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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接欽差假戲需真唱 叛朝廷主將受奴欺

  欽差大臣折爾肯捧了康熙的聖旨要到雲南去宣佈撤藩敕令。他帶著從人,星夜兼程,終於走完了萬里關山,於九月來到了風景如畫的雲南府。

  折爾肯與吳三桂是老相識。當年吳三桂在遼東駐防,尚未歸順大清,折爾肯作為一名信使,二人便常有來往。甚至可以說吳三桂的歸降大清,折爾肯是從中出了力的。所以,如今撤藩朝廷派了他來,自是最為合適。但他已經多年不與吳三桂互通音訊,對這位反覆無常的王爺覺得有些把握不住。在路過貴陽城時,便多了一個心眼兒,把隨著他前來的黨務禮和薩穆哈二人留下。明面上,是幫平西王辦理一路上的飲食,準備迎候北上的吳三桂眷屬。其實是怕萬一撤藩不成,一窩兒讓吳三桂端了,連個回京覆命的人都沒有,他這是留了條後路。

  一切安排停當,折爾肯和傅達禮才帶著扈從隨行二百多人,熱熱鬧鬧地進了雲南府。當晚住在驛館,同朱國治密商一夜。第二天便由朱國治作引導,排開鹵薄儀仗,直奔五華山。

  其實他們一進入貴州,一行一動吳三桂都瞭如指掌,只是裝做糊塗,照舊吃酒聽戲尋歡作樂,擺出一副胸無大志的模樣。此時聽到欽差已到山下,才故作慌張,命人:「放炮,開中門接旨!」

  震天動地的三聲炮響,迴盪在五華山的峰巒、林海之間。壯麗巍峨的平西王府,正門大開。幾百名儀仗校尉,腰懸寶劍,高舉旌仗,排成了整齊、莊嚴、威武、雄壯的隊伍,簇擁著白髮蒼蒼的吳三桂來到門前。吳三桂頭戴金龍王冠,身穿五爪金龍的四團補服,看見欽差正使折爾肯,手捧詔書,帶著副使傅達禮來到門前,吳三桂兩手輕輕一甩,放下了雪白的馬踢袖,先躬身打了一個千:「奴才吳三桂恭請萬歲聖安!」然後又在鼓樂聲中從容不迫地行了三跪九叩頭的大禮。

  吳三桂如此恭謹,如此循禮,安排了這麼隆重的接旨儀式,使欽差折爾肯十分滿意,懸了一路的心,總算暫時放下了,說了聲:「聖上躬安!」便將敕書一擎,算是代天受禮。接著換了一副笑容,將詔書轉給身後的傅達禮,雙手扶起吳三桂。自己單膝跪下,打了個千兒:「下官給王爺請安!給王爺賀喜!九年前在京曾榮見王爺一面,如今瞧著竟又年輕許多,王爺可謂福大如海呀!」

  「哈哈,老朋友了,不必客氣。快請進,傅大人請!您也請啊!」吳三桂說著,一手扯一個進了王府正殿。

  等到欽差落座,上完茶,吳三桂笑吟吟說道:「二位大人,前不久,吳丹大人捧旨來雲南,蒙聖上賞賜許多物件。吳三桂何德何功,能承受主子如此厚恩!其實,皇上有什麼事,召小王進京面諭也就是了,這麼一趟一趟地來,多費神哪!哎!康熙三年人覲,算來已是九度春秋,我心裡著實掛念主子啊。大前年主子召我進京,我卻正巧患病,曾托朱中丞面聖時代為請安。說是主上日夜勤政、清瘦得很,如今可好些了?必定又長高好些了——唉,人老了,遠在這蠻荒偏敝之地,想見主子一面都不容易呀!」

  吳三桂這些話說得情深意切,十分誠懇,絲毫沒有言不由哀的痕跡,傅達禮便覺得事情還不至於像朱國治說的那樣壞,坐在那裡含笑點頭,放心喫茶。折爾肯卻深知吳三桂的脾性,不能用常情猜度他,聽完吳三桂的表白,十分爽朗地呵呵一笑,說道:「王爺這話說得極是。萬歲爺也著實惦記著王爺呢!可謂關山萬重,不隔君臣之心吶——傅大人,請將萬歲手諭捧過來,呈給王爺過目。」

  折爾肯這個安排,是他們早已商量好了的。按照正常的程序,吳三桂應該在門口跪接聖旨,迎入正廳,擺上香案,恭聽欽差宣讀。可是,折爾肯他們心裡清楚,這道聖昏,是壓到吳三桂頭上的催命符,過於認真,恐怕馬上就會激出變故。所以,他們在路上,商量了好幾次,才決定,從權處置,不以常禮來壓吳三桂,哄著他聽從聖命,順利撤藩。現在,欽差正使發了話,傅達禮連忙雙手捧起聖旨,呈到吳三桂面前,讓他自己接過去看。可是,吳三桂卻不是好哄的,他才不上這個當呢,一見傅達禮捧起了聖旨,連忙起身離座站到下首,甩袖撩袍,口稱:「奴才吳三桂恭接聖旨。皇上萬歲,萬萬歲!」

  然後,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禮,接過聖旨打開來,先大聲稱讚一句:「好一筆字。」然後,才慢慢展開,仔細而又認真地讀著。他這也是在演戲,聖旨的內容他早已知道了,也已安排好了對策,可此時,還像一點也不知道似地,連看了三遍,又規規矩矩地把御書捧著,供在正中香案上,這才回身坐下,誠惶誠恐,而又隨和親切地說:

  「我料定皇上待我恩重,必定俯允我的呈請。這詔書裡說我功在社稷,那是萬歲的過獎。俗話說『落葉歸根』,我是北方人,我早想回北方去,團團圓圓安度殘年。在外邊日子久了,難免有個人在聖上跟前挑撥是非,萬歲既這麼說,我也就放心了。萬歲這才叫體天格物,善知老年人的心哪!」

  傅達禮覺得吳三桂和藹可親,根本不像折爾肯和朱國治說的那樣,便笑著躬身問道:「不知王爺車駕幾時可以起程?皇上已在京營造王府,迎接王爺入京,大世子也日日盼望王爺北上,闔家團聚,共享天倫之樂。請王爺賜下日期、路徑,下官也好奏明皇上,早作準備。」

  「哈哈哈,傅大人,咱們過去雖未見過面,一望可知你是位明事知理的國家棟樑。我的事還不好說?這會兒起身抬腳便可跟著二位走。只是賤內、家眷們婆婆媽媽的事多。賤內日前又染了風寒,一時動身不得。這些瑣事倒罷了,最纏手的還有下邊這些兵士軍將,都是跟了我多年的。現在雲貴各地,謠言很多,對皇上很是不敬。我雖然懲治了幾個人,可還是鎮壓不住。二位欽差一來閒言碎語就更多了,假若撫慰不當,激出事變來就不得了!」

  說至此,吳三桂抬頭看看傅達禮失望的神色,不由心裡暗笑。口裡卻接著說道,「大約十月底——」一言未了,便聽殿外一陣喧嘩,一個「國」字臉的中年將軍雙手推開殿前護衛,大踏步挺身進來。腳下雪亮的馬靴踏在大理石板上,發出錚掙的金石之聲。

  吳三桂見有人闖殿打斷了他的話,滿臉地不高興,抬頭一看,原來是自己手下將領馬寶,便厲聲喝斥道:「是馬寶嗎,孤正在與二位欽差大人議論撤藩大事,你未經傳喚,又不事先稟報,卻竟敢擅自闖殿,這成何體統?嗯!」

  馬寶昂然向吳三桂當胸一揖,卻不回答他的問話,猛地一轉身,冷冷掃視折爾肯和傅達禮一眼,「你們就是欽差了,我聽說你們在逼我們王爺上路?」

  折爾肯馬上就明白了,這是事前排好的一場戲。原來也料到吳三桂會耍些花樣,可是沒想到開台這樣早。見馬寶目光寒氣森森,一開口便欲翻臉,便冷靜地端起茶碗,瞟一眼木然呆坐的吳三桂,又漫不經心用碗蓋撥著浮茶,毫無表情地答道:「談不上『逼』字。王爺自請撤藩北歸養老,皇上恩准了,我們不過代王爺籌劃一下歸途事宜。這位將軍不曾見過,不知貴姓台甫,也不知你今日前來,有何見教?」

  「不敢!我乃平西王帳前管軍都統馬寶!欽差既知王爺是『自請』撤藩,歸途日程當然也由王爺『自定』!你們兩個一進門,杯水未飲便催問行期,這是什麼意思?」

  吳三桂漲紅了臉,「啪」地一聲拍案而起,指著馬寶吼道,「放肆!這是誰教你的規矩。三桂我帶兵四十餘年,沒見過你這樣撒野的兵痞!來人!」「轟出去!」

  「哈哈哈哈……」馬寶仰天大笑,笑得折爾肯和傅達禮面容失色,汗毛直乍。吳三桂勃然大怒,雙目圓掙,厲聲喝道:「你笑什麼,不知本藩三尺王法厲害嗎。叉出去,重責四十軍棍,打掉他的匪氣!」

  「扎!」幾個護衛答應著一擁而上。馬寶卻毫不讓步,一個箭步竄至殿口,「唰」地拔劍在手,大聲叫道:

  「誰敢向前,立時叫你血染銀安殿!王爺,末將大膽,你要撤藩,撤你的就是,但是,行期、路徑卻要由我馬寶來定!我已傳出將令,雲貴兩省各路要隘已經封死、沒有我的信牌。一隻老鼠也休想出去!你兩個酸丁欽差,好好在這裡候著,短則十天半月,長則十年八年,等王爺撤藩的各項事宜辦妥了,咱們再說上路的話不遲!王爺恕罪,末將告辭!」一拱手冷笑著去了。

  眼看著剛才還是規規矩矩,親熱融洽的氣氛,忽然之間卻變得殺氣騰騰。馬寶的話裡,又已明白透露了要扣留欽差的意思。折爾肯的心裡迅速籌劃對策:「看來,事情比原來預計的要嚴重得多。與其坐以待斃,倒不如乾脆來他個反客為主。把話挑明了,看他吳三桂怎樣回答:「王爺,咱們的交清已有三十多年了,你是知道我折爾肯的,今日下官乃系奉旨行事,並非有意與王爺結冤。適才馬將軍如此說話,倒讓下官不解了。如果王爺已經有了安排,就請直說了吧。要怎麼辦,下官和傅達禮,定遵命行事。」

  「哎,這是哪裡的話!折大人多心了。你還不知道我吳三桂麼?這個馬寶,原是張獻忠的手下。他兵痞出身,懂什麼禮儀?我自請撤藩的折子遞上去後,下邊議論猜疑的人很多,剛才講的「撫慰」,就是這個意思了。二位不要與這等野人一般見識,先在此等待一時,雲貴兩省,還是我說了算的。大約十月底之後,我們一定行——這是朝廷大事,也是我多年的宿願,由不得這些小人!你說是嗎,傅大人?」

  傅達禮深感受欺受辱,早已怒氣填胸,可是此時此刻,又無法與吳三桂翻臉,嚥了一口唾沫,脹紅了臉答道:「下官深領王爺的情份,福晉既然欠安,下邊軍將又這樣不聽指揮,就遲幾日也無妨。今日下官回去後即拜折奏明皇上,說明其中情由也就是了。」

  「怎麼,難道二位不肯賞光住在寒邸麼?」吳三桂說著,又轉臉看折爾肯。

  折爾肯心知大事不妙,便欠了欠身子,「回王爺的話,驛館已經安排好了。朱中丞也曾邀我們住在撫衙,我們也請免了。客走主安,我們實在不願多有攪擾。」

  吳三桂知道他們故意表示與朱國治的距離,便寬容地說:「其實住哪裡都一樣。你們是大使,只好隨你們的便了——傳諭:設宴為二位欽差大人洗塵!」

  一言既出,管弦齊鳴、鼓樂大振。一桌桌現成的酒菜,由四個校尉抬著依次布了上來,霎時殿中酒香四溢。樂聲中,吳三桂麾下文臣武將魚貫而入,拿著手本履歷拜見兩位欽差。兩位欽差也都起身一一還禮。折爾肯的熟人多,間或還拉手寒暄。方纔那劍拔彎張、殺氣騰騰的氣氛,變戲法似地又呈現出一派和諧熱烈的場面。胡國柱職為司筵,忙得一頭熱汗,一眼瞥見汪士榮進來,便湊上去悄悄問道:「王爺不是叫你去西安的麼,你怎麼又到這裡來了?」

  「吃了這杯壯行酒上路也不遲呀,我給你說個信兒,廣西的孫延齡這會兒只怕也在擺酒呢。好戲一場接一場,慢慢兒瞧吧!」

  「好!我靜候你這小張良的佳音!」胡國柱說著,見一切齊備,便站到吳三桂旁邊,大聲唱讚道:「祝吾皇萬歲,萬萬歲!王爺千歲,千千歲!祝二位欽差大人福體康泰!」眾將聽了一齊舉杯稱讚,唯獨那個「撤野」的馬寶沒來。他早已在外邊傳了平西王的命令:「雲貴兩省自今日起只許進入,不許出境!」

  汪士榮說的一點不假,千里之外的桂林,在孫延齡的將軍府裡,也擺了一個別開生面的筵宴。

  自從孔四貞在宅中收服戴良臣,奪取了中軍調度權之後,孫延齡一直鬱鬱寡歡。他本是個心性極高的人,入京後受到康熙優禮接待,又將四貞晉陞為公主配他,滿指望以額駙身份榮歸桂林,將馬雄和王永年兩部鎮住,做個威鎮四方的名將。不料孔四貞卻給他來了這麼一下子,鬧得他不但樹不起威風,連原來在軍中的一點威望也全沒了。現在表面上發號施令的是他孫延齡,其實事事要瞧公主的臉色行事。背後就不免有人指指戳戳,罵他「怕老婆」。孫延齡裝著一肚子的火氣,卻是無處發洩。氣得他推說患了風疾,自去下棋,飲酒。

  那一天被孔四貞轟出翠仙樓的汪士榮,雖然不敢再來找孫延齡了,可是,卻沒有回到五華山,在一次孫延齡出城打獵時,突然出現在他的面前。孫延齡正是滿腹牢騷一肚子的委屈,怎能抵擋汪士榮那張能把死人說活了的利口,便上了汪士榮的賊船,並接受了吳三桂頒給他的密召,當了那尚未開國的「大周朝」的臨江王。

  就在吳三桂扣留欽差的同一天下午,孫延齡和馬雄聯起手來,以召集軍事會議為由,擺下鴻門宴,一舉將王永年、戴良臣等十一位將領和廣西巡撫,全都扣押了起來。

  大變猝然而來,孔四貞卻被蒙在鼓裡。這些日子她接到各處急報說道,尚之信和吳三桂軍隊調動頻繁,一種不詳的預感不時地襲擾她。孫延齡和自己虛與委蛇,她也早瞧出來了。為防止桂林城兵士突變,她派戴良臣日夜守護將軍行轅,每日晚間二更回府稟報一天事務。但今夜已過三更,戴良臣連人影兒也不見,心中便有些疑惑,令人搬來一張春登兒半躺在上頭,從窗格子裡眺望著天空的星星發愣。

  朦朦朧朧之時,聽得從行轅方向隱隱傳來號角聲音,接著便是爆豆似的馬踢聲,驚得一街兩行犬吠聲此起彼伏。孔四貞一躍而起,正要派人出去打探,聽院子裡的牆上籐蔓葉子「唰唰」幾聲急響,便厲聲喝道:「誰?」

  「我……」隨著這一聲。青猴兒提著一把半截劍,踉踉蹌蹌跌了進來,渾身上下像被潑了一桶血水,鮮紅的血頂著褲腳在往下滴。他用手扶住門框,臉色蒼白,斷斷續續地說:「姑姑……兵變了!您快、快走!」

  孔四貞驚呼一聲:「什麼,你快說,是怎麼了?」

  「孫延齡變心了!趁他們還沒趕來,您快走!到蒼梧傅大人那兒去……」這句話沒說完,青猴兒身子一軟蹲臥下去,只用那把半截劍支撐著身子,雖然沒有倒下,卻是再也不動了。

  孔四貞慘叫一聲:「青猴兒!」撲了上去,顫抖的手撫著他亂蓬蓬的頭髮,失聲痛哭道:「是姑姑害了你,不該帶你到這裡來。」忽然她停住了哭聲,回身取下牆上懸著的寶劍,朝後邊大喊一聲:「孔家包衣奴才們,都出來!」可是,想不到家奴一個沒有,應聲而出的卻是丈夫孫延齡。他冷笑一聲說:「別喊了,沒用了。」一邊說一邊跨了進來,對孔四貞道:「我為光復漢室基業,受了臨江王封號,現在外有千餘將佐,已把府邪圍住了。請夫人不要作無益之舉!」

  「什麼,什麼臨江王?是吳三桂封你的吧?」

  「就算是吧。不過你放心,我們是結髮夫妻嘛,我不會難為你的。」

  孔四貞盯著孫延齡忽然狂笑起來:「恐怕未必是夫妻之情吧?你留著我,是想在朝廷那邊留一條後路,是不是?」

  「四貞,你……」

  「不要再說了,後邊這座樓,是先父定南王殉節之地。你既念我們夫妻一場,還是叫我死在那邊吧!」

  孫延齡叫了兩個校尉走進來,把孔四貞手中的劍奪了過去。這才笑道:「不管怎樣,你們孔家最講三從四德。只要我沒寫休書,你仍是我的妻子。在家從父,出門從夫。我不讓你死,只是自今而後,你不是什麼四格格,四公主,乃是我臨江王的王妃!你知道麼,陝西王輔臣也已高樹義旗,要不了多久,三王將會師直隸。愛新覺羅·玄燁,就要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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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驪山游撫慰馬鷂子 長河斷死難經略臣

  王輔臣確實是叛變了。不過,那裡的情景與廣東卻大不相同。是由於莫洛重回陝西引起的。

  原來,康熙清楚地知道,只要三藩一叛,西路的馬鷂子王輔臣就會成為舉足輕重的人物。他不叛,吳三桂就失去了呼應;而他若叛了,朝廷將腹背受敵。

  儘管康熙對王輔臣恩寵倍加,抬了他的旗籍,又賜了豹尾槍,可是對他卻還不能完全放心。為確保西北的穩定,康熙給兵部尚書莫洛,加了西北經略大臣的職銜,並讓他立即趕赴西安,撫慰馬鷂子王輔臣。按說莫洛曾當過山陝總督,駐節西安十幾年,與王輔臣之間早就有些隔閡,派他去並不十分合適。但莫洛在陝西政績顯著,百姓擁戴,只要能對王輔臣待之以誠,消除前嫌,很可能建立一個軍民同心的局面,把西北的局勢安定下來,朝廷沒了後顧之憂,便可以全力以赴地對付西南的吳三桂。

  莫洛來到西安的第四天,便約了王輔臣,同游儷山,歸途上,他們迎著落日,信轡由僵,一邊慢慢走著,一邊閒談,莫洛向王輔臣問道:「輔臣,這幾年,兵好帶嗎?」

  一天來,莫洛帶著馬鷂子在驪山溫泉、始皇陵墓遊玩散心,吃酒閒談,一句議論朝政局勢的話都沒說。此時,落日昏黃,身在歸途,卻忽然冒出這一句問話,倒使王輔臣不知如何回答,只好搭訕著應付:「回莫大人,我的部下都跟了我多年了,還算聽話吧。」

