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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結同心矢忠保君主 邀摯友大義除奸佞    

  魏東亭從索額圖府議完事出來,已是子夜時分,此時風停雨住,偶爾月亮從雲縫中灑下一片清光,照著闃無人聲的街巷,給人一種神秘莫測的感覺。

  三人密議結果,組織布庫少年、動手擒鰲拜的差使自然落到了他的身上。他想到自己就要為聖上效忠,頓覺得渾身是勁。可是想到鰲拜的勢力遍佈京華,心裡又是一沉:究竟該挑選些什麼樣的人?他心果正在從認識的熟人中一個個掂量著想想他們的人品才能,長處、短處,一下子列了好多人,有孫殿臣、張萬強、趙逢春、狼譚、明珠……不知不覺,竟放轡來到了西直門東北的葦子巷,他忽然想到此地離悅朋店不遠了,倒不如去會會何桂柱,連夜將他帶走。他如不肯,也只好滅口了事。

  他不敢多想,撥轉馬頭猛加一鞭向悅朋店急馳。剛穿過巷邊一大片葦子坑,迎面來了一隊巡夜的,打著燈籠遠遠喊道:「前面誰在騎馬?下來!」說話不及,那群人已打馬趕了過來。

  見魏東亭穿著三等侍衛服色,那群人倒也不敢怠慢。為首的走上前來紮了一個千說道:「標下給大人請安,敢問大人深夜何往?」

  魏東亭正待要答話,卻多了一個心眼兒,說道:「兄弟是內廷侍衛,剛從鰲中堂府上議事出來,隨便走走。」那巡夜的笑道:「對不住大人,兄弟公事在身,請大人明示執照,才好放行。」魏東亭聽來人口音似有幾分熟悉,越發警覺,不假思索地答道:「我到鰲中堂府辦差,你等竟敢如此無禮麼?」

  那人冷笑道:「此京城乃是天子的。就是鰲中堂親自來,也須要驗明執照才好放行!」

  魏東亭正待發作,藉著燈光一看,站在前頭不是別人竟是自己昔年在喀喇沁左旗結拜的兄弟穆子煦,忙翻身下馬,哈哈大笑道:「兄弟,你要拿我!莫非要請我吃狗肉呀?」

  穆子煦詫異地走上前來,閃眼詣是魏東亭,將馬鞭子一扔,翻身就拜:「原來競是大哥!你叫我們想得好苦。」魏東亭忙搶上一步挽起,問道:「強驢子和老四呢?」人叢中那兩個聽到問及自己,早已撲了過來,拉著手又笑又跳。

  原來在喀喇沁時,這穆子煦是當地有名的馬賊頭幾,因帶著幾個無賴偷吃了魏東亭的愛犬,魏東亭尋上門去,幾個豪客正大嚼狗肉,卻都不認識他,還請他同坐共享。魏東亭喜愛他們豪爽,便索性出錢沽了一大罈子酒,長夜共飲,後來便結拜為義兄弟。因魏東亭身份貴重,誰也不好意思居他的長,就共同推他做了「大哥」。

  這一別多年,魏東亭乍見了他們,心中如何不喜!樂了一陣子,便問道:「你們幾個怎麼也到京裡來了?」

  郝老四笑道。」大哥是知道的,咱兄弟沒家,哪有飯吃便上哪兒去。那年你到熱河不久,喀喇沁圈起地來,老百姓逃得個精光,咱哥們留著喝西北風,趕到熱河投奔你呢,又聽說你已來到京裡。我們一商量,又趕到京裡來了……」

  「難為你們這麼遠來。」魏東亭心裡很受感動,「怕有三千多里罷?」

  強驢子笑道:「咱們專做沒本錢的生意,怕什麼路遠!」魏東亭聽了不覺失聲大笑。

  穆子煦笑問:「大哥前頭不是在內務府當差。怎就這麼得意,又是皇上的侍衛,又是鰲中堂府裡的?」魏東亭嘻嘻笑道:「給皇上當差是真的,說鰲中堂是想抬個大門頭兒嚇你們一下呀!」

  「喏,差點誤會了!」強驢子道,「豈知你越說是從鰲拜那裡來,越要難為你一下呢!別瞧著兄弟們寒磣,一朝權在手,便要收拾人!」

  魏東亭心裡猛地一動:「正愁尋不來人呢!這倒是幾個好手,都是無家無業的亡命之徒,」遂笑道:「這裡滿共幾位兄弟?哥哥我請客!」

  穆子煦笑道:「總共十二——兄弟們,來見過魏大人!」

  那九個兵見是他們頭領的結義哥哥,又是如此人物,忙一齊過來請安:「要魏大人破費了!」魏東亭笑道:「那也未必就是我破費。悅朋店老闆是我朋友,咱們趁夜攪他去!」

  一行人方進胡同,遠遠瞧見七八個人打著燈籠,架著一個人。這些人見他們過來,猶豫了一下,便拐進小巷向東去了。魏東亭心裡有事,格外留神,急忙把穆子煦叫過來,低聲吩咐了一句。穆子煦轉臉大喝一聲:「前面什麼人,站住!」那夥人慌亂著走得更快了。

  穆子煦吩咐道:「三弟、四弟,你兩個騎馬從北面繞過去堵住那頭,我們從這邊兩頭擠,看他狗日的跑到哪裡去!」魏東亭說聲:「我也去堵。」便與強驢子郝老四打馬而去。

  那夥人聽得馬蹄聲急,趕忙拔腿飛奔。剛剛來到得巷口,魏東亭三騎也到,橫馬攔住去路。強驢子不由分說,朝前頭一個兜頭就是一馬鞭子,口裡罵道:「畜牲!聾啦!」魏東亭閃眼瞧時,不禁暗叫一聲:「糟糕!」那被麻繩綁得結結實實、口裡塞著抹布的正是何桂柱。

  為首的是個黑大個子,髮辮盤在脖於上,腰間懸著刀。其餘一色都是海青衫,走在前頭的人被一鞭打得血流滿面,黑大個子頓時大怒,正要發作,卻聽魏東亭在馬上冷冷問道:「你們是什麼人?綁了人哪裡去?」

  黑大個於見魏東亭一身侍衛服色,又瞧穆子煦等從後頭趕了上來,情知來硬的不成,急趨上前打了個千兒道:「在下劉金標,現在班布爾善門下當差——這人名叫錢子奇,是班府奴才,因偷了東西私奔,主子讓我們出來查訪,不防正撞上了……」

  魏東亭見他信口雌黃,便知也是個江湖老手,冷笑一聲道:「有執照嗎,」黑大個於忙道:「出來太急,沒帶。大人如不相信,請隨小的到班大人那裡一問便知;再不然,小的派人回去取來也成!」

  「沒有順天府執照,就是犯夜!」魏東亭大聲喝道:「弟兄們,拿下!」

  「扎——」穆子煦一聲答應,一擺手,十幾個人掣出刀來呼啦一聲圍了過去便要動手。劉金標一涼之下,倒變得強硬起來,雙手一拱說道:「標下斗膽,請教大人尊姓台甫。這人實在是我府家奴……」魏東亭斷喝一聲:「我們是奉諭行事,誰聽信你胡言亂語!明兒你自去巡防衙門分說!」

  劉金標「刷」地抽出腰刀,惡狠狠地道:「那就休怪小人無禮了——」卻不料,穆子煦已抄至身後。他做賊出身,腳步奇輕,劉金標竟毫無知覺,他只覺膀子電擊般一麻,已被穆子煦摘脫了臼,穆子煦一手反擰住他的手臂,另一手將匕首在他脖子前來回比試著:「還敢無禮麼?」郝老四、強驢子搶前一步,推開綁架何桂柱的人,一把將店老闆拉了過來,卻不知魏東亭要這人做什麼,也不鬆綁。

  劉金標被解除了武裝,嘴卻依舊很硬,梗著脖子叫道:「你有種就殺了老子!」

  強驢子氣火了,大聲道:「老子殺的人還少了,就再添你一個王八蛋也沒關係——」說著,上前一把揪住劉金前胸,笑道:」天兒熱,讓你祛祛火氣!」奪過穆子煦手中匕首就要往他胸膛上扎。

  「兄弟!」魏東亭奪得何桂柱,無心把事情弄大,忙止住道,「別弄髒了你的手!」

  劉金標見他不敢殺人,索性放潑:「你是哪個廟的神,比班大人還大?」

  強驢子怒極,將匕首朝腰裡一插,二指如錐,直插進劉金標右眼裡,活生生地把個眼珠子摳了出來。「不給你點顏色,不知道馬王爺三隻眼!」那劉金標像豬似地嚎叫了一聲,掙了一下,被穆子煦在後緊緊卡住,哪裡動得!跟來的人見這五官不正的矮個子生性如此殘忍,一個個嚇得閉目搖頭,噤若寒蟬。強驢子把眼珠子扔給郝老四說:「接著,下酒最好!」又問道:「劉金標,這隻眼也送兄弟罷,」劉金標痛得渾身直顫,一句話也說不上,只是閉著血肉模糊的眼睛一個勁地搖頭。

  魏東亭「哼」地一聲說道:「今兒給你點教訓,好教你知道,北京城還輪不到姓班的!」將頭一擺,押著何桂柱便揚長而去。

  魏東亭一行急走了半個時辰方才站往,下馬來給何桂柱鬆了綁,笑著給他掏出嘴裡的抹桌布道:「老闆,這一次擦乾淨了嘴,十年不用漱口……」

  何桂柱長長透了一口氣,跺腳埋怨道:「好魏爺,你悶死我了:怎麼不早點給我掏出來,」魏東亭道:「你一嗓子喊出我的名字,那不惹麻煩了,哈哈哈哈。」

  穆子煦吃涼地問:「大哥,你們認識?」

  「豈只是認識,老朋友了。各位兄弟,我來介紹。這位就是悅朋店老闆,姓何名桂柱,何老闆我們本想吃你的東道來著,不料今夜競吃我的了!走吧,都到我那去,咱們吃個痛快!」

  返回虎瘋魏東亭宅上,已是四更時分。史龍彪和明珠兩個因各懷心事,在床上翻來覆去正睡不著。老門子上了年紀熬不過困;坐在堂屋角的春凳上睡了。家裡僕人給魏東亭開了門進來,也不驚動人,一干人沒聲兒穿過客廳來到後院,明珠、史龍彪早已起身迎了出來。魏東亭便關照穆子煦說:「這幾位兄弟住東廂房。咱們這邊來,今夜睡不成了,大家吃酒閒談吧!」當下便引著他們進了西屋。

  明珠見魏東亭身著嶄新的三品武官服色,在燈下耀得眼亮,欽羨地道:「哥哥一夜便連升三級,小弟合當祝賀。」眾人這才瞧見魏東亭今夜裝束端地鮮亮——紅珊瑚頂大帽子,補褂下金線宮制江牙海水,石青袍子後面懸著摟金嵌玉的一柄長劍,渾身上下一嶄新,煞是英武。

  魏東亭給大家瞧得不好意思,雙手解下寶劍說道:「這是聖上親賜小弟的,不敢獨享,諸位也開開眼。」強驢子性急,上前便要拔出觀賞。魏東亭卻莊重地將劍舉過頭頂,然後放在桌上,退後一步,又躬身一揖。眾人見他如此恭謹,不禁肅然。

  明珠上前捧起寶劍端詳,便抽了出來,剛出鞘便覺寒氣逼人,晃一晃,照得滿屋亮閃閃的。明珠失驚道:「此乃太祖身佩之劍,如何有緣到哥哥手中,此乃非常之恩遇也!」魏東亭按捺著激動的心情,將文華殿康熙贈劍的情形詳細告訴了大家,說到最後己是淚光晶瀅:「聖上今以此劍賜我。正是要我建勳立功。聖上以國士待我,我即以國士報之。魏東亭縱碎屍萬段,也要報答此知遇之恩!」

  「一將功成萬骨枯!」史龍彪歎了口氣,弦外有音地道:「你們求功名的人,心思究竟和百姓不一樣。」

  大家正沉浸在一種虔誠、肅謹、感恩的心情中,聽得此言不禁愕然。

  魏東亭想,這倒是試探史龍彪的極好機會,遂笑道:「老伯,您瞧著我是見利忘義之輩麼?」

  史龍彪心情十分複雜,打火點煙抽了一口,半晌歎道:「倒不能這樣說,滿州人入關,老百姓日子一點也不見好,你這裡講大丈夫遭際不凡。可京西人市上頭插草標賣兒鬻女的有多少!真可歎哪!」

  「老伯說的是實情,」魏東亭心情沉重他說道,「但誰使他們拋井離鄉落到這般下場呢,皇上今年還不足十五歲!」

  史龍彪沒有出聲,魏東亭心知這話已經點到穴位,接著道:「從順治四年圈地,到康熙這幾年又圈又換,天下蒼生凍餓而死的不知有多少,老伯您不說我也知道。去年我隨皇上去木蘭圍獵,一路上收了幾十具餓殍屍體,皇上難過得掉淚,命人收葬。說:『這都是朕失政所致……,」他瞥了一眼史龍彪,接著道,「我們還看見一父一女,那孩子餓得面色青白,頭上插著草標,見我們走近,以為是買主,又驚又怕,渾身抖著撲到老人懷裡,嘶啞著聲兒哭『爹呀,別賣我,我會織草蓆、會燒飯,我討飯、當童養媳都……行……爹呀……你不心疼我啦……,一邊哭一邊抓打老人……皇上當即拿了二十兩銀子賞了他們,眼睛看都不敢看他們……這能說皇上不恤民,心地不仁麼?」聽到此處,史龍彪也不禁動容,旋又勉強問道:

  一邊下詔禁止圈地換地,一邊朝臣又在大圈大換,這算個什麼意思?」

  「對,是這樣的。」魏東亭道:「這便是今夜皇上召我的真旨,皇上說歸說,臣於仍照老樣做。天下哪能太平,」

  魏東亭瞧準了史龍彪外剛內柔的耕,一點也不客氣地痛下針貶:「老伯任俠仗義,縱橫江湖幾十載,號稱鐵羅漢,是頂尖兒的好漢子,恕小侄冒犯,不知老伯到底曾救過幾萬人?」

  這句話說得很重,眾人正擔心史龍彪受不了,魏東亭卻提高了嗓門:「這不是殺幾個貪官的事,也不是復辟明室的事。現皇上決意更新政治,夏蘇民生,而內有權臣,外有藩鎮竭力阻撓,皇位都坐不穩,性命也無保障——」說至此,魏東亭忽向史龍彪一揖拜倒,揚聲問道:「即以小侄如今的處境看,敢問老伯當何以處之,是助皇上?還是鰲拜?吳三桂?或是別人?」

  史龍彪早又愧又窘,忙雙手挽起魏東亭:「賢侄不必說了。我枉自活了五十年,並不明理!」紅著臉坐下歎道:「實不相瞞,我與鑒梅進京尋你,原為做一番復明的事業。如今人事俱非,鑒梅在鰲府做了丫頭,與我也常常見面……只是……」

  「哦!」明珠忽然失口叫道:「我明白了,老伯原是為南明永歷入京來的——」

  「禁聲!」魏東亭低聲喝止,「哪有這話,永歷早死了!」

  「明珠說的不假,你也不必掩飾。」史龍彪苦笑道,「說難聽點,算他一個坐探。今夜聽了你一番理論,我才明白,永歷比起康熙,連條蚯蚓也不如!」

  「咱們不說這些了。」魏東亭道,「老伯英風蓋世,如遇明主,一生事業還長呢!」

  穆子煦,郝老四、強驢子和史龍彪幾個聚在燈下賞劍,明珠心裡仍激動不已,端起不杯灑,頭一揚飲了下去,在廳內踱了幾步,口中微吟道:

  風雲會龍泉,有劍何燦然!

  斷得天河水,甘霖灑人間。

  魏東亭不禁笑道:「兄弟好大志氣!」

  明珠已有醉意,大笑道:「若論兄弟才資,雖不及兄,也算說得過去的了,只是空懷報國之心罷了。時乎,命乎!」他已有狂態,眼中流出淚來。史龍彪、穆子煦,郝老四受到這種情緒感染,黯然不語;強驢子只知道風高放火、月黑殺人,卻不理會這些,自顧飲酒大嚼。

  「何必作司馬牛之歎!」魏東亭上前輕按明珠肩頭笑道:「好兄弟,英雄造時勢,事在人為嘛!」眾人忽覺他語中有異,一齊轉臉瞧他,魏東亭目光閃閃,微笑不語。明珠怔怔地問:「什麼時勢?」

  「諸位,」魏東亭收起笑容,神色莊重他說道,「可願意跟著我魏東亭取功名麼?」

  穆子煦笑道:「奔京裡來為的就是投靠大哥,有什麼不肯呢?」

  「既如此,那麼!」魏東亭道,「皇上命我選少年有為之士,伴駕習武以備非常之變。今日在座諸位若肯同心辦好這差,還怕將來沒有立功名的機會?」

  穆子煦等三人頓時大喜道。」我們跟著大哥做就是了!」史龍彪也道:「只要用得上,我也能出一把力。」只明珠囁嚅道:「哥哥我手無縛雞之力,怎生應付得下來呢?」

  「你比我的差使更好!」魏東亭道,「陪皇上在伍先生眼前讀書。我來弄這武的。」明珠頓時喜形於色道:「將來兄有寸進,總不忘兄弟提攜之情!」

  「老闆,」見何桂柱坐在屋角不言語,魏東亭笑道,「你在想什麼?」

  何桂柱悶悶道:「夾尾巴狗,有什麼想頭?」

  魏東亭笑道:「你好大口氣,孔夫子也做過喪家之犬!我為老闆備資,你與史大伯在西便門外重新開張做生意如何。只是事事得聽史大伯和我的調度,自然也還你一個正果!」

  「白雲觀?」史龍彪訝然問道:「那裡叫李自成燒成破野庵子了,在那開店,除了廟會有什麼生意好做?」

  魏東亭笑道:「咱們只做大生意,小生意當個幌子就成!」

  一番鋪排,眾人個個眉開眼笑。何桂柱道:「席已殘了,我店後頭地下還埋著幾壇二十年老陳釀,可惜了的,不然大伙今夜都有口福的。」魏東亭笑道:「你以為只有你有好酒,請諸位嘗嘗我後院埋的老酒吧!」老門子已被大家吵醒,進來侍候。魏東亭吩咐道:「老爹,你帶老四他們挖兩壇出來,東西屋各一壇。今兒個我要和兄弟們喝個一醉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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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懼洩密疑心生暗鬼 用謀權明言議廢立

  劉金標被人架著回了班府,此時班布爾善剛送走泰必圖,見他血淋淋地回來,嚇得酒也醒了一半,忙問:「這是怎麼了?」

  聽幾個親兵七嘴八舌地訴說完巡防衙門無理劫人的事,他聽過以後倒犯了躊躇。巡防衙門正是他近日極力拉攏結納的,怎會如此不肯給面子?見劉金標一副慘相,又不好責備,便索性送了個順水人情:「今兒夜裡這事也難怪你們,金標受了傷,先到後頭養著,等尋著那小子,我給你們出氣。」

  他一夜也沒睡好,盡在枕上翻燒餅。平時最寵愛的四姨太趴著耳朵勸道:「鰲中堂的事兒,你操那麼多心,值嗎,」他心緒煩亂地說:「婦道人家,這種事兒少問!」

  沒想到這事這樣不順手。他原想拿到何桂柱,審明後再與鰲拜商議辦法。不料出師不利,下午截住那個臭進士,莫名其妙地被一個糟老頭子攪壞了,晚上去擒何桂柱,偏又被巡防衙門的人搶走,算晦氣到家了。

  抄蘇克薩哈家,意外弄出伍次友的策卷,循名按址找到了悅朋店。班布爾善不相信,一個舉子能有這麼大的膽,竟在順天府貢院中大書「論圈地亂國」!沒有硬後台,他敢!再說,蘇克薩哈攪了進來,越發說明事情不簡單。所以,幾天來並沒有動手拿伍次友,只派坐探扮作酒客將悅朋店監視起來觀察動靜。不久便發現魏東亭也是那裡的常客。他心中暗喜:看來大魚就要咬鉤了。誰知幾天之內,不但魏東亭不來了,連伍次友也沓若黃鶴,這就蹊蹺得很了。他有他自己的棋,自覺比鰲拜高明得多!事無鉅細,但與棋局有關,那就非弄明白不可。無奈之間才決定捉拿明珠、何桂柱,想撈起一根線來。再順籐摸瓜。可接連出了這兩件事,使他覺得似乎還有別人在同他下棋,而且一步步都是先下手,這未免使他暗自心驚。

  其實,聽了劉金標的遭遇,他心裡並不相信是巡防衙門劫了人。那年輕侍衛像是魏東亭,只猜不透這伙巡夜哨兵都是什麼人——是撲朔迷離呀——但既無把柄在手,又怎能奈何了這位皇上寵信的近侍?

