天顏,他們全家歡喜承恩,又因老佛爺萬壽,所以她親手選了一件禮物敬獻……」

  在場眾人,除了明珠,誰也沒想到高士奇會選中一個花匠的女兒做正室妻房,事出意外,都有點詫異。康熙不禁點頭讚歎:「嗯,好,朕讀《後漢書》,每次看到《宋弘傳》時,常常歎息世風日下。『富易妻,貴易友』,竟成了家常便飯!你這『貧賤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朕心甚是嘉許!」

  明珠靴頁子裡原來裝著御史余國柱彈劾高士奇敲詐店主房價,強娶有夫之婦芳蘭的奏事折子,想瞅機會沒人時遞給康熙,聽康熙這樣說,知道沒希望了,不禁暗歎,此人才華過人,心地乖巧,讓人不能不敬……他這兒想著,卻聽康熙笑道:「什麼禮物?進上來讓朕看看。」

  高士奇「扎」的叩了個頭,出了上書房,抱著那盆花兒進來,小心翼翼揭開了絹綾。眾人看時,是三道精鐵箍得結結實實的一個小木桶,外面桐油清漆不知塗了幾遍,琥珀般透明光亮。桶裡鬱鬱蔥蔥一嶄兒齊長著肥厚嬌嫩的茂葉,綠得好似要向桶外滾淌出來。高士奇將桶安放好,對康熙說道:「太皇太后壽誕之日將到,借萬歲的喜氣,臣妻恭獻此草為老佛爺添壽!」

  幾個人頓時都怔住了。熊賜履獻的是幾幅董香光的字畫,書、扇、壽麵、壽桃,總計花了約二百多兩銀子。他一向如此,大家也不覺小氣;明珠獨出心裁,是用華山千年老黃楊雕了一座贏州九老對奕圖,一百枚金桃,還有一尊新山玉雕麻姑獻壽;索額圖的自不必說,花費也在萬兩白銀以上。高士奇如今不是窮光蛋了,怎麼竟弄了一桶草來當壽禮?

  康熙卻不理會眾人心思,看著那桶草笑問:「這是什麼?」

  「主上!此草名叫萬年青,臣無金玉珠寶,獻此瑞草,祝我大清萬年萬萬年!」

  康熙騰的躍下炕來,走到面前,細細瞧著。萬年青本是青草的「青」,可是正和清朝的清是諧音,萬年青就成了大清萬年不衰的象徵。康熙喜不自勝地說道:「啊,萬年清!虧你高士奇想得出來!」熊賜履高興得也過來細賞,嘖嘖歎道:「實實在在長得惹人愛!得提一個好名字——既是獻給天家之禮,何不就叫『天光萬年青』?」

  索額圖心裡倒覺坦然,他算是真服了高士奇了,這麼一件小禮品也如此推陳出新,壓倒眾人。他雖覺有點遺憾,倒並不惱恨——反正明珠也沒得綵頭——聽熊賜履給他取名兒,便也饒有興致地插口說道:「東園公,只天光二字尚有缺憾啊!我以為應叫『乾坤萬年青』!」

  明珠挖空心思,拍著腦門兒笑道:「你也沒說全了,天地人稱為『三才』,我看叫『三才萬年青』的好。」

  康熙聽幾個臣子議論風生,自也想擬一個名字出來,正構思時,卻聽高士奇笑道:「不煩眾位勞神了。賤內給它起了名字雖俗些,我倒瞧著最好,恭請皇上評議。她說——這叫『鐵箍一桶萬年青』!」

  熊賜履大聲稱讚道:「妙哉!真正大手筆,『鐵箍一桶萬年清』——嗯,好!」

  康熙卻沒有笑,近前雙手抱起桶來,低頭嗅了嗅,一股幽幽的清香,撲鼻而來。青湛湛的葉兒顫巍巍、鮮靈靈,彷彿在對他說話。過了好大一會兒,康熙方將萬年青放在案頭,左顧右盼地看著殿中,見無可作賞賜的東西,便取了桌上鎮紙和一支玉如意遞給高士奇:「這鎮紙賞你,如意賞你家沒過門的媳婦。傳旨內務府,『一桶萬年青』每年作例貢進大內!」說完又坐回炕上,不無感慨地對幾位大臣道:「萬年青倒也罷了,這『一統』二字用得絕妙!秦始皇掃六國,車同軌,書同文,才有漢興,國家一統百姓樂業,百廢俱興,有了張衡儀、蔡倫紙、相如賦。至魏晉八王之亂,天下便不可收拾。唐一統天下,更呈勃勃生機。五代亂,百姓又復流離失所,百業調敝,人民塗炭……縱觀史冊,想要國強民富,非一統不可!朕八歲登極,十五歲擒鰲拜,十九歲決議撤藩,冒險犯難,力排眾議,內內外外無一日安樂,為的是什麼呢?——朕難道不想安逸?還不是一心想把一統大業建起來!你們皆是朕的股肱大臣,心要與朕想在一起,造成如同貞觀之治的康熙之治。天下百姓,後世青史,不會忘了你們的!你們要好自為之呀!」

  康熙的臉色有點蒼白,他一點做作沒有,娓娓而語,說得動情。幾個大臣先還怔怔地聽,至此不由自主一齊跪下,頓首叩頭:「聖上教訓的極是,臣等將凜遵聖諭,至死不忘。」

  且說,叢塚鎮韓老太太家裡,自從陳潢和高士奇走後,一家人倒也過得平平安安,只是,阿秀思念陳潢,又惦記著復仇的大事,終日悶悶不樂。韓老太太是個精細人,豈能看不透姑娘的心事,變著法兒的和姑娘聊天解悶兒,拿話去套她。日子長了,這才明白,原來蒙古草原上,男女之間的婚姻、戀愛,全是自由的,根本就沒有中原這一套扯不斷、撕不爛的老規矩。韓老太太聽了,不禁爽然自歎:「老天爺,我老婆子活了這麼大歲數,才知道你們那裡興的是姑娘自己找婆家,全不用什麼三媒六證,父母之命。這事啊,要出在咱們這兒,可不就是反了!那天,你對陳先生說的那番話,可把我嚇壞了,還以為你是得了瘋病呢!哈哈——」

  娘倆正在閒話,管家匆匆跑了進來,說是新任治河總督靳輔靳大人和陳先生來了。慌得韓老太太連忙起身出去迎接,又命家人整治酒席,準備款待。忙亂之中,靳輔帶著陳潢、封志仁二人身穿便服,已經走了進來。韓劉氏見過世面,知道這治河總督乃是封疆大吏的身份,豈敢怠慢,便要請靳輔上座,大禮參拜。可是靳輔呢,卻怎麼也不肯受禮。他知道,高士奇從韓家出來,如今已經進了上書房,陳潢也受過韓劉氏的接濟,現在是自己的主要助手,便要以晚輩之禮,叩見韓老夫人。陳在感激韓劉氏收留了阿秀,更是堅持要大禮拜見老太太,就這樣。拉拉扯扯,推推讓讓,爭執了好大一會兒,才互相見禮,分賓主落座,略一寒暄,酒席已經置辦好了。

  韓老大大見陳潢已經入了總督大人的幕府,也算是衣錦榮歸了,便想重提他與阿秀的婚事,趁著敬酒之際,來到陳潢身邊小聲說:「陳先生,老婆子想問您一句話。」

  陳潢將筷子放下,「哎呀,不敢當。士奇與我是老朋友,阿秀又住你家,我瞧著你就是伯母一樣的,怎麼叫我『陳先生』?有話儘管說就是。」

  「那好。阿秀和你的事,你到底是個什麼主意?你走後,這孩子丟了魂兒似的,我老婆子心裡實在難過。你——真的已經娶了親?」

  聽了這話,陳潢心裡怦然一動。他萬萬沒有料到阿秀對自己如此癡情。沉默了好久,才慢慢說道:「實言相告,娶妻的事是沒有的。您老知道阿秀的身份,我與她通婚,先就犯了國法,還說什麼大丈夫的事業,修治河道?既然您老問起這事兒,就煩您轉告,陳某此生只願與她作為忘形之友,不敢有非分之想,三生石上再證前緣吧。」說著眼圈不禁一紅。

  靳輔和封志仁兩個人今天特別高興,因為這次進京,諸事意外地順手。索、明兩家不但都沒找什麼麻煩,反都熱炭兒似的趕著套交情,又平添了陳潢這樣的高明之士入幕府佐助治水,心裡都放寬了,連封志仁那乾瘦的臉上也有了光澤。這會兒,倆人都喝得滿臉通紅了,見韓劉氏和陳潢說話,靳輔轉臉笑道:「有什麼悄悄話,顯見的比我們親熱了!韓媽媽,天一在路上一直誇你是個不戴頭巾的大丈夫,難道還有辦不到的事叫天一幫忙嗎?」

  韓劉氏道:「哎呀,靳大人這話折死我老婆子了!一個婦道人家有什麼能耐?不過,你既說到這兒,倒真有件為難事要求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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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直陳潢忍心拒公主 癡阿秀含淚別河伯

  新任治河總督靳輔,帶著封志仁和陳潢來到叢塚鎮韓老太太家。坐談不久,韓老太太就向靳輔提出了陳潢和阿秀的事:

  「靳大人,我身邊有個姑娘,今年二十歲了。相貌嘛,雖不是畫兒上畫的,人前頭很瞧得過了——想借你這封疆大吏的臉面,為她和陳先生保個媒……你肯應承嗎?」

  靳輔高興得呵呵大笑,「如此好事,有什麼不肯應承的?這個保山——」他的話未完,陳潢忙攔住道:「靳大人你且吃酒,這事要從長計議……」

  封志仁見陳潢紅著臉岔話兒,在旁笑道:「天一,莫非因令兄不在,不敢自作主張。有靳中丞在,伯什麼?——你飽讀詩書,豈不聞『美人香草,皆君子之所好』?範文正公以天下之憂樂為懷,在《碧雲天》詞兒裡不也說什麼『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封志仁搖頭晃腦引經據典正說得得意,突然阿秀挑簾出來,默默站到眾人的面前,一下子,大伙全愣住了。