  「軍門,我這次重來西安,有一肚子的話要和你暢談,幾次張口,卻又吞了回去,怕說出來會使你疑心。所以,所以……」王輔臣突然勒住馬韁,吃驚地看著莫洛,想聽他倒底要說什麼。莫洛苦笑了一下接著說:「將軍不要這樣看著我。這些年,我人老了,世上的事也看透了,看破了,早年的凌人盛氣,早已蕩然無存。不管怎麼說,咱們總是在陝西共事十幾年,過去的恩恩怨怨,就讓它過去吧,現在只想和你交個心,也交個朋友。

  王輔臣聽他說得誠懇,便用鞭子向山坡上一指,坦誠地說:「莫大人要和我私談,回到城裡倒多有不便。我們在那邊山石上小坐如何?」莫洛點了點頭,讓隨從們在山坡下候著,便和王輔臣一起,縱馬上山,在一塊大青石旁坐了下來。

  看著前邊夕陽抹紅了的雲霞,莫洛心情沉重地說:「將軍,我向你透露幾個消息。朝廷派到雲南的欽差,到那裡兩個月了,卻是音信皆無,生死不明,最近又有快馬報來,說孫延齡已經扣下了四公主,豎起了反旗。福建的尚可喜父子,廣東的耿精忠爺們,也有異動的跡象。看來三藩叛亂在即,大變就要到來。此時此刻,不知將軍有何想法?」

  「噢?莫大人,皇上派你再次出鎮陝西,是不是怕我王輔臣也生外心,跟著三藩鬧事?」

  「不不不,皇上決無此意,我出京陛辭的時候,聖上扶著他那支豹尾槍說,莫洛,無論發生了什麼意外,你都不要懷疑王輔臣。朕對他期望很重。你要與他義結同心,共赴患難。」

  「謝皇上聖恩,謝莫大人對未將的倚重信賴。」

  王輔臣心情激動,正要說下去,莫洛擺手止住了他:「將軍,請聽老夫一言。皇上對你視為股肱大臣,也寄托著厚望。老夫豈能不聽聖上的旨意。但是,老夫有句話,卻又非說不可。」

  「啊,莫大人請講?」

  「嗯,我擔心的是你的部下,你能擔保他們個個忠心嗎?」

  王輔臣被這忽然而來的問題問得楞住了。是的,他的部下,都是他的老部下。可是,他們的出身,卻又各不相同。他這支部隊,約有四萬多人,分別由馬一貴、王屏藩、張建勳三個人統帶,另外,是龔榮遇的三千中軍。馬一貴和王屏藩,是李闖舊部,素懷二志,尤其是那個馬一貴,野性難改,兵士們有了錯,他總是大棍責罰,這大棍又粗又重,馬一貴又心地狠毒,常常一棍下去,就要了兵士的小命,所以綽號又叫馬一棍。張建勳呢,實力最為雄厚,是個酒色狂徒,也是吳三桂的謀臣汪士榮的死黨。當年,吳三桂受封藩王之時,大擺慶功筵席,張建勳喝得酩酊大醉,竟口出狂言,調戲吳三桂的愛妾陳圓圓。吳三桂一怒之下,要砍下他的首級,虧得汪士榮保本,才饒了他一命。所以,張建勳把汪士榮這個救命恩人的話,奉為聖旨。只要汪士榮從中一調唆,說不定頭一個叛亂的就是他。馬一棍、王屏藩和張建勳,這三個人匪性難改,他們的部下親信,也都是些亡命之徒。只有龔榮遇,與王輔臣患難十幾年,義結同心,為人又正派。他的三千鐵騎,軍威整肅,軍紀嚴明,戰功也比較多。所以王輔臣把這支隊伍當作中軍,可是,人數畢竟是太少了!目前,他們不知三藩的動靜,還肯聽他王輔臣的節制,如果一旦形勢大變,他們又將如何呢?王輔臣思來想去,這個保票是打不得的。可是,在莫洛面前,又怎能將這些苦衷和盤托出來呢?所以,想來想去,只有以問作答:「莫大人所慮很有道理,請問大人有何良策,確保西北平靜?」

  莫洛在陝西多年,王輔臣手下幾個將領的情形,他瞭如指掌,王輔臣此刻的心情,他也明若觀火,但見王輔臣不明說,自己就不便點破,只好含而不露地說:「皇上對你聖眷極深,老夫雖身為經略大臣,也唯將軍的馬首是瞻。依我看,如果沒有意外,你我自然可以相安無事。一旦有變,將軍面前,只有兩條路。要麼跟著他們一起背叛朝廷,要麼身死家亡。除此之外,將軍別無選擇。」

  「嗯,莫大人所言很是。我馬鷂子乃血性男兒,既受恩於朝廷,豈肯再做背叛君父的事?但是,如果大人估計得不錯,我又當何以處之呢。」

  「王將軍,請恕老夫直言,到了那一天,誰也救不了你。所以我們必須防患與未然,先走一步,以防不測。」

  「好,請大人指教。」

  「第一步,先把馬一貴和張建勳的兩部人馬一部向西,一部向北,遠遠地調離西安。萬一三藩叛亂,使他們無法互相勾結。」

  「好,未將遵命,請問,第二步。」

  「千總以上的將領要全部更換可靠的人擔任。」

  「哎呀,大人,這點未將可辦不到了,我哪有那麼多的人呢?」

  「我送給你!我這次來,帶了二百多名包衣家奴,現在全都轉送給你。」莫洛說著,從靴頁裡抽出一張紙來,「輔臣,你已是漢軍正紅旗籍了,有幾個奴才不更好?收下這張轉贈文契,你便是他們的旗主兒,操著他們的生殺大權。有這些人在下邊做宮,這個兵不就好帶了,你這提督不比如今做得更穩些?」

  「莫大人!」王輔臣顫抖著雙手接過這張紙,感動得不知說什麼好。這一份厚禮可說是萬金難買。因為這些包衣旗人,哪怕將來入相出將,封侯稱王,也仍是他王輔臣的奴才!一霎間,他覺得過去與莫洛的不和,全是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怪不得西安百姓稱莫洛為「莫青天」……

  莫洛這個計劃,如果能順利進行,當然是不錯的,但是,很可惜,他已經晚了一步。那個以小張良自詡的汪士榮,帶著吳三桂的密令,已經在莫洛之前來到了西安,潛伏在張建勳的兵營裡四五天了。他是張建勳的救命恩人,他的話張建勳奉若聖旨。早在莫洛和王輔臣游儷山之前,他們已經訂下了兵變計劃,靜等時機了。

  第二日下午,王輔臣在提督府聚齊眾將,宣讀欽差西路經略大臣莫洛的調兵將令:命令張建勳率領所部人馬,移防寶雞;馬一貴部調防楊家陵;王屏藩部暫留原防地,但要做好準備,開拔到隴南。西安的防務,全部歸由龔榮遇的中軍接管。

  命令讀完,王輔臣輕鬆地一笑說道:「咱們兄弟幾個一向情同手足,今日為了防務暫時分開,待北方寧靜之後,自當重新調回,再次團聚。來人!擺酒,與各位弟兄踐行。弟兄們,請罷,請入席,哎——怎麼都不動,建勳老弟,來來來,請這邊座。」

  「啊!哦……好好好,大家請,大家請。」張建勳一邊搭訕著,應付著,一邊趁著兵士抬桌搬椅,上酒上菜的機會,向自己的親兵頭目耳語幾句後,然後從容人席,坐下來吃酒。他們都是多年在一起的老弟兄,從來是猛吃猛喝,不講規矩的,但今天這桌酒席卻吃得冷清,尷尬。王輔臣心中清楚,也並不見怪。突然,龔榮遇神色慌忙地從外邊跑了進來,向王輔臣耳語了幾句,王輔臣勃然變色,站起來大喝一聲:「你們幾個聽著,是誰把兵馬調進城裡來了?嗯,為什麼和我不打個招呼?」

  沒有人答話,也沒有人走動,大廳裡霎時安靜下來,沉悶的氣氛壓在眾人的心頭,一個個茫然四顧,表情癡呆。就在這時,轅門外突然傳進一陣吵吵嚷嚷的聲音,夾雜著叫罵聲和兵器的撞擊聲。王輔臣推席而起,回身取過一支金箭:「龔榮遇聽令。持此金箭到外邊去,傳我的將令,命令入城軍士全部回營,不得在此騷擾生事,違令者處以軍法。」

  龔榮遇尚未答話,卻見張建勳站了出來,一陣冷笑,逕自搶過令箭,放回桌上:「大哥,晚了,外邊的兵士是兄弟我的部下。」

  「你,你要幹什麼?」

  張建勳走到桌邊翹起二郎腿坐下,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幹什麼?哼,什麼都不幹,就是想多活幾天。軍門,咱老張明人不做暗事,這是我一手發動的兵變。那位當著西路經略使的欽差大人,此刻恐怕已經人頭落地了。兄弟我的標營鐵騎,已經佔領了西安各門,連軍門的這座提督衙門,也被兄弟包圍了。大哥,您坐下咱們有話商量!」

  「你,你,你怎麼能做出這種事來,是誰讓你這樣幹的?」

  張建勳尚未答話,卻聽門外傳來一個清脆的聲音:「是我讓他這麼幹的。」隨著這一聲,走進一個人來。只見他,雖然粉面朱唇,美如婦女卻透露著陰險和奸詐;身穿布衣,背上插著寶劍,手中拿著一柄玉蕭,邁著沉穩的方步走進門來,向王輔臣略一拱手含笑說道:「王提督,久違了,還認得故人汪士榮嗎?」

  王輔臣猛然驚覺,原來是吳三桂派人來策動的兵變。他一躍而起,大喊一聲:「來人,把這奸細與我拿下!」

  門外「扎」的答應一聲,一下子擁進二十多個人來。王輔臣定睛一看,竟沒有一個是自己的轅門親兵。這才意識到,他們已經被人下了武器。此時;手下眾將,連自己也在張建勳的刀劍之下了。

  汪士榮擺弄著手中的玉蕭和顏悅色地對王輔臣說:「輔臣兄,你我均是平西王的帳下舊臣。今日雖各為其主;也不該這樣對待老朋友嘛。你看,隨隨便便地就要下令拿我,鬧到現在這種局面,倒傷了和氣多不好啊。建勳老弟,下個令,讓你這些親兵退下,咱們老兄弟在一塊談談不好嗎!」

  張建勳把手一揮,讓兵土們退出廳外。王輔臣陰沉著臉向汪士榮問道:「把話說清楚,你們想要幹什麼?」

  「好,既然軍門垂問,在下也就不再隱諱了,何況,今日在座的都還是老明友呢。在下奉了平西王爺將令,專程赴陝,要收回王爺的這支部隊。如今,平西王已經在五華山舉起義旗了,要推翻滿清,光復漢室天下。諸位將軍如果歸順,則今天馳騁疆場,異日封王封候,不知各位意下如何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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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散資財叛王買死士 斥奸賊忠臣勇捐軀

  汪士榮奉了吳三桂的命令,到陝西來策動兵變,正當王輔臣召集眾將,宣佈莫洛命令,要調開馬一貴、張建勳的部隊時,他的督軍行轅卻被張建勳派兵突然包圍了。

  汪士榮見順利得手,便公開露面,要挾王輔臣及其部將:要麼跟隨平西王起事共享富貴,要麼就兵戈相向,刀槍見血。王輔臣正無計可施呢,叛將張建勳的把兄弟馬一貴先就表態了。

  「嘿,這還有什麼說的。汪先生是平西王駕前親信謀士,您說到哪,兄弟我跟到哪兒!」

  王屏藩也急忙答腔:「我說建勳兄弟呀,有這樣的好事,你昨個怎麼不告訴我一聲,想搶頭功是怎麼著,好了好了,還說廢話幹啥,咱們跟著汪先生,跟著平西王,打康熙這小子去!」

  汪士榮把玉蕭一擺,衝著大伙說:「好,兄弟們,我替平西王爺謝謝各位。輔臣兄,您說話呀,只要你不嫌棄,帳下眾將,還是你的忠實部下。如果你執意不從呢——只怕惹出亂子來,傷了咱們兄弟的和氣,啊?」

  轉眼之間,眾叛親離,王輔臣欲哭無淚,欲死無門,他頹然坐在椅子上:「事到如今,叫我還有何話可說,弟兄們既然要高攀平西王,我不能攔阻,你們的兵丁甲仗,都可帶去,我一個也不留。這彌天大罪,我自去向皇上領了……」

  「嘿……何必意氣用事呢,再說,你也擔待不起這個罪名。來呀,把那件東西呈給提督大人。」

  門外一名軍校應聲而入,手中端了一個大盤子,來到廳內站定。汪士榮走上前去,伸手揭開了蒙在盤子上的紅布,王輔臣定睛一瞧,大吃一驚。原來盤內裝的是兵部尚書、經略西北軍務的欽差大臣莫洛的首級!

  王輔臣只覺眼前一黑,所有的道路都被堵死了,昨天下午在驪山腳下,莫洛說的那些話,還響在耳邊,果然是出了部下的嘩變。果然是留給了自己非死即叛的兩條路。此時,康熙皇上親切的神態,賜籍、賜槍的情景,又出現在眼前。王輔臣堂堂鬚眉男兒,怎能做此不忠不義之事呢。他下意識地把手伸向座位後邊,突然摸到了康熙賜給他的那柄豹尾槍,便握在手中,淒然地看了又看,抬起淚眼向眾將說:「各位兄弟,前程無量,愚兄我就此告辭了!」說完舉起槍來向自己的喉頭刺去!

  龔榮遇一直站在王輔臣的身邊。對汪士榮這個十足女相的人,他從來就沒有好感。對張建勳等的狂傲野性,也一向感到厭惡。他是王輔臣一手提拔的中軍將領,對王輔臣誓死效忠,唯王輔臣之命是聽。所以,從事變到現在,他一直冷眼旁觀,一言不發。假如王輔臣也投降,他不想去阻止;假如王輔臣顧全大義,堅決不從,因而引起爭鬥,他將拔劍而起,寧願身死,也要保護王輔臣。此刻,他見王輔臣要挺槍自殺,連忙撲過去。抱住了自己的恩公:「軍門休要輕生,咱們慢慢商議。弟兄們,大家都是在血火疆場爬出來的人,你們能忍心這樣逼迫大哥嗎?」

  汪士榮意味深長地一笑:「各位兄弟不必驚慌。王將軍的愛子王吉貞現在京師,他有他的難處。好了,你們是患難兄弟,我呢,是個外人,不便參與諸位的軍情大事,告辭了!」說完轉身就走。

  張建勳急忙上前攔住他:「哎哎哎,汪先生,你點了這一炮,就該給弟兄們出個主意,料理好後事再走啊!」

  「哈……,王軍門深明大義,不會撂下平涼四萬軍士撒手而走的。我的事辦完了,還要馬上回雲南覆命,至於以後。你們和王軍門商議著辦吧!關西馬鷂子重抖當年軍威,定會名載青史,功垂千秋。眾位兄弟,咱們疆場上再會!」說完,把玉蕭一罷,頭也不回地去了。

  座落在五華山上的平西王府,一向是莊嚴豪華,氣象萬千,可是,今天卻突然改變了模樣,籠罩在一片肅殺恐怖的氣氛之中。

  從王宮通向雲南府的官道上,一隊隊的兵士,排成方陣,匆匆地向城外開拔。騎兵縱馬奔馳,揚起了遮天蔽日的塵土。王宮門前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全副甲冑的兵土,手執明晃晃的刀槍,從宮門直排到大殿門口,又在殿旁邊的一個大草坪上,圍了一個大圓圈。草坪上正中搭著一個點將台,幾百名游擊以上的將領,在台前列隊肅立,一個個神情緊張,面色鐵青。誰也不知,王爺突然下令召集眾將,打算幹什麼。

  辰末時分,夏國相,胡國柱等親信大將、謀士,一個個陰沉著臉從儀門走了出來,登上點將台,站立兩旁。隨在他門身後的,是一隊軍餃,他們抬出了三百多隻大箱子,整整齊齊地碼放在箭道兩旁。就在眾人竊竊私語詫異不解之時,中軍令官站在台中,高喊一聲:「王爺駕到……」

  校埸上霎時肅靜下來。兒百隻眼睛一齊射向正殿門口。只見一隊錦衣金甲的護衛,簇擁著老態龍鍾的吳三桂走了出來。他穿一身青布棉袍,外罩竹布馬褂、腳下蹬著「雙梁兒千層底」的皂靴,邁著沉重遲緩的步子,走上將台,站在正中,神色黯然地往台下掃視一眼,輕輕地吩咐:「把箱籠全部打開」。軍校們聞聲而動,三百多口大箱子打開,聚集在校場的將領們全都呆住了。只見一道道燦爛奪目的光華,從箱寵中噴射而出,在陽光照耀下,晃得人們幾乎睜不開眼。原來,這三百多隻箱子裡裝的,全是價值連城,精美無比的各類珠寶。吳三桂手下的那些人,個個都是發財的能手,搶掠的好漢。尋常珠寶金玉,他們見得多了。可是誰也沒有見過這樣多,這樣好,這堆積如山的珍寶,一個個像是突然進了龍宮的藏寶金窟,全都驚得瞠目結舌,不知身在何方了。就在這時,吳三桂輕咳一聲,以他蒼老沉重的聲音說話了:

  「今天來的都是跟隨我幾十年的兄弟們,也都是從死人堆裡爬過來的人,不容易呀!我們這支軍隊,刀光血影幾十年,積下了這一點財寶。有些是明、清兩代皇帝的賞賜,有的呢,是我們打勝仗的戰利品!吳某不是守財奴,這些身外之物,我是生不帶來,死不帶走,原打算能陸陸續續不顯山不顯水地給弟兄們分了,讓大家回去置買莊園產業,今世不受凍、餓之苦,兒孫也能得一點濟,可是,天不由人哪。如今情勢變了,不得不一下子拿出來,咱們一塊分了吧。」

  說到這裡,吳三桂突然一陣哽咽,兩行濁淚,流落下來,再也說不下去了。台下眾將騷動了起來。一個矮個子的參將忍不住大聲喊道:「王爺,您老這是說的什麼話呀,有什麼為難的地方,您只管吩咐下來,我們大伙替您分憂。」

  「是趙勇麼?記得當年攻打寶慶的時候,若不是你,我就被流矢射中了。你還是我的救命恩人呢。老賢弟,如今照應不到你了!朝廷派了折大人和傅大人來,坐鎮雲南催我回遼東養老……關山萬里、雲河路遙,此一去凶多吉少,只伯從此與你生死長別了!」

  這番話說得十分動情,數百名將校個個心酸,人人落淚。趙勇忍不住跨前一步,抗聲問道:「請王爺明講,朝廷為何要下旨撤藩?」

  「唉,叫我怎麼說呢?——天威難測呀!唉,鳥盡弓藏、兔死狗烹,乃是千古不變之理,我吳三桂如今誰也不怨,只怨自己當年失策,引狼入室,等到風燭殘年尚不知死所,自作自受,追悔莫及呀!只可憐你們這些老兄弟,立過許多汗馬功勞,一旦煙消雲散……」說到此處,吳三桂熱淚縱橫,抬起袍袖來,胡亂抹了一把,指著台下的珠寶說:「這些東西我已無用,請諸君拿去,或置買莊田,或作生息之本,也算表我一點心意。他日吳三桂若遇凶險,諸位兄弟也還可睹物思人——來來來!上前來,由我親自分發!」

