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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伍次友放膽論圈地 索中堂悄然赴陰曹

  順治駕崩的秘密沒人再提了。康熙即位之初宮廷裡發生的那些大大小小的事情,也很快就被人們逐漸淡忘了。負責內廷起居的官員仍照著老規矩,一本正經地做著表面文章:「順治十八年春正月壬子,……上崩於養心殿」;」倭赫等擅騎御馬,被誅於市」;」上誅太監吳良輔於月華門……」當時只有極少數細心人才把它記在心裡,思考其中的奧秘。其實,索尼的病就是當時朝政的晴雨表。他的病稍重一點,內廷就會出點事情。眼下,索尼的病越來越重,宮廷的形勢也就越來越緊張。

  鰲拜眼瞧著自己的權勢越來越大,近來又收服了遏必隆,他把蘇克薩哈根本不放在眼裡。他借口二十年前的圈地中,多爾袞偏向了正白旗,而他們吃了大虧,欲趁著康熙年幼、索尼病重之機,將正白旗強換去的好地重新換回來,就勢又擴大自己的莊園。這一圈一換更是使得人心惶惶,不得安寧。轉眼已到康熙六年,康熙親政已一年有餘,因開科取士,又鬧出一些意想不到的波瀾來。

  這一天會試已畢,伍次友出了考場號房走上大街,真有大病初癒之感。強烈的陽光照著一個個面色蒼白的舉子,好像整個街道都在搖搖晃晃,晃得人頭昏眼花。街上的人以猜測的目光,看著這群從考場上走出來的」天子門生」,打量著他們其中哪位會成為清朝的擎天柱。他們盼望著國泰民安。

  伍次友跌跌撞撞回到悅朋店。已是未牌時分。何桂柱帶著夥計們在店門口迎接,見了他,忙上前打拱說道:「恭喜二爺,這一回可是要獨佔鰲頭了───怎麼也不坐轎,就這麼走著回來了?」一邊說一邊叫夥計們打熱水來,讓他洗臉洗腳。

  伍次友勉強笑著,便依傍著櫃檯坐下,說道:「多謝吉言,悶了幾天,我想透透風,溜溜腿,就走著回來了。」正說著,明珠笑吟吟地從後頭出來,忙上前也見了禮。

  伍次友笑道:「你好快的腿腳───文章做得可得意?」明珠皺了一下眉頭,說道:「我的文筆本就平常,胡亂寫了篇策論,繳上去塞責罷了。」伍次友笑著說:「連著兩次,咱們兄弟都沒得綵頭。我這次倒是破罐兒破摔,給他來了一篇《論圈地亂國》。」

  眾人聽他如此說,不禁呆了。何桂柱忙道:「好我的二爺,您怎麼盡捅馬蜂窩。那主考濟世就是鰲拜的親信!您取功名,管他什麼圈地不圈地!」明珠跺腳道:「大哥過於耿介,這要吃虧的!」

  伍次友卻是漫不經心,一邊用溫毛巾擦臉,一邊說道:「國家取賢才,便應允許直言不諱。怕什麼,我又沒詆毀朝廷!」

  何桂柱聽了心中暗暗叫苦,搖頭道:「朝廷?現在鰲中堂就是朝廷!不過蘇克薩哈中堂是正主考。這樣的策論捲簾官也未必敢拿給鰲中堂看呢!」伍次友兩腳泡在盆子裡,冷笑道:「我倒想要他讀讀,這樣的亂圈亂換民田,逼得百姓上山為盜,入城做賊,算不算禍國殃民!」

  話越說越擰,伍次友臉色又陰沉下來。說實在的,出場後他自己也頗有點忐忑不安。他原來打腹稿是寫」井田」,想含沙射影地議一下圈地,誰知一破題引了一句《呂氏春秋》中的」上胡不法先王之法」,寫著寫著就轉到圈地這一極重要的國策上來,一發而不可收拾。」井田不可復」,這個擬定的題目,在最後往上寫時,怎麼看都是個文不對題。心一橫,便索性寫成《論圈地亂國》。當下心裡挺得意,至於後果倒也沒多想。現在聽眾人一說,還真有點亂了方寸。

  發了一陣呆,回過神來,伍次友笑笑說:「此乃時也,運也,命也,數也。該怎麼就怎麼,隨它吧!」

  五六天沒有消息,明珠心裡很不踏實,一夜沒睡,第二天起了個早,洗了臉,敲開東市一家香火店的門,買了一包信香回來。燃著了,取下室內懸著的一面銅鏡,跪在地下禱告一番,口中唸唸有詞。禱祝後悄悄帶了鏡子又開門出來。這叫」鏡卜」。再接下來的程序是,揣著鏡子出門,將見到的人的第一段話,取回來分析。這就是」鏡神」對你的啟示了。