  一夜輾轉,好不容易挨到天亮,班布爾善翻身起來便吩咐:「備轎,到巡防衙門!」

  行到中途,班布爾善反覆思忖,還是不去為好,事情傳開了,弄得人人皆知,立時就會謠言四起,於當前景況實在沒存好處,於是輕咳一聲吩咐道:「回轎去鰲府!」

  鰲拜因夜間多吃了酒,仍在沉睡。門吏知道班布爾善是常客,也不稟告鰲拜,直接引他至後院鰲拜的書房鶴壽堂中,安排他坐了喫茶,說道:「大人寬坐,容奴才稟告中堂大人!」

  班布爾善隨手賞他一張五兩銀票,道:「費心,其實我也沒有什麼大事,便多坐一時不妨。」那管家謝了賞,諾諾連聲退了下去。

  呆坐了一會兒,抽了兩口煙,班布爾善漫步踱出堂外。這鶴壽堂坐落在花廳之東,臨水背風,一道迴廊橋曲曲折折地架在池塘中,直通對岸水榭。其時正是伏天,雨霽天晴,炎陽如火,紅荷碧葉,柳枝低垂。站在樹下觀水,說不出的清靜軒朗。他正要構思佳句,忽然聽得柳蔭深處燕語呢喃,聽聲音像是兩個總角丫頭在說話。

  一個說:「你知道麼,昨個素秋大姐姐哭了一夜,今個早起眼眶子紅紅的,和她說話,有一搭沒一搭的,很沒有精神。」另一個說:「這有什麼稀罕的,老爺子總想欺負她,昨兒又喝醉了酒……我告訴你,昨兒說不定素秋姐姐是為別的事兒哭呢,老爺子這些日子可顧不上想這些心思,那幾個大人白大黑夜在這灌黃湯,聽人模模糊糊說,商量什麼『費力』的大事情呢!」

  另一個格格笑道:「管他費力省力的,關我們奴才什麼事。」聽到這裡,班布爾善腦子裡『嗡』地一陣響,「廢立」二字竟已入奴才之口,他不禁怔了:「糟!這裡大小人口三四百,傳出這些口舌那還了得!」正欲撥開樹叢進去問個究竟,兩個小丫頭卻聽到人來,一溜煙跑了。

  班布爾善正發呆,背後傳過一陣大笑:「哈哈哈哈,班夫子,流水落花春去也!如今炎陽似火,難為你還有思春之心!」班布爾善回頭一看,卻是鰲拜,後頭一個丫環為他撐著涼傘。班布爾善笑道:」中堂,您酒醒了,一把子年紀,思的什麼春喲!」

  鰲拜一邊笑道:「那也未必盡然,老當益壯,況你尚在壯年吶!」一邊伸手將班布爾善讓進了鶴壽堂。

  二人分賓主坐定,鰲拜皺眉道:「昨夜你們演了一場陳橋兵變,老夫至今心有餘悸。靜而思之,實在叫人後怕,一夜沒好睡,夭將破曉才打了個盹兒。」

  班布爾善正色道:「中堂!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天予弗取,反受其咎。這可都是拿人頭換來的至理名言!是進是退,您可要想清楚了。」鰲拜乾笑一聲道:「事至於此,可謂覆水難收,不過也有點太對不住先帝了,愛新覺羅氏對我還是不壞的。」

  班布爾善聽出鰲拜口氣中,似乎有懷疑他的意思,淡然一笑道:「我也是宗室!趁著中堂的話,也要討一點恩賞——事成之後,願中堂莫學歷代禪登之帝,要與愛新覺羅宗室相安到底。否則必致滿族內亂,弄到兩敗俱傷不堪收拾的地步——目下最緊要的還是設法剪除老三,謹守機密待時而動。」

  鰲拜狡黠地一笑道:「他還有什麼羽翼!蘇克薩哈一去,機斷之權在我,遏必隆不在話下。」

  「明的是沒有了,」班布爾善冷然說道,「暗的便很難講。」

  鰲拜忽將身子一探,問道:「誰?」

  班布爾善搖頭道:「眼下不知,但有幾件事令人生疑,愚以為有三個人不可不防,索額圖、熊賜履和魏東亭。」接著他便把前段自己私下佈置接連失利的情形詳細說給了鰲拜。

  鰲拜聽得很留神,對班布爾善的私下安置,他原來是有些多心的,此時不禁點頭稱善:「難為你這麼用心!看來三個人裡頭姓索的是主謀,熊賜履出個主意是有的,指望魏東亭護駕也算匪夷所思!不過你這一提,我倒覺得還有一點很蹊蹺,老三近來說話動輒孔孟,引經據典的,弄得一班漢人都私下誇他學問大長。上書房周老先生跟我說,除了熊賜履偶爾講一點,老三在宮中並不讀書。這倒怪了,他能無師自通?」

  班布爾善沒有立即回答,只半閉了眼陷入了深深的思索,過了一會兒才說:「哎,中堂,我們早就該料到是這麼回子事……」鰲拜嗅了一口鼻煙道:「請言其詳。」班布爾善正欲答話,卻見素秋捧著一盤切好的西瓜進來。

  鰲拜看了素秋一眼笑道:「瞧這模樣,昨夜又哭了。你放心,我已差人尋你親爹爹,總叫你父女團圓就是了。」素秋大大方方將盤子放在桌上回道:「謝老爺,這瓜遵照太太吩咐已用涼水冰過了。班老爺,請用吧。」說完,悄然退下。

  鑒梅一走,鰲拜便說:「方纔的話怎麼講?」班布爾善留神地看看四周,並無人在眼前,這才道:「愚以為十有八九,姓伍的並未出京。」

  「哎——你這就未免多疑了!」鰲拜笑道,「那伍次友能有幾個腦袋,還敢在此羈留?」

  班布爾善道:「不然。漢人中並不都似吳三桂那麼下作。」

  鰲拜沉思了一下,又問:「那麼,足下以為他現在何處呢?」

  這正是班布爾善方才深思的問題,他瞟了鰲拜一眼,一字一板地說:「必定藏在哪家大臣府中。如果把他與老三近日學問大長的事連在一起看,那就很有意思的了!」

  鰲拜搖頭:「太不可信,難道堂堂天子,肯屈尊要一個舉人來做老師?」

  班布爾善奸詐地一笑:「中堂所言雖然不假,但我聽說朝裡有學問的雖很多,不是中堂看不中便是老三信不過。假如我們設身處地地替老三想一想,與其讓您在他身邊安一顆釘子,還不如他不要師傅。」

  鰲拜將案一拍道:「我非要送他一個師傅,他不要也得要!只是他要弄這點小玄虛有什麼用場?」

  「豈但有用,」班布爾善道,「簡直是絕妙之極!眼下滿漢大臣就頗有不少人對老三刮目相看,以為帝心聰穎,不學而知!他要是一代聖君,中堂不就成了權奸了嗎,你說這得了不得了?」

  鰲拜為了掩飾自己的心煩意亂,取一塊瓜胡亂咬了一口問道:「依你看,現在怎麼辦?」班布爾善道:「現老三勢力未成,尚奈何不得中堂,中堂很可以明稱聖上,暗修甲兵,籠絡朝臣,待機而動。」鰲拜搖頭道:「你知道,這種事下手要快最怕慢,慢則有變吶!」

  班布爾善笑道:「敵我勢均或敵強我弱則宜速決。現在我強十倍,只需戒備一些,看準時機一舉而成,倒並不怕慢。中堂想,如若老三真地聘伍次友在某家大臣府上讀書,他自以為得計,其實是天大的失著!他微服微行,白龍魚服,殺了他不是乾淨利落,他死在冤家對頭家裡,又豈不是千載難逢的機遇!」

  鰲拜將只吃一口的瓜朝地下一摜道:「好,真有你的!」他興奮地站起來,「這事就拜託你查清楚。這是個一舉兩得的好事。」

  班布爾善連忙站起身來回答道:「不才既受恩於中堂閣下,敢不盡力麼?啊,哈哈哈哈……」

  鰲拜也縱聲大笑:「辦成了這件事,你就是我的開國元勳!你就等著受功封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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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釋冤獄鐵丐感皇恩 伴學子婉娘戀師情    

  按照太皇太后與康熙的密旨,魏東亭來到天牢釋放了查伊璜。在他的心目中,這姓查的應當是一位驚天動地的偉男子,待到見面,不禁大失所望。原來不過是個六十多歲乾瘦的老頭兒,兩撇花白鬍子分的很開,顯得滑稽可笑。再加上不修邊幅,潦倒骯髒。除因吳六一的照顧,在獄中飲食頗佳,氣色尚好之外,實在看不出有甚麼出奇之處。

  按照康熙的旨意,他悄悄領出人來,雇了轎直送九門提督府。門上的人只瞟了他一眼,便傲慢地說道:「提台正在簽押房召集諸將議事,二位尊駕改日再來罷。」便坐下不理了。

  久聞九門提督府裡的人架子大,今日一見果然如此!魏東亭雖然未穿公服,穿的是原來內務府的便衣,但平日在等閒衙門裡也是直出直入,從未受到過阻攔,沒想到九門提督府不認帳。他想了想,換了笑臉,從懷中取了一錠小銀遞上,說道:「勞煩門官通稟一聲,就說內務府魏東亭求見。」

  「我早看出你是內務府的了。」那人也不接銀子,只瞅著他們笑道:「你大概頭一回來吧?我們衙門不興這個!提台賞賜多,罰得也重,為你這點銀子吃一頓毛板子,不合算!」

  魏東亭還待要說,查伊璜在旁開了口,「甭傳了!我找姓吳的也沒甚麼事。魏大人,咱們走!」說著拔腳便走。

  「查先生!」魏東亭幾步趕上,賠笑道:「何必跟他一般見識,剛才咱們說得好好的,就先到舍下盤桓幾日再說吧!」

  不料這戈什哈一聽「查先生」三字,像被電擊一般跳了起來,連跨幾步趕過來打了一揖,問道:「您姓查?查伊璜老爺是您甚麼人?」

  查伊璜老頭兒倔著不答話。魏東亭忙接上去說:「這位便是查伊璜老先生,剛剛被特赦從天牢裡出來!」

  「啊?」話音一落,那戈什哈大驚失色,倒身下拜道,「小的不知,有眼不識泰山,老爺您得包涵著點!」起身又打了個千兒飛也似地進去了。魏東亭吃驚之餘又感詫異,只是愕然瞧著這位不起眼的老人。

  片刻之間,只聽咚咚咚三聲炮響,提督府中門嘩然洞開,幾十名親兵墨線般排成兩行疾趨而出。魏東亭素聞鐵丐其名,卻從未見過面,此時留心抬眼觀看,只見中間一人,五短身材,八字鬍須,已除了冠服,只穿大衣裳,繫著玄色腰帶急步迎了出來,後面跟著五六位參將、副將,一個個都是笑容滿面。魏東亭心中暗想,嗯,這就是名震京華的怪人「鐵丐」吳六一了。

  吳六一幾步搶上,翻身跪倒,夫聲痛哭道:「恩人!幾時得脫囹圄,怎地也不先告訴我一聲兒?」

  查伊璜忙雙手將他扶起,笑道:「不是你相救,我怎麼出來。啊,是這位兄弟接我出來的。」

  吳六一轉身對魏東亭又是一個揖,說道:「敢問貴姓、台甫?」慌得魏東亭忙還禮不迭,笑道:「不敢,免貴姓魏,草名東亭,賤字虎臣便是!」

  「久仰久仰!」吳六一笑道:「天子近臣!」說著便將二人往裡讓。兩邊兵丁將佐一個個按序排班垂手而立,站得筆直。魏東亭心中暗讚:「久聞吳鐵丐治軍嚴厲,真不含糊。乾清宮前,也不過如此整肅。」

  方到二堂,便聽裡邊一個人呵呵笑著迎了出來,說道:「提台大人今日喜從天來,我竟不在身邊!」說著瀟灑地向查、魏各作一個長揖。魏東亭一邊還禮,一邊想道,「眾軍士整肅如此,這人是誰,卻如此放肆?」

  方欲啟問,便聽吳六一笑著介紹說:「這是府中幕賓何志銘何先生。」

  何志銘笑道:「提台天天放不下的心事就是查先生,今日我們可要叨光快活一番了!」回頭又吩咐一旁戈什哈:「快快擺酒來!」嚴然是半個主人,魏東亭瞧著越發驚異,不得要領。

  他哪裡知道,這吳六一素日治軍極嚴,下屬稍有觸犯軍令,不論有面子沒面子,就拖下去打得發昏。只因罰重賞也高,動輒千兩銀子,所以人們怕他、尊他、離不開他。但吳六一對文人墨客卻極其寬厚,禮敬如賓。養著十幾位翰墨高手為他草章謀劃。這何志銘是他第一得用的人,待遇要超過那些記名副將。當下筵宴擺齊,吳六一強按著查伊璜坐了上首,何志銘、魏東亭一左一右相陪,他自己在下首就位,親自把盞勸酒。下邊幾桌是副將、參將、游擊、千總依序而坐,直排到二堂前邊天井裡。

  吳六一安席已畢,自斟了滿滿一大碗酒,興奮得滿面紅光,朗聲說道:「諸位!跟我從循州來的都認得,這位便是查先生,請先乾了這一杯,恭賀先生蒙赦歸來!」

  眾將佐都起身舉杯道:「提台請,查先生請!」吳六一素來討厭馬屁精,所以喝酒時也沒有一人敢出來說兩句奉迎場面的話。

  酒過三巡,魏東亭笑道:「鐵丐將軍!久慕將軍蓋世英豪,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就說這酒量便少有對手!」

  鐵丐笑道:「這算甚麼!當年在海寧與查先生初遇,雪大如掌,酒興似狂,連飲三十餘匝猶未盡量。」

  查伊璜笑問:「今日還能如此豪飲否?」鐵丐道:「卻也難比當年了。」說畢二人相視而笑,情感十分親密。魏東亭暗自歎道:「這才叫朋友呢!」

  「虎臣,」鐵丐見魏東亭若有所思,手按酒碗問道,「不才曾七次上折,僅救下查先生一命,此次恩赦,想必是虎臣所保?」

  「哪裡,這乃出自聖裁。」魏東亭毫不遲疑地答道。何志銘聽後全身為之一霎,便放下了著,魏東亭見查伊璜和鐵丐均感詫異。忙又道;「也是太皇太后的慈命,聖上深知將軍忠義,查先生事出無心,不欲以查先生之事,致使將軍失望,待稟知太皇太后,方下特旨赦免的。」這幾句說得聲音很重,滿座軍將都是一驚。

  鐵丐頓時面現肅然之色,查伊璜卻似滿不在乎地獨自把盞而飲。魏東亭繼續說道,「大皇太后慈訓,說莊氏一案辦得苛了一點,但彼時入關未久,人心未定,也還是情理中事。如今天下大定,應憐惜人才。」

  查伊璜聽至此,由不得長歎。一聲道:「借乎知之己遲,人老珠黃,還有甚用處!」

  鐵丐見查伊璜傷神,忙勸慰道:「聖明在上,明兒鐵丐奏明瞭,請復先生功名,再圖進取,也是可行之道。」

  「不不不!」不等他說完,查伊璜忙止住道:「小住數日,我還是回海寧去。暮年思鄉,我是斷斷不做宮的了,鐵丐你素知我意,不必客氣。」

  「也好!」鐵丐笑道,「恭敬不如從命。咱們今日且痛飲一醉再說!」說著便舉杯讓酒,「請,請!李麻子,黃老五,你們怎麼啦?」

  這一夜直喝到二更時分方才盡興而散。魏東亭自此便結交了鐵丐和何志銘,聲氣相通。偶爾,鐵丐還破例便衣到他虎坊橋寓處走走,幾個月後,居然稱兄道弟了。

  上次和班布爾善密晤之後,鰲拜十分謹慎地收斂了自己的專橫。雖說仍是居家發號施令,但到了乾清宮,大面上跪拜儀節都一絲不苟,對康熙也和悅了一些,像是換了一個人。康熙便也覺得自在多了。魏東亭抽空把自己精心挑選的名單呈上,一共有二十多人,請康熙過目,補入硫慶宮當差。康熙心不在焉地看看,「撲哧」一聲笑道:「強驢子,真起得好名字!」魏東亭笑道:「這是奴才在關東時結義的兄弟,本姓姜,叫立子,因脾氣倔強,生性粗頑,大家就給他起個渾名叫強驢子,他便索性認了,從此,外號叫開了,他的真名實姓反而沒人叫了。」

  「好。」康熙笑道,「從明天起,叫他們三人進來侍候,餘下的人每隔十幾日增添幾個。」魏東亭趁便道,「已經兩天沒去上學了,伍先生著實惦念著聖上呢,今兒不如去去的好。」康熙點頭淡淡一笑道,「也好。」

  午牌剛過,康熙換了一件青羅截衫,也不戴帽子,乘了一輛小馬車。帶了蘇麻喇姑徑直往索府後花園。魏東亭帶兩三個人遠遠跟著,一路上確也沒見甚麼異樣。

  聽得他們進了園,伍次友挑簾而出,笑道:「世兄,三日沒來了吧,我倒著實想念呢!」康熙笑道:「學生何嘗不想來,只是天氣炎熱,太祖母怕熱著了,說是功課寧可少些,不讓身子虧著了。」伍次友便笑著讓他們主僕進了書房。

  康熙一落座便道,「這幾天雖沒來上課,倒讀了幾部雜書。即以春秋而論,著實使人莫名其妙,為何周室亂七八糟地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呢?正要請教先生。」

  伍次友爽朗地笑道:「噢,世兄不學時文,卻倒盡追求帝王之道,難道不進仕途,就能出將入相麼?」說得康熙開心大笑。蘇麻喇姑用手帕子掩著嘴,也是笑不可遏。

  康熙拿起桌一的宋甕茶鍾兒端詳著問道:「我有將相之志,難道先生就沒有麼?」

  「我怕不成。」伍次友揮著扇子笑道,「學是一回事,行又是一回事。如若退回二十五年,天下大亂之時,風雲際會之日,或可為天子倚馬草詔。如今天下澄清,讀書人能盼到翰林也就不再往下想了。」

  康熙忙道:「以先生的道德文章,這點想頭並非過奢。」

  「方纔世兄問及春秋致亂之由?」稍頓,伍次友轉入論題,「歷來人們見仁見智各持一端。據我看來政令不出天子,諸將不尊周室,乃是禍亂之本!」

  這句話正敲到點子上。康熙剛平靜一點的心情,驟然又起波瀾,他勉強笑道:「現在政令也是不出天子,不是很好嗎?」

  伍次友冷笑道:「現在徒具太平之形,實隱憂患之氣。國疑主少,危機四伏,內有權奸把持朝政,外存藩鎮擁兵自重,哪裡談得上甚麼『很好』?」

  聽此一番話,康熙臉上陡然變色。蘇麻喇姑急忙掩飾道:「聽說鰲拜中堂如今恭謹多了。」伍次友轉臉看著蘇麻喇姑道:「恭謹不恭謹,不在於辭色。魏征犯顏批龍鱗,太宗反不以為奸,因知其並無私意;盧妃恭謹謙遜,世稱奸臣;這怎麼看呢?今觀鰲拜之忠奸,只能看他交不交權。皇上親政已有二年,他為甚麼還要包攬朝政,議軍國大事於私門?這是忠臣應該做的麼?」

  康熙越聽越驚,有些坐不住,定定神笑道:「我不出將入相,你也不過想個翰林,咱們不管他甚麼忠臣奸臣的!」便起身拉了魏東亭道:「熱得很,婉娘且陪先生,小魏子,你我出去走走再來。」說罷二人便一同出來。

  屋裡只剩下蘇麻喇姑和伍次友,一座一站,好久誰也沒有說話。蘇麻喇姑倒了一杯涼茶,雙手捧給伍次友。伍次友小心翼翼接過道:「多謝。」又停一會兒,蘇麻喇姑方道:「秋闈在即,伍先生還要去應試麼?」伍次友出了一陣子神,方喃喃答道:「唉,寒窗十載,所為何事,去還是要去的。」

  蘇麻喇姑便在對面坐了,搖著紗扇笑道:「先生可肯聽婉娘一言相勸?」

  伍次友見龍兒和小魏一去不回,單留下婉娘,心中早有些不安;見她竟大大方方坐到對面,更覺局束,臉上便滲出汗來,聽婉娘如此說,眼望著窗外,將杯放在桌上道:「請講。」

  蘇麻喇姑見他一副道學先生模樣,倒覺好笑,起身擰了一把涼毛巾遞上道:「我勸先生這次秋闈不考也罷。」

  伍次友原想婉娘定要勸他刻意功名,促他去考,萬萬沒有料到她競如此相勸,不禁轉過臉打量著蘇麻喇姑,笑問:「為甚麼呢?」

  儘管蘇麻喇姑是一位見多識廣、聰明機變的滿族姑娘,但像這樣與一個青年男子獨坐促膝而談,也是頭一回。蘇麻喇姑見他正眼盯著自己,不禁面紅耳熱,鼓起勇氣答道:「如今鰲拜專權,先生之志難伸,先生之道難行,不考則已,怕的是一入考場,有身陷囹圄之災。」

  這話情真意切,伍次友不禁動容,旋又笑道:「噢,上一科考後並無後患嘛!」蘇麻喇姑接口便道:「上次有蘇中堂在,這一次卻沒有,這就是不同!索性告訴先生吧,鰲拜這會兒正到處捉拿您呢!」伍次友驚訝道:「是麼?這些你怎麼知道?」

  蘇麻喇姑一怔,來不及思索便隨口答道:「我也不過聽索額圖大人和夫人閒談罷咧。」

  蘇麻喇姑這句話毛病太大了,伍次友不禁也是一怔,心想:「她怎麼不說『我們老爺太太』竟扳平身份直呼索額圖的名諱,幸而伍次友一向對此並不看得很重,這想法就一閃而過不再深思,當下笑道:「依你便永不應考了?」蘇麻喇姑也笑道:「先生吟的詩中有兩句最耐人尋味:『借得西江明月光,常照孤帆橫中流!』只要有我們主子在,早晚有您一個出身就是。」

