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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二月河] 康熙大帝 第三卷 玉宇呈祥《全文完》

[二月河] 康熙大帝 第三卷 玉宇呈祥《全文完》

第三卷 玉宇呈祥

一 河堤決洪濤逞淫威 百姓苦縣令樹剛風

  康熙十六年的秋天,連綿淫雨漫天飄落,老天爺像發了瘋似的,一個勁兒地下雨。黃河、淮河水位猛漲,有幾十處已經決了口子。大運河以及黃、淮支流,都改變了舊日的模樣,渾濁的河水怒吼著,咆哮著,呼嘯而來,奔騰而去,捲著泥沙,衝擊河岸,打著令人心驚膽寒的漩渦。站在高處,放眼四望,只見水霧蒸騰,濁浪排空,到處是一片汪洋。

  就在黃河、淮河和大運河三河交界的地方,有一個小小的清江縣城,因為地處水陸交通要地,朝廷在這裡設了糧道。鹽道,連接南北大運河潛運的船隻,都要在這裡打尖,上稅。這個小縣城本來只有一萬多人口,現在大水漫堤,禍從天降,四鄉八寨的難民,紛紛擁進城裡,幾天之內人口猛增至十幾萬人。大街小巷,廟宇寺觀,城牆根屋簷下,到處搭起了簡易的窩棚,堆放著濕淋淋的行李,擠滿了面黃饑瘦的難民。店舖關門,糧價飛漲,平日只要一個大子兒的燒餅,如今得花一兩銀子才能買到。

  清江縣的知縣姓于,名成龍,年方三十多歲,在這裡當縣令已經兩年了。他為政清廉,很受百姓們的愛戴。說來也巧,他有個本家的堂兄,也叫於成龍,現任山東巡撫,剛正不阿,名聲遠震。人們習慣地稱哥哥為大於成龍,稱他這個弟弟呢,為小於成龍。小於成龍自幼喪父,由母親於方氏撫養成人,他決心秉承母訓,也要做一個像堂兄那樣的清官。可是,他哪裡知道,做清官並不容易。去年,皇上的舅舅,江南總督葛禮做壽,別的官員送金送銀獻禮祝壽,可他呢,卻只送去了一雙黑布鞋。這下子惹惱了那位總督大人,找個碴兒參了他一本,把個縣令給革職了。如今新任的縣令雖然沒來,可是葛禮派的摘印官梁守義卻已來到了清江。不過,這梁守義滑得很。他一看,清江縣正被大水圍困,吉凶難保,如果即刻摘了於成龍的印,他就得為治水保民擔風險。所以,他人來了,卻沒急著摘印。他不摘,於成龍就沒法交差,就得繼續管事。

  此刻,於成龍攙著年過五旬的老母親,站在城門的箭樓上。他望著城外的大水,和身邊幾十個滿身泥漿的衙役,單薄的衣衫,抵擋不住陰雨中的瑟瑟秋風,他們娘倆心事沉重,不禁打了個寒顫。於方氏看著兒子說:「看這天,一時半刻恐怕還晴不了吧?城裡聚著十幾萬人又凍又餓,怎麼消受得了?兒是這地方的父母官,得趕緊打主意啊!」

  聽了母親的話,於成龍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唉,娘說得很對,孩兒我也正為這事兒犯愁呢。這清江縣是朝廷的屯糧之地,可糧庫不歸我管哪。不說摘印官現在就住在那裡,單是職守糧庫的道台韓春和守備郭真,官都比孩兒大,管好幾個縣呢。他們守著糧山米垛,卻看著全城百姓挨餓不管不問!今早,我已派人去請他們來商量放糧的事兒了。娘您老放心,會有辦法的。」

  於成龍說罷,把母親攙到裡間休息。出來又叫上幾個衙役準備到糧庫去。剛剛出來,卻見梁守義和郭真。韓春三個人帶著幾個師爺來了。韓春因是道台,職位最高,兼統文武,所以走在前頭,遠遠看見於成龍站在上頭,忙拱手寒暄道:「成龍兄,辛苦辛苦!唉呀呀,幾天不見瘦得這樣兒了,缺什麼東西找我嘛!」

  於成龍行了禮,一邊將他們讓進箭樓大廳中,坐在石條凳上,一邊說道:「韓觀察,梁大人,郭大人,卑職今早差家人於祿至府呈遞稟帖,想必已經展讀了?」

  聽了於成龍的話,三人對視一下,韓春笑容可掬地說道:「大札已經拜讀,先生拳拳愛民之心兄弟已是瞭然於胸。不過開倉救災,事非尋常啊……呵呵,老兄在這裡已是兩年有餘,啊,這個規矩還不懂嗎?兄弟愛莫能助啊!」

  梁守義聽了接過話笑道:「就是這個話。這幾日我們幾個公餘閒論,提及老兄,都是讚不絕口。清江城這次安然度過洪汛,水總算沒進城,全仗老兄領著人日夜防護,成龍兄這就是你的大功一件。不瞞你說,此次兄弟是葛憲台派來摘印的。不過,兄弟就做主先不摘了,回去稟知憲台大人,說不定恐怕還得重加保奏呢!」

  聽完這話,於成龍沉思了一會兒,冷冷說道:「梁大人過獎。我本蕭然書生來,也願蕭然書生去。梁大人既然未收印,兄弟此時仍是一城守牧。朝廷備糧原為百姓,幾位大人都曉得,三日來城裡已餓死七十餘人。萬一激起民變,城內無兵,城外無援,請問誰承擔責任,又如何善後?」

  郭真是糧庫守備,聽了於成龍的話,不安地說道:「我們到這裡拜會您,也正為這事。城裡百姓已經在商議聚眾搶糧。不瞞老兄,昨日糧庫門口已打死了三個鬧事刁民……」

  於成龍冷笑了一聲:「咦,既然老百姓鬧事,來一個打死一個,來兩個打殺一雙,何等爽快!他們既然鬧事到庫裡,正是閣下該管,兄弟有什麼法子?」

  郭真是武莽出身,哪裡聽得出於成龍話中有話,乾笑一聲說道:「那是,那是。若是萬人起哄,兄弟也是鞭長莫及,何況守庫兵士都是本地人,要緊的時候,都不願下手,真叫人沒辦法。」

  梁守義接住話茬兒皺皺眉頭:「所以我們來,就是想借重你於老兄的威望。這些日子我已看出,老兄雖遭了事;但仍是眾望所歸,此地百姓肯聽你的。由你老兄出面曉諭一下,彈壓一下,我想定會收效。過了災日,朝廷難道不來賑濟?——也就是十幾日的光景嗎。」

  裡屋的於方氏聽到這兒,實在忍不住了,拄著枴杖幾步出來,站在門口,滿頭白髮巍巍顫顫,朗聲說道:「十幾日光景?你說得輕巧呀。你知道十幾日斷糧會有什麼後果嗎?那是上千條人命!」

  眾人正議得不可開交,猛聽局外有人發話,都是一怔。聽了這話把梁守義嚇了一跳,回頭一看,是個窮老婆子,卻不認識。他斷喝一聲道:「你是誰?這是你說話的地方?你——」

  韓春卻認得這老婆子是於成龍的母親,忙止住了梁守義,說道:「這是於大人的高堂。……老太太,你有年紀的人了,好生歇著吧,我們不是正在商議辦法嗎?」

  於成氏哼了一聲,不但沒有退下,反而拉過一根條凳坐下,拄著枴杖略一沉思,侃侃言道:「女人不當過問政事,我自幼讀書豈不明白?但如今為民請命,也顧不得這個規矩。常說匹夫倡亂,一呼百應,古來教訓有多少?一旦激起民變,老婆子敢問誰來承擔?」

  老太太義正的言詞,從容的舉止,大家的風範,一下子使幾個人都呆住了。他們你看我我看你,不知說什麼好。

  過了好大一會兒,韓春方回過神來問道:「那,依老太太之見呢?」

  「如今情勢,只有開倉賑災,別無良策!」

  韓春冷笑一聲說道:「老太太您這話說得大輕巧了吧?不錯,糧食有,但既不是我的,也不是你兒子於成龍的,那是朝廷的皇糧,今年還欠一百萬石沒來得及運往直隸——」

  於方氏打斷了他的話接口說道:「那太好了,正好拿來解救燃眉之急。成龍,你打欠條,既然還有一百萬擔,那就借糧一百萬斤救濟災民,事過即還。」

  「是!」

  梁守義一聽嚇壞了,他一擺手:「慢!」格格一笑踱至於方氏面前,背著手躬身說道:「老太太,一百萬斤就是一萬石,按一石米五錢計算,值五千兩銀子呢。令公子於大人囊空如洗,嘻——這筆開銷,自何而來?守義倒要請教!」

  於方氏聽了哈哈大笑,說道:「虧你大人名叫『守義』!豈不聞義之所在,雖有害而不趨避?五千銀子我還得起,我也不信百姓將來不還錢——請出筆墨來,寫!」衙役們站在箭樓內外,早聽呆了。他們自己家裡也早已斷了糧,巴不得有這一聲,忙將於成龍的文房四寶端了出來。

  道台韓春職司所在,深知事關重大,怕擔不了這個責任,斷然說道:「不行!這糧食是軍餉,皇上有專旨調撥給施琅軍門練兵用的。動了一粒,在座諸公都有罪!」

  「好,說得好!看來你們這幾個的官命比幾萬百姓的性命還值錢呀?」

  糧庫守備郭真見話不投機,忙出來打圓場:「老大太,話不能這麼說,這忠孝二字,忠在前啊。我們都是皇上臣子,我們怎好違抗天命呢?」

  「你讀過聖賢之書嗎?孟子雲,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你明白嗎?」

  其實,於成龍早就想硬借糧了,只是知道這事兒關係重大,怕將來一旦問罪,連累了老娘。想不到母親竟比自己還來得硬挺,不由得一陣慚愧,立起身來到書案前,刷刷寫了幾行字,來至韓春面前,身子一躬雙手捧上,說道:「請大人簽批。」

  這仨人,本來是找於成龍要他彈壓饑民的,不防到這裡碰了這個硬釘子。於方氏一口一個聖人語錄,頂得三個人面面相覷,卻又無計可施。韓春早已不耐煩,見於成龍逼他簽字,鐵青了臉,打起官腔說道:「於成龍,莫非你要逼迫本官——我要是不簽呢?」

  於成龍拱了一下手說道:「大人,我奉聖命來守清江,如今內有十萬災民,外有洪水圍城,是非常時機,凡在城中的人俱是我的子民——連你諸位也在其中。城中富戶的存糧我早已借空,有囤積居奇者,即是為富不仁,本縣有責以國法治之!」

  話沒說完,三個人已個個氣得渾身發抖。梁守義「啪」的將案一擊,臉脹得豬肝似的吼道:「於成龍,你也太狂妄!我此時就摘你的印!」

  於成龍仰天大笑,「現在摘印,遲了一點,也早了一點!」說著站起身來:「說遲呢,你早該摘印了,你怕洪水潰城擔待責任;說早呢,既然沒摘,我就要管到底,等放完糧,自然會將印交給你。」

  韓春眼見眾衙役虎視眈眈站在門口,心下有點發怯,深悔今日出來竟連庫兵也沒帶幾個,哼了一聲站起身搓搓手說道:「郭真,守義,天不早了,不能在這兒閒磨牙了,咱們走!」說完三人面色陰沉沉地都站了起來。

  於成龍居中向後一坐,臉一仰吩咐道:「哼,你們走不了啦。來人,封門!」

  「扎!」

  幾十個衙役齊應一聲,就地打了個千兒,「光」的一聲將大門關了個嚴嚴實實,擺出平日審案的氣派,按雁行排成八字形立在於成龍兩邊。

  於成龍的面目毫無表情,不緊不慢地說道:「本城富戶韓春家有存糧。本縣為救一城百姓,索借大米一萬石。韓春,請簽字吧。」

  韓春氣得發昏,臉上變了顏色,只覺得心裡空空蕩蕩無所倚托,回頭看那兩人時,也都癡癡茫茫如在夢中,喝醉了酒似的搖搖晃晃……略一遲疑,眾衙役早炸雷般齊喝一聲:「快簽字,照打了!」韓春驚醒過來,激凌凌地打了個寒噤,左右看看俱是於成龍的衙役,個個手執半截黑半截紅的水火木棍,看樣子只要再一遲疑,立時就要動刑。自己身為朝廷四品命官,憑空屁股被打得稀爛,真要「萬古留名」的了。他咬了咬牙道:「大丈夫能屈能伸,我就簽字,看你如何逃脫聖上的三尺王法!」說著提筆向紙上疾書了幾個字,「啪」的一聲將手中毛筆一撅兩截扔在地下。

  於成龍拿起紙來吹了吹墨跡,「嗯,好!只要肯借糧,本縣不計較你咆哮公堂之罪。拿去,僱人將糧領至縣衙後面關帝廟,回來稟我,由我親自分發。」

  郭真原是武官,本想動武,可是一看不行,一來於成龍人多勢眾,二來於成龍畢竟是朝廷命官,如果一開打便佔不了全理,又見韓春簽了字,便道:「於成龍,字也簽了,糧也借了,你小子該放咱們走路了吧?」

  「不,不,不,還得委屈三位多坐一時,兄弟得把糧借到手才得放心。再說,兄弟我犯了這麼大王法,不日即有潑天大禍,你們怎忍心立時就去呢?」三人沒法子只好聽命於成龍擺佈了。

  當日夜裡於成龍忙了一晚沒有合眼,將運至關帝廟的一萬石大米分發災民,累了個腰酸腿疼。韓春他們三人也沒閒著,聯名具折彈劾於成龍。結果不到十天,總督府行文到了清江,令將已經革職的縣令於成龍拘押在衙門裡。當地紳民聽到這消息,民情沸騰,奔走相告。於是就有人出頭商議為於成龍寫了鳴冤叫屈的萬民折子,派人連夜送往京城。

二 追逃奴悍將鬧京師 忌玉器明皇施恩威

  清江縣百姓派人進京,要向皇上遞萬民折子,保奏縣令於成龍,與此同時,兩江總督葛禮彈劾於成龍的折子,也送往京城了。可是,這個折子因為不是急件,過了半個多月,方才輾轉周折,送進了索額圖的府中。

  當時封疆大吏都在北京聘有看折師爺,住在消息靈通的達官貴人家當清客。折子一到,師爺先拆看,根據北京的輿論情勢和朝廷意向,由師爺決定是否進呈皇上御覽。葛禮有兩個師爺是兄弟倆,弟叫陳錫嘉,哥哥叫陳鐵嘉,還有他們的老師汪銘道,都在上書房大臣索額圖府中。這陳氏共有兄弟五人,按金、銀、銅、鐵、錫排了下來。三個哥哥早已做了州縣官,只他二人沒選出來。索額圖便收了去,做了門上的清客,替他處理下面送來的奏折。錫嘉因前幾天有幾個老百姓撞景陽鐘,為於成龍鳴冤,看了葛禮送來的這份折子有點吃不準,便去與鐵嘉商議。

  「四哥,葛制軍要參於成龍,如今卻有人叩闕保奏於成龍。你看這折子要不要遞進去?」

  鐵嘉燃著火媒兒呼嚕嚕抽了一陣子煙,笑道:「五弟,我看能遞進去。於成龍這人向來驕妄自大,連咱們索相也不待見他。如今朝廷四面冒煙。八邊著火似的要糧,他芝麻大個官兒,竟敢擅動庫糧,那還不是找死啊?」陳錫嘉得了主意,將折子封進奏事匣子,蓋了印,專等索額圖回府再轉呈。眼看天已黃昏,仍舊不見索額圖回來,陳錫嘉不禁納悶,便叫過管家蔡代問道:「老爺今兒回來過了嗎?」蔡代賠笑道:「五爺,老爺沒回來,只叫人給汪老先生捎了個信兒,說去戶部議事,沒準還要進大內去呢!」陳錫嘉聽了,默默點了點頭,挾著匣子便坐了小轎直奔戶部衙門。

  天陰得重,也黑得早,因京師鬧糧荒,朝廷下令禁酒,各個店舖早就上了門板。街上一片昏暗,連燒餅。餛飩。豆腐腦這些賣小吃的也沒有,只有遠處幾家鮮果鋪子稀稀落落點著幾盞羊角燈,鬼火似的在風中搖曳,顯得十分淒涼。

  待到戶部衙門口時,天已起更了,陳錫嘉哈腰出轎。戶部門上的戈什哈都是熟人,一看陳錫嘉來了,忙走上前,迎了過來,說道:「五爺來得倒巧,方才索相還吩咐叫人回去取匣子呢!」陳錫嘉笑著點點頭,略一寒暄,正要進去,就在這時,便聽到遠處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要飯的女子滿臉污垢,慌亂地跑進來,幾步便竄上了戶部衙門的大門洞裡,「撲通」就是一跪,喘吁吁說道:「大爺們,救救我!後頭有人追……他們殺人……」眾人正發怔間,卻聽遠處有幾十個人吆喝著追過來,說的都是蒙古語,誰也聽不懂。門官情知有事,一邊張羅著請陳錫嘉進去,一邊將那女子護在身後,又叫人進去稟報。此刻十幾個蒙古人一色的絛紅長袍,狼皮帽子,偏袖統靴,趕到戶部衙門口,提著明晃晃的刀,指著那女子用蒙語叫罵一陣子,要衝過來捉拿。

  門官火了:「你們是哪裡來的,這樣撒野,難道沒有王法了嗎?」

  一個蒙古漢子提著刀過來,一臉橫肉紋絲不動,凶狠地瞪了門官一眼,說:「我叫多爾濟!那個女的是喀爾喀部的逃奴!喀爾喀土謝圖汗與我西蒙古為敵,趁我出擊漠北,擾我後方,搶我牛羊,斷我糧草,被我博碩克圖汗天兵消滅。今天,我們使臣格隆在一家飯鋪發現了她,命令我來捉拿。你為什麼要庇護她?」