  眾將領淚如雨下一齊跪下叩頭,卻沒有一個人要來領賞。吳三桂假惺惺地說:「弟兄們,不要這樣!事已緊急,不能再拖了!欽使和朱中丞一日三次,催我上路,再拖下去罪過更大。你們如此推辭,豈不是讓我為難嗎?」說完他忽然掩面痛哭。

  馬寶霍地跳出班次,大喊道,「什麼欽使不欽使,中丞不中丞!我們只知道王爺!王爺不撤藩,誰敢逼命,我就宰了他!」

  「馬寶,你上次已經闖禍了,怎麼還要這樣無禮?你這樣地糟蹋欽差大人,豈不置我於死地嗎?」

  夏國相見群情激盪,立刻大聲道:「清朝若無王爺,何能有今日?康熙一個乳臭未乾的夷狄小兒安享九五之尊,他哪裡知道我門創業艱難?這口氣叫我們怎麼往下嚥?」

  「國相,你自幼飽讀經書,怎麼不懂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不,王爺,古有明訓:君視臣力國士,即以國士報之;君視臣為路人,即以路人報之;如果君視臣如草芥,當以仇寇報之!」

  「哎——這話越發說不得!我吳三桂前半生曾為大明臣子,受恩深重。只因闖賊作亂,社稷不保,為借兵復仇,才歸順了清朝。沒想一步走錯,誤了終生。還有一件事,我十分痛心,那就是康熙元年的時候,南明永歷皇帝逃到雲南,我本想妥加保護,可朝廷卻下密旨,讓我殺死他。在萬般無奈之下,我只好讓他全屍而亡,並且厚禮安葬,也算對前明盡一點心,可是卻在天下人面前,落下了罵名。唉!都怪我自己少點主見。如今事情已過去十二年了,是非功過,都不去說它了。我只想在臨行之前,到永歷皇上的墓前祭奠一番,你們可肯隨我一同去嗎?」

  正在哭泣的眾將,聽到吳二桂問話,雷鳴似地答應一聲:「謹遵王命!」吳三桂不再說話,一邊擦著淚水,一邊走回正殿。等他重新再出來時,眾將更是吃驚。只見他身穿明朝的蟒袍玉帶,花白的頭髮辯子盤了起來,掖進官帽裡面,渾身上下,大清平西王的氣質服飾,已經蕩然無存。他以自譴、自責,自諷,自嘲的口吻說道:「三十年了,這身袍服一直壓在箱底,總算又穿出來了。要不然,帶著馬蹄袖,拖著大辯子,有什麼臉面去見先帝呢?今天,我穿著明臣的袍服,在先帝墓前哭祭一番,就是永歷先皇和昭烈皇帝在冥冥之中,給我處罰,我也是心甘情願了。啟駕吧!」

  吳三桂率領部將,祭奠永歷陵墓的事,當天晚上,巡撫朱國治就報告了欽差大人。吳三桂興師動眾,明目張膽地祭拜南明皇上,說明他已決心造反,不再有任何顧忌。事態發展十分嚴重,必須立即報告朝廷。折爾肯想派朱國治去,因他人熟地熟,出境方便。但朱國治寧死不從。說自己身為封疆大吏,守士有責,保護欽差的安全,更是義不容辭。要親自去闖平西王府,向吳三桂痛陳利害,好讓兩位欽差乘機逃走。並立即派人,提出了巡撫衙門的全部庫存銀子,又派了十名親兵,護送欽差去貴州,與甘文帽會合。

  一切安派停當之後,朱國治袍服冠帶齊整,坐了八抬大轎,直趨五華山。路上,朱國治掀起大轎的窗簾,看到沿途大小路口都有吳三桂的兵丁把守,嚴密盤查行人。每隔幾十步遠,還有一名帶刀槍校尉,騎馬巡視。他心中暗暗擔心,只怕折爾肯和傅達禮已是出不去了。

  大轎剛剛抬到王府前,就被一個千總攔住了:「王府重地,一切官員落轎下馬!」

  「朱國治猛然掀起轎簾,大聲說道:「我乃天子駕前重臣,欽賜紫禁城騎馬,誰敢攔阻——抬進去!」幾個轎夫,都是朱國治的親兵,家丁,答應一聲,把這乘綠呢大轎抬著,闖過衙門,闖過兩行禁兵,直抬到吳三桂的銀安殿門口。

  朱國治鎮定了一下情緒,緩步走出轎門,撣袖、整冠、大聲報道:「大清國欽命太子太保加尚書銜,雲南巡撫朱國治,參見平西王殿下!」說完,不等傳呼,便撩袍邁步,昂然而入。

  銀安殿裡,氣氛更是肅殺。吳三桂端坐在正中黃緞繡龍銀交椅上,幾個親信大將、謀臣環伺兩旁,八個驃悍的侍衛,手按寶刀,虎視耽耽。朱國治視而不見。行禮參拜,也不等吳三桂說話,逕自站起身來,在一旁坐下。

  停了好大一會,吳三桂才從牙縫裡迸出一句話來:「朱國治,你好大的膽子,竟然擅闖銀安殿,逼迫孤王!」

  「王爺此言差矣!下官奉旨行事,不過是請問王爺的行期、何談逼迫二字?」

  「哼,孤王行朝一旦定下,自然會照會你們。你三番兩次地來催問,不是逼迫,又是什麼?何況你在雲南已經逼迫我多少年了。」

  「王爺身為藩王,擁兵自重,而朱某不過一介書生,腰無尺寸之刃,手無縛雞之力,就是想逼,能逼得了嗎,」

  話猶未完,胡國相在旁喝道:「住口,小小一個巡撫,竟然如此放肆。我們王爺坐鎮雲南,靠的是幾十年征戰疆場的汗馬功勞。抬起哪只腳來,也比你的臉乾淨。」

  「哦,有這等道理?此話從王爺身邊重臣嘴裡說出來,也不怕別人恥笑嗎?至於王爺的腳是不是乾淨,下官就不好明說了。正所謂,莫道天下人不知,茫茫海內皆識君。平西王一生,幹了那麼多驚天動地的事,還用著我一一述說嗎?」

  一句話,戳到吳三桂的病處,激得他拍案大怒:「放肆,把這狗奴才拿下,殺他祭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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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舉叛旗反了吳三桂 陷情網痛煞李雲娘

  吳三桂要起事了。

  三聲大炮掠空而過。號角手將長長的號角高高仰起,「嗚嗚」一陣悲涼鳴叫,空寂的峰巒回音裊裊。慘白的陽光下,一面明黃龍旗,在凜冽的寒風中瑟瑟舞動。上面繡著:「皇周天下都招討兵馬大元帥吳」十三個大字。

  數千名軍士全都換上了白衣白甲,將髮辮散了,照著先明髮式挽於頭頂。不過前額上剃過的頭髮卻一時長不出來,有的發青,有的溜白,有的亂蓬蓬,顯得滑稽可笑,吳三佳走出殿堂,登上將台,親自檢閱了三軍儀仗,命將朱國治綁在旗下,向夏國相點頭示意。

  夏國相神色莊重地大踏步升階登台,對行刑的劊子手大聲道:「開一刀——祭——旗!」

  接著又是三聲巨響,朱國治那顆血淋淋的人頭滾落在潮濕的草地上。夏國相又高喊一聲:「諸位將士,肅立靜聽大元帥的討清檄文!」

  檄文讀完,吳三桂又轉過身來,向點將台正中供奉的「大明昭烈皇帝」崇禎的牌位,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禮。端起一杯酒來,朝天一擎,輕酹地上,這才又回身向眾將發佈軍令:

  「天下都招討大元帥吳,謹告三軍將士:福建耿精忠,廣東尚之信,廣西孫延齡,陝西王輔臣各路勤王義師已升旗舉兵,同討夷狄,不日之內即可會師於揚子江畔!望我三軍將士,奮勇殺敵,光復漢室江山,共建皇周天下。」

  下面軍士舉著刀劍齊聲高呼:「皇周天朝萬歲,大元帥千歲」

  這震天動地的山呼聲,使得吳三桂的心情十分激動。多年來,他想的、盼的就是這一天。今天,終於既不從大明,又不聽大清,樹起了他吳三桂自己的旗號。若能從雲南殺出去,接連打它幾個勝仗。以吳三桂為帝的大周朝,就要正式建立。到那時,兵士的山呼,將不再是「干歲」而是「大周皇帝萬歲」了。多年來壓在他心頭的鬱悶,在這山呼聲中,一掃而光。他在此起彼伏的山呼聲中,似乎突然間年輕了二十歲,在眾軍將的簇擁、護衛之下,邁著輕捷的步子,回到了銀安殿的列翠軒。

  但是,等待他的卻並不是好消息。

  孫延齡求援:傅宏烈七千兵丁集結蒼悟,準備偷襲桂林……

  耿精忠告急:台灣的鄭經,揮師登岸,已經佔領了三個縣城……

  婁山關急報:欽差的隨從黨務扎薩穆哈帶著甘文(火昆)和朱國治兩人的兒子,化裝逃跑,已經混出了婁山關……

  派到雲南府的內探急報:欽差折爾肯和傅達禮兩人連夜出逃,下落不明……

  唉!旗號剛剛打出,兵師尚未出征,就是一連串的壞消息。一股不祥的預感,深深地壓在吳三桂的心頭。尚可喜老奸巨滑,耿精忠後方不靖,孫延齡和王輔臣並不可靠,朱國治寧死不屈,折爾肯又連夜逃遁。更讓吳三桂氣惱的是,嘯聚山東抱犢崮的朱甫祥和劉大疤拉剛剛起事,就被朝廷派兵打了個落花流水。前年,康熙的老師從鄭春友和皇甫保柱手裡逃脫,住進了孔府的張姥姥家。假如這個伍次友重返京師,小皇帝康熙就會如虎添翼,太可怕了!

  吳三桂的耽心不是多餘的,此時,伍次友和李雲娘已經踏上了北歸之路。

  自從袞州府遇難,伍次友和雲娘兩人,一直住在張姥姥家中,張姥姥請醫生醫好了伍次友的嗓子,從此,他就與孔府後裔們讀書講學,倒也怡然自得。後來,又遇上正在構思《桃花扇》的孔尚任,倆人情投意合,光陰也就在詩酒之中,悄悄地流逝了。

  朱甫祥和劉大疤拉在抱犢崮據險作亂,兵禍波及聖府四鄉,打亂了伍次友的閒情逸致。他從山東盜賊蜂起,連想到三藩叛亂在即,再也安不下心去了,便告辭了張姥姥,和李雲娘一起,趕奔京師而去。

  這一年多來,雲娘和伍次友朝夕共處,更加欽佩他的為人和才學,也更加深了對他的愛慕之心。兩人雖然一直是兄妹相稱,雲娘的感情卻己是非同一般了。她真希望能在張姥姥的府裡永久住下去,按照張姥姥的意思與這位大哥締結百年之好。可是,流寇侵憂,打亂了他們平靜的生活,也扛亂了雲娘這顆少女之心。伍次友突然決定動身赴京去見他的學生龍兒,雲娘不能阻攔,她也知道攔也攔不住。可是,蘇麻喇姑的影子,卻不能不使她感到如茫刺在背。我李雲娘與伍大哥風雨患難親如兄妹地相處,已經三年了。大哥明明有意,卻又總是迴避,難道不是因為他的心中,有個忘不了的蘇麻喇姑嗎?女道士李雲娘可以還俗嫁人,蘇麻喇姑這個尼姑自然也能還俗,也能嫁人。此番到了京城,如果皇上或者太皇太后一聲令下,他們一對有情人成了眷屬,我這個女道士又往哪裡擺呢?一路上,李雲娘跟著伍次友默默無聲地走著。剛開始,伍次友覺得,她是因為認了張姥姥為義母,乍然捨棄,自然有些悲慼。可是,漸漸地,伍次友看出雲娘的心事還不止這些,便有意盤問她:「雲娘,你怎麼不高興呢,有什麼心事嗎?」

  「啊?——哦,沒有,大哥,此次進京,你將重蒙皇恩,飛黃騰達。我怎麼會不高興呢。」

  「咳!又說些什麼飛黃騰達。我無意做官,你是知道的,不過是惦記著龍兒。他現在正處困難時刻,我應該去幫他一把。不然的話,我們兄妹二人浪跡天涯,豈不更好!」

  雲娘心中一動,暗自想到,唉,若真能浪跡天涯,哪怕永遠這樣兄妹相稱,只要你總是我的大哥,我也情願跟著你飄泊一生。可是,你見了龍兒,見了蘇麻喇姑,他們還會讓你走嗎?我夾在中間,又怎麼周旋呢?」

  伍次友見她一直不說話,又催問一句:「雲妹,你以為我這樣做不對嗎?」

  「哦——對,怎麼不對,本來就該如此麼。哎——大哥,船碼頭到了。你看那邊正有一艘烏篷船。喂!艄公把船擺過來——」

  艄公把船撐了過來:「二位客官,要到哪裡去,」

  伍次友上前答話「我們要到京城」。

  「喲,客官,小人這船隻到丁字沽。」

  伍次友尚未接言,雲娘卻搶先說:「到丁字沽也行,我們到天津下船再走旱路嘛。大哥,上船吧。」

  艄公將跳板搭上,二人上船進艙坐下。那船工卻又跟了過來:「客官,請恕小人無禮,從這裡到丁字沽,船價是十五串。請先賞了小人,好做一路上的盤纏。」

  伍次友一楞,這才想起,臨行時,張姥姥曾熱情地贈送盤費,可是自己覺得已經打擾了一年多,不好意思收,辭謝了。哪知,如今身無分文,困在這裡,原想到了京師就想辦法付清船費,雲娘又偏偏答應在天津下船。十五串並不算多,可是又從哪裡籌措呢?他瞟了一眼雲娘,雲娘卻毫不在乎地答道:「囉嗦什麼,還能少了你們?開船吧!」哪知那艄公並不買帳,冷笑一聲說:

  「姑娘休怪,這是船家的規矩——我撐了半輩子船,客官們上船時說的都是您這話,可是到地方丟下幾個錢,拍拍屁股就走了,我一家老小還要過日子呢」。

  伍次友臉上一青一紅,不知說甚麼好。艄公見此情景,越發相信他們沒錢,鑽出船艙便扎篙放跳板:「二位且請上岸,我在這兒候著,取了錢來再乘船。」

  雲娘哪受過這樣奚落,「嗯」地掀開簾子趕出來,指著艄公喝道:「放肆!瞧著我們是賴帳的?」

  那艄公脾性也倔。硬著脖子回口道:「不敢,您要付了帳,我哪敢說您賴帳呢?」

  「姑奶奶這回要不想付呢?」

  「回您的話,小人父親弟兄四個,並沒有姑奶奶!」話還沒完,李雲娘早揚手一掌,「啪」地一聲打得艄公打了一個趔趄:「混蛋!我這就讓你認一個!」那艄公被雲娘撩得怒火千丈,見伍次友文弱,雲娘是個女流,料他們不識水性,又仗著自己懂兩下子拳腳,舉起船槳劈頭便打,要趕雲娘下去。雲娘哪裡把他放在眼裡,左遮右攔地招架著,那只槳怎麼也打不到她的身上。

  伍次友在船裡聽到二人拌嘴,自覺理虧,卻又無計可施,此時聽二人在外邊動上了手,便出艙來解勸。不料一出門就被艄公甩過來的船槳打在肩頭,「哎喲」一聲跌坐在艙板上。

  雲娘原本無意招惹是非的,見伍次友無端挨了打,撫著肩頭在那邊叫痛,胸中的怒火騰地燃起。她輕輕向前一步,劈手把船槳奪了過來,攔腰一掃,那艄公大叫一聲,被打得凌空飛起又「噗」地一聲掉進河水裡。

  「畜牲,還敢撒野麼?」雲娘冷笑一聲,抄起船槳來便開了船,見伍次友還站在船頭呆看,便說:「大哥,淹不死他,開船的哪個不是好水性啊!」

  「唉!我說過多少次了。不許殺人,不許作案,何況今日之事是我們無理呢?」

  「好好,聽大哥的,還讓他來劃這個船吧。」雲娘說著調過船頭又劃了回來,見那艄公正在鳧水逃命,便喊了一聲,「上來吧!我們又不是響馬,逃什麼——瞧著我大哥的臉,姑奶奶饒你了。」

  艄公抓住船舷爬了上來,朝伍次友搗蒜似地磕頭:「謝過老爺……」

  伍次友忙把他扶起來:「船老大,實言相告,我們身上沒有帶錢,到前邊一定想法子加倍付給你就是。」那船公喏喏連聲,看了一眼李雲娘,去後艙換了一身干衣裳,乖乖兒搖櫓去了。

  艙中孤燈如豆,照著這兩個沉淪飄零的人。雲娘見伍次友在低頭想心事,一笑問道:「大哥,你在想什麼?」

  「唉!我在想,天津我們無親無故,哪裡去討這十五串錢呢?」

  「虧你還做了皇帝的老師,談起經世治國,一片道理!沒聽人家說過『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天津衛我有個親戚,叫他替我們還了船錢,也省得這船公罵咱們!」

  「好,好好,那就好。」

  半月之後,船到達天津靠岸,雲娘便下了船,並對船家吩咐說:「好好兒侍候著,我給你借錢去,省得休總惦記著!」伍次友聽這話音,耽心她又要去作案子,慌得起身要囑咐幾句時,雲娘卻一笑走了。

  岸上更鼓響了,伍次友坐在舟中忐忑不安地等著雲娘。運河上游燈火如星、流水潺潺,岸上不時傳來歌聲樂聲。這裡雖不及六朝金粉、秦淮繁華的金陵,卻另有一番嫵媚景致。伍次友呆呆地想著心事,朦朧地睡著了。

  半夜時分,雲娘回來了,一進艙便笑嘻嘻道:「大哥睡得好安穩。快來看看,我得了綵頭了。」伍次友揉著眼起來見雲娘衣不零亂、身無血跡,心放下了一半:「好,回來了,可借到盤纏了?」

  「那還有借不來的?要不是親戚吝嗇,我早就回來了!」

  說著,將背上一個青緞包袱取下來,就著燈光打開來。

  伍次友不禁驚呆了:原來競是黃燦燦的六大錠馬蹄金!那船公此時也醒過來,他自從娘胎裡出來,也不曾見過這麼多黃金,兩眼都被照花了。雲娘順手撿起一隻扔給了船公:「你那一槳挨得值過嗎?」

  艄公沒想到雲娘出手如此爽利大方,咕咚咚磕了三個響頭,說道:小人有眼不識金鑲玉!姑奶奶賞這麼多,夠小人一家半輩子了!」伍次友笑道:「你一下子借了三百兩黃金,還說人家吝嗇小氣,這胃口也大嚇人了。我還以為你作案去了呢!」

  「大哥說得輕巧,不作案,誰肯借給我呢。這天津道黑心得很,火耗竟加到六錢!——我廢了他四個守庫的,留下一張條子——取了這不義之財!」艄公聽到這話,才知這女子真是江洋大盜,嚇得面如土色。