  「你是說——」伍次友愈聽愈不明白。

  「眼下也無需多說,」蘇麻喇姑掩口笑道,「先生孤高耿介,當然不肯曲中去求功名。我們很清楚,怎麼會強人所難?」伍次友沉吟著將這話一字一字回味許久,自覺爽然,遂笑道:「依你!等老賊過世再考也罷。」

  二人正說得熱鬧,忽聽窗外有人笑道:「婉娘姑娘好才情、片言說醒癡迷人!」蘇麻喇姑紅著臉啐道:「是小魏子這促狹鬼!大熱天兒,你帶著龍兒到哪裡去了?看我告訴老太太,仔細著了!」說話間康熙和魏東亭已笑著進來。康熙笑道:「婉娘別急嘛,這和先生不要急是一樣的道理。是我讓小魏子在這裡偷聽的。」蘇麻喇姑這才低頭不語。

  伍次友心裡一動,這少年身上似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氣質,爽朗質樸中帶有雍容華貴,使人親而難犯,當下坐定了,康熙笑道:「方纔出去走了幾步,才知新秋將至,園中柳葉已開始落了,隔幾日我邀先生一同出遊可好?」

  伍次友雙手一供,調侃地說道:「敬從世兄之命!」

  康熙抬頭看看天色,已將未未,便對蘇麻喇姑一笑:「婉娘,咱們也不能老戀著這兒,也好走了,省得老太太惦記著又打發人來催。」魏東亭不住地笑,蘇麻喇姑不好意思地笑道:「誰戀著了?主子不說走,奴才敢動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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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勇鰲拜顯能戲近侍 莽少年請纓入宮闈     

  康熙回到禁城,張萬強正在神武門焦的不安地等著。見他回來,急步上前,也不及請安便頓足道:「好我的主子爺!還在這兒攸哉游哉,急煞奴才了!」

  康熙見他滿頭大汗,臉都黃了,忙問:「是怎麼了?」

  張萬強左右瞧瞧,見沒外人,趕緊湊上去說:「鰲中堂方才遞了牌子。坐在文華殿,說有要緊事,定要請見呢!沒法子,奴才只好說,主子正歇中覺,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吩咐,天大的事也得等主子起來再說!喏,再遲一會子,不就露陷兒了?」

  康熙心裡咯登一下,暗想:「從沒有午間請見的,莫非他嗅出甚麼味兒了?」停了停才說道:「就說朕剛起床,在御花園舒散筋骨,叫他到御園裡來。」說著便吩咐魏東亭,「你也隨朕進來,一塊兒練功夫。」

  在御花園接見鰲拜是康熙的臨時決定。與其自己失急慌忙趕到上書房召見他,不如讓鰲拜多跑幾步,這算是「反客為主」。當鰲拜帶著穆裡瑪、訥謨趕來時,他已舉了幾趟石鎖,正在練習射箭。

  鰲拜走進園子,且不覲見,微笑著站在上旁觀看,哪知康熙練著練著,倏地轉身,一支響箭呼嘯著直朝鰲拜面門射來。穆裡瑪大驚失色,猛地搶前一步欲要阻攔,哪裡還來得及!但鰲拜卻像沒事人一般立著不動,等箭飛至眼前,伸手一綽,早抓在手中,卻是一枝箭頭包著沙囊的鳴鏑……康熙棄弓在地,二人相視哈哈大笑。魏東亭、穆裡瑪、訥謨三人虛驚之下也陪著乾笑。

  康熙拍拍身上灰土迎上前來,鰲拜笑道:「主子好箭法,險些嚇煞老臣!」康熙也笑道:「真不愧大將出身,好手法!朕不過玩玩兒已。請這邊坐罷。」說著便讓鰲拜一同坐在御亭前樹蔭下的石鼓上,抬頭問道:「什麼事啊,這麼急?」

  鰲拜從袖子裡取出一張折子,拱手送上道:「平西王吳桂請調蕪湖二百萬石糧以資軍需,請主上諭旨。」

  「朕要學明神宗,舒舒服服地做個太平天子,不用瞧了。」康熙笑著搖頭,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比這大的事你都辦好了,何用朕來操這個心。」

  鰲拜道:「不是這樣說,需要欽差一幹練大臣至蕪湖方可,這數目太大了。

  康熙慢慢問道:「你瞧著誰去好呢?」鰲拜不假思索地答道:「臣以為索額圖為宜。」

  康熙表面上嘻笑著竭力保持平靜,心裡卻恨不得一腳踢死眼前這個滿面橫肉的傢伙。剔著牙遲疑道:「前幾日奉天將軍六百里加急,奏說羅剎國在外興安嶺大肆侵擾,其勢不可輕覷。朕想委索額圖辦這個差。等一段瞧瞧,如羅剎不退他就得成行了。他對那一帶形勢還熟……」

  鰲拜心想,「索額圖要是真到了外興安嶺,說不定會凍死戰死,打了敗仗更回不來,倒比去蕪湖好。」來不及細想又問道:「聖上看蕪湖這差使誰去的好?」

  「你看班布爾善這人怎樣?」康熙帶著挑釁的眼光盯著鰲拜問道。鰲拜連連搖頭道:「不成。奴才那裡忙得很,戶部上的事只有他還通曉,他一走便不可開交。」

  康熙心裡暗笑,想想道:+那只好偏勞一下遏必隆了。他身子不好,已有半年多沒上朝了。你去告訴他,好在有半年時間就可以辦好差使,還可就近到蘇杭養一養病,算是一舉兩得。」

  鰲拜道:「聖上既然如此說,今日下午奴才便明發了。」

  大事議過,鰲拜便起身告辭。康熙笑道:「久聞卿武功不凡,今天正得便兒,就請演示一番,給朕看看如何?」鰲拜笑道:「奴才那一點微未本事,怎好在此露醜?」康熙擺手說道:「何必過謙,請吧!」

  鰲拜說聲「放肆」,順毛摘掉帶有珊瑚頂的大纓帽,連朝珠一併遞給穆裡瑪,又脫去仙鶴補服和九蟒五爪的袍子,只穿一件實地紗府綢衣,也不盤辮子,就地變了一個「把火燒天」的架勢、提了氣雙腳猛地一蹬,「吭」的一聲抱起一快三百多斤的湖石單手舉起,在地下轉了兩圈,手中的石頭像定在半空中一般。

  康熙看得眼花繚亂。鰲拜忽地將石頭扔起,離頭頂五尺有餘,將身子一偏,手掌平放在地下。那石頭疾速落下又「吭」的一聲砸在他手背上,直入土中二寸有餘!康熙和眾人一聲驚呼。鰲拜將手猛地一扯,閃電般向石頭猛劈一掌,借大假山石頓時裂為二塊。

  魏東亭瞧得真切,暗自駭然。他早就聽人說鰲拜武功卓絕,今日一見,果然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穆裡瑪、訥謨站在旁邊,雖不便喝彩,卻是一臉得意之色。看康熙時,彷彿毫不在意,拿著把檀香木扇,興致勃勃地觀看。鰲拜練得性起,隨手從地下抓起兩塊拳頭大的鵝卵石,「嘿」地用勁一握,石頭競應聲而碎。這才笑著拍拍手上的灰土慢慢穿衣,笑道:「聖上見笑了。」

  康熙將扇子一合塞進袖子,笑道:「國家有像卿這等勇武的大將,朕可以高枕無憂了。」又轉身對魏東亭道:「你去找幾個少年,一律都是十六七歲的,陪朕練一練功夫。」

  魏東亭忙應道:「扎——」偷眼瞧瞧鰲拜,見他並不介意。又道,「奴才明個兒就給聖上找來。」鰲拜笑道:「奴才七歲時,就投拜名師習武了,萬歲這會子才趕著練,怕是遲了點。「

  康熙笑道:「打仗自然還得你去。朕不過舒散筋骨而已,哪裡來得真的!」

  遏必隆接了欽差去蕪湖的明發詔諭,真是喜出望外。忙亂了一夜,打點行李,點撥僕婦,僱傭船夫,聘請師爺……他恨不得早一點離開北京城,躲開這是非地。

  半年來,他在「病中」冷眼觀看,覺得皇上和鰲拜這雙方都不好惹。像是兩股旋風,擴展自己的力量。假若你偶爾接近任何一個漩渦,便覺勁風撲面,有一股巨大的引力拉著你向中心走去。他明白,以自己的身份,無論捲到哪一邊都將是十分危險的。這兩股旋風碰到一起,那將是什麼結果呢,會不會似龍捲風那樣拔樹起屋,把朝政弄得不堪收拾呢?

  他不敢多想,又忍不住要想。他「病」臥之後,鰲拜和班布爾善來探望過兩次;康熙也派熊賜履和魏東亭來兩次「視疾」。每次人來,都要給他帶來新的不安。有時他又覺得自己像是孤身一人駕一葉扁舟飄在茫茫天水之間,終歸有一天會墮進無底的深源之中。朝中每一件事發生,他都要掰開來、合起來,揉碎了、再捏起來掂量。再「病」下去,恐怕真地要病倒了。正在這時,接到了辦糧務的差使,他可以堂堂正正地出京了,他怎麼能不歡喜呢?

  忙了一夜,第二天他急急忙忙地到乾清宮辭駕請訓。康熙傳出話來,要在養心殿見他。

  看著跪在面前這個形容憔悴的人,見他花白了鬚髮,瘦骨伶丁,彷彿又老了許多,康熙心裡不由得泛起一種憐憫同情之感:是啊,若是硬要這遏必隆與鰲拜公然兩軍相對,恐怕他也會落得個蘇克薩哈的下場。目前他肯執中,還是有良心的。怔了半晌,突然發現遏必隆還跪著不動,輕歎了一聲說道:「起來坐著吧!」

  遏必隆叩了個頭。待坐在下頭木凳子上抬眼看時,魏東亭好似一尊護法神挨在康熙身後。毓慶宮調來的狼譚等幾個新進侍衛也都一個個挺胸凸肚目不斜視,十分威武。康熙搖著一把泥金摺扇神態自若地坐在上頭,顯得十分瀟灑。這時,就聽康熙問道:「朕曾打發人去探視你幾次,身子可好些了?」遏必隆臉一紅,忙躬身回奏:「奴才犬馬之疾,多勞聖躬掛念!托主子洪福,近日已大好了。」

  康熙道:「去蕪湖辦糧的事,你覺得如何?」

  遏必隆忙答:「此事關係重大,奴才此去一定辦理妥當。」』

  「不!」康熙臉色一變,突然說道:「你一石糧食也不能給吳三桂!」

  遏必隆被這詔諭震得身上一顫,方欲啟問,便聽康熙接著道:「他吳三桂缺甚麼糧,他自己鑄錢,自己煮鹽,自己造兵器,雲貴川黔四省糧秣餵不飽他十幾萬人?」見遏必隆聽得發呆,康熙加重了語氣,「缺糧的是北京!京、直、山東駐防八旗綠營五十餘萬,北京連年天災人禍,饑民遍地,難道反而不缺糧!」

  他將「人禍」二字說得山響。遏必隆心中噗噗亂跳:像康熙這個歲數,北京人稱為「半樁娃子」,任事不懂。聽得人說,康熙整天只知打獵、玩布庫遊戲,並不大理會朝政,誰料他竟如此熟悉情況,如此明斷果決!偷眼看時,康熙也正目光炯炯地盯著自己,忙答道:「聖上所言極是!」

  「這叫飽漢不知餓漢饑!」康熙道:「你這一趟去蕪湖。一年之內務要辦六百萬石糧,由運河秘密調到北方聽朕調度。如果運河塞滯,還要就地籌銀募工疏通。」

  遏必隆起身伏地啟奏:「倘京中輔政及有司催問,平西王派人索糧,當如何辦理,請聖上明示。」

  「這要你自己想法子。」康熙笑道,「古人云,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嘛!」

  遏必隆默然不答。

  康熙心知其意,冷笑道:「有朕為你作主,不必憂慮。也罷,朕索性再幫你一把。可是朕也要告訴你,要是辦砸了,朕誅你易如反掌!」說著拿起硃筆,寫了一道御旨「遏必隆籌糧事宜,系奉朕特旨欽差,內外臣工不得干預,欽此!」寫完甩給遏必隆,「這儘夠你應付了。你是聰明人,好自為之!」

  見康熙不再說話,遏必隆思索再三,終於說道:「聖上所諭,奴才銘記在心。目下政局雖然清平,但也有隱憂,南方也不平靜,望聖上留意。」

  「這還像個話。」康熙點頭笑道,「你明白就好。跪安吧!」

  遏必隆一去,康熙便啟駕至乾清宮,早見孫殿臣、明珠、趙逢春、穆子煦、強驢子、郝老四等人在月華門口候駕。遠遠見聖駕過來,大夥兒一溜兒跪下。只孫殿臣滿面春風地迎上來請安道:「主子爺,我們幾個給您解悶來了。」

  康熙看了看這幾個人回頭問道:「就這幾個?」

  魏東亭忙賠笑道:「奉主子爺旨,過幾日才能再添呢。主子到忘了?」

  康熙這才想起,揮手叫他們起來,逐一問過他們的姓名。他對明珠特別感興趣,笑道:「這名字倒好,是掌中之珠,還是土中之珠?」

  明珠初見皇帝,本來有些緊張,見康熙說話隨和,便壯著膽子回道:「奴才願為皇上盤中之珠!」

  康熙點頭,又問郝老四:「你排行老四?」

  郝老四按魏東亭事先的關照答道:「奴才本名郝春城,因自小除了天、地、皇帝,甚麼也不怕,所以人們叫我郝老四!」

  「好,知道敬天畏命,算得上是規矩人!」說完又問,「還有一個強驢子呢?到朕跟前來!」

  強驢子聽得,幾步上前,咕咚一聲就跪倒在地磕了個頭。康熙笑問,「你原來是作什麼的?」

  「做過沒本錢生意。」強驢子早把魏東亭的關照忘得精光,「不過那是前些年的事兒,這幾年可沒殺過人。」魏東亭、穆子煦正自擔心,卻聽康熙哈哈大笑:「起來吧,還是你的老本色好!」便問魏東亭:「你的這幾個朋友,大約都是平生不修善果的罷?」

  魏東亭知道「平生不修善果」是《水滸》中魯智深坐化錢塘江畔留下的偈語裡的話,下一句便是「只知殺人放火」。忙笑著回道:「除了明珠,都是的,不過跟著主子爺,要不了幾年就出息了。」

  「好。」康熙道,「你去告訴敬事房,給他們各補一份錢糧,按八品供奉吧,每月一總關到你那去就成。」說到這裡,遠遠見張萬強和蘇麻喇姑走來,便道:「往後每天都進宮當差,也不用帶甚麼器械,玩拳就是。魏東亭,這事交給你了。」說完便回養心殿去了。

  康熙去後,魏東亭便把幾個人叫在一起說道:「主子的話都聽見了!從今個起,你們都是朝廷的命官了,得有點規矩。走一步道兒,說一句話都得循著規矩來!主子既然叫我來辦這個差,少不得把哥們義氣朝後放放。誰要在這紫禁城裡捅了漏子,別說大哥我救你不下,便是救下,家法也難饒!」

  他板著臉說了這番話眾人只好肅然敬聽。只有強驢子別著腦袋咕噥了一句什麼。魏東亭見大家無話,接著說道:「每日辰時和申時,咱們各在日精門和元華門內當差。主子來時陪主子,主子不來,就候著聽差使。回到家裡,咱還是哥們。」

  魏東亭說完便帶著大家穿過雨道,進了月華門,迎頭碰上班布爾善從乾清宮下來。班布爾善見了魏東亭,站住了仔細打量。魏東亭忙上前紮了個半跑道:「給班大人請安。」

  班布爾善滿臉堆笑,連忙用手拉起魏東亭說道:「魏軍門,這又何必呢?你這是——」

  魏東亭見他注視穆子煦幾個,忙笑道:「哦,這是新選進的幾個低品侍從,是陪皇上玩的。」班布爾善滿腹狐疑,表面卻絲毫不露,連連誇道:「好好!一個個都是少年英雄,正是後望無窮!」魏東亭呵呵笑道:「大人誇獎了,瞧他們這模樣,烏眉灶眼的,哪裡像什麼英雄少年!」說畢二人暢懷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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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小兄弟奮發練硬功 老教頭喜收眾高徒

  事隔一日,班布爾善便到鶴壽堂來會鰲拜,見鰲拜正和遏必隆交待徵糧事宜,便閃到一邊,直候到遏必隆辭去方才進來。

  一坐下班布爾善就迫不及待地問;「中堂,魏東亭領著那一幫人是幹什麼的?」鰲拜似笑不笑地答道:「幹什麼的,陪皇上練武玩的唄。」班布爾善聽鰲拜不陰不陽的回話,不解其意,忙問:「依中堂之見,這裡可有甚麼名堂。」

  鰲拜抬頭看了看門外,冷冷答道:「不過是要你我的人頭罷了。」

  「既知如此,」班布爾善皺眉問道,「中堂為何不設法阻攔呢?」

  「他是皇上,」鰲拜半閉著眼睛身子向椅背上一仰,冷笑道,「我要連這點小事都不允,豈不太不給面子了麼。」說完,他一正身子,格格笑了兩聲,「不過,他指望這幾個毛猴子來治我,也太小看人了。你瞧——」說著順手抓起案上一方銅鎮紙遞給了班布爾善。班布爾善接過來一看,不由得大吃一京。原來,鰲拜剛才一捏之下,那銅鎮紙上已然印上五個深深的指印!

  沉默良久,班布爾善將鎮紙放回案上,說道:「雖然如此,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中堂還是要多加留意才是。」

  「當然。」鰲拜點頭道,「你的話有道理!所以我已叫穆裡瑪接管了隆宗門,訥謨管著景運門,乾清宮也有咱們安插在大內的十幾個高手。昌平、居庸關、門頭溝、豐台、通州、順義的守備、千總都已換了咱們自己的人——這安排你看怎麼樣?」

  班布爾善沉吟著問:「只換守備,怕不行吧?」

  眼下也只能如此。「鰲拜道,「搞得聲勢太大,驚動了兵部就會滿朝皆知,反倒壞了事。」

  「中堂,」班布爾善此時已經釋然,輕鬆他說道,「現在辰時他們正練武呢。咱們去瞧瞧如何?」

  鰲拜一躍而起,興致盎然地笑道:「好,依你,見識見識他們的拳腳!」

  二人不多時便進了紫禁城。剛進隆宗門,就見遏必隆在乾清門外向內張望。鰲拜笑道:「此老心火畢竟未除。我們不去見他。」班布爾善道:「他還是放心不下老三。」

  二人一邊說一邊步上乾清門。恰逢阿思哈當值,見他們進來,忙躬身迎接。忽然從月華門傳來嘈雜聲,鰲拜側耳靜聽了半晌,倒像又廝打,又說笑似的,不甚真切。便拉班布爾善道:「走,到月華門去。」

  這裡郝老四和趙逢春正打成一團,康熙在旁看得樂不可支。趙逢春原是正白旗下的一個十人長,並沒有經過真正的戰陣,當了索額圖的戈什哈,閒著沒事兒才和門房兄弟們練練拳腳,舒展一下筋骨,說到武功底子卻是很薄的。

  郝老四急著要在康熙面前露臉,幾次用關外大力擒拿法向他攻擊,趙逢春佔了力大的便宜,兩人攻來打去,不分勝負。郝老四看準了他下盤不穩,雙手勾成鷹爪形直撲上來,趙逢春將手一格,右時直撞郝老四胸前。不料郝老四急變一招,趙逢春竟撲了個空,被郝老四當胸一掌,一個屁股墩跌坐在地下,康熙不禁鼓掌大笑:

  郝老四得意地收勢,正欲退下。那趙逢春怒喝一聲:「不要走!」一個鯉魚打挺,一躍而起撲了上來。郝老四毫無防備,躲閃不及,早被趙逢春揪住了辮子。郝老四轉身回腳一踢,踢中了趙逢春的下巴。趙逢春仰面朝天倒下,兀自拉著郝老四的辮子不鬆手,郝老四也被他拽了個四腳蹬空。

  兩個人坐起來,對看著發愣。郝老四道:「你這叫甚麼拳,趙逢春也不饒讓,道:「打倒你便是好拳!」旁邊坐觀戰的康熙哈哈大笑。魏東亭訓斥道:「起來新比過。打的沒一點章法,活像兩個街痞子!」趙逢春和郝老四紅著臉,訕訕地爬起來。

  站在月華門外的鱉拜和班布樂善交換了一下眼色。鰲拜輕蔑地笑笑:「走,進去瞧瞧。」說完便一個跨步邁了進去,在康熙身後笑道:「皇上好興致!」

  康熙回頭一看、見是鰲拜和班布爾善,興致勃勃地對魏東亭幾個道:「高手來了!喂,鰲拜,你何妨下場與這幾個奴才玩玩兒?」

  鱉拜摘去大帽子,也不脫外層衣裳,對郝老四等人一拱手道:「請各位一齊賜招兒罷。」說罷腿一蹲,緩緩起了勢。魏東亭將手向眾人一擺,說道:「哪一位跟中堂討教!」

  強驢子頭一個衝了過來,憋著勁發了一招庖丁解牛,單掌直切而進。雙方手掌剛一抵,強驢子便覺一股極大的推力直貫掌心,逼得他踉蹌後退幾步才站穩,不由得瞪眼盯著鰲拜。

  魏東亭動也不動地挺立在康熙左首,冷冷地看著。班布爾善暗道:「這小子到底明白,只護著老三不動。」

  穆子煦、郝老四、趙逢春見強驢子吃了虧,相互看了一眼,打個手勢,便一齊逼了上來。那鰲拜視有如無,瞇著眼口中唸唸有詞:

  聲東擊西不須真,上下相隨人難進。

  任彼巨力來攻吾,牽動四兩撥千斤。

  引進落空合即出,沾連粘隨如守神……

  他一邊念,一邊揮動雙手,竟是誰也靠近不了。

  強驢子回過神又撲了過來,剛好鰲拜轉身,將一條二尺多長的辮子甩得風響。強驢子順手綽在手中,猛地一拉說道:「中堂朝天……」一語未終,自己競憑空被摔出七尺遠,幸而是肩頭著畢,未曾受傷,坐起來罵道:「奶奶個熊,怎麼弄的?」也顧不得弄明白是怎樣摔的,紅著眼大吼連聲又撲了上來。

  鰲拜見他無禮,將袍袖向他迎面一掃,早又把他摔出兩丈開外,這一次跌得更重,趴在地下半天起不來,郝老四、趙逢春一匠之下,也被鰲拜袍袖掃到,都跌了個仰面朝天。穆子煦反應快,向後跳了一步,未被掃倒。向鰲拜一一拱毛道:「領教了!」

  鰲拜不答,閉著眼念道:

  太極無始更無終,陰陽相濟總相同。

  走即粘來粘即走,空是色來色是空!

