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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索命急鰲拜露猙獰 應對巧素秋脫困厄

  鰲拜搜查索府撲了空。悵然而歸,又氣又惱,在路上就吩咐歪虎道:「且不必回府,你飛馬先報班大人,說我這就去見他。」歪虎答應一聲,打馬飛奔而去,等鰲拜來到班布爾善府邪時,左旁門早已打開,獨眼兒劉金標正在門前迎候。大轎一直抬進二堂才停下。鰲拜坐到太師椅上,不等班布爾善開口說話,便說道,「這是怎麼回事,連個人毛兒也沒查出來,虧你這智多星還事前派人打探過。」

  班布爾善身穿紫絨繡袍,腰間也不繫帶子,一隻手在背後輕捻辮梢,一隻手撫摩著剃得發亮的腦門,陷入深思之中。搜府落空,他已聽歪虎稟了個大略,心下不免驚疑。只是他的城府頗深,沒有露出聲色來。良久,他唏噓一聲道:「鰲公,不知你想過沒有?在此之前,你尚可退居為隱士。如今這著棋已走到這一步,真是再無退路了。」

  鰲拜大笑:「要什麼退路?曹操也是英雄!如今沒了劉玄德、孫仲謀,還有什麼可怕的!」班布爾善也笑道:「雖無孫劉,但也無漢獻帝,您可大意不得喲?」

  這倒是真的。鰲拜頓時改容道:「此言甚當,依你之見,老三今日究竟在哪裡?」班布爾善道:「此事不必查考了。明明探得老三每日都去索府,今日又有人親眼瞧見小轎進去,卻撲了個空,看來一定是走露了風聲。要緊的是,風是怎麼透出去的,是誰把風透出去的。從昨夜到現在,還不足十二個時辰,竟是如此之快,倒是需要深思啊!」

  「嗯,照你這麼說我府中定有奸細,這奸細究竟是誰?」鰲拜沉思有頃方道:「要不要找濟世來一齊議議?」

  「濟世學問是好的。」班布爾善道,「若要尋章摘句、引經據典可找他來,可對這種事,他能迂闊得出來麼?——其實也不必向遠處找,只在中堂周圍的人中查找即可。」

  「你是說素秋?」鰲拜頭一個疑到的就是她。但想了想又搖搖頭自語道:「不會吧!她連二門也難得出去呀。」

  班布爾善冷冷一笑道:「鰲公怕是愛其美而不知其奸吧!我雖於武學一竅不通,可還記得鰲公曾說過,她走路無聲,似乎輕功極好。她若是武林女傑,怎見得就出不了您的二門呢?」

  平日隨口一句話,班布爾善便記得如此真切,鰲拜不得不佩服他用心之深。當下點頭道:「放心,不管她是美是奸,我有辦法總要弄個水落石出!」班布爾善道:「好!方才鰲公提到『老三上哪裡去』的話,雖不是頂要緊的事,卻也不可忽略。愚意狡兔尚有三窟,誰能保他只有索府一處呢?」

  「班大人真有你的,好好好!我左右無人能比得上你,此事只有拜託你了。」說完便扛轎回府。

  雖然是金秋十月,北京的天氣已是轉冷。這一天吃過晚飯,鰲拜和榮氏夫人便都在後堂正寢間說閒話、消食兒。這些天來,接連發生的許多事,使鰲拜身心勞瘁,便歪在躺椅上懶散地伸了腿,由橘繡和彩屏捶著。鰲拜漫不經心地對素秋說:「素秋,你去鶴壽堂,把屏風後邊櫃上那個金匣子拿來。」

  鑒梅心口頓時一緊,見鰲拜眼皮微微一張,忙答應了一聲「是」,便抽身去了。榮氏笑道:「這會兒想起那匣子來了。」鰲拜笑道:「那是上等參精冰片散!祛燥補氣寬中消毒。這會兒都是自家人,拿來大家都嘗嘗!」

  正說著,鑒梅已捧著匣子回來,不知鰲拜為什麼忽然間想起它來,又為什麼偏偏指派自己去取。手裡捧著心裡卻突突直跳,像是裡頭關著魔鬼。——她竭力鎮定自己,神態自若地說道:「老爺,就放這兒罷?」

  鰲拜的眼皮一動不動,吩咐一聲「打開來。」

  鑒梅把匣子拿在手裡左右擺弄,裝著找不到打開消息兒的樣子,翻過來掉過去端詳了好一陣子,才輕按匣子下頭一個餾金銅釘,那匣子「叭」地反彈開來,她驚得幾乎把匣子掉在地下。鰲拜哈哈大笑,對榮氏和彩屏幾個丫頭道:「就憑這個本事,你們誰能比得上這位素秋姑娘?」

  他接過匣子,「叭」地一聲又扣上了,遞給榮氏。榮氏夫人把水煙袋交給橘繡拿著,接過匣子反覆細看,扣弄了半天,也學著鑒梅的樣子猛按金鈕,那匣子卻紋絲不動。幾個丫頭傳過來,遞過去。個個漲紅了臉,竟真地沒有人能打開匣子。鰲拜笑道:「你們有甚麼用,這是要功夫的!沒有內功,便就知道了哪兒是消息兒,也是打不開的!」

  此時,鑒梅深悔自己剛才太冒失了,囁嚅答道,「老爺,我原是江湖賣藝的身份,我雖說沒什麼『內功』,可既然端了這飯碗,一點勁道沒有哪成啊!」

  鰲拜似乎沒聽見,又把匣子打開,取出那個紙包兒抖開來,將一包藥全都倒進茶壺中:「素秋,你給大太和大家都斟上一杯,我的這杯茶也給換過。」

  鑒梅幾乎驚傻了,她只覺得腦子裡嗡嗡亂叫。顫抖著雙手給各人斟了一杯。因為內心緊張,在倒鰲拜那杯殘茶時,差點連杯子扔出去。鰲拜乜斜著眼瞧見,心裡想:「班布爾善有眼力,這賤人果真心裡有鬼!」

  他端起杯子一飲而盡,笑對榮氏道:「你們也都嘗嘗,味道不壞麼。」又轉身對丫頭們道:「大家都嘗嘗嘛!」榮氏便笑著喝了,丫頭們也各自喝完了。唯獨史鑒梅端著杯子,呆呆地瞧著大家。

  「史鑒梅?」鰲拜突然不叫「素秋」了,那神情就像一隻抓到了老鼠的貓,要把獵物的掙扎之態欣賞夠了,才肯下爪子捕殺。「你臉色不好呀!唔,幹什麼要抖呢?你該裝作失手打了茶盅兒才對嘛!——這麼沉不住氣,餡兒也露得太早了點罷?」鰲拜嘻嘻笑著,「我們大家都活不成了,你該高興才對呀,幹嗎失魂落魄呀?」

  一語既出,不僅滿屋變色,連榮氏也看出「素秋」的失態來。鑒梅到了這一步,到定下心來,道:「老爺這是什麼話,奴才不明白。」

  「不明白?」鰲拜冷冷說道,「你想偷我的藥沒能成功,想不到我自己換了藥,是麼?」

  這句話,倒給了鑒梅以可乘之機,她噗通一聲跪倒,說道:「老爺是當朝一品,想殺我一個奴才那還不容易?何必擺這種圈子給人跳?」說著,嗚嗚咽咽哭出聲來。

  榮氏向來憐念素秋身世淒慘,待她不錯,今日見她這樣,也覺吃驚:「你這死蹄子,做出什麼不是來,還不快說。這會子裝模做樣地嚎什麼喪!」

  「奴才有什麼不是?」鑒梅邊哭邊道,「老爺拿毒藥自己喝還叫一家子都喝,還不許奴才害怕!」

  眾人一聽吃了一驚。榮氏也嚇了一跳:「什麼毒藥,你真個是要死了!」鑒梅只捂著臉哭,卻不言語,榮氏倒沒了主張。

  正沒個開交處,鰲拜突然冷森森問道:「你怎知道這匣子裡裝的是毒藥?」

  「我聽人說的。」

  「誰?」

  「班老爺!」

  榮氏聽到這裡,突然問道:「這倒奇了,班大人送毒藥給老爺做甚麼?」

  「我也不知道?」鑒梅哽咽道:「那日班老爺來,帶了這個紙包兒給老爺說是什麼『追魂奪命丹』。我送茶時聽見了,還說要——」

  「住口!」鰲拜想起那日情景,深怕她再說出什麼「老三」來,忙喝止了她。過了一會兒,方尷尬地笑道:「難道你沒聽清楚麼!班大人這包藥是打獵用的,倒叫你這奴才多心了!好吧,你先下去!」

  鑒梅走了。這件事使榮氏夫人心裡蒙上一塊陰影,自己丈夫和班布爾善究竟要幹什麼呢。

  鰲拜心裡也不痛快,看來今天突然向鑒梅發難,並沒有抓住任何把柄。素秋這丫頭可靠嗎,府中還有誰是奸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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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洪經略變節逢罡煞 小毛子遭難遇觀音

  康熙在慈寧宮給大皇太后和皇太后請過晚安,回到養心殿已是掌燈時分。蘇麻喇姑歪坐在腳踏子上正埋頭瞧著一張紙,竟沒有覺察他已進來。

  康熙笑著說:「婉娘,看什麼呢,這樣專心?」

  蘇麻喇姑這才抬起頭來:「啊,皇上回來了,伍先生今兒個去風氏園抄了這幾首詩回來,奴才正要恭呈御覽呢。」

  康熙接過來一看,原來是前明遺老懷念故園的傷情詩,不禁皺起了眉頭「唔……伍先生是怎麼看的。」

  蘇麻喇姑見康熙神色鄭重,便說:「伍先生以為,這幾首詩均系前明遺老之作。這些人骨氣是有的,才氣更不必說,只可惜不識大體,不隨潮流,不順民情,不明天理,也不懂得過是劫數造化所致,眼下還說不上如何勸化他們。」

  廉熙聽了;默然不語。這話正點在他的心病上:順治爺是在馬上得的天下,可朕卻不能在馬上治之。前明的這些宿儒名流不肯為我所用是件大事。對他們不能一概斬盡殺絕;但也不能由著他們散處林泉,去吟風弄月,指斥時政。那樣,可惜了人才還在其次,攪亂了人心便不得了。想到這裡,他突然轉身問道:「伍先生可講過對這些人有何善策?」

  蘇麻喇姑答道:「回主子,伍先生說,他自己並不贊同這些人。不過,人各有志,他們又沒有幾個人,萬歲爺何必為此憂心呢?再說,現在也不是想這事的時候呀。」

  康熙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不,這事要想得遠一些。你應該知道,他們都是些人才,棄置山野朕心不忍。而且正道不行,就會生邪。」見蘇麻喇姑正在凝神細聽,康熙接著說:「曼姐兒,你聽說過洪承疇江南罷宴的故事嗎?」

  於是,康熙便向蘇麻喇姑講了這個清初轟動一時的故事:

  順治七年的時候,多爾衷攻佔江寧,南方半壁河山,盡歸清朝,全國大局也已粗定。多爾袞回北京面君述職,留下洪承疇鎮守金陵。這洪承疇呢,原是明朝崇禎皇帝的親信大臣,擔任薊遼總督,統兵山海關外,抵抗清軍。不料將驕兵情,戰事失利。以致全軍覆沒,洪老頭也當了清軍的俘虜。崇禎皇帝是個剛愎自用的人。朝政混亂,耳目不旺。他聽信了傳言,以為洪承疇必定會罵敵而死,便命人在京城為洪承疇建立新聞社祠堂,還親自寫了一篇《悼洪經略祭文》,要御駕親臨,祭奠這位明朝的大忠臣,以此鼓舞士氣。不料就在開祭的那天早晨,傳來洪承疇已經歸順清朝的消息。氣得崇禎差點兒背過氣去。

  這洪承疇投降之後,確實為清軍入關立下了大功。多爾袞把他留在金陵,就是想利用洪承疇在前明的威望,號召江南士子,歸順大清國。洪承疇因為自己深得順治皇上和多爾袞的信任,也志得意滿,在金陵城內,大宴三日,犒賞全軍將士,祭奠南征亡靈。前兩天,一切順利,可是到了第三天的中午,正在吃西中間,突然門上通稟,說有一個姓吳的門生,要求見老師洪大人。把他引進來之後,他一不見禮,二不飲酒,卻對洪承疇說:

  「老師鞍馬勞頓,學生也屢經戰亂,學業都荒疏了,近來得到一篇絕妙文章,想與老師一同賞析。」

  洪承疇一聽,就不耐煩了。這兒正吃酒呢。看什麼文章啊。便說:

  「我老眼昏花,看不清文章了。」

  「不妨,老師穩坐,待學生讀給您聽。」說完,從袖裡掏出一卷文書,朗聲開讀。這一讀不要緊,把洪承疇弄得面紅耳赤,無地自容。滿座的人,也無不變色。原來,這篇文章正是崇禎皇帝親自寫成的那個《悼洪承疇祭文》。洪承疇一氣之下,把那個姓吳的殺了。

  蘇麻喇姑聽完,也是大吃一驚:

  「萬歲,這個人怎麼這麼大膽!」

  「不是大膽,朕看是有骨氣。如果當時朕也在場,絕不能讓洪承疇殺他。」

  「為什麼,他們忠於明朝,反抗大清,你也能赦兔嗎?」蘇麻喇姑不解地問。

  康熙正色說道:「嗯。文人學士都重氣節。他們讀了書,抱著個忠臣不為二主的想法,殺,能殺得完嗎?假如我朝能喻之以理,動之以情,讓他們打消這個念頭,不分滿漢,共扶大清,文人學士。皆為我用,這又有什麼不好呢!」

  蘇麻喇姑點點頭說:「萬歲聖慮極是。這是大事,奴才不敢妄加評說。但是,萬歲爺自身的龍位乃第一要務。這一頭顧下來了,才好去想別的事呢。」

  康熙知道,蘇麻喇姑說的不錯。外患未靖,內憂日迫,自己的皇位正在岌岌可危。——那些遠慮,都是太平天子想的事,自己當前還有更當緊的事呀!康熙沉痛地閉上了眼睛。蘇麻喇姑見他閉目端坐,以為是困了,趕忙點好安息香放在熏爐之內,又吩咐宮女們將大燈撤去,只留下案上一盞絛紅紗罩燭燈,這才近前請示道:「萬歲爺該安歇了罷。」

  「朕不用,還要再想些事。你叫她們下去,有你在這裡侍候就可。你困了,自管在下面熏籠上歪著。

  蘇麻喇姑只好依言打發了下人,自己在熏籠旁支頤假寐。

  康熙坐了一會兒,但覺百憂集結,萬緒紛來:鰲拜的狂傲不法到如此地步,膽敢公然矯詔行逆,搜查大臣府邪,圖謀拭君!大內侍衛親兵雖多,但真正掌握在自己手裡的實力,緩急可濟的卻寥若晨星。一眼望去,人盡可疑。雖然自己在乾清宮每日仍然接受內外大臣的朝拜,可作為至高無上的帝王,卻有種「外人」的感覺。哼,這都是哄弄自己的虛熱鬧!佑大內城,做天子的竟不知哪是自己的安全之地,想來也真令人寒心。

  他突然想到,要是誅殺鰲拜,必須在大內。因為外邊鰲拜猛將如雲,謀臣如雨,怎好下得了手!三大殿當然不成。那麼交泰殿、奉先殿、養心殿、體元殿、欽安殿、文華殿、武英殿,上書房……哪一處最佳呢?他一個一個挑著想,除了分析那裡的人事,還要考慮到地貌、關防機密乃至於退路等等。突然他的腦子裡一閃,想道了「毓慶宮」這個地方。他睜開眼凝視著案頭上的紅燈。此地宮禁深邃,又不過份冷僻,道路環回,可藏龍臥虎,是張網捕鰲的好地方。而且毓慶宮總管侍衛孫殿臣是自己的心腹,狼瞟等一干侍衛又都是死了的倭赫的朋友,這裡能行!

  但孫殿臣等幹這種極其機密大事,他能不能像魏東亭那樣心中只有朕呢!

  想到此,康熙霍然而起,來到蘇麻喇姑跟前。正要喚她,卻聽她聲息恬靜,知她已經睡了,便返身取了一件袍子輕輕替她蓋上。哪知蘇麻喇姑驟然開目,一翻身坐了起來問道,「主子有事?」

  康熙壓低了聲音兌:「明晚,朕要見孫殿臣和狼瞟/

  「孫殿臣?」

  康熙堅定地點了點頭。

  蘇麻喇姑深思了會,眼中放出光來。說道:「奴才明白,——在哪幾見?」

  康熙胸有成竹沉著地說:「到小魏子家去,這事你來安排,要機密!」

  蘇麻喇姑點點頭說:「這事奴才去辦,主子放心好了。」

  卻說在皇宮御茶房當差的小毛子把給母親買藥的錢全送進了賭場,輸得幹幹靜靜又沒轍了。

  他是個孝子,因父親下世得早,母親守寡帶了他和哥哥苦熬了十二年。後來,哥哥娶了嫂子,分開了過,把他和老娘閃在一旁。老娘只得給人家縫洗衣裳過日子。不料母親上了歲數,身子骨兒就不行了。又遇上臘月天洗衣裳凍壞了雙手,一到秋天骨節便腫得老粗」痛入骨髓,連縫縫補補的活也幹不成。嫂子不賢,哥哥偷著接濟一點:哪裡養得兩個活口!