  伍次友卻沉下臉來,決絕地說,「他是貪官,自有國法在,我就能彈劾他,你這麼亂來有什麼好處?這錢我不用!」

  雲娘直率豪爽、不拘禮俗的性情很合伍次友的脾氣,但她自幼在亂世深山中長成,視人命如草芥,心無「王法」,伍次友又不能容忍。上次在袞州府伍次友便責備過她,以後在張家又多次給她講人命至重的道理,不料她仍是積習難改!想到氣處,伍次友一跺腳補上一句「你這樣子,比著蘇麻喇姑差得大遠了。」

  話剛出口,伍次友就覺得說重了,還要解釋,雲娘卻已又羞又怨,只見她的臉色蒼白,渾身顫抖,兩眼直瞪瞪地看著伍次友。她一生是個爭強好勝的人,從來要說便說,要走便走,要打便打,要殺便殺,跟著伍次友這幾年,她千艱萬難地照料他、保護他,想不到伍次友競說自己「比蘇麻喇姑差得大遠!」雲娘心裡酸痛,愧、恨、愁、怨一齊湧了上來,咬著牙顫聲道:「說得好……我是不如人家。伍先生!你累了,我也乏了,我們該分手了。你原是清白人,眼見又要入朝作大官,我不過仍舊是個落魄江湖的劍客,怎能和蘇大姐比呢?人生不過如此……我自問對世人無過,一生憑本心行事。今日,我取了貧官的贓銀,換來了先生這一番話,也算不虛此行了,就算你我是擦肩而過吧!」

  三年相處,這是雲娘第一次向伍次友說出這樣決絕的話,也是第一次直言不諱地宣稱自己心地純良、高貴,伍次友聽了,驚出了一身冷汗,更覺得自己剛才是失言了。回想起來,倒是自己有錯。幾年來雖然與雲娘親如手足,可是,在內心深處,何時與她平等相待了呢?唉,她多次捨命救我,我卻這樣待她,真不該呀:「雲娘,你責怪得好。我……我只是想,天下貪官不計其數,你一人能管得過來嗎?唉,事已至此,我無顏再挽留你,更無顏再與你作伴。你一路珍重吧……」話來說完,己是痛哭失聲。

  雲娘見伍次友哭得傷心,自己也十分難過:「大哥,也怪我沒把話說清楚,我去到銀庫的時候,那四個庫兵正在結伙欺負一個女孩子,我一怒之下,廢了那幾個畜生的手腳。唉,不說這些了。我懂得大哥的心,你是想幹乾淨淨地去見你的龍兒,去見……蘇大姐,我不該連累你,這些金子,你既然嫌贓,我才不稀罕呢。」說著,攏起艙板上的五錠大金,包成一包,「咕咚」一聲扔進了運河裡,然後俯身攙起了伍次友:「大哥,走吧,我把你送到龍兒和蘇大姐手裡,然後料理自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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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舟楫行復又乞討行 失婉娘忍再失雲娘

  伍次友惦記著皇上,康熙皇上也正需要他的的幫助呢。

  派往雲南的欽差,已經去了三個多月了,卻音信杳無;到吳應熊和楊起隆那裡當坐探的小毛子自半個月前離開皇宮之後,再也沒有露面;而那個身懷輕功絕技的皇甫保柱,也突然失去了連絡,吳應熊深居不出,楊起隆的鍾三郎香堂則悄悄地撤出京師,去向不明。所有的消息來源都被掐斷了。

  康熙敏銳地覺察到,沒有消息的本身就是最大消息,一場大變故就要開始了。在這局勢瞬息萬變千鉤一發之時,巍峨森嚴的皇宮,卻到處潛伏著對手的密探,也潛伏著隨時發生意外的危機,真令人擔心啊!萬般無奈之下,他採取了「你走我也走,你藏我也藏」的辦法,帶著魏東亭等一班近侍,悄悄地躲到了通州,嚴密封鎖消息,住在通州關帝廟裡。他更清楚地仔細斟酌一下形勢,決定下一步的方略。此刻,望著窗外紛紛揚揚的大雪,和房內燒得通紅的火盆,康熙心中不由得一陣焦燥。假如伍先生還在跟前:一定能給他出個主意,定個方略。可是,先生如今在哪裡呢?孔四貞路過兗州時,曾有密報入京,說伍先生險遭鄭春友的毒手,被女道士李雲娘救出後,下落不明。為什麼這麼長時間,先生音信杳然呢?三個月前山東盜賊在抱犢崮舉旗叛變,朕下詔,令山東巡撫派兵剿殺,捷報也已傳進京師,可先生仍然是蹤跡不見,難道他又遭了暗算不成……

  通州的臨時行轅是寧靜的,但寧靜有時卻更顯得恐布。

  就在康熙被壓得透不過氣來的時候,蘇嘛刺姑卻奉了太皇太后的旨意來看望他來了。

  蘇嘛刺姑雖然出了家,但她是康熙幼年時的伴當,也是他的第一個老師。對於這位年青皇上的心思,蘇嘛刺姑看得最清楚,最能在關鍵時刻給他安慰給他支持。所以太皇太后特意將她派來陪伴皇上。康熙一見蘇嘛刺姑,果然喜出望外,連忙把她迎進屋內:「好了,慧真大師,你一來,我就有了依靠了。快談談,宮裡有什麼消息,皇祖母對西南形勢是個什麼看法。」

  自康熙八年以來,蘇嘛刺姑斷了葷,連油也不用,身子很弱。她伸著枯瘦的手烤著火,所答非所問地說道:「小毛子這麼久沒有音訊,天又下了雪,萬歲還是回宮辦事為好。」

  康熙明白蘇嘛喇姑的意思,其實他也正想這件事。這裡雖嚴密些,召見大臣卻十分不方便:

  「是啊,朕也想著該回去了。也真怪,楊起隆他們叫小毛子去有什麼事,這麼久不回來?莫非瞧出什麼破綻了。」

  「萬歲,這是非常時期,什麼事都要想到。」

  「是啊,這幾天朕心神不寧,覺得處處是不祥之兆。在孫延齡之後,王輔臣受人脅迫,反叛了。范承謨幾乎一天一個六百里加急,奏報福建情形,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李光地一去毫無音信,陳夢雷去耿家做了官,是吉還是凶,也無消息。王輔臣反了,他兒子王吉貞怎麼辦?吳三桂若反,吳應熊又如何辦?難哪!自十一月以來,京官們便紛紛告假,而且也愈來愈多,這不是好兆頭啊!」

  「皇上也不要疑心太重,我雖好久不問俗事,冷眼兒瞧,李光地和陳夢雷還像是有良心的。」蘇麻喇姑勸慰地說。

  「文人無行。何況他們都是漢人。用他們漢人的說法,就是『非我類族,其心必異』!大師,我們什麼時候都不敢忘了這話,朕這個天下,格外難坐呀!」

  這話說的雖是一般漢人,但蘇麻喇姑因與伍次友有那一段瓜葛,聽來卻有點刺心,便笑著岔開話題:「萬歲,外邊雪景必定好,出去走走吧?明兒啟駕回宮,以後再來這地方兒,可就不方便了。」

  「哦,——出去走走,你說得是,也好,」康熙站起身來,自己拽了件羊皮風毛的金絲猴皮袍披了,便同蘇麻喇姑一齊走出大殿。守在簷下的魏東亭朝狼譚和穆子煦使了個眼色,三人便遠遠尾隨在康熙二人的身後。天陰得很重,雪卻下得不大,地下也只有薄薄的一層白霜。康熙手搭涼棚,遠遠望見遠處的河灘上圍了一片人,挨挨擠擠地似乎在瞧什麼熱鬧,笑著遙遙一指道:「大師暫且做一回凡人,一同瞧瞧熱鬧可好?」

  「出家人心不靜不如凡人,心靜卻強似出家。萬歲既發了話,奴才謹遵聖命!」

  二人在朔風中踏著凍土南行,忽然看見何桂柱帶著十幾個隨從飛也似地打馬迎來,這個何桂柱就是伍次友先生的家生奴才,原來的悅朋店掌櫃,康熙讓他在宮裡當差。現在,何桂柱一見康熙,立刻滾鞍下馬,伏在地下,口裡吐著白氣說道:「奴才何桂柱給萬歲爺送折子來了!」

  「起來吧,叫他們把折子送去,你和我們一同去散散心。」

  何桂柱爬起身來,搓手跺腳地說道:「這天真冷!今兒已是臘月初十,快過小年了!」

  三人走近了人群,方知是兩個江湖藝人在賣藝。圍觀的竟有上百人,有的縮著脖子,有的袖手跺腳。一陣錚錚琴聲,伴著一個女腔悠然而起。康熙聽著不禁點頭讚道:「琴拉得好,唱得也好。不料此地竟有這樣高手!」

  何桂柱擠到人群的前邊,才看見是個衣著單薄的歌女手拍雲板婷婷站著在唱,再瞧一旁操琴伴奏的人,驚得幾乎暈了過去:啊,這不是我們的二爺嗎!他揉了眼再瞧時,那人卻抬起頭來,四目相對,再無半點差錯。——何桂柱心中一熱,失聲哭叫道:「二爺,我的好二爺呀!」

  他不顧一切,雙手扒開發楞的人們,撲倒在地下膝行數步,雙手緊緊摟住坐在冰冷的石墩上操琴的伍次友,號陶大哭:「二爺!你……你竟落到如此地步……柱兒有罪,有罪呀!」

  圍觀的人群見了這個場面,不由得一陣騷動。站在圈子外邊的康熙聽見何桂柱的喊叫,也是大吃一驚。他正要衝開人群走進去。卻見身旁的蘇麻喇姑輕輕呻吟了一聲,便昏倒了過去。正在唱曲的李雲娘也愣住了。自從在天津下了船,他們倆身無分文,不義之財伍次友不讓取,伸手討飯,又難得一飽,只好沿途賣唱,趕奔京城。伍次友心性曠達,毫不介意;李雲娘也甘願把這相依為命的日子多過上幾天。一路上餐風宿露,忍饑受凍,他們卻雖苦猶樂。眼見得京城在望,雲娘的心中沉重,唱的曲子也更加悲切淒涼。卻沒料到,竟在這裡遇上了微服出行的康熙皇上。康熙一眼看見自己的老師,面孔黃瘦,衣衫破舊,兩隻手凍得裂開了點點的血口子,不禁心中一陳酸痛。他吩咐狼譚照看昏迷的蘇麻喇姑,自己趨前幾步,拉住了伍次友:「先生,龍兒不好,龍兒沒有盡到心,使先生落魂到如此地步。你,你吃苦了……」兩行熱淚奔流而出,他說不下去了。

  次友想不到,會在這裡見到何桂柱,更想不到,康熙也在這裡,驚得他如夢如癡。十幾天的飢餓勞累,三年來的思念渴望,一齊湧上心頭:

  「怎麼,是龍兒嗎,你,你怎麼會在這裡,外面諸侯叛亂了嗎,宮裡出了奸佞了嗎?你,你為什麼在這裡?」

  康熙見伍次友一見面,就對他的微服出行這麼關切,心中更是激動,忙忍淚陪笑回答:「不不不,什麼事都沒有出。龍兒我聽老師的話,馬上就回去。外邊天冷,請先生和我到那邊廟裡說話。」

  就在康熙和伍次友說話之時,雲娘早已來到蘇麻喇姑身邊。兩年不見,面前這個身份高貴卻又命運不濟的女子,竟有這麼大的變化,她簡直不敢相認了,看到蘇麻喇姑骨瘦如柴,面色憔悴,李雲娘不由得暗自歎息:唉,她比我大不了幾歲,可是鬢角己見白髮,臉色如此蒼老,一聽到先生來到面前,竟然昏了過去,她的心,恐怕被思戀煎熬得全都乾枯了!」一個念頭,突然出現在雲娘的心裡,她打了一個寒戰,咬咬牙走上前去抱起蘇麻喇姑逕向關帝廟走去。

  半個多時辰之後,蘇麻喇姑醒過來了。她雖已削髮為尼,但是三年來,伍次友的身影,卻一時一刻也沒有離開過她的心頭。眼前,在皇上的對面,正坐著自己的兄長、老師和戀人。他穿著一身天青布袍,又髒又破,露著棉絮。腳下穿著當年自己親手為他做的那雙布鞋,也已破得露出了白布襪子。雖然臉色青黃,仍不失溫文爾雅的氣度。他披著康熙的那件金絲猴皮袍,正在侃侃而談。蘇麻喇姑回過頭來,又見身邊坐著一位姑娘。雖然也是衣衫破舊,蓬頭垢面,眉臉間卻現出勃勃英氣。她是誰?哦——是當年沙河堡客店力殺刺客的小道士李雨良。嗯,果然是個女子,果然是個有膽有識的人!她怎麼和先生遇到一塊了呢,她和先生眼下又是什麼關係?如果她能終生侍奉在先生身邊,自己也就放心了,但是,自己的一切的希望和憧憬也從此消失了。啊,不,不,伍先生永遠在我心上,不會失落的。蘇麻喇姑鎮定了一下情緒,推開了雲娘的手,掙扎著坐起來,聽康熙和伍次友的談話。

  「先生,剛才朕已經將形勢說了個大略,下一步該怎麼辦呢,請先生教我。」

  「聖上,撤藩既已決定,就要義無反顧,竭力促成,以安國本。臣不懂軍事,但卻知備戰乃第一要務,而選將更是至關重要。周培公所說很有道理,湖南決戰,已是定局,不知皇上打算派何人前去?」

  「朕打算任命安親王岳樂、簡親衛喇布掌管中路,據守湖南;今圖海和周培公去對付王輔臣;康親王傑書率兵到福建。吳三桂要反,就在湖南與他決戰。」

  「好!皇上既已深思熟慮,就該決而行之。適才皇上所說的鍾三郎邪教之事,雖然為禍京師。波及內宮,但他們不過是烏合之眾,只能幹些鼠竊狗盜之勾當,成不了大氣候。只要聖上善於用人,可保無虞。請恕臣直言,若單為此事,避難通州,使六宮無主,朝廷不安,卻是得不償失之舉。望陛下速速回京,君安臣自安,君安,臣安,民心也就安定了。」

  「好好好,知我者先生也。朕決計採納先生忠諫,即日回京。」

  師生、君臣正談得熱火,何桂柱匆匆忙忙地進來,帶著幾個隨從,擺上了酒,一邊忙活,一邊笑嘻嘻地說:「主子,奴才家二爺回來了,以後陪主子說話的日子多呢。請主子和二爺入席吧,奴才還干我的老差使,給主子們上菜斟酒。」

  「好好好,柱兒,虧你費心了。」

  「哎,二爺這話說到哪兒去了,別說才分開了三年,就是三十年,三萬年,柱兒見了您,還是應該規規矩矩地伺候的,何況,今兒個還有皇上呢。柱兒瞧著今天的事就是有緣份,在座的除了這位李姑娘,全是當年悅朋店的老人。來來來,請主子入席,李姑娘,您是遠客,也快來請坐呀!」

  雲娘看了一眼蘇麻喇姑,見她面如死灰,知道是何桂柱那番話,又觸動了她的心事,不禁一陣難過。唉,看來她對伍大哥的癡情,比自己有過之而無不及。如今三人共處一室,同桌飲酒,自己是該有個決斷了。她走上桌來,攙起蘇麻喇姑和她並肩坐在下首。

  康熙端起酒杯,向伍次友致意:「先生久經波折,終於又回到了朕的身邊。來,請先生飲了這杯酒,權作洗塵,朕還有話要說。」

  伍次友詫異地接過酒來喝了:「皇恩浩蕩,臣永生難忘。不知聖上有何諭示,臣自當恭從聖命。」

  「好,先生不失當年豁達胸襟。趁著大家都在這兒,朕想替伍先生料理一下終身大事。這位豪爽正直的李姑娘,朕是第二次見面了,性情、模樣,和當年的婉娘竟是如此相仿,若和伍先生匹配,倒是天作地合的一對,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魏東亭立即表示贊同:「主子說得有理,奴才瞧著也是這樣好。」

  伍次友正要說話,突然看見蘇麻喇姑臉色大變,咬緊牙關,兩隻手飛快地捻動手中念珠,不禁一陣心寒,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但是他倆人的這一切,卻沒能逃過李雲娘的眼睛。她深情地看了一眼伍次友,又憐惜地瞟了一下蘇麻喇姑,懷著深沉的痛楚,站起身來說:「萬歲和魏大人關愛之情我領受了。萬歲說得好,伍先生正是為國效力之時,我不願以兒女私情煩惱他。我這一生有兩願,一願皇上早日殄滅吳三桂,報了我家的深仇大恨;二願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屬。這兩條皇上都能辦的——我陪著伍先生三年,兄妹相處,情同骨肉。雲娘一生能有這樣一位大哥哥,終生之願也就足了。」眾人還在聽她說,卻不防雲娘一個磋步,游身竄到魏東亭身邊。魏東亭何等機智靈活,卻也沒有能躲開,身子一麻早被雲娘點了穴道,腰間佩劍也已被雲娘奪出。

  變起倉促,在座眾人大驚失色,狼譚等人,有的搶步過來,護住康熙,有的就要上來捉拿李雲娘,卻見她微微一笑,淒慘地說道:

  「怕什麼,難道我會加害聖主和伍大哥嗎?皇上,民女之心,已經剖白於聖君駕前。先生和蘇大姐的事,請聖上和在座諸位成全。大哥,劣妹不肖,從此永別了!」

  閉目端坐的蘇麻喇姑,聽雲娘話頭不對,急忙大喊:「妹子,你聽我說!」可是已經晚了,雲娘橫劍頸下,只一抹,萬點紅珠,噴勃而出,香魂一縷,杳然而去了。

  伍次友一下子跳了過來,雙手緊緊地抱著雲娘的屍體,嚎啕大哭:「雲娘,好妹妹,我誤了你了!你走了,走了,撇下我走了,雲娘……雲娘,哈……」一陣淒厲疹人的笑聲,迴盪在關帝廟內,伍次友瘋顛了。

  康熙激動地站起身來,大聲吩咐:「小魏子,傳旨,起駕回宮。何桂柱,用朕的御馬車駕,護送先生即刻回京,傳太醫診治,准敢怠慢,朕要嚴懲不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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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偽君子邀寵顯偽詐 真法師點石變真金

  伍次友被送回京城,住在何桂柱的家裡,經過太醫的細心診治,已經安定了下來,只是身體十分瘦弱。康熙皇帝幾次夜臨病榻之前問疾,使伍次友更加侷促不安。他力勸皇上,不要為自己擔憂,專心料理這風雲突起的國事。

  康熙也確實很忙。孫延齡、王輔臣等相繼叛變,由此而生出的許多事端,是該一個個地解決了,他把熊賜履,索額圖和明珠召進宮來,想聽聽他們的看法,商討出一個對策來。不料,剛開了一個頭,他們三人就鬧翻了臉。