  任他強敵多機變,焉能逃吾此圈中?慢慢收了勢,對康熙笑道:「皇上,奴才不恭得很。」

  康熙見他並未用掌擊人,竟接連打倒了三個人,不禁大為驚奇,問道:「你打的甚麼拳,這等厲害?」

  鰲拜無言一笑,拱手道:「奴才還要去送遏必隆大人,不奉陪了。」竟自帶著班布爾善去了。

  康熙脹紅了臉,勉強笑道:「咱們還玩,朕的興致好得很呢!」

  魏東亭道:「他雖不說,咱們也知道。這叫『沾衣十八跌』,挨著衣服便要摔倒。這全憑內功,它只能傷人,卻打不死人。要是真地被他拳掌擊中,也不過如此。」

  康熙見魏東亭識得鰲拜拳法套路,聊覺安慰,便笑著問道:「原來你也精幹這套掌法麼?」魏東亭笑道:「哪裡說得上精,多少知道一點罷了,比起鰲中堂自不能及。不過他這掌法也並非登峰造極。史龍彪曾說過,太醫院有個胡宮山對此極為精通,只要內功比他強,借力打力,他用沾衣十八跌,反會吃大虧。」當下眾人又練了一會,終究難再挑起興頭來,康熙便命散了。

  魏東亭一干人悶聲不響回到住處。今日初試鋒芒,穆子煦、郝老四兄弟大觸霉頭,心裡不痛快。只有強驢子不於不淨地罵:「媽拉巴子,甚麼玩藝兒,橫得太沒邊了!」穆子煦歎道:「老小武功是不弱,眼下咱們兄弟遠不是他的對手。」強驢子撇嘴道:「我不信甚麼沾衣十八跌,他那是妖法。下回弄桶尿來給他淋淋!」

  正煩惱間,史龍彪二挑簾子走進來。他是長輩,眾人都起身上來見禮,七嘴八舌地把今天與鰲拜比式的事講了一遍。史龍彪聽了哈哈一笑說道「若論『沾衣十八跌』這種武功並不是殺人功夫,但他內功如此之強,倒也不可掉以輕心。」明珠道:「魏大哥不是講太醫院姓胡的精通,咱們何不請『他來教一教,學會了還怕他個甚麼?」魏東亭瞟了一眼明珠,道:「容易!那得多少年功夫?」

  幾個人正說個不了,老門子慌慌張張進來道:「張公公來了!」魏東亭笑道:「這也值得慌成這樣,快請進來!」老門子道:「他捧著聖旨呢!」

  一句話說得魏東亭也慌了,忙吩咐:「開中門,快準備香案!」嗯?怎麼我剛從宮裡回來,這聖旨隨後就到了,莫非又有什麼意外,

  張萬強直入中庭南面而立,捧旨便讀:「朕偶冒風寒,著魏東亭繼旨召太圖院胡某入宮視疾!」魏東亭跪著不吭聲:好半天,才勉強答道:「臣,領旨!」

  公事辦完,分賓主坐定。張萬強才問:「足下接旨遲疑不定,是怎麼了,」魏宋亭笑道:「皇上召見太醫乃是常事,如由我去,豈不令人生疑。」張萬強笑道:「足下也是過慮。皇上因沒記清胡某姓名,若認錯了人,便要鬧笑話了。自然是我與足下同去的了。」

  魏東亭剛要叫人看茶,張萬強卻已起身說道:「不用了,只怕耽擱了正事,上頭要著急的,咱們走吧。」說完,兩人出門上馬竟自去了。

  剛才魏東亭接旨時,屋裡的人都聽得明明白白。見他倆去了,穆子煦疑惑不解他說:「哎,皇上不是好好兒的,一刻功夫不到,怎地就『冒了風寒』呢?」

  明珠想了一會兒,突然笑道:「這要怪你們幾個引出個『沾衣十八跌』,大約是跌出來的病。」

  一句話正說到眾人的心病上,都覺得沒趣。史龍彪見大家尷尬,便道:「胡宮山這人能行,早年在豐台我們印證過武功,虎臣還是從我這兒知道的呢!」

  明珠沒有武功,心眼子卻比眾人都多。他默坐片刻又道:「列位今日不吃敗仗,就不會有這事兒!不然為什麼魏大哥答應得那麼不爽決呢,」

  這話幾個人聽了都不受用。郝老四便有心撩撥,笑問:「這話我便不明白了,方才魏大哥不是對那個沒鬍子傢伙說過了麼?」

  在坐的除了明珠都留有鬍子。明珠見他裝憨罵自己,只是搖頭:「那只是說得出的東西,只怕還有難說的東西在內裡呢——你們不知我的這位表台,要論心思細密,咱們誰也沒法比」

  郝老四笑道:「依你這二諸葛看,是個什麼意思吶,」

  明珠對他的揶揄似乎並不在意,搖著扇子踱了幾步,真地擺出仙風道骨的架勢。強驢於聽他寒磣自己弟兄,本就窩火;又見他這樣子越發膩味,忍著氣聽明珠繼續說道:「皇上意思挑明了未必有好處。不過據我看,養咱們幾個是要幹大事的。現在眼看不成,能不著急麼?」

  「你說我們窩囊?」強驢子到底忍不住了,「你有多少能耐,我看也只是搖尾巴的本事!」

  「反正我一沒臉朝天,二沒嘴啃地,」明珠仍舊嬉皮笑臉,「比起你老史,要算體面了!」

  「你配和我比,你來你來!」強驢子氣得嘴唇烏青,一捋袖子要動手,卻被穆子煦一把拉住。

  「君子動口不動手!」明珠面不改色,指著史龍彪笑道,「你們要是能比下了史老伯,我明珠便服你們是真名士!不是我浪言,魏大哥不在,你們一起上,未必能撈一招半式便宜呢?」

  「霍!這麼厲害?要是我們贏了呢?」

  「明珠甘認你說的『搖尾巴貨』,若是敗了呢,」

  「我們拜他為師!」

  史龍彪見他們抬摃,以為年輕人口角,只微笑不語,不料竟扯到自己身上,忙搖手笑道:「這是怎麼說,你們說瘋話,拉上老朽做甚麼?」

  明珠一把拉過穆子煦道:「這位仁兄是個忠厚人,不像有些人,一百隻麻雀炒一碟兒——全是嘴。」他哈哈一笑又把話抹平了道,「兄弟口角,手心手背都是肉,屁股爛了也覺疼,你們幾個就玩玩兒,好教人知道喇叭是銅、鍋是鐵嘛!」

  他一頓夾七夾八、不涼不酸的話,似褒似貶似挖苦又似激將,說得連穆子煦也無法應付。良久,他才不好意思地笑笑道:「明珠說到這份兒上,咱們就和老英雄比試幾下,權當練功夫唄!」

  「將軍」將到這一步,史龍彪也是無可奈何,乾笑一聲道:「在下本不欲為人師,不過幾位老弟如此爽快,倒合了我的胃口。少年人掌下留情!」說完一個移星換位,不知用的什麼身法,已至廳堂中央,金雞獨立,門戶一架說道:「進招吧!」

  強驢子五指並成刀形,運力使了一個刀劈華山的架勢向史龍彪的腰路橫砍過來,掌鋒凌厲,一開始便是殺手。堂中人無不暗驚,明珠也是一怔:方才在皇宮中他如此不濟,怎地一眨眼的功夫競判若兩人,他卻不知,關外大力擒拿手法與鰲拜的太極柔拳淵源截然不同。再加上強驢子等人並不知康熙要他們和鰲拜比試的真意,心裡存了怯意,此時對付史龍彪,他就不那麼客氣了。

  史龍彪見強驢子掌勢兇猛,屹立不動,將右手運力一格,早格過一邊去。強驢子錯開身子一閃將左掌順勢擊向史龍彪後背,只聽「噗」地一聲,竟如擊在草囊之上。不禁一愣,急忙向後躍了一步,虎視眈眈地盯著史龍彪不語。穆子煦、郝老四見兄弟絕無取勝可能,將手一拱道:「我們兄弟三人共陪老先生玩阮。」

  史龍彪微笑點頭。三個人遂互相使個眼色,忽然大喝一聲,雙掌如雪花翻飛般舞動著,迅速攻了過來將近身進,卻忽然一齊收掌變招,雙腳騰空,用頭部中右三面猛向史龍彪胸肋間撞去。這是三兄弟一齊練就的絕招。當年關東四傑之一的東太歲就是這麼被他們撞得吐血而死的。旁觀眾人驚呼之間,史龍彪突然收勢站定,三個人頭直觸到他的兩肋和前胸,竟發出金石之聲!只一瞬間,史龍彪突然發招,雙手齊舉從右到左猛地一掃,三位好漢頓時趴倒在他腳前。

  史龍彪連忙上前攙扶:「三位老侄休怪。老漢失手了。」

  穆於煦等三人,翻身爬起,跪在地上就磕頭:「史老伯,難得我兄弟有緣,請老伯收下我們做個徒弟吧。」

  「哎——使不得,使不得,拜師之事,小老兒實不敢當。」

  「老伯,你不答應我們就不起來了。」

  明珠在一旁又敲上邊鼓了:「哈——怎麼樣,不是我巧施激將法,你們幾位有這份福。史老伯,您老也別客氣,就收下他們幾個吧。」

  史龍彪只好點頭答應。穆子煦、強驢子和郝老四,又在地上結結實實地磕了三個響頭,算是行了拜師禮。

  明珠忙令人出去治辦宴席,又向史龍彪說:「哎,史老伯,當年,您在西河沿賣藝時,鑒梅姑娘坐麻餅的功夫,叫什麼名字。」

  「啊——那也是借加打力的內氣功。她的功力和你們幾位差不多,防身有餘,攻敵不足,要說到內功精湛,京城內恐怕就數胡宮山了。這個人,神秘莫測,我也弄不准他的來路,不知他肯不肯為皇上效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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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療聖疾太醫顯神技 奪命丹班布透殺機

  張萬強帶著胡宮山走在前頭,魏東亭緊緊跟著,直向養心殿而去。望著胡宮山的背影,魏東亭不住地犯疑:這個面黃饑瘦的矮個子,長相十分猥瑣,三角眼裡卻放射出賊亮的光,難道他真有那麼大本事嗎?為什麼史龍彪那樣極力誇讚他呢?

  這次康熙召見胡宮山,原是他意料中的事,只是沒想到來得這麼快,連查問底細都來不及。日前聽史龍彪的口氣,這胡宮山原是終南山的道士,他怎麼會出山還俗,而且托了內廷黃總管時路子進了大醫院,就沒人知道了?黃總管可是與平西王有淵源啊……聯想當初史龍彪進京的宗旨,他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因見胡宮山已跟著張萬強進了殿,也來不及多想,便急步跟了進去。

  因為聖旨是下給魏東亭的,照例還是魏東亭回話繳旨。魏東亭便上前請了個安道:「太醫院胡宮山奉詔來到!」

  康熙頭半躺在榻上,頭上勒著一條黃絹帶子,看了一眼這個其貌不揚的瘦矮個子,說道:「你就是胡宮山?」

  「是,」胡宮山叩頭鋒道。臣胡宮山奉旨診視聖疾。」聲音不大,中氣卻極為充沛。

  康熙點頭道:「朕冒了點風寒,也不用看脈,開一劑方子疏散疏散便會好的。」

  胡宮山抬頭注視了一下康熙,說道:「臣斗膽請診聖脈,不然,斷斷不敢行廣方法。

  康熙見他堅持、只好伸手搭在一個黃袱小枕上,胡宮山膝行近前,情思靜慮,閉眼先叩了左腕,又請過右脈摸過了,才跪著退下,伏地叩頭道:「據臣拙見,皇上此症並非風寒所致,乃是郁氣中滯,神不得通。不通則疼,主目眩頭脹,頗似著了風寒,其實不然。」

  「既如此,」康熙笑道,「下去擬方子來。」

  那胡宮山叩頭道:「皇上此症不須用藥。臣有小術一試,如其無效,再行方不遲。」

  不用藥便可治病,康熙大感興趣,坐起身來問道:「你有何妙法,快與朕用來!」

  胡宮山道,「請皇上靜坐不動即可!」說完雙手高拱,離康熙頭部有三尺遠,動也不動。張萬強在旁看他搗鬼治病,暗自納罕,連躲在簾後的蘇麻喇姑都看呆了。魏東亭卻知他是在運內功為康熙祛病。

  康熙初時也覺好笑,慢慢便覺有一種清涼麻甜的感覺,從頭頂泥丸。太陽、印堂各穴浸潤進來,開始只有麻的感覺,滿心只覺涼風習習,如秋日登高,雜慮一洗而盡,漸漸地連麻的感覺也沒有了。此時血脈倒轉,頭部有些眩暈,殿內的器物都在旋轉,忙閉上雙眼。

  足有小半個時辰,胡宮山吁了一口氣放下手來,趴著叩了個頭道:「萬歲,請睜開龍目」

  康熙原本是想事情想得發蒙,頭部有點疼,便借題發揮喚來了胡宮山,主要是想見一見這位奇人。剛見面便有三分厭惡,不料他卻真有本事。此時睜開眼,頓覺滿室清亮,心定神明,異常輕鬆。不由心中大喜,解掉頭上黃絹帶,晃了晃頭滿意他說:「真看不出,你還會法術!」

  胡宮山忙道:「此非法術,乃臣過去所練的先天內氣功,逼入龍體,自能法邪扶正,舒筋活絡。」

  康熙原本就是要考查一下他的功夫,現在越發相信。便問道:「你精幹內氣功?」

  胡宮山道:「不敢言精,只略知一二而已」

  康熙笑道:「你便演示一套給朕看看。」魏東亭見康熙命胡宮山練功,先自站起,挨近康熙身邊立定。

  「臣不敢放肆!」胡宮山一邊答,一邊雙手輕按,立起身來,卻無動作,只是微笑不語。眾人正詫異間,忽然向地下一望,不禁大吃一驚——原來胡宮山在起身一剎那問,運內力一按,雙手、雙膝、雙腳著地的六塊方磚卻已龜裂下陷!

  「好好好!」康熙早已看見,鼓掌大笑,「真是海水不可斗量。有這般能耐,豈能久屈人下!你好自為之,朕有用你處。」

  張萬強見康熙歡喜,便取了最上等的封子——二十兩黃金——捧了過來。康熙道:「這樣的好漢不能用錢打發。」便指著案上一柄麟麟盤蛟的玉如意笑道:「這個給你!」

  望著胡宮山的背影,康熙轉臉對魏東亭道:「此人功很深。過去朕對此亦聞所未聞,見所未見!」魏東亭忙賠笑道:「此乃主上洪福。」康熙悵然若,失道:「但不知他肯為朕用否,」

  魏東亭道:「君子喻以義,小人則喻以利,主上待之以禮,何患他不為我主所用?」康熙爽朗一笑道:「你的學問也大有長進嘛!」

  出了一會神,康熙又問道,「小魏子,方纔你說的『義利』倒提醒了朕。據你看,這班布爾善與鰲拜是不是真的一夥?」

  「奴才瞧著是一夥的。」

  康熙道:「未必!班府裡養著幾十名衛士,行動詭密,連鰲拜都不知道。」

  魏東亭驚道:「皇上怎麼知道……」

  「這個你就不用管了。」康熙道,「他瞞著鰲拜的事不少。」

  這個消息使魏東亭深為震驚,咬著嘴唇陷入沉思,卻聽康熙又道:「你想,他是皇室近枝,鰲拜篡了皇位,於他有甚麼好處?」

  魏東亭從未想過這檔子事,不禁語塞:「這……」你不忙回答。朕看他們未必真是一黨。他或是潛入鰲拜跟前,佯作擁戴伺機為朝廷出力;或是自己另有圖謀,借一借鰲拜勢力。這些話你可存在心裡將來或可驗證。」

  「是!」

  再過一個月便是中秋。」康熙沉吟道,「你得便兒約他一下,與朕一同出去踏秋一遊。日子暫不定死,到時再告訴他,朕倒要瞧瞧他葫蘆裡裝的是甚麼藥。」

  「不可!」蘇麻喇姑掀簾進來,大約覺得自己太冒失,又笑了笑才說道,「千金之子尚且坐不垂堂,何況聖上乃萬乘之君,豈可親臨險境?」

  「這個不妨的。」魏東亭笑道,婉娘也太小瞧我們了,難道我們就白吃皇上俸祿不成?」

  這不是吃俸祿不吃俸祿的事。」蘇麻喇姑毫不讓步,「不出事便罷。就是碰了萬歲爺一根汗毛,你悔斷了腸子也來不及!這事得經太皇太后定奪!」

  「這個自然,」康熙笑道,「不過朕意是一定要去的。天天就在這幾處地方轉,也實在太悶。小魏子先作準備好了,騰便微服轉一遭兒也無妨。」魏東亭也笑道:「這個主上盡自放心。」

  「今日說好,說不定哪日我也去湊熱鬧!」蘇麻喇姑接著補上一句。

  「那就這麼先定下來。」康熙道,「待朕請過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懿旨再說罷。」

  魏東亭放馬回宅。出了宮抬頭看時,已是申牌時分,雖已炎日西斜,秋老虎的餘威似乎還沒有消盡,連馬也熱得懶洋洋的。便笑罵一聲:「連你這畜牲也熱得這樣,咱們到個好去處,我飲酒,你飲雞蛋清拌水!」便催馬往嘉興樓專——自明珠與翠姑好上,常來這裡,魏東亭也不時去敲梆子玩兒。

  過了慶豐齋,恰巧迎頭遇見了在鰲拜府當著筆帖式的劉華。二人過去同在內務府當差,曾是好朋友。後來,魏東亭做了侍衛,劉華便不再多來。更因魏東亭身負秘密差使也不便往來,因此雙方就疏遠了。那劉華也瞧見了魏東亭,穿著鮮亮朝服,騎著高頭大馬,便別轉了臉只裝沒看見。魏東亭一笑下馬,一把抓住問道:「怎麼啦,老兄在中堂那裡當差,便瞧不上咱了?」

  劉華不好意思地笑道:「你倒會反咬一口你現在是魏大人,咱倒好,劉筆帖式!俗話說,富易妻,貴易友。你瞧咱配得上高攀你麼?」

  魏東亭笑宣:「別說這些叫人噁心的話了!來,好哥子,上樓吃酒!」

  他知道劉華是個酒貓子。歷來一讓就到,不料這次他竟認真推辭道:「真地有事,改日再陪。」魏東亭便也愈加讓得認真:「怎麼,鰲中堂真把你調教出來了,連劉二爺也出息得不吃酒了!」

  「怕他狗屁!」劉華最是血性,吃的就是這一套,便站住腳步,「老子早不想幹了。要不是為了使錢還方便,誰他媽的願在那窩子裡將就!」

  魏東亭聽出話中有因。便兌:「和我吃酒就丟差使,至於嗎。要是他真攆你包在兄弟身上!」一邊說一邊便拽劉華上了樓。

  三大杯老燒刀子下肚,劉華便上了臉。他夾起兩片宮爆玉蘭片塞進嘴裡,不勝感慨他說道:「咱們那伙子兄弟都升發了,數你發得高。頂不濟的也得個內務府的藍頂子管帶,就是我老劉華窩囊!說著端起酒杯咕地一口吸盡。

  「當初雖說是老林薦你,也是你自己願意嘛!」魏東亭忙替他斟酒,「不是我說,你要在這邊,這會子再不濟也得弄個五品頂戴!」

  「唉!准叫我家裡窮呢。窮了就沒出息,就跟御茶房裡小毛子一樣,背時!」劉華長歎一聲,「在這當差,錢比內務府是多得多,除了方才說的,就是他媽的不自在。不逢年節,不遇賞賜私自吃酒,那板子打得也真狠!」說著又把酒喝乾了。