  門官這才明瞭,哦,原來是在附近驛館裡住的准葛爾部蒙古人。他們奉了葛爾丹的命令進京上貢,一下子來了兩千多人,天天生事,今天竟鬧到戶部衙門口。「哼,我不管你什麼博碩什麼汗,這裡是天朝司空衙門!你們鬧到這裡來,就有罪!何況這女子告你們殺人,事體不明——來人!把他們扣起來,聽候發落,一個也不要放走了!」

  多爾濟格格獰笑一聲,說道:「看來長官要緝拿兇手?告訴你,那個漢狗子飯鋪老闆,放走了這個逃奴,我已經殺掉了他!不知長官怎樣處置?」

  「與我拿下!」門官一聽大叫一聲「扎!」門洞裡的戈什哈早就聽得不耐煩了,聽到這一聲兒,一湧而出,就要動手捉人。

  多爾濟毫不畏懼,也不言語,一步搶上去,老鷹捉小雞似的一把將門官提過來,用刀比著脖子道:「這位長官,叫他們回去,不然我一刀宰了你!」

  門官哪裡經過這樣陣勢,堂堂吏部衙門的門官老爺,是有品秩的朝廷命官,平日裡作威作福,沒人敢惹,今個竟被人當眾要挾,要是服了軟,以後怎麼做人?因將身子一挺,衝著身後的戈什哈們大叫:「都是吃才嗎!他們才幾個人?拿……」話音未落,多爾濟大刀揮向門官,頭已滾落在地……

  這下幾十個戈什哈不敢怠慢,有的堵路,有的報信,下余的一湧而上來拿人,大鑼敲得震天作響。附近的刑部衙門聽見都知道是出了事,一齊出動,吆喝著將吏部衙門封了。這十來個蒙古人雖悍勇過人,終究逞強逞錯了地方,加上寡不敵眾,不大一會,被捆了個結結實實。

  門口的事,索額圖早聽陳錫嘉說了。他正在和太子太傅、上書房大臣熊賜履、戶部尚書多濟商議調糧的事,原不想理會,沒有想到事情大了,而且不能不管了。可是索額圖因摸不清康熙對葛爾丹的態度,便看著熊賜履道:「東園公,你看怎麼辦?皇上還沒有召見他們,所以他們就來鬧事,沒想到今天竟鬧到戶部衙門來了。」

  熊賜履道學大家,氣字軒昂,聽了門上人的稟報,將火媒兒插進竹筒,皺了皺眉頭說:「哼,一個西域的跳樑小丑,竟敢在京師重地逞兇。多濟你出去看看,問問那個逃奴是怎麼回事。將鬧事的蒙古人,一體交理藩院,會同刑部審理,依律治罪!」

  出去的人一會兒就回來了,說道:「回二位中堂話:那個蒙古女子不是尋常人,乃是喀爾喀蒙古土謝圖汗的獨生女兒寶日龍梅格格,漢名叫阿秀。這次她是進京叩闕請旨進擊葛爾丹的。她要飯時,不防被葛爾丹使臣格隆認了出來,才惹出這檔子事兒。部裡不敢作主,請二位中堂定奪。」

  索額圖站起身來,掏出懷表看了看,「多濟,你派人去請議政王傑書。我們遞牌子進大內去!戌初剛過,還來得及,這事得請皇上欽定!」說罷二人抱了奏事匣子起身匆匆忙忙走了。

  戌時正牌,正是宮門上鎖的時候,蘇拉太監手提燈籠,滿院巡視,邊走邊吆呼著:「——下錢糧喲,小心——燈火喲——」在這個時候,熊賜履和索額圖遞牌子來見皇上,不但康熙驚異,連在上書房值夜的明珠也不知出了什麼事,急忙提了一盞燈籠趕往乾清宮來見康熙。

  乾清宮大殿西暖閣的炕上、幾案下。貼金大櫃頂上,文書、戰報、各地的睛雨表堆得像一座一座的小丘。康熙正抱著六歲的太子胤初,教他認字。一時,由傑書領銜,明珠、索額圖和熊賜履依次進來。

  康熙笑著問道:「這個時候遞牌子,朕想不出有什麼要緊事。莫不是奏事匣子沒遞進來,怕朕責罰?」

  熊賜履先將方纔與索額圖、多濟商議的調糧辦法,一一奏明,然後才緩緩奏道:「臣等夤夜驚動聖駕,倒不為這些事。為的是一件殺人命案,請皇上聖裁!」於是便將方纔戶部部院門口的事一五一十,詳細奏明瞭康熙。

  康熙一直緊蹙眉頭聽著,叫人把昏昏欲睡的太子抱去了,方道:「你們進來得對。這件事朕想著應分兩層兒來瞧:一層,朝廷眼下無力管到西邊的事,不能和葛爾丹翻臉。格隆進京帶兩千人,這本來就是沒王法。朕不治他的罪,也不見他,就是在想著兩全之策。對葛爾丹這人,朕暫不想招惹。二層,他們在京師殺人,這得治罪。殺人抵命,何況還殺了個朝廷命官!朝廷若是寬容,他們就會越發上頭上臉,往後還不知鬧成什麼樣子!」

  傑書賠笑道:「主子說的極是。不過現在雲南戰事未畢,不宜再開戰端。他殺人鬧事,為的就是逼著主子見他,承認葛爾丹的汗位。前些日子格隆剛進京,理藩院咨問六部,沒有一個人主張開罪葛爾丹。奴才想著,既不能開罪,何妨就做個人情,把那個王女格格還他,殺人之事暫不追究,他不就沒了借口嗎……」

  熊賜履聽了這話,心裡很不以為然,漲紅了臉冷笑一聲道:「聖上,外藩使臣覲見天朝,哪有這麼沒規矩的?朝廷又不是打不過他,是眼下分不開身整治!六部官員說這樣軟的話,實在不成體統!」

  明珠在康熙眼前一向是打順風旗的,出班奏道:「以臣之見,這事得辦得不柔不剛,恰到火候才行。他既已經稱汗,不過想著叫朝廷認可。奴才想著,不如借這件案子召見格隆,一邊好言撫慰,一邊嚴加訓斥,將殺人犯明正典刑,這樣豈不面面俱到?」

  索額圖看了明珠一眼,冷冰冰問道:「那個王女呢?格隆覲見時,如果提出:『我們索要部落的仇人,你們為什麼袒護?』怎麼辦?」

  這事真不好辦,是個沒法處置的難題。格隆在京有兩千人,那位王女留在京城,不定什麼時候又會被發現。既要撫慰葛爾丹,就不能授人以柄。康熙早就接到密奏,說土謝圖王女流落中原。他曾密諭各地方留心訪查,不料這位王女卻近在咫尺。康熙想讓她住進宮來,又覺著不妥當。正沒做理會處,明珠手一拍,說道:「連夜悄悄放走她,這叫死無對證!這麼大個中原,他們到哪兒去找去?」

  康熙說道:「放到何處?連夜放走,她是進京告御狀的,放出去,依舊要來,怎麼辦?」

  熊賜履沉吟了一會,說道:「這麼辦吧……臣連夜叫個家人把寶日龍梅帶出京城,安置在臣湖北老家,待將來有機會再說吧……」

  第二日,康熙和上書房大臣齊集乾清宮光明正大殿召見格隆。他陰沉著臉,望著外頭靠靠細雨,待格隆進來,行過了禮,方問道:

  「格隆,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居然放縱部下擾亂京師,搶劫民女,難道你要造反不成?」

  格隆忙叩頭道:「這裡是博格達汗的帝城,請天子鑒諒。我是博碩克圖汗忠實的部下,我們大汗有令:無論何時見到土謝圖部的人,一律格殺勿論!所以我們才與戶部衙門發生了衝突。」

  康熙格格一笑,說道:「哼哼,你大概還在想,這個地方是元朝的大都吧!或許,你還想朕是女真人的後裔,女真人曾是你們祖先手下的敗將?如今女真人的後裔卻受你的三跪九叩首的大禮,心裡有點不是滋味,是不是?」

  格隆嚇了一跳,忙道:「不,不,不,我們博碩克圖汗的人都知道:蒼天只保佑有德的人。我們臣服大博格達汗。我們是來進貢的,只是不知為什麼博格達汗不肯接見我們!」

  「你不像個臣服的人,所以朕懶得見你!朕已下詔,命將殺人兇手就地正法了。」

  格隆大吃一驚,「求皇上鑒諒!多爾濟是臣派去的,要殺,殺我!」

  「晚了,此時他的頭已經落地了。」

  格隆渾身一震,抬起頭來看康熙,半晌才道:「皇上,這會引起兵端!他是在追寶日龍梅!」

  「噢,是嗎,慢說他追錯了人,就真的是寶日龍梅,她既在京城就應受國法保護!你說引起兵端,好呀,來吧!——告訴你,朕七十萬大軍已經搗毀了吳三桂的老巢,正愁無用武之地呢!」

  格隆沒有料到康熙會說出這些話,頓時氣得臉色蒼白。康熙看在眼裡,卻沒有停下話頭:

  「格隆,國法、天理、人情,應該這樣。」康熙忽然變了口氣,顯得溫和可親。「格隆你想想,如果有人在准葛爾犯了禁令,你們的葛爾丹難道就不管?所以你大可不必覺得丟臉,朕這是為你好,也是為葛爾丹好。——大家都要顧全名聲嘛!你說是不是?」

  「是……」格隆嚥了一口唾味,聲音有點顫抖。

  康熙微微一笑,起身一彎腰,扶起了格隆,拍拍他的肩頭笑道:「你生這麼大氣,何必呢?你是阿拉布坦的人吧?多爾濟仗著和葛爾丹是結盟兄弟,分走了你一大塊草原,有這事沒有?朕不是挑撥吧!他犯了王法,誰救得了他,你又何必難過?」

  格隆聽著這又體己。又堂皇的話,心裡竟自一熱。愣了半晌才吶吶說道:「他是副使,我……回去……」

  「嘿,格隆,你回去不要緊。朕當然不叫你為難。回去帶封詔書,朕這就冊封葛爾丹為汗,不追究他弒父殺兄奪位的罪過。你和他侄兒阿拉布坦好生勸著他,謹守西疆,不要和朝廷作對,自然有好處的——察哈爾的尼布爾王子你知道吧,那是忽必烈的正統後裔!他造反,十二天就完了。十二天,明白嗎?」

  格隆萬里之行,來到京城,要的就是這封詔書,想不到方才大發雷霆的康熙,一轉眼就成了菩薩,這麼爽快就答應了他準備大費唇舌所要的東西,而且順手替他奪回一大片草原牧地!格隆此刻心裡真是什麼滋味全有,漲紅著臉,低頭道:「謝博格達汗大恩!臣一定遵奉聖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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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金和尚叢塚夢黃粱 高士寄韓府薦自身

  康熙皇帝又打又拉,制服了葛爾丹的使臣格隆,又派太監帶著格隆去領賞,這才轉過身來,收斂了笑容,心事沉重地對眾大臣們說:「格隆不難對付,對付葛爾丹才難辦呢!此人志大力強,不可輕視。只可惜我們這邊事情沒完,騰不出手來處置啊!」因見上書房文印主事何桂柱抱著一疊文書進來,便道:「有什麼急報文書?你去照照鏡子,瞧瞧你那埋汰模樣!好歹也是六品官兒了,照舊還是個店老闆氣質!」

  眾人這才細瞧,只見何桂柱褂子也沒穿,袍子皺巴巴的,衣領一邊掖著,一邊翻著,上頭一層油泥,好像凍得傷了風,眼睛鼻子揉得通紅,一副狼狽樣。只明珠知道是他的夫人病了,忙得無心整治,忍不住咧嘴一笑。

  「回主子的話——啊嚏!奴才走半道兒上,因見雨打濕了文書封包,只好脫了褂子包上——裡頭是部議過的奏章,還有一份是河南巡撫六百里加急遞進來的。御史余國柱參劾花園口河道彭學仁的折子也包在裡頭。」

  一句話提醒了康熙。他拆了封包,一邊說:「傳彭學仁進來——何桂柱,你知道脫褂子包奏章,很識大體嘛!朕是說你的氣質,和十七年前頭一次見你時毫無二致。君子小人本無鴻溝,你不讀書不養氣,一輩子休想脫胎換骨!原想抬舉你放出去做個道台,你這德性樣,成嗎?」

  何桂柱抹了一把汗,賠笑道:「萬歲爺教訓的極是!奴才這賤性兒,蛇蛇蠍蠍的不成體統。奴才是得多念點文章!」

  康熙沒再理會他,把文書封包打開了。上邊第一份就是御史余國柱參劾花園口河道彭學仁的折子。裡邊說黃河花園口決堤,鄭州知府同知兩個人全都葬身於洪水之中,只有河道彭學仁逃出來了。余國柱說彭學仁擅離職守釀成大禍,請皇上嚴加懲治。

  放下這份折子,康熙又拿起來一份,這份是河南巡撫保奏清江知縣於成龍的折子。康熙一邊看一邊皺起了眉頭,因為昨天晚上,康熙看了江南總督葛禮彈劾於成龍的折子。當時,十分惱火,一個小小縣令竟敢私自動用庫糧,這還得了。本想立刻下旨嚴辦,可又一想,覺得不太要緊,又看了方皓之的奏折,康熙心裡才明白,馬上又有了新的想法。

  「百姓們是為於成龍請命的。看來……於成龍是個難得的清官呀!」

  明珠叫了一聲,正要說話,康熙擺擺手止住了他,接著說:「你不可再說於成龍的壞話。本應獎勵,朕卻……」說罷一言不發,竟背著手踱出了殿外。

  彭學仁已進來一會了,因未奉旨不敢擅入,跪在濕漉漉的丹墀下,見康熙出來,忙叩頭說道:「罪臣彭學仁叩見萬歲!」

  「嗯!」康熙愣了一下,冷笑道:「你就叫彭學仁?在外頭你跪了半日,挨凍了,這樣滋味可好受?」

  彭學仁叩著響頭,瘖啞著嗓子答道:「比之百萬生靈為洪水吞噬,奴才不敢言冷。」

  「哼!原來你竟是位好官,還記得天下生靈!朕問你,鄭州知府、同知他們如今在何處?」

  「他們……都死了……」

  「你怎麼活出來了?哦,朕明白了,因為你是河工上的,所以洪水給你留了情面!」

  「回萬歲的話……當時大水漫堤,知府黃進才,同知馬鑫投河自盡。我們三人約定由奴才進京來向皇上奏明,並請旨領死。後來全堤崩陷,奴才因略識水性,衝下去六十餘里才爬上來……」

  康熙的心不禁一沉,彭學仁說的這些情況在余國柱參本上卻沒有,稍停一下又問:「當時有幾處決口?」

  彭學仁抬頭想了想,回道:「先是六處,五處都堵上了,奴才們在最大一處,眼看就要合龍,可是因沙包用完,功虧一簣。否則……全完了,全完了啊,我的主子!」說到這兒,他的淚水奪眶而出,卻不敢放聲痛哭,只壓著嗓子嗚咽。

  康熙聽著心裡不禁有點發痛:連沙包都不夠用,能怪河道不肯出力嗎。「你下去吧!朕已令安徽巡撫靳輔出任治河總督,你到他幕下辦差去吧!」

  「是,臣謹遵聖諭。」說完出去了。

  康熙轉身回殿,撫著剛留起來的短鬚對熊賜履道:「山東巡撫叫於成龍,清江縣令也叫於成龍。他們是不是一家?」熊賜履不知道,管著吏部的索額圖說道:「是同族兄弟。」

  「哦,哥倆叫一個名字,有意思。明發詔旨:小於成龍晉陞為寧波知府。葛禮的本子要嚴加駁斥!」

  康熙說完見眾人愕然相顧,問道:「怎麼,你們不明白是嗎?昨晚朕看了葛禮的本子,也是氣得無可奈何。今天又看了方皓之的保本,還是方某說得對!據此案,清江為水所困,十幾萬饑民困餓城中。於成龍是全城的父母官,能坐看積糧如山而餓死子民嗎?此謂之仁而清;暫調朝廷存糧,賑濟災民,此謂之忠而明;遵母之命,抗權勢亂令,此謂之孝而直;賢母良臣集於一門,當然應加褒揚,葛禮反而嚴參,實屬昏憒之極!」康熙心事沉重地看了看天,長歎一聲說道:「久雨必晴,好歹天快晴了吧!此時晴了,今年秋糧就有指望了……」

  康熙盼天晴,有人卻在詛咒天晴。他就是康熙十二年臘月在京師聚眾謀反,事敗逃亡出來的假朱三太子楊起隆。當年他用二百多條性命換得他孤身出京,原指望能再整旗鼓與朝廷周旋,不料至今夙願難償。心中的苦、氣、恨,像火一樣燒得他禿了頂,便索性用重金購買度牒出了家,當了和尚,人們都叫他金和尚。如今,他在邯鄲城北叢塚鎮的天王廟已隱藏了整整五年。

  東邊與叢塚遙遙相對的便是有名的黃粱夢鎮。無論叢塚還是黃粱夢,兩個名字對他金和尚來說都極不吉利,叢塚,顧名思義,是一片荒墳,黃粱美夢更是一場空。照迷信的說法,楊起隆在這裡做上一枕黃粱夢,醒來卻被送進了墳墓,多倒霉呀!但楊起隆卻並不在乎。一來,在直隸。山東所經營的各處香堂已被朝廷消滅殆盡,他又不願進微山湖投靠水匪劉鐵成;二來他覺得這地名兒能時常提醒自己,就算是臥薪嘗膽吧,有點像帶刺兒的花,只要一伸手去撫摸便扎得出血,勾起他對悲酸往事的回憶。他在這裡住得很安定,在這中原人煙稠密之地,任誰也想不到這個其貌不揚的金和尚曾做過擁有二百萬弟子,叱吒一時的「鍾三郎」香堂總領,是朝廷嚴旨緝拿的「偽朱三太子。」