  阿秀今日的打扮真有點令人目眩神搖。只見她上身著一件寶藍色大袖衫,杏黃坎肩兒上,斑斑點點錯落有致地繡著摘枝兒梅。下身著一件一綠到底的百褶裙。頭上珠結翠繞,劉海似煙,兩隻水靈靈的大眼左顧右盼,把眾人都看愣了。陳潢低著頭不敢仰視,卻聽阿秀淡淡一笑,對陳潢說:「陳大哥你能想著回到這裡,我心裡還是很高興的。」

  陳潢忙立起身來,深施一禮:「陳潢拜見汗格格!」

  這一聲兒,叫得靳輔和封志仁全傻了眼,酒都化作冷汗淌了出來。阿秀眼眶中的淚打著轉轉,笑謂靳輔道:「靳大人,你用不著吃驚,我就是喀爾喀蒙古土謝圖汗的女兒,寶日龍梅!」

  靳輔一眼不眨地看著阿秀。土謝圖王女失蹤的消息他早從熊賜履處聽說了。這樣的打扮。這樣的言談,突然出現在這裡,便是做夢也想不到的。靳輔怔了半晌,示意封志仁關了堂門,小心翼翼地問:「啊,您就是土謝圖汗格格……但不知有何憑證?」

  阿秀略一沉思,便近前伸出臂腕,「請靳大人驗看!」靳輔小心上前看時,卻見一方龍形璽文,兩行滿蒙合壁的小字,用丹砂刺在臂上,不由搖了搖頭,為什麼?他看不懂。

  陳潢輕聲道:「我認識,這上面寫著『天子大汗聖命土謝圖汗世守喀爾喀部』。」待陳潢翻譯完了,阿秀又站起身來,從腰間解下擯榔荷色,撕開裡兒,取出一塊血跡斑斑的黃綾絹。扇面大的絹幅上密密麻麻全是漢文,詳述喀爾喀三部之亂和被葛爾丹傾覆的情形,請朝廷早發天兵消滅叛臣……下面蓋著朱印:「御賜土謝圖之寶」。

  靳輔臉色慘白,躬身離座:「失敬得很!老伯母請扶格格坐了,容我大禮參拜!」

  阿秀眼淚像串珠兒般落下,也不揩拭,任情由它淌著,顫聲說道:「不必了。葛爾丹搶我土地,殺我子民,只是給朝廷上了一道賀表,皇上就默許了他稱王稱汗。皇上和朝廷已忘掉了我!格格二字再不要提起。如今我是連陳先生都配不上的乞丐,一個沒人關心的弱女子……」

  聽了這話,陳潢像被鋼針猛地紮了一下,臉色紙一般蒼白,躬身說道:「格格言重了,我……」

  靳輔歎息一聲:「唉!格格有所不知,我此番進京,蒙皇上三次召見,兩次都說到喀爾喀之事。如今國家正在東南用兵,不能兼顧西北,只好和葛爾丹虛與周旋。說起這事,皇上十分感慨,要我數年之內,治好黃河,確保潛運,以備運糧急用,等打下台灣,即揮師西域。准葛爾及蒙古諸藩不同於朝鮮、琉球和南洋諸國,數千年皆我中華天朝版上,豈容葛爾丹逆臣擅自割據?」

  「你說的是……真的?」

  「豈敢妄言?」靳輔慢慢立起身來,壓低了嗓音道,「……皇上已密諭機樞要臣草擬西征圖略。今冬明春間,皇上還將北巡奉天,聯絡漠南諸蒙,商議大計——」說到這裡,他突然住了口,想起事涉絕密,康熙至囑「法不傳六耳」,感到自己為了撫慰阿秀,已經說得太多了。

  可是就這麼幾句話,阿秀已經十分滿意了,含淚而笑,抿一把頭髮:「請靳大人奏明皇上,葛爾丹在准葛爾掘了很多黃金,送給東蒙古諸王,不要叫皇上輕易相信他們!」

  「當然要奏,連格格在此的事,也必須一一奏明。」

  阿秀咬著嘴唇,轉過身來,不無幽怨地瞧了一眼侷促不安的陳潢:「我的事請暫且不奏,等和陳潢的事有了結果再說!」一時間眾人又都默然。

  靳輔忙出來打圓場:「啊,啊,這事從長計議……慢慢地商量吧。天晚了,又陰上來,咱們回驛站去吧。天一,你的書稿不是還沒找到嗎?今晚,你就留下來吧!」說完,帶著隨從告辭走了。

  韓劉氏也藉著送客,迴避了出去。屋裡只剩下陳潢和阿秀兩個人。阿秀坐著喫茶一言不發,陳潢覺得身有芒刺,坐立不安。半晌,才聽阿秀說道:

  「天一先生,你……幾時啟程南下?」

  聽阿秀稱他「先生」,陳潢連忙起身一躬答道:「不敢、我明日就走。唉,陳潢微末書生,有緣與郡主格格相識,格格一片深情我當永記於心。從此地角天涯,人各一方,望格格善自保重。」

  話猶未完,阿秀冷笑一聲打斷了他:「我不要你叫我什麼『格格』!來中原幾年,我已漸漸明白了。在陝西你救我出來,也倒罷了,你既講『名節』二字,在黃粱夢,你我同宿一室,此事如果張揚出去,又置我於何地?」

  陳潢此時也是感慨萬千,撫案歎道:「唉,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您這樣待我,我心裡不能無動於衷。但格格細想,假如您真的嫁了我,是我隨您去蒙古,還是您隨我去靳輔手下治河?公主不能忘了復仇、家恨,陳潢又一心想在河防事業上一展抱負,天下的事沒有十全十美的——至於在陝西和黃粱夢這些事,陳潢已經忘了,就是面對父兄至友,也永不提起一字!請格格放心好了。」

  阿秀聽了沉默半晌,冷然說道:「哼!你當然是君子,我信得過你——假若是尋花問柳之徒,我阿秀瞧得上你嗎?皇上答應了興兵滅賊,我更放心了。我只告訴你一句話,哪怕你走遍天涯,我總要找到你,跟著你,我要看著你和別人成親!」

  阿秀這話說得如此決絕,使陳潢張口結舌,卻無言可對。房裡死一般的沉寂,外面,寒風漸起,冷雨飄落。牆邊的籐蔓在雨中輕輕搖曳,發出沙沙的聲響。

  陳潢心中一陳淒楚,慢慢起身走到窗前,悵然地看著風雨飄搖中花草,頭也不回地緩緩說道:「阿秀,你說過你喜歡我,要嫁我,我陳潢又何嘗不愛你?但是,你靜心細想,你我身份、根底、志向、閱歷相差得這麼遠,唉……」

  阿秀慢慢走過來,與陳潢並肩而立,望著窗外。天上的雲壓得很低,攪成一團霧似的,濛濛細雨漸漸瀝瀝,芭蕉葉上沉重的水珠像淚一樣一滴滴沉重地落在地下。阿秀心中一酸,早已淚如雨下。卻聽陳潢又說:「我們的事,好比奈河,你聽說過嗎?奈河不為生人搭橋,那是人死之後才能渡過去的。如今你我各站奈河一岸,又怎能……」他哽咽了一下,沒有再說下去。

  阿秀聽著他淒涼悲槍的語調,才知道這書生義無反顧的心胸竟是這樣的博大深沉。她的心碎了。

  靳輔回到駐處,不敢怠慢,立即把在叢塚鎮遇見了阿秀的事,寫了一封信,寄給明珠。信中,自然也提到了阿秀和陳潢之間的感情糾葛。明珠收到來信,知道這事非同小可,便立刻派人趕到叢塚去接阿秀。不料卻晚了一步,不但阿秀不見了,就是韓家也搬走了。向街坊四鄰們一打聽,說,他們大概是去了安徽,具體什麼地址,卻沒人能說得清。明珠一聽,沒主意了。阿秀是堂堂蒙古王公公主,前些時在北京城裡,被葛爾丹的使臣認了出來,鬧一場人命大事兒,等皇上發話要去查找時,她突然失蹤了。現在好不容易,得到了消息,又再一次失之交臂。瞧瞧這事兒,該不該奏明皇上呢?不奏,萬一皇上查出來,就是欺君之罪;奏了呢,皇上要馬上追查阿秀的下落,自己又上哪兒去找呢?嗯——看來,得去找高士奇,讓他幫助給拿個主意。

  明珠這個人的性情,歷來是「武大郎開店——容不下高人」。高士奇從他這兒出去,進了上書房。明珠雖然落了「薦人有功」的名義,可心裡,實在妒忌得很。剛開始,還想尋釁找事兒,參高士奇一本。可是,慢漫地他看出來了,高士奇的聰明、機智,遠在自己之上,自己這點本事,根本不是高士奇的對手。看皇上的臉色,對高士奇的信任和重用,已經超出了所有的大臣。自從高士奇進了上書房,皇上就讓他專門草擬聖旨,謄寫御批。他不管六部各衙的具體公事,但所有的機樞大事,高士奇卻全都有權過問。皇上說,這是為了給熊賜履減輕點負擔,讓他抽出空來教導太子。可實際上,卻把熊賜履和他明珠的差事都分走了一半。偏偏這個高士奇,有一個過人的本領,他可以從早到晚,不吃、不喝、不睡覺,寸步不離地跟在皇上身邊,隨叫隨應,從不誤事。文書、奏章,過目不忘。問一答十,點水不滴。皇上身邊有了這麼個人,還能想起別人嗎?京城裡的六部大員、皇親、御史、翰林們,人人都是勢利眼。儘管高士奇還沒有被皇上明發詔諭,拜相入閣,可是他們一個個地追在高士奇的屁股後邊,左一聲「高相」,右一聲「高中堂」的,叫得熱乎著呢。明珠心裡知道,今日靳輔這封信應該如何處理,得去與高士奇商量著辦。今後,萬一有了差錯,也好找個墊背的。想到這兒,他立刻命人備轎,到蔡家胡同高士奇新宅子裡去。