  魏東亭笑著給他續上酒,又道:「當然了,一品當朝太師府,能沒點規矩?」劉華久不逢酒,今日開了杯便毫無節制,就又飲了一杯。聽魏東亭如此說,盯著魏東亭冷笑道:「規矩?他有甚麼規矩!文武百官由他立規矩,大臣府裡卻由相婆立規矩。要不是老婆管著,誰知他會規矩出個什麼模樣兒!」劉華雖是一吃酒便紅臉,但實際上酒量頗大。飲了幾杯解渴酒,便反勸魏東亭,「來來!怎麼盡讓我一個人喝,你也來!」

  魏東亭忙笑著飲了,又斟滿了兩杯,說道:「喝——中堂是道學先生,還怕老婆,」

  「哈哈!」劉華道,「他信道學?五個姨太太,太太不發話他連邊也不敢沾,更不用說偷雞摸狗了。太太倒是個好人——就這一樁不好——前幾年穆裡瑪搶了個賣藝的丫頭,嘿!那真叫絕了!」

  這顯然指的是鑒梅,魏東亭心裡一動,忙夾過一條雞腿送到劉華面前,好奇地問道:「怎麼個絕法?」

  「那姑娘在二堂下轎,」劉華端起杯來「吱」地一聲嚥了,撕一塊雞腿嚼著,「一下轎便直奔後堂,送親的人驚愣了。幾個娘姨都沒攔住。

  「她自尋門路,在裡頭轉了好久才尋著鰲拜夫人榮氏太君。『咕咚』一聲跪下,一邊哭,一邊罵,怎麼搶,怎麼逼,自己怎麼有人家,說了個聲氣絕咽。

  「老婆子氣得臉上發青,正好鰲中堂趕來,被那老婆照臉吐了一口唾沫罵道:『你左一個、右一個糟蹋人家的黃花閨女,死後當心下阿鼻地獄!,又對那丫頭道:『你就在我這裡侍候,吃不了他的虧!』連說帶罵把鱉中堂攪得發昏,後來把穆裡瑪也叫上去臭罵了一頓,才算了事兒。」

  魏東亭長舒一口氣又問道:「再後來呢?」

  劉華起身倒了一杯酒,又給魏東亭斟上,先自喝乾了。一邊斟,一邊笑道:「後來的事誰管他娘的帳,聽說這丫環就留在太君的房裡,你說他懂規矩?哼,他連皇上都敢糟蹋!」

  魏東亭見他舌頭打轉轉,已是醉了,原打算收場,聽到這話,忙又起身給他斟酒,笑道:「中堂是托孤重臣,哪有這種事?」

  「既如此,」康熙笑道,「下去擬方干來。」

  那胡宮山叩頭道:「皇上此症不須用藥。臣有小術一試,如其無效,再行方不遲。」

  不用藥便可治病,康熙大感興趣,坐起身來問道:「你有何妙法,快與朕用來!」

  胡宮山道,「請皇上靜坐不動即可!」說完雙手高拱,離康熙頭部有三尺遠,動也不動。張萬強在旁看他搗鬼治病,暗自納罕,連躲在簾後的蘇麻喇姑都看呆了。魏東亭卻知他是在運內功為康熙祛病。

  康熙初時也覺好笑,慢慢便覺有一種清涼麻甜的感覺,從頭頂泥丸、太陽、印堂各穴浸潤進來,開始只有麻的感覺,滿心只覺涼風習習,如秋日登高,雜慮一洗而盡,漸漸地連麻的感覺也沒有了。此時血脈倒轉,頭部有些眩暈,殿內的器物都在旋轉,忙閉上雙眼。

  足有小半個時辰,胡宮山吁了一口氣放下手來,趴著叩了個頭道:「萬歲,請睜開龍目」

  康熙原本是想事情想得發蒙,頭部有點疼,便借題發揮喚來了胡宮山,主要是想見一見這位奇人。剛見面便有三分厭惡,不料他卻真有本事。此時睜開眼,頓覺滿室清亮,心定神明,異常輕鬆。不由心中大喜,解掉頭上黃絹帶,晃了晃頭滿意他說:「真看不出,你還會法術!」

  胡宮山忙道:「此非法術,乃臣過去所練的先天內氣功,逼入龍體,自能法邪扶正,舒筋活絡。」

  康熙原本就是要考查一下他的功夫,現在越發相信。便問道:「你精幹內氣功?」

  胡宮山道:「不敢言精,只略知一二而已。」

  康熙笑道:「你便演示一套給朕看看。」魏東亭見康熙命胡宮山練功,先自站起,挨近康熙身邊立定。

  「臣不敢放肆!」胡宮山一邊答,一邊雙手輕按,立起身來,卻無動作,只是微笑不語。眾人正詫異間,忽然向地下一望,不禁大吃一驚——原來胡宮山在起身一剎那間,運內力一按,雙手、雙膝、雙腳著地的六塊方磚卻已龜裂下陷!

  「好好好!」康熙早已看見,鼓掌大笑,「真是海水不可斗量。有這般能耐,豈能久屈人下!你好自力之,朕有用你處。」

  張萬強見康熙歡喜,便取了最上等的封子——二十兩黃金一一捧了過來。康熙道:「這樣的好漢不能用錢打發。」便指著案上一柄麒麟盤蛟的玉如意笑道:「這個給你!」

  望著胡宮山的背影,康熙轉臉對魏東亭道:「此人功夫很深。過去朕對此亦聞所未聞,見所未見!」魏東亭忙賠笑道:「此乃主上洪福。」康熙悵然若失道:「但不知他肯為朕用否?」

  魏東亭道:「君子喻以義,小人則喻以利,主上待之以禮,何患他不為我主所用?」康熙爽朗一笑道:「你的學問也大有長進嘛!」

  出了一會神,康熙又問道,「小魏子,方纔你說的『義利』倒提醒了朕。據你看,這班布爾善與鰲拜是不是真的一夥?」

  「奴才瞧著是一夥的。」

  康熙道:「未必!班府裡養著幾十名衛士,行動詭密,連鰲拜都不知道。」

  魏東亭涼道:「皇上怎麼知道……」

  「這個你就不用管了。」康熙道,「他瞞著鰲拜的事不少。」

  階消息使魏東亭深為震驚,咬著嘴唇陷入沉思,卻聽康熙又道:「你想,他是皇室近枝,鰲拜篡了皇位,於他有甚麼好處?」

  魏東亭從未想過這檔子事,不禁語塞:「這……」

  「你不忙回答。朕看他們未必真是一黨。他或是潛入鰲拜跟前,佯作擁戴伺機為朝廷出力;或是自己另有圖謀,借一借鰲拜勢力。這些話你可存在心裡將來或可驗正」

  「是!」

  「再過一個月便是中秋。」康熙沉吟道,「你得便兒約他一下,與朕一同出去踏秋一遊。日子暫不定死,到時再告訴他,朕倒要瞧瞧他葫蘆裡裝的是甚麼藥。」

  「不可!」蘇麻喇姑掀簾進來,大約覺得自己太冒失,又笑了笑才說道,「千金之子尚且坐不垂堂,何況聖上乃萬乘之君,豈可親臨險境?」

  「這個不妨的。」魏東亭笑道,「婉娘也大小瞧我們了。難道我們就白吃皇上俸祿不成?」

  「這不是吃俸祿不吃俸祿的事。」蘇麻喇姑毫不讓步,」不出事便罷,就是碰了萬歲爺一根汗毛,你悔斷了腸子也來不及!這事得經太皇太后定奪!」

  「這個自然,」康熙笑道,「不過朕意是一定要去的。天天就在這幾處地方轉,也實在大悶。小魏子先作準備好了,朕便微服轉一遭兒也無妨。」魏東亭也笑道:「這個主上盡自放心。」

  「今日說好,說不定哪日我也去湊熱鬧!」蘇麻喇姑接著補上一句。

  「那就這麼先定下來。」康熙道,「待朕請過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懿旨再說罷。」

  魏東亭放馬回宅。出了宮抬頭看時,已是申牌時分。雖已炎日西斜,秋老虎的餘威以乎還沒有消盡,連馬也熱得懶洋洋的。便笑罵一聲:「連你這畜牲也熱得這樣,咱們到個好去處,我飲酒,你飲雞蛋清拌水!」便催馬往嘉興樓去——自明珠與翠姑好上,常來這裡,魏東亭也不時去敲梆子玩兒。

  過了慶豐齋,恰巧迎頭遇見了在鰲拜府當著筆帖式的劉華。二人過去同在內務府當差,曾是好朋友。後來,魏東亭做了侍衛,劉華便不再多來。更因魏東亭身負秘密差使也不便往來,因此雙方就疏遠了。那劉華也瞧見了魏東亭、穿著鮮亮朝服,騎著高頭大馬,便別轉了臉只裝沒看見。魏東亭一笑下馬,一把抓住問道:「怎麼啦。老兄在中堂那裡當差,便瞧不上咱了?」

  劉華不好意思地笑道:「你倒會反咬一口!你現在是魏大人,咱倒好,劉筆帖式!俗話說,富易妻,貴易友。你瞧咱配得上高攀你麼?」

  魏東亭笑道:「別說這些叫人噁心的話了!來,好哥子,上樓吃酒!」

  他知道劉華是個酒貓子。歷來一讓就到,不料這次他竟認真推辭道:「真地有事,改日再陪。」魏東亭便也愈加讓得認真:「怎麼,鰲中堂真把你調教出來了,連劉二爺也出息得不吃酒了!」

  「怕他狗屁!」劉華最是血性,吃的就是這一套,便站住腳步,「老子早不想幹了。要不是為了使錢還方便,誰他媽的願在那窩子裡將就!」

  魏東亭聽出話中有因。便說:「和我吃酒就丟差使,至於嗎?要是他真攆你包在兄弟身上!」一邊說便拽劉華上了樓。

  三大杯老燒刀子下肚,劉華便上了臉。他夾起兩片宮爆玉蘭片塞進嘴裡,不勝感慨地說道:「咱們那伙子兄弟都升發了,數你發得高。頂不濟的也得個內務府的藍頂子管帶。就是我老劉華窩囊!說著端起酒杯咕地一口吸盡。

  「當初雖說是老林薦你,也是你自己願意嘛!」魏東亭忙替他斟酒,「不是我說,你要在這邊,這會子再不濟也得弄個五品頂戴!」

  「唉!誰叫我家裡窮呢。窮了就沒出息,就跟御茶房裡小毛子一樣,背時!」劉華長歎一聲,「在這當差,錢比內務府是多得多,除了方才說的,就是他媽g的不自自在。不逢年節,不遇賞賜私自吃酒,那板子打得也真狠!」說著又把酒喝乾了。

  魏東亭笑著給他續上酒,又道:「當然了,一品當朝太師府,能沒點規矩,」劉華久不逢酒,今日開了杯便毫無節制,就又飲了一杯。聽魏東亭如此說,盯著魏東亭冷笑道:「規矩,他有甚麼規矩!文武百官由他立規矩,大臣府裡卻由相婆立規矩。要不是老婆管著」誰知他會規矩出個什麼模樣兒!」劉華雖是一吃酒便紅臉,但實際酒量頗大。飲了幾杯角渴酒,便反勸魏東亭,「來來!怎麼盡讓我一個人喝,你也來!」

  魏東亭忙笑著飲了,又斟滿了兩杯,說道:「喝——中堂是道學先生,還怕老婆?」

  「哈哈!」劉華道,「他信道學?五個姨大太,太太不發話他連邊也不敢沾,更不用說愉雞摸狗了。太大倒是個好人——就這一樁不好——前幾年穆裡瑪搶了個賣藝的丫頭,嘿!那真叫絕了!」

  這顯然指的是鑒梅,魏東亭心裡一動,忙夾過一條雞腿送到劉華面前,好奇地問道:「怎麼個絕法?」

  「那姑娘在二堂下轎,」劉華端起杯來「吱」地一聲嚥了,撕一塊雞腿嚼著,「一下轎便直奔後堂,送親的人驚愣了。幾個娘姨都沒攔住。

  「她自尋門路,在裡頭轉了好久才尋著鰲拜夫人榮氏太君。『咕咚』一聲跪下,一邊哭,一邊罵,怎麼搶,怎麼逼,自己怎麼有人家,說了個聲氣絕咽。

  「老婆子氣得臉上發青,正好鰲中堂趕來,被那老婆照臉吐了一口唾沫罵道:『你左一個、右一個糟蹋人家的黃花閨女,死後當心下阿鼻地獄!』又對那丫頭道:『你就在我這裡侍候,吃不了他的虧!』連說帶罵把鰲中堂攪得發昏,後來把穆裡瑪也叫上去臭罵了一頓,才算了事兒。」

  魏東亭長舒一口氣又問道:「再後來呢,」

  劉華起身倒了一杯西,又給魏東亭斟上,先自喝乾了。一邊斟,一邊笑道:「後來的事誰管他娘的帳,聽說這丫環就留在太君的房裡,你說他懂規矩?哼,他連皇上都敢糟蹋!」

  魏東亭見他舌頭打轉轉,已是醉了,原打算收場,聽到這活,忙又起身給他斟酒,笑道:「中堂是托孤重臣,哪有這種事?」

  劉華卻把「重」聽成了「忠」,紅紅的眼睛略帶狡黠氣,盯著魏東亭噗地一笑,道:「忠臣!忠……我他媽的不為老娘、兒子有口飽飯,才不在那兒著挨刀呢……」劉華的眼已斜了,頹然長歎一聲便歪在椅子上不動了。

  魏東亭推推劉華,已是醉得人事不省,便架起他的胳膊出了店。牽上自己的馬,一直送到鰲拜府前的一個胡同口。他又搖搖劉華,劉華動了動,抬頭道:「不,不行了……改日我請你!」魏東亭見他尚清醒,忙問:「你在府裡有知己朋友麼?」

  「我……我到哪兒都有朋友!小齊、小曾子…」劉華掙扎著,又有點迷糊了,「叫他們都來!我……不不信灌——灌不倒他們……」

  魏東亭撂下劉華,獨自走到鰲府門房間道:「小齊、小曾子二位在麼?」那門房打量一下魏東亭問道:「大人認識他們?」魏東亭道:「我不認識,他們有個朋友叫我捎個信兒來。」

  那門房笑了:「我就是小曾子,你說吧。」魏東亭走上前來對他耳語幾句,小曾子跺著腳說:「咳,改不了的賤毛病兒!「便跟著魏東亭到了馬前,扶下了劉華,背起來,笑著對魏東亭道:「多謝大人關照。要給歪虎碰上,他這頓打挨重了——只好從旁門進去,找間空房子先住下,酒醒了便好說了。」說完便自轉身去了。

  經過這斗事,魏東亭想了很多,鑒梅小時聰明他是知道的,現在看來愈發機靈了。入府的這段情況只怕連史龍彪也未必知道呢!陡然間想起鑒梅這些年來竟不給自己傳個音信兒,又是心裡一涼,如果她與史龍彪當初一樣,抱了個「復明」的宗旨,自己又當何以處之呢?聽劉華的口風,他的幾個朋友和那個甚麼「歪虎」不是一路人。從比,倒另有一個主意放在心裡了。

  光陰茬苒,轉眼已過中秋。京城已是黃葉遍地,萬木蕭疏。這段時間裡,康熙除了每日悄悄溜到索額圖府上去聽伍次友評講《資治通鑒》外,便帶著魏東亭等一干人走狗鬥雞,講拳論腳,練習布庫騎射,甚至撲螢火蟲兒、捉蟋蟀,並不理會朝政。弄得一干正直朝臣哭笑不得,卻又暗暗納悶:「聖學何以日進,當真天與神授?」鰲拜表面上算與康熙君臣修好,遇著不大不小的政務也常進來請示,但見康熙一聽正事就懶洋洋的,也就一笑而退。鰲拜有個改不了的習慣,上午處理政事完畢,無論冬夏,中午必要小憩片刻,然後在後園練一趟拳腳,再到書房看書。這天練完功,剛拿起書來,便見班布爾善滿面喜色地走進來,雙手一拱道:「恭喜中堂!」鰲拜一怔讓座道:「我喜從何來?」班布爾善笑嘻嘻地從懷中取出一個桑皮紙包,層層剝開來,「中堂瞧,欲成大事,還得靠它哩!」

  「是冰片?補中益氣散?」鰲拜看了看笑道,「這有什麼希罕,趕明兒我送你十斤!」說著便好奇地欲伸手撥弄。班布爾善忙揮手阻止:「哎,動不得!」鰲拜不禁愕然,忙問:「怎麼,這是——?」

  班布爾善小心翼翼將藥重新包好,放在案上。瞧瞧左右沒人,他擠眉弄眼地嘻笑著道:「與補中益氣散正為絕好的一對,是追魂奪命丹!不過卻是緩發,用下去要過七八日才會發作。您瞧,化在酒裡不變色——這是好寶貝!」

  鱉拜已完全明白他的意思。這件事多日不提,他心中倒也安然,陡然間重新說起,不禁猛地一陣慌亂。班布爾善這種楔而不捨的勁頭叫他吃驚。停了一刻方問道:「哪裡得來的?」

  「按古書中說的煉來的,」班布爾善坐下瞇著眼瞧著鰲拜,「此丹真名百鳥霜。原是道家煉丹投用之藥——入山掃百鳥之糞,任你是銅牆鐵壁,任你是王子公孫,管教春夢難續!」他得意之至,順口說了幾句《大開棺》裡的戲詞兒。

  鰲拜心中噗噗亂跳,面上卻不肯露出,只淡淡說道:「這個先放在這裡,未必使得上。我有更絕的妙計。」

  班布爾善見鰲拜不很高興,有點掃興。一邊重新將藥包好,一邊問道:「中堂,你有何妙法,何不賜示一二?」鰲拜笑著說:「我己探聽明白,老三每天在索府讀書,你瞧,這個機會如何?」班布爾善卻沉吟著說:「好是好,只怕他既然敢去,就必有戒備。那魏東亭的武功甚高,又每日寸步不離。暗來不易成事;明來呢?搜抄大臣府邪,也要好生想個由頭才成啊!」二人正說著,見鑒梅奉著茶盤進來,便哼住了口。

  鑒梅進來,見兩人各坐在一張太師椅上抽煙,輕盈地給二位大人面前各放了一杯茶,將桌上紙包順手收在盤裡便欲退下。鰲拜忙直:「素秋,這個紙包你且放在這裡。」鑒梅答應一聲「是」,便將紙包放在桌上,躬身退了出去。

  班布爾善目送鑒梅姍姍遠去的倩影,說道:「怪了,這姑娘走路怎麼連一點聲音也聽不見。」

  一語提醒了鰲拜,心中不禁一驚:「她有輕功在身!」聽說那年初來,史鑒梅闖後堂,幾個壯婦都攔她不住。自己曾幾次調戲她,拉扯之間,似也有飄忽不定之感——他越想越真,由不得怔了一下,班布爾善見他呆呆的,便問道:「中堂,您在想甚麼?」鰲拜道:「賊步最輕啊!」

  這句話恰和班布爾善的心思暗合,他左右瞧瞧,湊到鰲拜跟前道:「中堂家政甚嚴,我是知道的,不過——」

  鰲拜看了他一眼道:「講。」

  班布爾善躊躇道:「我心裡只是疑惑,上次我們在花廳議事,何等機密,怎麼會在府內傳揚開了呢?」

  鰲拜大驚,忙問是怎麼一回事。班布爾善便將自己在柳叢邊聽到到丫頭對話的情形告訴了鰲拜。

  鰲拜咬著牙半晌沒言語,良久方道:「這我自有辦法,不會有甚麼大事。」

  二人接著商議大事。按班布爾善的意思。應該突如其來地搜查索額圖府邪。抓住人便殺。然後還可將拭君之罪加在索額圖頭上,那真叫鐵證如山——因為人就死在他家!

  「好!」鰲拜格格一笑,他很佩服班布爾善的多謀善斷,但若這麼就說贊成,也顯得自己無能。於是說道,「如若偷襲不成,你我便成無巢之鳥,離刀下之鬼也只有一步之遙了。所以我想,一是要看準了再下網;二是不能師出無名,縱然萬一不遂,也有後路可退。在此之前能除掉魏東亭這小畜牲才是上策!」

  這個策劃很周密,班布爾善極表贊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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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含諷勸諄諄君王意 寓忠厚悠悠赤子心     

  秋高雲淡,碧空如洗,康熙帶著魏東亭和班布爾善策馬來至西便門外,白雲觀已遙遙在望。班布爾善笑道:「萬歲,時方寅末,又未逢社會之日,咱們主子奴才三個在這荒棒野蒿中並轡而馳。知道的呢,說我們是去遊玩;不知道的還當我們是響馬呢!」

  康熙聽了這說,勒住了馬,環顧四野,果然荒涼寒漠,遂笑道,「響馬與天子也只有咫尺之隔,堅持王道,就是天子,進了邪道便為好雄,賊道就成為響馬了。」

  班布爾善聽了,先是一怔,隨即格格笑道:「主子學問如此精進,聖思敏捷,奴才萬不能及。」

  魏東亭卻無心聽他兩個說笑,只留心四下動靜。遠遠見郝老四,強驢於一干人扮作窮苦的刈草賣柴人,散在附近割荊條,知道已是佈置停當,便賠笑說道,「萬歲爺,前邊就到白雲觀了。」

  康熙搭眼一看。果見山門隱隱地立在雲樹之中。他翻身下馬道,「咱們不做響馬了,還是做遊客吧。騎馬進廟,也不甚恭敬。」此時十幾個長隨打扮的侍衛帶著酒食器皿方才趕來,三人便將韁繩交給一個侍衛拿了,信步向山門行去。

  白雲觀坐落在西便門外三四里處,原是奉把金元之際道教全真宗派領袖丘處機的「仙宮」,為元比長春宮的側第。丘處機羽化之後,其弟子尹志平率諸黃冠改此側第為觀、號曰「白雲」,取道家騎黃鶴乘白雲之意。

  清初兵定北京;西便門外一場大火,使蟻百間殿堂廬舍,連同附近幾十戶人家的房屋盡付一炬。院中一堆堆瓦礫,一叢叢蓬蒿,顯得十分寂靜荒涼。僅存下的拜殿和東廊下的泥塑,給人一種高深莫測的神秘感,按《西遊記》故事繪製的泥泥塑吸引著遊人和香客。

  班布爾善環顧四周,人煙稀少,心下暗自思索:北京城內有名的廟字寺觀,白雲觀是最破敗的一個,老三偏偏選中這樣一個地方來游幸,真是匪夷所思。昨日魏東亭前去傳旨時,他就猜中了康熙的心思,他倒也想知道,這個娃娃天子到底怎樣對待自己。——正在發怔,見康熙已進了山門,在一座錯金香鼎旁邊上下審視,忙趕了過來仔細端詳了一番,笑道:「山門上這副檻聯倒不錯,『敬天愛民以治國,慈儉清靜以修身』。嗯,前明正德皇帝這筆字寫的倒是風骨不俗。」

  康熙卻不答話,只圍著這尊六尺多高的鼎興致勃勃地仔細打量。

  說起這香鼎,也有一段傳說。相傳當年香火旺盛時,每日只須道童晨起焚香撮火,並不用人力,稍過片刻山門便自行開啟。待昏夜時,向鼎中貯水,山門自行關閉。其實就連小道士也並不知香鼎與山門乃是消息相連,人們以訛傳訛,深信這白雲觀道士掌著九天符錄,這些廟務全由神差來辦。因此,廟雖頹廢,這鼎上的錯金連最貪財的人也不敢動他分毫。

  康熙以手叩鼎笑道:「可惜沒有邀鰲中堂同來,他有拔山扛鼎之力。班布爾善,你倒說說看,他能不能將此鼎移動?