  此時,已經入更,金和尚正坐在廟前的石階上,望著滿天星斗想自己的心事,他心中暗暗發狠,老天爺呀老天爺,你為什麼不晝夜不停地下上三年大暴雨,來個洪水世界,讓九州陸沉,大地翻轉,即使把自己淹死在內,也心甘情願。

  其實楊起隆並不愁吃、愁穿,他手裡有錢。當年,湖南送往京城的六十萬兩軍餉,被他原封不動地劫了下來,就埋在離天王廟不遠的一棵老桑樹下面,埋了足足一丈八尺深。可是後來那塊地,被當地的一個能婆子韓劉氏買下了,老桑樹也劃進了韓家的後園。表面上看,這倒保險了,可是,金和尚要想挖出這批財寶來用,就必須打通關節,走進韓家後園。韓劉氏寡婦門第,對金和尚是貴賤不買賬,任他找出什麼理由,也難跨進韓家的大門。

  夜更深了,一陣寒風吹過,金和尚打了一個冷戰,這才意識到自己坐在邯鄲古道旁叢塚鎮東的天王廟前。朦朧的月光給周圍的景物鍍了一層水銀。那些不久前發生的事一下子變得非常遙遠。他聽聽四周動靜,東廂房裡一個人睡得正酣,在打呼嚕。這人姓高,是個進京應試的窮舉人。西廂房裡還住著一個人,是金和尚三年前收的沙彌,俗名於一士,有一身鐵布衫硬功,高可縱身過屋,遠可隔岸穿河,因殺了人,官府緝拿,剃髮當了金和尚的徒弟。金和尚在江南設的二十幾個黑店,夥計們多是他的黑道朋友。金和尚正想起身回精舍,西廂屋門吱呀一聲開了。於一士斜披著夾袍出來,他走出廟,看了看金和尚說:「堂頭和尚,後半夜了,還打坐?」

  「倒不是打坐,今晚不知怎的錯過了困頭,再也睡不著了。先是那邊韓劉氏哭得淒惶,後來又見她去黃粱夢鎮給呂祖上香。這麼晚不見回來,別是出了什麼事吧?」

  這個韓劉氏是個遠近有名的能婆子,早年喪夫,跟前有一個小兒子。可不知為什麼兒子卻得了重病,什麼好郎中都給他瞧過,什麼珍貴藥全用過,可是這病就是治不好,不中用。這位精明強幹的老大太也亂了方寸,所以,每夜子時都到黃粱夢求神。

  「疾病,請下九天蕩魔祖師也不中用!」於一士說著便推門進去歇息了。金和尚因銀子埋在韓家後園,幾次上門化齋想進去瞧瞧,都被擋在門外,想命於一士去黃粱夢探望一下,趁便套套近乎,正待說話,東屋書生早被他們驚醒了,隔著窗子問道:「大和尚,是誰病了?」接著便是一陣悉悉嗦嗦的聲音,已是穿衣起身出來。金和尚忙迎過來,合掌道:「驚動了居士,阿彌陀佛,罪過!」

  出來的這個人叫高士奇。你別看他其貌不揚,衣衫不整,可是才華出眾。他本是錢塘的窮舉人,自幼聰穎異常,詩詞歌賦、琴棋書畫、插科打諢樣樣都來得兩手。聽說有病人,高士奇走了出來,頭上帶了一頂六合一統氈包帽,身上穿著一件裡外棉絮的破袍子,一條破爛流丟的長腰帶,聽了這話就一笑:「正愁手頭無酒資,忽報有人送錢來!快說,是誰病了,帶爺去瞧瞧!」

  「相公別吹了!」西屋裡於一士吃吃笑道:「你是華陀、扁鵲、張仲景,還是李時珍?」金和尚正容沖西廂屋說道:「清虛不要取笑。」又轉臉對高士奇道:「居士既精歧黃之術,貧僧帶你到韓家,韓少爺但有一線生機,也是我佛門善事。」善哉!」說著便去掌了燈帶路。

  韓府離這裡不遠,霎時間兩人就到了。但門上管家卻不肯放他們進去,雙手叉著,仰臉說道:「你這金和尚忒沒眼色,三更半夜的,是化緣的時候嗎?明兒來吧!」

  金和尚賠笑道:「這位是郎中。知道府上人丁不寧,我薦來給少爺瞧病的。」

  「那也不行。」管家瞟了高士奇一眼,斬釘截鐵地說道:「哎,——那不是我家老太太回來了?你們自個和她老人家說去。」

  二人回頭一看,果見東邊道上亮著一溜燈籠,走近了瞧時,才見是十幾個長隨騎著毛驢,簇擁著一個白髮老太婆徐徐而來。老太太兩腿搭在一邊,到門口身子一偏,很麻利地下來,隨手把韁繩扔給一個僕人,只瞥了一眼高士奇,問道:「馬貴,這是怎麼了?」

  金和尚忙趨前說道:「阿彌陀佛,老施主納福!和尚夤夜造門,不為化齋,知道少公子欠安,特引薦這位高先生來給你家少爺診病……」

  「馬貴,天兒太冷,叫人陪兩個丫頭去黃粱夢,給那個女要飯的送件棉襖。凍得可憐巴巴的,就在廟後大池子旁那間破亭子裡,聽著了?」老太太一邊吩咐馬貴,又看了高士奇一眼,慢慢說道:「今兒後晌邯鄲城的方先兒看了,人已不中用了,不勞和尚和高先生費心,做道場時再請和尚吧!」說著竟轉身逕自上了台階。

  「哈哈哈哈……」高士奇突然縱聲大笑。

  韓老太太止了步,身子不動,轉臉問道:「高先生有什麼可笑的?」

  高士奇仰臉朝天,冷冷說道:「我自笑可笑之人,我自笑可憐之人!天下不孝之子多了,可是不慈之母我學生倒少見,今日也算開眼!」

  韓劉氏大約還是頭一次遇上這樣的人,只略一怔,臉上已帶了笑容,剎那間眼中放出希望的光,變得親切起來:「興許是我老婆子眼花走了神兒,我瞧著你不像個郎中,倒似個趕考舉人似的——你是哪方人,讀過醫書嗎?」

  「三墳五典、諸子百家,老人家,不瞞您說,我學生無不通曉!醫道更不在話下。只要病人一息尚存,就沒有不可救之理。成與不成在天在命,治與不治,在人在事。你連這個理兒也不曉得,不但沒有慈母之心,即為人之道也是說不過去的。既然如此,學生從不強人所難,告辭了。」說著便要拂袖而去。

  韓劉氏忽然叫道:「高先生!」她眼中淚水不住地打轉兒,卻忍住了不讓淌出來。「請留步!做娘的哪有不疼兒的?自打春上我這傻兒子得了這個症候,請了不知多少有名的郎中,藥似潑到沙灘上一樣,只不管用。今兒人快斷氣了,求呂祖的簽又說什麼『天貴星在太歲,忌沖犯』……不是我老婆子不懂理,這有什麼法兒?先生既這麼說,您又是個舉人,興許您就是貴星,那我兒子的災星該退……」卻又吩咐馬貴:「到賬房支二兩銀子,取一匹絹佈施給和尚,好生送他回廟。高先生快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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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老母哭難保嬌兒男 孝廉樂計救俏冤家

  韓劉氏把高士奇請進了府中。高士奇不敢怠慢,直接來到了病房。果然,韓劉氏的兒子韓春和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面如死灰,雙目緊閉,渾身上下骨瘦如柴,只有肚子漲得鼓鼓的,把被子都頂起了老高,看樣子已經是奄奄一息了。

  高士奇急忙翻了翻他的眼皮,在人中上掐了一下,又在膝關節上敲了敲,可是病人一點感覺也沒有。高士奇趕緊替他診脈,韓劉氏在一旁一會看兒子,一會又看高士奇,過了好大一會,高士奇終於把完脈了,歎了口氣,站起身來。韓劉氏急忙走上前來:「高先生,我兒子他……」

  「噓,老太太,咱們外邊說話。」

  眾人出了前庭坐定,韓老太太撫膝歎道:「人都這模樣了,哪裡說話還不一樣!」

  「不一樣。」高士奇道:「如果我們在裡頭說話,令郎都能聽見。」

  「真的?你說我兒於他能聽見咱們說話?」韓劉氏興奮得身子一動,眼睛霍然一亮,「這麼說他心裡還明白著!」

  「嘿,不錯,不瞞你說,令郎的病是被那些白吃飯的醫生給耽誤了,你知道嗎?觀此脈象,左三部細若游絲,右關霍霍跳動,乃病在陰厥損及大陰之故。不過是液枯氣結——不知生了什麼氣,還是什麼事急得——結果東木火旺乘了中土,重傷了胃,一定是吃不下飯,連喝水都要吐出來——你不要忙,聽我說。不用瞧前頭太醫的方子,便知他們都用辛香之類的藥,可是他們是按氣聚症治療,殊不知此乃棄本攻未,竟都成了虎狼之藥。」他搖頭晃腦地還要說,韓劉氏早急得止住了:「高先生您前面說的都對,說後頭這些個我也不懂,我只問你,我兒這病還能治不能了?」

  高士奇沉思了一下,答道:「嘿,老太太,人到這份兒上,大話我也不敢說,令郎這病是還有三分可治。這樣,我開個方子,如果令郎吃下去有所好轉,我就有把握。」韓劉氏一聽到這裡,一邊命人安排筆墨紙硯,一邊吩咐家人辦酒席。

  高士奇開了個藥方,韓劉氏接過來一看,連一味貴重的藥都沒有,全是家裡常備的藥,不盡有些納悶兒,抬頭看高士奇,卻見他只微笑不語。韓劉氏忙一疊連聲叫人「煎藥」,這邊高士奇早已在席前狼吞虎嚥地吃了起來。韓劉氏輕歎一聲坐在一邊守著,靜等消息。

  天色微明時,高士奇已吃得醉醺醺的了。一個僕人從裡頭跑出來,高興得大叫道:「老太太,你快去看看吧,少爺醒過來了!」

  韓劉氏聽見這話便三步兩步挑簾進了屋裡,照直來到兒子的病榻跟前。果然韓春和睜開眼,聲音小得蚊子哼似的:「娘喲……孩兒我連累了你老人家了。」

  「哎呀,真神了,兒子會說話了。」韓劉氏心裡又是淒慘又是寬慰,又是歡喜又是悲傷,止不住淚流滿面,俯身給他掖掖被角,一邊輕聲道:「和兒,你好點了嗎?如今不妨事了。娘夜裡在呂祖跟前燒了好香,咱家來了救命活菩薩。過幾日好了,你得給這位高先生磕頭立長生牌位兒……」

  高士奇見這母子倆至性,想起自己自幼失去雙親,眼眶也覺潮潮的。他湊近了病床笑道:「韓公子,我不是救命活菩薩,是咱們倆有緣。你這得的是心病,還得心藥來醫。我不明白有什麼事大不了,讓你急得這樣,得告訴你母親。氣鬱不暢,又不肯說,依舊要結郁,我能守在這裡等著救你嗎?」

  韓劉氏忙道:「高先生說得對,你怎麼會得了這個病,快把實話告訴娘!」

  「娘……我怕……」

  「什麼,你怕什麼,怕誰?」

  「我怕娘的家法……」

  屋裡一陣沉默。韓劉氏慢慢倒退了兩步,一屁股坐在椅上:「傻孩子,你爹死得早,娘就你這一根苗兒,指望著你替祖宗爭氣,不能不調教你,你就怕成這樣兒!如今你大了,又懂事了,病到這份兒上,娘……還捨得動用家法?」一邊說一邊便拭淚。

  韓春和看了母親一眼,「我……還是鎮西頭周家……和彩繡的事……」

  「彩繡?」韓劉氏一時愣了,想了半天才問:「哦——,是那年七月十五黃粱夢廟會上,頭上插了芙蓉花的那姑娘?喲,去年咱娘倆不是說好,不要那破——」她頓了一下「鞋」字終於沒有出口。韓春和無力地點點頭,說道:「就是她……是娘逼著叫我說不要的……」

  這麼一來韓劉氏明白了,她也笑了:「姑娘長得是可人意的,不過已經有了婆家,這個月就要出閣了。天下好閨女多著呢!你病好了,瞧著娘給你選一個——你真叫沒出息,這也算件事兒?」

  「她出閣還是因為我……」兒子呻吟著道。

  老太太奇怪地問道:「為你?」

  韓春和有點羞澀地說:「她……有了身子。」

  「哦……」韓劉氏慢慢站起身來,自言自語道:「是這樣的。如此說來,我已有了孫子……既然是我的孫子就不能叫他們作踐了。你別難過了,這事交給媽來辦!」

  高士奇在旁聽了半天,已經聽明白了,他看韓劉氏辦事如此爽快,如此有把握,心中很是佩服。回過頭再看韓春和,只見他把心裡話一說,已鬆了一口氣,臉上泛出一抹血色。

  早飯罷,韓劉氏命人給高士奇拿來一身嶄新的衣服,打著火媒子抽著水煙笑道:「虧了高先生。我想高先生才學又好,醫德又高,見了多少進京舉子,都總不及你,老婆子思量再三,想托你再幫個忙,不知先生願不願意?」

  高士奇換了一身新衣服顯得精神多了,吃得滿面紅光抹著嘴笑道:「老太太,有什麼事?你儘管說。只要高某人力所能及,我一定照辦。」

  老太太左右看看沒人,湊到高士奇耳邊小聲如此這般,連說帶比劃了一陣子。

  高士奇一邊聽一邊點頭,還未聽完便鼓掌大笑:「妙哉!高某讀書閱事多矣,卻沒幹過這等有趣的事——老太太,不是我奉承你,你若是男子,能做個大將軍。不過,卻只為這個女孩子,可惜了您這條計策了!」

  老太太格格笑道:「別折死我老婆子了。唉,為了兒子,也只能這樣辦了。我想你是舉人,有功名的人,他們奈何不了你。當然別人也能幹,可是挨頓打吃個小官司卻免不了。我這麼做一來為兒子,二來媳婦肚裡還懷著孫子,這一救就是三個人。憑這個陰德,足夠你掙個翰林的!」

  高士奇聽得高興,雙手一合道:「好!就按您說的辦!」

  韓劉氏辦事一向爽快,行動迅速得令人吃驚。兩天的時間,一切停當。這天下晚更起,叢塚鎮西周員外家秋場上的麥桔垛突然起了火,燒得半邊天通紅。蒙在鼓裡的周家哪知是計?前後大院除了老弱僕婦,傾巢而出,提著水桶、面盆、瓦罐一哄都去救火,大鑼篩得震天價響。就在這猝不及防之時,韓劉氏親自率領全家三十多個僕人,乘著亂哄哄的人群,帶了二十五兩銀子定做的十乘竹絲女轎,一色齊整披紅掛綠,從周家正門一擁而入直趨後堂,把個懷孕的新娘子彩繡架上了轎抬起便走。周家幾個老媽子上來攔時,被那些持著大棍護轎的家丁推得東倒西歪。等周家男僕趕來時,轎子早已奪路出去。

  十乘輕便小轎一出大門便分了兩路。一路南行,一路西奔,照韓劉氏精心安排的路程疾趨而進。只有高士奇坐的一乘在叢塚兜了一圈回到韓府,換了白日從城裡雇來的轎夫,明燈火燭順官道向北徐徐而行。

  這次搶親,前後沒用一袋煙工夫,但一切目的全都達到。那些轎夫個個年輕力壯,吃飽了飯,給足了銀子,走得既快又穩,一分為二再一分為二,愈岔愈遠,消失在茫茫暗夜的岔路上。被調虎離山之計弄懵了的周鄉紳原以為是土匪綁票,回到家才弄清是這麼回事,氣得暴跳如雷地在院裡打罵家僕,佈置追尋。鬧到天明,只截回了一乘轎,其餘的竟像入地了似的無影無蹤。

  見轎被押著抬到當院,周鄉紳氣急敗壞地吩咐道:「帶進來!」他早年做過一任知縣,說話中依稀還有幾分官派氣勢。他身邊坐著的夫人披著大襖,臉色青白,雙目發癡,呆呆地一聲不言語。

  轎落地了,高士奇一哈腰出來,一瞧這陣仗,先是一愣,吁了一口氣便翻轉臉來,盯著周鄉紳,操一口不南不北的官話,說道:「這是什麼地方?早聽說山東的劉鐵成常來這一帶騷擾,還以為是響馬,幾乎沒叫你們嚇死!怎麼了?你劫我的轎做什麼,呃?」

  周鄉紳把高士奇上下打量一番,見高士奇戴著銜金雀摟花銀座頂子,地地道道的一個孝廉:「你……是誰?」

  高士奇眉頭一擰,說道:「呵!希奇,我不問你,你倒問我是誰!我連怎麼回事也不曉得,就被你們抬到這兒來,還正想問你先生是誰呢。」

  周鄉紳面色蒼白,咬著牙冷笑一聲,打量著一臉莫名其妙的高士奇,說道:「好一個舉人,夥同匪盜夜入民宅搶劫民女!功名、腦袋都不要了?」

  「呵!」高士奇脖子一伸,冷笑一聲:「連我是誰都不知道,就敢栽贓?」

  周鄉紳用手一指轎子問道:「我問你,這轎從哪兒來?」

  高士奇看了看那乘轎,紅氈帷子套起的轎身,黑油漆架子配著米黃轎槓,普普通通一乘暖轎,便拍拍胸脯答道:「我說這位先生,你是審賊呢,還是問話?大爺我懶得告訴你!你敢把爺怎麼樣?難道公車入京的舉人連這樣的破轎子都坐不得?」