  正好這時,宮裡要人,小毛子走投無路,心裡一發橫」偷偷兒淨了身,掙這兩吊半的月例錢來養活老娘。老娘聽說後,一急之下,兩眼昏黑,從此衣了瞎子。為給母親治病,小毛子斷不了從宮裡偷一點小物件到鬼市上受錢。再不然仗著鬼聰明兒賭贏幾個錢給老母治病。好在宮裡這種事多了。大家也不以為意。今年冬季冷得特別早,眼見母親又過不下去,自己又賭失了手,這真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文表哥那裡是不敢求了。雖說多少總不落空,但求一次挨一次罵,實在丟臉,況且人家也是一大家子呢。魏東亭那裡。倒是有求必應,只是求的次數多了,自己也張不開口。無奈何,便溜到御廚房我廚子阿三拆兌幾個。

  阿三是訥謨的乾兒子。他聽了來意,冷笑一聲道,「今兒我要掃你的臉了。我借錢給你,本錢不說,你連個利息錢都還不上,我手頭也緊!你媽病了,你這算行孝,該當給的,可總不能叫我替你填這個無底洞啊?」

  小毛子瞧著阿三繃得緊緊的臉,心裡罵道:「什麼玩意!仗著認了個干老子出入方便,你從廚房裡偷摸了不少的瓷器。當我不知道。借你兩個,就拿出這副嘴臉!」口裡卻嘻嘻笑著:「我還欠三哥十四兩,在您老身上這點值甚麼呀!您老再借咱幾吊,下個月賣褲子我也要本利還清,如何?」

  「猴兒崽子,倒有你的!」阿三笑道,「論理,不該借你,怪可憐兒的。我這還有三錢,你拿去抓藥。下個月本利不清,仔細著我告了訥謨大侍衛,打你個臭死!」

  小毛子無奈只得接了,出門時,見壁架上放著一隻鈞窯小蓋碗,只有拳頭大小,碗口還燒了兩隻綠水翼大蟬,好像在碗口吸酒的模樣,顯然極其名貴。不知是外頭哪家臣子貢來的,他看了一下無人在意,順手抄起來往杯裡一揣便走了。阿三隔著門玻璃瞧得清楚,可是沒言聲。

  傍晚時分,小毛子侍候了慈寧宮的水,聽著阿三帶了四個小廚子將沒用完的御膳送乾清門賞了值夜的侍衛,等著養心殿的大監來抬了水,收拾正要回房安歇。突然見訥謨大踏步走來,忙垂手兒站好,賠笑道:「訥爺,您用過飯啦?」

  訥謨鐵青著面孔「哼」了一聲,頭也不回跨進茶具茶葉庫,站在中間四下搜尋。小毛子心知不好,惴惴訕笑著掇了一張椅子來說道:「您坐著,我這就給您沏好茶。您是喝龍井呢,還是普耳?」訥謨一擺手冷笑道:「別跟我來這套!我問你,你今個在大廚房偷了什麼東西?」

  「大廚房?」小毛子腦子裡轟然一聲,臉色立時發白,強笑道:「我去三哥那借錢,敢情丟了甚麼東西,那裡的家什,我哪敢動得?」

  「一會兒叫你嘴硬!」訥謨抬手便要打,但想想又住了手,逕自開了茶順櫃,在裡邊胡亂翻了起來。

  蓋碗不在茶順櫃內,但小毛子知道不妙,若被這樣亂翻,定要被尋了出來。光棍不吃眼前虧,小毛子乍著膽上前笑著攔住道:「這御茶櫥是翻不得的,裡邊有些貢茶連封條還沒有啟,翻亂了老趙是不依的。」

  「叭」!小毛子話音沒落,左臉上早著了一掌,打得他兩眼金星直冒,頓時腫脹起來。這小毛子本就潑皮無賴,哪裡吃這個,回過神來高聲叫道:「屎虼螂爬掃帚,你在這裡做什麼繭!你沒瞧瞧這是你的地盤麼?不過瞧著鰲中堂,叫你一聲『大爺』,你就來臭擺架子一你滾蛋,爺要出去了!」

  訥謨勃然大怒:「小畜牲,別說你這兒,再難收拾的頭,老子也照剃了!」罵著,左右開弓「叭叭」又是兩掌。回過身來拿起桌上一串鑰匙,索性打開七八扇櫃門,挨櫃搜查。

  小毛子一屁股坐到地下,撤潑兒大哭大叫:「爺們,這是趙老爺的轄下,輪得著你麼,你配麼!見訥謨不理,一個勁地仍在亂翻,他真急了。靈機一動爬起來,冷不防劈手奪了鑰匙跑出去,沒等訥謨弄清怎麼回事,「咯崩」一聲將御茶庫鎖了。在院裡又跳又叫:

  「你們都來看哪!大清朝出了新鮮事兒,訥謨大人搜查萬歲爺的御茶庫羅,你們都快瞧哇!黃四村,你死了?還不快找趙老爺來!」

  正在用餐的乾清門侍衛,吃過飯沒事的大監,聽得這邊又哭又喊,夾著咆哮怒罵,鬧得烏煙瘴氣,不知出了什麼事,都聚攏來看熱鬧。

  被鎖在屋裡的訥謨頓時慌了手腳,過來拉門——門鎖著呢哪裡拉得動!便返身去關那些茶櫃門。偏生那些鎖都是荷蘭國進貢的,裝有特製的消息兒,沒有鑰匙既打不開也鎖不住。小毛子帶著鑰匙走了,哪裡還關得上?忙亂中竟把左手小指差點擠斷了。疼得又是咬牙,又是跺腳。一不小心,又把放在案上未啟封的一個罈子打翻在地,「砰」地一聲,茶葉撒得滿地都是。外邊瞧熱鬧的不知他在裡頭是怎樣折騰,聽了這一聲兒都是一怔。

  正鬧著,忽聽得有人喝道:「什麼事大驚小叫的,成個甚麼體統?」眾人回頭看時,卻是養心殿總管太監張萬強來了,便讓開路。小毛子不依不饒,上前哭訴道:「張公公來了,您老瞧瞧,咱們大內裡邊還有個什麼規矩!說著豁嘟一下打開門來。

  眾人瞧時,都忍不住暗笑。那訥謨真叫狼狽得很。櫃子門一律都是半開半合,地下大包小包茶葉被踩得稀爛。他還右手捏著左手小指,一個勁地揉捏,痛得咬牙。見門打開,他一個箭步竄出來,把小毛子當胸一把提在半空中,便要猛下毒手。張萬強忙喝道:「不許無禮!慢慢說,是怎麼啦?」

  訥謨哪裡瞧得起張萬強!擰著眉毛惡狠狠罵道:「自古太監沒好人,你也不是好東西。」他還想再罵,一抬頭,只見蘇麻喇姑神色嚴峻地走了過來,知道這個宮女不同凡人,吳良輔就是因為她的一句話,被康熙下令打死的。不由得傲氣先自下去了一半。撒手政開了小毛子,靜等蘇麻喇姑問話:

  蘇麻喇姑為什麼不早不晚偏在這時走來了呢。原來,她是按照皇上昨晚的吩咐,趁著太監、侍衛都在吃晚飯沒人注意的時候,悄悄地把換了便服的康熙送出了宮。差事辦完正要返回養心殿,聽到這邊大吵大鬧,便走了過來。見是訥謨在這逞兇,她心裡的氣就不打一處來,只是不明原因,所以不便開口說話。

  小毛子一見是她來了,連忙收了眼淚上前請安,抽抽咽咽地說:「蘇大姐姐,訥謨侍衛屈賴我偷東西,自個兒就來搜檢。您瞧瞧他把這屋裡翻成什麼樣子了。」

  蘇麻喇姑不動聲色,慢慢問道:「什麼東西丟了?」

  「我也不知道,您問他!」小毛子指著訥謨道。

  訥謨氣得臉烏青,說:「他偷了一隻鉤窯蓋碗!」

  「誰瞧見的?」蘇麻喇姑叮著問了一句。

  「我?」站在一旁的阿三賣弄般地開了口,「我親眼瞧得真!」

  蘇麻喇姑口齒極為簡捷:「東西是你御廚的,你是御廚房的人,既瞧見了為什麼不當場拿住?這真反了!張萬強,告訴趙秉臣,革掉他!」復回頭又對訥謨道:「憑你再有理,這御茶房庫裡放的是皇上的東西,打狗還要瞧主人呢,你怎麼敢隨便就搜?——你先去吧,這事明個兒再作分曉。」

  「那也得瞧瞧裡頭有沒有蓋碗!」訥謨氣得面色發白,有理的事被弄成這樣子,實在窩囊得難以嚥氣。想到這兒又加一句,「那蓋碗也是御用的,他偷了去,倒沒有罪名兒?」

  「好!」蘇麻喇姑笑道,「這事我來辦。查住了,一起處置!」說著便進庫來。挨櫃一牛件細看,小毛子的心提到嗓子眼兒上。

  蘇麻喇姑先把所有的茶櫃一一看過,又返回茶具器皿櫃,挨次兒仔細瞧,當看至最後一櫃時,挪扣蟬的鈞窯蓋碗赫然在目。此時小毛子真是面無人色,卻見蘇麻喇姑伸手進去翻動一陣,又將手抽出,拍了拍罵道:「裡頭浮灰有二指厚,你這奴才怎麼當的差!」

  那小毛子正嚇得一身臭汗,聽得卻是罵「裡頭髒」,忙連連稱道:「蘇大姐姐罵得是,我明兒好好兒整治整治!」心裡卻奇怪她因何不肯揭破這層紙兒。

  她到別處又看看,然後走出來道:「沒有找出來。你們侍衛上仔細一點,見有了時告訴我一聲兒,我整治他!」說罷,竟自姍姍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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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宴壯士康熙出宮掖 飲御酒豪傑秉忠誠

  孫殿臣下了值,乘著人亂,悄悄兒出了左掖門。他一向和氣小心當差,人緣兒極好,自然沒受到景運門侍衛們的盤查。他一邊走一邊思量,實在猜不透萬歲爺的紅人魏東亭為何今夜無緣無故地請他過府,還說要見幾位貴人,我就在宮裡當差,什麼樣的「貴人」沒見過,用得著如此鬼崇?

  過了虎坊橋東,轉過葦子胡同,便是一大片櫛比鱗次的民居。這裡街巷交錯縱橫,極其繁華。虧得他曾在巡防衙門當過幾年差,這一帶曾是管轄之地。若是稍生疏些兒,昏夜至此,東南西弱也辨不清,莫說尋人了。

  按著魏東亭說的路線,過了虎坊橋約莫二里遠、左曲右折轉出迷魂陣一樣的小巷,便覺猛一敞闊,一陣風吹過,寒涼浸骨,只見前邊有兩個人提燈守候,見他過來,老遠就挑燈兒低聲問道:「可是孫爺到了麼?」

  孫殿臣答應著,走近一瞧時,見一個是老僕人。另一個雖是面熟,知道是在宮裡頭當過差,什麼時候見過,叫什麼名字卻一時想不起來。忙笑道:「勞駕你們在這兒等,這路我其實是認得的。」老僕人笑道:「孫爺是稀客,理當迎接。」

  但進了院子,並不見主人出來迎接。搭眼看時,座中已有五六個人,一個精神矍爍的老者,餘下五人都是二十歲上下的年輕人。其中穆子煦、強驢子因在宮中曾與鰲拜印證過武功,他是認識的。忙拱手笑道:「穆先生。姜先生別來無恙?大家幸會幸會!」引路的郝老四笑道:「到底是我郝老四名頭兒低,白給孫爺帶路來著?」孫殿臣猛地想起,忙謝過罪,又問道:「這位老先生和這兩位先生卻是初次見面:」

  明珠爽朗地笑道:「孫爺,在下明珠。你該也識導,與鰲中堂印證武功那會兒曾見過面,不過我沒上手你就難得記莊了。這位是史老英雄,江湖上人稱鐵羅漢史龍彪的就是。這位名叫劉華,現在鰲中堂府中當差。」

  孫殿臣一聽劉華這麼個身份,便有點莫名其妙,口裡卻笑直:「久仰久仰,我們都來了,怎麼不見主人呢?」老僕躬身回道:「魏大人在後邊跟一位貴賓說話。孫爺且待片刻。」

  話音剛落,魏東亭滿面春風地出來,向四週一道:「慢待朋友,有罪有罪!眾位暫請起座,聖上駕到!」

  這句話直如當庭打下霹靂,舉座無不相顧失色。眾人慌忙起身離座。那劉華更是驚得心慌意亂,起身時動作不麻利,竟將筷子拂落在地,急忙撿時又碰翻了酒杯。但聽簾子響處,一位少年,頭上戴一頂青氈緞台冠,醬色江綢棉袍外罩石青絲面的小毛羊皮褂,腰束黃線軟帶,足穿青緞涼裡兒皂靴,雙目清澈有神,氣度雍容華貴,手持一把泥金牙扇,笑盈盈地出現在眾人面前。他身後一左一右躬身侍立著索額圖和熊賜履。狼潭腰懸寶劍,護衛在身邊。這來人正是當今天子康熙皇帝。

  在座的除了史龍彪和劉華兩人之外,別的都是見過皇帝的。但是今天事出意外,一時都驚愣了。魏東亭只說和貴人相聚,誰能想到竟是如此之貴!孫殿臣在宮當差久了,最早反應過來,一聲驚呼,伏地叩頭,口稱:「萬歲!」眾人這才回過神來,噗噗通通一齊跪了下去。

  康熙忙快步走向前來,也不分高下,一一扶起,笑道:「朕也是無事閒遊至此,大家不必拘這個禮了。」

  走到劉華跟前,康熙問道:「你是劉華?」劉華激動得面色緋紅,聲音顫抖,在地下重重碰了三個響頭道:「奴才劉華,恭請聖主萬歲安康!」康熙一把拉他起來,笑道:「早聽小魏子說你好酒量嘛!今夜不防多用幾杯。」說著便又問史龍彪:「史老英雄,你身子還結實麼?」那史龍彪只是叩頭,激動他說不出話來。

  眾人禮畢,又忙著安席。康熙笑道:「免去那麼多的禮數吧!其實今夜是小魏子作的東,連朕也叨光了。來來來,大家都座,若只管拘禮,朕便去了。」眾人這才直起腰側著身子坐了下來。

  孫殿臣瞧這陣仗兒,對康熙的心思已猜中了七八分。只是康熙不開口,在座的人誰也不敢說話。看來,君臣同席再好的酒也難以盡興。

  那劉華卻為今晚受到的恩寵激動不已,他在內務府、十三衙門都幹過,在鰲拜府也呆了四年,和鰲拜不隔幾日就見一面,可從未見他用正眼看過自己。想到這裡,心裡猛地一熱,便站起身來對康熙拱手道:「萬歲爺,奴才雖是粗漢子,可還曉得人生在世忠孝為本!萬歲爺今天這樣看得起奴才,奴才就是赴湯蹈火,也要報答皇上恩德!」

  康熙點點頭笑著說:「好,好,好。有這份忠心,朕就喜歡了。不過今夜卻沒有用你的地方,以後要用你時,自然要吩咐的。今晚眾位只管痛飲行樂!」說著,轉過臉來衝著明珠,「明珠,你看這樣好麼?」

  明珠沒想到康熙會突然同自己說話,有點手足無措,但他畢竟機敏過人,馬上便轉過神來,賠笑道:「聖上萬全之體,出宮私訪,與奴才等同席飲酒,共歌此太平盛世,必將留下佳話,萬代頌揚。」

  康熙不讓他再說下去:「你這話說得並不對。朕即位至今已近七年,並無恩德加於臣民。如今社稷處於危難之時,黎民有倒懸之苦。朕欲革此種種弊端,卻又令不能行,禁不能止,每念及此,食不甘味,夜不成寐,深感愧對列祖列宗。」

  聽到康熙說出這番話,在座眾人都感到意外。熊賜履乘機上前奏道:「主上寬厚仁慈,愛人以德,早懷治國之大計。若大計得行,便可開我大清帝國萬世之基業。在座諸位皆是聖上信賴之士,大清朝之股肱,必能體諒聖意,奮發用命。」熊賜履話雖不多,卻點在了題上。眾人又激動又感恩,眼睛都潮濕模糊了。

  魏東亭此時也激動不已,挺身而出,高聲奏道:「皇上,東亭願和諸公一起,奉上御酒一杯,祝聖上龍體康泰,早日掃除好佞,重振朝綱。」

  康熙點了點頭說,「好,諸位愛卿,有此忠心,真乃社稷之福,萬民之福。來來,咱們君臣共舉此杯,共祝國運昌盛,萬代興隆。」說完,站起身來,舉杯讓酒。上自熊賜履、魏東亭,下至史龍彪和劉華,無不感激涕零,紛紛離座,舉杯過頭,含著淚珠和康熙一同飲下這杯效忠君主和建功立業的御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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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惱悍奴曼姐進茶庫 戀歌妓明珠入牢籠

  就在康熙皇上和眾人吃酒談心之時,蘇麻喇姑派張萬強去叫小毛子進來問話。

  剛才御茶房那場鬧劇結束沒多久,小毛子又驚又怕,又喜、又怒,等到訥謨悻悻地走了,看熱鬧的人也都散去了,他檢點一下茶具器皿,見那只鈞瓷蓋碗還在茶具櫃裡,只不知怎地和別的茶具疊在了一起。這可見蘇麻喇姑是看見蓋碗了。可是她為何不當面揭穿?蘇麻喇姑是皇上和太皇太后跟前說一不二的大紅人,她幹麼要護著我呢,

  他仔細回顧了當時的情形,斷定蘇麻喇姑與訥謨不是一夥。搜查之前她先發落了阿三,搜了之後,若再嚷了出來,那豈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臉?小毛子透了一口氣暗暗慶幸。

  蘇麻喇姑在養心殿東閣廂房裡等著。那小毛子頭一回來到這裡,眼中只覺得到處都是金燦燦、亮晃晃的,幾支又高又粗的蠟燭在罩子裡冒著老高的火焰,正中間蘇麻喇姑端坐著喫茶。小毛子忙打了個千兒說道:「小的有罪,大姐姐福大量大,請寬恕這一回罷!」說完也不起身,另一條腿也跟著跪了下來。

  蘇麻喇姑似乎不甚理會,邊喝茶邊緩緩問道,「饒你也容易,你可要說實話。你偷那只碗,幹甚麼用?」

  「我想……」他一邊裝摸作樣地吭哧,一邊向上邊瞧著,突然笑道,「我瞧那碗實在好看,想拿了來瞧瞧,再偷偷兒送回去,誰知他們倒把我當賊辦了。虧得大姐姐庇護,不然就要了小的好看了!」

  蘇麻喇姑沒想到這個小鬼頭到這裡還敢說謊耍賴,而且連自己也拉扯進去,覺著又好笑又好氣,冷笑一聲道:「你聰明過頭兒了,打量我好性兒,整治不了你這小毛子?」

  小毛子眼珠兒骨碌碌轉了一圈,苦著臉笑道:「蘇大姐姐哎,小毛子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欺到您頭上!實在是想瞧瞧就送回去的。他們硬說我偷,我怎麼能認帳做賊呢……」