  這話問得太露骨了。原來自大禹在天下九州各制一鼎以來,「問鼎」就成了篡國的代名詞。周宣王三年,楚子助天子伐陸渾,兵勝之後,在洛陽近郊閱兵。楚子便乘機詢問王孫滿大廟中九鼎的大小輕重,意在侵佔。此時康熙引出此典來,自然有敲山震虎的功效。班布爾善無書不讀,豈能不知此典?只是覺得頗難應對,遲疑了一下才幹笑一聲道:「這鼎怕有兩千斤,鰲中堂來,也未必就能動得了它。」

  「無量壽佛!」三人正看鼎時,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道士從後邊太極殿東側耳房裡出來,拱手道:「居士們納福!難得如此虔心,來得這般早。前邊的觀宇已經荒蕪,後面也還潔靜,請進來用茶吧!」三人忙都轉身答禮,魏東亭說:「道長請自便。我們先在前邊瞻仰瞻仰,待會兒才去後面呢!」

  魏東亭見老道走後,笑著說:「這是朝咱們化緣來的。這裡的道士們除了每逢初一、十五社會時,能收點香火錢,平日裡難得有香客來。眼見咱幾個來了,你們又一身富貴打扮,這牛鼻子哪肯輕易放過!」

  康熙一拍身上,笑道:「不巧,今日恰巧沒帶錢出來!」班布爾善忙從袖中取出一錠五十兩的銀子,笑道:「奴才卻不敢同萬歲爺相比,走到哪裡,也須帶點銀子。」

  魏東亭道:「可惜太大了,一兩銀子可買一百三十斤上白細米,全部給出去可能被人疑心。」說著接過銀子握在手中,雙掌一使勁,「咯崩」一聲,那銀子早斷成兩截。他把大的一截丟還給班布爾善,掂了掂小的道:「怕有二十兩吧,這已算得上闊香客了。」班布爾善見他功夫如此了得,心下不禁駭然,更增了幾分忌憚。口中笑道:「虎臣這一招,沒有千斤之力怕是不成,不過這又不是臨潼斗寶,何必如此呢?」

  康熙今日邀班布爾善至此,是專為查考他的。他到底是自己的本家兄長。如還念兄弟之情,互相說合了,也就罷了。誰料這班布爾善只是裝癡作呆,覺得事情並不那麼簡單,不由心裡有些煩躁。便道,「這個鼎看過了。那邊廊下捏的有唐僧取經九九八十一難的泥塑故事兒,一多半毀了。下余的倒不知怎麼樣,不如瞧瞧去吧。」

  班布爾善察顏觀色,已知康熙之意,心裡冷笑一聲。他正要說話卻見一個小道士過來,手裡托著土黃袱面兒搭著的茶盤,上面三杯清茶正冒著熱氣。遂笑道:「虎臣,應了你的話了,快打發銀子吧!」便抽身跟著康熙到東廊下看故事兒。

  這裡魏東亭把銀子放在茶盤上笑道:「小仙長,茶我們是不用的;你拿了這銀子去吧!」說完便欲回康熙跟前;卻瞧見伍次友撩著長衫前襟興致勃勃地拾級而上,在錯金鼎旁轉來轉去仔細推敲。蘇麻喇姑隨後緊緊跟著,卻似有點神不守舍的樣子,張皇四顧。魏東亭驀地一驚,回頭看康熙和班布爾善正逐個兒品評塑像,便悄然退了過來。蘇麻喇姑也早瞧見了,撇下伍次友,裝作無心的模樣湊了過來。

  二人折至西廊斷垣後頭,魏東亭小聲埋怨道,「我的姑奶奶!這叫辦的甚麼差使?這邊應付著一位混世魔頭,你怎麼又帶了一個大白金星。這怎麼辦?」

  「你倒說的好!」蘇麻喇姑道,「索府的人都調出來在這左近,關防都快出空了。他要來,我是家奴的牌位,能攔得住了?還不快想法子,只顧埋願呢!」

  魏東亭緊鎖雙眉,半晌才道:「既來之,則安之。一味躲著不是辦法,就索性見見我想也沒甚要緊。」蘇麻喇姑道:「就怕這位伍先生一嗓子喊出『龍兒』來可怎麼辦,」魏東亭笑道:「大不了揭破了——你別出聲,機警著點,瞧我的眼色行事。」

  說完,魏東亭便匆匆離去,遠遠便聽康熙連說帶笑:「這丘處機也是無事生非,牛鼻子道人吹和尚,寫出個『西天取經』,後人還巴巴兒弄出這些故事來,不倫不類地擺在這三清道場。」

  班布爾善笑道:「是啊,這觀將來重修,還是不要這些故事的好。」魏東亭聽至此,忙接口道:「說起『西遊』,我還聽了個笑話兒。我朝入關,兵臨河間府,城裡的百姓要避兵災,走得精光。有個老頭子,臨出門看了看門神,歎道:『尉遲敬德、秦叔寶有一個在,天下也不至就亂得這樣。』恰好鄰居是個三對方的老學究,聽了這話,撅著鬍子道:『門神乃神茶鬱壘!秦叔寶他們是丘處機老頭子胡編亂造出來的,你就信了真!』這老兒不服,搬出《西遊記》,那學究又找出《封神》與他爭論,一直爭到天黑,城門關閉。第二日大兵破城,二位都死在亂兵之中。」

  班布爾善聽得哈哈大笑,康熙卻遠遠瞧見伍次友和蘇麻喇姑朝這邊走來,心裡發急,不住遞眼色給魏東亭。魏東亭正說得興致勃勃,瞥見伍次友已經走近,忙故作驚訝他說道:「呀!真是巧,這不是朱表台嗎,幸會幸會!」

  伍次友一怔,正要說話,魏東亭轉身扯著康熙介紹道:「這二位都在鱉中堂眼前當差,這位是龍鳴世兄,這位叫賈子才。朋友們多日不見,難得今個兒湊巧,碰得齊全——」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伍次友便是一段木頭也有靈性了。聽魏東亭生編的這兩個名字,蘇麻喇姑想笑又不敢,倒是伍次友幫了她的忙道:「婉娘,還不見過三位爺?」蘇麻喇姑便上前笑盈盈地道了三個萬福。

  班布爾善倒沒看出甚麼異樣來,只覺得他編派的這兩個名字似有譏刺,留神看婉娘,略覺面熟,可又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卻再也想不到蘇麻喇姑身上,只好似笑非笑他說道:「久仰久仰!我們一同走走如何?」伍次友笑道:「既是表台的朋友,我們自然同行。」他嘴裡雖然這麼說,心中卻滿腹狐疑。

  一場破包露餡的危機總算是暫時彌合,康熙懸著的心慢慢放下,此時已神態自若,遂笑問伍次友:「朱先生,這套故事你看塑得可好?」

  「漫說《西遊記》是後人偽托丘長春之作,」伍次友道,「即便是真的,道士觀裡誇和尚有甚麼意趣呢?」

  《西遊記》竟是偽托之作,這真是聞所未聞。康熙忙問道:「先生倒是言人所未言,怎見得《西遊記》不是丘長春所作呢?」

  伍次友笑道:「這何須到旁處去查,只看《西遊記》本文便知——祭賽國中的錦衣衛,朱紫國司禮監,滅法國中的東城兵馬司,還有唐太宗朝裡的大學士,翰林中書院,都是前明才設置的,丘處機從哪裡去捏造這些?」

  魏東亭見伍次友談興起來,怕他沒完沒了,趁空兒插話道:「朱表台,哪有站在這兒說的?咱們不如到那邊破涼亭子上,現成的酒食,就在那兒賦詩說笑,可好?」

  康熙已與班布爾善談了很多,雖感失望,卻還想再試探一下,便笑道:「好,就依虎臣吧!」凡個拾酒食的侍衛不待吩咐,早過去安置了。

  看了一陣子《西遊記》故事,聽了伍次友一番高論,又在拜殿裡搗弄了半日鬼神,不知不覺已到晌午了。秋風捲著一團團烏雲漸漸地蓋了上來,渾黃的太陽在飛雲中黯然失色。在破亭裡,這幾個胸襟不同、志趣各異的遊客被機遇和命運撮合在一起飲酒賦詩,都默默地看著清澈透底的水塘中變幻的雲影,沉思默想地搜索佳句。

  一尾鯉魚躍起,在池中打了個翻飛,「咕咚」一聲又沉入水底。康熙起句微吟道:

  劍池錦鱗躍雲影,

  伍次友道聲「好」!續道:

  擊破秋空欲出形。

  魏東亭道:獻醜了——

  為問天闊造化數,

  班布爾善沉吟良久才續道:

  劃亂清波朝金龍!

  康熙鼓掌叫好,伍次友卻道:「詩也倒罷了,只是最末一句流於頌聖俗奏了。這又不是金殿對策,哪裡有甚麼金龍呢?」

  蘇麻喇姑聽伍次友如此說,擔心地看一眼康熙,康熙卻是毫不在意。班布爾善本疑心伍次友來歷,此時不禁釋然。暗想:「倒是我多疑了,姓朱的若認識這主兒,豈敢說這樣的話?」遂笑道:「朱先生見教得是。只是讀書人事事當歸美於君親,余則非我輩敢妄擬的。」伍次友笑道:「這話固然有理,然古往今來多少詩文,若真地篇篇頌美君親,那還怎麼讀呢?重要的在於情發乎心,志發乎詞,或寄於山水,或托於花月。聖道之大,豈可一格拘之?」

  這一番侃侃而言加上前頭的領教,班布爾善自知決非他的對手,便一笑而罷。伍次友興猶未盡,吃一口酒,憑欄朗吟道:

  登山臨水送將歸,誰言宋玉秋客悲,

  坐觀百雲思大風,起聽紅葉吟聲微。

  春山啼鵑去不返,瑟江寒雨釣竿垂。

  不堪豪士聞雞嗚,一聲詠歎雁南飛!

  剛一落音,康熙連聲讚道:「這才是詩,不枉了今日白雲觀走這一遭!」蘇麻喇姑聽著卻不言語,眼中滾動著晶瑩淚珠,怕人瞧見,又忙偷偷地擦了。

  魏東亭眼見班布爾善直盯著伍次友,知他動了疑心,於是笑道:「朱表台又發了豪情。不過咱們今個出來是耍的,裝了一肚子的白雲大風回去,姨父能不怪我?」

  康熙聽了呵呵大笑:「虎臣原來也有打諢取笑的時候。依你便怎麼?」魏東亭笑道:「不如說笑話兒,誰說得不好,罰酒!」

  「好!」班布爾善嘻笑道,「我先說——一個秀才死了,去見閻王,閻王偶放一屁。秀才就獻了《屁賦》一篇,道:『伏惟大王,高竦金臀,洪宣寶氣,依稀乎絲竹之音,彷彿乎麝蘭之味。臣立下風,不勝馨香之至!』閻王大喜,增壽一紀放他還陽。

  十二年後限滿再見閻王,這秀才趾高氣揚,往森羅殿搖擺而上。閻王卻忘了他,便問他是何人,小鬼笑道:『就是那年做屁文章的秀才!』」

  音剛落,伍次友哈哈大笑:「這位賈子才先生倒是個真名士,一語罵倒天下阿諛之人!」康熙先也忍俊不禁,細思量時不禁大怒,暗道:「奴才無禮!」臉上卻毫不帶出,只道:「虎臣,該聽你的了。」

  魏東亭沉吟良久方道:「我就接著方纔的屁故事也來說一個——前明有個人叫陳全,是極有才學的一個風流浪子。一日外游,誤入御園獵場,被一個太監拿了。那太監道:『你是陳全,聽說你很能說笑,你說一個字,能叫我笑了,便放掉你。』」

  陳全應口答道:『屁!』太監不禁愕然,問道:『這怎麼講?』陳全道:『放也由公公,不放也由公公。』」

  眾人聽了,無不鼓掌大笑。伍次友笑得打跌,道:「我也有了一個——有一家富戶,原是賣唱的出身,死了母親,求人寫牌位,既要堂皇,帶上『欽奉』二字,又不能失真。花了一千兩銀子沒人能寫。一個秀個——就是方才賈先生講的那位了——窮極無聊,便應了這差。上去援筆大書道:『欽奉內閣大學士,兩廣總督,加吏部尚書銜,領侍衛內大臣太子少保王輔相家僕隔壁之劉嬤嬤靈位』。」

  眾人聽了又是哄堂大笑,連旁邊侍立的蘇麻喇姑也不禁『嗤』地笑出聲了。

  康熙便道:「我也有了一個——一家人想住好房子,賣了地和存糧,又借了錢,好容易蓋成了,卻連飯也吃不上。他的一個朋友進來揚著臉看了看道:『這房子蓋得好,不過欠了兩條梁。』問他怎麼回事,朋友笑道:『一條不思量,一條不酌量!』」

  這個故事說了,除魏東亭微微一笑外,別的人都沒笑出來,』伍次友笑道:「這故事勸大於諷,沒把大家逗笑。公子該罰一杯!」康熙只得笑著飲了。班布爾善聽著這些笑話兒句句似乎帶刺兒,卻又說不出來,暗罵魏東亭:「不知從哪裡弄個野秀才。」口裡卻笑道:「我還說個讀書人的事:有個學官,退休還鄉,自做了一塊匾,上頭寫了『文獻世家』四個字。有個無賴夜裡把『文』字上面一點貼了,便成『又獻世家』。這家子大怒,撕了去,不料隔了一夜『文』和『家』上頭的點都沒了,變成『又獻世塚』這家便摘下來,擦洗乾淨掛上,第二日『文』和『家』都被糊住了,只餘『獻世』這兩個字……」

  他的笑話未講全,眾人早笑倒了。魏東亭便道:「賈先生這個笑話兒著實地好,很應獎一杯酒!」

  班布爾善笑著飲了,問道:「虎臣可還有好的麼?」

  魏東亭笑道:「我雖不學無術,笑話兒卻有得是——說一個近視眼,過年在路上拾了個爆竹,不知是個甚麼東西,便湊在燭上去瞧,不想就燃著了炮捻兒,「砰」地一聲在手裡炸開。旁邊一個聾子看得清楚,便問:『足下方才手裡拿的什麼,好端端地怎麼就散了?』」

  眾人各自回味,伍次友早大笑起身道:「真有你的,虎臣!已出來多時了,我還有事,不如就瞎子放炮聾子看——今日且散了罷!」回身叫了聲「婉娘」,便逕自帶著蘇麻喇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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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山沽居婉娘伴師游 西鼓摟道長說因緣

  蘇麻喇姑走出廟門,才暗自鬆了一口氣。這一關算是過去了,可現下怎生對付這位呆子呢?見伍次友默默走著,似乎在想什麼,便問道:「餓了罷,咱們別急著打轎回府,先在附近尋一家野店打個尖兒再走罷。我可是立規矩立得腰酸腿疼了!」

  「也好。」伍次友道,「不過今兒這事好怪。龍兒、小魏子約的那個人怎麼瞧著那麼彆扭,倒像龍兒的奴才似的。你們怎麼又不肯相認呢?」蘇麻喇姑掩口笑道:「他是鰲中堂府裡的清客,練就了的奴才相。聽說起先和小魏子相處得好,又是表親。今個兒偶然碰上,人心難測,自然以不認為佳。」伍次友是讀書人的心性,對蘇麻喇姑的話信以為真,遂笑道:「這也小心過分了。」

  二人邊說邊走,轉過一片瓦礫堆,見前邊有一帶土牆,牆上籐蔓四攀,牆邊老樹婆娑。這雖是一間小門面的村釀酒家,但在這劫後村野裡,卻分外引人注目。伍次友點頭笑道:「嗯——這個地方不壞,是個讀書的好去處。」

  二位,請裡邊用飯,有燒麥羊肉、各樣細巧點心,京掛銀絲面……」

  伍次友只顧和婉娘說話,沒有注意店主人。可一聽這聲音非常熟悉,再抬頭一看,這個老闆不是別人,竟是何桂柱。多日不見,他倒發福了許多,驚訝地問道:「柱兒,你怎地到這兒來了?」

  「喲,是我的二爺!」何桂柱這才瞧見是伍次友帶著個陌生女郎,忙陪笑道:小人越發拙了,二爺又穿這衣裳,都不敢認了。——二爺,小人給您請安了!」

  蘇麻喇姑早聽魏東亭講過此人,只詫異地打量了一眼,又瞧瞧幌子上「山沽」兩個大字,便隨伍次友進了店。何桂柱跟在後邊,口裡不住他說:「二爺,您去後不久,悅朋店就開不下去了。托爺的福,魏爺給小人在這裡又尋了個落腳的地方兒。……虧了爺照應,不是爺的這些好朋友有本事,小人還不叫人家——」一句話沒說完,見裡邊一位客人向這邊張望,就把話嚥下。他把伍次友和蘇麻喇姑讓進裡邊雅座,便親自擺佈飯點去了。

  進到裡邊時,蘇麻喇姑盯了一眼那位客人,覺得以乎見過面,因想不起,也並不在意。等進了內間,才猛醒道:「像是傳說的那個其醜無比的刺客,他到這裡來做甚麼?」陡然間心情緊張起來,又想到康熙他們早已去遠,料無大事,才漸漸定下心來。

  伍次友到沒留心蘇麻喇姑的臉色,興致盎然地逐字逐句鑒賞著粉壁牆上客人留下的詩句。見多是稱頌白雲觀、宣揚因果報應之類的話,覺得無甚意味,倒是有一行細字引起了他的注意。念了念,又低頭想想,暗自發笑。蘇麻喇姑好奇地湊過來看時,粉牆上寫著:

  王寅三月,候與夫人會於高軒

  不覺臉上便有些發熱,啐道:「文人無聊,寫這樣下流話在這上頭。」伍次友笑道:「這只能算是輕薄話。你只把《三國》讀得爛熟,卻不知這個話是有身份的。待我為它續上幾句。」

  正說著,何桂柱托了食盤進來,一爐燒得滾沸的火鍋,一盤燒麥,還有一個盤子是仿德州的燒雞。他提起雞腿來,熟練地一抖,肉便齊整地籟籟落下。見伍次友和蘇麻喇姑看字兒,便笑道:「這還是前任店主人手裡的事。說三月間有個尊貴人到這店裡來過。」

  「是旗人?」蘇麻喇姑問道。

  「是漢人。」何桂柱笑道,「還帶了一個女子,這女子長得比陳園園還美呢!」說著見伍次友要筆,便挑簾出去了。藉著簾子一閃,蘇麻喇姑見那刺客正起身出去。

  伍次友見她發呆,便問:「婉娘,你在想什麼,」蘇麻喇姑微微一怔,遂笑道:「陳圓圓!那貴人莫不是吳三桂?」伍次友也是一證,細審筆跡,拍案道:「不是他又是誰,我見過他早年給先父的書信,像極了!虧你聰明,一下子就想起來。」

  何桂柱興沖沖端著一方硯、拿一支筆進來道:「請用墨,二爺!」伍次友說:「好。」一邊提筆濡墨,一邊笑對何桂柱道:「只是污了你的牆壁。」何桂柱笑得瞇了眼,道:「爺說哪裡話,爺的墨寶比什麼都值錢!這是在北京,知道的人不多,要是過了揚子江,只怕花了銀子還沒處買呢!」

  伍次友朝蘇麻喇姑道:「這人用的春秋筆法,我以春秋筆法續之。」便接著那行小字續道:

  夏久旱,秋早霜,冬多雨雪,候夫人崩。

  寫完坐下道:「不度德,不量力,豈不是自尋死道?」

  蘇麻喇姑道:「這麼一續就完全了——那些人朝哪個方向去了?」

  何桂柱很奇怪這女子何以對此惑興趣,小心翼翼地答道:「我是聽前頭老闆賣店時說的,後頭的事我沒問」。

  「你不用和我們打啞謎兒!」蘇麻喇姑冷笑道,「這位是你早先的少東家,小魏子——就你說的那魏爺——又是我表哥,有甚麼信不過的。」

  何桂柱自小挨砸挨慣了的,忙賠笑道:「慢說您是魏爺親戚,單是伍二爺在這兒,我柱兒就不敢藏半點虛言,實在是不知道。」伍次友也覺好笑:「婉娘,咱們吃過快去罷,誰是吳三桂,與咱們有何相干?」蘇麻喇姑這才無話,也覺得自己沒來由,便笑道:「我是說著打趣,你忙你的去罷。」

  魏東亭和班布爾善從左掖門直送康熙進了大內,由張萬強、狼譚等接著,方才退下。

  出了天安門,班布爾善笑道:「早著呢,長天白日的回去也沒意思。走,我請客!」於是二人脫了公服付與從人,竟不用轎馬,邁著步兒往西鼓樓走去。

  西鼓樓茶食店座落在宣武門最繁華的地段。迎面一塊大匾四個金字「清風鼓樓」,是前明正德皇帝的御筆。兩邊一副楹聯是:

  香欺山陰點點雪裡梅  
  色壓河陽漫漫崗上楓

  也是正德御書,就憑憑這塊牌子,百多年來這家老闆生意愈做愈大。金陵、蘇州、杭州都有它的分號。

  班布爾善便笑道:「這正德雖很浪蕩,字的風骨卻不俗,正是瘦金體一派正傳。」魏東亭也笑道:「正德並不昏愚,如不是一干小人亂政,也未見得就如此不堪。」班布爾善點頭道:「這說的是。」說著便進了店。這店說是茶食店,其實茶座只佔它營生極小一部分。樓下邊五花八門各色小吃,冷熱葷素一應俱全。幾個跑堂的忙得滿頭是汗。二人見下邊如此熱鬧不堪,便登樓上了雅座。

  剛上來樓,魏東亭一眼便瞧見臨街窗口坐著胡宮山,自個兒獨斟獨飲,配著黃蠟臉、三角眼、掃帚眉,頗為滑稽。遂笑道:」老胡,好興致,自得其樂啊!」

  胡宮山忙起身笑道:「魏大人,多日不見,您吉祥啊!」便要行禮。魏東亭忙扯住道:「這怎麼敢當?何必呢!」胡宮山看著班布爾善笑道:「這位先生好面熟,哪裡曾見過,」班布爾善歪著頭想了半晌道:「像是在內務府老黃家裡見過一面。」胡宮山笑道:「是了是了,是班大人,晚生失敬了。黃總管老太爺去年中風,是晚生診的脈。」

  三人只顧說話,跑堂的在旁早侍候著,此時見有了縫兒,忙恭敬地插進來道:「三位爺請這邊坐,」就擰了熱毛巾請他們淨面。班布爾善一手扯一個,請魏東亭、胡宮山坐下,一邊說道:「我已與虎臣約好,我來作東,咱們一醉方休。」

  胡宮山道:「晚生已先用了酒,只怕要吃二位的虧。」魏東亭笑道:「他有的是錢,咱們擾他一席沒啥。」他知班布爾善心中有鬼,又弄不清這位胡宮山是何面目,想著這倒是個試探的機會。班布爾善曾聽納謨說起,魏東亭帶著胡宮山為康熙看過病,對胡宮山他也捉磨不透,想看看這半路上殺出來的程咬金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因此也執意要拉胡宮山同飲。胡宮山暗自好笑:「這兩個對頭今日倒如膠似漆,我何妨也瞧瞧他們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就這樣三人各懷心事坐在一起,跑堂的知他們都是官身,給各人端上一杯普洱茶,靜聽吩咐。

  班布爾善喝了一口茶道:「你只管揀最好的席面擺上來就是。」跑堂的聽了一會兒,知道這位就是班布爾善大人。對龍子鳳孫,他哪敢怠慢,忙不迭地答應著下樓去了。

  不一會兒,幾個夥計走馬燈一般上起菜來。魏東亭見是一桌滿漢全席,遂笑道:「我們三個便是大肚子彌勒佛,也吃不了這許多。」跑堂的賠笑道:「名義雖是滿漢全席,卻不全,不過揀了幾樣時新的做來,圖爺們個吉利。」胡宮山卻大感興趣,呵呵笑道:「魏大人不要掃了興,這有何難;我就有這個飯量,可惜我還叫不出名目來。」

  「回爺的話,」跑堂的滿面堆笑,——指點道:「這是雄雞報喜,佛手生香。鼎湖素鴿蛋,福壽而康,蠔皇網鮑片——用四個頭的干鮑,只怕這會兒跑遍北京城也難遇呢——那是鼓汁龍蝦拼盤孔雀開屏、麒鱗熊掌,四大熱菜是紫帶圍腰、喜冠進爵、玉乳金蟬、龍藏虎扣,另有冰花銀耳露,甜品點心,花開富貴四式……爺們隨便嘗嘗,看味道可正,」胡宮山聽得眉開眼笑,抓耳撓腮連道:「好好!今兒要飽享口福了!」

  班布爾善朝胡宮山努努嘴兒,對魏東亭笑道:「虎臣,今日也知天外有天了!請用酒罷。」三人舉起杯來各飲了一口。班布爾善夾了一筷玉乳,」說道:「請」。又頗有些犯愁地皺眉道:「肥得很。」魏東亭嘗了一口道:「味道不壞!老胡,請呀!」胡宮山也不言語,一筷子下去,半個」玉乳」被淋淋漓漓地夾了起來,左一口右一口霎時全被吃光。班布爾善看呆了,心想:「這人肚子真不含糊。」

  魏東亭知道凡武功高強的人,無不食量如虎,便有意留量,學著班布爾善只揀清淡的略吃幾口,單看胡宮山如何吃完這一席。胡宮山有些發覺,笑道:」魏大人是在看我笑話兒,豈不知惟大英雄能顯本色,真名士自露風流!」

  班布爾善笑道:「胡君一點也不像個行醫的,真是個奇人!」說話間,一碗「龍藏虎扣」已被胡宮山一掃而空。他抹了一把嘴笑直:「晚生不是酒後吐狂言,我自幼就在深山求師,對風角六王、奇門遁甲、鑒相歧黃之術都略知一二,惜乎生不逢時,以此醫道餬口而已。」班布爾善最信這些,忙笑道:「先生,原來精於風鑒,何不為我二人瞧瞧?」

  胡宮山口裡正嚼著熊掌,邊吃邊說道:「這會子醉眼迷離,怎好看相?二位說出一字,我來推一推休咎。」

  班布爾善抬頭看著樓棚,心想:「我要找一個能難倒他的字。」半天才道:「我出個『乃』字!」

  「好!」胡宮山口裡嚼著魚翅,含糊不清地笑道:「真難為你想得好!『乃』字為缺筆之『及』,『及』乃『過猶不及』,閣下怕是常思過而不思功的,看來立品是正的。循其本意。『乃』,無『工』不成『巧』,無『人』不成『仍』,無『皿』不成『盈』,此皆心勞太過。觀此字形,右有危級上有平頂,左有懸崖,於仕途而言,不可再求進取,恐有許多關礙呢!」說罷一笑仍復坐下大嚼。

  班布爾善臉上微微變色,良久方笑道:「足下所云『危級平頂』,不是攀上了危級而後便是一馬平川嗎?」胡宮山用湯匙舀起兩隻鴿蛋塞進嘴裡,又喝了一口酒笑道:「這個自然,——但聖人設道,原為警世醒人。那『危級』便是台階不穩,一尺之闊其限可知,足下要謹慎才是。若穩操祭器,十為盈數,閣下定必還有十年好官可做,只管放心就是!」班布爾善默默不語。

  魏東亭笑道:「我出的卻是個俗字。」班布爾善瞥了胡宮山一眼,對魏東亭說:「願聞其詳。」魏東亭笑著在桌上劃了一個「意」字。

  胡宮山在說話間連吃帶喝,已將「佛手生香」、「雄雞報喜」掃得馨盡,一邊向「加官進爵」伸去筷子,一邊漫不經心地笑道:「此字形體端正,無枝無蔓,君子心性是正大的。下有『心』而上有『立』,中懷天日,秉的是中正之氣。左加心則為情:一生盡在憂患中,難得安寧。若加人字則為信,足下前途可喜可賀,來日定是富家翁!」

  「我最不耐錢財之事,」魏東亭皺眉道:「請先生再斷。」胡宮山便搖頭:「據理而斷,只能如此。『意』乃』心』上有『音』,又可視為『立日之心』,足下終生必得主上寵信無疑。」方說至此;胡宮山哈哈一笑道:「這些玩意兒,酒餘飯後可作談資,茫茫天書賢者尚且難測,豈在我胡某口舌之間。但願二君修德自固。對於這『休咎』二字,也不必太認真了。」

  胡宮山口似懸河滔滔不絕,一桌堆得老高的酒菜,此時已是杯盤狼籍。魏東亭見他不再像上次面覲康熙時那樣拘謹,在這裡議論風塵,談笑自如,心想:「若論這個人,確也算得上一個人才。」班布爾善細品胡宮山為自己所測的字,覺得暗寓譏諷之意卻又抓不到甚麼把柄,只得乾笑一聲說道:「若似這等測字,兄弟也可嘗試嘗試。請胡君也賜下一字。」胡宮山笑道:「好,就以敝姓『胡』字罷。」

  「胡,」,班布爾善一邊眨動著雙眼,一邊說道,「拆為『古』『月』,『古』屬陰,『月』屬太陰,主足下城府深沉,精於韜晦。有『月』無『日』不成『明』字,足見足下心懷天日而有所希冀哉!左加『水』則成『湖』,亦屬陰,預示足下將悠遊於浩浩乎江河湖海之間哉!古人云:『大隱於朝,中隱於市,小隱於野。』以足下之才,定為大隱哉!」

  聽他這一連串的「哉」,胡宮山驚出一身冷汗,連酒都隨汗浸了出來。魏東亭聽了這番話也是怦然心動,見胡宮山很不自在,遂笑道:「班大人和胡兄的話倒使我想起了兩句古詩:『高江急峽雷霆鬥,古木蒼籐日月昏』。不過,即或當今還有一些人仍在懷舊,也不足為奇。想當初我朝剿滅闖賊時,不也曾打起過為明復仇的旗號麼?」

  魏東亭的這些話,對班布爾善既有針砭,又不傷大雅;而對胡宮山大有解脫之意。因此三人不由相視而笑,卻又不便再往下深說。魏東亭一看天色,說道:「怕是將到申時了,咱們出來一天,也該回去了。」班布爾善也覺得應該收場了,便叫掌櫃的來會了帳。三人步出樓外,拱手道別。魏東亭沒走幾步,便瞧見明珠自嘉興樓那邊過來,知他又會過翠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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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題楹柱主僕思未來 報凶信兄妹憶兒時        

  蘇麻喇姑回到養心殿,康熙歇午覺剛剛起來。見她進來,揉著眼笑道:「你今兒是怎麼鬧的,把伍先生也弄了去?」蘇麻喇姑紅著臉笑道:「這就是做奴才的難處了。他在索府,抵得上半個主子。他要去,我哪能勸阻得住。」康熙笑道:「也難為你應付下這場面來,一場好戲幾乎給砸了!」蘇麻喇姑道:「萬歲爺福氣比天還大著呢。他是個書獃子,哪裡能瞧得出來!」說著便親自出來給康熙打洗臉水。

  蘇麻喇姑端水進來,見康熙正在寫條副,便道:「請主子淨面。方睡起來,就帶著眼眵糊寫字兒,不信就寫好了?」康熙就笑著放下筆,一邊先臉一邊問道:「今個兒在白雲觀,你瞧班布爾善這個人怎麼樣?」

  「倒像有點神不守舍的模樣。」蘇麻喇姑一邊回想一邊說。

  康熙閉著眼睛讓蘇麻喇姑給他擦臉,問道:「朕不是問這個。是問這個人怎麼樣?」

  蘇麻喇姑熟練地給他擦好臉,吩咐宮女將盥洗器皿皿撤下,笑道:「奴才哪裡知道這些,主子爺的眼,那才叫聖明呢!」近些日子,她發覺康熙頗為自矜,便想人長大了,不能再似小時一般看待。若還像以往那樣說三道四,叫他拿出主子款兒來,甚沒意思!所以愈是大事,愈是暗自啟發他自己拿主意。

  「朕看這人絕非鰲拜一黨。」見蘇麻喇姑驚異之色,康熙頗為得意地又道,「可也絕非忠厚之人。他的面目不清,朕也不作斷語,以後再看罷。」

  蘇麻喇姑忙道:「主子說得極是,他要是忠臣,今個就該明明白白地剖心置服地跟主子說個明白。主子爺幾次提調他,他只裝糊塗!」

  「你來看!」康熙指著自己方才寫的條幅道,「這是朕方才寫的幾個字——好不好?」

  蘇麻喇姑湊了過來,見是用隸書寫的六個大字:

  靖藩河務漕運

  她心裡暗自掂量:山東、安徽兩地巡撫迭次奏報,說因黃河決口,泥沙淤塞運河,舟楫難行。光北京城每年就要靠漕運四百萬擔糧。這兩件事也實在叫人揪心。至於「靖藩」二字以乎太刺眼了。從各種跡象看,三藩的野心時有外露,但將「靖」字明明白白地寫在廷柱上,大臣們來宮中朝拜覲見的很多,傳了出去有何益處,因笑道:「萬歲爺的字練得越發有神了!」

  「哪裡要你說這個!」康熙笑道,「你瞧著意思可好!」

  「好好!」蘇麻喇姑揚眉誇讚:「聖慮深遠,每一條款都很重要,這幾件事辦下來,老百姓都要額手慶賀,傳頌堯天舜地哩!」

  康熙得意地道:「這是朕近年來看了許多奏折,偶有所得,怕被眼前瑣事攪忘了,故而把它寫了,貼在廷柱上。」蘇麻喇姑見是機會,忙笑道:「張在這兒,只怕明兒起居薄上就會將它記下了!」「晤?」一句話提醒了康熙,提起筆來另寫了一張,道,「還是這樣更好些兒。」蘇麻喇姑瞧時,已將「靖藩」改為「三藩」了。康熙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蘇麻喇姑道:「婉娘,往後有甚麼進諫之言,只管像從前一樣直言相告,朕不怪罪你。」

  這是個多雨的深秋。天剛擦黑,便又陰了。魏東亭下值後回到寓中,已是漆黑一團,不久,秋雨便浙漸瀝瀝地飄落下來。

  下午,從索府護送康熙進了神武門,明珠便約史龍彪和穆子煦幾個弟兄同到嘉興樓吃酒,至少要過了半夜,他們才能回得來。魏東亭沒個人說話,甚覺無聊,便到書房裡信手抽出一本書來看。

  約莫亥時,見史龍彪他們還沒回來,魏東亭伸了個懶腰,合上書便欲去睡覺。恰在此時,老門子走了來道:「大爺,外頭有一個年輕公子來訪/

  這麼晚了,誰還會來呢?魏東亭遲疑地問道:「是熟朋友麼?」老門子回道:「不是的,從沒來過。」魏東亭想想笑道:「說不定是明珠弟的文友,來了倒有許多不便,不如辭了吧。你去說,明珠不在,有事改日再說罷。」

  「我尋明珠做什麼?」話剛說完,一個翩翩少年忽地破門而入,笑吟吟他說道,「不速之客,深夜造訪,必有要事,怎地就不肯賜見呢,小弟要見的正是大哥!」魏東亭看時,來人頂多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手執泥金折扇,頭上戴著一頂青緞瓜皮帽直壓到眉鬢。古銅長袍外面罩了一件灰府綢馬褂,腰間汗巾旁懸著一塊漢玉扇墜兒,腳下蹬著一雙千層底掐雲涼靴。風度瀟灑自如,雖從雨地裡走來,卻連半點泥水全無。魏東亭覺得十分驚奇,連忙還禮道:「得罪得罪,我還以為是來找明珠弟的呢。哈,足下好生面熟,你是……」

  那人卻不答話。侍老門子退出,方笑道:「郎似桃李花,似松柏樹,桃李花易落,松柏常如故。——喜峰口倉促一別,西河沿又匆匆相逢,不想你好大的忘性!」一邊說一邊摘下帽子,放下髮辮,但見秀髮青絲,皓齒明眸。——是史鑒梅來了!

  「梅妹,」魏東亭一下子愣住了。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懷疑是在夢中,便情不自禁地揉了揉雙眼,待弄清不是作夢,便喜出望外地撲上去緊緊握住了鑒梅雙手。

  鑒梅見他這樣、倒覺不好意思,想把手抽回來,可他握得太緊,哪裡抽得動。真正是躲無可躲,閃無可閃,嗔不能怒,羞不能避,只好紅著臉,低垂著頭默默地站著,過了一會兒才柔聲問道:「亭哥,這幾年……你可好?」

  魏東亭漸漸冷靜下來,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慢慢鬆開手,忙讓座、倒茶,笑道:「我這幾年倒好,你呢,」史鑒梅端起碗,吹著泛起的茶葉笑道:「亭哥春風得意,可也不輕鬆,我說得對嗎?」

  「我的事自然瞞不了你羅」,魏東亭笑道,「聽說梅妹在鰲中堂府裡,為什麼不給我個信呢?

  這句話含有疑心鑒梅之意。若說二人自幼便青梅竹馬,本應沒有甚麼信不過的。但魏東亭眼下的地位,一舉手一投足都關乎到宗廟社稷大事,他又不能不多出一點心眼兒。說完偷眼瞧鑒梅時,見她臉上微微變色,呆呆地坐在床前,淚水無聲地悄然流下來,魏東亭咬了咬牙,也不去理會。那鑒梅陡然站起身來,掩著面就要奪門而去,被魏東亭一把扯住,賠笑道:」還是小時候的心性,一句玩笑話嘛。」鑒梅抬起頭來,已是淚流滿面,哽咽道:「我為了復仇……在狼窩子裡呆了六年,想來找你,可又怕……亭哥,你能聽我一句話嗎?」

  「怎麼,你還要為明朝復仇麼,哎呀!現在什麼時候了,前明早完了,再談這些,還有什麼意思?」

  鑒梅突然不哭了,冷笑道:「哼,難道我冒死犯難到這裡來,是為聽你這些話來的?——你珍重吧,我走了!」說罷抽身便去,魏東亭急忙擋住去路,搖手笑道:「別別,幾年不見了,怎麼還是這樣任性兒,我說一句也不妨呀!好好好,你先說今晚你怎麼找到這兒來了?」

  鑒梅這才重新坐下,也不回答魏東亭的問題,卻突然問道:「明兒你還要去索額圖府麼?」

  魏東亭心裡一驚,雖然他和鑒梅自幼青梅竹馬,情深意濃,但是,陪皇上唸書的事,關係著社稷安危,卻不能透出去一點口風,便不露聲色地答道:「我們不相統屬,我到他那裡做甚麼?」

  「亭哥,你在騙我,可我還是要告訴你明天你別去,皇上若叫你,你裝病好了!」

  「為什麼裝病呢,」魏東亭冷冰冰地答道,「我要去了呢?」

  「你別問,聽我的話,別去啊!」

  「我要問。你怎麼知道我要去索府,為甚麼又不能去呢?大丈夫總要來去明白,我不能做連我自己都不明白的事。」

  又是一陣難堪的沉默,鑒梅歎了口氣說道:「恐怕去了難得回來。」

  魏東亭見她吞吞吐吐,心裡越發驚異:「梅妹,我還是十年前的魏虎子,可你,己不是從前的梅妹子了。你既然不願意說,那你就走吧,明兒索府我是去定了,倒要看看是怎麼個回不來法。」

  史鑒梅聽他說得如此決絕,起身便走,才走幾步忽又站住,頭也不回地說:「鰲拜明日要搜索府,連你帶皇帝……去不去全在你!」說完抬腳便走。

  一句話說得魏東亭猶如五雷轟頂,這下真急了,一個箭步搶上前攔住去路,緊扳著她的肩頭道:「好梅妹,多謝你實言相告,可是我不能不顧皇上啊!」

  鑒梅見魏東亭如此執拗,歎了口氣:「你不知我的心,只要你平安,我就放心了。你管皇上幹什麼呢?」

  魏東亭苦笑著搖頭道:「妹妹!皇恩浩蕩,我怎能不效忠盡力呢,明天皇上若遭不測,慢說我魏東亭難逃一死,就是倖存下來,又有何顏面活在人間呢?」

  鑒梅突然掙開身子,噗通一聲跪下道,「好哥哥,你遠離是非之地吧,我求求你!你鬥不過他們!他們權高勢大,黨羽多得數不清,日夜盤算著謀害你們君臣,你知道嗎?」

  魏東亭一手挽她起來,望著她一泓秋水般的眼睛,固執他說道:「我知道你自小兒也知道我,相信我吧妹妹,我能鬥得過他們!」

  鑒梅有些吃驚地看著這個英武的男子,抖抖索索從懷中取出一個紙包說道:「你瞧瞧這個。」魏東亭接過來,走至燈前打開細看,「不是上好的冰片麼?」「什麼冰片,是用來毒你們君臣的毒藥。為了弄到它,我幾乎送了命。」

  魏東亭越發驚疑,強按鑒梅坐下,一定要她講述事情的原委。

  原來那一天鑒梅偷聽了鰲拜與班布爾善的密談。晚上便用假面具扮作鬼像,嚇昏了丫環彩屏,將鰲拜騙出鶴壽堂,悄悄兒偷了一點毒藥。在忙亂中,夫人沒有仔細查點人數,到沒有疑心到她。

  說完這件事的經過,鑒梅模糊地瞧著魏東亭,滿眼期望和恐懼,「你要快走,不然,滔天大禍,就要臨頭了。」

  「你不用操心我,今生沒緣份,我們等來世!可他對我恩重如山,我豈能……」

  「誰?」

  「當今皇上啊!」

  「皇上皇上!」鑒梅突然發怒道,「你就知道皇上!他待我們百姓有甚麼好,那年你走後,媽就花了,爹拉扯著我,靠種皇莊上那十幾畝地過活,不想地又被鑲黃旗圈了去!」說至此鑒梅拭了一把淚,接著道,「沒了地,莊主可還照樣來收銀,說是正黃旗沒圈地前,地裡已播下了種,種子錢總要收回來。你和魏阿姆走後,我們舉目無親,那年臘月,大雪天爹去討飯,從而再也沒有回來……「後來只剩下我苦孤零丁一人,怎麼辦?」鑒梅接著道,「我只好扮了男裝進京尋你,差點凍死在懷柔。還是史大爺救下了我,收我為義女,跟著他一道走江湖學藝,這些年滿清皇帝讓我們受的苦你知道嗎?」

  魏東亭聽了,沉默良久方說道:「梅妹,你的心思我明白了。這些年你吃了這麼多的苦,我心裡,覺得對不起你們一家。不過我想,我們這些人就盼著有個好皇上,能過上安生日子就成。前明皇上倒是漢人,卻把你一家逼到關外。現在逼你的總不是當今皇上吧,那圈地的正是皇上的對頭鰲拜,你知道嗎?你是聰明人,這點是非總得想明白。以前我們兩家好時,我們就已經入了旗籍,你並沒有嫌棄我,我也沒有想著是旗軍的小頭領了,就欺壓良民。這你都是知道的。你細想想我的話有沒有道理?」

  這回輪到鑒梅不言語了。

  「當今皇上年紀雖少,卻很清明聰睿,我著實捨不得離開他。別說是我,就連史老伯現在也是一心向著皇上啊。」

  「唉,你們這些男人啊」鑒梅已經心服,嘴裡卻還說道:不過你也不要太信他了,俗話說,伴君如伴虎啊!