  天剛剛放明,街上的人稀稀落落,並沒人閒談。他拐了一個彎,卻見一個人正與賣韭菜的爭價:「講好三文一斤,怎麼又不行了?你這韭菜隔了夜,不很新鮮!」

  「嘖嘖!您瞧這茬口,您瞧這露水!有一根不是昨兒割的,您踢了我這攤子!」

  「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走?五文?您涼快涼快吧!」

  買者說罷揚長而去。那賣韭菜的把擔子挑起來,一邊說:「您放心,這菜呀,喂不了兔子!賣不了自個吃,我就不信!奶奶的。」

  聽了這幾句話,明珠如墮五里霧中,一路思量著往回走:「韭菜是割了的……但茬口又是昨兒的……你涼快涼快……賣不了自個吃───亂死了,這都是些什麼玩藝兒呢?句句都像是不吉祥,但似乎又都沒什麼。我就不信這裡邊就沒有點什麼想頭,但也未必……」

  明珠想得頭都大了,卻還是不得要領。

  回到店中,卻見魏東亭、何桂柱也在伍次友處。三人正說得高興,見明珠進來,連忙起身讓座。魏東亭笑道:「大清早兒就出去了,什麼事這麼急?」

  明珠笑著將」鏡聽」來的話告訴眾人。何桂柱先」撲哧」一聲笑了:「鏡聽是老娘兒們的玩藝兒,哪有大男子漢揣著個鏡子賊似地去偷聽別人說話的?我知道您的心事,一是想問一問功名,二是想卜一下吉凶,我看你不如扶乩。」

  店裡現存的香表燒紙,夥計們抬了沙盤,請了鑾駕,一個大丁字尺似的架棍下懸著一支木筆。明珠煞有介事地焚香禱告了,說道:「我先替大哥求!」

  魏東亭和何桂柱一頭一個扶了架,只見那支木筆飛似地動起來,連著在沙盤上劃了幾個圓圈,又橫著拉了一道。這一圖畫卻正觸了伍次友的心事,由不得留起神來看,只見那筆停了停,批出字來,卻是一首《憶秦娥》

  關山月,直道難行闕如鐵。闕如鐵,步步行來,步步蹉跌。玉樓詔飲夢何傑,拱手古道難相別。難相別,兒女情長,皎性自潔!

  伍次友看了呵呵笑道:「這乩仙倒也真是知音,不管它是吉是凶,真合了我的興味!」接著又看明珠的,卻只是一個」捉」字,再也請不出字來。明珠急得跪下說道:「還請大仙多賜幾字,這一個字實難解析。」說完便用手抹平了沙盤,眼巴巴望著那乩。那架子只略動了一動,看時,依舊是一個」捉」字,竟不動了。明珠還欲再求,何桂柱勸道:「不必再問,必是這一個字,你便終生受用不盡。」

  於是眾人圍住了伍次友,請他來解破。伍次友笑道:「我素來不信這些騙人之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豈能委之於鬼神?」他沉吟了一下又說:「不過也不妨當作兒戲。我的這首《憶秦娥》,下半闋的不講,上半闋′步步行來,步步蹉跌′便定了基調,既然′闕如鐵′,當然是推不開的了。後半闋漫撒五湖,倒似乎並無大害,不過沒有功名而已。───至於′捉′字,可拆為′手足並用′或′手舞足蹈′之意,預兆有吉慶的事。」明珠笑著說:「手足並用是玩武的,難道我靠打架吃飯?」

  魏東亭從旁插言道:「也難講───伍先生,兄弟倒覺得′玉樓詔飲′′皎性自潔′這些個調兒很有意思呢。」

  伍次友笑道:「′玉樓詔飲′套了長吉臨終′玉樓赴召′之典,最不吉利的了,有什麼好;′皎性自潔′不過說′懷中似月′,或′袖裡清風′,倒正合儒生身份。」一席話說得大家哄然而笑。

  魏東亭笑了笑,又說:「伍先生,看來你是無意於功名的了?」伍次友笑道:「超脫而已。若說無意功名,我來這繁華京師連敗連考做什麼?功名之於君子只可直中取,不可曲中求耳!」