  索額圖率先發難:「萬歲,記得康熙九年,明珠奉旨去陝西,回來後曾誇耀王輔臣如何忠貞,如今王輔臣競擅自殺戮朝廷大臣,舉兵叛變,這件事明珠應該向皇上說清楚。」

  明珠頭上冒出汗珠,但他很快便定住了神,淡淡一笑道:「不用我說,這件事皇上從頭到尾都是知道的。」

  熊賜履卻冷冷說道:「未必吧!萬歲也有個知道的事呢。」

  「啊!熊大人此言,是要置明珠於死地了,你是有名的理學大臣,如此說話,恐怕算不得正人君子吧。既然康熙九年我便有罪,何以今日才參劾?既是參劾,在萬歲面前,你就該明白直陳,又為何這樣藏頭露尾呢?也不知你和索大人私下是怎樣商定的——是來欺我呢,還是欺君?要是欺我,請到我私邸,明珠甘願受欺,要是欺君,那又該當何罪?」

  康熙見一開頭便跑了題,心中焦燥,怒目而視:「你們三人都住口,朕召你們來,是議論大事的,不想聽你們互相攻訐!來人,去傳王吉貞進見。」說著,拿起御案上的宣紙「啪」地一拍,連守護在殿外的魏東亭都嚇了一跳。

  索額圖卻並無畏懼之色,跪下奏道:「奴才說的正是王輔臣的事。明珠在陝西收受王輔臣的賄賂,回來後欺蒙聖主,致使國家封疆大吏慘死。他力主撤藩,眼見折爾肯等又一去無回,這樣的亂國之臣實應處以極刑,以謝天下!」

  「嗯?有這樣的事——明珠你受了賄麼?」康熙問。

  明珠「撲通」一聲跪下,抗聲答道:「回主子,奴才沒有受賄,索額圖今日要借刀殺人,不過為了撤藩的事與奴才意見不合,求萬歲替奴才作主!」

  康熙知道受賄的事眼前是無法查實的。現在也不是從大臣中追查責任的時候。他嚴厲地說:「哼,大亂已成,朝廷無所作為,你們三人先殺頭砍腦袋地鬧了起來,如何能同心協力?撤藩是朕的主意,與明珠有什麼相干?即或明珠也不贊同撤藩,朕依舊要辦;難道你們要辦朕這個罪魁禍首?」這話說得份量很重,熊賜履和索額圖連忙叩頭謝罪。卻聽康熙又道:「朕何嘗不知撤藩之難?朕已準備好事敗自盡,你們知道麼?」

  三個大臣驚得渾身一顫,相顧失色。

  「你們吃驚了,是麼?死生常理,朕所不諱,唯有天下大權不可旁落。朕寧為唐宗、漢武帝敬業而死,不效東晉,南宋苟安而生!」

  熊賜履忙叩頭道:「是!奴才……明白!奴才等不識大體,不知大局,求主上治罪!」索額圖和明珠也是連連頓首謝罪,康熙這才緩和了一下口氣,又說:「這就對了。眼下大敵在前,朝廷君臣皆當問仇敵愾,共赴前驅。大大夫立德,立言、立功、立業,在此一時!朕為你們和解了吧!從此誰也不許再用意氣。你說呢,熊東園、索老三?」

  「扎!」

  「明珠,你呢?」

  「奴才本來就沒什麼。熊大人和索大人的本意也是為了國家社稷,奴才這顆頭果真換來天下太平,砍了也是應該的——二位大人放心,明珠是不會記仇的。」

  「好!這才是大臣的風度呢!你們說,王吉貞該怎麼辦?是殺。是放,還是拘押起來!」

  明珠清楚王吉貞是王輔臣的兒子,對他的態度也就是對王輔臣的態度。剛才索額圖還說自己受了王輔臣的賄,此刻怎能為王吉貞說好話呢,皇上的話剛落音,他就急忙說道:「奴才以為王吉貞該殺!他父親王輔臣如此辜負聖恩,外邊臣子們早就議論紛紛。既然反了,朝廷就不能示弱,自當殺了他的兒子,以謝天下。」

  索額圖也忙說:「謀逆大罪屬十惡不赦!大清律早有明文,不分首從俱應凌遲處死!誅滅丸族。」

  康熙點點頭,又瞧熊賜履。熊賜履道:「如今朝野震動,都說王吉貞應斬。奴才倒有個愚見,不如拘禁起來,使王輔臣不能專心用兵……」

  康熙立起身來在殿內走了幾步,突然說道:「朕昨天問了伍先生,他倒以為放了為好!」

  三人聽了都是一驚,伍次友為何突然發了善心呢?康熙微微一笑:「你們不要驚疑。朕剛聽到伍先生的話,也是不解。現在先不說,把王吉貞帶來問一問再看吧。小魏子,王吉貞帶來了嗎?」

  王吉貞已經來了,因裡邊正在議事,強驢子把他攔在養心殿外垂花門前候旨。聽到上邊傳呼,王吉貞忙答應一聲:「臣在!」小心地放下馬蹄袖,弓著腰急步進內,俯伏在地說道:「奴才王吉貞恭請聖安!」

  康熙沒有說話,背著手在殿內來回走動。殿內靜得嚇人,王吉貞俯在地上不敢抬頭,偷偷地瞟眼向外張望,只見有幾個大臣在殿內,卻不知是誰,正在他心神慌亂之時,突然康熙停在他面前厲聲問道:「王吉貞,你父親反了,你知道嗎?」

  「啊!」王吉貞驚呼一聲,睜著驚恐的眼睛瞧著康熙,牙齒迭迭打戰,忙又顫聲答道:「奴才……奴才……奴才本不知曉,近日有些,有些風聞……求……」

  又是一陣沉默,幾張紙飄落到王吉貞面前,他雙手捧了起來,只讀了幾句,臉上已冒出了冷汗,失神地將折子捧給旁邊的明珠,渾身像打擺子似地發抖,口中吃吃作響,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康熙目光突然變得咄咄逼人:「你怎麼想?」

  「聽……聽憑萬歲……爺發……發落……」王吉貞癱得像一堆泥了。腦子裡飛快地閃過幾個念頭,看來今日必死無疑了。

  康熙也在緊張地思索。殺掉面前這個人比捻死一隻螞蟻還容易。但昨天伍次友說王輔臣反志不堅,殺掉他的兒子只能激他決心與朝廷為敵到底,這個話不能說沒有道理。康熙要見王吉貞就是想親眼看看這塊料,若是個有才有識的,當然要殺掉。如今看他這模樣,他倒放心了,但又不想就這麼放了,白白地便宜了王輔臣。

  「哼!你這個馬鷂子的大少爺就這麼點膽子?抬起頭來,聽朕講!天下千人反萬人反,朕唯獨不信你父親會真反,若真地反了,朕不殺他,天也要殺他!莫洛這人素來自大輕浮,你父親手下不少人又是闖賊、獻賊的舊部,很難節制,激出了這場平涼兵變,你父親被裹脅彈壓不住也是有的!」

  王吉貞做夢也沒想到康熙會這樣講,連連叩頭答道:「這是朝廷的恩恕,萬歲爺的明鑒!」

  「朕召見你來的意思是要你星夜回去,宣朕的敕命,殺莫洛是下面人幹的,你父親的罪在於疏忽大意,朕知之甚詳。叫他拿定主意,好生約束眾將,為朕守好平涼,不要再聽旁人調唆。只要有功勞,將來連殺莫洛的事,朕也一概不究!」

  「是是是!」

  「你心裡一定在想,朕此時說得好聽,到時候便會反悔,是不是?」

  「是,哦,不,臣不敢!」

  「是不是,敢不敢都由你想,由你說!你父親若真地反了,朕豈有不殺你之理,當年你父親來京,朕曾賜他一支幡龍豹尾槍,你叫他取出來好好看看,好好想想,把事情挽回來,便是一大功勞。」

  「扎!」

  「你去吧!狼譚!告訴兵部給他辦通行金牌,放他出京。」王吉貞伏地謝恩,帶著一身冷汗退了下去。

  看著王吉貞的背影,熊賜履小心翼翼地問道:「萬歲,王吉貞放回去之後,王輔臣就沒了後顧之憂,恐泊亂子越闊越大了。」

  康熙默然不語,回到御座上坐下,冷冷地看著三個大臣。明珠腦子轉圈快,隨口說道:「聖上這樣處置,極其英明,王吉貞這樣的稀泥軟蛋,殺了不值一刀,留著又毫無用處,不如放回去,還可以讓王輔臣知道聖恩……」

  他的話還沒說完,卻見康熙的臉沉了下來,便突然停住了,康熙的心中十分不快,這個明珠善於窺測聖意,一下便把自己的想法全都點破了:該死的奴才,你耍什麼小聰明,他見明珠俯在地上不做聲了,便沒有好氣兒地說:「明珠,你該去看看伍先生了,他的病剛剛好,你要勤去勸著點兒。」

  「是,奴才遵旨。」

  伍次友的病是心病。這些天來,雲娘的影子時刻索繞在他的心頭。結識三年,風雨同舟,幾多患難,幾多歡樂,他們都是在一起渡過的。那天,皇上指婚的時候,如果不是蘇麻喇姑在場,也許,現在二人正在新婚燕爾之際呢。唉,一切都是這樣地不可思議。我伍次人半生磋陀一事無成,既不能輔佐聖君,揚威朝堂,又不能自由自在地邀游林泉,反倒連累了兩位青白癡情的女子。一個為自己出家,一個為自己捐軀。如今孑然一身,又何以自處呢?他曾想為雲娘殉情,又覺得對不起龍兒;他想苟且愉生,卻無顏再見蘇麻喇姑。幾天來,渾渾噩噩,如癡如夢,今日,突然清醒過來,又覺得萬念俱空,周圍一切,都失去了往日的魅力。他搖搖晃晃地走到桌前,提起筆來,為雲娘書寫一篇祭丈,想了結與雲娘的關係,然後,遁入空門,在誦經念佛聲中了此餘生。剛剛寫了兩句,明珠和周培公卻闖了進來,明珠走到桌前,大聲讚道:「好,大哥寫得好文章啊。嗯——『天下第一絕情無義、喪心病狂之揚州書生伍次友,謹以清酒一杯;致於靈秀仙女雲娘賢妹神前』……好,只此一句破題,就與眾不同。大哥不愧是個多情的種子……」他神飛色舞,唾沫四濺地說著,伍次友已經忍無可忍了。他厭惡地打斷了明珠的話,向周培公拱手一禮說道:「培公老弟,多謝你在百忙中前來看我。請坐,柱兒,上茶來!」

  明珠知趣地坐下不說話了。周培公卻走上前來,攙扶著伍次友坐下。然後謙恭地說:「伍先生,三年前蒙您以一封書信舉薦我來到聖主身邊,得以遂平生之志,展少年所學。如今學生卻有一事不明,想來請教先生。」

  「好了,好了,培公賢弟,不要再說了。我明白你的心思,無非是說我不該為兒女私情如此頹喪。唉,我何嘗想這樣呢,先是一個婉娘,又是一個雲娘,皆因我的緣故,遭此意外變故。說來說去,我伍次友是不祥之身,沾著誰,誰就要倒霉,假如再待在皇上身邊,恐怕還要把晦氣帶給聖主呢。唉——」

  周培公和明珠尚未開口,何桂柱卻在一旁說話了:「嗨,二爺,您這說的是什麼話呀?老太爺假如知道了,會生您的氣的。」

  「唉,隨他老人家怎麼責罵,我都不管了,我把什麼都看透了。我被命運撥弄到如此地步,也該大徹大悟了。原來不信鬼神、佛道,現在想來倒是寧肯信其有地好。」

  周培公一笑起身,拉起伍次友:「先生的心情,小弟完全清楚。今日小弟來這兒是想請大哥和我出去走一趟。」

  「出去?上哪兒?」

  「京郊大覺寺來了一位活佛,乃五台山的菩提法師,能說人三世因緣。我們何防去結識一下呢?明珠大人有興,也不妨一同走走。」

  「好吧,這位活佛,不在香火鼎盛的寺院裡掛單,卻往幽深僻靜的古寺裡駐法,倒像是一位高僧,就請他為我指點迷津吧。」

  大覺寺座落京師西北台山側,緊與西山遙相對峙。金元年間香火極盛,可惜後來遭戰火,只留下一片殘垣斷牆,枯木蕭森。巍峨的正殿已破爛不堪,倒是南廂一排配殿,似有人略加修葺過,給這荒寒冷漠的古寺增添了一點活氣。四人在廟前下馬,一天多沒進食的伍次友已氣喘吁吁,一邊拾級而上,一邊對周培公說:「你騙得我好苦!哪有什麼活佛說法?」周培公向遠處一指,笑道:「那不是一個和尚?」

  伍次友抬頭一看,果然有一個和尚從配殿中走出。看年齡不過四十餘歲,身材瘦弱,面貌清秀,穿著一件木棉袈裟,裡邊穿一領土黃色僧衣,雙手合十立在玉蘭樹下口念佛號:「阿彌陀佛!有緣居上來矣!我和尚便是菩提,願引居士慈航渡海!」

  伍次友聽這和尚說得如此口滿,心中不服,那事事認真不肯苟且的脾氣又上來了。他一向學問很雜,幾乎無所不通,接著和尚的話音,便考問起佛法禪理來了。二人一問一答,談鋒極健,連周培公和明珠都聽呆了,卻不知二人究竟誰勝誰敗。

  這場別開生面的佛法辯論,進行了半個時辰,伍次友突然雙手合十,向菩提和尚施禮:「弟子愚昧無知,多承大和尚點化,甘心皈依我佛,願在大和尚堂下做一執拂頭陀。」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居士既深明佛理,何以又如此愚不可化呢,有求於佛而入佛,終生不得成佛。爾不能順心見性,不得為和尚弟子!」

  伍次友心頭一震,又來了怒氣。不甘示弱地說道:「和尚也是凡人來,值得如此自大自尊嗎?大和尚蜇居深山古剎,耳不聞絲竹絃歌,目不視桃李艷色,面壁跌坐,對土偶木佛,便以為是無上菩提?明珠,培公,柱兒,咱們走,咱們走!」說著便欲起身。

  「居士且慢!是和尚失言了!」說著拂塵一擺。伍次友驚愕之間,兩行女尼各十二人從配殿裡款款而出,個個體態輕盈,雖娥眉淡掃、粉黛不施、卻都是綽約風姿的絕色佳人。

  伍次友正不知何意,突然看見蘇麻喇姑陪著兩個婦人走了出來,立在大悲壇前微笑不語。明珠和何桂柱一看,竟然一個是太皇太后,一個是當今皇后!驚得一躍而起,伏地叩頭,周培公也忙不迭跟著行禮。

  太皇太后向明珠等三人一擺手:「這兒沒你們的事,退下!」

  「扎」三人慌忙退到廟外,明珠又隨手關上了廟門。

  太皇太后望著癡呆呆的伍次友,款款一笑說道:「伍先生,你面前這位菩提長老,乃順治先皇化身。怎麼,做不得你的師父嗎?」

  伍次友陡然一驚,忙伏地謝罪:「臣不敢,適才已被活佛打得落花流水,一敗塗地了。」

  和尚雙手合什,微微一笑:「阿彌陀佛,伍先生請起。你果然是個飽學之士,若不是我苦讀經書,鑽研佛法十幾年,今日就要栽到你手裡了,怪不得皇上對你如此器重。伍先生,你既有此才華、不能自解自脫,反向空門求助,豈非捨本求末?天下之大,何愁無英雄立足之地,你要三思。」

  「是,弟子謹遵法師教誨。」

  「這就對了,天下正值多事之秋,你跟著玄燁好好幹吧。京華風雲,正是盛景無限呢。阿彌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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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吳應熊投靠楊起隆 小毛子嚇死王鎮邦

  臘月二十三是小年,北京城裡,家家團圓,上香敬酒,恭送灶王爺,希望他上天言好事,回宮降吉祥。可是,在京郊的潞河驛,卻有一夥人聚在那裡,他們計議的不是好事,而是叛亂;他們要帶給京城百姓的,也不是吉祥,而是災難。這夥人,就是楊起隆和鍾三郎香堂的管事們。

  半個月前,楊起隆突然轉移,從城裡的鼓樓西街周府,來到了潞河驛,一來,就封鎖路口,封鎖消息,嚴禁任何人出入。養心殿總管太監小毛子和文華殿的管事太監王鎮邦,也被他帶來了。經過幾個晝夜的密議,起事的計劃,已經大體上定了下來,小毛子參加了這些密會。掌握了全部情況,急於趕回宮報信,卻又無法脫身。再說,起事的時間究竟在那一天呢?他想再探出個實底來,所以才沒有冒然行動。

  這天晚上秘密會議,是關鍵的、也是起事前最後的一次大聚會。潞河驛二進院的正堂裡,明燭高燒,酒香四溢。楊起隆坐在正中,各省的堂主和謀士、將軍提督、都統環列四周。酒過三巡,楊起隆紅光滿面,興奮地立起身來,「諸位,告訴大家一個喜信兒。吳三桂已經動手了!耿精忠也將福建巡撫范承謨拿了,尚之信還扣押了他的父親尚可喜,與廣東廣西巡撫聯名討清。此刻,湘江以南已不再是清朝的天下了!」

  宴席上的人立時轟動起來,有的交頭接耳小聲議論,有的快活地大說大笑,也有的端著酒杯沉思,有的只是抿著嘴兒笑,氣氛十分熱烈活躍。

  「我們決定起事」,楊起隆莊嚴地宣佈,「有幾件事還要和大家商議一下,請軍師李先生講講。」

  李柱原與楊起隆挨身坐著,這時慢慢起身,環顧一眼眾人;「諸位,我們就要樹旗起事了,「國號」仍為大明,年號——廣德。明年的正月初一,即為大明廣德元年。奉先皇崇禎昭烈皇帝三太子朱慈炯為主。」

  人群中一陣竊竊私語。外省來的堂主,只知有個朱三太子,卻從未見過面,李柱心中明白,向楊起隆一指:「諸位請看,正中高座的楊起隆,就是先皇的三太子。自從甲申之變,闖賊攻下北京,先皇殉節之後,為韜晦之計,三太子改名楊起隆,算來,已經三十來年了。太子周遊全國:為匡復大明,殫精竭智,嘔心瀝血。現在終於要起事了,所以,從即日起,應該正名。」

  眾人轟然而起,向楊起隆參拜,楊起隆端坐受禮,洋洋自得。他揮手令眾人歸座,又示意李柱繼續講下去。

  「起事時,以舉火為號——由內廷,大佛寺、妙應寺、文大祥詞,孔廟、景山東、鼓樓,鐘樓、李卓吾墓、大鐘寺、臥佛寺、爛面胡同和鎮崗塔計十三處,於半夜子時放炮點火,全城齊動,攻打紫禁城。」

  「為便於識別,我們做了兩萬頂紅帽子。太監中香堂會眾頭目五十六人,已經提前發下。有他們做內應,我們定會一舉攻入皇宮,奪下執掌乾坤的中樞。現在要議的是,什麼時候動手合適。請各位堂主、將軍暢敘己見,以供三太子抉擇。」

  一個留著小鬍子的山東香堂堂主,站起身來,大聲喊道:「嘿,這有什麼好商量的,說幹就幹,馬上動手!」

  小毛子早聽得心驚肉跳,消息送不出去,如果匪徒馬上動手,大內豈不又要遭殃?不行,得拖住他們。他略一沉思,便站起身來,先向楊起隆躬手施禮,又團團圓圓地作了一個大揖,站在當中說開了:「三太子,軍師和各位堂主,聽我一言,要說這起事的時間嘛。今日最好,小年下,多吉利呀!」