  大轎剛到門口,就見高士奇穿著一身鮮亮的朝服走了出來。高士奇一見明珠,連忙上前,拱手施禮:「哎呀呀,不知明相駕到,有失遠迎,請勿見罪。哎,我說,您有什麼事兒,派人知會一聲,我不就去了嗎?何必大老遠的親自跑來呢?」

  「哎,士奇兄,你這就見外了。如今咱們同在上書房當差,不分彼此,你怎麼老是這麼明相、明公地叫我,讓人怪肉麻的,以後叫我老明得了。哦——今個我來的不巧,你這身打扮看來是出門了?」

  「是。剛才查慎行來傳旨,說皇上在西苑賜宴,招待考中的鴻儒,要各部司官都去作陪,恐怕此刻查老弟已經到府上傳旨去了。咱們一起去西苑,邊走邊談如何?」說著,他命家人備馬,明珠也連忙說:「士奇兄,讓他們多備一匹。咱們並轡而行,豈不甚好。」

  騎在馬上,明珠才覺得,高士奇這人確實不同一般。他出門不坐轎子,隨從們也都騎著馬跟在後面,既顯得氣字軒昂,又不露出大臣的架勢,不由得歎了口氣稱讚道:「高兄,你這人大事小事都與眾不同,比起你來,我真是老了……」

  「哎,明兄何出此言,您才四十出頭,怎麼能言老了?索老三才稱得起是老呢。哎,你今天來找我,有什麼事兒嗎?」

  「哦,靳輔來信了,除了河工上的事情外,還有件意外的消息。」明珠一邊說,一邊把信遞了過去。

  高士奇接過信來,在馬上略一瀏覽,就交還給明珠:「唉!真是一對冤家情癡啊!」

  「啊?什麼,什麼?」

  高士奇不願和明珠談陳潢和阿秀的事兒,便改口說道:「哦,沒什麼,關於阿秀格格的事,明兄以為如何處置呢?」

  「我派人去接她,可是她和韓家都已搬遷了,下落不明。此事我拿不定主意,該不該立即奏明聖上,特向老兄請教。」

  高士奇狡黠地瞟了明珠一眼:「這件事,我以為您大可不必著急奏明。如今,皇上不想和葛爾丹鬧翻,正巴不得阿秀銷聲匿跡呢。不過,全瞞著,怕也不好。依我看,你瞅個機會,悄悄地向皇上說一下,也就是了。哎,你知道嗎,索老三請了病假了?」

  明珠大吃一驚:「啊,真的,前兒個見他不是好好的嗎?得了什麼病了?」

  「哼哼,據我看,他什麼病也沒有,不過是玩個花招罷了。這消息,我是聽何桂柱說的。皇上准不准假,正在兩可呢。不過,風言風語傳了出來,原來索老三門下的那些哈巴狗們,就該調過頭來,巴結你明大人了。不信,待會兒到了西苑,你就瞧他們的做派吧,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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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宴鴻儒康熙憐孤才 赴禁宮士奇勸尼僧

  高士奇的話果然不差,二人來到西苑,早有一大幫六部官員迎了上來,一個個低眉順眼「明中堂」、「高相」的叫得親熱。高士奇不願和他們瞎摻和,便拉過一個人來,悄聲問道:

  「你叫宋文遠,是刑部的員外郎,我們曾見過一面,我記得不錯吧。」

  那個叫宋文遠的人,見高士奇和他主動說話,簡直是受寵若驚,連忙躬身回答:「中堂好記性,下官正是宋文遠。」

  「哦,我想問問你,劉芳蘭和胡家的那場官司,不知刑部如何判了?這件事,你們可得秉公處置啊!」

  「是,是,回中堂的話,這案還沒結呢。劉家和胡家原來是訂了親的。胡家的老爺子是個道學先生,兒子得了癆病,他不肯退婚,硬要芳蘭姑娘過門沖喜。如今他兒子已經死了,還要芳蘭去和他死了的兒子結鬼親。劉家不知仗了誰的勢力,非要退親不行。胡老爺子幾次到順天府告狀,又被擋了回去,一氣之下,也一命嗚呼了……」

  高士奇冷笑一聲:「哼,實話告訴你,劉芳蘭的後台就是在下。你們也不想想,為什麼要逼著一個黃花閨女去跳火坑,過那終生不見天日的苦日子。你也飽讀詩書,通曉大禮,這樣做,合乎聖人之言、仁恕之道嗎?」

  宋文遠當了多年京官了,一聽這話就明白了:「咳,高爺教訓得是,誰說不是這個理呢!可憐他們,自己兒子死了,還要拉上個大活人去墊背,真是沒有天理了。其實,這案子早就該了結了,可是,我們堂官說,這事,干係名教,又牽涉朝廷大員——咳,咳,想必就是高爺您了——怕人說閒話,所以遲遲未作處理。」宋文遠說著,偷眼瞅了一眼高士奇,見他神色冷峻,連忙改口:「哎,這樣吧,反正胡家的兒子、老爺子都死了,案子又沒正經的苦主,只是幾個族人哄著鬧事。他們為的不就是幾個錢嗎,只要安置好這幫王公蛋,誰還敢再來出頭告狀?」

  「那,改天我派人把錢給你送去。」

  「哎,中堂說這話就見外了。您老在聖上身邊辦事,日理萬機,用得著為這點小事兒操心嗎?明兒個,我就把這事兒辦好。完了,我親自到府上去送信,順便給大人請安。」

  「嗯,這就好,你倒很知趣,就這麼辦吧。」

  宋文遠正要接話,卻見六宮都太監張萬強從裡邊出來,當門而立,高聲喊道:「聖駕已臨團殿,眾臣工及博學鴻儒依次施禮晉見!」

  高士奇和宋文遠不敢怠慢,隨著眾人,走進殿內。這次皇上親設御宴,招待鴻儒和百官,規模之宏大,宴席之豐盛,確是空前的。但,御駕親臨,居中高坐,下邊的人,誰敢放肆啊。眼看著山珍海味,美酒佳餚,卻不敢輕易動筷子,不過是隨著皇上的動作,虛以應景而已。

  康熙看出大家都侷促不安,笑著說:「哎,今日咱們君臣同樂,何必這樣拘謹呢。這樣吧,今日面對西苑景色,美酒佳餚,不可無詩,大家願意吃呢,儘管放開量地盡情吃喝,願意吟詩作賦的,也可以隨便走走看看,思索佳句,寫出來呈給朕親自閱看。凡是寫得好,朕一概有賞!」

  康熙此言一出,眾人頓時活躍起來了,此時此地,誰不想用絕妙的詩句,聳動天聽,壓倒眾人啊。一時間,有的人品著美酒,苦思冥想,有的離席而去,憑欄構思。康熙卻傳旨把施愚山叫到跟前:「施老先生,這是上次體仁閣賜宴時,我要過來看的文稿。唉,蒲松齡是個飄零才子,詩文都很好,只是怨氣大重,不是作官長壽之人。你瞧他還不到五十歲嘛,怎麼就寫出了『欲騷白頭問渺冥,可許寄舟上靈台』這佯的句子,太頹喪了。不過,他寫的聊齋,雖是前朝故事,於今世治道還是有用的。」

  在一旁的熊賜履聽了,心裡不禁一沉:嗯,一個皇帝,肯這樣地看人待人用人,國家哪有個治不好的?記得康熙常說,駕馭群臣之道,在於使君子和小人各得其所,既防君子受到誣陷,又要用小人之才。這幾年熊賜履周旋於索、明兩黨爭鬥之中,又兼著太子的師傅,所以受的擠兌也就不少。熊賜履心裡明白,若不是康熙絕對信任自己的忠誠,僅就平「三藩」他不贊同,也早被明珠他們擠垮了……現在,索額圖上表,要求退出上書房,顯然是為了避開權重之疑,康熙究竟批准不批准呢?幾日前索額圖連上奏章,彈劾了幾個封疆大吏,又調換了幾個部院大臣,其中正人、小人都有。康熙是本本照允,言聽計從。可見聖眷隆重得很呢。可是,索額圖卻偏偏在這個時候上表請長假,是為什麼呢?……正胡思亂想,卻聽康熙對施愚山說:「蒲松齡是你的門生,你可以君子立命之說撫慰他一下。另外,再修一封書信給山東巡撫老於成龍,要他關照此人。信中,說明這是朕的意思,不然的話,於成龍可不是善人,要動本參你的。」

  高士奇一直在康熙身後憑欄眺望海澱。他聽到了消息說朝中已有人參劾他投機鑽營,並無實學。所以,今兒個他憋足了勁,定要吟出蓋壓群賢的詩。正在搜索枯腸,卻被康熙一轉臉瞧見了:

  「哈哈,高士奇,你正在琢磨詩句嗎?朕今兒不許你出風頭,另有差使給你!」

  「瞧主子說的,眼前有這麼多才幹碩儒,憑奴才這點才思,想出風頭也沒指望,主子有什麼旨意,是不是奴才幫著看詩評卷?」

  「品評詩的優劣,朕自信還有點眼力!朕要你立即進宮,去給蘇麻喇姑看病。你知道的,朕有個啟蒙老師叫伍次友,如今也是出家人了。」

  高士奇見康熙如此動情,心中暗自驚訝,忙答道:「是,奴才見過伍先生。伍先生人品端方,學術純正,曾輔主子習學聖道,後來——」

  「你知道就好,不必多說了。他出家為僧的緣故也非三言兩語能講得清的。說到根兒上,還是為了朕幼時的侍女蘇麻喇姑,如今也出了家改名叫慧真,在宮內帶髮修行。朕聽明珠說你頗懂醫道,想叫你去診視一下。唉,朕從小兒親近最多的宮人,一個是魏東亭的母親,再一個就是她。如今孫姆姆去了南京,蘇麻喇姑又病得這樣,萬一有個好歹,可怎麼辦呢?」康熙說著,眼圈紅了,嗓音也有些哽咽。