  這一說,周鄉紳倒真的犯了躊躇:聽口音這孝廉決非此地人,轎夫又都是邯鄲老房的,萬一錯拿了一個會試舉人,這麻煩就惹得大了,周鄉紳想想無可奈何,兩腿一軟坐在椅上,鐵青著臉盯著高士奇不說話。高士奇心中暗暗好笑,他早瞧透了這個古板鄉紳是心粗氣浮的人,於是,他的口頭便硬了起來,厲聲吩咐道:「轎夫們,咱們不往北趕路了,起轎回邯鄲府!看哪個敢攔我?」說著撩起袍襟便要上轎,又回頭冷笑道:「我說,這位老爺,你還是識相點,陪我一同走走,別等著官票來提!」

  周鄉紳頓時慌了,忙將高士奇一把扯住,「哎哎……」憋了半天才幹笑道:「誤會……誤會了……下頭人不懂事,還以為轎裡坐著小女……讓先生受驚了。」

  「我不管你小女大女,我得走了。這事不能算了,令愛叫土匪給搶跑了,那你就能攔路行劫嗎?」說著便又掙著要上轎。

  那夫人卻頗明事理,見高士奇不依不饒,忙起身福了一福,說道:「奴才們無端驚了先生的駕,老婆子給您告個罪。您請坐,看茶!」

  高士奇見對方軟下來,就坡打滾兒苦笑道:「我堂堂一個舉人,丟不起這個人呀!」

  一句話提醒了周員外,更覺不能放走這個書生。周鄉紳是個有身份的人,女兒讓人搶走了,萬一將這事張揚出去,可怎麼好?忙賠笑道:「方纔老朽急中無禮,先生萬勿見怪……」一邊往中堂上讓,一邊問道:「敢問先生貴姓,台甫?」

  高士奇卻不買他的賬:「在下姓高名士奇。雖無百萬家資,卻品高行潔。族無犯法之男,家無再婚之女,怎麼?還要治我搶劫之罪!」

  「不敢,不敢。」

  高士奇乜著眼笑道:「請恕學生孟浪,這事兒有礙——怎麼令愛好端端的就……」

  周鄉紳臉騰的紅到脖子根兒,撫膝長歎一聲沒說話。周夫人起身進屋取出一個包裹,就著桌子打開攤在高士奇面前,一色十個銀餅,足足二百兩紋銀。高士奇心中雖然高興,臉上卻不露聲色地問道:「請問夫人,這是何意?」

  「高先生別見怪,一點小意思。一來先生受了驚,拿去買點東西補補身子;二來嘛、我瞧著先生很有才氣,想請先生幫我一個忙。」

  高士奇心裡明白,所謂「幫」,就是封口不讓他往外說。高士奇心中暗想:就憑夫人這點見識,比對面這位撅著鬍子的老爺子就聰明得多。他掂掇一下,把銀子一推,笑道:「老太太你放心,我怎會破壞人家名聲?銀子我是承受不起,你只說要商議什麼事吧!」

  周夫人見高士奇半推半就收了銀子,這才放了心,歎了口氣說道:「說來也是冤孽。我這個不成器的三丫頭,前年看廟會,不知怎的就和韓家那個孩子好上了。原先我們不知道,後來眼看身子大了,逼著問她她才說出來……老頭子先說叫她死。你想,可能麼,她有身子的人,一死就是兩個;如叫她產吧,姑娘家生個孩子,老爺子也會氣死的;打胎吧,又晚了,弄不好也得出人命,所以想盡快嫁出去……」

  高士奇看透了周員外的心理,他既想盡快找到女兒,又怕事情傳了出去丟人現眼。當周夫人說到女兒與韓春和相好,已經有了七八個月的身孕,想把她盡快嫁出去的時候,高士奇覺得火候到了,事先想好的話也該說了,便微微一笑:「我說員外夫人,請恕小生直言,你們把個懷了孕的女兒嫁出去,這恐怕不是好辦法,你們想,女兒一進門就生孩子,婆家能不怪罪嗎?你女兒這一輩子日子恐怕都不好過了。」

  「依高先生之見應該怎麼辦呢?」

  高士奇假意思忖了一會兒:「嗯——這個麼——想想你們發現女兒的身子一天天大了,不如假戲真做,把女兒找回來,就讓她和韓公子成了婚。這樣既成全了他們,又保住了名聲。可是如今——」

  「是呀,是呀,我也是這麼想,可這死老頭子說什麼也不答應。說韓家是外來戶,不知他們家老根底,韓公子又害了重病。瞧,如今女兒丟了,再想嫁給韓公子,也不行了……」

  高士奇打斷了周夫人的話:「夫人,你先別著急,依小生看來,這事本來就蹊蹺。我沒見過韓公子,但聽您的話音韓公子與你家女兒相好已經一年多了,您的女兒又有了身孕,焉知他害的不是相思病?昨夜你家女兒被劫走,又焉知不是韓家為兒子沖喜所為?如果員外和夫人信得過小生,我情願替你們到韓家走一趟。果然如我所講,這倒是一樁大喜事。不過事成之後,你們少不得要重重謝我呀!哈哈哈——」

  事情鬧到這份上,周員外再古板,再執拗,也不得不點頭了,他沉思了一會說:「高先生肯出頭為老朽排憂解難,我感恩不盡。高先生所說,既讓小女有了歸宿,也保住了我家的名聲。只是,小女彩繡已經與王家訂了親,如果王家來要人,可怎麼辦呢?」

  「哈哈哈……周老先生您多慮了,昨晚你家女兒被人搶走,這消息能瞞得住嗎?王家知道了恐怕退親還怕來不及呢,哈哈哈……」

  一席話,說得周員外夫婦眉開眼笑,忙叫下人置辦酒席,熱情款待高士奇。高士奇吃了個酒足飯飽,打轎回韓府去了。後邊的事,明擺著的,不用我再說了,韓春和的心上人進了家,病也好了,人也精神了;周員外呢,雖然心裡不痛快可是生米做成了熟飯,他又有什麼法子;一場潑天大禍,就這麼不了了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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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觀社火巧遇陳河伯 探荒墳重逢美嬋娟

  康熙十八年二月龍抬頭這天,黃粱夢大放社火,周圍數十里善男信女不絕於路。高士奇卻盤算著進京的事了。他穿著竹青夾衫,也不繫腰帶,一頭烏亮的頭髮攏成長辮直拖到腰間,瀟瀟灑灑。飄飄逸逸地在人堆裡鑽來鑽去。看了一會百戲兒,瞧一會賣藥的,覺得百無聊賴。便來至仙夢堂後,一邊閒逛一邊想心事:馬上就要進京趕考了,到了北京之後,這步棋該怎麼走呢?

  難哪!憑真本事。憑文章硬考,我用得著求誰?無奈明珠、索額圖這些當道大老爺都是棺材裡伸手,死要錢!周韓兩家給的這一千兩銀子,只怕不夠塞他們牙縫兒!即便僥倖考上,頂多打點個知縣,備不住還是個縣丞,真不如我行醫賣字畫呢!他搖頭苦笑了一下,見一池春水在風中蕩漾,隔岸杏花似雪、柳絲如雨,真是二月景致搖人心扉。正想構思佳句,因見廊下碑間粉壁上儘是題詩,一邊看,一邊走,來到北頭,卻有兩首詩寫在牆上,下面落款是「錢塘陳潢」。墨汁淋漓,一筆極有風骨的顏體字灑脫流暢。高士奇偏著腦袋仔細品評了詩之中含意,卻聽身後有人叫了一聲:

  「高江村,久別了!」

  高士奇回頭看時,來人有二十六七歲,干筋黑瘦,卻是雙眸炯炯,十分精神,穿一件團花青綢長袍,兩腿分得開開的背手站著微笑。

  「……哦……足下……哈,是陳天一嘛!」高士奇遲疑了一下,忽然認了出來,「哎呀,您怎麼曬得這麼黑!哦,陳潢是你的本名兒,到現在才想起來!怎麼,又讓令兄逼著進京取功名了?」

  陳潢笑道:「哪裡,家兄如今也想開了。看來我生就的是五行缺水的八字,一輩子離不開河。立德立功都不成,只好立言。我已考查完了南北運河,想再過幾日從娘子關入晉,到河曲鎮沿黃河南下,我寫的(河防述要)這部書裡還缺些東西,比如要想治得黃河清,如何探本求源……」說到治河,這個黑瘦漢子眉飛色舞,滔滔不絕,「……出將入相,那是你江村兄這樣人物的事。我嘛,只配做個水耗子。」

  高士奇笑嘻嘻地聽著,說道:「大禹治水功在千秋,我豈能小看了你?瞧這模樣,你要生當河伯,死為水神了。我從令兄處借讀過你寫的(河防述要),真真是濟民治國的要言。治水上我一竅不通,但你言人所未言,發人所未見,精闢之處也令人歎為觀止啊!」

  陳潢仔細打量一眼高士奇,說道:「真不敢認你了,你這破落戶書生如今出落得這樣闊氣!難道你發了橫財不成?」

  高士奇這才笑著把在韓劉氏家治病的事說了,卻迴避了周家搶親一節,說完,看著陳潢又問:「看你的詩中憤憤不平的,如今你遂了心願,求仁得仁又有何怨?怎麼發牢騷?」

  陳潢呆了半晌才笑道:「不瞞江村兄,盤纏已盡路程尚遠,焉得不愁?」

  「哎,這有何難?包在我身上!腰裡沒錢就不敢橫行——到底你是公子哥兒脾性。像我高某,身上一文沒有,不也從浙江來到這裡了?走!隨我到韓家去,讓他們騰間空房,你好好歇息幾天,把考查文章也理理,養足精神我往北你行西,咱們各幹各的。」

  陳潢一邊跟著高士奇向外走,一邊笑道:「澹人兄性子一點沒改,有錢就花光,沒了再鑽營——你要當了宰相,天下可怎麼得了?」就在這時,高士奇見一個要飯的女子滿臉污垢,一身臭味跟了出來,啐了一口說道:「去去!」陳潢卻從身上摸了十幾個銅子兒遞了過去。二人目光一碰,陳潢微微詫異地一怔,那女丐忙低頭掩一下衣襟去了。陳潢問道:「這個女子是此地人嗎?」

  「唉,誰知道她!」高士奇又吐了一口唾,「是個啞巴!臭得邪行,一點色相也沒——你問她作什麼?」

  陳潢沉吟良久方道:「這人很像我三年前買的一個人——當時陝西王輔臣叛亂,我恰好在甘南考察涇河,王輔臣軍中缺餉,從蒙古難民中掠來不少女子,裝進麻袋,二兩銀子一個。我身邊缺一個侍妾,就也挑了一個,雖然她死活不從,但長得卻是極標緻的……」

  「標緻!哈哈哈……」高士奇大笑道:「這樣的叫花子叫『標緻』,真個唐突西施,刻畫無鹽了——後來呢?」

  陳潢沉默了一下,說道:「想不到買來當夜她就逃走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也許嫌我長得醜?」

  「晦,我說陳潢,你是著了魔了!過去的事別提了,管她那些賬做什麼?難得今晚高興,該痛飲一場了!」說著便扯了陳潢回到韓家,半個主子似的要了一桌席面,一直吃到天黑。韓劉氏和陳潢挺對脾氣,再三挽留讓他住下,可陳潢卻堅辭要回黃粱夢店裡收拾行李,告別了。

  回了下客,陳潢卻再也睡不著了,白日見到的女子的影子總在眼前索繞。聽著起了更,便披衣出來,此時星漢高遠。天街人靜,月亮線兒似的高懸中空,遠處滏陽河長久不息地發出微微嘯聲。他漫步踱至廟門口,忽然遲疑地停住了腳步:

  「我這是想做什麼?這麼晚了,卻會一個年輕女叫花子……」

  正待回步,卻見大廟前旗桿對面戲台旁,傍水台階上影影綽綽站著一個人。陳潢不禁詫異:這麼晚了又這麼冷,是誰在那邊?他往前走了兩步,聽那人細聲吟道:

  柳條金嫩不勝鴉,青粉牆東道韞家。

  燕子不來春寂寞,小潭和風夢梨花……

  聽到這兒,陳潢愣住了。眼前這個人,分明是個女子,看她身材長相,隱約正是白天見到的那女乞丐了。陳潢聽她詞調淒惋,暗暗思忖:這女子如無極深悲苦,和淵博的學識,斷不能發此感歎。陳潢的心中升起一種說不清是憐憫。是愛慕的感情。竟不自禁地大聲說道:「好!原來你不是啞巴,竟能吟出這些清音妙語!」

  那女子聽到人聲,急忙轉身一踅,朦朧的月色下,纖細的身材更顯得飄忽不定。陳潢不敢怠慢,大踏步地跟了上去。那女子聽見他腳步橐橐跟了上來,越發走得迅疾,忽左忽右,忽隱忽現,在荒墳野塚荊棘叢中一閃,早沒了蹤影。

  陳潢站住了腳步,左右審視周圍。此時流雲飛渡,月影慘淡,黑森森的松柏發出低沉的濤聲,白楊青楓樹葉子一片山響。忽然,聽見身背後「啾——」的一聲淒厲怪嘯。陳潢回頭一看,對面一個女鬼,披髮飄飄。雙手高舉,臉上非但沒有血色,並連耳目口鼻一概不見,只白森森的模糊一片!陳潢的膽量是自幼在險風惡浪中歷練而來,自十六歲開始獨自查考江源河道,在廢廟破觀、荒山野墳中過夜是常事,也曾幾次和裝鬼盜墓的賊人相遇。一陣慌亂過後,他很快就定下神來,點頭歎道:「你何必如此?我若沒膽子,就不敢追你——把臉上的白手帕取下來吧!」

  「你是誰?」那女人問道:「為什麼追我?」

  「你倒先問我!我還沒問你呢,你是誰?是不是西域人,曾被王輔臣亂兵發賣過的?」

  聽了這話,那女子默然無聲,慢慢取下臉上蒙著的白紙。陳潢仔細一看,千真萬確,正是白天在黃粱夢鎮上討飯的女叫花子。此時近在咫尺,陳潢仔細打量,星光下雖看不分明,但她臉上已毫無泥垢,細長的脖項上是一張明潔秀麗的面孔,只是蒼白得令人不敢逼視。一種似玫瑰非玫瑰。似香櫞非香櫞的處女氣息幽幽散發開來。她理了一下散發,沒有回答陳潢的問話,只解嘲地笑笑,說道:「你真是勇敢的人,以前有幾個惡少年都被我嚇死了!」

  「自然,你要防身護貞也只得如此。」陳潢冷冷說道:「我不明白,當初我救出了你,你為什麼要逃?你是什麼身世?」

  「什麼你救了我?那是為了讓我做你的妾室。我不敢高攀——只好淪落為乞丐了。你今晚為什麼要來追我,是為了你的那幾兩贖身銀子嗎?」

  陳潢明知她是說假話,卻不便再問下去了。搖了搖頭說道:「當初救你,為的身邊有個女侍。你既然不願,我也就罷了,生摘的瓜不甜……我聽你吟詩,見你裝啞,已知你身世極為坎坷。既然有緣相識,我該問你一聲……」

  「那麼你是真的……愛我了?」

  陳潢渾身一顫,下意識地抬頭看了她一眼,迴避了她的目光,低聲說道:「別……別這樣說……我終年考察河情,在黃河兩岸見過不少的西域女子,據我看你不像中原人……」

  姑娘微微一笑:「哦?好厲害的眼力。你看得很準,我的確不是中原人,而是喀爾喀蒙古土謝圖人。」

  一聽這話,陳潢心裡清楚了。當年,他考察黃河上游時,曾到過西蒙古,對那裡的情形也略知一二。喀爾喀和准葛爾,是西域的兩大部落,不知什麼原因,喀爾喀族起了內訌,准葛爾的葛爾丹便乘虛而入,吞併了喀爾喀的草原,還殺死了土謝圖部落的汗王。這女子來歷不明,她會不會是——想到這兒,陳潢脫口問道:「那,你怎麼會流落到中原來呢,你的父母又在哪裡?」

  聽了這話,那女子臉色一變,突然雙手掩面,失聲痛哭叫道:「不,你不要問我這件事,更不要提起我那可憐的父王……」

  「父王!?」陳潢一聽這兩個字,愣住了。啊,面前這位受盡污辱的女要飯的,竟是土謝圖汗的女兒,一位身份高貴的蒙古公主嗎,驚異之下,他連忙上前行禮:

  「學生陳潢,見過公主格格。」

  女子見他如此,止住了哭聲:「哦,陳先生,小女子漢名叫阿秀,你就叫我的名字好了。我倒要謝謝您哪。多虧您把我從王輔臣手裡救出來,後來,我輾轉逃到北京告御狀,又差點被葛爾丹的使臣殺了……唉,不說這些吧,陳先生的恩情,我永世不忘,天色晚了,我也該回廟裡去了。陳先生,咱們後會有期。」

  陳潢也正在為難,既然知道了阿秀的身世,不能讓她再過乞丐的生活,帶領她回客店吧,深更半夜,孤男寡女的,能不引起別人的議論嗎?現在,聽阿秀說出這樣的話來,又看見她就要轉身離去,一陣悵然若失的感覺,突然襲上心頭,他叫了一聲:「阿秀格格,請留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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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老太太義認汗王女 香格格感德拜高堂

  一聽說面前這個女乞丐竟是位蒙古公主,陳潢不由得愣住了。他思忖再三,誠懇地對阿秀說:「格格,小生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

  「陳先生,您何必如此客氣,有什麼話,您儘管說吧。」

  「格格身懷家恨國仇,萬里迢迢來到中原,流落街頭,舉目無親,這,終究不是長久之計。而以一個女乞丐的身份進京告御狀,恐怕也難見天顏。我今天既然見到了您,如果不管不問,任您天涯飄泊,擔風受險,還稱得起是個堂堂男子漢大丈夫嗎?這樣吧,我有一個同鄉好友,住在叢塚鎮韓太夫人家中。韓老太太為人豪爽仗義,胸懷開闊。我想把您領到她那裡,暫住一時,不知格格可肯俯允。」