  楊起隆笑著插了一句:「好是好,就怕來不及。」

  「是這話,可要是錯過了今天,就得另選一個吉利的日子。三太子已經等了三十多年了,不能匆匆忙忙,要是犯了日子,就不好了。」他一邊說,一邊扳著指頭盤算著:「明個二十四,二十四掃房子——烏煙瘴氣的,不好。嗯,二十五,磨豆腐,干轉圈子,不出路,也不好。二十六,去割肉,血淋淋的,不行。二十六,殺灶雞,本來不錯,可是金雞叫明,正應了個明字,殺了就叫不成了。二十八,把面發,嘿,瞧著挺大的個,一捏一個死疙瘩,那能行。二十九,灌黃酒,哎——這日子好,酒助英雄膽,放開手腳干。太子,我看二十九就行。」

  楊起隆聽他把日子越推越往後,心中有些起疑臉色也難看了。李柱城府極深,他也懷疑小毛子,但卻不露聲色,他心想,看來,公開商議起事的時間,並不妥當,好在兵不厭詐,隨便定個日子哄哄這小子,要提前,還不是一句話嗎。想到這兒,他走上前來,拍拍小毛子的肩頭說:「好小子,有板有眼,左一套右一套的,不含糊。我看,既然是推遲了,不妨再往後放兩天。大年初一,京城皇宮都在慶賀的時候,咱們來個出其不意,突然行事,清水煮餃子,叫他康老三吃個夠!」

  眾人哄堂大笑,個個叫好,小毛子神氣活現地回到座位上,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靜待下文。李柱清了清嗓子,正要說話,忽見一個侍衛跑了進來:「稟三太子,吳應雄來了!」楊起隆一驚,嗯——

  吳應雄怎麼跑到這兒來了呢?原來,自從朝廷檄藩詔旨一下,他就預感到末日臨頭了。父王在雲南一旦動手,皇上立刻就要拿辦他。怎麼能躲過這場突難,順利返回雲南呢?開始的時候,他把希望寄托在小毛子上,想利用這個雙料間諜,打通楊起隆的關節,讓鍾三郎香堂幫助他脫身。可是後來內務府黃敬跑來告訴他,說小毛子是個用苦肉計打進去的奸細,但楊起隆尚未發現,反把他帶到城外參與起事的準備去了。吳應雄聽了雖然吃驚,卻也沒太往心裡去。讓小毛子去禍害一下楊起隆,對自己或許有好處呢。可是,當黃敬告訴他,說據內宮透露的可靠消息,皇甫保柱已經秘密地投降了康熙,這可把吳應雄驚呆了。皇甫保柱是父王駕前最忠心的侍衛,手中掌握著無數的機密。再加上他有勇有謀武藝高強。他如果真地叛變了,不但自己逃不出去,對父王也是很大的威脅。他真不敢相信這是事實,但想來想去,還是覺得對這個人寧可錯殺,也不能留下,只好狠下心來,用杯毒酒結果了皇甫保柱的性命。這麼一來,身邊再也沒有一個可以保護自己的人了。萬般無奈之下,只好厚著臉皮再去求楊起隆幫忙。不過,今天他來,一是手中有吳三桂給楊起隆的信,二是把著小毛子的底。必要時,可以甩出這張牌,以取得楊起隆的信任。所以,儘管是倉惶出逃,卻仍然裝出一副鎮定自若的神氣,一進門就大聲笑著說:「呵!真熱鬧啊!不速之客再次闖了三太子的香堂,多有得罪了。」

  楊起隆站起身來冷冷一笑說道:「額駙大人不在石虎胡同安居頤養,卻沖風冒雪,輕裝簡從,來此荒僻小鎮,不知有何見教。」

  吳應雄知道他是嘲諷,可是,此刻父親起事的密報已經到手,再不出逃,就要身陷囹圄了,不得已才匆匆逃出來投靠楊起隆,身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只好陪笑說道:「實不相瞞,在下特來登門求助,昨晚我離開石虎胡同,今晨就得到消息,舍下已被抄了。此乃非常之時,請三太子和我們同舟共濟。」

  「啊?同舟共濟,好哇,世子儘管放心住下,玉皇廟紅果園,你瞧著哪裡舒服,就住下好了,不過這只是同舟……」

  「當然,當然,在下這裡有家父的一封親筆書信,請三太子過目。」郎廷樞急忙打開包袱,取出吳三桂的信來。楊起隆拆開一看,裡面裝著一份吳三桂的討清檄文,另一份,是一封給楊起隆的信。信中說雲南將士願集合於三太子麾下,為匡復大明王朝,浴血死戰。楊起隆並不相信吳三桂這話是出自本心,但在此時此刻,起事在即,有吳三桂的幾十萬人馬做後盾,而且吳三桂明說了擁護朱三太子的話,對楊起隆卻是十分需要的,所以,忙站起身來,興奮地向眾人說:「各位,吳世子為我們又帶來了好消息。平西伯願率部屬,擁我朱三太子為主,共圖大業。」眾人一聽,歡聲雷動,拍手叫好。楊起隆走下來拉住吳應雄:「世子,如今你是我這裡的貴客了,請上坐。」

  「慢!在下還要為三太子拔掉一顆小小的釘子。」說著,忽然一轉身,目光如電地看著小毛子,叫出了他的本名:「錢喜信,出來!」

  小毛子驚慌地走了過來:「世子,您老這是怎麼了,小毛子沒冒犯您哪?」

  「哼哼,少費話。我問你,你倒底是我吳應雄的人,還是三太子的人,抑或康熙的人?說!」

  小毛子明白,再說什麼也瞞不住了,牙一咬,迸出一句話來:「爺是皇上的人,你又怎麼著?」

  此言一出,舉座皆驚,人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這個極受楊起隆和李柱重用的太監,怎麼會是奸細呢,楊起隆的臉立時蒼白了,吳應雄緊追不捨:「好小子,有種!我問你,到這兒幹什麼來了?」

  小毛子恢復了鎮靜,又抓住了話題了:「哎——額駙忘記了,不是你派我打進鍾三郎會的嗎?你既然知道我是皇上的人,為什麼不早把底揭出來,還要派我到這來,禍害別人呢?」

  小毛子這話,又引起一陣陣議論。吳應雄張口結舌,無法答對。可是,楊起隆卻已下了狠心,不管小毛子是康熙的人,還是吳應雄的人,反正都是奸細,不能讓他再說了,他大喊一聲:「王鎮邦!」

  「奴才在這侍侯呢!」

  「把小毛子拖出去,埋了!」

  「扎!」

  兩個衛兵走上前來,架起了小毛子就走。王鎮邦也快步跟了上去。來到後院門口,小毛子假裝提鞋,順手抓了一把牆角的細沙土,揣到了杯裡,衝著王鎮邦說:「王公公,好歹咱倆都是大內出來的,臨死之前,您讓我再喝一口酒行嗎?」

  「好好好,依著你。來吧,咱們就在這小屋內,我敬你一杯算是送行。哎,你們二位叫上幾個人,先去挖坑吧,待會兒,我把小毛子送過去。」

  小毛子看到兩個衛兵退下之後,王鎮邦提了一壺酒,又弄來幾樣小菜。放在桌上,便客客氣氣地對王鎮邦說:「王公公,我謝射您了。小毛子這輩子福也享了,罪也受了,沒有什麼虧的。再說老娘也受了皇恩,我還盼什麼呢?眼一閉就算完了,難得你我兄弟一場,這酒也不能光讓我喝呀,咱們對飲兩杯如何?」

  「不不不,你知道,我有心疼病,一喝酒就愛犯病。你喝吧,我坐在這兒陪你。」

  「哎——平常日子,你不喝,兄弟我不勉強,今兒是生離死別,雖說各為其主,可咱倆好歹也是兄弟呀,這點面子你不肯給嗎?來來來,兄弟我替你滿上,請請。」

  一連兩杯下肚,小毛子的話匣子打開了,他胡吹海聊,怎麼先用毒藥,灌暈了葛褚哈,又用茶壺打死了他;又怎麼在黃四村的茶壺裡暗下了雙料的毒藥,吹得神乎其神:「嘿,台階上站著皇上和蘇大師,身旁還有小魏子和幾個大內侍衛,這麼多人大睜著雙眼,也沒看見我往壺裡放毒藥。」

  「喲!小毛子,你會變戲法?」

  「我是變戲法的祖師爺。不瞞王公公,我身上隨時都帶著毒藥呢?要不,敢闖這鍾三郎香堂嗎?剛才,要不是你們幾個拉的快,只要讓我在三太子桌前走上一圈,說不定啊,他還得死在我前頭呢。哎,王公公,今兒個,你打算讓兄弟怎麼個死法。」

  「按香堂老規矩,活埋!」

  「王哥,你告訴他們一聲,把坑挖大點,太小了,放不下。」

  「去你的,一條瘦不拉幾的干猴子,要那麼大的坑幹什麼?」

  「哼哼,對不起,兄弟懂那無毒不丈夫的道理。你送我,不把我送到地方能行嗎!」說著從懷中抓出細沙來,順手一揚,撤落在酒裡、菜裡:「看見了嗎?剛才您喝的那酒裡,兄弟我已放了這毒藥。王哥,你包涵著點,小毛子我也是萬不得已呀!」

  小毛子說得極其輕鬆自如,可是王鎮邦聽了,卻似晴大打了個霹靂。驚得他目瞪口呆,變貌失色。突然他覺得心口一陣陣地絞痛,而且越來越厲害。他知道,自己的心疼病犯了,說不定,小毛子下的那毒藥也開始發作了。越這麼想,就越覺疼得難受,頭上豆大的汗珠直住下落。

  小毛子見這一招果然見效,更加得意,便想再加上幾句,逼著他放自己逃出去:「王公公,不要伯。要不,等他們來拉我去活埋的時候,你把我身上的解藥拿去。哎,解藥呢?哎呀!不在這兒,在我床頭上放著呢。走,你快點領著我去,要不然,就來不及了。」話沒說完,就見王鎮邦臉色烏青,口鼻歪邪,咕咚一聲栽到地上,竟然死了。

  王鎮邦一死,小毛子又驚又喜。他怎麼也想不到,心疼病這麼厲害。三杯老酒,一番恐赫,竟能要了命。心想,此時不走更待何時,便繞過王鎮邦的屍體,出了房門。遠遠看見,幾個衛兵還正在吭吭哧哧地挖坑。前院,燈火輝煌,猜拳行令之聲,一起一伏。他不敢怠慢,溜到馬廄裡偷出一匹馬,揚鞭疾馳,直奔京城而去。等到衛兵阻攔不住報進中廳時,小毛子已經消失在黑夜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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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殺叛奴武丹奉懿旨 匿行藏李柱騙官兵

  接到小毛子冒著生命危險飛馬送回來的情報,康熙皇上大吃一京。宮內總共有太監一千掛零,就有三百多人參加了鍾三郎香堂,而且其中的五十六人還發了紅帽子。小毛子的出逃,肯定會引起楊起隆的警覺,他們準得立即動手,不會再等了。康熙急忙宣召巡防衙門的圖海和周培公火速進宮。圖海和周培公聽了這消息,又是吃驚,又是為難。北京附近的八旗、綠營、銳健營已奉旨開往太原、陝州、洛陽等地去了。京城只有魏東亭和圖海手下的五千軍馬,又散處城內城外。兩萬紅帽子若真地聚齊,確實難以應付。康熙聽了心中不由得一陣焦燥,大變迫在眉睫,怎能有片刻猶豫,他大叫一聲。

  「圖海!」

  「奴才在!」

  「十三處起事地點及捉拿吳應雄、楊起隆的差使由你和周培公去辦!」

  「扎!」

  「一群烏合之眾,用不著千軍萬馬,你們的行動要快,要搶在他們前邊,放出手段干!」

  「扎!」二人又是同聲齊應。

  「小魏子,你去隆宗門北,熊賜履、索額圖、遏必隆,還有米思翰、明珠他們都在那裡值夜,又都是手無寸鐵的書生,宮掖有變,傷了他們那一個都唯你是問!」

  「扎——只是萬歲這邊……」

  「不要說了,豈有滿宮皆反之理,朕這裡應付得了。滿打滿算他們只有三百餘人,有什麼了不的,狼譚,你去,傳旨儲秀宮皇后和貴妃鈕枯祿氏,叫惠妃帶著金子,即刻至慈寧宮陪伴太皇太后,將慈寧宮太監全都扣起來。命其餘各宮主事太監將宮門封了,一律不准任何人出入。你為朕守好慈寧宮便是功勞!」

  狼譚聽完康熙的旨意,忙叩頭答應一聲:「扎!」又對穆子煦,強驢子他們說:「穆兄、姜兄,你們要多擔待些了。」穆子煦嚴肅地點點頭。強驢子搓了搓手笑道:「你快辦你的差吧!別學魏大哥那樣,絮絮叨叨婆婆媽媽的——我們懂得!」

  康熙一切安排妥當,便過來撫慰小毛子:「小毛子你先到後邊歇歇,事完了朕放你半年假好生調養一下——來人,扶小毛子到後邊去,再點十支蠟燭來!」

  養心殿副管事太監侯文走過來:」回萬歲爺的話,自臘月十五萬歲下旨嚴管燈火,各宮各殿的蠟燭都是數著數兒給的,咱們也沒多餘的。若再添十支,兩個時辰以後,養心殿就得黑著了。」

  「混帳!嚴管燈火是怕走水,怎麼連朕也管起來,即刻派人去領!」

  「奴才豈敢欺主!只是燭油庫的劉朋今晚不在宮裡,這會子不好找他。」

  康熙氣得無話可說,擺擺手道:「滾!把養心殿各房太監的蠟都拿來。」他看了幾行奏章,又覺得心亂如麻,索性靠在大迎枕上閉目養神。半夜時分,從城西和城東北角兩處,先後傳來爆炸聲。朦朧中的康熙一躍而起,快步走到殿外,站在丹墀下觀望,臥佛寺方向,濃煙捲著火光,把冬夜的北京城照得一片明亮,突然鼓樓那邊又燃起了沖天大火,炸雷似地響起了爆炸聲,北京城都被驚動了。順大府、兵部衙門、善撲營、九門提督府的大鼓擂得山響,號角聲此起彼伏。急促的馬蹄聲敲擊著宮外御街堅硬的凍土和石板道,還夾著婦女和孩子驚恐的哭聲,尖叫聲和咒罵聲,京城陷入了極其恐怖和不安的混亂中。

  康熙見到只有三處起火,不禁寬慰地點了點頭,高興地對穆子煦道:「圖海搭上周培公長進不小,若能拿住賊首,那可……」話沒說完,又聽近處轟地一聲,原來是宮中燭油庫也著了火。

  霎時間,大內一片騷亂。滿宮到處都是人影幢幢,鬼哭狼嚎。養心殿大院也像突然炸了營一樣,太監們沒頭沒腦地大叫大嚷,到處亂竄亂跑。所有燈燭突然一齊滅掉,黑暗中大內一片混亂。

  穆子煦見勢不好,急忙拉了強驢於,一邊一個護著康熙,站到養心殿的琉璃壁前,以防有人從背後暗算皇上。又高聲叫道:」侯文,掌燈,快掌燈!」

  侯文抱了二十支大蠟燭走了過來,拿著火把,晃晃悠悠地卻怎麼也點不著。穆子煦上前一把把他推了個仰面朝天,搶過火把來一看,原來臘燭的芯全被拋掉了,強驢子怒火上竄,上前一腳把侯文踏住:「狗奴才,老實說,你是不是楊起隆的人。」

  「不不不姜爺饒命,我……我不是。」

  「哼,不是,不是為什麼抽掉蠟燭燈芯!」他拔出劍來,向侯文心窩猛地一刺:「去你的吧!」

  就在這時,養心殿院的垂花門「轟」地一聲被撞開了,幾十個太監像沒頭蒼蠅一般擁了進來。他們打著火把,舉著大刀,有的叫著「反了,反了」,有的喊著「抓反賊呀。」但卻橫眉立目直撲站在照壁前的康熙皇上。強驢子怒罵一聲,縱聲迎了上去,「唰唰」兩劍,砍倒了兩個跑在前邊的人,其餘的被他這威勢嚇住了,躲在黑影裡,只是吶喊卻不敢上前。突然,垂花門口又進來了一批人,也是打著燈籠火把,卻沒有人吶喊。強驢子正要闖過去。卻被穆起煦拉住了:「後退,是老佛爺在這裡。」

  太皇太后沉著地走了過來,她的身後是皇后和貴妃。狼譚仗劍護侍在太皇太后身邊。皇后赫捨裡氏懷孕已經九個月,卻強自鎮定著。她掃了一眼院內的局勢,聲音不高卻沉穩有力地叫了一聲:「強驢子在嗎?出來答話!」

  強驢子閃身出來,跪下答道:「回主子娘娘,奴才強驢子在!」

  「平身。我乃天下國母,六宮之主,今日賜你改名武丹並特許你在內宮裡開殺戒,懲治叛賊!」

  「謝主子娘娘,奴才武丹領旨。」

  就在皇后和武丹一問一答之際,一個造反的太監突然從黑影裡竄出來,揮著大刀向皇后撲去。皇后身邊的大宮女墨菊,拚死向前,護著皇后,被那賊一刀砍中小腿,倒了下來。武丹勃然大怒。他原是關東響馬出身,勇猛殘暴,自從被選入大內,當了皇上的貼身侍衛,從來沒有痛快地殺過人。今天,奉了皇后懿旨,再無顧慮,大吼一聲,一把抓過這個太監,「卡察」一劍,將他從腸到腹,來了個大開膛,鮮血和腸子一齊流出來。武丹抓同那個太監的心來,扔給墨菊:「快吃了它,吃了就不疼了!」

  「太皇太后雖然隨軍征戰多年,也從未見過這等凶殘的殺人方法,連忙合掌念佛,皇后更是嚇得心驚肉跳,閉了眼睛,不敢再看。

  武丹見穆子煦和狼譚已經護住了主子,再無後顧之憂,便吼叫著殺向黑影裡,只要見到拿著武器的太監,揮手就是一劍。他知道,宮中有嚴規,除侍衛外內宮太監一律不許私帶武器,看準了這一點,他的劍下就不會有冤魂。造反的太監們被逼得再無生路,吶喊一聲猛地反撲過來。狼譚冷眼旁觀,有一個喊得最凶的肯定是他們的頭子,便出其不意,躍上前去,一把抓住,又大叫一聲:「都放了武器跪下,要不然叫你們和他一樣死法。」一邊說,一邊刷刷幾刀,把那個太監大卸八塊。眾反賊個個嚇得魂飛天外,扔下手中刀劍,趴在地上不住地磕頭求饒。

  康熙見滿院子屍體狼藉,血跡斑斑,怕驚嚇了老佛爺和宮眷,便喝令狼譚和武丹停手,吩咐一聲:「把他們交到慎刑司去,嚴加看管聽候審訊。」說完一轉臉,看見魏東亭汗水淋漓地走了過來,忙問:「小魏子,那邊情形怎樣了?」