  蘇麻喇姑不等他說完便喚道,「張萬強,帶他到敬事房找老趙。我懶得聽他這鬼話連篇!」

  「唉,別別……小的實說……」小毛子這才慌了,忙叩頭如搗蒜,「是小的窮極無奈,拿了這碗想出去變幾個錢還債……」他抬頭見蘇麻喇姑的臉色似乎並不相信他的話,忙接著道,「……小的媽是個瞎眼婆子,有一天沒一天的,連吃藥的錢也沒有。欠哥娶個嫂子心腸狠,一點也不顧家。人窮志短,馬瘦毛長,奴才不得已才做出了這種下作事來。」說著說著便觸動了隱痛,眼圈兒不覺紅了,扯著袖子就抹眼淚,「蘇大姐姐不肯饒我,我也認了,誰叫咱命賤來著,只可憐了我媽了……」說到這裡,他哽住了,沒有再講下去。

  蘇麻喇姑是個信佛好善的人,聽他說得淒惶,不覺動容。想了想,又換了個笑臉:「哼,小鬼頭,這也算一回子事,老實講了不就完了!你有難處,去找小魏子嘛,他不肯助你?」

  小毛子哭喪著臉道,「魏大人沒少幫我,只是開口次數多了,我自己怪不好意思。」

  蘇麻喇姑順手從桌屜子裡檢出一錠銀子丟給小毛子,「拿去!」難為你還是個孝子。告訴你,我賞的這銀子是給你媽治病的,再買點吃的用的,這不比做賊強?聽就你是個賭錢的好材料,可不要再拿它去賭輸了!」

  小毛子萬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個結果,下禁怔住了。他捧著銀子只是發呆,又突然趴在地上磕了個頭,泣聲兒說道:「我的好大姐姐呀,您是奴才的大恩人。小的的賭錢是實,那是出於無奈,您老想啊,小的每月就那麼兩吊半月例錢,夠作什麼用?我只好仗著點小聰明去賭錢,想著多少能贏人家幾個也好貼補家用。可是,一個馬失前蹄連本兒也搭進去了。大姐既這麼疼我,就有個天地良心在上頭了。您說話了,我還敢再犯麼?」

  蘇麻喇姑憫人及己,歎道:「也難怪你,本來做人不易嘛。我也不漲你的月例,你有難處只管到我這裡來取,我成全你這份孝心。」小毛子因禍得福,喜出望外,便叩頭道:「您這麼著待我,圖我個什麼呢?從今往後,我叫您大姨得了!」

  蘇麻喇姑倒無話可答,只笑了笑算是應承。張萬強見這猴崽子如此會爬竿兒,不禁笑道:「你好福氣,不是我引你來,你能得著這個綵頭!拿甚麼謝我呢?」小毛子破涕為笑,忙叩個頭道:「喲,張公公,小毛子沒什麼可以孝敬您的,再說您不希罕錢,我給您磕個頭謝您!」說得蘇麻喇姑和張萬強都笑了。

  小毛子辭了出來,走到養心殿院口垂花門處,見康熙一身便服迎頭進來,忙閃在道旁垂手低頭而立。那康熙卻不認識他,一擺手便進了東閣廂房來尋蘇麻喇姑。小毛子這才一溜煙回到茶房庫自去處置那只蓋碗。蘇麻喇姑早已離座兒躬身接駕。

  康熙一腳踏進門便笑道:「今兒個可偏了你,把你留在宮裡,讓你競誤了一次小群英會!」

  蘇麻喇姑賠笑道:「我是哪路神仙,能跟主子上大盤兒?」

  康熙得意洋洋地將方纔在魏東亭那裡吃酒之事講了一遍。

  蘇麻喇姑沉吟道:「不知他們的心思到底怎麼樣?」

  「都表了忠心?」康熙興奮地說,「朕也沒有想到他們這樣齊心。只是要讓他們幹什麼,朕卻不便當面說透。還是試著讓索額圖他們去做文章罷。告訴你,還有一個叫劉華的今夜也去了,是鱉府的戈什哈,還是個筆帖式,朕也不甚了了。看來小魏子在下邊辦差還真賣力。」

  蘇麻喇姑見康熙高興,便笑著說:「萬歲爺今夜出去喝酒,卻不知道宮裡頭還出了新聞呢!我也偏了萬歲爺了!」

  康熙笑問道:「什麼新鮮事兒,讓你這麼高興?」

  「茶房上的太監小毛子——就是方才萬歲爺進來撞見的那個人——可把訥謨大侍衛給整得不輕。」蘇麻喇姑一邊笑,一邊比劃著,把御茶庫的故事兒告訴了康熙。康熙笑得前仰後合。「好,受鱉拜害的人該關照些。你倒好,替人瞞了贓,又當了姨!」二人說笑了一會兒,蘇麻喇姑就服侍康熙安歇了。

  康熙要搜羅人才,準備行動,那邊也沒閒著,這不,獨眼劉金標奉了班布爾善之命,在嘉興樓盯明珠的梢,已有一個多月了。綁架何桂柱那次,他在葦子胡同與魏東亭相遇,眼珠子被強驢子摳出了一隻。此後,他便每天帶領從人在街上溜躂,指望著尋到何桂柱或明珠,不論抓到哪個,先出口氣再說。無奈這兩個人如鬼魂一般再不見蹤影。魏東亭倒是常見,但他是天子近臣,進宮是三等蝦,出宮是輿馬高坐,劉金標眼睜睜地瞧著卻不能無端尋釁。再說自己的武功也遜他一籌,真動起手來,必定吃虧。這個乖是賣不得的。

  也算巧,前幾天兒在內務府老黃家吃酒,聽說嘉興樓雖然從不接客,可那兒的翠姑近來和一個小白臉兒相好了,還說有人曾在宮中皇上跟前見過這個小白臉兒,他便上了心。班布爾善曾囑咐他,不管是伍次友,還是明珠、穆子煦等他們幾個,只要能悄悄兒抓來一個,就算立功,因此他便親至嘉興樓附近守望,不料一個多月過去了,競連影兒也沒見著。

  申牌將過,眼見金烏西墜,火燒雲已染得半天通紅,也不見一條魚兒進網,他心中甚是懊喪。暗罵:「老黃的話不知是真的呢,還是喝了酒胡吹,害得老爺子守株待兔!」正渾身不自在,忽覺眼睛一亮,那明珠一搖三晃果真來了。他怕是眼花,擦了一把再細看,來人穿著玄色湖綢長袍,白淨面皮,一條油亮漆黑的長辮直拖腦後。「男要俏,一身皂」,一點不假,真個飄逸惆儻,正是明珠再不會錯!劉金標暗道一聲「好」!盯著明珠進門登樓,才擺手叫從人回去搬兵。

  那明珠剛上得樓,隔著窗子,便聽屋裡有人兌話。仔細聽時,卻像太醫院供奉胡宮山的聲音。

  「翠姑,你曉得麼,顧華峰、尤悔庵、陳其年他們幾個不耐山林寂寞,入京遊歷來了!」

  屋子裡靜了一會兒,就聽翠姑說道:「一通朝旨降九天,夷齊同下首陽山!你想下山,下就是了,何必拉扯別人?」

  「嘿!一說話你就擰勁兒,我也並沒說我要下山,我倒是要上山了!」

  明珠聽到這裡不禁一呆。他不知這些沒頭沒腦的話是個什麼意思,又感到十分重要。聽翠姑與胡某人親近到這地步兒,倒有些吃醋。不過又想:「我這是怎麼了,我雖替她置了產業,並沒有買下她的人,我能來,姓胡的自然也來得!」這時只聽翠姑說道:

  「上山,上山幹麼?」

  「眼見得咱們的那個事不能辦了,還上山做我的道士去,你也去做個道姑成麼?翠姑道:「想得到美,打量我那麼容易就做道姑了?」

  明珠聽到這裡,不及細思,捂嘴一笑高聲說道:「好啊!一個要做道士,一個又不肯做道姑,真難煞人也。」

  胡宮山和翠姑不防有人偷聽,嚇了一跳,忙開門出來看時,見是明珠,不知他何時到來,聽了多少去。明珠卻是毫不介意,嘻嘻笑道:「又是夷齊下首陽,又是上山做道士。——又沒人迫逼二位,何至於就落荒而逃呢?」說著進了屋裡,一屁股坐下,打量著二人。

  翠姑斟上一杯茶奉上,笑道:「明大爺好稀客,可有些日子沒過來了。」胡宮山也笑道:「我們兄妹做了道士道姑,灑掃庭除,足下有朝一日做了高官,也好到小觀去尋半日清閒麼!」說畢,三人相視而笑。

  又說了一會兒話,胡宮山便起身告辭。翠姑知道他有不便明言的心豐,也不強留,送出門便立即轉身回來,笑著對明珠說:「你今兒怎麼得閒兒來我這兒逛逛?」明珠卻不答,蹙著眉頭問道:「你既與這位胡兄相好,怎麼就不肯從良呢?」

  「憑他?他倒是想,可也得要兩相情願才能啊!怎麼,你吃醋了,傻子,他是我乾哥!」

  明珠默默不語,細想他們方纔的對話,又問道:「甚麼顧華峰、尤悔庵、陳其年的,倒像是幾個人名字似的,我竟沒聽明白。」

  翠姑一時愣怔了,過了一會兒才忽然格格笑起來,笑得用手摀住胸口:「虧你聰明,聽到哪裡去了!五華峰有個悔庵,他的幼年師傅陳其年在那修道,他要掛冠歸山,約我一同投奔他的師父去……」說到這裡,她已笑得有點喘不過氣來了。

  「做官做得好好兒的,怎麼忽然要歸隱呢?」

  翠姑笑道:「那是你們男人的事,我怎麼知道?」大概是嫌烏紗帽兒小了點吧!」

  「他姓胡,你姓吳,你們怎麼又是兄妹?」

  「這個麼?」翠姑斂起笑容,歎道,「唉,說來話長。他對我有癡心,又救過我的命……後來,我們便認了干兄妹……算了,算了,說來話長,往後有時間,我細細幾告訴你。」

  說完,返身進內室取出一張瑤琴來說:「明大爺,我得了幾首新詩,你先看看,如果瞧著好,我唱給你聽如何?」

  明珠接過來一看。嗯——這不是我和伍大哥在風氏園看見的那幾首詩嗎?她怎麼也有?」便連忙說道:「這首詩我是見過的。餘下四首我也知道。你從哪裡得的?」

  翠姑大吃一驚:「啊?你在哪裡見過?」

  明珠冷笑道:「不信,我背給你聽:『六朝燕子年年來,朱雀橋邊花不開,未須惆悵問王謝,劉郎一去可曾回』。」

  不料剛念到這裡。翠姑神色立時大變,身子似乎受到重重一擊,踉蹌一步,退著坐回椅子裡道:「你都知道了,還問甚麼?」

  「我知道什麼、」明珠笑道:「我若知道,還問你做什麼?」

  翠姑不答,只是追問:「這詩你在哪裡見的?」

  明珠初時只當玩笑,見她突然變得容顏淒厲,目光有異,料有重大隱情,便有心詐她一下。笑了笑說:「哼哼,什麼事都別想瞞過我,你知道我是幹什麼的嗎,沒有我不知道的事清!」

  這句話一出,翠姑臉色突然大變:「你,你,你知道了又能怎麼樣。告訴你吧,這是我爹爹的詩,我一向把你當成好人,把什麼都給你了,想不到你也是一個狼心狗肺的東西。今天我和你拼了,爹爹的大……」

  說著說著,翠姑便不能控制自己了,她站起身來,撲到明珠眼前,抓住了明珠的衣領。

  「你說,你…個皇帝的侍衛,到底想在我這裡幹什麼?」

  一個嬌滴滴的妙齡女郎,因為幾句詩,霎時間變得面目可怖,嚇傻了明珠,只要他活著,大概永遠也不會忘掉這個場景的。他掙了一掙,翠姑的五指竟如鐵鉤一般,更覺一驚。

  正在這時,忽聽樓下一陣人聲吵嚷,僕童使女們哭成一片。二人未及思索,閣摟門「光」地一聲大開,獨眼龍劉金標帶著幾個,人獰笑著出現在門口。樓上樓下腳步雜沓,明珠心知已經出不去了。

  「怎麼啦?」劉金標斜著一隻獨眼笑道,「這青樓婊子打嫖客,倒實在少見吶!嘿嘿……」

  「你嘴裡放乾淨點,你媽才是婊子呢!」翠姑驚愕地慢慢鬆開手,她略顯有點遲鈍,一驚之餘,歇斯底里的情緒得到了緩衝,又開始變得理智起來,「我這裡有門有戶有名有姓,太平世界天子腳下,你們想怎麼著?你們是哪個衙門裡的,這樣撒野?」

  劉金標見她說話簡捷硬挺,也就不敢輕薄,說道:「沒什麼,與你無干。班布爾善大人有點事要請教明珠大人,請他過府一敘。說著,便將嘴一努,兩個青衣大漢走上來架起明珠便走,翠姑上去攔時,被劉金標將臂一擋,當時打個趔趄,方才回過神來,高聲叫道:「你們不能帶他走!明珠,你這個沒良心的,快說,誰能救你,快說呀!」

  「皇上!」明珠已被拖下樓梯,聽到她問便高聲應道。

  「你快說,我爹爹他」正間到這裡,翠姑忽覺這話問得不相宜,便掩住了。

  明珠剛說完這皇上兩個字,臉上「啪啪」挨了兩記耳光聲,嘴也被什麼給摀住了。

  一時人去樓空,翠姑頹然坐下,像做了一場噩夢。一陣風吹來,紅燭閃爍幾下,熄滅了。此時惟有空中冰冷的月亮沉寂地照著這座嘉興樓。簷下鐵馬「叮噹」「叮噹」淒涼地響著。

  翠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十幾年悲歡離合的往事,一齊湧上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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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死國難義士歸故里 懷家仇孝子訪明堂

  翠姑的父親吳庭訓,原是前明崇幀三年的進士。他應試日引侯的主考官便是大學士洪承疇。洪承疇為人氣度雍容,頗受當時一般士子推崇。吳庭訓得以依附門牆,是一件很體面的事,常常引以為榮。洪承疇對這位高足弟子也是另眼相看。闖王高迎祥起事之後,洪承疇領兵部尚書兼督豫湖川陝軍務。吳庭訓隨入幕府,參贊軍機要務。師生二人在憂患中,結下了更深厚的友誼,常在空餘時間,並轡走馬,揚鞭賦詩,在軍中傳為佳話。

  高迎祥被擊潰,李自成率殘部奔向商洛山區。眼見中原的戰事逐漸平息,不料此時京都又傳來詔旨,命洪承疇星夜人衛,吳庭訓又跟著老師與清兵會戰於松山。

  不久,便從前方傳來了戰敗的消息:洪承疇失蹤,總兵余國柱中箭陣亡。曹變蛟、王廷臣、邱民仰被俘之後,英勇不屈,罵賊而死。

  消息在北京黎民百姓中一傳開,舉城上下一片驚慌。翠姑母親抱著剛滿週歲的女兒,急得簡直要發瘋,幾乎是逢人便問:「洪經略是死是活?」她深信,丈夫的命運和洪承疇連在一起。洪承疇死了,丈夫必定不會活著,所以只要打聽出洪承疇的音訊,大約也就知道了丈夫的下落。

  但這樣的事誰說得清楚呢?不久,朝廷送來了旌表敕令和三百兩撫恤銀子,說他丈夫已與洪經略一併死於王事。這女人抱著女兒到城東北的荒郊地裡,焚化了不少成色極好的金箔紙錢,連洪承疇的共是兩份。如同傳統所稱讚的淑賢婦女一樣,痛定之後,她反而覺得寬慰了許多,因為丈夫跟著洪經略盡忠盡節力國捐軀,死得值得!

  崇禎皇帝原想借洪承疇的死大做喪事,用此來激勵各路勤王將土的鬥志和忠君愛國之心,特命高築祭壇,籌建洪承疇祠堂於北京城外,並親筆撰寫了祭文,廣為張貼。翠姑的母親在欣慰中又加上了感恩,洪經略既成了神,那丈夫也必定會跟著他一起來受萬民蒸騰的香火。她甚至有些驕傲:誰不知道,我老爺是洪經略的至友?她抱著女兒笑道:「孩兒,你爹是為國盡忠。你是他的骨血,再難,我也要把你拉扯成人!」笑著,說著,豆大的淚珠從面頰上無聲地淌落下來。

  但事實竟是這樣地嚴酷,該為國捐軀的洪承疇卻仍厚著臉皮活在人間!朝廷雖未明沼告示天下,但眼見用黃上築起的祭壇被扒掉,砌好的祠堂地基也被挖了,張帖的御制祭文在一夜之間消失得乾乾淨淨,對此就是木瓜做的腦袋也想得出是怎麼一回事了。

  在一個風雪之夜,吳庭訓回來了。他身上滿是冰渣子,臉上的污垢和亂蓬蓬的鬍子讓人幾乎辨識不出模樣。翠姑娘嚇得竟將懷中的女兒失手掉在地下。

  吳庭訓苦笑著看看堂上為他設的靈牌,頹然坐下悶聲不響。翠姑媽呆呆望著他,突然爆發出一陣撕裂人心的號哭:「朝廷旌表了你……你怎麼活著回來了……啊,……你倒是說話呀!」

  吳庭訓不答,呆著臉由著夫人哭鬧。他可怕的沉默和鎮靜很快使妻子停止了哭泣,倒有些驚愕不知所措了。吳庭訓撫著她的肩頭平靜地說道:「你不用這樣,洪經略不死,我怎麼死呢?一個人不能受人終生欺騙,我總要對得起他!」

  大明的天下不穩了,吳庭訓清楚地看到了這一點。李自成自商洛起兵,陷洛陽,攻開封,揮軍北上。在松山得手的滿州綠營兵則雲集山海關、古北口、喜峰口一帶雄視中原。亡國只在旦夕之間,吳庭訓帶著妻女遷出京城,由山東濟南、泰安過蕪湖,在南京隱居下來。好在他並不很窮,靠過去宦囊所積,仍可過著富裕的生活,他白天悠遊於石頭城、清涼山,晚上便教咿呀學語的女兒讀書念詩,下結交朋友,也不拜訪故舊。那五首壽便是寫在靈谷寺破壁上的,不知被哪個好事的文人抄了去題在北京的風氏園中,許多年後,明珠陽翠姑哪裡能知其中的曲折?