  高士奇連忙上前勸慰:「主子吩咐,奴才敢不盡心?但是奴才在醫道上的本事平常得很,不敢在主子面前誇口。」

  「唉,只要你能盡心就好,快去吧。傳旨武丹,叫他帶你進鍾粹宮。」

  高士奇便匆匆退出團殿外的龍亭,來尋武丹。

  告辭了皇上,高士奇和武丹二人各騎一匹紅鬃烈馬,從西華門進了大內,至隆宗門下馬,沿著永巷直趨鍾粹宮小佛堂。一進這佛殿精舍,高士奇還不覺怎麼,可武丹早愣住了:康熙八年前武丹護衛康熙在宮外讀書,幾乎天天和蘇麻喇姑見面。那時她是怎樣的光采照人,怎樣的伶牙俐齒,機敏幹練啊!自從康熙二十年臘月二十三那個驚心動魄的夜晚在養心殿最後一次見到蘇麻喇姑,至今不過六年,想不到這位剛滿三十四歲的女子已是滿頭白髮如銀了!武丹猛然見她熬煎成這樣,這個殺人如麻、鐵石心腸的粗漢子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寒戰,突然一蹲身,抱頭失聲哭泣起來。

  蘇麻喇姑半躺在精舍角落的榻上,高士奇的問安聲,武丹的哭泣聲她都聽得清清楚楚,卻無心去想,也無力去說。她已經沒有歡樂,也沒有哀傷了,甚至連對往事的回憶也沒有了。只用那明亮的眼睛望著窗外的天空,聽著一聲聲哀鴻的鳴叫。

  高士奇沒有武丹那種感受。他只覺得從西苑花團錦簇般的歡樂中一下子跌到如此深沉幽靜的環境裡,心裡有點發疹。看見蘇麻喇姑轉著眼瞧自己,連忙上前笑著說:「慧真大師,皇上因知學生頗精醫道,特命前來為您診視……」

  蘇麻喇姑跟隨皇上左右那麼多年,可算是見多識廣,卻還沒聽醫生自稱「頗精」醫道的。眼波閃動一下,盯視著高士奇,聲氣微弱地說道:「既然如此,你就診脈吧……不過,我如今已是大限將至,恐怕你也無能為力,佛祖要召我去了!世間的一切繁華,都如過眼煙雲……我要……去了……」

  高士奇聽著她清晰的話音,沒有言語,坐在椅上閉目診脈,足有半頓飯光景,忽然開目笑道:「大師,你知道我是誰嗎?」

  蘇麻喇姑認真打量高士奇一眼,搖了搖頭。武丹卻感到奇怪了:郎中診病,對症下藥就是,要人家知道自己「是誰」幹什麼?

  高士奇鬆開把脈的手:「我姓高名士奇,雖不是華陀、張仲景轉世,可是對治好您的病卻有十分的把握!」

  蘇麻喇姑聽他如此吹牛,只是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

  高士奇高傲地仰起了臉,冷冰冰地說道:「我先說症候,若不准不實,高士奇即刻掃地出門,永不再替別人看病。觀大師的脈象,主飲食不振,見食生厭,肝火上浮,以至中元氣損,眩暈如坐舟中,長夜不眠亦無所思,靜觀月升星落。四肢百骸不能自主,行坐無力,臥則安然。我說得對嗎?」

  高士奇說的這些症候以前來瞧病的太醫們也都說了,並不出奇,不過,卻沒有人能斷她「不眠亦無所思,靜觀月升星落」,蘇麻喇姑不禁閉了一下眼睛。

  高士奇一撩前襟站起身來,略帶得意地背著手來回踱起方步,一條烏亮的大辮子一擺一擺,顯得十分瀟灑。武丹眨著眼,奇怪地看著這位新貴,卻聽高士奇侃侃而言,「大師本來沒有病。您乃出家之人,精通內典,必知無思、無慾、無求乃佛門修行無上菩提境界——說白了,這是您十年修行的一種進益,好比舉人中了進士,能算是病嗎?恕高某直言,您畢竟功底太淺,俗念未退,還沒有勘破三界,得了這種『見功自疑』的病症,令人歎息呀!」

  蘇麻喇姑忍不住開口問道:「你說的是何種境界,我又因何而自疑呢?」

  高士奇爽朗地笑道:「哈哈,我乃據醫道和佛理推算而來。大師皈佛靜修,本已進入幻空之境,卻誤以為自己體質衰弱已極,壽命不長。畏夜路寒,懼渺冥途長,因而心火命門下衰。嗯、據我判斷你當年曾中夜咯血,如今已無此症,是不是?您笑了。我從不誤人,這是您沾了素食和黃連的光!」

  蘇麻喇姑大吃一驚,動了一下,竟勉強支撐著坐了起來!武丹眼瞧著她臉上泛出血色,不禁瞠目結舌,這高士奇真是絕了!就是變戲法,也不能這麼快呀!卻聽高士奇繼續說:

  「黃連這味藥乃世上最平常,卻是最好的藥。可惜大師不懂用藥之道。若與羅卜、青芹相配,日日食用,大師何至於此?……若再雜以谷米、黃粱一同眼用,我保你半年之內復元如初!」

  「高先生,只怕未必吧?」

  高士奇卻不答言,轉身來至窗前,將一溜兒青紗窗統統支了起來。房子裡陰沉、窒息的氣氛霎時間一掃而盡。高士奇回頭笑道:「大師,你看窗外秋高氣爽,正是碧雲天,黃花地,山染丹楓,水泛清波。此時,若徒步登山,扁舟泛流,其樂無窮。可是您終日足不出戶,困坐愁城,守青燈,伴古佛,誦經文,閱內典,邪魔入內,竟成了這般症候。唉!可惜呀!」

  蘇麻喇姑隨著高士奇的娓娓描述,想著外頭景致,不禁浮想聯翩。過了好大一會兒,長長舒了一口氣,很硬朗地點了點頭,目光流動,精神也大有好轉。

  高士奇的醫道這麼「神」嗎?不是。他見過伍次友,進宮之後,又聽了不少關於蘇麻喇姑的議論。今天,一見這位慧真大師,就知道她害的是心病——既然不能與心上人結成良緣,這伴青燈守古佛的日子,到哪天才算到頭呢,活著真不如早早死了好。常言說:心病還得心藥醫。高士奇一番高談闊論,打開了蘇麻喇姑心頭的鬱悶,她能不見精神嗎?不過,高士奇知道,蘇麻喇姑的天分極高,要見好就收。他不敢再說了:走到書案前提起筆來說:「大師的病不須用藥。我寫個方子,大師若肯採納,我保您十年之內,黑髮再現,紅顏如初。」說著便走筆疾書。武丹湊近了瞧時,卻是一首詩,忙拿過來遞給蘇麻喇姑,只見上邊寫道:

  養身攝珍過大千,無思無憂即佛仙。

  勸君還學六祖法,食菜常加二分鹽!

  藥引:出宮走走。

  蘇麻喇姑看了,不禁「撲哧」一笑,「請教高先生,不知佛祖吃鹽出於何典?」

  「哦!這事用不著查書。上個月在下隨老佛爺去大覺寺進香,因為有點餓,偷吃一塊供佛點心,竟是鹹的!」話未說完,武丹已是捧腹大笑,蘇麻喇姑也不禁露出難得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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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謀統一將軍赴前敵 圖令名道台阻河工

  辭別了慧真大師,高士奇興奮地拉著武丹回宮繳旨。進了養心殿垂花門,就看見太監李德全正侍候在門口,調弄鎖在大籠子裡的一隻海東青獵鷹。高士奇問道:「小李子,皇上這會子在見誰?」李德全抬起頭來,見是他們兩位,忙打了個千兒,笑道:「喲,是高爺、武爺!主子這會兒正見水師提督施琅呢!要不,我先給您二位進去稟報一聲兒?」

  這邊兒正說著,康熙在裡邊已經看見了:「是高士奇嗎,進來吧!」

  兩人一先一後進來,卻見熊賜履和明珠都坐在左首椅子上。右邊一個官員,矮胖身材,方臉龐絡腮鬍子,瞇縫著眼兒,高鼻樑,大約五十歲上下,滿臉皺紋,正雙手扶膝端坐著聽康熙問話。此人不是別人,正是水師提督施琅。高士奇知道,前些日子為了盡早收復台灣,康熙曾密令施琅在微山湖、東平湖一帶,悄悄地操練水軍。這件事,朝中有人讚成,有人反對,對皇上重用施琅,更有不少人出來說長道短。聽了這些閒話,施琅又傷心、又生氣,向皇上遞了一分請求停練水軍的奏折。皇上看了很不痛快,這會兒,看施琅的神氣,恐怕是正在挨訓呢。

  康熙只看了高士奇一眼,接著對施琅道:「……為什麼要停止操練?嗯!五十門炮不夠用,叫制炮局再造二十門嘛!你的水軍單在微山湖、東平湖練兵,是不中用的,這件事你想過沒有?」

  施琅沉默了一下,說道:「回聖上,造炮的事臣早已照會戶部,原來說好的六月交貨,卻一直拖到如今,臣也不知是什麼緣故。眼下最要緊的是士氣。聖上方才說的極是,湖上練兵和海上打仗是兩回事,臣也曾調一標人馬到煙台海上試過,竟有人臨陣逃亡,也有的托人給父母妻子寫遺囑的……」