  「回主子,和這裡差不多,已經處置過了。全宮造反作亂的,只此兩處。」

  太皇太后素來賞識魏東亭,見他身上並未沾血帶污,驚異地問道:「你沒有殺人?」

  「回老佛爺,奴才沒奉聖命、懿旨,不敢殺人。只挑了十幾個人腿筋,殘廢怕是免不了的。」

  太皇太后合掌道:「阿彌陀佛!賞你黃金一百兩,這邊一人五兩!」

  康熙聽祖母如此處置,不禁開懷大笑。

  小毛子的突然出逃,打亂了鍾三郎香堂的叛亂計劃,逼得楊起隆急促起事。按他們原來的計劃,是要在十三處同時舉火的,可是,匆忙之中,只有四處接到了號令,還被圖海派出的綠營兵迅速撲滅。而周培公帶領的大隊人馬,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包圍了潞河驛。楊起隆措手不及,只好率眾抵抗。他的香堂會眾,雖然喝了符水,拜了神明,可是碰上真刀真槍的官兵就全都現了原形,剛一交手就被打亂了陣腳。一個個抱頭逃竄,只恨爹娘少生了兩隻腳。眨眼之間,揚起隆的身邊只剩下了二百多個死黨信徒,被節節逼近的官軍,壓縮在紅果園裡。

  此時,天將破曉,軍師李柱清點了一下人數,又逃亡了一半。連口口聲聲說要和楊起隆生死相依的吳應熊,也不知逃往何處了。剩下這夥人,七零八散地坐在樹下的草叢裡,頭上冒著熱汗,嘴裡噴著白霧。人人目光癡呆,個個垂頭喪氣。楊起隆沒想到,三十年苦心經營,卻是這樣一個下場。真是欲哭無淚,欲逃無門了,只得低下頭來,不住地唉聲歎氣。

  突然,他拾起亮光晶瑩的寶劍,掃視一下眾人:「唉,天喪大明,非人力可以挽回,諸位保重,我去了……」說著,橫劍就要自刎。

  李柱猛撲上來抱住了他:「少主,您千萬不要輕生,天下少了你,大明便永劫不復了。」

  就在這時,一個匪徒慌慌張張地跑過來:「少主、軍師,不好了,又有一大隊官兵開過來了!」

  眾人靜神一聽,果然外邊傳來一陣雜沓的腳步聲,李柱霍然而起,手按腰刀,對大家說:「名位,事已緊急,眼下只有一條出路,有不怕死的跟著我去向圖海自首。」

  張閣老驚呼一聲:「啊!什麼?你要送死去嗎?」

  「對,我們共推一人,假冒三太子的名字去自首投降,官兵必不生疑。這樣,咱們少主才可以乘亂秘密逃走,召集香堂會眾,東山再起。官軍見我們沒了主帥,諒也不至於全部殺頭。即令死了,還有少主給咱們報仇雪恨。」

  張閣老嘿嘿一笑:「算了,爹死娘嫁人,各人顧各人……」他最後的「人」字尚未出口,便被朱尚賢從背後一刀捅死。

  朱尚賢大叫一聲:「誰敢不聽,他就是榜樣。』

  楊起隆站起身來,環環一揖說道:「兄弟們,不要這樣,還是死我一人,保護大家的好……」

  李柱打斷了他的話,斬釘截鐵地說:「少主,你迅速去後面隱蔽,待官兵退了再設法逃出去。別忘了,替我們報仇。」說完,率領眾人向門外走去,一邊走一邊高喊:「官軍聽著,我就是朱三太子,願率部向圖海大人投降。你們如果不放我們出去,我們就在這裡全體自殺。你們一個活的也別想抓到。」

  外邊的官軍趕快報告給周培公。周培公派人下令,讓匪徒們扔掉武器,整隊出來。他派官兵押著這一百來人,向西直門大街走去,又讓人去紅果園內搜尋一遍,才打馬回城。可是那個潛藏在草叢深處的揚起隆,卻趁著官軍撤退之際,翻出後牆逃走了。

  夜間的剿匪行動,進展得十分順利,圖海帶著一隊親兵,在長安街來回巡視,總領全城各路人馬。只要見到犯夜出來的人,無論有沒有紅帽子。一律捉拿。天亮之後,又打開西直門,嚴密盤察過往行人,見周培公押解著俘虜回來,心中一喜,忙打馬走了過來,向周培公問了情況,便朝犯人大喝一聲:「誰是朱慈炯,站出來回話。」可是連問三聲,卻並沒人回答。圖海還在詫異,面前這一百多人突然呼嘯而起,一齊撲了過來。原來這夥人,全是跟了楊起隆多年的亡命之徒,知道陰謀敗露,絕無生望,便一齊上來拚命。匆忙之間,圖海赤手空拳,與匪徒們展開搏頭。幸虧他的親兵隊伍訓練有素,剎那間便佔了上風,把匪徒們打倒在地又重新捆綁起來。揚起隆的軍師李柱仰天大笑:「哈……圖海,你想捉到朱三太子嗎?他會來找你算帳的!」

  圖海怒火中燒,一腳把李柱踢倒在地:「賊子休要逞能,告訴你,吳應熊偷了皇上的金箭,又拿了兵部的牌照,也沒有逃脫出去。你們那個朱三太子,跑不了的!來人,把他們押下去,聽候審訊。」說完,他和周培公一同進宮,向皇上報告了撲滅鍾三郎叛亂的經過。他見康熙臉色陰沉,又叩著頭自責地說:「萬歲,奴才圖海慮事不精,奉職無狀,走了奸民匪首,求皇上重重治罪!」

  「哎?你和周培公用這點人,平定了大亂,有什麼罪?朕心中不悅的是小毛子昨夜在亂中被殺了。你們都起來吧,昨夜一共拿了多少人?」

  「回萬歲爺的話,按犯夜的拿了二千四百人,今天拿到一百一十三個,都是正凶。」

  「犯夜的取保暫釋,聽候勘問!餘下的既然是楊起隆的死黨,一律腰斬棄市。吳應熊嘛,暫交大理寺看管。」

  「扎!」

  一夜的殘殺,摧毀了揚起隆經營多年的鍾三郎會,卻也在京城內外,以至皇宮內外,倒處濺滿了血跡。康熙命圖海總司京城軍馬,清查叛匪餘黨,要讓京城百姓,迅速安定下來。內宮則由張萬強帶著幾個忠貞的老太監,從內務府敬事房,到各宮各殿,對所有的太監嚴加清查,挨個盤問。由於養心殿裡倒處屍體狼藉,沾滿了血跡,康熙帶著周培公和何桂柱,移到乾清門的上書房來處理事務。

  他剛剛在龍椅上坐下,就見明珠氣喘吁吁地跑了進來:「萬歲!黨務札和薩穆哈回來了。」

  「啊?!快讓他們進來!」

  黨務札和薩穆哈已完全不能走路,由四個小侍衛架著,腳不沾地抬進了上書房。兩個人部是尋常百姓裝束,氈帽破敗,棉袍開花,薩穆哈一隻鞋沒了底子,腳後跟凍裂得像小孩子的嘴,正向外滲血。

  「你們受苦了」康熙心疼地瞧著兩個叫化子似的大臣,說道:「不要慌張,已是到家了,有話慢慢兒說。」

  原來,自從那日逃出了婁山關。他們知道,在這雲貴以至中原一帶倒處都是吳三桂的勢力,一直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所以不敢明目張膽地走大路,只好曉往夜行,向京帥逶迤行來。卻不料,又在黃河風陵渡遇上了強盜,盤纏衣服被搶掠一空。二人逃得性命,沿途討飯,這才來到了皇帝身邊。此刻聽到康熙這樣溫和慈祥的撫慰,二人心情激動,競忍不住在皇上面前放聲大哭起來。

  「萬歲……吳三桂,他,他反了……折爾肯、傅達禮、朱國治和甘文不……也都遇難了。」二人一邊哭訴,一邊從懷中掏出一卷東西遞了上去。康熙一看,原來是吳三桂的討清檄文和折爾肯,甘文(火昆)等人事先寫好的奏折;怎管對吳三桂必反這一點,康熙早已堅信不疑,可是一旦見到實證,卻仍不免心中一沉:「嗯,果然來了,好吧。那麼我就與你較量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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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唯英主襟懷包天下 真名士智慧貫古今

  奉命去雲南下旨的欽差副使黨務札和薩穆哈,帶回了吳三桂舉兵叛變,和折爾肯等人被殺的消息,康熙皇上不由得怒氣填胸。他命人將兩個吃盡苦頭的大臣扶下去休息,然後,向熊賜履問道:「熊賜履,朕要趁今日除掉鍾三郎香堂的勝利,祝捷閱兵於午門,你看合適嗎?」

  熊賜履躬身答道:「聖上此舉甚是得當,平定了楊起隆之後,應該在京城裡祝捷。皇上親臨午門閱兵,定可盛陳軍威,激勵百姓,也借此表示一下朝廷與三藩誓不兩立的決心。」

  「嗯,好。周培公,吳應熊和鼓樓西街周全斌是你帶人去抄家的嗎?」

  「回聖上,是奴才辦的差。」

  「抄出來的東西多嗎?」

  「主子,兩個叛官家裡,抄來了不少文書,其中有一些是官員們與逆黨私通的信件。臣和圖海因未奉特旨,不敢擅自拆看,加了封,交到大理寺去了。」

  「好。你去傳旨,今日午時,朕要在午門上閱兵,命京城禁軍、兵部、巡防衙門和善撲營速去準備。」

  「扎!萬歲,臣以為,朝中官員結交逆黨,均已構成謀叛大罪,應將他們和吳應熊一體正法,以申綱紀。」

  熊賜履接口:「對對對,萬歲,培公所言,與奴才想的一致,對叛逆之人,不究不足以明法紀,不殺不足以振軍威,請聖上明斷。臣以為,今日午時,萬歲把閱兵和殺叛這兩件事合起來辦,更有鎮懾四海之威力……」

  「哦……你們說得有道理,不過眼下形勢變了,辦法也要變。這樣吧,周培公,你去傳旨把吳應熊押赴午門。另外,把那些抄檢來的文書,都抬到午門前,聽後朕親自發落。」

  「扎!」

  「熊賜履,揚起隆這件案子,要迅速清理出來,能不牽連的,盡量不要牽進去。另外,你替朕擬一道旨意,福建、廣東二藩暫時不撤,命他們率部攻打吳三桂。要寫得委婉透徹,又不能示弱。」

  「臣明白主子的意思,是以攻心為上。」

  「對,就是這樣,你就在這裡寫吧。」

  午時將到,康熙正要更衣起駕,卻見張萬強跑了進來。他來不及行禮,便大聲說:「萬歲爺,老佛爺叫奴才過來傳話,萬歲要能抽出身子,請到後邊去瞧瞧呢!」

  「嗯,什麼事?」

  「娘娘……娘娘她難產……」

  「啊!」康熙一下子跌坐在龍椅上,忽然覺得身上又乏又軟。熊賜履和周培公也驚呆了。他們心裡都明白,皇后是因驚嚇、勞累又調養不周,以致動了胎氣。正要上前寬慰,卻見康熙跺著腳道:「張萬強,你只管跪著做什麼?還不快去傳太圖院的醫正?——叫索額圖預備著進去探視!」

  說著站起身來,就要隨張萬強回後宮。就在這時,何桂柱跑了進來:「啟奏萬歲,午時將到,眾軍正齊集午門之下,請皇上啟駕——」

  康熙楞在那裡了。他沉吟了好大一會兒才按下自己心頭的悲痛和焦急,大聲吩咐:

  「傳旨:康親王傑書、簡親王喇布、安親王岳東,帶領在京各王,貝勒、伯爵以上親貴宗室,並六部九卿,侍郎以上職官在午門旁候旨。啟駕五鳳樓!」

  午門上九十五面龍旗同時升起,康熙鎮靜自若地拾級登上樓來。從儲秀宮再次趕來的張萬強有事要回稟,見臣子們跪了一大片,正在揚塵舞拜,山呼萬歲,他張了張口又嚥了回去。康熙瞧他臉色便知皇后情勢危險,卻問也沒問,一咬牙便來到城垛跟前。

  下面三千名精選的鐵甲御林軍哪裡知道皇帝此刻的心境,一見康熙氣宇軒昂在門樓上探出身來,山呼海嘯般喊道:「萬歲,萬萬歲!」接著戰鼓陣陣,號角齊鳴,大風捲起滾滾黃塵,龍旗迎風招展,獵獵作響。步騎兵按著方位,隨著圖海手中的紅旗進退演陣。

  看著這整齊統一,威武雄壯的隊伍,康熙胸中的憂鬱、愁悶蕩滌一空。冬日的陽光下,他的臉色脹得緋紅,對身後的大臣們說:「秦始皇以長城力盾,朕以天下臣民為盾。磚石長城今已破敗,千萬百姓卻依然如故。明珠,你下去,問問吳應熊,今日行刑還有什麼可說的?」

  「扎!」明珠答應一聲,撩起袍服走下門樓,命令暫停演陣。見吳應熊被綁在校場東北角一個木樁子上,便上前問道:「吳應熊,今日行刑你有何話講?」

  吳應熊心裡很清楚,今日這個陣勢,自己是必死無疑,哀求哭告是沒有一點用的,便垂下頭來說:「代父受過,乃人之常情,我一無所憾。不過請明大人轉告皇上,今日殺了我,家父便可一無牽掛,專心用兵了。此外,在朝文武百官,也不見得全是效忠大清的,讓他謹慎小心為好。」

  明珠回到五鳳樓上,將吳應熊的話轉奏了,康熙不屑地一笑:「哼!說得好聽,為父盡孝,其實還不是想讓朕赦免了他,去,把那些文書信件,抬到吳應熊面前,全部燒掉!」

  一大堆箱籠被點著了,這裡面裝的,全是朝廷官員與兩個逆賊的來往信件。有暗遞消息的,有拍馬溜須的,有賣身投靠的,現在,全都付之一炬,也就是說,康熙對吳應熊、周全斌之外的人,概不追究了。午門百官隊伍中,有人感激涕零而又不敢吱聲;有人心悅誠服而暗自稱讚。幾萬雙不同感情的目光,仰視著城樓上的康熙皇帝。卻見他反手一揮,說了聲:「傳旨,斬了吳應熊這個逆臣!」

  午門的閱兵儀式剛剛完畢,康熙就急步走下城樓,要過一匹御馬騎上,向儲秀宮飛奔而去。幾個大臣,怕皇上有要事傳喚,也急忙跟在後邊,在儲秀宮外等著。

  儲秀宮裡人很多,除了太皇太后之外,宮中有身份有地位的妃子,貴人全都來了。康熙一頭闖了進去,就聽太皇太后念了聲佛號說:「阿彌陀佛,皇上總算趕來了。孩子已經生下來了,挺富態的,可是大人卻不好。快進去看看吧。」

  康熙答應一聲,走進裡間。

  赫捨裡氏已經昏厥過去。她靜靜地躺在大炕上,臉色十分蒼白,連嘴唇也全無血色。一個乳母抱著褪褓中的皇二子跪在一旁,幾個太醫頭上都是密密的汗珠。一個在切脈,另兩個忙著扎針。宮女墨菊因腿上受傷,掙扎著捧著藥罐兒,淚眼汪汪地望著皇后。

  皇后是輔政王索尼的孫女,索額圖的女兒。當年,康熙隨伍次友在索府讀書之時,經常見到她。滿人的規矩,不像漢人那麼嚴,再說,當時他們雖有君臣之分,還都是孩子,兩小無猜,常在一起玩耍。後來,她被選進宮來,當了皇后,夙夜勤謹,幫助康熙治理六宮,如今看著皇后奄奄。一息的樣子,康熙不由得悌然淚下。他俯下身子,帶著泣聲說:「皇后,你醒醒,朕來瞧你了……」

  赫捨裡氏突然睜開雙眼,還是那樣的明亮,那樣的純真。她搜索了好大一會兒,才見康熙立在榻前看她。她嘴唇嚅動了一下,似乎是有話要說。康熙忙側過臉去聽,卻什麼也沒有聽到,只見兩行清淚從她的兩頰無聲地流下。

  「你到底怎麼樣?」

  皇后沒有回答。

  康熙一時五內俱焚,痛叫一聲:「皇后——怪朕遲來一步,遲來了———步!你我是結髮恩愛夫妻,又有青梅竹馬之好,有什麼話,有什麼事,你就說吧——你說呀!」他已完全控制不住自己,捶胸頓足地放聲大哭了。

  切脈的太醫哭喪著臉道:「稟萬歲!娘娘痰湧,已不能……」

  太皇太后在外邊聽著,忙邁步進來,見此情景,不覺老淚縱橫,握著皇后的手道:「好孩子,你放心,閉了眼安息吧……」

  康熙見赫捨裡氏,仍然不肯瞑目,料她必有心事,便拖著沉重的步子出來,對索額圖道:「怕是不……不行了,只是嚥不下氣。這……這實在受罪,你們進來拜辭一下。周培公,你既趕來了,也進來吧!」

  皇后的眼珠已不能轉動,只死死盯著屋頂,閉著氣不肯合眼。索額圖輕聲兒叫她小名:「秀兒,家裡都好,皇上又親賜了宅子,你幾個堂兄弟都出息了。娘娘,你……就放心去吧。」

  「娘娘,奴才是明珠!」明珠哭著說道,「娘娘身為六宮之主,賢德淑茂,萬歲極為愛重娘娘,必當重加娘娘身後之榮……」

  傑書也叩頭泣道:「娘娘,您這樣受罪不安,萬歲爺心裡能不難過?您就去吧,一切有萬歲作主!」他哽咽得連話也說不清了。

  見赫捨裡氏仍瞠目不語,康熙又疼又急又傷心,便哭著申斥太醫:「你們這些廢物,飯桶,平日大話說得震天晌,吃了朕的傣祿,就這樣辦差?你與朕用藥,快治!」那群太醫聽他發怒,嚇得臉色煞白,只是頓首謝罪。

  「娘娘的心思臣知道!」周培公忽然身子一挺說道:「必定是為了皇子之事,放心不下。」他的聲音剛落,皇后己經失去光澤的眼睛,忽然又亮了一下,瞪得更大了。康熙恍然大悟,他迅速地看了一眼太皇太后,見老佛爺沒有反對的意思,便大聲吩咐:「宣熊賜履進殿。」熊賜殿早在一旁侍後著呢,忙答應一聲:「奴才恭聽聖諭!」

  「此子乃皇后赫捨裡氏所生,朕取名胤初。依滿洲祖宗家法,本不立皇太子。當此非常之時,為固國本,安定民心,朕決意建儲,立皇二子胤初為皇太子!熊賜履人品端方,學術純正,曾為先帝倚重,朕亦十分信賴。著熊賜履進太子太保,即為太子師傅,朝夕加以輔導,務期不負朕之厚望和皇后拳拳之情……」

  康熙言猶未畢,赫捨裡氏身子微微一動,吐出一口氣來,雙眸低垂,溘然長逝。

  康熙深情地看著皇后遺容,拭淚道:「皇天后土鑒之,朕決不反悔!賞周培公黃金一百兩,你們都……跪安吧!」

  一場熊熊燃燒的戰火,自五華山點燃,東至江浙,西連川黔直到陝甘寧的黃土高原。烽火波及之地,煙塵滾滾,血流成渠,田園荒廢,百業凋零,而戰爭的膠著點,在湖南的衡州和岳州一帶。

  這場戰爭已經打了兩年多了,眼下的態勢是這樣的:廣東的尚之信,因與孫延齡各懷異志,又受到傅宏烈的牽制,只好固守老巢,不敢輕舉妄動;福建的耿精忠,雖然打到了浙江、江西,但被康親王傑書統率的東路軍切斷了糧道,以至部下大將先後投降。傑書率部窮追猛打,攻下溫州佔居仙露嶺,耿精忠無奈只好反正歸降。東路平定之後,傑書揮師西進,與安親王岳樂合兵一處,圍困了岳州安興。康熙又命人將新造的二十門紅衣大炮運到前線。吳三桂慌了手腳,將主力全部調到衡、岳一帶,雙方十六萬多人馬,聚集在這裡,擺開了決戰的架勢。一時之間,卻誰也奈何不了誰,戰局呈現膠著狀態。

  為了擺脫困境,吳三桂派自己的孫子吳世琮去廣東,催尚之信發援兵,但吳世琮一走,卻杳如黃鶴,再不回頭了。吳三桂又氣又急,只好再派汪士榮火速趕往廣東查問。

  這兩年來,汪士榮東奔西跑,沒有一刻的清靜。他自視很高,覺得自己是個叱宅風雲、有經城緯地之才的小張良,可是吳三桂卻只把他當作信使來用,從來不肯委以重任。那個夏國相,是吳三桂的頭號謀士,對汪士榮的才幹很是賞識,常常當面誇獎,但在吳三桂的面前,又從來不肯保舉他。到如今,汪士榮年過四十,仍然是一事無成,終日奔波。本來就疲憊的身體,連氣帶累,竟然落下了個癆病的根子,越發瘦得可憐。

  這天傍晚,汪士榮風塵僕僕地來到五羊城,找到了王孫吳世琮下榻的白雲山驛館。門上的人都認識這位謀士,見他來了,連忙上前問候:「汪大爺一路辛苦,您老身子還好吧。」

  「好好好,多謝各位。請向世琮君王通報一聲,說我汪士榮從老王爺那裡來,有要事求見。」

  「汪大爺,瞧你急的,忙什麼呀。郡王雖然名義上在這裡,可是十天八天難得見他一面呢!」

  「啊?為什麼?」

  「咳!這有什麼大驚小怪的。廣東花花世界,酒樓,花市,歌女,美人多著呢!郡王顧得過來嗎?」汪世榮是從前方來的,那裡的將士忍饑挨餓浴血死戰,可是王爺的世孫,卻藉著調兵的機會,在這裡花天酒地。唉,這仗要不敗,才算有鬼呢!