  通宵不眠翠姑翻了個身,從枕下取出一柄雪亮的壓紙小刀,這是父親在順治十年的一個黑夜交給她的。那年她已十二歲了,一切都像昨天的事那樣真切。父親顫抖昔雙手把這壓紙刀交給心愛的女兒,噙著淚說道:」孩兒爹爹十一年前蒙受奇恥大辱,士可殺,不可辱,此仇不能不報!明天仇人到南京來,我要見他!爹沒有別的東西給你,這個做個紀念吧!」

  翠姑媽早已哭得氣斷聲咽:「他爸,洪承疇現在是滿撻子的人,氣焰比先時還凶。如今天下大定,你不願替他們出力,我就隨你隱居山林一輩子,也算對得起前頭主子了,你何必……」

  吳庭訓淡然一笑:「該說的我都說了,你先前盼我死,你臉上光彩;如今你又盼我活,要過太平日子,你真是想要甘蔗兩頭甜!」言未畢,翠姑媽放聲大哭,翠姑也「哇」地哭著跑上去抱住了爹爹的脖子:「爹啊!媽才生小弟弟,你不要去,我不要你去!」

  吳庭訓眼淚潛然長流,歎息一聲道:「既然這樣扯不斷,我…就忍了這口氣吧!他搖頭又道?」洪承疇明日要大宴賓客,祭奠南征陣亡的清兵將士,我原想前往湊個熱鬧……唉!」

  事情本來就這樣算了,不料又出了一件大事,吳庭訓倒不能不去見見洪承疇了。就在第三天的早晨,吳庭訓方用過早點,門上的人進來回道:「金老爺的公子金亮採來拜!」

  吳庭訓在南京一向深居簡出,很少與外人交往,忽聽有人來訪,一時有些摸不著頭腦:「哪個金老爺?」

  「金正希老爺!」

  吳庭訓一下子想了起來:「哦,快請進來!」

  金正希是他換帖兄長,曾一起在洪承疇的幕下共事,此人脾氣一向很倔。松山一戰,吳庭訓從死人堆裡爬出來乞討回京。曾聽說金正希死了,現在又聽說他的兒子到來,真是又驚又喜,便一邊吩咐著叫夫人,一邊自己搶出門來。剛出書房,早見一個二十多歲的少年踉蹌而入,納頭便拜,失聲痛哭道:「吳叔叔——」

  見他哭得淒楚,吳庭訓忙伸手挽道:「賢侄,不要這樣,快起來吧!」

  「叔叔不救家父,侄兒便不起來!」

  「你父親!」吳庭訓大吃一驚,「他還活著!現在何處?」

  「現在原來的大理寺監獄,明日就——」

  「怎麼?」

  「洪承疇明日要在南郊城校場祭奠陣亡清兵,要殺家父來祭旗!」

  聽得這一消息,如平空打起一個焦雷,吳庭訓渾身汗毛乍起,面色白得像紙,顫聲問道:「洪亨九?他也是你父親的把兄,他怎麼能下如此毒手?」

  原來金正希也是在松山之役中逃了出來。因他是武將,朝廷處置敗逃將士極嚴,未敢回京,改名換姓逃至南都金陵,在親戚家藏了起來。南京城破,被在松山投清的副將夏成德擄住,投進了監獄。

  這次洪承疇以大清「招撫南方總督軍務大學士」的身份坐鎮金陵,聽說金正希在押於此,便著夏成德前去勸降,言語之中,頗有結納之意。不料金正希一聽「洪承疇」三字,便捂起耳朵,閉起眼說道:「成德君,你過去愛說誆話,十多年了還沒長進一點?亨九能像你一般無恥,認賊作父?」

  夏成德哭笑不得,只好把天與人歸的道理一板一眼他講給金正希聽。

  無奈金正希只是搖頭,「你便說得死人活了我也不信!洪亨九是萬曆四十四年的進士,做了十幾年官,才不過做到陝西布政使參政。崇禎爺即位,不幾年便建牙開府,又被提升為兵部尚書、太子太保、薊遼總督,位極人臣!明朝有難——哪有受恩如此之深的人會叛君的?你說的這個洪承疇,別是他人冒充的吧?」

  聽說夏成德將金正希這番話向洪承疇轉述時,洪承疇像被蠍子蜇了一下,眉頭猛地一蹙,旋即笑道:「此老人性未除,吾不可見也!」不久便有消息,要殺金正希祭奠清兵亡靈。

  聽了金公子的話,吳庭訓又愧又恨。與金正希相比,他覺得自己不配做他的兄弟。自己從受教以來,便懂得主優臣辱、主辱臣死的道理。現在主子縊死煤山多年,自己一向以忠貞自許,卻仍駐顏人間!再想想自己當年敬佩、愛戴、如事師長的洪亨九,竟有這樣一副令人噁心的嘴臉!他的呼吸漸漸急促起來,但覺熱血在沸騰,渾身燥熱難當。

  他扶起金亮采,拉著手道:「賢侄,叔叔去就是了!」說完便進了書房,夫人和翠姑已經等在這裡了。

  他拿出壓紙刀默默交給翠姑,翠姑仰望著父親的臉。吳庭訓將臉別轉著,對妻子道:「你們回河澗府老家去吧,依靠那二十畝薄田過日子去……救不下正希,你們就別等我了;若救得下來,還可厚顏再活數年……」說完起身整整衣襟,頭也不回地去了……

  想到這裡,翠姑已是滿面淚光。她看著這把壓紙刀,想起失散十五年的弟弟和母親,想起黑店中被殘殺了的亮采,眼中爆出火花來。但是又想到明珠,心中卻是一緊,一翻身起來,換了一身男子裝束,便走出了嘉興樓,到獅子胡同來找義兄胡官山,她要叫胡官山親自出馬去救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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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入地牢明珠受酷刑 抗權貴劉華報君恩

  一連三日不見明珠,不但魏東亭心裡犯了嘀咕,連康熙心裡也覺得悶悶不樂。這兩年來,明珠與他朝夕相處,君臣感情漸深,他逐漸覺得明珠和魏東亭一樣,都是他少不得的人。

  伍次友在一次授課時曾講到與君子和小人相處之道。他以水比喻君子,以油比喻小人,他說,「水味淡,其性潔,其色素,可以洗滌衣物,沸後加油不會濺出,頗似君子有包容之度;而油則味濃,其性滑,其色重,可以污染衣物,沸後加水必四濺,又頗似小人無包容之心。」

  這一段話給康熙的印象極深,他常拿這一理論研究周圍的人。自然頭一想到的就是魏東亭。康熙覺得他忠厚機智,豪放爽朗,浩浩乎如江河之水。那麼明珠呢?圓滑溫馴,甜潤馨香,似乎有點像「油」。和魏東亭在一起,康熙有一種安全感。一切自有魏東亭精心辦理,他享受到的是帝王的尊嚴和威權;而與明珠在一起,則有一種愉悅感,使他感到一股超人的優越和榮耀。記得有一次伍次友授課,要求每人寫下一句話,四聲俱全。這道乍看極為簡單的題,竟一時難住了所有的人。魏東亭想了好久方道:「千回百轉」。伍次友只評了「勉強」兩個字。明珠卻揚眉大聲道:「天子聖哲!」這兩人顯然是一油一水的了。但既然油水不能相容,又不能相混,為何魏東亭與明珠卻如此親密無間?看來伍次友也會把事情看偏了。

  他正在遐思神想,忽見外邊張萬強探了一下頭,忙問道:「甚麼事?該用膳了麼?」

  張萬強原本想單獨叫出蘇麻喇姑來說話,不想被康熙一眼瞧見了,只好進來道:「萬歲爺,今兒個不能去讀書了。方才小魏子來說,要找到了明珠才好開課呢!」

  康熙笑道:「明珠是個風流才子,前些時也曾有四五日不見,朕沒有怪他,可近來越發賴散了,說不定在哪裡被絆住了腳。小魏子也變得大膽小了些,索性連書也不讓朕讀了。」

  蘇麻喇姑從旁插了一句道,「還是以謹慎為好,現時不比以前時,搜府才過了幾天,這就算天下太平了?」

  康熙喪氣地坐下說:「那就算了!朕讀書近來有些新的見解,正要尋伍先生校正,明珠這猾賊也真是的,溜到哪兒去了呢?」便轉身又對張萬強道:「叫小魏子仔細尋尋。明個朕要去瞧瞧伍先生。」張萬強只好答應著下去了。

  是啊,明珠此刻在哪兒呢,此刻,明珠被綁在鰲拜府花園的一間空房子裡,自那夜裡從嘉興樓被綁架出來,先是被囚在班布爾善府中。那班布爾善心眼兒頗多,恐走漏了風聲,禍及自己,便送至鰲拜府中來。此刻,明珠頭枕著一塊墊花盆的方磚,昏昏沉沉地躺在濕地上。偏西日頭從屋頂上透下光來,亮晃晃地刺眼。周圍是一片死寂,不時聽到大雁淒惋的哀鳴,他試圖挪動一下身子,但沒有成功,下半身已完全失去知覺。

  從被綁到班布爾善府時他就拿定了主意,準備承受一切酷刑,拼上一死也得保住自己的節操。

  可那都是些什麼樣的刑罰啊!先是拶指,後來改為皮鞭,接著又是老虎凳、夾棍。班布爾善說這叫「倒食甘蔗,愈吃愈甜。」他昏過去,又被鹽水潑醒。他一醒來便又聽他們問:「伍次友在哪裡?」「悅朋店何老闆在哪裡?」他知道他們是追查皇上讀書的地方,這可是萬萬說不得的。後來,班布爾善又叫人用燒紅的烙鐵烙他的前胸。明珠急痛之下大叫一聲「天哪,快,快救救我!」

  坐在一旁觀刑的班布爾善冷笑道,「我班某飽讀酷吏傳略,通曉各種刑法的功能。別說是你,就是神仙金剛到此,也是要開口的。」他示意松刑,慢慢踱至明珠跟前道:「你是聰明人,豈不聞『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麼。你落入我的掌中,不說實話,誰也救不了你!自古刑不上大夫,你這樣的貴人,我怎肯用刀來殺,說出實話,我就送你出京,給你一筆錢——十五萬兩銀子!夠了吧,你不再與我為難,我就決不再找你的事,一輩子都不用愁!」說著一揮手,劉金標又用燒紅的烙鐵來烙。

  「天呀!」明珠大叫一聲,掙扎了一下,便昏了過去……再醒過來,只聽得班布爾善的後半句話「……既在白雲觀,不愁找不到山沽店。這人先不要整死,送鰲中堂那兒去吧!」

  此刻躺在這裡,他想起這可怕的一幕。還覺得心頭突突亂跳。天啊!難道我在昏迷中真地說出了皇上讀書的地方,當初我為什麼不咬掉自己的舌頭呢,人,如果沒有落到這一步,真也難以體會此中情味。痛定之後靜心思之,明珠才知道自己犯了多麼嚴重的過失,多麼可怕的後果在等著自己啊。

  在幻覺中,他似乎看見伍次友輕蔑的目光,看見康熙、蘇麻喇姑、魏東亭帶著冷笑逼過來。這些平日與自己朝夕與共的人,卻被自己輕輕一句「白雲觀」推送到九泉之下。

  伍次友不信鬼神,但他明珠卻寧信其有,不信其無的。與這位忠誠、正直、滿腹經綸的伍次友在一起,平日他心裡總有點惕厲,現在該怎麼辦?九泉之下與這些人相見,該怎麼解釋這件事呢。

  「假如初審時,我不顧一切撞死在木柱上,他們會怎樣呢?」也許伍次友會臨風長嘯,作一首悲壯的詩來挽悼自己;蘇麻喇姑會黯然神傷地坐著垂淚;史龍彪將咬牙切齒地發誓為自己報仇;清明時節,穆子煦、郝老四會到自己墳頭上默默地添土推泥,強驢子、何桂柱將痛悔自己誤看了英雄,翠姑將會肝腸寸斷地僕上來,薅墳上的青草……康熙皇帝會怎麼樣呢,他會坐在金殿上親自草詔,封賜自己以「忠憫」的謚號。可是現在這算甚麼,唉……一切都完了!

  唉……

  就這樣,明珠愁腸百結,思慮重重。一時熱血沸騰,一時又覺得好像掉進冰窟窿裡,週身感到透骨的寒涼。正在這時,忽覺門外「咕咚」一聲,似有一人倒下,接著便毫無聲息。過了一會兒又覺得鐵門無聲地一動。定神看時,才發覺天已經黑了。又過了一會兒,門被輕輕地推開了,明珠這才確實認定,這決非精神恍惚,此時只見面前人影一閃。一個細細的聲音貼在耳邊道:「你能走動麼?」

  「怕不行……」明珠激動得有些發喘,暗中搖搖頭問道,「足下是…誰?」

  細聽時,依稀像劉華的聲音,他心中一陣酸熱,哽咽道:「劉兄,難為你這時候還來……」劉華扶他坐起,低聲急促地說:「不要多說半句話,咱們快走!」

  「不!」明珠的眼睛在黑暗裡閃爍著微光,「我不行了,你快離開這裡,告訴魏大人,叫他們快快離開白雲觀!」一邊說;一邊握著劉華的手,緊緊抖了兩下,「事體緊急重大,萬萬不可疏忽!」

  一聽「白雲觀」三字,劉華只覺腦袋「嗡」地一響,當下也不說話,拉起明珠一隻胳膊,順勢將一條腿搭在肩上,扛起明珠,撥開房門,一個箭步竄了出來,不防正被一個巡更的瞧見。巡更的把燈和梆子匡啷一撂,扭身便跑,殺豬似地大叫一聲「有強盜了」!待喊第二句時,劉華搶上一步,猛砍一刀,那人便俯身倒了下去。

  只此一聲,鰲拜府裡便炸了營。守在二門的歪虎嘴裡大聲呼哨;幾十名從旗營裡精選的戈什哈和歪虎從山寨裡帶下來的幾個黑道朋友,「唰」地一聲都竄出了房門。歪虎一步躍前,橫刀在手大喝一聲道:「不要亂,賊在花園裡!」說著便提調四十名戈什哈在府外四周巡看,封住出路;用十幾名封住花園門,防止賊人竄入內宅;自帶了二十五六人燃了火把進入園中搜查。鰲拜此時聽到報警,早已整裝戒備,搬了把椅子在花園門口坐鎮拿賊。

  明珠見大勢已去,附在劉華耳畔低聲急道:「放下我,一刀砍死我,然後說我逃跑……你別……別……我不恨你!」

  劉華一聲不吭,背著明珠前盤後轉,但覺到處都是人影,惶急之中,聽得明珠又喃喃道:「送信要緊……事關皇上安危……你、你快放下我一人去吧!」見劉華仍是不放,明珠張口便在劉華肩頭咬了一口,「你怎麼不聽話?我告訴你,若你意外被擒,要盡情呼喚『白雲觀』,自有人去報信,切記……」話未說完已昏厥過去。

  正在左右為難之際,眼見燈籠火把愈來愈近,花園牆上也上了人,數十盞玻璃防風燈照得牆內外如同白晝。搜園的人並不吆喝說話,只用刀撥草敲樹,步步逼進。突然有人喊叫一聲:「劉華,原來是你!」

  劉華站住了,將明珠輕輕放在地下,提起劍來插進假山石縫裡,「卡」地一聲立時別斷成兩截,笑道:「歪虎!咋唬什麼?我能不知道你那兩下?大丈夫做事敢作敢為,我隨你們去見鰲中堂就是了。」

  眾人見他如此從容,一時被他的氣勢鎮注了,作聲不得。歪虎見他斷了劍,也將刀回入鞘中,拱手笑道:「劉兄是條好漢子!我也不來為難於你。鰲中堂己在那邊等著,你自去分說!」說罷喝道:「你們還不侍候著劉爺!」幾個戈什哈一湧而上,將劉華五花大梆,架起來便走。

  聽說拿住了家賊,鰲府上下人等無不驚異,都趕著來瞧。鶴壽堂內外點燃了幾十支胳膊粗的蠟燭。鰲拜按劍坐在榻上,見歪虎他們進來,也不言聲,只兩眼死死地盯著劉華。劉華毫不畏縮,硬著脖子立在當庭,拿眼打量鰲拜。鰲拜冷森森地笑道:「我說後花園裡怎麼盡鬧鬼,原來是你啊!你叫劉華?」

  劉華撇嘴一笑,扭過臉去不答應。歪虎見他這樣,走上來劈臉一掌,把半邊臉打得紫脹,嘴角滲出血來:「主子問你話呢,你啞巴了?」劉華此時只有求死之心,轉身照歪虎臉上啐了一口血唾沫問道:「他是我哪門子的主子?」這時庭上庭下百餘人,見這個平時十分隨和的人竟敢對鰲中堂如此無禮,一個個嚇得變顏失色。堂內堂外家人僕役護衛侍從環立,屏聲斂氣鴉雀無聲。那劉華卻昂首挺胸地滿不在乎,緩緩又道:「我是朝廷六品校尉,也不過中堂叫我跟著他當差罷了,這就成他的奴才了?」還待往下說時,只聽「啪」地一聲,這半邊臉上又挨了歪虎一掌。

  歪虎身上沒功名,聽劉華的話便覺格外不入耳。他自覺在鰲府是最有臉的人,今日為著鰲拜被劉華埋汰,頓時大怒,脖子顯得更歪,陰著臉「嗖」地從腰裡抽出鋼絲軟鞭,「嗚」地一聲照劉華攔腰猛抽過去。

  「歪虎!」鰲拜突然喝道,「退下!」歪虎狠狠盯了劉華一眼,盤起鞭子,悻悻地退到一旁。

  鰲拜格格一笑,起身來到劉華旁邊道:「劉華,今日此事你也料知我不能善罷甘休。不過,我惜你是條漢子,只要講出誰的指使,你不是六品麼,我抬舉你個四品怎麼樣?」

  劉華哼了一聲,別過臉去。鰲拜又道:「如果你覺得那邊得罪不起,也不要緊,我給你一筆錢,找個幽靜去處去做個陶朱公,也可享受清福,這樣可好?」

  劉華「呸」地一聲朝地下唾一口血水說道:「沒什麼人指使。你弄了個人放在後花園,我想見識見識是怎麼回事。」說完又閉口不言。

  鰲拜冷冷問道:「見識得怎樣呢?」

  劉華提高嗓門說道,「也不見得怎樣。他叫明珠,現是皇上的侍衛,在白雲觀當差!」

  聽得這話鶴壽堂內外立刻引起一陣輕微的騷動。鰲拜知他用意,強壓心頭怒火冷笑一聲道,「你喊吧!你就把我這鶴壽堂喊得塌了,白雲觀也不會聽見!」轉臉吩咐歪虎,「自現時起,十二個時辰不斷巡查府內外,不經我親自准許,不管是誰強行出府,你就宰了他!」