  「哦,這位韓老夫人,我也認識,確實是個好人。她不斷派人給我送吃送喝。送衣物,陳先生既然與她相識,那是再好不過了。」

  「好,就這麼定了,明天一早,咱們就去。只是今晚……嗯,這樣吧,如果格格信得過我,就委屈公主格格,與陳某以兄妹相稱,回到客店,暫住一晚,不知格格意下如何?」

  阿秀沉默了一會,緩緩說道:「陳先生,你肯設身處地的為我盤算,我感激不盡,咱們也算是有緣分,一切聽從陳先生安排也就是了。」

  店老闆見陳潢半夜帶著個女人回來,提著燈籠仔細地看了半晌,卻沒認出就是鎮上的女叫花子。他不懷好意地笑了笑,正待要問,陳潢卻道:「這是我的堂妹,被人拐騙至此。我這次進京,家叔還特意關照尋訪她,不料今日竟遇上了,今晚只好先住在這裡了。」

  店老闆對這種事見得多了。客人出去打野雞。叫妓女是常有的,只陳潢還要撇清稱「堂妹」,倒更令人生疑,一頭走一頭笑道:「啊,好、好!既來了就是小人的財神。不過……現在尋個單間兒卻不好辦——怎好半夜把客人攆起來呢?您說是不,陳爺?」

  「那……你說怎麼辦?」

  店老闆猶未答話,阿秀卻道:「他是我哥哥,同住一室不妨的。」老闆原意是多敲剝陳潢幾個錢,「攆」走別人,讓陳潢再賃一間房,聽阿秀說話,便道:「兄妹原不避嫌,只二位是『堂』兄妹,怕要招惹閒話的——我不說什麼,鎮上巡頭兒來查店,小的不好交待呀!」

  陳潢原也想多花點銀子再要一間空房,聽見「閒話」二字,猛地想起阿秀一直在這兒討飯,「啞巴」突然說了話,事情會鬧大的。聽店主人口氣大有勒索要挾的意思,便將僅有的十兩大銀錠摸出來丟過去,說道:「今晚只好就這麼將就一夜了。這點銀子你拿去,給我妹子弄一身像樣的衣服來,下余的全賞了你!」

  「哎喲,您老這麼破費,小的謝賞了!」老闆滿臉餡笑,老著臉揣了銀子,打千兒謝了賞。顛著屁股又開門又點燈,不一時便從後房夾了兩套半新半舊的衣裳,木梳鏡子等用具都帶了來,放到桌上,賠笑道:「嘿嘿……實在不成敬意。這是小人老婆過門陪嫁的衣裳,只穿過一次,請小姐將就著用吧……」一邊說著,反掩了門出去。

  屋裡只剩下他們兩個人。陳潢見她坐在床邊,似乎有點不知所措地癡望著燭火,便背轉身子,大大方方地說道:「請格格,啊,不,請妹妹更衣。」一陣悉悉索索聲響過後,又聽木篦絲絲的刮發聲,好半天才聽阿秀淺笑一聲道:「書獃子,傻站著幹什麼?過來坐吧!」

  陳潢轉過身來,竟一下子怔在當地。這是那位身著爛衣、腳拖破鞋、滿臉黑灰污泥的叫花子嗎?阿秀本來天生秀麗,此刻換了水紅綾襖、藕荷色百褶石榴裙,滿頭烏雲疊翠,鬢如刀裁新鴉,支頤而坐,竟然滿室生輝!陳潢見她嬌羞滿面,流眄送波地看過來,不由心頭一陣急跳,忙低下了頭,蹭著步兒捱到椅子旁,取了一本書,看也不看阿秀,小聲說道:「我……在這裡看書,您請自行安歇吧……」

  阿秀斂起了笑容。她在蒙古原就傾心漢學,到中原幾年,雖不與人交談,冷眼旁觀,已知中原禮俗。見陳潢面孔繃著,渾身不自在,心裡不禁一動:「此人是個至誠君子!」她無聲歎息一聲,和衣倒臥在床上。

  這一夜陳潢一眼沒合,秉燭達旦地看了一宿書。那蠟淚在瓦燭台上堆了老高。

  臭叫花子居然變成了「香美人兒」。第二日,高士奇一聽說這事,不禁跌腳懊悔:「這等風流韻事,正該我高士奇遇上,怎的失了眼,倒讓陳潢這黑不溜秋的水耗子得了便宜!」懊悔歸懊悔,他還是推遲了一日行期,到鎮上銀匠那兒,打了一支臥鳳金簪,一副銀鐲,又買了兩套貢呢料子,還有一隻當時極貴重的菱花玻璃小鏡——共是四色見面禮兒。剛回韓府,韓春和興沖沖迎出來,因見高士奇踱過來,忙站住了,笑道:「恩公快瞧去,人已接過來了,正和老太太擺家常呢!我娘已認她為義女了。」高士奇笑著點點頭,加快步子拾級上階走了進去。

  「閨女喲……可難為你了!」韓劉氏正坐在前堂中間,摟著滿臉淚痕的阿秀撫慰,「也虧得陳先生有眼力!你在這兒快兩年了,我老婆子只瞧著可憐,再想不著你身世恁般地苦……嘖嘖!這些個糟心的事兒先前只聽鼓書先兒說過、戲裡唱過。要不是你水靈靈地站在我眼前,說啥我也難信哪……」陳潢坐在一邊,見韓劉氏如此動情,眼中也噙著淚花。

  阿秀自幼喪母,從未受人如此慈愛,乍來韓家,聽老太太這番體己話,心裡又酸又熱,又舒坦,哽咽著說道:「娘是積德行善的好人,這二年冷了給我送衣裳,餓了給我送吃的……我雖不敢說,可這些事我件件都記在心裡呢!如今來到了家,您是我的親娘,今後我永遠守在您的身邊,哪裡也不去的了!」

  「傻孩子,落葉總得歸根。娘雖捨不得你,但大理還是明白的。挨刀的吳三桂已經叫萬歲爺拾掇了,你們那邊也是朝廷管的地面嘛!朝廷總不能叫你受一世的苦,將來你報了仇,恢復了祖業,或嫁了人家,別忘了這裡還有個娘,派人給我捎個信,娘也就知足了!」

  阿秀閉著眼,任由淚水淌著,撒嬌兒道:「萬歲爺要是恢復了我的封地,我可要把您接去,就這麼整日摟著我!」

  韓劉氏笑道:「別折殺了我的陽壽,哪能有那麼大的福分?再說,你女婿也不能讓我老婆子將你霸佔著呀!」

  「我女婿!」阿秀抬起了頭,一雙亮晶晶的大眼睛含著笑意,故意指著陳潢,說道:「娘,您問問他讓不讓……」

  韓老太太見阿秀如此大方頓時愣住了。儘管她精明能幹,見多識廣,可也從沒見過這樣的女子,一時倒不知說什麼好。陳潢的臉騰的紅到耳根上,手足無措地站起來,慌亂地說道:「這……這斷斷使不得。」他馬上又糾正道:「我不是說不行,我是說……我已有家室!」

  「那有什麼,」阿秀坐直了身子,正容說道,「你把她接來就是了……」說到這裡,她停住了,下頭的話竟沒說出口。

  陳潢定了一下心,侃侃說道:「格格厚愛之情,人非草木,陳潢豈有不知之理?我原不知您的身份,如今既知,怎敢作非禮之事?……家妻溫良恭儉,十分賢惠。我的事業是治河,終年在外,浪跡天涯,飄忽不定,我已對不起她了,豈忍再誤格格的青春年華?更要緊的是格格還要報家仇復祖業,而我對此是無能為力的!」

  阿秀聽了,眼淚無聲地流出來,擦了擦眼淚,又堅決地說道:「我不管這些,從今往後,我、我就是你的人。哪怕等到滿頭白髮,哪怕你走遍天涯海角,我都要等著你……」

  兩個人正說得不可開交,門外忽然傳來了高士奇的朗朗笑聲:

  「天一兄好艷福!明月之鑒、夜光之珠晦其色,偏天一兄獨具慧眼,識靈秀於風塵之中,真真是令人羨慕……」說著,已是進了堂屋,上下仔細打量著阿秀,驚歎道:「真個光艷照人!我這兒給你辦了四色禮物,聊致賀意。」

  阿秀根本不理會高士奇,緩緩起身道:「陳先生,自我說了身世,你就待我不同,你的心思我知道。我反正無家可歸,也不想就嫁,我說過的話從沒改過口,你瞧著辦吧!」說罷掀起門簾一甩自進裡屋暗泣去了。

  陳潢臉上青紅不定,半晌才道:「韓媽媽,阿秀暫且安置在您這兒,她不知中原人習俗,慢慢就會明白的。我明日就要動身去河南考察水情——大約桃花汛也該下來了,我這就告辭了。」

  韓劉氏木雕泥塑般坐著,陳潢一臉尷尬,這情形倒把高士奇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詫異地問道:「你們這唱的是哪一出呀?」

  康熙皇帝到開封來視察河工,明珠和索額圖都沒有隨駕。康熙呢,也不願意驚動地方官,所以一路微服私行,一切乘輿鑾駕全都免了。到了開封,就住進了學府衙門,開封府的司官、百姓,誰也不知道,當今皇帝就近在咫尺。只有康親王傑書和熊賜履在他身邊,軍務上的事,由傑書隨時請旨;政務呢,則由熊賜履參贊謀劃。不過,康熙可以穩坐開封府,侍衛頭目穆子煦可不敢怠慢。皇上微服私行,萬一出點差錯,誰擔待得起啊,所以,穆子煦只好以私人身份,照會了開封巡撫方皓之,看著他發出調兵的令牌,把鄭州、新鄭、密縣、洛陽的駐防兵都移防省城,這才稍微放了點心。他回到開封府衙,已過正午,御前一等侍衛武丹和兩個三等侍衛素倫、德楞泰正在後堂二門站班。穆子煦也不理會,問德楞泰道:「兄弟,主子沒睡中午覺嗎?」德楞泰是去年秋天被選進宮的。去年秋天新建木蘭圍場,東蒙古各王公會武遊獵,因德楞泰空手扼死一隻公熊,被譽為蒙古第一勇士,當了侍衛。他年紀不大,二十四五歲,墩墩實實的,一臉憨相,見領班侍衛問話,忙道:「主子沒睡,正在裡邊和傑書親王、熊賜履大人說話呢,還有一位大人從陝西來,我認不得,正在天井候旨呢。」穆子煦點頭進來,果見後堂門口站著個一品大官,蜜蠟朝珠、雙眼花翎,不是別人,正是率兵遠征西域平定王輔臣叛亂的大將軍圖海。趕緊走過去,拱手施禮笑道:「是圖海大將軍呀!聖上就在裡頭,不便給您請安,告罪了!」

  圖海上前回禮,「告哪門子罪呀?如今你是侍衛裡頭的大紅人,一放出去,就是一位大將軍!」圖海停了一會又道:「哎,兄弟不瞞您說,我倒真是面聖請罪的,萬歲爺若發火了,你可得多關照著點。」「軍門說哪裡話來,你和周培公一起,前不久立了大功,有何罪可請?軍門別開玩笑——」

  「誰在外頭,穆子煦嗎?進來!」此刻康熙坐在開封府二堂正中,斜對麵條凳上並排坐著傑書和熊賜履,「穆子煦,你在院子裡和誰說話?」穆子煦聽到康熙問話,忙道:「是陝西撫遠大將軍圖海,說是請罪來的。」康熙哼了一聲,說道:「叫他進來!」卻又轉臉對熊賜履道:「賑濟蒙古難民的事就這樣辦吧,從山西先調些糧去。葛爾丹這人不可小看,一邊佔了喀爾喀,一邊修表稱臣,實在奸詐過人,朕等台灣的事完了再和他算賬——如今且說博學鴻儒科。看索額圖的折子安排得也不錯。近二百人應試,連小幾帶矮座兒一人一席,也要占好大一片地方,體仁閣是太擠了些。越發開一個曠古未有的先例吧,一體在太和殿應試。」

  太和殿是朝廷舉辦極盛大典的地方,除了新皇登極,元旦受百官朝賀。接見外藩之外,從不啟用。熊賜履是海內文壇領袖,見康熙如此隆重對待文事,心裡不由一陣激動,瞥一眼剛進來的圖海,欠身說道:「萬歲如此重視修文,實天下蒼生之福!不過,太和殿康熙九年地震之後尚未修復。因國家用兵,工部又不肯撥銀,一時恐怕難辦。」「得多少銀子?」

  「這個……」熊賜履因沒想過修太和殿的事,倒被問住了,頓時臉一紅,傑書見他尷尬,忙插話道:「工部沒估過,熊賜履不好妄言。不過康熙十二年,奴才曾問過當時尚書米思翰,約需三十萬銀子。」

  康熙聽了略一沉吟,對熊賜履道:「三十萬就三十萬吧。發廷寄給明珠、索額圖,叫工部出十萬,剩餘二十萬由在京諸王樂捐報效。」說罷,將目光掃向圖海,問道:「圖海,你來見朕有什麼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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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開封府康熙論功過 朱仙鎮陳潢說河情

  陝西撫遠大將軍圖海來到開封,求見康熙皇上,不料,卻看到皇上的冷眼。康熙自顧處理別的事情,過了好久,才嚴厲地問圖海:「你求見朕,有何要事啊?」

  圖海眼巴巴地聽了半晌,康熙連正眼也不瞧自己,心裡正自發毛,猛聽見問,叩地有聲答道:「奴才……向主子請罪來了。」

  「哼,你居然『有罪』?余國柱參你十大罪。三不可恕的折子,朕已批交部議,想來你是拜讀過了的。你既然知罪,就該閉門思過,是不是還有些不服,到朕跟前撞木鍾?」

  圖海忙伏身下去,頭也不抬地說道:「是!奴才罪該萬死。但奴才當日率兵出征的情形主子是知道的。萬歲聖明,六條軍令中確實沒有『搶掠民財者斬』。奴才是有意放縱軍士搶掠,以補餉銀不足。求萬歲天心明察,當時只有五萬軍餉,平叛數年,戶部不曾撥過一兩銀子……」

  「這些事朕知道。」康熙一口截住了,「朕想知道王輔臣是怎麼死的!」

  這是圖海最忌諱的一件事。想當初,圖海和王輔臣十分要好。那年他帶著王輔臣進宮見駕,康熙皇帝對王輔臣好言撫慰,又是贈槍,又是賜袍,恩寵倍加,好不榮耀。可沒想到,吳三桂一起事,王輔臣就殺官叛變,反出了平涼。後來雖然兵敗投降,可是康熙皇上這口氣實在嚥不下去,就發了一道密旨,要圖海把王輔臣誆到北京,凌遲處死。這事兒圖海心裡清楚,王輔臣可不知道,還歡天喜地地打點行裝準備進京領賞呢。圖海看他可憐,秘密地給他透了個消息。

  王輔臣不忍讓圖海受到牽累,醉酒之後,命部將用濕棉紙一張張糊在臉上,窒息而亡。聽康熙這樣追問,圖海情知無法再瞞,嚥了一口唾沫說道:「主子問到這事,奴才實無言可對……」

  傑書在旁說道:「你何必躲閃,大丈夫做事要敢於承當嘛!」

  熊賜履也道:「主子問話,你怎麼能說『無言可對』?真是天下奇聞!」

  圖海看了他們倆一眼,顫聲說道:「二位大人教訓的極是。當時奴才奉旨為撫遠大將軍,詔書中原有『便宜行事』之旨。周培公隻身入危城,勸王輔臣歸降,曾說願與臣以身家性命保王輔臣無罪。後來接聖上密旨。當時,臣不殺王輔臣無以維護國家綱紀,即是不忠;送王輔臣入京受凌遲之苦,不但對王輔臣言而無信,且陷周培公於喪仁失義——兩難之間,臣取其中,令王輔臣自盡謝罪……」

  康熙聽完站起來,靴聲橐橐踱了幾步:「好啊,這樣一來,你倒是忠信仁義俱全了,可是你為什麼不替朕想想?當初朕是怎樣待他的?解衣衣之,推食食之——可他呢?他殺了朕的經略大臣。朕下詔命他將功補過,既往不咎,但他依然反了,作踐三省土地,蹂躪數百萬生靈,結果輕輕一自盡,竟然萬事俱休!想當年,他若不反,吳三桂早兩年就殄滅了,國庫何至於如此空虛!何至於修一個大和殿也捉襟見肘?」康熙似悲似嗔地說著,眼淚突然奪眶而出。王輔臣受任出京,康熙贈槍加寵,溫語撫慰的往事,熊賜履。傑書和侍衛們都是親見親睹,想起往事也都慘然動容,卻聽康熙又道:「朕嚴旨令他進京,也實在是想再見他一面,好好想想當初怎麼會錯看了這個人。朕一直奇怪,一個人受恩如此深重,怎麼會這麼快就忘恩負義……」

  傑書見康熙感傷,忙勸道:「萬歲乃天下共主,有包容宇宙之量。王輔臣畏罪自盡,也算遭了天誅。奴才以為此事就……免於追究了吧。」

  「傳旨,余國柱著晉陞副都御史之職。」康熙拭了淚坐了,又對圖海道:「你是有功之臣,帶三萬人半月蕩平了察哈爾,又殲平涼叛軍十餘萬,為朝廷立了大功。但功過須得分明——晉陞你為一等伯賞功,革掉你的雙眼花翎罰過!」

  晉陞一等伯是極重的賞賜,拔去花翎卻是極為失體面的懲罰,康熙卻同時加於一人身上。傑書等人還不覺怎的,熊賜履卻覺得有點匪夷所思。細想卻也沒有更好的處置辦法,正尋思間,圖海已深深叩下頭去,說道:「奴才叩謝天恩!」

  「起來吧。」康熙已恢復了平靜,呷了一口茶,笑謂熊賜履:「銀子的事,你下來和圖海也商議一下,從他軍餉裡挪出些來。他有的是錢,不要怕窮了他!朕心裡雪亮,連你傑書在內打起仗來,兵和匪是難分的。」