  康熙冷笑一聲:「什麼士氣不振,只怕是官氣不振。大約你又聽到什麼閒話了吧?朕不是說你,六部裡人辦事不出力、盡出難題,朕心裡明明白白。滿朝文武,主戰的只有李光地、姚啟聖等寥寥幾人。如今索額圖請了病假,有人便以為李光地也不得勢了!你施琅心裡恐怕也存著這個念頭,覺得朕也變卦了,是不是?!」康熙說著臉板得鐵青,掃視明珠和熊賜履一眼,連高士奇也覺得心中一寒。

  施琅舒了一口氣,憂鬱地說道:「皇上說的何嘗不是!臣自甲申年隻身逃出台灣,父兄皆遭毒手,身懷血海之仇,報效聖朝。臣帶著此家仇國恨,接連平定潮陽、瓊州。雷州等地,以為既為國家立功,必受朝廷信任。想不到直到如今,還有不少人以為臣在台灣朋友眾多,若率師東渡,將一去不返。唉!臣思念至此,能不心寒嗎?」

  「哎!人生在世,誰能不聽到閒話?聽了閒話就不過日子了?比如,有人說你是什麼『北斗第七星』,你就不能當好話來聽?你是第七星,朕看滿夠資格!這第七星難道不在紫微星之下,難道不是在護衛著代表皇上的紫微星座?哪個再來胡唚,你告訴他說,皇上聖諭,你想當第七星,還不配呢!」

  施琅聽皇上說得如此懇切,不由得老淚縱橫、哽咽著叩下頭去:「謝主子天恩浩蕩。」

  在座的熊賜履是主和派,他並不贊成征服台灣,不過他倒不是像有些人那樣認為台灣是可有可無之地。他是覺得國家連年征戰,應該有個休養生息的時間,再加上李光地咄咄逼人,仗著索額圖勢力,處處拿大帽子壓人,這才擰上了勁兒。此刻,聽了康熙的話,見施琅如此動情,心裡一熱也淌出淚來,正要說話,卻聽明珠道:「皇上不可為此區區小事傷神,往後六部的人若仍不肯出力,只管找奴才好了。好在索額圖也不是什麼大病,他一回來,有些人就老實了。」

  康熙的臉色突然變得神情冷峻,凜不可犯:「征服台灣的事是朕親自定下的國策。今日叫你進來,就是要你知道,你身後不是什麼李光地、索額圖,乃是朕為你做主。大臣們中或許有不贊成的,朕並不怪罪。大家都是為江山社稷,何必叫人都立了仗馬一樣,噤若寒蟬呢?朕能容下不同心的人,卻不能容下那些不肯出力者。傳旨:革掉戶部尚書鄭思齊,著伊桑阿署戶部尚書,崔雅烏進戶部侍郎——著李光地兼協辦大學士,統籌施琅部在京事務,要人給人,要錢給錢,要餉供餉!」

  聽了這話,施琅臉上不禁放出光彩,和明珠、熊賜履「撲通」一聲跪下,高聲應道:「奴才等領旨!」

  「……至於士氣嘛,湖河水戰與海戰畢竟不同,誰沒有父母妻子,狂洋巨瀾中叫人去出生入死,就得有個章法。施琅,你回去之後擬個條陳,凡因渡海作戰陣亡,傷殘者一律從優撫恤,要從優一倍。凡陣亡將士遺骨,能帶回的帶回,實在沒法子帶回的,列出清單全部進朕御覽,勒石駐名!要讓將士們知道,為國盡忠,死有名、生有利,朕不信士氣鼓不起來!」

  施琅一躍而起,聲如洪鐘般說道,「皇上,臣請撤回停練水軍的折子!」

  「哦?好哇!你坐下,聽朕說。朕知道你,你少習儒術,讀書不成,改學擊劍,遂成為一代良將。鄭成功父子加害於你,並非因你有扛鼎之力,實是害怕你智謀過人!像你這樣的人他不敢用,足見他氣量狹小,不成氣候——朕不顧慮你不能克服台灣,但朕實也有心憂之處,你知道嗎?」

  施琅睜大了眼,不解地望著康熙。熊賜履、明珠和高士奇也不由地交換了一下神色。

  「唉!這件事現在說似乎早了一點,但你聽一聽,多想想也有好處。台灣地處海隅,與內陸遠隔百里海洋,民情不熟,吏治最難。鄭成功部下有的與你有恩,有的和你有仇,恩怨連結、情勢紛雜。若一戰全殲,自不必說;他們若肯歸降,朕送八個字給你——」施琅忙跪下叩道:「臣恭聆聖諭!」康熙目中燦然生光,走近施琅一步,一字一句說道:「只可報恩,不可報仇!」

  施琅倒抽了一口冷氣,略一頓,說道:「臣明白——只可報恩,不可報仇——臣當以國家一統大業為重,絕不挾私報怨!」

  「好!這才是真丈夫,社稷臣!你放心去做,不要怕小人害你,不要有後顧之憂。朕再助你一臂之力,福建總督姚啟聖不是你的八拜之交嗎?朕命他到軍中參贊軍機,他所屬一萬水軍也撥給你統領。我們君臣同心,利可斷金,何愁大事不成?」

  施琅激動不已,叩頭謝恩,辭了出去。康熙這才轉臉笑著問高士奇:「你的差使辦得如何?」

  高士奇舔了一下嘴唇,說道:「眼下看來,慧真大師的病一時半刻是不要緊的。」武丹在旁笑道:「聖上,高士奇未免太謙遜,奴才這回真服他了,真是神仙手段!竟一味藥不用,像說因緣兒一般,一會兒就把個半死不活的慧真大師說得當場坐起,臉色泛紅!」

  「不,皇上,大師她沒有幾年好活的了!她得的乃是燈干油盡之症,世間身病皆可用藥來治,心病卻只能心醫。臣盡所學使其恢復信心、勉進飲食。她若肯依臣囑時,尚可延五年之壽,過此臣不敢妄言!」

  康熙的神氣變得莊重而又悲憫,雙眼眺望著殿外,喃喃說道:「難道回天乏術嗎?」

  「是……奴才只能做到這一步,讓慧真大師無疾而終,去得安詳一點……」

  明珠站在一旁,突然感到一陣內疚,他是這件冤孽公案的罪魁禍首。如今真正的結果出來了,他看了高士奇一眼,慚愧地低下了頭。熊賜履已是白髮蒼蒼的老人,想起當年共同度過的艱難日子,舊事歷歷宛然在目,也禁不住潸然淚下。

  康熙長歎一聲,突然喊道:「李德全!」

  「扎,奴才在!」

  「傳旨內務府,為慧真大師備轎一乘。無論是五城內外,御苑禁地、京師直隸,她願去哪裡,願意什麼時候出遊都成,不必再來請旨!」

  「扎!」

  康熙頹然地坐了,扳著手指暗暗算著日子:「蘇麻喇姑素來有志到金陵一遊,若能活到朕南巡時就好了!唉,要南巡就要走運河,不知靳輔他們什麼時候才能把運河修好……」

  光陰如箭,日月如梭,轉眼之間,靳輔他們在河工上,已經度過了三年。這三年裡,戶部每年照撥二百五十萬兩銀子,沒敢剋扣,也沒敢誤事。靳輔他們呢,也是絞盡了腦汁,操碎了心,跑斷了腿,勘察、測繪、計算,千方百計地把錢用在鋼口刀刃上。每隔十天,他就要向康熙直接遞上一本奏表,把河工進度,以及當地的水情雨情,百姓疾苦等等,一一奏明。康熙的旨意呢,也不經部院轉達,而是飛馬直送清江河督署。這樣一來,上下直通,君臣合力,效率自然平添了三分。

  靳輔把河督署遷往清江,算是做對了。原來的河督府在濟寧,守著那位山東巡撫於成龍,於成龍自以為自己深通水利,所以事事過問,處處掣肘,幹好了他有功勞,幹不好,他參你一下。偏偏這位於成龍,是個有名的大清官,領著宮保銜,官大名聲也大,說出話來,附言的人也就多,河工上的人,怎麼幹也是沒理。現在,河督署遷到清江,不在老於成龍眼皮子底下,事情就好辦得多了。

  可是,靳輔他們也並非沒有煩惱。就拿這運河、黃河、淮河三江合流的清江來說吧,決口堵上了,新堤修好了,皇上下令,讓在堤上栽樹護堤。依陳潢的意見,堤上宜栽種灌木和草,不宜栽種大樹,以免汛期來時,風大雨猛,反倒動搖了河堤。可是,這意見,地方官就不聽,因為灌木野草不值錢,沒人願去挖來賣給河工上。幾次和清江縣交涉,都毫無結果。

  今天,靳輔帶著陳潢和封志仁,來到新修的大堤上。靳輔看著一眼望不到頭的大堤和滔滔的河水,心事沉重他說:「二位,新任清江道台已經上任了,你們知道他是誰嗎?」

  封志仁半開玩笑他說:「不管他是誰,總不會是於成龍吧?」

  「哈哈,讓你說對了,正是於成龍。不過,不是那個山東巡撫,卻是他的本家堂弟,也叫於成龍。這小於成龍不但作風正派,風骨與老於成龍一樣,連脾氣都像是從一個模子裡倒出來。唉!但願今年秋汛小點,這裡不再決口,這樣,我們和小於成龍就能相安無事了。」

  陳潢跟在靳輔和封志仁身後一邊走著,一邊說:「可惜上游蕭家渡的減水壩還未完工,不然的話,秋汛就大點,總有辦法護住這段河堤的。嗯,我倒有個新想法,秋汛來時,在此扒開一個決口……」