  「那也不見得就堵住了!」劉華立刻硬梆梆頂了一句。話剛說完,鰲拜就伸手向劉華左脅下一點,劉華馬上覺得猛地一麻,渾身一顫,頓時全身麻癢難忍,胸口也憋得透不出氣來。鰲拜背著手笑嘻嘻地瞧著他那痛苦得扭曲了的臉問道:「劉華,你怎麼知道後園裡關著人?府裡還有誰是你同黨,講!我已點了你先天要穴,此時可忍,再過一時目暴皮綻,腸斷肺裂,比剝皮都難受!」

  劉華已是癱倒在地,喘著氣道:「解,解了穴……我,我講就是……」小齊小曾小吳幾個人已是嚇得面如土色,躲進人後。

  鰲拜彎腰在他背上輕輕一拍,說道:「好,給你解了,你講!劉華躺著不動,說道:「繩子捆得大緊,我懶得講。」

  鰲拜努嘴示意歪虎給他鬆綁。歪虎遲疑道:「中堂,這成嗎?」鰲拜冷笑道:「憑他這點微未功夫,老夫可以空手讓他白刃!給他解開!」

  繩子解了,劉華慢慢站起身來,活動活動手腳,大模大樣地拉過一張椅子坐了,雙手搓著不言語。

  鰲拜追問一句:「怎麼說話不算數?」

  「我是出名的酒貓子?」劉華道,「所講的事體太大,得給碗酒喝才行!」

  「好,索性成全你!」鰲拜吩咐道,「來,將御賜的貴州茅台給他倒一碗!」

  酒,斟上來了。劉華顫巍巍地端起碗來,略一躊躊,仰頭「咕嚕咕嚕」喝了個乾淨。鰲拜一聲「好」沒叫出口,忽然酒碗「噗」地一聲照臉砸了過來。他眼力極好,也不躲閃,伸出左手「啪」的一聲就在空中將碗擊得粉碎,猱身上前一步伸手去點劉華的池源穴。哪曉得劉華一閃身,竟從懷中「嗖」地拔出一把四寸多長匕首,撲向鰲拜。

  階下眾人驚呼一聲援救不及,歪虎在旁瞧得真切,甩手一鏢,正中劉華眉心。劉華哼也不哼一聲,就沉重地倒在地下嚥氣了。

  鰲拜臉色煞白,雙手對搓一下,強笑道:「除了家賊,一大快事!」

  劉華這突然一擊,雖然沒有成功,可也把鰲拜嚇得膽戰心驚,臉都黃了。他強自鎮定了一下,威嚴地向府內家丁、差役說:「看見了嗎?這就是背主叛逆的下場,今晚的事誰敢走漏半點風聲,我絕不輕饒。」看到下人們個個畏懼,人人戰慄,鰲拜放心了。心想:「哼,你把奸細派到我府裡來了。好吧,老三,看你能不能躲得過這一關!」

  可是鰲拜高興得太早了,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府中這三天內發生的一切事情,都被一個神秘莫測的人物,窺測得清清楚楚,這個人就是胡宮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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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西華門虎將斗侍衛 白雲觀翠姑救御駕

  由於鰲府關防嚴密,五更時分小齊才送出「白雲觀失風」的情報。魏東亭一躍而起,慌不擇路,單騎飛馬徑在西華門,打算就近入宮。無奈這日不該他當值,腰裡沒牌子,守門的軍士又換了防,說甚麼也不肯放他進去,只是陪笑說:「爺請稍停!您的名頭兒咱們知道,只是這裡已換了首領,小人稟過再……」魏東亭無心聽他饒舌,猛然間想起康熙說過今日要去山沽居的話,頓時急出一身汗來,立眉瞪目「啪」地給了那禁兵一記耳光,罵道:「撒野的奴才,少時爺出來再與你算帳!」

  一邊罵一邊往宮裡走,卻見旁邊廂房裡閃出一個大個子,鐵塔似地站在當頭攔住去路,冷冰冰地說道:「魏大人,您這樣做太孟浪了吧?」魏東亭聞聲抬頭,不由倒抽了一口涼氣:原來這新換的首領競是劉金標這個老對頭。劉金標穿著一身簇新的五品侍衛補服,雙手叉在胸前,神氣活現地斜著獨眼道:「雖說您是乾清宮侍衛,可沒打這兒進去的規矩。你又沒有牌子,這就對不住了!」說著回頭喝道:「請魏大人到那邊廂房中歇著,待堂官來了再作處置!」

  「放肆!」魏東亭橫眉說道:「我奉主上特旨,無論哪道門都能直出直入!」

  「哦,是嗎,可是在下不知道。」劉金標心裡得意之極,說:「你今個擅闖宮門,就該扣下。放你進去,我先就有罪了。來啊,夾他進去!」

  魏東亭見狀不妙,伸手抽刀時,卻摸了一個空!原來他走得太急,連佩刀也沒來得及掛上,眼見兩個戈哈撲了上來,情急之下,一個「推窗見月」雙掌一分,兩名戈什哈剛剛接掌,便覺得如撲虛空,急忙收勢時,又被魏東亭順手一送,二人「呀」地一聲直仰跌出一丈多遠。魏東亭呵呵冷笑道:「怎麼,還要動武麼?」

  「不動武諒也不能與你善罷!」劉金標將手一擺,西華門值差的三十幾名校尉「啪」地拔出刀來,圍成扇面形逼近魏東亭。

  魏東亭急於脫身不敢戀戰,忙向後躍了幾步轉身牽馬,卻又見訥謨帶著幾個人立在當面。就在他一愣怔間。訥謨大喝一聲:「還不拿下/三四個人餓虎撲食般逼近身來,緊緊擒住他的手臂,並就勢向後一擰。此時魏東亭就是再有通天本領也施展不開了。訥謨笑道:「你是聖上紅人,我也不為難你,這也不過奉公行事。你老實說,誰叫你這個時候擅闖宮禁的。」

  魏東亭被幾個人死死按著,直不起身來,仰起臉來大喝一聲道:「我是奉旨見駕!」

  「奉旨?」訥謨哈哈大笑,「你們每日價說鰲中堂假傳聖旨。原來你也會來這一套!回頭查實了,再和你說話!」他放低了聲音:「你還想瞞我嗎,皇上今日微服巡遊白雲觀,嘻!哪來的旨意給你,告訴你,鰲中堂興許也要派人去伴駕呢!」說完手一擺,幾個人簇擁著魏東亭,推推搡搡地將他押進旁邊的一間小房子裡,結結實實地綁在柱子上,口內還塞上了一團爛號衣。訥謨吩咐一聲:「先把他看緊了,回頭稟過內務府堂官再作處置!」說著,揚長而去。此時天色已是大亮。

  其實魏東亭只是早到了一步,相差頃刻之間,要是遲來一步便可截住康熙的車駕,因為這天康熙正是從西華門出行的。倒是蘇麻喇姑眼尖,發現手守西華門的似乎換了陌生的面孔。轎車叮叮噹噹走過時她隔著玻璃瞧了瞧,也只是一閃念而已。哪知魏東亭此時正隔著窗欞眼睜睜地瞧著急得發瘋呢?

  康熙心事重重地默坐在車中,出神地看著車外景致。愈近郊外街上的人煙愈少。時令己是初冬,道旁的楊柳暗綠,楓葉殘紅,另是一番景致。西北風吹來,遍地絛紅色的落葉婆娑起舞。蘇麻喇姑看到窗外的景致,歎息一聲,說道:「不留神間,已至隆冬了。山水蕭然滿天寒,我是說咱們出門也太早了一點,萬歲爺,冷不冷?」

  「不冷,朕還想在外頭轉一轉,再到山沽齋去。」

  二人正說著,突然車子猛地一剎,他們身子向前傾了一下,方才坐穩,便聽張萬強扯著嗓子喊道:「你是怎麼啦,不想活了?」蘇麻喇姑從簾縫往外看時,見一個僕人打扮的人正陪笑道:「走遠道兒乏了,想趁您的車搭一段路。」

  蘇麻喇姑一掀簾子露出臉來,大聲喝道:「你這人真少見!我們的車子坐不下,何況你是男子……!說著便吩咐張萬強,還等甚麼,咱們走路!」

  那僕人伸手一攔道:「大姐,人就是滿了,再擠我一個也不要緊啊!」說著競大膽地盯著蘇麻喇姑說道:「若說我是男人,車裡還有一個,不也是男的麼?」

  蘇麻喇姑雖是包衣出身,但自幼就被選入深宮,極得恩寵,見他出言不遜,一雙火辣辣的眼睛又直溜溜地盯著自己,不覺又惱又羞,便放下車簾,不再搭理他。康熙早湊近了車簾審視,雖覺此人面熟,卻再也想不起何時見過。

  那人仍攔住轎車不讓路,並聲言有急事要去白雲觀。

  原來車下攔路而立的不是別人卻是翠姑,幾年前,在悅朋店康熙曾見過她一面,此時哪裡還會想得起這位當年唱「紅繡鞋」的女郎。但翠姑因明珠的緣故,知道「龍兒」是個「猜都難猜」的貴人,以後又曾偷著瞧過幾回。所以康熙略一露面,她便認了出來。那翠姑為什麼會出現在這兒呢?

  原來翠姑去尋胡宮山,適逢胡宮山外出,她便坐在胡宮山的書房裡等著。胡宮山並無家室,只在太醫院附近租賃了一座四合小院,雇了四五個侍候的人。她是來慣了的,家下人一向視她是姑奶奶,也都不在意。

  此時她閒坐燈下,竟如同進入夢寐一般。今晚與胡宮山發生齟齲,原是她意想不到的事,細思自己這宦家之女,為了替父報仇,和道士出身的胡宮山結義,已是屈尊俯就,為迴避胡宮山追求,她又隻身入京,墮入青樓。原想借此結識達官貴人,如有機會見到洪承疇,殺了他替父報仇,……不料追到京師的胡宮山,這位曾與她共圖「復明」大業的男子漢,近來也漸漸改了口風。

  胡宮山自康熙召見療疾之後,回來如失了魂一樣,口中喃喃自語也聽不清說些什麼。有一次翠姑問他:「大哥你這是怎麼了?」胡宮階怔了一下才答道:「比起那個吳三桂,怕還是這位要好些!」

  「這位?」

  「嗯……翠姑?」胡宮山斜靠在椅予上,閉著眼睛沉思著道:「今兒個我見到了皇上。」

  「嘻!」

  「我讀過不少相書?」胡宮山不理會她鄙夷的神色,只管說下去,「對甚麼『麻衣』、『柳莊』都不外行。這位少年皇帝氣度深宏、龍章鳳篆,的確有帝王之相——你別笑,我並不信這些,這些話我也曾用來奉承吳三桂——怪的是康熙的案頭並無奏事匣子,滿案上堆的儘是些《春秋》、《戰國策》、《史記》、《漢書》……」他又將給康熙療疾的事細細講給翠姑聽。

  翠姑沉默了。這些話與她的反清心理格格不入,但又不能認為胡宮山說的沒有道理……

  等了一會兒仍不見胡宮山回來,由不得長長歎息一聲:「爹爹,女兒的命苦啊!」她信手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看時,卻是一本張仲景的《傷寒雜病論》。翻了幾頁,覺得文詞艱深難解,正欲插回書架,書頁中忽滑落出一張字紙來。她揀起一看,正面是吳庭訓作的那五首詩,翻過來看時,密密麻麻寫的全是胡宮山自己的詩。就著燭光,她一篇篇瞧去,不料這位相貌奇醜的人競如此執著、純真地愛著自己,而且字裡行間充滿了胡宮山對自己的思念之情,翠姑沒想到貌醜的他竟有如此豐富細緻的感情!不禁眼中噙滿了淚:「原來他的心也是這般痛苦!」

  「我料到你定會來!你不來我就又要尋你去了。」背後突然有人說話,翠姑猛地回頭看時,原來胡宮山已經走了進來。

  「好嘛!」翠姑故意冷笑道:「『此心難作盤中石,飛絮如花向清風』,真是好詩!」

  胡宮山苦笑著坐下說道:「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你知道麼?只怕當今皇上明日難逃一死!」這佯驚人的消息,胡宮山卻說得如此平靜。翠姑只覺身上一陣陣發寒:「啊!你怎麼知道呢?」

  「鰲拜捉了明珠,盤出了底細,知道伍次友在白雲觀山沽齋給康熙授業,定於明日圍攻白雲觀,弒君自立!魏東亭的把弟劉華已死,明珠也沒能逃出來……更無人送信……這可怎麼辦呢?」

  聽了這話,翠姑沉吟不語了,自己摯愛著的明珠要死了。那位飽學之士伍次友,也要遭難了。就連龍兒——當今皇上,明日也難逃一死,他還是個孩子啊!面前站著的這個人,又深深地愛著自己。他肯不肯出手相救呢?救皇上和伍次友,他肯定願意。要讓他救明珠,他能去嗎!

  想了好大一會,才試探地說:「大哥,你能不能夜闖宮禁,把消息送出去呢。」

  「唔,這不是萬全之策。大內高手如雲,戒備森嚴,鬧不好要出亂子的。」

  翠姑只道是胡宮山忌恨明珠,便決然地說:「你要是能救出皇上、伍次友和明珠,我,我便嫁給你。」

  「唉,你錯怪我了。我不是那個意思,再說,乘人之危,想這些事,也不是大丈夫的作為。這樣吧,我馬上去找魏東亭,要是找不到他,我就立刻趕到白雲觀,見機行事。你呢。出城在西華門外。等著皇上的車駕,阻止他們不讓他們到白雲觀去。」

  兩人商議一通。看看天色已經大亮。便分頭行動。

  可是胡宮山卻撲了個空。老門子告訴他,魏東亭剛才急急忙忙地進宮去了。

  翠姑卻在西華門外截住了康熙的車子。

  康熙聽這人說有急事要去白雲觀,便吩咐張萬強將車停靠路邊,自己從車上跳下來。蘇麻喇姑不放心,也跟著下了車,侍立在康熙身後。

  翠姑盯了康熙一眼,見眼前這位身著家常玄狐袍、身材削瘦的人就是幾年前在悅朋店裡見過的龍兒。不禁喜出望外。便搶上一步,紮了個千兒,失聲叫道:「您不是龍兒嗎?」

  龍兒這名字一出口,不光是康熙,連蘇麻喇姑也吃了一涼。龍兒這名字,康熙只在伍次友跟前使用。此時,聽翠姑也如此稱呼他,康熙還以為她是侍候伍次友的僕人,遂問道:「原來你是索府的,我說有點面熟呢!」

  翠姑心裡暗暗發笑,便以索府傭人自居,順口答道,「索大人府裡三四百口子,爺哪裡就都記得清了?我是府裡派去給伍先生送信兒的。走乏了。想趁個便車,不想在此撞見了爺!」

  康熙詫異道:「索家難道連個車馬也沒有?」

  翠姑怕多說了,露出馬腳,便冷冷地說道,「現在也無須多說,既然爺的車不讓乘。這封信就請爺帶給伍先生好了!」說著,也不等康熙答話雙手將一張紙條兒呈了上來。

  見此人如此放肆。康熙正待發作,瞟了一眼紙條上的字。馬上收斂起怒容。只見上頭寫的是:「江晚正愁余,山深聞鷓鴣——行不得哥哥?」欲待再問時,翠姑將手一拱,說聲:「告別了!」轉身便走。

  康熙近年來隨穆子煦他們跟著史龍彪習武,頗有些長進。見這眉清目秀的青年人說起話來,舉止十分乖張,早覺有異,便搶上一步抓住翠姑肩頭向後一扳,順勢扯住了衣襟。翠姑頓時紅暈滿頰,罵道:「我來救你,你竟如此輕薄!」

  康熙一愣:「我怎麼輕薄了?便不自主地鬆開手。翠姑一掙脫開,忙蹲身提鞋。原來,忙亂之中,她穿了一雙不合腳的鞋,鞋帶又脫落了。提上了鞋,她轉身便走。

  「妹子慢走!」蘇麻喇姑一眼瞧見她的小腳,突然叫道。這一聲喊出來,不僅康熙和張萬強大感驚奇,連翠姑也是猛然一怔。回頭道:「你說什麼?」

  蘇麻喇姑慢步向前又細相了相,越發認為自己判斷不差,拉起她的手說道:「咱們上車再說!說著朝張萬強一努嘴兒。張萬強會意,扶著康熙上了車。蘇麻喇姑吩咐一聲:「轉轅!原道回宮。快!」張萬強答應一聲:「明白」,將韁繩一收,大喝一聲:「駕!」那御馬都是久經馴化的,聽得主人口令便能會意,當即放開四蹄,照原路狂奔而去。

  車中,蘇麻喇姑一把揪去了翠姑的瓜皮帽,一頭秀髮披了下來。已完全恢復了女兒模樣,她有些羞澀不安地說道:「你怎麼……」

  蘇麻喇姑掠了一把自家頭髮笑道:「別說是你,再比你聰明點的我也見過。你瞧你的鞋,誰戴帽子像你這樣兒。耳朵上還帶著個耳環!咱們且別說這個,只問你這張紙上寫的是怎麼一回事?」

  康熙也關注地瞧著翠姑說道:「你為甚麼攔駕呢?」

  翠姑囁嚅一下,輕聲答道:「是胡宮山太醫叫攔車送信兒的,只怕白雲觀山沽齋這會兒已經叫人給包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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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強驢子捨命保帝師 鐵羅漢雄風驚匪頑

  翠姑說得一點不錯,穆裡瑪以剿賊為名從綠營裡調出一隊兵勇,自己親自押隊,帶著訥謨,歪虎,正將一座山沽店圍得水洩不通。為防止走風,附近二里之內都戒了嚴。魏東亭雖在白雲觀等處布下了眼線,但他們卻不知怎麼回子事,又出不去,急得乾瞪眼沒辦法。歪虎先去偵探,見院中停放著一座轎子,以為康熙已經來了。穆裡瑪便催動部隊潮水般湧了過去。