  康熙在開封住了六日,每日都要到黃河岸上去踏看水情,十幾處決口堤岸大抵都已看過。第七日便專程來看最大的決口地鐵牛鎮。

  鐵牛鎮坐落省城開封東北二十餘里外,歷來是個屢修屢決常遭水災的地方。不知何年何代,人們集錢臨河鑄了一頭重逾萬斤的鐵牛來鎮水,因而此地名叫「鐵牛鎮」。不過,這頭鐵牛並沒能鎮住水患。康熙十六年秋,大堤又決口子,堤外數千頃良田已成了荒涼的大沙灘。

  日值辰時,昏黃的太陽懶洋洋地懸在中天,偶爾還能見到被埋在沙丘裡的房頂。

  康熙騎著馬,嘴唇緊緊繃著,瞇縫著眼遙望遠處滔滔的黃河,對熊賜履說:「熊東園,你是讀遍廿一史的了,曉得這條河決過多少次改道多少次嗎?」

  熊賜履忙稍稍縱馬跟上了康熙,欠身說道:「恕臣沒有留心,但也無法計算。大抵十數年、三五十年總要改道一次,決口則幾乎年年都有——這是天賜我中華的禍福之源啊!」

  「對,應該把黃河叫功過之河。功大得無法賞賜,過大得不能懲罰。」康熙言下不勝感慨,「朕在位期間,即使別的事都平庸無奇,治好這條河,也是功在千秋啊!」

  康熙的語氣很重,熊賜履和傑書都知道治河事艱役重,歷朝都視為極頭疼的大事,便不敢輕易接口。康熙勒韁緩緩走著,又歎息道:「如今看來,最難得的不是將相之才。文治有你們幾個在朕身邊,管好吏治民政,百姓不生事就好;打仗嘛,懂陸戰的有圖海、周培公,趙良棟,蔡毓榮,懂水戰的有施琅、姚啟聖。可懂治河的呢?朕即位以來已換了四任河督,可是沒有一個成事的!唉……」

  熊賜履苦笑道:「聖心如此仁慈,上蒼必定保佑,請主子不必過於焦慮。昨日邸報說,靳輔已經上路,且讓他試試看吧。」

  傑書拍手歎道:「人才還怕沒有?但會治河的人未必會作八股文。從童生秀才慢慢考到舉人,從州縣官再一步步陞遷,待朝廷曉得他會治水,一千個裡也不定能找一個哩。」

  康熙聽了,一笑說道:「好!說得好,所以朕並不專重科舉,留著納捐這條路,也算另開才路。明兒再下一道諭旨,著各省大員密訪人才。也不限於治河,凡懂得天文、地理、數術、曆法、音律、書畫、詩詞、機械的,凡有一技之長的,都要薦給有司養起來,做學問,做得好也可以出來做官。靳輔這人,不只是明珠薦過,李光地。陳夢雷二人也曾薦過,也許真能辦事。回京見了之後再說吧。」

  提到李光地和陳夢雷,眾人誰也沒敢言聲。這二人都是康熙九年的進士,又是同鄉好友,如今卻翻了臉。當年,陳夢雷奉了皇上的密旨,打進平南王耿精忠處做內線,約定了,把情報送給在家居喪的李光地。可是,自從耿精忠豎旗謀反,李光地的所有奏折,從沒提這陳夢雷一個字。是陳夢雷甘心從賊呢,還是李光地從中搗鬼昧了陳夢雷的功勞呢?這事兒,就他倆人知道,旁人誰也說不清。後來,耿精忠終於消滅了,陳夢雷也作為「從賊要犯」,被押解進京,關進了刑部大牢。刑部也過了堂,問陳夢雷為什麼要謀反,陳夢雷回答得很乾脆:說是奉了皇上的密旨。刑部堂官一聽傻臉了,總不能傳皇上來對質吧,案子沒法兒往下問,一直拖在那兒。陳夢雷在獄中氣憤不過,寫了《告城隍書》和《與李光地絕交書)傳了出來。一時風行天下,轟動朝野。倆人這場欽命官司愈越發打得不可開交。連康熙也是似信似疑不知如何決斷才好。今天,康熙提到他倆,不覺心中又是一陣煩惱,便躍馬登上一座沙丘,遠遠地眺望著黃河出神。

  忽然,遠處傳來一聲高喊:「你們是做什麼的,還不快到那邊鎮上去!」

  眾人回頭一看,遠處岸邊有個人,一邊將手臂平伸出去,似在測試風力、風向,又似目測對岸的大堤,一邊衝著康熙喊道:「喂,說你們哪!你們這十幾個闊公子不想活了?要看景致,到城裡鐵塔上去!」

  康熙身後的御前侍衛武丹見此人如此無禮,雙腿將馬肚一夾躍上前去,用馬鞭指著那人大聲吼起來了:「你是什麼人,管得著爺們?」

  武丹是咱們非常熟悉的強驢子,以前和魏東亭一起作侍衛,後來改名叫武丹。他原是關東馬賊出身,生性最為粗野,一開口便傷人。穆子煦慌忙上前制止。他打量了一眼這個測試風力的漢子,笑問道:「大哥,既然這裡不能呆,那你為什麼在這裡呢?」

  「我是河伯陳天一!」陳潢冷冷說道:「這位出口傷人的有種,就讓他留在這裡,你們快走吧!桃花汛一個時辰就到,這裡頃刻間就是一片汪洋!」

  康熙聽見這話,反而下了馬,過來問道:「你的命不是命,既然你不怕,那我也捨命陪君子!」

  熊賜履頓時急了,不管這人是瘋是傻,桃花汛在這季節肯定是有的。他後悔今日粗心沒有考慮到這些,忙上前一把扯住康熙,說道:「龍爺,沒什麼好瞧的,咱們還是到鎮上打尖兒去——這位兄弟,多謝提醒了!」康熙一邊跟著走,一邊大聲道:「既然這麼危險,你也快走吧!」

  陳潢頭也不回十分自信地說:「我要測水量水位,此刻千金難買。淹死我的水,下一輩子才能來!」說著,便快步向上遊走去。

  康熙君臣十餘騎一陣急馳狂奔回到鐵牛鎮,在路邊一家飯店大棚底下坐了。康熙要了一盤黃河鯉魚,一桌小菜,一邊吃,一邊心神不定地翹首望著河邊,夾了幾次菜,都從筷子上滑了下去。這裡距黃河有七八里遠。眾人見鎮上的人來來往往,熙熙攘攘,一切都很平靜,也就放了心。穆子煦見康熙心神不定,則笑道:「這樹林子大了,什麼鳥兒全有——也不知那人是個瘋子,還是個傻子,主子別理會他!」康熙聽了略一點頭,坐了默默吃酒。熊賜履和傑書一邊坐一個,不敢動筷子,只撿菱角、鮮藕小心地品著相陪。

  過了好大一陣,陳潢也從河灘上走過來,向店主買了兩個燒餅,一盤牛肉乾,毫不客氣地坐在康熙對面,手撕口咬大吃大嚼。康熙悄悄取表看了,已近一個時辰,挪揄地笑道:「我說河伯老兄,你怎麼放了一個啞炮呢?方才不是你說一個時辰大水即到嗎?」

  陳潢沒有立即答話,瞧瞧太陽影子,又向上游望望,將一大片牛肉塞進嘴裡,含糊不清地說道:「再好的表也沒日頭准——等會兒再看!」傑書和熊賜履見他還在吹牛,不禁失聲而笑。武丹怪笑著對穆子煦道:「你我兄弟也算見過點世面的了,可從未見過這麼一個吹死牛不倒架的活寶呢?」

  話沒落音兒,他們的臉色立刻就變了。因為沉雷一樣的河濤滾動的聲音已經隱隱傳來,大地都被撼得簌簌發抖。寧靜的鐵牛鎮頓時嘩然大亂,地保滿頭大汗,一邊跑一邊大聲喊:「潮神爺來了!居民人等,都到東崗上迴避了——」一時間,人叫聲、狗吠聲、老大太念佛聲。孩子的哭叫聲,收拾鍋碗瓢盆的叮噹聲……攪得像開鍋稀粥似的。一群群人連成片、滾成團爭先恐後地向東湧去。

  店老闆臉色煞白,慌慌張張跑過來:「爺們,發哪門子呆呀!」見康熙站在棚下不動,旁邊幾個人也都僵立著,急急地說道:「今年不比往年,河堤全垮了!快,快走!」

  「這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陳潢哂然一笑,只起身望望,反而又坐了下來,笑道:「這兒是鐵牛鎮,有神牛鎮水,何懼之有?你們走吧,這麼好一桌酒菜,只便宜了我陳某。明日我就要回邯鄲,正好為我北上餞行!」

  康熙已知陳潢的能耐,一把扯住陳潢道:「快走吧,別吃了,明日我為你擺酒,在這裡大險了!」

  陳潢看了看康熙,搖頭道:「多承厚愛,我還要留在這裡看潮。放心吧,桃花汛來不了鐵牛鎮!」

  「為什麼?你是神仙嗎?」

  陳潢一怔,隨即大笑道:「哪裡有什麼神仙!我告訴你,此時黃河水中有六成泥沙。鐵牛鎮一帶河寬五百丈,平均有七尺深,加上洪水,不過上漲兩丈。河岸距鐵牛鎮一千一百丈,這沙灘便是天然屏障。水上了沙灘,水流的速度必然緩衝,泥沙必然會愈積愈高,說不定淤起一條長堤來。如果這樣的話,這可節省皇上幾十萬銀子呢……」他說得滔滔不絕,把個康熙聽得愣了神。

  陳潢一邊指手劃腳,一邊夾起牛肉往嘴裡送,還要長篇大論地說,武丹卻猛然走過來說:「還不閒住你的狗嘴!你八成是個瘋子,活膩了!就在這等著喂王八吧!」熊賜履大喝一聲:「德楞泰、素倫,架起主子快走!」

  德楞泰和素倫「扎」的答應一聲,不由分說將康熙扶到馬上。武丹照馬屁股狠命就是一鞭,那馬狂嘶一聲揚塵而去。武丹陰沉著臉上了馬,鞭桿指著陳潢的鼻子惡狠狠說道:「你這傢伙,要是活著出來,可別撞到老子手上!」說罷,打馬揚鞭而去。借大的鐵牛鎮立時空落落的,只有一個陳潢在棚下穩坐。此時河濤的呼嘯聲已如千軍萬馬般鋪天蓋地而來……

  但黃河水畢竟未進鐵牛鎮,頭汛過後,果然奇蹟般湧出了一道一丈多高的天然沙堤。第二日凌晨,康熙派穆子煦飛馬到鎮上來看,逃水的人們尚未回鎮,只康熙那一桌豐富的酒菜被陳潢吃得杯盤狼藉,人卻無影無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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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拋妻子光地喪倫常 偕幕僚靳輔得英才

  安徽巡撫靳輔因有幾個極精幹的幕僚,辦事向來迅速。奉了聖旨後,兩個月間,便將手中積案清理了。又命兩個師爺先至清江查看黃。淮。運三河交叉處,準備提奏將河督總署由濟寧遷往清江。一切預備停當,便叫了他最得力的幕賓封志仁過來下棋。其實,他哪來的閒心,他正為自己即將上任治河總督發愁呢!

  要說起來,靳輔自幼酷愛水利。康熙十年他受任安徽巡撫,恰逢黃河改道,貫境而過。他初試治水之道,居然頗見成效。但是如果接任治河總督,靳輔心裡卻很有點忐忑不安。黃河從三門峽向東,水勢平緩,到徽寧一帶由於地形更加平坦,泥沙沉積,河床愈淤愈高,遠遠望去,像一條天不管地不收的土龍,因而名叫「懸河」。因為治河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特別是在古代,科學不發達,想治好黃河談何容易,所以歷來地方官員誰都不願當這個倒霉的治河總督。如今聖旨雖未下,明珠來信已透出了出任河督的信兒,這麼一來,靳輔雖說由正二品晉陞為從一品,官職升了,反倒顯得有些神魂不定。

  對面坐的封志仁見他走神兒,曉得他有心事,兩手「卡卡」的敲著吃下的棋子兒不言語,翻著眼不時地看看靳輔。他知道靳輔脾性,就是不問,這位東翁遲早也會自己說出來。

  果然過了一會兒,靳輔舒展了一下眉頭,自言自語地說道:「現在的事還成個什麼體統?這外官愈來愈難做啊——手長些要錢,老百姓罵你是民賊;不要錢,打發不了上司,朝裡就有人誣告你是國賊……反正進退都是個賊名兒!唉……」

  封志仁點了點頭,走了一著「高吊馬」,問道:「我的東翁,這次進京,帶多少錢?」

  靳輔沒明白他的意思,看了他一眼,「唔?」

  「我是說,帶少了不濟於事的。」

  「帶了一萬五。」靳輔微笑道:「這回我也要做貪官了。河工銀子下來,這筆賬要開銷出去。河督不比巡撫,這個坑我填不起。」封志仁狡黠地眨了一下眼,「一萬五!」靳輔看了他一眼,詫異地問道:「怎麼,不夠用嗎?」

  封志仁搓搓手,若無其事一笑,說道:「夠使不夠使,哪裡說得清!中丞只要有人緣兒說說,一個子不用要。封疆大吏是什麼行情,我真的不曉得。我的同鄉劉瞎子捐了個同知,捐銀子三萬兩,投的是明珠的門路,門包一千七。堂官五千,實到明相手裡八千,才放了個實缺知府。江西劉汝本,用一千五百兩金子打了個佛爺送索中堂做壽禮,票擬下來即授淮西鹽道。還有我的一個表親徐球壬,月頭裡進京求官,聽說帶了五萬……這和做生意竟是一個理兒,買者情願,賣者甘心,一分價錢一分貨,言無二價,童叟無欺!」

  封志仁口若懸河地說著,靳輔臉上已經變色,身子一仰,梗著脖子道:「要是這樣兒,我一個子也沒有!我做到這麼大官,不能那麼下作。這一萬五也不過買個平安,要是還不行,只好隨他便!」

  正說到此,門上長隨走進來稟道:「中丞,外頭有個年輕婦女,帶著兩個孩子,想求見中丞——說他們是李光地大人的家眷——」說罷,嘴唇嚅動了一下,欲言又止。靳輔聽了一愣:李光地和我平素只有見面情分兒,如今他是國家要臣,怎麼會將妻兒托付給自己,又怎麼會連封信也沒有,母子三人就找上門來了呢?他一邊尋思一邊說:「你站著愣什麼,快請進來!」長隨躬身答應一聲:「是……不過他們三個人……奴才瞧著實在不像宮親。那衣裳破得像叫花子似的,鞋子開了花兒了……」

  「嗯?是嗎?」靳輔有點不知所措地瞧瞧封志仁。封志仁看了長隨一眼,「你沒有告訴她,說靳大人沒帶家眷,不便接待,而且即日就要離任進京?」長隨忙道:「回封爺話,奴才說了。她說正是聽說中丞進京,請中丞念同朝為官情分,帶她母子同行,投奔李大人,她身上是一文盤纏沒有了……」靳輔略一躊躇,歎了口氣說道:「既如此,請進來見見再說吧。」

  功夫不大,長隨帶著一個衣飾襤褸的年輕婦女走進來。靳輔把她打量了一番,她不過二十七八歲的樣子,細挑身材,瓜子兒臉上細細兩道八字眉,雖是臉色惟悴,但兩隻眼睛忽閃忽閃地顯得很有精神。她一手拉著一個孩子,不等靳輔說話,先蹲了兩個萬福,便跪了下去,輕聲說道:「賤妾李秀芝叩見靳老爺……」

  靳輔用手遙遙虛扶了一下,說道:「這斷不敢當,尊夫人請起,看座,光地大人乃當今天子幸臣,靳輔倚重正多,這如何使得?」

  李秀芝坐了,接過下人遞上來的茶,紅著臉說道:「回大人的話,這是禮所當然,賤妾不是光地的正配……」說著將茶遞給左手的孩子,顫聲說道:「興邦,你喝點,再給弟弟……」那孩子端過茶只喝了小半口便遞給右手的孩子,道:「興國,你喝……」興國大概渴極了,接過來便喝了個底朝天。

  封志仁留心一看,這兩兄弟一樣的個頭,一樣的裝束,一樣的相貌,大約七八歲的模樣,看上去是一對孿生兄弟,便問道:「在下封志仁。恕無禮,不敢動問李太太何以淪落至此?」

  秀芝眼圈一紅,欠身說道:「我們母子三個變賣家產,從杭州到福建安溪,投親不著,又千里跋涉到這裡。聽說靳大人就要進京,想請攜帶我們到北京見見光地……我倒還勉強能支撐得住,兩個孩子實在是走不動了……」說著,淚水早已籟籟落下。

  「怎麼,難道安溪李家沒人?」靳輔感到十分詫異。

  秀芝抽嚥著,已是淚濕襟袖,只矜持著沒有放聲,「有的……他們……他們不肯認親……」

  「什麼?」靳輔和封志仁迅速交換了一下目光,李光地家乃福建名門望族,怎麼會這樣沒道理?靳輔沉吟了一下,終於問道:「兩位少公子今年幾歲了,怎麼會生在杭州?」

  「大人,這話不問也罷。您如果疑我冒認官親,就請治罪;如果信我就帶我進京!如果不肯帶,也就罷了。欠您這杯水之情,來日叫光地還你就是。」說著便要起身。

  這少婦柔聲溫言,淡淡幾句話,倒把靳輔頂得一愣,趕緊解釋:「不不不,請不要誤會。我們並沒有疑你的意思,如果你真的冒認官親,怎敢和我同去見光地?」封志仁早叫過人來,吩咐收拾房屋,安排茶飯,又叫人上街給夫人購置衣裳。