  靳輔突然擊掌大笑:「妙,妙啊!前段咱們築堤挑土,這裡已成了窪地,黃水一灌,馬上就會淤平,那時可得萬餘頃良田!淤平後地勢增高,也有固堤之效,再修堤時挖方用土,也就容易了,真是一舉三得!」

  陳潢搖頭笑道:「中丞,還有最要緊的你沒想到呢。試想,這裡一開決口,黃河入運河的水勢必然減緩,漕運便不至於因秋汛而中斷,汛期漕運工程也能接著做——這邊呢,來年又有這麼多好田分給百姓,他於成龍再厲害,也得講理呀。他是清官,見此利民之舉,能不歡喜嗎?」

  「妙哉!一石數鳥!我說你這個陳天一呀,命中注定不能當官,你哪怕中個同進士呢,我靳輔必定舉薦你當下一任的治河總督!」

  陳潢看著巍巍壯觀的大堤,想想自己一生的坎坷遭遇,心事有些沉重:「唉!只要有利於國計民生,報君恩、固皇圖,吾心願已足。至於一己之榮祿,猶如腳下這黃土!」說著,一腳將一塊黃泥塊兒踢下了堤,看著它翻著個兒滾入水中。

  三人沿著河堤迤邐北去,遠遠便見黃河入運河的交口處,一個中年人背手站著,也在遙望黃河,似乎是在查勘水情。這個人,封志仁和陳潢沒見過,靳輔卻認識他,連忙緊走幾步,抱拳一揖,呵呵笑道:「哎喲,是成龍兄!怎麼,不認識我了?我是靳輔呀!——志仁、天一,這位便是新任清江道台於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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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真廉潔大令如百姓 好為難河督管地方

  靳輔帶著封志仁和陳潢視察河工,不料卻在大堤上巧遇新任的清江道台於成龍。於成龍!正是那個擅自借糧,賑濟災民的縣令。如今,他又從寧波升任道台,到了清江。陳潢打量著他,瘦骨伶仃的,穿一件灰土布長袍。外頭也沒套褂子,腳下一雙「踢死牛」的雙梁兒黑土布鞋上,沾滿了泥土。辮子和袍角被風撩起了老高,一副目中無人的冷峻的面孔,令人望而生畏。

  和靳輔略事寒暄,於成龍便開口問道:「靳大人,這個堤頂得住秋汛嗎?河道修得這麼窄,怕不行吧?前日下官捧讀皇上明發聖諭,命栽樹固堤。聖上高居九生,尚能詳慮至此。我們做外官的,身邊養著一群清客、幕僚,養尊處優,更須多加留意才是。啊,你說是嗎?」

  於成龍雖然口氣緩和,但這幾句話無一不是在教訓人。他不喜也不怒,嘴角微微向上翹,似乎隨時都在向對方表示自己的輕蔑。靳輔覺得眼前這個小於成龍,比起他哥老於成龍,更難打交道。見他這樣,他的自尊心像被刀子戳了一下,剛剛鼓起的歡快心情頓時蕩然無存。靳輔強按下心頭的不快,背著手看看天,又看看奔騰不息的黃河,格格一笑說道:「於觀察,這件事本督已有處置。觀察大人下車伊始,不問情由,怎麼知道我不遵皇命,又何以知我護不了這段大堤呢?」

  聽了靳輔這樣回答,於成龍彬彬有禮地打了一躬,也端起了官腔:「啊,靳大人,並非卑職斗膽過問河務。須知皇上既命卑職來守此郡,則此地百姓土地,一絲一縷、一粥一飯,其責皆在於我。河堤無樹加固,河道又如此狹窄,都違背了常理。秋汛一到,萬一決了口,恐怕大人與本道都難辭其咎啊!」

  封志仁見靳輔的臉漲得通紅,知道他要發作,忙笑道:「哎哎哎,二位大人其實是一樣心思。植樹護堤的事我們方纔還議論來著……」

  於成龍臉上毫無表情,冷冰冰地截斷了封志仁的話,「這位先生,請自重,我正與靳帥說話。」

  靳輔冷笑一聲說道:「哼哼,於大人,這位先生姓封,名志仁,乃是下宮的河務幕賓。此人櫛風沐雨,實心辦事,而且是朝廷五品命官,並不是那些徒務虛名。做官樣文章的愚儒、等閒之輩!說句話,又有什麼關係呢?」

  於成龍因哥哥大於成龍曾在河工上栽過觔斗,一向不服,見靳輔護短,越發來氣。但靳輔職位畢竟比他高,便壓著性子淡淡一笑:「哦?如此說來倒是學生孟浪了。果真如靳大人所說的那樣,倒是我清江百姓的福分了。卑職焉敢在大人這裡惹事生非?只因事關一郡生靈,不敢不問。靳大人明鑒,去年秋汛,又衝決這裡十幾個鄉,饑民的事至今尚未安頓好呢。」

  到底是文人心眼多。雖然於成龍只是輕描淡寫的說了這麼一句,靳輔便知道了他的心意。他這是先放一句話在這兒,今年再決口,我於成龍就可參劾你了。

  靳輔知道去年因集中財力人力搶修僧堤,黃河這邊時有決口,淹了清江縣十七個鄉。便耐著性子道:「看來,你於觀察對治水也不是外行。不過,這不是讀幾句子曰詩雲就說得清的事。就是大禹王當年治水,也用了九年的功夫。這九年之中,難道就沒有一處決口,沒有一處受災嗎?」

  話越說越擰,於成龍也針鋒相對:「哦?這麼看來,這裡要九年才得安寧?也好,九年十年是督帥的事,卑職既在此境,卻不能聽任洪水再氾濫九年!」

  「你說是我的事,錯了,這是關係黎民社稷的大事。」靳輔深知在這種人跟前,半點把柄也不能留,便一口就頂回來:

  「我並非以禹王自比——河務糜爛至此,總得一步一步收拾嘛!於觀察高瞻遠矚,我十分佩服。但你畢竟不在河工上,有些事不明真相。遠的不說,前年高郵清水潭、陸漫溝和江都大潭灣幾處決口,共三百餘丈;去年五月清水潭再次決口,興化城裡水深可以行舟!你不在,令堂大人就住這裡。你回去問問她老人家是我們不出實力呢,還是地方官怠誤了?哼,不要覺得只有你一人關心黎民疾苦,百姓遭難,著急的豈止是你我?皇上都急得數夜不眠!」靳輔越說越激動,話像開閘的水一瀉而出。他說著上前一把一個扯起陳潢和封志仁的手,伸給於成龍:

  「面前這二位就是你說的『清客』和養尊處優的人——封志仁不足四十,陳潢才二十九歲!你看他們像嗎?你再看看他們的手,是彈琴下棋的手嗎?」

  於成龍見靳輔如此激憤,驚得後退一步,這才認真打量了一下靳輔、陳潢和封志仁。封志仁看去像有六十歲,禿了頂,稀稀疏疏的花白頭髮攏在一起,還不足一個小指頭粗。陳潢的臉被河風吹得刀刻一般,滿是皺紋,古銅一樣黝黑,只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表明他尚在盛壯之年。

  於成龍臉色一沉,面前的情景不由得他不動容了。但,他血液中流動的本性帶來的傲氣很快就戰勝了一閃而過的溫存:「靳大人,河工勞苦卑職知道,但遠遠比不上我的百姓!國家用兵,三分之一財賦出於江浙,他們受的什麼罪?卑職到任才剛剛十天,我設的育嬰堂已撿到四十多個孩子。他們的爹娘若有一口糧食,也不至於拋棄親生骨肉!」說到這兒,於成龍停頓一下,雙眼閃爍著晶瑩淚光,舉手一揖,頭也不回地竟自走了。

  這於成龍不是個忠君愛民的清官嗎?他為什麼這麼彆扭,一上來就和靳輔鬧擰了呢?這事兒啊,說複雜也複雜,說簡單也很簡單。大小於成龍也好,靳輔、封志仁、陳潢也罷,都是清官,也都想替皇上把治河的事情辦好,造福萬民,造福後代。可是他們觀點不同,方法不同。如果套句現代詞彙,於成龍哥倆是保守派,而靳輔他們是改革派。於成龍主張要治河就要遵循古法,加寬河道,堵塞決口,恨不得一下子就把千年水患,根除乾淨。而靳輔呢,用的是陳潢的主張,採取的是新辦法,要束緊河道,加快黃水流速,沖沙沖淤,同時呢,加固河堤,修築減水壩,分洪截流。這樣一來,工期自然要延長。在北京面聖的時候,靳輔已經把這個想法稟奏給康熙皇上了。當時就說明,這第一期工程需要十年,康熙要求提前在七年內完工,現在才剛剛三年,工程進度還不到一半,誰能保證秋汛來時不決一個口子呢?可是於成龍是地方官,他的任務是保境安民。你河工上怎麼幹,那是你的事,在我管轄的地面上,不能再決口子。好嘛,治河觀點、方法不同,再加上這個「小本位」的思想,幹成龍能不和靳輔他們鬧擰嗎?對這一點靳輔早有估計,所以,在面聖奏陳的時候,才說出治河「功慢而謗速」的話。就是說,治河見效慢,而受到的攻擊卻會很快。這不,今天頭一回和小於成龍碰面,儘管於成龍官職比靳輔低,可是他打著為民做主的牌子,竟敢這樣的傲慢無禮,指手劃腳,品頭論足,橫加指責,處處威脅,全不把治河大員門的辛苦看在眼裡。靳輔身為一品大員,皇上信任的治河總督,三年來,苦心經營,辛酸備嘗,竟然落到如此下場,他能不義憤填膺、怒上心頭嗎?回到署裡,他一聲也不言語,挽袖磨墨便要拜寫奏折,參劾這個無禮的道台,卻被封志仁一把按住,說道:「督帥,使不得!」