  伍次友這幾天不見龍兒來上學,以為他生了病,心下正疑惑;「怎地也不見明珠來送個信兒?」便吵著要回索府看看。穆子煦幾個人怎麼勸也不管用,只好說:「先生一定要走,也等後響天暖和了再說。」何桂柱也道:「夥計們昨夜打了幾隻山雞,悶得爛熟。二爺請屈尊賞臉,就和咱們一塊兒熱鬧熱鬧。」伍次友拗不過眾人情面只好答應了,便和眾人在東屋裡吃酒。

  伍次友雖生性豪爽,畢竟是文人出身,和穆子煦幾個人的粗豪總覺得格格不入。穆子煦等人,又總覺得伍先生是皇帝的師傅,身份高貴,應多多尊重才是。這樣一來,反而顯得生疏,玩不起興頭來。伍次友發覺了,便笑道:「兄弟們無非想留我明兒進城,我從了大家便是。我在這兒你們也喝不痛快,正巧這幾日我身上也不爽利,不能多喝,只好先告退了。」

  郝老四見如此說,滿斟了一大獻酒立起身來笑道:「伍先生,這裡的兄弟們雖說粗陋,卻十分敬重先生的道德文章。咱們不是放不開量,是——」他嘴裡轉了半天,好容易選了個同兒道:「我們這些酒葫蘆沒法和聖賢君子在一起廝混罷咧!先生不棄,飲了這一大杯再去」

  眾人聽了這話,都捂著嘴暗笑。伍次友卻毫不在意,說:「好兄弟,謝謝你的好意」接過杯來一飲而盡。這才告辭而去。

  伍次友一去,大家都覺得心頭一陣輕鬆。何桂柱先笑道:「二爺是心裡放不下主子和明珠。有酒也喝不暢快。」

  何桂柱說的是實話,可強驢子卻聽不進去,啐了一口道:「主子也還罷了,明珠算甚麼東西?誰惦記著他!」穆子煦不等他說完,忙截住道:「三弟,你要記住魏大哥的話,主子喜歡的,咱們也得喜歡。這不是說著玩的?」郝老四聽了偷著撇嘴兒一笑,自斟一杯酒飲了。

  何桂柱見強驢子滿臉不高興,忙上來給他斟上一杯道:「明大人學問還是好的。你們都是有功名的人,身份貴重。」強驢子「咕嚕」一聲把酒喝光。把杯往桌上一墩說道:「比起伍先生,他差得遠呢」

  聽他越說越離譜,穆子煦只好拿出哥子身份喝止他:「三弟,休得胡說。」郝老四也板著臉幫著穆子煦罵道:「他明珠是驢球是樹根,與你有甚麼相干?」

  一言引起哄堂大笑。強驢子一邊笑,一邊站起身:「老四,真有你的,回頭和你大戰三百回合!」笑著出去了。

  見他出去,穆子煦歎道:「兄弟們綠林習氣不除,可怎麼得了?」郝老四笑道:「他是吃明珠的醋啊。明珠進了五等侍衛,他有點眼紅。其實主子也挺喜歡他的。」何桂柱也道:「明老爺也有些毛病兒,待人雖也和氣,可總讓人瞧著覺得拿大似的。」

  何桂柱正按自己的思路準備說下去,忽聽外頭腳步聲急,強驢子一頭闖了進來,口裡道:」來了,來了」郝老四拍拍椅子道:「用不著那麼急,你先坐下,和咱們再猜它幾拳!」何桂柱也笑道:」好,我這就給您斟上。」強驢子一把推開何桂柱,一個箭步撲到牆邊,摘下掛在牆上的佩刀,「噌」地一聲撥了出來,返身就向外頭奔去。何桂柱嚇愣了,站在地下一動不動。郝老四極其機敏,也不說話,一腳踢翻椅子搶到牆邊摘下腰刀,也要向外衝。穆子煦閱歷較廣,情知有變,卻顯得很冷靜,一把扯住強驢子道:「老三,說清楚!」

  強驢子變臉失色,大吼一聲:「你們帶上刀,都出來!」

  眾人不再言語,一齊跟著強驢子奔到後園矮牆下向外張望。只見半里之外黃塵騰起,幾百名綠營兵勇提刀握槍,向山沽店圍將過來。何桂柱打了個寒顫,面色如土,喃喃說道:「天爺,這是怎麼了?」

  穆子煦略一觀望,說道:「不用問了。快叫起師傅,保護伍先生向西走。如果打散了,晚間在香山會齊。何掌櫃你是生意人,還到前頭應酬。記住,除了生意上的事,你就什麼都不知道。——老四,你站著做什麼。還不快去請師傅?」郝老四擦把冷汗飛快地去了。何桂柱也戰兢兢地跑到前面招呼去了。

  史龍彪因病了好多天,眼下正臥在床上,聽到窗外郝老四報警,霍地站起身來,出門一縱身上了房,四處望一下又下來,一聲不響地走進屋來,從床後抽出一根金絲軟鞭,這是康熙特意從內務府貢庫中選出來賞給他的。史龍彪將辮子往頭頂上一盤,扎個髻兒,才說道:「四面全圍上了。咱們要走,諒他們誰也留不住,只怕伍先生難脫身了!這院裡池塘中間假山雖還未壘好,亂石卻備得不少,也能藏人,咱們都去窩藏在那兒,水攻火攻都一時奈何不得我們。頂過了白天,夜裡就好辦了。老四,趁現在雖然圍了還沒完全合攏,你衝出去給虎臣報個信兒。找不到他就到索府去尋索大人,務必得辦成!」

  郝老四點點頭,一縱身越牆向西而去。此時正在大天白日,格外顯眼。那圍店的兵士見一人執刀越牆,大喊一聲:「走了賊了,快捉啊!」立刻一陣吵嚷,叫得地動山搖,比方纔那種殺氣騰騰的寂靜,另是一番恐怖。

  伍次友不知出了什麼事,踱出書房正欲從矮牆向外看時,強驢子和穆子煦兩個從後撲上來,一人架一條胳臂,沿著曲徑石橋直將他拖到池心島中間的一個大石洞來才放下。穆子煦輕聲道:「鰲拜老賊搜您來了!咱門兄弟保護您,有咱幾個活著,包您吃不了虧。老四兄弟已去搬救兵了,只要咱們與他們周旋到天黑,神仙也拿咱們沒辦法。你不要慌,儘管在這兒別動。」正說著,何桂柱踉踉蹌蹌跑了來。史龍彪一直沒說話,靜靜地觀察了一會兒問道:「老闆,這池子有多深?」

  何桂柱嚇愣了,語不成調地說:「這是才,才起過泥的池子,有,有一丈多深呢。」史龍彪點了點頭便沉吟不語了。

  穆子煦將手向腰間一按:「好!按伍先生的說法兒,咱們這也叫『金城湯他』!奶奶個熊,今兒和他們幹一場。」這時,喊殺聲已到店外。酒店四周的土牆「轟」地一聲全被推倒,綠營兵如潮水湧了進來。霎時間到處是兵,到處是亮閃閃的刀槍劍乾。

  穆裡瑪手按寶劍,得意洋洋地大喝一聲:「搜!」

  就在這時,從池心島假山石後閃出一個人來。長辮盤在頭頂,長袍撩起一角掖在帶中,頷下白鬚飄拂,從容步履,隔岸向穆裡瑪一揖問道:「無須搜查!都在這裡。只是長官帶兵圍困小店,不知所為何事?」

  穆裡瑪一怔,西河沿那檔子事一隔了六年之久,他哪還認識史龍彪呢:「你是甚麼人,過來!史龍彪應聲答道:「再下乃此店主人史龍彪,一向奉公守法,這一帶百姓誰人不知,哪個不曉。不知大人為何無端帶人毀店抄家。倒要請教,這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京師重地,天子腳下,你依的《大清律》哪一條章程?」

  訥謨見這老者氣度不凡,說出話來又是如此倔強,大喝一聲:「你店中窩藏欽犯,敢說無罪?」

  史龍彪呵呵大笑,踏著石橋曲徑緩步走了過來,站在橋頭石板上躬身問道:「長官說小店窩藏欽命重犯,不知人證是誰,物證何在,帶人搜店可有順天府的火牌?」

  訥謨氣得眼中冒火:「老傢伙,誰來和你鬥口,抓住了你才知道馬王爺幾隻眼!」說著,便伸出手掌向史龍彪打來。心想,這一掌打過去不要你老命,也要叫你跪地求饒!哪知史龍彪不躲不讓,仍然慢吞吞地說道:「就是大內來抓人,也須亮明詔旨,這是規矩嘛。」一邊說著一邊挺腰硬接了這掌。訥謨剛說出「你不配……」三個字,只覺得五,個手指如碰在生鐵上,痛入骨髓,又咬牙又甩手地大聲叫道:「這老傢伙有妖術!」

  一見訥謨吃了虧,幾個兵丁便揮刀撲來,誰知腳跟剛站定,三四個人已被史龍彪撥進池中。一邊用手撥弄,一邊笑說:「不是小老兒有妖法,是眾位功夫不到家。眾位既無御旨,又無順天府關防,小老兒我便只能視如盜賊。光天化日之下豈容盜賊在此撒野?」見無人敢再上前,搓搓雙手,說聲「得罪」,便要轉身退回。

  穆裡瑪大怒,親自趕來,將劍一挺,直取史龍彪後心。眼看將要刺到,躲在假山石後的伍次友哪經過這樣險惡的情景,嚇得大叫一聲:「留神!」便被穆子煦一把按倒。史龍彪早已聽到劍風,他原本知道穆裡瑪在後緊跟,想誘至橋心反手擒他過來。聽得伍次友一聲大叫,以為出了什麼事,心頭一驚,一個風擺楊柳,抽出軟金絲鞭向穆裡瑪腰間盤去。穆裡瑪見鞭頭如蛇,婉蜒盤曲而來,飄飄呼呼並無一定方向,驚得向後一躍,卻是躲了身子躲不了腳,一條腿被緊緊盤住,回手用劍來砍,那金鞭柔韌無比,一時竟砍不斷。史龍彪不容他再砍,一個躍步飛腳將穆瑪的寶劍踢得脫手飛出,又順手一抽,將穆裡瑪倒著背了起來,抬腳便走,眨眼間來到石板橋中央。

  訥謨頓時大驚,顧不得手疼,左手提刀搶上來。史龍彪一手提鞭,一手拎著穆裡瑪的一條腿。那穆裡瑪頭朝下還在亂抓亂踢。史龍彪雖知背後有人襲來,苦於騰不出手來應付,便大聲喊道,「子煦,快來助我一臂!」

  穆子煦和強驢子二人守著假山北面橋頭,以防人來暗襲。聽得史龍彪呼救,穆子煦急忙說道,「三弟,你看著這邊!」幾個跨步飛奔到近前。史龍彪見他來到心中大喜,喝道:「接著!」便凌空把個穆裡瑪甩了過來。穆裡瑪後腦勺恰巧碰在一塊山石上,虧他內功精湛,但也碰了個頭昏眼花。

  史龍彪轉過身來,見訥謨追近身邊,笑罵道:「怎麼,想喝幾口水麼?」用腳猛一跺,那石橋本就是干砌起來的,此時柱倒石落,「轟」地一聲垮了下去。訥謨大叫道:「不好」時已經喝了一口水。可是史龍彪用力過猛,自己立足的橋墩承受不了,也隨著掉進池裡。

  岸上觀戰的兵士原來因史龍彪背著穆裡瑪,後來又與訥謨攪成一團,不敢放箭。此時見二人落水,各自掙扎,歪虎大叫一聲:「還不放箭!」兩名會水的兵士「撲通」一聲躍入水中接應訥謨。其餘的兵士便拉弓放箭,一齊向池中的史龍彪射去。要按史龍彪的功夫,這小小的水池,他想翻出來也是易如反掌。可是,他畢竟是臥病十幾天的人了,再加上石橋坍塌之時,兩塊大石頭正好夾住了史龍彪的左腿。雙方惡戰之時,情況瞬息萬變。可憐鐵羅漢史龍彪闖蕩江湖,一世英雄,競在這不起眼的小地方失足落水,慘死在亂箭之下!

  假山石後的伍次友見此慘景,淚流滿面,挺起身子大聲叫道:「你們不是要我嗎,我隨你等去!」一語未了,身後的何桂柱早撲了過來,猛地將伍次友一把按下,放聲大哭道:「好二爺,使不得呀!」穆子煦氣得面色發青,罵聲「雜種」,將穆裡瑪用金絲鞭緊緊綁了,高高放在山頂上,叫道:「狗崽子們,放箭射吧!」

  訥謨爬上岸來,氣得發瘋,紅著眼跳腳大叫:「燒,把這賊窩子燒成白地!」

  強驢子看了一會,忽地靈機一動,低聲道:「二哥,咱拆了這橋,和他們在這兒泡上啦。」穆子煦道:「老三,好主意,咱們泡到天黑,大哥總會帶人來救的。偷來的鑼鼓打不得,諒訥謨這小子也不敢久留。」說著兄弟二人衝向石板橋中央,穆子煦揮刀護住了二人身子,強驢子連跺帶蹦地拆橋。對岸的士兵雖箭如飛蝗般射了過來,無奈穆子煦一把刀舞得密不透風,斷箭殘羽辟里啪啦打得滿天亂飛。

  二人邊拆進退,石橋板一塊塊落進水中,咕嘟嘟泛起泡兒來。半個橋被拆落了,天寒水冷的,哪怕他們鳧水過來。何桂柱雙手合十念一句:「阿彌陀佛!」強驢子已累得筋疲力盡了。

  伍次友臉上也泛出了欣慰之色。他一直不明白,鰲拜為什麼在自己身上動這麼大的干戈;店夥計們又為什麼如此捨命保護他。難道就為那篇談論圈地亂國的文章?他搖了搖頭,心中疑竇叢生,卻又百思不得其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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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擒賊酋好漢居奇貨 破宮門皇帝恤民情

  歪虎是干黑道出身的人,這風高放火的勾當,他最在行,聽訥謨一聲令下,他便帶著七八個人,從前店到後店,凡能點燃的東西便都被他燒著了。那火辟辟啪啪地燒了起來,吐著暗紅的火舌,映得他水通紅,濃煙中偶爾燒著了竹節,爆響一聲,火星直衝,冒出兩三丈高。一片片灰燼在烈焰上空烏鴉似地盤旋著,飛起又落下。附近的老百姓,知道這邊「過兵」,又見戒嚴,早躲得遠遠的,有誰敢來相救!

  熊熊火焰,好像在燒著何桂柱的心,他想起自己在城中的悅朋店,曾接待過多少公車會試的舉人和來往的商賈!這位毫無主子架勢的伍二公子曾多次邀友在這裡宴飲會詩,誰知一夜之間便被封了。好容易靠了索大人資助,在這裡開了這個山沽店,眼見得剛剛成了局面,又被這一把火燒得乾乾淨淨!他覺得喉頭乾澀,胸口悶脹,想哭又哭不出來。手扒著石頭,癡呆呆望著烈火吞蝕著他的產業,他的心血。伍次友見他這樣,心裡也覺難過,過來撫著他的肩頭安慰道:「柱兒,是我連累了你。別難過,京城不是咱們居住的地方,等這事一過,你還隨我回南邊去,叫老大爺在南京給你再安一處產業。」

  何桂柱聽了,兩行熱淚潸然而下。他怕伍次友傷心,忙拭了淚勉強笑道:「這也不算甚麼,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二爺福大,有大富貴還在後頭哩!托您的福氣,柱兒興許能開個更大的店呢!」

  二人正說著,昏迷中的穆裡瑪在石頭上醒了過來。他只覺身子捆得很緊,掙了兩下紋絲不動,仰著臉看了看,池對岸兵丁如林,卻毫無動靜。便罵道:「訥兒,你這個小畜牲!幹嗎不攻?」

  訥謨在對岸也在哭。他帶了幾百名兵丁攻這麼個小客店都玩不轉,還把個主將丟給了對方,不知是死是活,這下回去怎麼跟伯父交待呢?聽得穆裡瑪醒了,心裡略覺寬慰,帶著哭腔兒隔岸答道:「三叔!您忍一會兒,管放心!待會兒紮好了筏子救出您老,把這幾個兔意子心肝全掏出來給您下酒壓驚!」

  強驢子見他叔侄倆隔岸對話,走過來照穆裡瑪腰上踹一腳罵道:「你知道劉金標的眼是怎麼瞎的麼?那是爺用這兩個指頭摳出來的!」說著,便拿起刀在穆裡瑪項下比劃,「你要是再叫喚,老子就先把你的心肝掏出來祭我師父!」穆裡瑪聽了閉目不答。

  穆子煦過來拉了強驢子手道:「兄弟,這是案板上的肉,和他生什麼氣。這不是鬥口的時侯,走,咱到那邊商量個主意。」便叫何柱拿了把刀坐在穆裡瑪身邊看守,伍次友和他們兄弟二人繞過假山席地而坐,計議下步應敵辦法。

  三人對坐沉默片刻,強驢子開了口:「唉,老四也不知出去了沒?我琢磨著,他要是活著出去,這會兒魏大哥他們也差不多該到了。」穆子煦也陰沉著臉道:「就怕鰲拜他們這一著,在城裡跟大哥也交上了手,那就麻煩了。要不然,便是老四送不出信兒,他也會來的。方纔他們放的那把火,城裡難道都看不見?」伍次友插進來道:「現下他們的主帥在咱們手裡,投鼠忌器,諒他們也不敢強攻!」強驢子苦笑道:「伍先生,他們要是破著打爛花瓶捉老鼠怎麼辦?」伍次友笑道:「我們就那麼值錢?」

  伍次友這話誰也不能回答。若是康熙也在島上,可以肯定他們就是捨了穆裡瑪也是要攻島的。但是此時對方還不能確定皇帝是不是也被圍在島上,肯不肯為伍次友和幾個侍衛丟掉穆裡瑪,那就難說了。伍次友不明真相,穆子煦卻心裡雪亮,只是眼下自己是個領頭的,不能說喪氣話,遂笑道:「先生說得是!他如果真要弄筏子來攻,咱就宰了這匹馬!馬肝不是有毒嗎?咱們生吃他的心!」強驢子也笑道:「先生雖是見過大世面的,大概沒有吃過人心吧!先生您不知道,把人心生挖出來用涼水浸了吃,脆著呢!」他這話是故意說給穆裡瑪和對岸那幫人聽的。隔著山石的穆裡瑪也聽得一清二楚。想到剜心之慘,嚇得他閉上眼,淌出兩滴濁淚來。

  正在這時,只聽對岸「唰唰」幾聲響,水花濺起老高——兵士們從附近空房破屋中拆了木頭紮好筏子,放下水來了!