  「這又是一樁難為人的事。」待秀芝他們出去,靳輔長吁了一口氣,對封志仁笑道:「福建李家既不認她,李光地認不認,還在兩可之間。這裡邊怕有不便明說的事兒呢!」

  封志仁用扇子敲著手背,沉吟道:「這件事在下早就洞若觀火了。這位李秀芝既然不是李光地的原配夫人,一定是個青樓女子。李光地在居喪丁憂期間,居然與她有私情,而且生下了兒子,這『道學』先生的假面就不攻自破了。只可憐這位李夫人還要護著他不肯明說,唉!」

  靳輔一呆,暮然間一種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說道:「其實居喪不謹之罪還在其次,拋棄骨肉,為父不慈,更屬醜聞。如果張揚出去,一旦皇上知道了,定要拿他革職問罪。可是李光地如今炙手可熱,等著進上書房,豈肯認這母子三人,擔這兩大罪名?」

  封志仁突然一笑,說道:「東翁太多慮了,我倒以為這是奇貨可居。你若在北京替李大人悄悄掩飾過去,這個人情怕要比一萬銀子還值錢。東翁,李光地可是索額圖中堂最得意的高足啊!」

  靳輔點了點頭,「嗯,老封,你的話有道理。既然如此,咱們就把他們帶上。」

  隔了一日,靳輔便帶了封志仁和秀芝母子三人起程了。因黃河淤沙早斷了漕運水路,坐船眼見是不成的,便沿黃河北岸逆行向西,順便沿途查看河情。過了開封向北折,進入直隸境內。靳輔等不進邯鄲城,逕直來到黃粱夢鎮北的驛站落腳。

  用罷晚飯,天已黑定了,靳輔穿一件絛紅袍,也不套褂子,與封志仁一同來到天井。遙見黃粱夢一帶燈火輝煌,映得半邊天通紅光亮,便問:「志仁,你趕考多次從此路過,前頭明晃晃的,是什麼去處?」

  封志仁未及答話,驛站看門的門更在旁笑道:「撫台大人,您要明兒就走,小的勸爺去瞧瞧。那份熱鬧天下少有!明兒四月四,黃粱夢賽神,光戲檯子就搭起六座。」

  靳輔笑著點點頭,對封志仁道:「陪我走走,權作消食罷!」

  二人邊聊邊走,不大一會兒光景就到了黃粱夢,果然熱鬧非凡。廟裡廟外上千支火燭,幾百缸海燈燃著雞蛋粗的燈捻,照得四周通明。一隊隊高蹺有扮八仙的,有扮觀音、孫悟空、豬八戒的,也有演唱西廂、牡丹亭之類故事的。六台大戲,東西兩廂各三台,對著唱,鑼鼓點子打得急雨敲棚一般。爆仗、起火炮乒乓亂響,根本聽不清台上唱的是什麼。戲檯子下人群湧來推去。什麼賣瓜子的,賣麻糖、酥油茶的,賣酒食小吃的,一攤攤,一簇簇,應有盡有。擺卦卜爻。測字算命的先生亮著嗓門,可著勁兒高聲喊叫……封志仁不無感慨地說道:「中丞,看來孔夫子是不能和太上老君、如來佛比呀!曲阜祭孔我也見過,哪裡有這樣的排場,這樣的熱鬧!」

  「仗沒打完,太平盛境已經顯露出來了。」靳輔的心情暢快了些,「只要不打仗,復興快得很!志仁,你瞧見沒有?這裡還有洋貨店,那麼大的自鳴鐘都擺上櫃檯了——魏東亭真是個有辦法的人!」

  「那是,」封志仁笑道,「我親眼見過,從海關運出去的是綢緞、茶葉、瓷器,返回的船上堆的那銀子,海啦!」

  說著,二人便蜇進後廟,在神道碑廊中就著燭光沿壁細看前人題詞。有頌揚神道的,也有祈福求子的,還有抒發志向。牢騷的。靳輔看著看著,說道:「哦,這個陳潢的詩倒有趣,字也頗有風致——陳潢,這個名字好熟,再也想不起是何許人了!」

  封志仁搖著扇子沉吟半晌,說道:「東翁,陳潢就是陳天一嘛!錢塘陳守中的弟弟。因八字缺水,從小家中不禁他玩水弄潮,竟成了材!中丞想必忘了,你讀過他的《揚水編),不是擊節稱賞來著?」

  靳輔歎道:「哦,原來是他!只恨不得一見。」

  話沒落間,身後忽然有人說道:「不才在此,二位先生有何見教?」

  靳輔和封志仁吃了一驚,回頭看時,只見燈光燭影之中,一個黑瘦的漢子,面帶笑容立在那裡,雖然其貌不揚,兩隻眼睛卻是炯炯有神。靳輔連忙笑著說:「好啊,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原來足下就是大名鼎鼎的陳先生。實不相瞞,在下就是靳輔,如今奉旨進京,將受命治河總督之職。久聞陳先生治河有術,渴望一見,今日邂逅相識,三生有幸,敢請移步,同至驛站一敘如何?」

  陳潢從開封回到黃粱夢已經三天了,可是他卻不敢到叢塚韓家去。他知道,阿秀就住在韓家。這位公主那種不顧一切的癡情,他真有點無法對付,可是不去又不行。為什麼呢,上次告辭得匆忙,把自己的一本《河防述要)的文稿忘在韓家了。那上面凝聚著他考查河情十幾年的心血呀!正在猶豫之時,無意中遇到靳輔,靳輔將要升任河督的消息,陳潢早聽說了。此時又見靳輔如此謙恭,更覺得高興,哪有不願之理呢。便高高興興地和靳輔、封志仁一道回到了驛站。

  清茶一杯,素點一盤擺在桌上,靳輔和陳潢坐在桌子兩旁,靳輔開口便問:「陳先生,當今天子聖明,把治河看成第一要務,久聞先生學貫古今,不知何以教我?」

  陳潢很激動地看著靳輔說:「中丞大人,聽說您要把河督府從濟寧遷至清江,愚以為,就憑這一點,您就比歷任河督的見識要高得多。自康熙元年以來,黃河幾乎年年決口,歷來的河督只知用大禹治水的老辦法,結果,河床年年淤沙,越集越多,竟然鬧到乘高四潰,不復歸河的局面,肆虐於淮河、運河之間,堵塞潛運。歷任河督空有治河之心卻無治河之術,只知清沙排淤,每年耗費千萬人力,百萬黃金,可是,汛期一到,立刻化為烏有。足見他們學術不精,慮事不周,不能洞察黃河水患之病根。」

  聽此高論,靳輔和封志仁不停地點頭,陳潢所說,確實令人耳目一新,靳輔身為朝廷大員,謀事更遠一些,「嗯,陳先生之意,確有道理,不過,河督們也有他的難處。歷來,朝野上下,對治河都是急功近利,慢慢治理,很難符合聖意。因為京師糧食供應,全靠槽運,運河不通不行啊!」

  「哎,這有何難,邊治黃,邊治漕嘛!若照以往的老辦法,一味開寬河道,這黃河的泥沙,清了又淤,淤了再清,一萬年也清不完!」

  「啊!那,依先生之見,應當如何呢?」

  陳潢把手一擺:「四個字,束堤沖沙!」

  束堤沖沙!靳輔目光霍的一亮,站起身來,背手搓著辮梢,踱了兩步,突然回身道:「請講,講得好!」

  「築堤束水,以水沖沙。」陳潢仰身說道:「這不是我的自創,前明潘季馴已有論著,河堤加固加高,河道窄了,水勢一定增強,流速加快,不但新沙不至沉落,舊沙也能卷帶入海。河床必然越來越深,河道也一定愈來愈低,就不會有決堤之患……放著這樣高明的治河術不用,去學四千年前的大禹王,那還不是緣木求魚?」

  封志仁聽得怦然心動,傾身說道:「天一兄,你這番高論,真有醍醐灌頂之效。但靳大人這個差使,裡頭的繁難卻也是一言難盡啊……」

  靳輔拍著腦門,不無感傷地自言自語道:「何嘗不是啊……眼下河患深重,黃水倒灌,黃淮合流東下,淮陽已成了一片汪洋……」說著頹然坐下,不再言語。

  封志仁苦笑道:「兩河河務實在難辦。河督換了一任又一任,無論清官、貪官都在這裡翻船,聞者心驚,見者膽寒呀!」

  陳潢聽了微微一笑,坐回椅上翹起腿來喝了一口茶,按著杯子說道:「本來邂逅相逢,閒談而已。陳某一介微末,信口開河,紙上談兵。靳中丞權作什麼也沒聽見罷。夜深了,陳潢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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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恃才高開罪老權相 賞名花喜交新翰林

  在黃粱夢鎮上驛館裡,靳輔、封志仁二人正和陳潢促膝交談。不料,一言不合,陳潢起身就要離去。靳輔忙伸手把他拉住了道:

  「天一兄,請留步,聽我一言。今晚,你我初次見面,卻情投意合,相見恨晚,自當推心置腹,無話不談,所以我才把治河的難處說了出來,請不要誤會。靳輔雖然不才,自信還不是碌碌無為、貪生怕死之輩。既然皇上下了決心,要根治河患,委我以治河重任,我耽心的是萬一治水失誤,害國害民,也辜負了皇上的重托啊!」

  「也恐誤了中丞功名前程,身家性命吧?」陳潢一笑,改容說道:「河務艱難,任重事繁,積重難返,前幾任河督都身敗名裂,中丞豈有不懼之理?但中丞在安徽治河情形,陳潢是知道的,如能實心辦事,天下事無不可為——我今晚同您敞懷交談,就為的是萬歲有眼力,選中了您!——盤根錯節能顯利器,河道長久失治,必有人奮起承擔。能擔此巨任的非公莫屬,成就千秋大業在此一舉,又何必瞻前顧後,畏懼彷徨?」

  靳輔眼中淚光閃爍,兩步搶過來,扳住陳潢的肩頭問道:

  「陳先生,這真是知心之言!我讀過你的書,讀其書想見其人,如今人也見到……果然學識淵博,豪爽豁達。靳某決心治河,不知你可肯助我一臂之力?」

  陳潢心中一陣發熱,顫聲說道:「潢乃草莽寒士,有志立功,無由進身。士為知己者死,既然靳大人這樣看得起我,陳在願報終生隨大人輾轉大河之濱#「好,拿酒來。」

  當下,三個身份不同,志同道合的人小酌細論,你一言我一語詳議面見康熙應奏的條陳。不知不覺已是更下四漏。陳潢方欲回下處安歇,驛館門吏進來,將一個包裹捧上,笑道:「陳爺,方才叢家韓家派人送了這個來,說是您的東西……」

  「他人呢?」陳潢一驚,問道。

  「丟下東西就去了,」門吏笑道:「他說請陳爺打開包裹一瞧就明白了。」

  陳潢疑惑地打開了包裹,裡面正是自己的書稿《河防述要》,下邊一張薛濤詩箋折著,展開看時,卻沒有字,只有一絡青絲烏髮用紅線紮著,還有一技絹紗制的毋忘我花。這一夜,陳潢思前想後心亂如麻,阿秀的影子老在眼前晃動,他,失眠了!

  自康熙十六年夏秋,公車會試的孝廉們水舟陸車絡繹不絕,薈萃京華。各式轎馬、車船充塞街衙,京裡京外寺院館堂,酒樓茶肆都成了文人寄宿會友之地。最顯赫的還是要算各地奏薦應試的博學科碩儒。這些人從水路來,乘的是封疆大吏的樓船坐艦;從陸路來,是八人官轎,輪班抬轎的轎夫都騎著高頭大馬,前呼後擁打道而行——前頭一概插了「奉旨應試」、「肅靜迴避」的杏黃虎頭牌——進京時也不住店,分居於達官貴人家。博學鴻儒科與當年常科同時舉辦,轟動了北京城。這博學科唐開元十九年開辦過一次,宋高宗南渡之後又開了一次,距此已是五百餘年。原名都叫「博學鴻詞科」,康熙改了一個字,將「鴻詞」改為「鴻儒」。來應試的無論中與不中,便都有了「鴻儒」的身份,這樣的身份是十分榮耀的。

  參加普通北闈考試的舉人,與這些鴻儒比起來,就寒磣得多了。

  高士奇進京帶了五百兩銀子。他脾氣大,手面闊,很快地就花了個精光。一進京他就拜門子,卻不諳這裡頭的規矩,過一道門檻要一筆錢,處處都是「孔方兄」當家,花了四百兩銀子才結識了明珠和索額圖兩府裡的二管家。如今點數盤算,還剩下二兩六錢現銀,欠店上的十六兩房飯錢尚無著落。高士奇心中雖然有氣,卻不知愁,照樣兒擺闊,叫店家「只管記賬」。這店主原是行院烏龜出身,見多識廣老於世故,見高士奇雖每日打茶圍,叫戲子鬧得沸反盈天,手頭卻慢慢吝嗇了,知道情形不妙,口頭上虛以應承,臉色中便透出不恭敬來。高士奇心裡暗恨,卻也無可奈何。

  前天索額圖的管家來通知高士奇,說三月十五日中堂大人邀集名士會文,叫他也去湊湊熱鬧,只要討了中堂歡喜,不須會試就可薦為鴻儒。高士奇眼巴巴地盼到這日,換下了藍貢緞袍子,著一身青布截衫,步行來到玉皇廟街的索府。管家早在門首站著,見他這身打扮,跌腳埋怨道:「哎呀,老高,你這叫花子打扮怎麼見中堂呢?——你得稍等片刻,李光地大人和靳輔大人正在書房和老爺說話兒……」話未說完,後堂便傳出「送客」的呼叫聲,高士奇只好退到一邊。

  一時,李光地和靳輔一前一後搖著步子出來,都是臉色鐵青。出了大門,兩個人同時站住,李光地一揖說道:「靳公請——」便將手一讓。

  「光地兄,」靳輔冷冰冰說道:「如夫人和孩子的事兒,還望三思,若驚動天子就不妥了。」說罷便哈腰上轎。李光地悻悻說了句:「隨你。」也便登轎揚長而去。高士奇和門上眾人看了都莫名其妙。高士奇見他們去了,這才轉臉對管家笑道:

  「不要瞧我衣裳寒素,此乃書生本色。富貴貧賤聽天由命,老蔡你只管放心。」說著便隨老蔡進來,卻見索額圖從後廳踱出來。

  「你就是高士奇?」索額圖因調解李秀芝的事,靳輔和李光地翻了臉,心裡正不自在,見老蔡帶了人進來,才想起這檔幹事,便站住了腳步,上下打量著高士奇問道。

  高士奇見他如此慢客,心中一陣不快,他跟著索額圖進了大廳,又見裡面的賓客、幕僚們一個個神情據傲,不覺來了氣。他拿出了狂傲書生放蕩不羈的脾氣,忽而插科打諢,忽而嘻笑怒罵,豪飲狂歌,四顧無人。轉眼間把座上賓客戲弄了一遍。尤其是索額圖以師禮相敬的汪銘道挨罵最多。

  索額圖終於忍無可忍,沉下臉道:「高先生,請你自重。來人,攙他出去,他醉了!」

  高士奇聽見索額圖下了逐客令,也趁勢裝得醉醺醺地踉蹌而出。經冷風一吹,方後悔今日此舉大不相宜。索額圖是當今權相,即便不指望他提攜,也犯不上逞能惹他掃興。他滿腹懊悔地回到宣武門客店,已是未末時分。店掌櫃見他滿臉酒氣進來,笑嘻嘻迎上來道:「高爺,您回來了?哪裡尋不到您!咱們店今兒盤店,所有客官都賞了房錢……」

  這真是人倒霉喝口涼水也塞牙,高士奇冷笑一聲道:「呵!敢情你是怕我跑了,我還以為你惦記著爺呢?來,到我房裡,清賬#店主人被他噎得一愣,忙跟在後頭一疊連聲賠笑道:「您想哪兒去了!高爺是正人君子,就一年不清賬小的也信得過!只是這北京城您也知道,用爺們的話說叫米珠薪桂……實在沒法子啦……」高士奇大踏步進了自己房間,向床上一倒,瞪著眼道:「爺這會子頭昏,又不等著上吊跳河,急什麼?你瞧那方硯……那盆花……那包衣裳……不都是錢?你要等得不耐煩,呃!就拿去……」

  他滿口胡謅,不倫不類,說是會賬,卻只管拿話消遣老闆,倒把老闆氣了個乾瞪眼,正尋思如何對付這個光棍舉人,高士奇卻騰的跳起身來,拾起桌上一張帖子,眼睛一亮問道:「是查先生的,什麼時辰來過了?」

  店主見他忽醉忽醒,莫名其妙地回道:「哦,您說那位窮舉人?中午時來的,等不著您就走了,說是後晌還要來拜——」

  高士奇哼了一聲,將帖子向桌上一甩道:「窮舉人?真是狗眼不識荊山玉——那是上一科探花查慎行,如今是翰林院祭酒!把查家三等奴才的家當分你一半,你一輩子也受用不盡!」

  店主人一來根本不信,二來也實在受氣不過,乾笑道:「小的也不想那個虛富貴,守多大碗兒吃多少飯,只要客人正經付賬,日子也將就過得去!」

  二人正拌嘴,卻聽院裡有人喊:「澹人兄回來了嗎?」高士奇抬頭一看,「哎喲」一聲,走出門來拱手相迎,笑道:「說曹操,曹操到!查兄久違了——三年不見,你竟出落得如此風流飄逸了——快請進!今兒索相請我,我還以為是那二百兩銀子的功效,不想是老兄先為高某說了——可恨這奴才,竟說你是個窮酸舉人!」

  店主人看時,查慎行與上午來時打扮迥然不同,穿一件白狐風毛鑲邊兒的天青緞坎肩,套著玄色府綢長袍,腰間醬色帶子上系一塊漢玉,打著米黃色纓絡,寒暄著一步一搖地跟進來,那店主早傻了眼。