  這天晚上,汪士榮獨自在驛館裡吃了幾杯悶酒,心神不寧地躺在床上,撫弄著手中那時刻不離的玉蕭。這柄簫是他嫂嫂送給他的。當時,他曾對嫂子發下誓言,等到百年之後二人雖然死不能同穴,他也要把這柄玉蕭一截為二,分埋在兩座墳墓之中。可是那天夜裡一場沖天大火,竟然使病中的老父親和全家人都葬身火海。二十年了,自己孑然一身,四海漂零,雖有玉蕭作伴,可是哪裡是自己的歸宿呢?汪士榮思前想後,翻來覆去睡不著,索性翻身坐在床頭上,把玉蕭舉起,嗚嗚咽咽地吹了起來。

  忽然,窗外傳進一個人的聲音:「好曲子,士榮兄有何不快之事,吹得人滿腹淒涼,欲聽不忍,欲罷又不能?」汪士榮忙問:「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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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汪士榮轉投尚之信 孔四貞再恕孫延齡

  汪士榮正在悶悶不樂地吹蕭,忽聽窗外有人說道:「士榮兄有何不快之事,把這支曲子吹得如此淒涼?」

  汪士榮吃了一驚,連忙問道:「外邊是准?」

  門輕輕一響,一個人秉燭而入——身著黃龍袍,頭戴七梁冠,——竟是尚可喜的兒子尚之信夤夜來訪。

  「啊?!王爺!」

  「什麼王爺!今夜你是汪先生,我是尚之信,願以朋友之道相處!」尚之信說著,滿面含笑地在對面坐下。

  汪士榮驚疑不定地間:「王爺,您這是……」

  「唉!先生,我是久仰你的高才,只是家無梧桐樹。難招風凰來。目下戰局想來你比我明白,我到此是想求教于先生!」

  「哦,王爺,晚生何敢當這『求教』二字?」

  「哎,汪先生,我知道,你是信不過我呀。這也難怪你——只因這裡的兵難帶,我不得不以詐待人,落下一個壞名聲兒。不能怪人家疑心我,我心裡也是很苦的啊!」尚之信一邊說著,一邊從袖中抽出一卷紙來,「汪先生,你瞧瞧這個。」

  汪士榮疑惑地接過來,就著燈燭打開,剛一觸目,便驚呼一聲,「呀,這是朝——」

  「禁聲!汪先生,這正是朝廷的旨意!實不相瞞,三個月前我已修表朝廷,請求歸降。這朱批御旨是半個多月前才由傅宏烈處轉來的。」

  兩個人都不說話了,四目對視,都在揣測對方的心思。汪士榮將詔書還給尚之信:「王爺,如此說來,吳世琮已為王爺軟禁於廣東,我汪某也只好聽任王爺發落了。」

  「哪裡!」尚之信呵呵大笑,「你怎麼與吳世琮這酒囊飯袋之徒相比?我若囚禁你,只是一句話的事,何必親自來訪,——如今的情勢,你很清楚。耿精忠已經投降朝廷,王輔臣呢,拚命往西,不肯東顧。孫延齡受制於傅宏烈和我,毫無作為。這樣的情勢,使我難以舉步啊。我若援湖南,孫延齡一定來搶廣東地盤;而呈三桂一邊在湖南與朝廷打仗,一邊又打我的算盤。天下的大勢如此,盼先生教我!」

  汪士榮聽得怦然心動,口中吞吞吐吐地說:「王爺既已降清,我還有何話可說?」

  「唉!先生還是信不過我尚某喲!眼下康熙與吳三桂在岳州已經打紅了眼,成了兩敗俱傷之勢。福建耿精忠雖不是真心降清,可他沒有兵,也是在枉然!三處人馬,惟有我未損絲毫。呃——自古以來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事,先生你有意嗎?」

  汪士榮眼睛一跳:嗯?這尚之信素有凶悍之名,自上五華山與吳三桂密謀之後,又被看作奸詐之徒。想不到他還留著這一手,真是雄才大略!難道自己一身的功名事業,要成在此人身上,想到這裡,汪士榮不緊不慢地說道,王爺說得並不全對。眼下你雖無損傷,可是你單絲不成線,孤掌難鳴。西面受制於傅宏烈、孫延齡,東面又受制於傑書。岳陽大戰一結束,吳三桂勝了,治你不援之罪;康熙勝了,治你不臣之罪。到那時,王爺雖有雄師勁旅,又能如何自保呢?」

  「哦!?汪先生,請說下去。」

  「假如,你眼下不是這樣毫無作為地等待觀望,而是乘此朝廷與吳三桂雙方不勝不敗之際,與王輔臣攜起手來,靜待岳州會戰進到殘局之時,你們倆同時行動,南北夾擊,……」汪士榮雙手一合。

  尚之信聽到這裡,如夢初醒,連忙離席而拜:「先生,真有你的,尚某在此拜謝了。只是馬鷂子與我素無來往,誰肯為我說合呢?」

  「王爺不必多慮,汪某願當此重任。」

  「謝汪先生!」尚之信又是一躬到地。

  「慢,王爺,我去之後,你也不要閒著,得想個辦法把傅宏烈和孫延齡這兩顆釘子拔掉!這樣,岳州戰事一有了眉目,你出兵之時,便沒了後顧之憂了。」

  「嗯,汪先生這話雖然有理,可是,孫延齡滑頭得很,傅宏烈又軟硬不吃,怎麼把他們拔掉呢?」

  「哈……,王爺,你只看到孫延齡和你爭地盤,見他又怕朝廷,又怕你,其實,他按兵不動,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沒有糧食。傅宏烈缺的也是糧食。只要你用這個法寶引誘他們一下,保管他倆一齊上鉤。傅宏烈是我的結拜兄長,我替你寫封信留在這兒,你想法讓吳世琮去他倆那裡跑上一趟,一定馬到成功!我即刻起程,把馬鷂子趕回東邊來!」

  「好!汪先生,小王在這裡靜待佳音!」

  孫延齡的境遇比汪士榮估計的要嚴重得多,自耿精忠敗後,吳三桂根本不管他,不但餉無一文,糧無一石,而且一個勁兒地催他帶兵北上,算來只落了個空頭臨江王的封號。將士們因糧餉不繼,溜號的、脫逃的、嘩變的時有發生。相持四年,不但北進不得,傅宏烈的七千軍馬競大模大樣地逼近桂林,駐到離桂林只有六十里地的地方。此時的桂林城,已是四面楚歌了。

  在萬般無奈之下,孫延齡決意厚著臉皮來求孔四貞,請皇上允他反正歸降。

  孔四貞自桂林兵變後,便移居到城北的白衣庵,領著戴良臣等包衣家奴,在庵後種了二畝菜園,悠然自得地過著田園生活,嚴然是桂林城的一個世外桃源。

  孫延齡單人獨騎來到白衣庵時,已是中午。守門的見是他來了,既不敢通報,又不敢不報,只好躲得遠遠地。孫延齡一邊往裡走一邊左顧右盼:但見院落整治得連一根雜草也沒有,沿牆一帶栽種的梅樹,一叢叢蔥翠欲滴。孫延齡饒過正殿,來到後院,正躊躇間,聽到孔四貞在院兒裡叫道:「梅香,把後窗戶上竹簾子放下,地裡蒼蠅多,飛進來鬧得人連覺也睡不成!」

  孫延齡聽出這話內有話,此時也顧不得多想,搶上幾步,一躬到地,陪笑道:「公主,我……瞧你來了……這些日子事忙,一直沒有空兒。乍一瞧,我還真不敢認了,你比先前越發精神了……」

  「戴良臣!」孔四貞身穿布衣,正在將籮筐中煮熟的長豆角一把一把拎出來,朝繩上搭著,一邊回頭叫,「快去把井繩上的吊鉤收拾好,提水桶老是捧進井裡,就不知道操點心?」

  「公主。」孫延齡涎著笑臉又叫一聲,見毫無反響,便忙著幫她搬菜籮筐扯繩子。

  孔四貞忽然失驚地叫道;「喲!這不是吳三掛大周家的臨江王麼?怎麼今兒得閒了,到民婦家有何貴幹呀?」

  孫延齡知道必有這番奚落,尬尷地笑著說道:「哪裡是什麼臨江王,延齡來給您請安了!」說著便給孔四貞作了一個揖,綠蔭深處傳來「咯咯」的笑聲,孫延齡忙回頭瞧時,卻連人影兒也不見。

  「嗯,你不是臨江王?」孔四貞柳眉倒豎,明眸圓睜,逼近一步問道,「你怎麼穿這衣服,早先的辮子哪兒去了?這倒奇了,先前說是額駙,後來又說是王爺,如今又不是王爺了,莫不成要做皇上了?你升得可真快呀!」

  「我……我……!」孫延齡口吃了半天,勉強笑道,「公主別挖苦我了。是我打錯了主意,沒聽你的好言,如今腸子都悔斷了,求公主代我想個法兒……」

  孔四貞冷冷地看他一眼,也不言聲,坐在石墩上,理著頭髮,半響才道:「女人家,頭髮長見識短,我能有什麼法兒?再說你如今是王爺,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嘛,怎麼就又『打錯了主意』,『悔斷了腸子』呢?你可憐巴巴地跑來,跟我說這些個,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孫延齡心一橫,硬著頭皮跪了下去:「公主,目下境況十分艱難,前有深谷,後有餓狼,求你念我們夫妻情份,進京在聖上跟前為我周旋,延齡永世不忘你的恩情!」說著,想起自己身處的困境,如狂浪孤舟。四顧茫茫,舉目無親,已是淚如泉湧,「公主,實言相告,我如今連哭都沒地方哭……尚之信十萬精兵虎視耽耽,傅宏烈、近在咫尺,兵士們不願打……缺糧缺餉……十停已去四停……」他雙手掩面,盡量抑制自己,可淚水還是從指縫裡流了出來……

  孔四貞見他這樣,想起前事,不覺心軟了:「哼!從前怎樣勸你來著?偏生不聽!叫人調唆得發瘋,要做反叛王爺!這會幹好了,王爺做了還來纏我幹什麼?殺青猴兒那時,怎麼就不念著夫妻情份了?」說著便拭淚。

  孫延齡聽了這話覺得有縫兒,忙起身來打了一躬,哆嗦著從懷裡取出一個小包兒捧給孔四貞,嗚咽著說:「回公主的話,青猴兒實在不是我殺的。他一連殺了我四個千總,眾人惱了,圍著用亂刀砍傷了他……我雖走錯了道兒,天地良心,一刻也沒敢忘了公主。這便是……見證。」

  孔四貞默然接過紙包,打開一看原來裡面包的是一隻金釵。這是成婚三個月後,自己贈給孫延齡的,沒想到這冤家至今還好好地保存著。想起孫延齡從前恩愛順從也不覺動了情腸:「唉,你也不用這樣,只怪我心腸太軟,還要替你操這份心!只是你所犯的是謀反罪,即使我去求告太皇太后和皇上,也未必就能……」

  「公主,太皇太后待你如同親女兒,你去求她沒有不答應的。你只要肯去,便是朝廷不肯開恩,我死了也無怨言……」

  「好罷,也只好如此了。不過你不立點功,我在皇上跟前就很難說上話,他拿國法堵人太皇太后也是無可奈何的。

  「那,我能立點什麼功呢?」

  「隨我來!」孔四貞一挑簾子進了屋子。

  孫延齡跟著進來,見孫四貞至神幔前輕輕掀動了一下機關,一尺餘高的磁觀音神像便緩緩移開,座下卻是一個小石槽。孔四貞從裡取出一柄鐵如意,遞給孫延齡道:「這是傅中丞的信物。我走之後,你親自拿著它,速和傅大人聯絡,先佔個反正的地步兒。能合著勁兒打一下尚之信,往後就好說話……」

  孫延齡忙接過來破涕為笑道:「想不到公主您這裡竟有這個物件?」

  「哼,我乃朝廷侍衛,並未罷官,自然要替朝遷辦事。目下你軍中無飽,傅大人也缺糧,為何不向那個吳三桂派來的總督要呢,有了糧響就能打仗,與尚之信一開戰便有了功!若能拿住吳世琮,我料想不但你死罪可免,說不定官職還能保往。」

  「謝公主指教。」孫延齡眉開眼笑,「也是湊巧了,昨兒恰巧接到尚之信的扎子,說吳世琮奉吳三桂之命,要來廣西巡視……」

  「不要耍弄小聰明了,小心應付,只此一次機會了!」

  已經是子夜時分了,上書房裡還亮著燈光,康熙皇帝捧著一杯嚴茶,盤膝坐在炕上,盯著窗外黑漆漆的夜空在發呆。自從入秋以來,像捅漏了天河似地,北京城裡,漸浙瀝瀝的秋雨,一直下個不停,給處在愁悶之中的人,又增添了幾分憂愁。

  御案上,文書堆積如山,都是各地來的戰報,間或也有關於河汛和民事的奏章。自從耿精忠歸降之後,廣東廣西的形勢大有好轉。吳三桂的孫子吳世琮秘密聯絡傅宏烈,準備後路;尚之信派人和孫延齡聯繫,打算倒戈。這些翻雲覆雨之徒,雖然不可信賴,但是從中可以探知吳三桂的處境不佳、指揮不靈。可是湖南的戰況卻並無明顯的好轉。吳三桂在岳州寸步不讓,還在繼續從雲貴源源不斷地調兵增援。這曠日持久的戰局,便康熙十分憂慮。他知道,這一仗勝了,不但兩廣會歸順過來,平涼的王輔臣也會不戰而降;但若敗了,連耿精忠也會重新變卦。到了那時,局面將急轉直下不可收拾了。

  康熙焦燥地站起身來,朝外邊喊了一聲:「李德全。」

  「奴才在。」隨著應聲,門外走進一個年約二十歲左右的太監。高挑的身材,長長的臉形,兩隻忽靈靈的大眼睛,透著過人的精明。臉上掛著一絲微笑,顯得謙和而又恭順,但卻絕無惹人討厭的餡媚。這個人是新近由明珠從保定選來,推薦入宮代替小毛子的。他口齒特伶俐,辦事特利索,與小毛子不差上下,但卻多了一些花樣。什麼鬥雞、攆狗、熬鷹、粘知了,一切的雜耍玩意兒,無所不會,無所不精。更出奇的,是他每天只需睡一兩個時辰。所以,無論康熙什麼時候叫,他總是應聲而至,話音不落,就已經跪在面前了。可是自從宮內出了黃敬、王鎮邦等奸細之後,康熙對太監們的使用,不得不格外小心,所以,儘管很喜歡李德全的機靈,卻只給他了一個八品的頂子。

  康熙見他進來,便問:「索額圖他們還沒來?」

  「回主子的話!恐怕是就要到了。圖海和周培公已經來了,在外邊候著哩。」

  「叫他們進來!」

  外邊的圖海和周培公聽見了皇上的話,連忙甩下馬蹄袖躬身行禮叩見。

  康熙笑道:「既然來了,怎麼不進來,外邊冷麼?」

  「不冷!」圖海肅容回答道,「主上宵旰勤政,奴才們何敢伯冷!」

  「嗯,這話也不全對,你們先坐下吧。朕這幾天一直在想,岳州會戰不能失利,還得增兵。今晚召你們來議一下,下一步怎麼個打法。」

  圖海沉思一下說道:「萬歲,北方數省已無兵可調,京師如今連善撲營在內,不過五千多兵馬,斷斷不能再調。如今兵源短缺,連衙門的戈什哈都是臨時從民間招募來的。」

  「當然不能在京師、直隸這些地方打主意了。蒙古科爾沁部出了四千騎兵,尼布爾部也願出三千,另外還有千匹戰馬已經送到湖南,把他們這七千軍馬投入湖南,你們覺得如何?此外朕還想,是否與達賴五世通融一下,讓他擾一擾吳三桂的後方?」

  圖海心裡盤算著雙方實力,謹慎地說:「七千騎兵若是生力軍,也還罷了,但如今卻還都在蒙古,數千里行軍也要損耗實力。吳三桂若從雲貴調兵,即使未經訓練,我們和他也只能旗鼓相當。達賴這人,奴才以為是指望不上的,昨天萬歲還說,達賴上了奏折,請朝廷與吳逆劃江而治。如此心地,讓他參戰恐怕難指望。臣以為東調贛浙之軍援湘,才是上策。」

  聽圖海說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康熙禁不住有點惱怒。他看著周培公嚴歷地問:「周培公,你自稱善敗將軍,有回天之力,為何一言不發?」這時,明珠、熊賜履、索額圖等人已經進來,見康熙臉色不好,嚇得都跪在一邊。

  「臣並非不言。」周培公忙叩頭道,「此乃社稷安危關頭,請陛下容臣再細思一會兒。」

  「好,你好生想著吧!朕卻已想定了,朕要親征岳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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