  情勢頓時緊張起來。這池心島假山不過四五丈見方,上邊只有兩名會武功的人。而伍次友、何桂柱卻手無縛雞之力,不但不能自保,還要別人照料。四五隻木筏同時從不同方向向池心攻擊,天大的本事也會顧此失彼。

  這時天已擦黑了,對岸點起了亮晃晃的火把。訥謨揎臂揚眉狂笑道:「姓伍的姓何的!今日個就是插上翅膀也飛不了啦!乖乖兒放了穆大人,我保你們不死!」

  「訥謨小子!」強驢子聽了這話也哈哈笑道:「只要你捨得你這三叔,老子也不在乎這點意思!」說著順手從地下撿起一支箭猛地扎進穆裡瑪臀部,低聲喝道:「叫他們退回去!」說著便將寒森森的刀刃壓住他的脖子,「只要老子這麼一勒……」

  穆裡瑪此時嚇得喪魂失魄,期期艾艾地大聲叫道:「別……別……」也不知是求強驢子別殺他,還是令已經上了筏子的兵士別攻池心島。筏上的兵見此情景,都遲疑地轉向岸上的訥謨,靜等他的號令。

  訥謨急急忙忙找來筆墨,寫了一封告急信,派人飛馬送回鰲府,請示下一步的行動。島上眾人,見敵人停止了進攻,也坐下來休息,心中不約而同地都在想著一件事:郝老四能不能把信送到,魏東亭的救兵什麼時候能來呢?

  他們不知道,魏東亭已經不能來了。他們更沒想到,胡宮山正揚鞭催馬,向白雲觀的山沽店疾馳而來。

  離白雲觀一里多地,便遠遠看見山沽店四面圍牆都被推倒。雖沒有聽到廝殺的聲音,但是可以清楚地見到兵器如林,寒光閃閃。正在遲疑間,兩個隱藏在樹後的兵士霍地一下跳到路當中喝道:「吠,什麼人?前頭正在剿賊,沒有鰲中堂鈞旨,一律不得通過……「去你的吧!」胡宮山將手一揚,兩支鐵縹出手,打個正著,那兩個人倒地身亡。胡宮山駐馬下鞍,把兩具屍體一腳一個踢進路邊壕溝裡。他把韁繩繫於道旁柳樹上,獨自下了黃土官道,隱在冬青叢中,慢慢靠近山沽店。才行半里路,忽見一騎迎面而來,細看時,一個頭上戴著紅纓大帽、一身野雞補服的戈什哈,正沒頭沒腦地打馬狂奔。

  胡宮山從樹棵子裡斜刺躍出,一個箭步便到了路中間。那馬驟然受驚,收不住腳,前蹄高高抬起,就地轉了一個磨圈兒,方才嗚嘶著站穩。也虧這戈什哈騎術高明,在馬上晃一晃,竟沒被甩下來。他定睛一看,是一個身高不滿五尺,乾瘦黃癟的病夫攔在路中,頓時大怒,口裡嘰裡咕嚕罵了一句不知是滿語還是蒙語。胡宮山卻聽不懂:「你說什麼?」

  戈什哈又用漢語罵道,「賊漢子,你找死麼?」唰地一鞭劈臉打來。胡宮山如癡似呆地站在路中間,仰著臉硬生生接了這一鞭,臉上競連個白印兒也沒留下。那戈什哈大吃一驚,再揚第二鞭,竟沒敢落下來,驚道:「你、你是人是鬼?」

  「少廢活,下來吧!」胡宮山並起五指,朝馬前腿下部一砍,馬頓時四蹄抽筋,連人帶馬翻在地下。不等戈什哈起身,胡宮山趕上一步,腳踏在他脊背上笑道:你這點本事夠做什麼用,前邊出了什麼事,你騎馬要到哪裡去?講!」

  戈什哈滿身是土,在地下掙扎了兩下。他覺得踏力不太沉重,卻只掙扎不起,知道這人武功高強,只好趴下了,氣喘吁吁地說道:「爺,您老別下腳,我說……說就是了。」

  他結結巴巴說了半天,胡宮山才大體弄清,圍店的有五百多人。店裡的人都已被困在池心島上,並生擒了穆裡瑪。訥謨差他回去給鰲拜報信兒。

  胡宮山聽了又愁又喜。他愁的是:鰲拜這次大動干戈,一定是想速戰速決,如不趕快援救,池心島上的人便危在旦夕,可如今魏東亭被扣,自己單人獨騎,又無法救援;喜的是:穆裡瑪落在手中,可作人質、胡宮山正在遲疑之間,腳底下的戈什哈卻來了一個青蛙跳塘,躍起身來,便向路旁樹叢裡竄去。胡宮山眼疾手快,一個箭步,伸手抓住他的右腳,把他拖了回來,厲聲問道:「你是漢人是滿人?」

  「我……」那人不知他問話的意思,遲疑道:「我是漢人!」

  「胡說!」胡宮山道,「你方纔還說滿語!」

  「我真……真的是漢人!」戈什哈被他捏得腳踝骨疼入骨髓,「說滿語……人家會怕我………

  胡宮山頓時大怒,抓起戈什哈罵道:「好小子,落在我手裡還想逃走,好吧,我教你一手,你不是要學青蛙跳塘嗎,就算你不小心撞在樹上了!」說完將那戈什哈舉過頭頂,發力扔了出去,那戈什哈一頭撞在路旁一株大樹根上,腦漿迸裂而死。

  既然打聽清楚了情況,就沒必要再去冒險。胡宮山拍拍身上的灰土,在死了的戈什哈身上搜出了訥謨的書信正文。轉身回到自己馬前,卻見一個蓬首垢面的人正解柳樹上的馬韁繩。他大喝一聲:「好個賊!」縱身而上。一把揪住那人。一看,卻是熟人,山沽店的「伙汁」,御前五等侍衛郝老四:「啊?是你老弟!怎麼弄成這副模樣?」

  老四也認出了胡宮山:「胡老爺!您怎麼也在這裡?」

  胡宮山笑道:「怎麼,許你來便不許我來,你這是做什麼?」

  「唉!背透了,昨個輸了錢,喝了一夜的酒……」

  胡宮山格格笑道:「還有誰比我更鬼。我什麼全知道,你是去找魏東亭搬兵,沒有成功?」

  看著眼前這個胡宮山,老四掂算開了:「這個人平日裡雖也斷不了打交道,可是此刻他出現在這裡,是個什麼意思?郝老四正狐疑不定,瞪著眼不知該怎麼回答他這句透底兒的話。半晌才道:「你怎麼知道我去搬救兵呢?」胡宮山將他肩頭一拍,笑道:「說了實話,這才像個兄弟呢!好吧,既然如此,我便幫幫你。」郝老四一聽這話,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泣道:「胡兄如能救得我兩位兄長出來,我郝某將永世不忘!」胡宮山笑道:「算了吧!我知道你機靈得很,很會做戲,這裡不僅有你兩位兄長,還有皇上的老師伍次友,是不是?」

  郝老四起身笑道,「看來,在你這真人面前,是半點假話說不得的。只是你眼下有啥好辦法呢?」

  胡宮山道:「我已經探聽清楚,穆裡瑪被史龍彪抓住在島上,他們幾個暫不要緊。咱們一同去一趟鰲中堂那裡,拿這個穆裡瑪去換明珠和池心島的安全,再試一試這位鰲中堂的手足情份到底如何?」

  倆人說著正往前走,忽見遠處一彪騎兵,約百餘人,踏得黃塵滾滾,順著官道奔來。郝老四道:「定是鰲拜又派援兵來了!」胡宮山不語,只是呆呆望著。半晌,啞然失笑道:「來將不是別人,是令兄魏東亭!」郝老四仔細看時,大喜道:「果然不錯,只是方纔你說他在西華門被扣住了,如何脫得恁快!」胡宮山皺眉道:「圍店的有五百餘人,他帶這百十個人來,濟得了什事?」

  魏東亭怎麼會來了呢?他不是被扣起來了嗎?是的,他是因為急於救康熙,才闖了西華門被劉金標扣住的。他這麼快地便脫身出來,也還是仗了康熙的搭救。

  翠姑擋了車駕,把康熙皇帝從半道上堵了回來,在車上,又被蘇麻喇姑點破了女兒真面目,便說了自己是拿了胡宮山的字條,特意趕來攔駕的。蘇麻喇姑聽了,親切地說:「好姊姊!不管你是什麼樣人,今兒個擋車,對我就有救命之恩——也用不著瞞你了,這位就是當今天子御駕康熙萬歲爺。我是他的侍女,名叫婉娘……。車中不便行禮,我代主子謝你了!」

  蘇麻喇姑這一番情意懇切的言語,在翠姑聽來,雖然是意料中的事。但她從沒有想到皇帝身邊還有這樣一位深懂人情事理的侍女!再瞧一眼側著身子坐著的康熙,正向他點頭微笑。翠姑原有些膽怯,現在見到這位萬乘之君竟如此和靄,羞澀、膽怯之情去了幾分,大膽地說道:「奴才與人有恩仇難報,所以冒死攔擋聖駕。」

  「卿與何人有恩?」康熙饒有興致地問。

  「明珠大人。」

  康熙一聽這話,側過臉看蘇麻喇姑,正巧四目相對,遂又問道:「明珠是朕股肱近臣,他現在何處?朕正打探他的下落!」

  「他在鰲拜中堂府中!」翠姑冷冷說道。

  「噢!」康熙吃了一驚,忙定神笑道:「想起來了,是朕差他去來著。」聽康熙如此說,蘇麻喇姑和翠姑都覺意外,同時望了康熙一眼。翠姑便問道:「皇上難道差他去坐老虎凳嗎?」

  「什麼?」或因車馬晃動,或因心裡吃驚,康熙幾乎從座上彈了起來。蘇麻喇姑轉身問翠姑:「姐姐,你怎麼知道的?」

  遠遠望見西便門,蘇麻喇姑才想到,將車上這個女子帶入宮是不合適的,慢說敬事房無法記檔,太皇太后知道,更是一件不得了的事。前後思量一陣,終於開口問道:「姐姐住在何處,我們送你回去。」

  「不必了。」翠姑歎口氣道,「我就在此下車吧——停車!」她突然大聲喊道。張萬強不知車中有什麼事,一扳銅剎手「嘎」地一聲車停穩了。翠姑不待康熙主僕說話,霍地跳了出去,迅速將瓜皮帽蓋到頭上,又將額前留海、鬢邊秀髮掖入帽中,儼然像一個青年僕人的模樣,向康熙主僕一揖說道:「告辭了!」說完轉身便去。

  「慢!」康熙將身探出車來,說道:「你方才只說了恩人,還有一個仇人是誰?」

  「這個不說也罷。」翠姑正色道,「說了也沒用處。」

  康熙料定必是鰲拜,搖頭笑道:「你也太不將朕放在眼裡了,怎見得就說了也無用呢?」

  「好,奴才斗膽講了!」翠姑昂然回道,「是洪承疇!皇上捨得殺他謝我麼?」

  「有什麼捨不得?」康熙略一遲疑,又復大笑道,「可惜他已死了兩年,你還在拿他做對頭。」言出,翠姑似被人猛擊一棒,退後一步,顫聲問道:「這是真的?」

  康熙笑道:「此人事明不忠,死後恩榮甚微,也難怪你不知道。朕貴為天子,還能騙你不成?」

  翠姑面色立時變得煞白,立在地上晃了一下,勉強站住腳,仰天慘笑道:「哈哈……死了,死了!」她心中時樂時悲,如飄如落,天地也彷彿在旋轉。一雙眼睛直瞪瞪地瞧著康熙的車子遠去,嘴裡不斷地喃喃自語道:「你們……你們走吧!」便也拖著踉踉蹌蹌的腳步向前走去。

  撇下呆立在那裡的翠姑,康熙的轎車在寂寥的北京城外疾速而馳。蘇麻喇姑見康熙臉色愈來愈陰沉,以為他動了殺機,忙勸解道:「她是有功的人,雖言語有些冒犯,還是可以寬恕的。」

  「你哪裡知道她?你不知她的心!」康熙看了她一眼,沉思著道:「這真是天意呀,洪承疇如果沒死,朕倒真想除掉他呢!」

  這話若非蘇麻喇姑親耳聽見,簡直不能想像會出自皇帝之口。洪承疇從龍入關,雖然立了極大功勞,卻一向小心翼翼。他對不起前明,對清室卻無絲毫過失。太皇太后常說:「沒有洪承疇和吳三桂,就沒有大清!」太皇太后尚且如此推崇,作為孝子賢孫的康熙皇帝豈肯違背懿旨,為一孤苦女子報私仇,去殺一位功勳卓著的大臣?呆了一陣,蘇麻喇姑才開口問道:「這是主子的大事,奴才不敢插言。不過洪承疇對於咱們大清總是有功之臣,皇上怎會捨得殺他呢?」

  康熙冷笑一聲:「如果做臣子的都去學洪承疇,做皇帝還有什麼意思呢?」

  只此一句,嘎然止住,康熙不再說下去了,兩眼沉靜地望著前方的黃土路。黑灰色的西便門陰沉沉的,在西北風中迎風呼嘯給人一種壓抑的感覺。幾個軍士毫無生氣地守在門口,凍得身上抖抖嗦嗦。一陣風鑽進來,康熙打了個寒噤,吩咐張萬強:「今幾索性遲點回宮,再向北折!」

  張萬強答應一聲「扎!」熟練地將鞭一揚,馬車一個急轉彎,逕向北拐去。就在這時,忽然聽得車後頭蹄聲得得,一騎自西便門飛奔而出,追了過來。張萬強瞥見,吃了一驚,他不敢大意,忙立起身大喝一聲:「駕!」催馬狂奔。

  可是後面的單騎,早已超乘而來,截在前頭。一個人滾鞍下馬,攀住了車駕。康熙定神看時,卻是熊賜履。他一身朝會袍褂,大帽子上的紅纓被顛得十分零亂,連一個隨從也沒帶,氣喘吁吁,滿頭是汗。康熙急忙挑起轎簾沉著臉問道:「什麼事這般慌亂?不要忘了你是國家大臣!」

  「聖上教訓得是!」熊賜履走近車轅,用手抹了一把頭上的汗道,「聖上,魏東亭被扣在西華門了!」

  「什麼?」康熙勃然大怒,身子一躍就要站起,被上面車頂碰了一下頭,才意識到是在車上,「怎麼,這就要造反了嗎?還有什麼,奏來!」

  熊賜履手扶轅,將額頭在轅桿上磕了三下,算是給皇帝行了禮,急急忙忙他講了西華門前發生的這場變故。

  原來,訥謨命劉金標扣下魏東亭之後,自己趕往山沽店去了。劉金標這小子對魏東亭恨之入骨,真想親手宰了他,出出自己的怨氣。可是,他也不傻,知道這事不能蠻幹。按律,內侍不奉特詔私闖禁宮,應該送內務府治罪。可是劉金標一琢磨,送內務府不如交到巡防衙門更合適。巡防衙門的首領葛褚哈,他是鰲拜的人,和自己也是朋友。只要把魏東亭按「沖擾關防」的錯兒往葛褚哈那兒一送,下到獄裡,一夜就能黑了他!於是,他便命人架了魏東亭從西華門往巡防衙門走。不料剛把人帶出來,就迎頭碰上了內閣大學士熊賜履。這熊賜履呢,是得了胡宮山的信,特意冠帶袍月帶著親兵趕來的,見劉金標押著魏東亭正往前走,便大喝一聲:「站住!」

  劉金標謀得這個差使還不到一個月,很多部院大臣都還不認識。他見熊賜履帶著大隊親兵,珊瑚紅頂,仙鶴補服,一搖三擺威風十足,卻不知是個什麼來頭,心裡便有點怯,忙上前扎千兒請安道:「大人,這是咱們剛拿住的賊!」

  「呸!」剛剛說了一句,被魏東亭照臉一口唾沫罵道:「你才是賊!熊大人,不必與這雜種多話。您去和孫殿臣講,他能治這東西,趙秉正也成!」

  熊賜履一想也是,當即吩咐管家:「你在這裡守住,不可讓他們把魏大人帶走。我進去就出來。」說完便朝裡邊走。這時劉金標已瞧出個大概,心知這位大員必與班布爾善不是一路,口氣也就變了,伸手攔住道:「大人可曾奉詔?」

  「我不見駕?」熊賜履道,「我要去見內務府堂官趙秉正。」

  劉金標閃著獨眼,皮笑肉不笑地移動一下身子擋住去路,「大人,堂官不在,您就免了此行吧!」

  熊賜履大怒。喝道:「怎麼,你要造反嗎?」

  「呵!」劉金標冷笑道,「不讓你進就算造反?告訴你,我劉某是屬狗的,除了主子誰也不認得。你要硬闖,我自然連你也扣!」北京人最愛瞧熱鬧,周圍過路的聽這裡人聲喧嚷,不知西華門出了什麼事,過來一個紅頂子官員和藍翎子侍衛在那兒指手劃腳地論理,便漸漸圍來一大群人,呆呆地看熱鬧。

  熊賜履知道康熙要到白雲觀山沽店去,原就放心不下,便帶領家僕隨駕扈從。上朝的半路上遇到了胡宮山,聽到了魏東亭被扣的消息,便獨自回去換了朝服趕來相救。原以為不過是誤會,說一說便可了結,不想此刻竟連自己也被攪了進去,這才曉得事情並不簡單。他稍一沉吟,改變了主意,說道:「好,奉職謹慎,有你的!不過你稍待片時,我去找一個管得著這事的人來,再行發落?」說罷,也不等劉金標回答,返身至轎車前解下一匹馬,飛身騎上向西奔去。

  這裡劉金標「呸」了一聲,大聲喝道:「帶上姓魏的,咱們走!」幾個剛走幾步,便被熊賜履的管家帶著幾十號人站成一排,氣勢洶洶地封住了路口。

  那管家的叉著雙手在胸前:嘿嘿笑道,「老兄何必著急,多少也得給我家主子留點面子,家主已有吩咐,再等片刻又有何妨?」

  劉金標大聲嚷道:「你家主子算哪個槽頭的驢!我這是皇差!」一邊說一邊一起要往前闖。管家見他這樣,拉長了臉道:「剛才您說你是屬狗的,可是你還不知道,我屬老狗!你才當了幾天差?一個藍頂子芝麻官兒,永定河裡的王八也比你值錢些,就敢小瞧我家大人!」說著一橫胳膊擋住了去路。