  查慎行呵呵笑著,揮著檀香扇道:「看來一味裝寒素也是不成——見著索中堂了,還得意嗎?」

  「見著了!」高士奇笑著讓座兒,一邊又對店主道:「你愣什麼?還不叫人給查先生沏茶!」店主如蒙大赦,一疊連聲答應著去了。早有一個夥計恭恭敬敬捧了茶來。

  高士奇因見房中沒了外人。方歎道:「去是去了,只沒得綵頭,愧對吾兄引薦。」便將在索府會文的情形一長一短說了。

  查慎行搖著扇子靜靜聽了,笑道:「索相也是小家子氣,值得這樣盛氣凌人?這麼著——明相方纔還問我有沒有文人要推薦——晚上我到他府裡再拜會一趟。」

  高士奇與查慎行昔年同游江浙,雖然要好,總因一貧一富,高士奇不願仰求,不料進京一貴一賤,查慎行如此推誠相助。高士奇心中感激,卻不肯說出「謝」字,因笑道:「明珠看來倒是求賢若渴——聽說他和索額圖不睦——你倒兩面都能兜得轉!」

  查慎行道:「他們都不是什麼求賢愛才。皇上如今天天查考他們,逼著他們做學問,他們這只是不得已罷了——我嘛,有時他們向我求問一些考據,去應付皇上,也說不上真有什麼面子。」

  高士奇心中一動,天子如此重才,盛世將到了。正要說話,卻見老闆進來,小心翼翼地打千兒道:「高爺,你前兒定的花,花店著人送來了。」

  話剛說完,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端著一盆兩色水仙進來,蔥綠的葉子襯著水紅雪白二色花朵兒,水靈靈顫巍巍十分好看,映著這姑娘修眉鳳目、淺紅馬甲、月白裙裾,恰似畫上剪下來的麻姑送壽圖。高士奇不禁呆了,在大柵欄廊下花市上,他天天見這姑娘賣花,竟未留心她是絕色佳人!查慎行睨了一眼高士奇,不禁笑道:「澹人,你究竟是看人面呢,還是看花呀?」

  「哦?哦!」高士奇回過神來,忙道,「放在桌子上——慎行兄,我們且賞花兒吧!」

  這姑娘閃著眼一笑,將花兒放了,雙手扶膝福了兩福。查慎行調侃道:「若論這花,還是你捧著高先生賞更見顏色,可惜盆子太重——你叫什麼名字?」姑娘這時才聽出二人在誇她容貌,頓時飛紅了臉,低聲回道:「二位爺取笑了,奴家叫芳蘭。」

  高士奇大聲誇讚:「好,好名字!」查慎行道:「酒不醉人人自醉,花不迷人人自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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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考窗課相國險出醜 迎聖駕明珠夜桃燈

  在開封巡視黃河的皇上康熙,剛剛回到北京,靳輔前腳後步也來到了京城。這使康熙十分高興,換了別的封疆大吏,接到回京述職的旨意,幾個月還見不了面呢。這個靳輔聞風而動,行動迅速,確實是個聽招呼、肯辦事的人,便馬上召見。接談之中,康熙又發現,靳輔在治水上還真能說出些道道來。便接連幾次,讓靳輔入宮,面陳治水方略。康熙不知道,靳輔說的,都是與陳潢、封志仁再三商議,反覆斟酌了的條陳,還能錯了嗎?康熙越聽越入耳,越聽越高興。因為事關重大,花錢又多,康熙還要仔細地考慮,盤算,權衡利弊,所以,沒有讓靳輔立刻赴任,而要他在京城裡多休息幾天,到各個衙門裡走走看看,熟悉一下各部的人事關係,今後好辦事。皇上如此看重靳輔,倒使靳輔的身價大增,各部堂官、御史、尚書、衛侍巴結還來不及呢,誰還敢敲他的竹槓啊!帶來的一萬五銀子分文沒動,就在京師左右逢源,處處順利地走動開了。

  這一天,靳輔來到了索額圖的相府,把路上遇到李光地的小妾李秀芝的事報告給索額圖,請索相從中說合,讓李光地認親留人。沒想到,索額圖把李光地叫來一說,這李光地竟然死不認賬,反而倒打一耙,說靳輔不知從哪裡弄了個民女,前來訛詐。氣得靳輔真想把這事兒給捅到皇上面前,看你李光地如何下台!但仔細一想,又覺得不大合適。李光地正受到皇上的重用,眼看要進上書房,這一進就是宰相啊。自己即將受命為治河總督,得罪了一位宰相,日後麻煩多著呢。封志仁也勸他,不要把事情鬧得大大。明珠不是和索額圖有矛盾嗎,李光地靠的是索額圖,如果把這事告訴明珠,恐怕就有一場好戲了。靳輔一想也對,讓明珠出面去和李光地鬥,比自己親自出面要好得多。但是,見明珠可不容易,他如今是上書房大臣,在大內陪皇上的時候,比在家的時候多,連去三次都沒見著,這天,靳輔帶著李秀芝母子三人又去拜訪,明珠還是不在家,靳輔心想,我不跑了,乾脆,在這裡坐等吧。

  靳輔不知道,明珠現在正在康熙皇上面前挨克呢。

  這事兒咱們得從頭說起。那天康熙皇上收到了荷蘭國貢表稱臣的奏折,還有許多貢品。看到這天下太平、萬國稱臣的局面,康熙十分高興,便拿出一部分貢品,賞賜了魏東亭、傑書、明珠、索額圖,還有圖海、周培公、飛揚古、施琅等一幫親信大臣武將,然後,帶了兩名侍衛,在宮中散步消閒。走著走著,忽然看見那邊幾名宮女陪著一位二品浩命夫人打扮的人走了過來。康熙心中怦然一動:嗯,看她們來的方向,是參見太皇太后老佛爺去了,可是怎麼這麼面熟呢?剛要命侍衛上去問話,那個女子卻瘸著腿快步走了過來,向康熙行禮問安:「奴婢墨菊,給主子爺請安了。」

  這墨菊是誰呀?咱們在第二卷裡交代過,她原是死了的皇后赫捨裡氏身邊的一個侍女。那年,楊起隆謀反,宮中叛變投敵的太監也跟著鬧事,危急之中,墨菊挺身出來,保護皇后,腿上被砍了一刀。後來,皇后死於難產,墨菊又瘸了腿,康熙皇帝瞧著她可憐,便賜嫁給大將軍飛揚古做了妻子。如今,見她進宮來,康熙十分高興,忙說:「快起來,你腿腳不方便,不要行大禮了。」

  墨菊站起身來,笑著說:「主子,奴婢是咱們大清國的女鐵李拐,托皇上和老佛爺的福,命大著呢。奴婢的丈夫飛揚古回到京城好幾天了,他想著要見見主子呢。」

  「哦,那好哇。墨菊,你是咱大清的有功之臣,太子不就是在你的懷抱裡受封的嗎?不管有事沒事,你勤著來宮裡走走。一來給老佛爺說說閒話解解悶,二來也好照看一下太子嘛。」

  墨菊是個心直口快之人,康熙這句話一出口,她竟然淚流滿面地訴起苦來:「唉,皇上,別提了,如今,咱們這宮裡的規矩是越來越大了。這兩年新進來的蘇拉太監們,竟一個個的都長了狗眼,一點人味都沒有。奴婢幾次想見見小主子,都被他們給擋了回來。」

  「哦?有這等事,別人不讓見太子,你也不能嗎?」

  「唉!主子爺不知道,別說是我了,連太子跟前的彩繡,那麼老實的宮女,都給攆到漿洗房干苦差了。聽說,張萬強為她說情,也讓敬事房給駁了回去……」

  聽到這裡,康熙的臉上變了顏色。這兩年,把內務府的事交給明珠去管,不想他竟敢如此擅作主張,排斥舊人:「穆子煦,你去敬事房傳朕的旨意,張萬強是六宮都太監,宮中的事,還得聽他的。告訴他們,把這兩年攆出去的老人,一個個都給我請回來,在原處當差。墨菊有功於朕和太子,她什麼時候要見太子,任何人不許阻攔。叫敬事房的人小心點,這事兒,朕是要查的!」

  穆子煦「扎」了一聲,飛身走了,墨菊也告辭出宮。康熙看看他們的背影,心中感到一陣沉重,這個明珠,手中一旦有了權力,就大膽妄為,干涉內宮事務,竟然到了隔絕太子與人交往的地步,實是容他不得!可是轉念又一想,他既然統管內務府,對太子的事,管嚴點總比放任自流的好,不能只憑一句話,就去懲罰一品大臣哪。他一邊往回走,一邊默默地想著心事。不知不覺地來到了養心殿。

  今天,是欽定考查大臣窗課的日子。熊賜履、索額圖、明珠、李光地等人,早就來了,正在忐忑不安地等著皇上的考問。見康熙鐵青著臉進來,他們嚇得膽戰心驚,連忙叩頭請安,呆若木雞地站在那裡等候問話。

  康熙突然意識到此刻自己是大嚴肅了,便換了一副笑臉,輕鬆地說:「哎——你們這是怎麼了?朕考查你們的窗課,無非是想督促你們不要故步自封,要勤奮讀書,多學點東西,協助朕治理好國家,何至於嚇成這副模樣。這些天,為開博學鴻儒科和修復大和殿的事,你們都辛苦了。等辦完這件大事,朕給你們放上幾天假,好好休息一下。」

  康熙一邊說著,一邊拿起龍案上的大臣們進呈的窗課本子仔細看著。熊賜履等人還不怎麼緊張。明珠知道,自己學問有限,怕康熙挑出毛病,讓他當面出醜,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可是,越怕越有事,康熙皇上衝他就問上了。

  「我說明珠啊,你怎麼老不長進呢?瞧你這文章,詩不像詩,文不像文的。就拿這首詩說吧,明明寫的是冬天,梅花映雪開,倒也切題,可是大冬天的,哪來的『青蠅繞花飛呢?真是不倫不類,胡絕八扯!虧你還是個同進士出身呢,當初不知你花了多少銀子,買通了考官。」

  明珠連忙上前跪下:「回主子爺,奴才參加考試的時候,還是個窮光蛋,哪有銀子上下打點呢?那年報名的人太少了,取不夠數,才把奴才給點中了。吟詩作賦,奴才本來就不行,這幾年多虧了主子教導,才學著寫一點。主子聖明,看出了毛病。奴才近來在奏事的折子上下功夫多些,所以詩文進步不大,求主子寬恕。」

  一句話提醒了康熙。他想起來了,明珠近來的奏事折子倒真的是文句通暢,大有進步的,他冷笑一下:「哼,你別在朕面前耍小聰明,說實話,是誰為你捉刀代筆寫的?」

  這一下,明珠不敢不說實話了。他的奏折,確實是請了位高明的「槍手」,誰呀,高士奇。咱們前邊說了,查慎行到明珠府上為高士奇疏通,高士奇呢,也接受了進索額圖府上的教訓,規規矩矩地去見了明珠。明珠見此人才華出眾,又是被索額圖趕出來的人,便把高士奇留在府中做幕僚。一切文書、奏折,都由高士奇為他代筆,倒也心裡高興。他可沒想到,高士奇還留了一手,在明珠為應付皇上考查的詩詞文章上,都一概誇獎,卻不肯改動一字。今天,當著眾大臣的面,讓明珠挨了一頓訓斥。眼下,皇上一針見血問到了這件事,明珠心裡是又恨又愧又不敢說假話,只得如此這般地把高士奇的來歷說了一遍。康熙聽完,不覺滿懷高興:

  「好哇,你這個奴才,府裡藏著這麼一位才華出眾的人物,竟然瞞著朕。好,你回去告訴高士奇,明天下午,朕要到你家裡,親自會一會他!」

  這道聖旨一下,明珠可真慌了神了。皇上要御駕親臨,他不能不做些準備,迎接聖駕呀。明珠的府邸,坐落在槐樹斜街,原是前明福王在京的藩府邸署。福王府遠在洛陽,按明朝的規矩諸王無事不許擅入京師,所以這宅子其實一直閒置。若論它的規模,華麗軒昂,京師八個鐵帽子王府誰也難比。康熙八年前,因鰲拜當政,人人怕樹大招風,誰也不敢問津。康熙十年之後有幾位王爺想請旨住進去,宅子裡卻又無端鬧起鬼來。眼瞧著樓閣亭榭雕棟畫梁;樹木成蔭,郁茂蔥籠,可是無人敢要。惟明珠不怕鬼,奏明康熙後,住了進去。說也蹊蹺,自他住進以後,鬼也就沒有了。

  明珠回到府裡,見靳輔坐在廳前,正在喫茶等候,連忙上前見禮,「哎呀呀,不知靳中丞大駕光臨,在下連日來進宮面聖,讓你空跑了幾趟,今天又讓您等,實在是失禮得很哪!唉,自鳳陽一別,轉眼五年了,兄弟我可是時常想念你呀。」說著,瞟了一眼坐在一旁的李秀芝他們:「嗯?這位是……」

  靳輔連忙接過話碴兒:「明相,您太客氣了。如今,您是朝廷的紅人,身擔重任,豈能不忙啊。在下今日前來,是有件極其難辦的事兒,要請明相指示。」便把李秀芝和李光地的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明珠一邊聽著,一邊在動心思。嗯,這可是個絕好的機會。李光地如今聖眷正隆,躍躍欲試地要進上書房。他是索額圖的得意門生,如果他如願以償,自己豈不是多了一個對手?哼,我寧肯讓高士奇進去,也不能讓李光地得逞,留下這母子三人,你李光地就逃不出我的手心!他心裡這麼想,臉上卻不動聲色,一直沉默不語,過了好一會兒,才衝著李秀芝說:「嫂夫人,您是怎麼打算的呢?」

  「我也不知道……」秀芝低頭拭淚道。

  靳輔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晉卿不肯相認,她手中又沒憑據,這是很棘手的。若驚動皇上,似乎對光地太苛了些,秀芝也不忍心——如實在不行,只好暫且送到家母那裡……」

  明珠拿定了主意,慨然說道:「靳兄這事你不必管了,我明珠一手包辦!這種事要的什麼證據?現放著李秀芝還不是人證?光地手寫的詩還不是物證?——你看看這兩個孩子,可憐見的,活脫脫是兩個小李光地!」他話沒說完,李秀芝早忍不住,眼淚籟籟落下,抽泣不止。明珠也不理會,只管大聲叫道:「老王頭,叫管家的來!」

  不大一會兒,管家已是跑著進來,請了安,畢恭畢敬地問道:

  「主子有什麼吩咐?」

  「通州不是新買了一處宅子嗎?」

  「是,已經成交了。三進三院,後頭還有個小花園……」

  「行了。」明珠打斷了他的話,指著秀芝說道:「這是李部堂的夫人,宅子就送給她了。你指派二十個丫頭、三個老媽子去侍候。每月照夫人的月例撥過去四十兩銀子——謹密些兒,這事要讓別人曉得,我先揭了你這奴才的皮!」

  靳輔睜大了眼睛望著滿面笑容的明珠。他早就聽說明珠為人灑脫大方、輕財好施,但初見之下,厚待如此,是不是過分了?李秀芝抬起淚光閃閃的眼,愕然惶顧了一下靳輔,起身斂衽說道:「明中堂,這如何使得?我是來投奔李光地的,這兩個孩子是他的骨血,他不能不管。我出身微賤,不是享福的命,可別折了我的陽壽……」

  「嫂夫人不要說這個話。明珠也討過飯,寄人籬下不是滋味。」明珠歎息一聲說道:「光地不是個沒良心的人,目下不能認你們母子,定必有他的難處。他眼見就要做大學士,不能在這事上栽觔斗——你呢,不要性急。我慢慢瞅機會說話。光地他年輕新進,正要面子的時候兒,逼急了反而弄出大亂子,也難趁你的心!靳兄也在這兒。我把話說明了,你們兩個都放心。這樣吧,這房子和侍候的人都算明珠借給你的。你也並沒沾我什麼光,日後我和晉卿兄結這筆賬。」

  這番話娓娓動聽,既替李光地遮掩,又顧全了李秀芝母子,還聲明自己並無他圖,聽得靳輔心中一陣發熱,點頭道:「想不到明相如此熱腸!」李秀芝早率兩個孩子撲倒在地,哭得淚人兒一般。

  明珠心中有事,不敢叫他們多坐:「靳兄,我還有事不能虛留你了,你先回去,過兩天我去看你。聽說門上還收了你二百兩銀子,我已查辦了這事——這批狗才真不是東西,吾兄還是收回去,京城用銀子的地方多著呢!」說著,將一張銀票遞了回來。靳輔哪裡肯接,「明相,你這可就見外了,賞下人們喫茶用吧。」

  送走了靳輔,安置了李秀芝母子,明珠立刻把府中的家人們全都集合起來,重新佈置廳堂,準備迎接皇上。好傢伙,這一通大亂哪!怎麼了,這廳堂的擺設不能讓皇上看見。明珠從一個沿街乞討將要凍餓死的叫花子,一步登天,當了當朝宰相,住進了這豪華的前明福王府。這幾年,他手握大權,賣官鬻爵,銀子像流水似的進了腰包,小人得志,還能不擺闊嗎。光是這大廳裡的佈置、擺設,雖然趕不上皇宮內苑,可在京師的皇親國戚、鐵帽子王爺中,卻是首屈一指,沒人能比。要讓皇上看了,那還得了。所以,客人一走,明珠就親自指揮家人們忙活上了。又是上舊貨市上買傢俱、書櫥,又是派人到琉璃廠書市上去買古書,把個原來金碧輝煌、富貴無比的大廳,重新佈置成一間排滿了書架,裝滿了書籍的書房。那些奇珍異寶,古玩、玉器,全都鎖進了後院的庫房,案頭上的小擺設也都撤了,換上了筆墨紙硯,文房四寶。一切收拾停當,已經快到半夜了。明珠忽然想起,怎麼這麼半天,沒見高士奇呢,忙把大兒子叫來詢問。這才知道,高士奇從早上就出門訪友,至今未回,明珠慌了,連忙又派人四處尋找,務必在明天中午之前,把高先生給找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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