  「什麼督帥,一個小小道台竟敢如此放肆無禮,這個治河總督真不是人當的!」靳輔嘴唇氣得發青,哆嗦著筆一摔,淋淋漓漓的墨汁甩了陳潢一身。恰在這時,總督府的僉事彭學仁進來稟事,臉上也著了一滴:「大人,您,您這是怎麼了?」陳在見靳輔沉著臉不答,便接口道:「啊,中丞大人和新來的於觀察嘔氣,要上本參劾……」

  彭學仁一聽是這事,忙說:「哎——大人,依我說這件事罷了吧,參不得的。」封志仁也勸道:「老彭說的對。於成龍雖說傲慢無禮,可他到底是個清官,咱們手下的民工又都是這一帶人,大人官聲本來不錯,這一參恐怕壞了自己名聲。」

  靳輔心中的火一竄一竄,大聲吼道:「他是清官,難道我是贓官?彭學仁,你以前在安徽做過縣官,天一和志仁更不必說,你們說,我靳輔貪贓嗎?我的幕僚裡頭有親戚嗎?哼,我為官二十年,家裡倒賠一萬兩銀子,他於成龍知道嗎?」

  「中丞息怒,以下官之見,於成龍正等著您參他,你不要上當!」

  「嗯?為什麼?」

  彭學仁是個老官吏,吃透了官場的內幕:「大人此時參他,皇上斷然不肯駁您的面子,自然是您一參他就倒。可是您說您是清官,這我們都信,但您出身豪門,如今您管著河工,花錢如流水似的,顯不出您的清,也沒人相信了。於成龍寒門書香,沾了這便宜,就清得名聲大!於成龍大夫人在清江三年,自種自吃,杜門謝客。於成龍的夫人已是誥命,穿的仍舊是布衣舊衫。有一次過節他的大公子買了一隻雞,當場被夫人責了二十大棍,要不是大夫人講情,還不饒呢!這個官要不來河工上攪和,實在也無可挑剔。這回如果您參倒了他,這裡百姓送他萬民傘,攀轅罷市都會有的,說不定還有人叩鬧上書替他鳴冤叫屈呢。上頭若是昏君,也許會不管不問,可主上如此聖明,豈肯讓您真的參倒了他?停不了半年又把他開復了。所以這樣的人你越參,他名聲越好,越參他陞官越快……」

  陳潢沒有官職,聽著這樣的陞官之道,有點新奇,便笑著說:「哦,學仁兄既然深得這陞官的奧妙,為什麼不學著做呢?」

  「唉!沒法學,家裡有二百頃地呀!」

  靳輔明白了,參奏彈劾都無濟於事。這個小於成龍不就是被葛禮參劾以後,三年內連升四級,當了道台的嗎?葛禮以國舅之尊尚且弄得灰頭土臉,自己何必步他的後塵?「唉!正人君子要是辦起壞事來,真比小人還要難斗啊!」

  彭學仁說:「大人你這話說得對了。於成龍雖然心性高傲,孤芳自賞,可是,卻愛民。咱們何不在這上頭打點主意和他化干戈為玉帛呢?」

  封志仁道:「對!依我之見,督帥忍了這口氣,咬牙周濟他十萬八萬,叫他拿去救濟百姓,兩下裡好,不比鬧彆扭強?」

  動用銀錢的事,歷來由陳潢管著。他站起身來撐著椅背想了想,「嗯,春荒難過也確實是個事兒——咱們不為他於成龍,還要為百姓呢。這樣,先拿五萬交給於成龍!」

  可是靳輔搖了搖頭:「嗯,眼下咱們手裡還有五十萬兩銀子,可這五十萬兩銀子誰敢挪動?你們也知道,咱們幹的這是可著腦袋做帽子的生意,現在還差著七萬哩,哪來五萬富餘?」

  陳潢一笑說道:「修清水潭長堤花二十萬足夠,原來想剩一點補貼到中河上,河工完時賞民工用的,如今也只好作罷了。」

  「天一,你不是說笑話兒吧?我在那兒看了也不下二十遍了,五十六萬少一兩你也辦不下來!」

  「中丞說得不錯,靠人工去修,五十萬確實緊巴。但我們治河的人不要只想到河害,還要想到河利。」陳潢說著起身走向設在東壁下的沙盤旁,手指清水潭一帶地勢說道:「這裡地處黃河下游,比河位低出兩丈三,若將黃河汛水引來,擁泥沙而築河堤——嗯,還是可以節餘一筆銀子嘛。」

  靳輔聽著,臉上漸漸露出了笑容:「嗯,好,好啊,陳天一,真有你的。有了這筆額外銀項,不但可以打發於成龍,連中河挖方不足的款項也都補上了。不過這事兒只能咱們知道,戶部那幫人,見銀子好似蒼蠅見血,少不得又要打我們的饑荒。就是於成龍,也要言明有借有還,不然倒像我們向他行賄似的,做了好事,還是不落好兒!」

  三人計劃已定,第二日清晨,由陳潢出面去見於成龍,陳在吃過早飯,只帶了一個隨從,騎馬來至清江城。連年水災使城內房屋倒塌,生意蕭條,百姓們衣衫襤褸,面有饑色。道台衙門設在城西一座廢了的神廟裡。於成龍到任之後,因嫌吃飯人多,把三班衙役裁掉了一大半,只請了個鄉下鴻儒在衙門裡幫辦文書,所以,偌大的院子空空落落,幾乎見不到人。陳潢邊走邊顧盼,心中暗自詫異:堂堂道台衙門為何以連肅靜迴避的牌子也一概不設?難道是我走錯了門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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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民主艱官衙駐破廟 吏治清譽贊傳鄉里

  陳潢來到於成龍的道台衙門,原來這衙門是在一座破廟裡。陳潢走近一看:蕭殺敗落,冷冷清清,還以為自己走錯了門呢。

  正在納悶,從二門裡走出來一個年輕的衙役,看見陳潢,連忙上前招呼:「喲,大爺是從哪來呀?」

  陳潢急忙把隨身帶的河督府公文遞了過去,衙役看過之後,滿臉賠笑:「噢,原來是從河督府來,快請,裡面請。」

  這衙役把他領到大殿耳房,端了一杯白開水送過來,笑道:「大爺,道台就要升堂問案,不能接客。請爺在這兒暫且等待,今天只有兩起案子,一會兒就完。」說著便撣撣椅子,請陳潢坐下。陳潢一邊就座,笑道:「久聞於觀察政簡訟平,果然不錯,一天只有兩起告狀的!」那衙役笑道:「是的,今天這兩件案子,第一件是告忤逆,是於老爺見縣裡斷的不公,調上來重審的;第二件卻是我們老爺自己撞見的。待會兒,你一瞧就明白了。——小的外頭還有差使,不便奉陪了。」說完便匆匆去了。

  陳潢一邊喝水,一邊打量這間耳房,看來這是於成龍的書房兼簽押房了。靠牆一溜兒是垛滿了書的書架,案頭也全是書和待批的文案。竹椅木桌,雖然簡樸卻是十分整潔。最顯眼的是東牆上掛的中堂畫,上面畫的不是山水。花鳥。蟲魚,卻是大白菜。還有一幅對聯:

  上聯是:官不可無此味

  下聯是:民不可有此色

  落款是:

  ——母於黃氏囑吾兒成龍

  這副對聯,字體娟秀柔韌,頗有大家風範。陳潢看了,不禁嘖嘖稱讚。於老大太教訓得好,當了官,不能每日雞鴨魚肉,而忘掉了青菜素食,更不能勒索百姓,使他們無衣無食,面帶菜色。嗯,看來,這位老太太教子甚嚴,果然名不虛傳。正在沉思,忽聽外面一聲高呼:

  「升堂嘍!」

  陳潢坐在耳房裡,門大開著,大堂上的情形看得一目瞭然。就是角度偏了一點,看不見居中高坐的於成龍,不過大堂上的一切動靜他都聽得清清楚楚。只聽於成龍吩咐一聲:

  「帶劉張氏等一干人犯上堂!」

  四個衙役高聲傳呼,大堂上立時氣氛緊張起來。四個人,腳步雜沓依次進來跪下。兩個老漢,都在五十歲上下。一個長得十分清秀的青年僕人,還有一個少年公子,很有點弱不禁風的模樣,哭喪著臉跪在角落——不用問,這一定是被控告的忤逆不孝兒子了。幾個人報了身份,哦,原來這兩個老頭兒,一個是他的伯父,一個是舅父。陳潢一陣詫異,既然是母親告兒子忤逆不孝,為何不見那做母親的劉張氏出庭呢?就在這時,只聽驚堂木啪的一響,於成龍開審了。

  「劉標,是你代替你家夫人控告兒子劉印青忤逆不孝的嗎?」

  他的問話,說得十分和藹,與昨天在大堤上那個傲氣十足、咄咄逼人的於成龍,簡直是判若兩人。

  年輕僕人聽見堂上問話,連忙回答:「是,小人是劉家的僕人劉標。」

  「哦,好,好,好,你年紀輕輕,卻懂得忠心事主,替你家老夫人告狀。」

  「嘿嘿,回太爺,小人雖不曾讀書,也知道食人之祿,就應當忠人之事,這是為僕之道。小人在清江多年,縣城裡的街坊都知道小的是好人。」

  「嗯,那好吧,你就將這劉印青如何忤逆不孝的事,向本官講說一遍!」

  劉標又叩了頭,便滔滔不絕地說起來:這少年公子如何放著書不讀,終日遊蕩。半月前主母因他不去學堂,偶然說了幾句,少主子竟跳腳大罵,頭觸主母撲倒在地。主母無力管教,只得命小人告發。縣裡判了個出籍另居,求道台明鑒,維持縣裡原判。