  魏東亭笑了:「這倒說的有幾分道理。不過我也不傻,到時,我就不能學范蠡載西施泛舟於五湖嗎?」

  鑒梅聽至此,不覺破涕為笑,紅著臉用指頭戳了一下魏東亭的腦門道:「你呀,你就是我前世修下的孽。你要我做甚麼事,說罷……」

  「你能留在我身邊嗎?」

  「不。今天夜裡我是偷著出來的,如果被他們發現,對你並沒有好處,亭哥,你保重吧,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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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搜府邸棋敲菱口居 防憂患移教山沽齋

  第二天一早,班布爾善在從神武門到索府的路上沿途撒了眼線。自己坐在鰲府靜待消息。下午接到回報:「跟往常一樣,宮裡出來的兩乘小轎已進了索府後側門。」鰲拜與班布爾善相視一笑,便點齊兵丁,打轎前往索府。

  大轎來到索府前輕輕落下,鰲拜一哈腰跨了出來。

  門上戈什哈見了鰲拜,一個千紮下去說道:「中堂大人,小的請中堂金安。」

  「回稟你家老爺,說二等公、領侍衛內大臣鰲拜,奉旨前來,要見你家大人。」

  「扎!」一聽說「奉旨」,那個戈什哈忙雙膝跪下叩了個頭,然後,起身飛也似地進後堂報告去了。

  不多時,但聽得雷鳴似地三聲炮響,接著鼓樂鐘磐之聲大作,中門嘩然大啟,索額圖穿一件九蟒五爪繡金袍,外罩簇新的錦雞補服,起花珊瑚頂子後面拖著一根雙眼孔雀花翎,滿面端莊肅穆的神色迎了出來。

  鰲拜矯詔造訪索府,原想靜悄悄地把事辦了,誰料索額圖人未出來。就又放炮又奏樂,引了眾鄉鄰前來圍觀,他心裡恨得直咬牙,卻還不得不笑呵呵地恭維道:「索公,鰲某也不是外人,何必這樣呢?」

  索額圖恭敬地將腰一哈讓道:「中堂大人奉詔而來,便是天使駕到,當得如此。請!」說罷二人攜手而入,待他們入內,訥謨將手一擺,手下御林軍忽地一聲散開,將索府圍了個密不透風。老百姓不知索府出了什麼事,瞧熱鬧的更多了。

  鰲拜滿面笑容隨著索額圖入府登堂,待坐定後,仍不見鰲拜宣旨,索額圖便故意問道:「中堂大人,有何聖諭,就請宣明,學生好遵旨承辦。」

  本來就沒有什麼聖旨,索額圖一口一個:「聖諭」、「遵旨」,再厚的臉皮也有點吃不消,鰲拜便微微有點心慌,笑道:「茲因刑部天牢昨夜竊逃走了兩名欽犯,守牢的受了一千兩黃金的賄賂,已拿住正法了,但正犯尚未落網。皇上命我在百官家中查看,別處已派有關人員前去了。唯有尊府非比尋常,深恐下人造次,驚擾了寶眷,特親來主持。」

  「這是聖上的洪恩,中堂大人的情份。」索額圖忙賠笑道,「既如此,便請派人查看。」

  鰲拜見他十分鎮定,反倒起了疑心,難道走風了,老三不在府內?細察索額圖神氣,鎮定中又帶著幾分惶恐。又想,再不然就是仗著老三在府,等著我搜出來,給我個下不來台?想到此,他獰笑一聲道:「恕鰲某放肆了。」

  接著便喊了一聲「來人!」

  訥謨、歪虎等就等著這一聲呢,趁勢帶著一隊人擁了進來,黑鴉鴉站了一院子。鰲拜出來吩咐:「鈉謨到內院,歪虎去花園,隨便看看,不許放肆。如若驚擾了內眷,你們可當心。」二人連連應聲退下,

  鰲拜和索額圖二人自在廳上喫茶,不一時便從後院,傳來內眷們的哭喊驚叫聲,鰲拜只裝沒聽見,扭頭瞧索額圖時,但見他心平氣和,若無其事,暗自佩服他的涵養。忽然一個親兵跌跌撞撞跑來稟道:「中堂大人,打……打起來了。」

  誰,鰲拜一驚站了起來,與索額圖一起向後花園走來。原來,是歪虎和魏東亭在花園前面交上了手。鰲拜忙上前喝止道「歪虎不得無禮。」魏東亭也趁勢還劍入鞘,對鰲拜作了一個長揖說:「標下魏東亭前來領罪。」

  「虎臣,這歪虎是個渾人,不必與他一般見識。」轉臉向歪虎使了個眼色,說,「還不下去,干自己的事。」歪虎自然會意地走開。鰲拜又對魏東亭笑道「今日倒真湊巧,你也在這。」他以為康熙一定藏在後花園裡。

  魏東亭淡淡地回道:「聽說索大人園中有塊假山石極好。皇上叫我來瞧瞧。」「哦?」鰲拜立時站起身來對索額圖道:「咱們反正是坐著,何不同到花園中看看。」索額圖起身笑道:「一定奉陪。虎臣,你也陪中堂一齊前去如何?」魏東亭笑道:「理當遵命。」

  三人行至花園月門前,見歪虎帶著人正在園裡搜索。鰲拜走過來問道:「見到可疑之人麼?」歪虎道:「還沒有。我想再調些人來細細查看一下。」說著便狠狠地盯了魏東亭一眼。

  鰲拜一擺手說:「那就不必了。我與索大人魏大人一起查看就是了。你們下去吧。」

  進了花園,迎面有一座假山落在池中。一包漢白玉石欄桿彎彎曲曲通向池中壓水亭。亭的對岸上,有三間茅屋。水波粼粼,幾尾金魚悠閒地浮上浮下。

  再往前去果然有一座假山顯得十分觸目——它是一整塊天然的薑黃石。下中部有桌子大小的石面被磨得光潤如鏡,上刻「菱口」二字。

  鰲拜見假山附近並無藏人之處,便指著那三間茅屋說:「那裡倒是個讀書的好地方啊!」

  三人沿著曲橋繞過假山穿過涼亭來至茅屋前。聽到房內有人在說話,並不時傳來「叭叭」聲。鰲拜情緒頓時緊張起來,口裡卻故作文雅:「臨水傍竹,茅舍木窗,一洗富貴之氣,真是一個藏龍臥虎之處!」一邊說一邊快步跨進房內,一看之下,不禁愣怔在那裡。哪裡有什麼康熙!只是一個三十多歲黃臉漢子和一個十五六歲的後生正專心致志地在對奔。剛才叭叭的聲音是摔棋子呢!

  索額圖見鰲拜一臉懊喪失望的神色,心裡暗暗好笑,忙道:「敏泰,快來見過鰲老世泊!」又轉身對鰲拜介紹道,「這位是舍侄索敏泰,這位是太醫院胡先生,常來這裡下棋。胡先生棋藝高超,京師還無人能超過他。聽說鰲公也極精此道,何妨對奕一局?」胡宮山也忙拱手謙遜道:「請大人賜教!」便一揖拜了下去。鰲拜伸手時,但覺一股勁風撲衣,知道此人身負武功,忙運力去托時,哪裡擋得住。胡宮山已泰然自若地長揖到地,又抬身大大咧咧地坐下。鰲拜心中不禁大驚:這索額圖府裡竟養著這樣一個人!

  鰲拜此時已知撲空,心裡亂如牛毛,又見胡宮山身懷絕技,更是不想糾纏,連索額圖他們說些什麼也聽不清,只呆笑著點頭道:「啊……啊……哪裡,老夫也只略通象棋,其實皮毛得很。——還是虎臣來吧!」

  正說話間,訥謨和歪虎二人從外頭進來,鰲拜一看他們臉色便知事情不諧,忙道:「你們不必說了。——索大人,今日實在得罪得很了,容鰲拜改日請罪罷!」便吩咐訥謨道:「撤去警戒,再到別家看看。」索額圖卻假意要挽留。鰲拜連一刻也不想呆在這裡,袍袖一揮說:「告辭!」索額圖依舊放炮送他出來。

  出了索府,鰲拜心裡還在納悶,康熙皇帝不在這裡,那個伍次友又到哪裡去了呢?

  他不知道伍次友一大早就被明珠約走了。他們按照魏東亭的安排,來到風氏園。進來一看才知道,這裡斷垣殘壁,荊棘叢中,競是一個荒廢了多年的園子,明珠心裡直嘀咕:「表弟把我們倆給支使到這兒,這個破園子,怎麼消磨得了半天時間呢。」可是,伍次友卻高興了,說:「越是荒涼頹敗之處,越多勝跡可尋,也越能發人深思。」於是他們就在這斷牆殘壁之中,亂石荒塚之旁,這裡看看,那裡瞧瞧,居然被他們找到了幾首小詩,也不知是那位文人題寫在這兒的。伍次友詩興大發,眼看日過中天,竟然還不想離去呢。明珠早就等不及了:「我說伍大哥,咱們該歇歇腳,找個地方吃飯吧。」

  「好好好依你。只是這裡荒草荊棘滿目淒涼哪有清雅之處呢?」

  「伍大哥,出來之前,我和虎臣等約好了。今個,咱們去白雲觀,柱兒新近在那裡開了一座山沽店,咱們還去擾他吧?」

  「啊?原來他跑到那裡去了,唉,他小本生意,經營也不容易,路又太遠。今天不去了吧。」

  「嘿,這怕什麼呢,你怕吃他,他還怪你不去呢。走吧走吧,一頓飯吃不窮他。」

  「去也可以,我可是一不乘車,二不坐轎。」

  「好,我也正想走走呢,咱們就安步當車吧。」

  二人一邊說笑一邊走,未牌已錯時分才到白雲觀外山沽店前。柱兒氈帽短衣,水裙圍腰,肩搭白毛巾,早笑嘻嘻迎侯在門口。明珠笑道,「我拉大哥,他怕擾了你,還不肯來呢!」

  何桂柱呵呵著給伍次友打千兒請安道:「二爺您可不能說這話。柱兒是伍家幾輩子的奴才,您要不來,別人知道了還不得罵柱兒忘恩負義嗎,到那時我是扛上大棍向您老請罪也來不及了。您老快裡邊請吧!可巧,今個兒有新進的下八珍:海參、龍鬚菜、大口蘑、川竹筍,赤鱗魚、干貝、蠣黃、烏魚蛋,一樣兒不少,還有一時凍魚遜——二爺好口福!」

  伍次友哈哈大笑道:「正所謂早不如巧!」一腳踏進門,笑聲嘎然而止。原來婉娘帶著兩個小丫頭正侯在裡頭,見伍次友進來,忙都立起身來。婉娘笑道:「先生,倒沒想著你這會子才來!」

  伍次友一向落拓大方,可是在這種時候這種地方見到婉娘,不知怎的,便如芒刺在背,沒個放手腳處。蘇麻喇姑知道康熙的意思,自己早晚也是伍次友的人,見他這樣也覺得拘束,嘴裡半句調侃話也說不得。二人各存一段心思,本來很近的感情,形跡上反倒生疏了。

  明珠是專在這事上做功夫的,見二人情熱身疏,神近色遠,連忙打圓場道:「真叫無巧不成書,婉娘姐姐也在此——這麼一桌子細巧點心,怕不是給兄弟預備的?我與伍大哥正肚餓,倒先擾了!」說著便笑嘻嘻拈了一塊宮制香雪糕送到口裡,做個鬼臉兒喊道,「柱兒,就把海鮮送到這邊桌上吧!」

  那柱兒雖討厭明珠這麼吆五喝六、鳳毛乍翅地拿自己當奴才使,但事到臨頭,也只好連聲答應著整治去了。

  伍次友心中詫異今日怎麼這麼巧:為何都聚到何桂柱這方寸小店裡來了?遂笑道:「要知道你們也來,今早一起出來豈不更好?這會兒午時卻過了,咱們不回去你家老爺豈不著急?」

  他哪裡知道,今天他的一切行動都是別人徹夜不眠安排好了的?魏東亭不來,索府吉凶難定,能不能回去還在兩可呢。蘇麻喇姑見問,忽然想到索府如今不知鬧成甚麼樣子了,勉強笑道:「這兒也和家裡一樣,這家店主的本錢是從我家外頭賬上出的。」

  伍次友更糊塗了:柱兒在城裡呆不住,出城開店的情由他是知道的。但是索額圖收留自己又幫助何桂柱再辦山沽店,可就有些蹊蹺。留住自己去教書,還可說得過去,又資助柱兒在外頭繼續開店,這份「義」可就超出常情了。

  正待相問,便聽門外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而來,眾人都凝神細聽,那馬長嘶一聲停在了店外。

  「魏爺來了」就聽柱兒高聲喊道。接著,魏東亭滿頭大汗地闖進來,笑道:「哪裡都尋不著你們,原來在這兒快活呢。」柱兒隨後端著四盆熱騰騰的海鮮掀簾進來,一面安放菜餚,一面笑道:「入門不問榮枯事,但見容顏便得知!魏爺這一來,二爺和柱兒又有緣份了,以後怕就要在我這山沽店裡好聚一陣了。這地方幾僻靜,我們二爺最怕熱鬧,倒正對了二爺的脾胃。」

  「怎麼,我們就住這兒了?」伍次友目瞪口呆!「我怎麼越聽越糊塗!」

  「敢情二爺還不知道?」何桂柱道,「今兒一大早,魏爺就來吩咐了,說是府裡怕不大安寧,公子爺要換個地方兒唸書,就選到小人這兒啦。」

  「不安寧?」伍次友忙說,「怎麼不安寧,這……」

  蘇麻喇姑見何桂柱答不上來,便接口答道:「索府今個被鰲拜他們搜了。怕就是衝著先生來的。」

  伍次友驚愣在那裡,搜尋著各人目光。最後,又看看魏東亭,魏東亭沉重地點頭說道:「也真是吉人天相,今個你若不出來,怕這會兒已做了刀下之鬼了!」明珠便頓足道:「我的好表弟出了什麼事,你倒是說個明白呀?」魏東亭端起桌上酒壺,就壺口兒一飲而盡,抹了一把嘴,將鰲拜親自前來搜府的細節一五一十說與眾人。末了道:「誰能相信什麼天牢走失犯人的鬼話,特意地搜看書房,還不是衝著先生來的?」

  聽魏東亭講說一遍,伍次友又驚又怒,心裡像打翻了五味瓶兒,酸甜苦辣鹹俱全。良久,方冷笑道:「倒想不到我伍次友一介書生,心無越份之念,手無縛雞之力,一篇文章卻博得鰲大人如此青睞!」說到激動處,將手指緊緊攥起,朝桌上猛地一擊,「砰」地一聲,滿桌的湯菜都跳了起來,「我出去自首,該領什麼樣罪,一人當了!」

  說著抽身便走,卻被魏東亭一把扯住。蘇麻喇姑急得叫道:「先生去不得!」

  伍次友掙了兩掙,卻是掙不動。回頭看見蘇麻喇姑急得容顏大變,半含怒半含情。自己又被魏東亭拉著不放,只得長歎一聲,氣呼呼地坐了下來,低頭不語。

  魏東亭笑著說:「伍先生你發甚麼急。鰲拜他不是徒勞撲空一場嗎,這棋正下到節骨眼兒上,又何必急躁呢?」

  「我不去自首?」伍次友說道,「鰲拜終不肯甘休。將來出事,總會連累你們的。」說著抬頭看了婉娘一眼。

  蘇麻喇姑心裡一熱,眼圈兒就紅了,忍淚溫語勸道:「先生上次給龍兒講的《留侯論》,其中有天下有大勇者,『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當時,我們聽了也不甚介意——原以為是說給旁人聽的,現在遇到事兒了,反倒想起來,又覺得是說給自己聽的了。先生今日若意氣用事,何濟於事?」魏東亭也道:「鰲拜搜府,明說是拿兩個人,你幹麼要一個人去投案?倘若向你要另一個,你到何處去找呢?

  「那個人是誰?」

  「你倒問得好!我們哪裡曉得?」蘇麻喇姑笑道,「你先在這個地方兒安置下來。龍兒每日照常前來上學,待風平浪靜之後再回城裡,不也很好嗎?」

  「也只好如此了。」伍次友懊喪地說道,「只是酒店之內,人來人往的;怎麼好讀書呢?」

  「二爺也太瞧不起小的了。」何桂柱走上前來,「二爺若在這裡教書,我還開甚麼店?——你說這兒不好,請二爺挪步跟我去後頭瞧瞧。」

  伍次友半信半疑地跟著何桂柱進了後院,蘇麻喇姑、明珠和魏東亭也跟隨著魚貫而入,初看時也沒什麼稀奇,踅過柴房和兩間小屋,穿過一道不起眼的小門,呀!裡邊競別是一重天地!

  只見五畝見方一大片池子,石板橋通向他心島。池水清冽明淨,漣漪激盪,波光粼粼,清人眼目。一些尺餘長的青鰱,不時地躍出水面發出撲通撲通的聲響。四周岸邊種植著垂楊柳、龍頸柳,微風一吹,柳條擺動,婆娑生姿。沿橋過池,對岸七八間蘆棚茅舍參差錯落。中間三間茅屋門口,懸著黑匾。上書三個燙金大字「山沽齋」裡邊清一色兒都是樸而不拙的竹木器具。這山沽店從外看樸實簡陋,貌不驚人;細看才知工藝精巧,藏秀於內。相形之下,令人覺得索府花園大有雕鑿之嫌。伍次友失口叫道:「好地方,不讀莊子不能領悟此齋之妙也。」

  「是呢!」柱兒忙陪笑道,「小人知道二爺是必定喜歡的。這池心島還有一座假山沒有修好,堆的那些太湖石疊成了才好看呢!」

  伍次友笑著說:「假山倒不必修了。弄上瓜棚豆架,再栽上葡萄樹,綠蔭蔭地就更好看,何必再作人工雕飾?」

  眾人正說著,見一老人長鬚飄胸,帶著幾個少年從茅舍中出來,雖都是粗衣麻鞋卻個個精壯無比。伍次友以為是店中使用的夥計,也不在意。他哪知道這是史龍彪帶的穆子煦三兄弟,還有從大內精選的十幾個侍衛在此擔任護衛,此外還有二十名親兵入白雲觀扮做道士,暗地守護這座小店。這就是熊賜履為康熙安排的又一處別墅,專供他作讀書之地。伍次友儘管博學貫古今,又哪能想到這些!

  秋風颯颯,池水蒼茫,伍次友想起自己的身世遭遇,不禁悲從中來。他瞧了瞧近前的人,連婉娘在內,似乎都陌生了許多。他隱約覺得大伙都有一件重要的事瞞著自己,然而他想不出是什麼事,也無法張口詢問。當下笑道:「這裡好是好,龍兒每天怕要多跑不少路呢!」

  婉娘笑道:「你自管教你的書。他要來,你便講書;他不來,你就坐在岸邊垂釣也是雅事。」伍次友笑著點頭。

  正在這時,柱兒忽然回頭道,「二爺,您瞧,那不是龍兒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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