  劉金標頓時大怒,一手抓住了管家左臂,另一時便向他猛撞過來。那管家本事雖不濟,卻滑溜得很,右掌虛晃一招,竟向他臉上掃來。這一掌若打在臉上,那才真是丟人現眼呢!劉金標急忙收臂一格,早踢他下盤,管家趁勢急向後退出幾步。雙方虎視耽耽對望著。這時看熱鬧的老百姓越來越多,裡三層,外三層圍了個密不透風,後邊的人還在往前湧,伸長了脖子要看個究竟。

  劉金標將手伸進口裡呼哨一聲,西華門禁兵們「嘩」地一聲散開,逼了上來。管家也高聲喊道:「識相的等著我家大人,不然爺也就無禮了!」便從懷中抽出一柄匕首護在胸前。就在這時忽聽人群外大喝一聲,「放肆,不得無理!」人們都是一愣,回頭看時,只見高軒駟馬一輛朱漆轎車穩穩地停在人群之外。是養心殿總管太監張萬強,一手懷抱金牌令箭、一手高執明黃節鉞,車旁邊畢恭畢敬侍立著文華殿學士熊賜履。

  劉金標雖當差不久,可是他知道張萬強手中東西的份量,那是皇帝提調封疆大吏、節制各路勤王軍隊時用的信物,心中一驚,忙俯伏跪下道:「奴才劉金標躬迎主子聖駕!一語出口,西華門禁兵一齊放下兵器跪了下來。兩邊站著瞧熱鬧的老百姓中,一個老者說:「萬歲爺到了,還不都跪下!」百姓們雖然久居京師,但是很少見到這樣場面,一是出於敬民,二是新鮮好奇,聽得一聲提醒,黑鴉鴉跪了一地,「萬歲爺!」「皇上萬歲!」毫無章法地亂叫一通。

  康熙在車中瞧了一眼蘇麻喇姑,意欲出去接見。蘇麻喇姑忙微微搖頭擺手兒。康熙低聲笑道:「孫阿姆講過『人心都是肉長的』哪裡有那麼多的刺客來謀害朕!」說著,一躬腰出了轎車,順手攙起一位老者道:「老人家,上歲數了,請起吧——你們站在這裡做甚麼?」

  老者沒想到這麼一個少年皇上,競如此謙遜敬老,親自來拉自己的手,慌得手足無措,結結巴巴地說:「萬歲爺……小民沒事來瞧熱鬧——這裡,這裡——」

  劉金標此時定住了神,接口道:「奴才稟主子萬歲爺,乾清宮侍衛魏東亭擅闖宮門,被奴才拿住……」

  康熙早已瞧見捆著的魏東亭欲待發作。忽又忍住了,笑道:「你叫甚麼名字,在這兒當差幾年了?」

  劉今標翻翻獨眼答道:「奴才劉金標,到這兒當差才一個多月。」

  「哦!」康熙笑道:「也難怪你不知道。這魏東亭是朕差他進宮幹事的,走的急了沒帶執照也是有的。姑念初次,又是朕的侍衛,免於處分罷。」又對張萬強道:「這人辦事認真,賜黃金十兩,待會兒你帶他去領。」張萬強忙道:「奴才遵旨!」這邊守門禁兵聽到聖旨,趕忙替魏東亭鬆綁,魏東亭顧不上說什麼,上前跪下去低聲道:「奴才謝恩。」老百姓們見康熙處置明快果斷,齊聲高呼「萬歲!」

  康熙上了轎車正要掀簾進去,又止住道:「小魏子,侍候朕回宮——熊賜履,你到內務府領些錢來,今日見朕的百姓人人賜銀二兩。」說話間,車已摧動,一陣馬蹄聲響,轎車已馳進了西華門。

  進了皇宮,康熙從車中探身出來:「小魏子,還不敢快帶兵去救伍先生!」

  魏東亭答應一聲,點了內宮衛士一百人,揚鞭飛馬,出了宮門,向山沽店馳去。出城不遠,就見兩人兩騎,迎面而來。走到面前一看,卻是胡宮山和郝老四。郝老四見魏東亭來到,滾鞍下馬,伏地大哭:

  「大哥,你來得好!咱們一起殺賊去!」

  魏東亭見郝老四和胡宮山在一起,不免詫異,下馬來攙起郝老四:「有話慢慢講,店裡頭的情景究竟怎樣?」

  聽了郝老四哭訴,魏東亭才又轉身對胡宮山長揖到地,說道:「小可們的事,有勞胡先生如此費心,感激萬分。」

  胡宮山連忙還禮:「魏大人,圍山沽店的兵丁有五百多人,你只帶這一百人來難保取勝。我看不如這樣……」胡宮山如此這般地說了一番,魏東亭想了一下說:「胡先生所說極是,就按你說的,咱們分頭行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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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入險地醫正會佞臣 顯絕招道士驚權奸

  眼見日已偏西,鰲拜真有點等急了。一席豐盛的酒菜早已放涼。桌旁坐著班布爾善,默默審視著手中玲戲剔透的玉杯;濟世背著手觀看牆上掛著的一幅字畫,葛褚哈則與泰必圖竊竊私語。

  鰲拜耐不住,開口問班布爾善:「這一會兒,連報信的怎麼也不來了,你有些什麼想法?」

  班布爾善也正在苦苦思索,聽得鰲拜發問,便沉吟道,「老三今日去白雲觀,是老趙送出來的信,西華門的劉金標也親眼見了,這是不會有錯的,不過……這半日不見信兒。劉金標又突然不知下落,肯定事情有變了。」他站起身來,「天色將晚,不比白天,我們應該派人去探聽一下。」聽到此話,濟世便扭轉臉來,葛褚哈和泰必圖也停止了說話,抬頭瞧著鰲拜。

  泰必圖見鰲拜目光直往自己身上掃,忙道:「中堂,穆兄此去白雲觀,是密調了西山銳健營和府上的親兵分頭去的。這些人都是身經百戰極其精悍的,不妨再等等看。」濟世也站起來說:「勝固然好,敗得漂亮也無妨,反正沒落把柄。最怕的是不勝不敗,弄成僵局,那就須作應變的安排了。」

  「著,就是這話!」班布爾善雙手一合道,「泰兄,你是兵部的堂官,你就用兵部的大印,照會順天府說那裡有盜賊,叫他們前去助剿!」

  「不可」不等泰必圖答言,濟世就說道,「倘或有人認出老三來,豈不要砸鍋!」

  班布爾善格格一笑:「只怕順天府尹親自去也認不出來。萬一事有不測,倒可一古腦兒推在他們頭上,咱們豈不是脫得乾淨?」泰必圖反駁道:「他們手中有兵部調兵文書,將來對證出來,只怕還要落在兄弟頭上。」鰲拜也是搖頭,覺得班布爾善一向精明,這個點子卻出餿了。

  班布爾善並不在意,「哼」了一聲,將手中玉杯輕輕地放在桌上道:「你道我是傻子!你叫他去剿『賊』,可並沒有說誰是賊,他剿了老三,算是代我受勞;如剿不了,將來對證出來,你說讓他『剿賊救駕』,他倒『剿駕助賊』——又可代我受過。這等進退裕如、萬無一失的良策你們看不中,豈不怪哉?」

  鰲拜聽到這裡,如同撥開眼前迷霧,一疊連聲道:「對,就是這麼著。泰必圖,你就辦去,成敗都有我頂著!」泰必圖深知此事重大,怔了一下方道:「也好。」忽然靈機一動,「此時已近未末申初,若去兵部簽押房尋著管事的用印,必然要延誤時間,不如由中堂寫一手令,由我騎著快馬直接到順天府提調人馬,豈不更好?」

  此中意思極為明白:你這會兒應允替我擔待,可口說無憑,你寫個字兒就能辦的事,何必要我再去兵部興師動眾?但話又說得的確在理,鰲拜略一思索,便很爽快地說道:「很好,咱們就這麼辦!」

  正在這時,門官走了進來,垂手回道:「稟中堂,太醫院胡宮山大人求見老爺!」

  鰲拜聽了就煩了:將手一罷:「他來幹什麼?不見!」

  那門官答聲「是」回身便走。沒出幾步,班布爾善忽然叫道:「你回來!」

  「據我所知?」班布爾善轉臉對鰲拜道,「此人乃是平西王吳三桂的人。既與老三無甚瓜葛,也與我們交往不深,但他是是非之人。是非之人於是非之時造訪是非之地,焉知沒有別的緣故?」見鰲拜點頭,便吩咐管家:「請他進來!」

  胡宮山長袍飄風,步履從容昂然登堂,微笑著給鰲拜請了個安,又對濟世他們團團作了一揖,泰然自若地站在廳中說道:「諸位大人都在這裡,這更好了。在下胡宮山,從白雲觀而來,有要事面稟中堂大人。」

  鰲拜這是第二次見胡宮山了,上次在索府匆匆見了一面,僅知他武功深湛,卻未交談。這次來了,倒要談談。他坐在宴桌旁打量了一下這位醜陋的「是非之人」,沒有立刻回話。但「白雲觀」三個字比一篇萬言書還能說明問題,它包含著在座眾人今日的全部憂慮、焦急、惶惑和不安。可是鰲拜不愧是輔政大臣,不管內心多麼複雜,表面上卻顯得十分鎮靜,淡淡一笑道:「久仰了——你從白雲觀來,找我有甚麼事?」

  胡宮山也在打量著鰲拜。只見他身著褚色湖綢袍子,沒繫帶,腳下穿一雙黑緞官靴,手裡念著一串墨玉朝珠,顯露出一副瀟灑自如的神態,但另一隻扶在椅背上的手卻緊緊攥著,暴露了心中的嚴重不安。胡宮山乾笑一聲沒有答話。鰲拜心裡明白,便說:「這幾位都是國家重臣,我的好朋友,你有話儘管講。」

  「那好。」胡宮山冷冷說道,聲音雖低,中氣極其充沛,廳中「嗡嗡」之聲不絕,「穆裡瑪大人已經被擒,性命只在旦夕之間!」只此一句,廳裡的濟世、葛褚哈、泰必圖如聞驚雷,一個個面色如土。班布爾善自稱自己每臨大事從不慌亂,涵養功夫很深。但聽了這話也不覺吃了一驚,身子微微一顫。

  鰲拜先是一楞,接著哈哈大笑:「穆裡瑪是御前帶刀侍衛,武藝高強,今日擁重兵奉命剿個毛賊,焉有失手之理,你小小一個太醫院供奉,六品的前程,就敢在老夫面前弄鬼!」

  胡宮山不等他說完,揚聲接口便道:「此非朝庭廟堂,又無堂參的禮儀,今日你我皆便服相見,促膝攀談。竟然在這個時候,說什麼一品六品的話兒,難道不怕天下有識之士譏笑麼?眼見你美味佳餚無心食用,金波玉液難以下嚥,心中懷著不安憂疑之情,卻說甚麼『武藝高強』,豈不笑煞人也。」

  「大膽!」葛褚哈見他這麼一個品秩低下的官員,競敢對鰲中堂如此不遜,發作道,「誰要你來報甚麼信,你回去聽參罷!」

  「你是誰?」胡宮山挑釁地問道:「今日在下要見的是鰲中堂,你這等見識淺薄之人不配與我答言!前明之弘光、大清之多爾兗、吳三桂,在下都曾見過幾面,只少見你這副骯髒的嘴臉!」他說的這三個人除吳三桂地位與鰲拜相當之外,其餘二人身世顯赫,在座的無人能比,而胡宮山卻淡淡說來,毫不介意,怎不叫他們動容失色!葛褚哈更是尷尬難堪之極。

  那胡宮山眼看再無人與他對答,便逕自來至桌前,操起一雙筷子,撈起冷盤「孔雀開屏」的「孔雀」腦袋直往嘴裡塞,並向椅子上一坐,大嚼起來,旁若無人地讚道:「好,有味遠客先!怎地鰲中堂也不讓我老胡?」

  鰲拜與班布爾善四目對視了會,起身離座斟了一大杯「玉壺春」,遞到胡宮山手口,笑道:「好,有國士之風!老夫倒失敬了!」胡宮山滿不在乎地接了酒一飲而盡,笑道:「鰲中堂沒有小家子氣!」說著信手將吃剩下的骨頭向地下一拋,鰲拜留心看時,競牢牢嵌進青磚地的四角縫間,擠得四塊磚稍稍離位。鰲拜不禁心下駭然:「霍!先生內外功雙修,實在可佩服得很。」班布爾善也湊過來道:「胡先生,昔日清風樓上我們曾同飲,也算是老相識了吧!我也敬你一杯。」胡宮山來者不拒,端起杯來也是一飲而盡。

  鰲拜看他酒過三杯,才開口問道:「胡先生,不是我信不過你,舍弟穆裡瑪並非等閒之輩,帶兵千人圍一小店,怎麼就能失手被擒?」

  「此一時彼一時也,剿『賊』反被賊剿的事自古有多少!」胡宮山拉起檯布,擦了嘴邊和手上的油垢,從懷中取出從戈什哈身上搜來的那封信遞了過去,回過頭來,又接著大吃特吃,嘴裡不住地哼道:「熊掌與魚兼而得之,余之福也。」說著便瞧瞧葛褚哈。葛褚哈瞧不得這等模樣的人,氣林林地別轉了臉。

  這邊鰲拜就著燭光看那封信,臉色越來越嚴竣。班布爾善也湊過來,仔細看時,的確是訥謨親筆所書。信上說有一位武功極為高強的老者已被亂箭射死,三叔穆裡瑪身陷敵手,卻不曾提到「老三」是否也被圍在其中。

  班布爾善目光閃爍,盯著胡宮山,「胡先生,池心島上都圍了些什麼人?」

  胡宮山一邊吃,一邊漫不經心地答道:「我常到山沽店去,那幾個我都熟。店主何老闆,還有幾個夥計,都是本份人。你們要剿的『賊』只怕是不在網中。」

  鰲拜道:「那他們為何不殺我兄弟穆裡瑪?」這的確是點睛之語。說這話時,鰲拜目中凶光四射,他認為,康熙若不在島上,眾人極有可能殺掉穆裡瑪奪路突圍。現在他既不逃,又不殺人,就是個大大的疑點,不問清這一點,便不能下決斷。

  胡宮山滿嘴油膩,「穆大人值錢唄!」抬頭看著鰲拜道,「想拿他換大人的掌上明珠。」

  又是一語驚人,周圍頓時是死一般寂靜。濟世陰沉著臉說道:「先生真是無所不知,敢問您是什麼人,又是誰派你來的?」

  「老三手下的小魏子請我來此幫這個忙!」胡宮山毫不躊躇,昂聲答道。

  「老三!」鰲拜急問:「哪個老三?」

  「中堂這就明知故問了。『老三』就是老大老二的弟弟,大門外頭還有個『老四』——他不願進來,在那等著呢——難道只許中堂和諸位大人整天老三老三的叫,老胡叫上一聲又有何妨?至於小魏子你們都熟,就不必多說了吧?」

  一聽這話,堂上眾人面面相覷,不知怎麼對答。葛褚哈忍不住一個箭步竄上來,揪住胡宮山的衣領厲聲問道:「你是幹什麼的,你從什麼地方知道這些?」

  胡宮山哪裡將他放在眼裡!順手在他左腿彎的穴道上捏了一把,葛褚哈噗通一聲雙膝跪了下去。胡宮山忙雙手摻扶道:「啊喲!大人為問這麼一句話行此大禮。可不敢當!不才胡宮山,太醫院一個六品供奉,哪能經受得起。」說著在他背上輕拍一掌解了穴道。濟世見葛褚哈雙眼流淚,吃驚之餘又覺好笑,忙裝作咳痰掩飾了過去。葛褚哈滿面羞慚,一跺腳轉身出去了。

  班布爾善知道再問也問不出什麼,遂笑道:「依先生之見,這事該怎樣了結?」

  「您是聰明人,豈不聞『來說是非者,即是是非人』?明珠交我,還你一個穆大人。」

  「明珠死了。」班布爾善臉色一變,冷冷說道。

  「那穆大人也活不了。」胡宮山站起身來打一個呵欠,說道:「好,郝老四還在外頭等著,我該走了。」

  「哪裡哪裡!」班布爾善連忙阻住,「和先生取笑嘛,拿一個明珠換回穆大人,豈有不肯之理?」

  「我素知鰲中堂、班大人絕世聰明,哪能做出『明珠死了』這等蠢事呢?」胡宮山又穩穩坐下,「咱們與其在這兒鬥心眼兒,繞圈子,讓穆大人在那兒受罪,不如爽快點議個辦法才是。」

  鰲拜想了半天,終於開口了:「把明珠交給你,我卻不能放心,這怎麼辦吶?」

  胡宮山呵呵大笑,屋中人無不聽得毛骨驚然:「久聞鰲中堂是治世之能臣,亂世之梟雄,果不其然!」他笑聲陡止,「即請中堂選一能將押送明珠,老胡在前,他們在後。如有變故,便一刀砍去,有何為難?」班布爾善和鰲拜交換了一下眼色,鰲拜一眨眼,算是答應了。

  正在這時,花廳中門「彭」地一響,忽然大開。葛褚哈帶著十幾個戈什哈,刀槍明亮,滿面凶氣地立在當中,雙手在胸前一拱道:「胡先生本領高強,請賜教幾招再去,沒有先生,照樣能換回穆大人來!」事出意外,滿廳人頓時呆住。

  胡宮山也是微微一怔,隨即笑道:「伍子胥曾經吹蕭乞於吳市,韓信也不免受人跨下之辱,你又何必為方才一跪而耿耿於懷呢?」說完站起身來雙手抄於背,邁著方步悠然自得地走來走去,腳下的青磚一塊一塊地紛紛斷裂。

  鰲拜知道,葛褚哈決非他的對手,就是大家一齊攻上,也未必能留得住他,不如賣個順水人情,斷喝一聲:「放肆!胡先生乃是我的客人,退下!」

  班布爾善覺得葛褚哈面子上大難堪,將眼一轉有了主意,忙笑著:「葛兄,何必計較一時的得失,就派你和這幾個帶著明珠去辦吧!」

  「著!」胡宮山朝鰲拜一笑,「班大人這話中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葛大人您可要三思啊!」鰲拜將手一揮道:「就這麼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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