  什麼是出籍呢,套句現代話來說,就是「開除家籍」。兒子不孝順,惹惱了父母,告到官府,嚴重的,屢教不改的,就制他個「出籍」,就如現代人登報聲明脫離父子母子關係。

  那劉標口齒十分伶俐,一邊說一邊比劃,時而攢眉痛心,時而搖頭歎息,說得滿堂人都怔了。陳潢在耳房裡,偷眼看那被告的少年公子,卻是面白如紙,渾身發抖,低著頭,用手指狠命摳著磚縫兒。

  於成龍在上邊又發話了:「劉印青,劉標告你忤逆不孝種種情事,可都屬實嗎?」

  劉印青抬起頭,乞憐的目光向上看看,嘴唇動了一下,深深伏下身子,哽咽道:「是……實。小人實在無話可說,但求師尊不要將學生出籍……」

  於成龍一聽這話,便霹靂火閃似的發作了:「嗯?!王法無親,你曉得嗎?你身為童生,聖賢之書你讀過,本道講學你聽過,平日本道看你品學尚好,殊不知你在家竟無法無天!為何不尊寡母,犯上不孝——來啊!」

  「扎!」

  衙役轟雷般答應一聲,劉印青已抖成一團,顫聲乞求:「道……道台,老師,您……」

  「饒你不得!」於成龍斷喝一聲,震得滿堂亂顫,可是他光打雷不下雨,卻沒有立即扔下火籤。只聽他呵呵一笑對劉標道,「劉標,你是忠於主人的僕人,又是好人,還懂得『食人之祿忠人之事』。真是個好綱紀、好長隨——既如此,理當代你家少主人受刑杖!」

  這急轉直下的判決驚得滿堂人瞠目結舌愕然相顧。不但劉標面如土色,連在耳房裡瞧熱鬧的陳潢,也不免吃驚。

  於成龍大喊一聲:「愣著幹什麼?重打四十大板!」「光啷」一聲,四根火籤兒已是摜了下來。

  衙役們又驚異又好笑,答應一聲,架著驚慌四顧的劉標,拖至堂口按倒在地,一陣辟辟啪啪板子聲,打得劉標殺豬般嚎叫。打完了,又拖進來跪下。於成龍又叫一聲:「劉德良,你可是劉印青的伯父?」

  「小老兒……是。」

  「劉印青對母親不孝已非一日。他生父亡故,你做伯父的便有訓教不嚴之罪。本道要責你四十大板!」

  劉德良嚇得渾身篩糠:「大大大……人!」

  「哎,你怕什麼?有忠心的奴僕在嘛,還能叫主子受苦?——來!把劉標拉下去,再打四十大板!」

  到此時,於成龍的心思,陳潢才算看清了。可是,他這種斷案的辦法不但自己沒見過,連聽也沒聽過,幾乎失聲笑出來。

  外邊又是一陣打板子的聲音傳來,那劉標已是招架不住,只是哭著喊著,哀告著。

  等打完了拖上來時,劉標已經面無人色,鮮紅的血跡濕透了衣服,倒在地下呻吟。卻聽於成龍又笑道:「張春明,你身為舅舅,外甥不孝,你也有訓誨不明之責,也須得責你三十大板!」不等張春明答話,簽兒已扔下來,「休要驚慌,還是劉標替你挨打。」

  劉標臉色死灰一樣難看,頭上大汗淋漓,爬在地下搗蒜般磕頭:「大……大老爺超生,小人實實受不住了!」

  「哼——這是哪裡的話!你要當『好人』,焉有不做到底之理?傳出去,人家倒要說本道不肯成全你了!」接著腔調一變,咬著牙迸出一個字來:「打!」

  這一次劉標已經無力哭叫,開始還能哼兩聲,後來連呻吟聲也發不出來了。滿堂寂靜,只聽堂外一板又一板打在劉標身上,發出「噗噗」的響聲,聽得陳潢毛骨悚然。三次共打一百一十大板。劉標再被拖上來時,直挺挺地趴在地下,氣若游絲般說道:「求,求大,大人……」

  「按大清律三百十二款,劉印青本身應受四十杖,重枷三日。劉標自願代主子挨打,情殊可嘉。不過,你家少主人還有三天重枷之苦,也一發由你承擔了吧——此案了結,劉德良將逆子劉印青帶回家中,嚴加管教,所擬出籍不准!」

  不足半個時辰,全案已經斷完,陳潢舒了一口氣,將杯子放下,手心裡已全是冷汗。接著又看第二案。

  人帶上來了,一個是武秀才,昂首闊步走在前邊。陳潢一看後邊跟的那個人,不免大吃一驚,原來竟是河工上趕驢送茶的「黃苦瓜」。黃老漢這個人,為人最是忠厚,吃死虧也不會與人拌嘴,怎麼會冒犯了這位衣著華貴的秀才?陳潢正自詫異擔心,二人已報了名字。那個秀才叫葉振秋。「案情」呢,很簡單,老黃頭清晨起來在廁所挑糞,出來時不防撞上正要進茅房的葉振秋,弄污了他的衣裳。

  於成龍手撫幾案,朗聲說道:「你們的情形本道親眼見了,這事極明白,錯在『黃苦瓜』。」

  「黃苦瓜」嚇得渾身直抖,磕著頭結結巴巴說道:「大老爺在上,小老兒雙眼昏花,實在不是故意的,求大老爺開恩。」

  「哦,你不要再說了,這件事本來稀鬆平常,不告亦可。但葉秀才不能容你,我就是可憐你亦無可奈何呀。說吧,你是願打還是願罰?」

  「打……怎樣?罰……怎樣?」

  「打,二十小板,罰呢?磕一百個頭賠罪,由你挑。葉振秋,你可願意?」

  「哦,哦,既是道台大人斷了,就便宜他這一回!」

  「『黃苦瓜』,你想好了沒有?」

  「小人老了,還要養家,挨不得打……小人……認罰。」

  「那好,搬一張椅子,請葉秀才坐了受禮!」

  葉振秋大咧咧地坐了,黃老漢顫巍巍地跪在一旁一個一個地叩頭。看著這情景,陳潢心裡突然一陣難過。他想起這老漢步履蹣跚地到工地去送水,每次見了陳潢,都用粗糙得像樹皮一樣的手捧過大碗請他喝,如今老漢當眾受辱,自己身為座上客,卻連句討情話也不敢說!唉,慚愧呀!

  磕到第七十個頭時,於成龍突然倒吸了一口冷氣,說道:「哎,慢著!本道方才少問了一句,葉振秋,你是文秀才呢,還是武秀才?」

  葉振秋忙起身回答:「回大人話,學生是武秀才。」

  「哎呀,我竟有失計較了!給文秀才賠禮應該叩頭一百,武秀才嘛,叩五十便足數了。『黃苦瓜』,別磕了,你起來,你已經磕過了數!」

  葉振秋很覺掃興,懶懶向上一揖,不情願地說道:「學生告辭了。」

  「什麼?告辭?你就這麼走不行啊?」

  葉振秋莫名其妙地看著據案穩座的於成龍,問道:「觀察老爺還有何吩咐?」

  「沒什麼吩咐。欠債還債,欠頭還頭。你欠這『黃苦瓜』二十個響頭,如何料理?」

  於成龍此言既出,滿堂衙役面面相覷。陳潢也瞪大了眼:這種事還有個「如何料理」的?葉秀才先是一愣,突然醒悟過來,臉騰的紅了,脖子上青筋暴起,霍霍亂跳,挺著胸脯問道:「依著老爺的意思,難道要我這個黌門秀才給這個臭挑糞的磕頭?」

  「哎,這算你說對了。你給他磕還二十個頭,各自完事。我還有客人等著辦事呢!」

  這秀才是武的,一上火便罵上了:「奶奶的,你好大的膽子!也不打聽打聽大爺我是什麼根底!告訴你,我姐夫是葛制台——」

  於成龍勃然大怒,「啪」的將案一拍,抓起火籤便扔了下去:「放肆!本道先革了你秀才,再治你咆哮公堂辱罵長官之罪。二十個頭你一定得還!」

  葉振秋撇嘴兒一笑,揚著臉看了看瘦骨鱗峋的於成龍,冷笑一聲:「大爺我要是不呢?」

  「哼哼!莫說你是葛禮的外房小舅子,便是王子龍孫,爺也敢依律究治,來,先與我掌嘴二十!」

  「扎!」衙役們答應一聲惡虎般撲了過來。葉秀才猝不及防,早被死死綁住按跪在地,就地摘了纓帽,沒頭沒臉打了二十個耳光。葉秀才的臉頓時脹得像紫茄子一般,鮮血順著嘴角往下淌。打完,衙役們按著腦袋讓他給「黃苦瓜」磕了二十個響頭。

  陳潢在旁看了不足一個時辰,只覺迷離恍惚,目眩神移。正自發呆,案子了結,於成龍神氣閒適地來到耳房,向陳潢點頭微笑:「陳先生,於某公務在身,讓客人獨自枯坐,失禮了!」

  陳潢忙起身一揖,「哪裡!觀察大人審斷案件如此明快,令人欽佩!陳潢文弱書生,在此聽得驚心動魄呀!啊?哈……」

  於成龍的臉上泛過一絲不易覺察的笑容——看來他並不厭惡這種真心實意的捧場。陳潢見他臉色和善,便順勢攀談:「於大人,第二案學生領教了。只第一案大人斷得古怪,處分也似乎狠了一點。」

  「狠了?哈哈,他劉標三天不死,我再枷他三天!這樣滅倫欺主的奴才,豈能放他回去?」

  「啊?大人此話怎講?」

  「唉!此案的底細堂上難以明言。劉標這奴才與主母私通已是三年,只嫌劉印青礙眼,便把劉印青給告了。劉印青這孩子是個孝子,不肯把母親的醜事張揚出去。要不是看他的面子,我全給他們翻騰出來,叫他們姦夫淫婦一併死在清江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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