  魏東亭拱拱手又道:「先生雅量高致,令人敬佩。不過先生秉筆直陳時政,難道不怕得罪當朝權貴嗎?」

  伍次友冷笑道:「功名,草芥耳!再大不了像明珠兄弟′鏡聽′來的,叫他們′割了韭菜去!」

  眾人聽這話頭說得很重,雖然詼諧,卻不敢插科打諢隨便嬉笑,不禁有些凜然。魏東亭卻不動聲色,問道:「先生下一步作何打算?」

  伍次友正待回答,忽聽大門外報喜鑼一片聲響,幾個街混子手裡拿著喜貼闖了進來嚷道:「哪一位是明珠老爺?恭喜高中了!」

  明珠聽得這一聲報,急忙起身,忽然覺得心慌腿軟,眼一花又跌坐在椅子上。伍次友高興得立起身來招呼:「拿酒來,給明珠兄弟賀喜!」

  魏東亭走上前,用手扳著明珠的肩頭說道:「表台,可喜可賀呀!」這何桂柱心裡暗叫一聲:「慚愧,不是二爺有眼力,差點在這店門口糟蹋了貴了!」三步並兩步上前來叩頭,口裡說道:「明珠老爺,小的給你叫喜了!」

  明珠這下子才從如醉如癡中清醒過來,忙挽起何桂柱說道:「喜,大家都喜!你與我有恩,不可行此大禮。」

  報子們早在一旁嚷道:「請老爺賞酒錢!」魏東亭從身上摸出一錠約五六兩銀子說:「換成錢大家樂去吧!」那打頭的摘下氈帽接了賞銀,帶著混兒們歡天喜地地去了。

  夥計們早已將菜蔬擺佈停當,大家安席就座。仍是伍次友坐了上面,魏東亭、明珠打橫兒坐下,何桂柱在下頭把盞。酒過三巡,伍次友臉上容光煥發,說道:「次友原就打算今日備一桌酒席約請朋友的,想這幾日就和大家辭行,與明珠兄弟一同南歸。現在明珠弟既已中了,倒要盤桓幾日,大家高興高興再去。」明珠笑道:「小弟能有今日僥倖,全托著大哥的福分!大哥道德文章,名滿天下,何妨再等一科,那是必中無疑的!」伍次友笑而不答,卻見旁座的魏東亭低頭抿嘴而笑,遂問道:「魏賢弟,你笑什麼?」

  魏東亭連忙說:「我以為表弟說得甚是。伍先生就再等一科又有何妨?」伍次友道:「明珠弟乃是否極泰來,我原料他今科是必中的,等了這幾日不見消息,以為也罷了,不想還是料準了,倒去了我一件心事。說到文章道德,愚兄十分慚愧,豈不知因文喪命的也是有的,我也不去想它了。」

  魏東亭笑道:「先生說的,無非仍是′步步行來,步步蹉跌′,這些個鬼話是沒準的。」眾人見魏東亭說到方纔的《憶秦娥》,不禁有些神色肅然。何桂柱一這執壺斟酒,一邊瞧明珠,見他已是滿面春色;而伍次友雖神色泰然,眉宇之中不免黯然,心想:「這神佛的事地再也不會錯的,果然一個′手舞足蹈′,一個′步步蹉跌′!」卻聽魏東亭又道:「先生在此等候,愚以為必會有些機遇的。」明珠也忙說:「大哥,你就再等一科罷!」

  伍次友緩緩舉酒,一飲而盡,笑道:「好,大哥聽你們的!」

  第二天當值,魏東亭來見康熙,一進殿便笑嘻嘻地說:「萬歲爺,伍先生的卷子我弄來了!」說著從袖中取出一份捲筒兒雙手呈上。康熙急拆封,展開看了。卷首濃墨重濡、黑大光圓五個字」論圈地亂國」赫然入目,不由雙眉一挑,說道:「好字!」

  「說來也險」,魏東亭忙道:「蘇中堂瞞了副主考,一房一房下去私查,連房官都屏退了才從裡頭抽了出來……」

  康熙一邊聽他絮叨,一邊展卷細讀。他看得入神,在取杯飲茶時,竟將手插入茶缸裡,燙得手一縮,遂笑道:「這也不枉了名士手筆。───來,來,你唸唸這段給朕聽!」魏東亭忙小心翼翼接了,躬著身子輕聲讀道:

  夫田地乃養生之本,布帛菽粟,膏腴紈絹皆從土出。黔首小民賴以為食,宗廟社稷賴以富強。而圈地換田之令所到之處,沃野化為麋鹿之鄉,阡陌頓生荒榛寒荊。人民流離,百業凋敝,悍而不化者為匪為盜,循法良善者凍餓溝渠。朝廷難征庫府之糧,綱紀不張;三軍不堪饑饉之苦,何以用命?內憂外患何民平息?民心浮動,國本難固,人怨而神怒,國將不國矣!

  念至此處,魏東亭緩了一口氣,見康熙臉漲得通紅,背著手來回踱步,以為他生了氣,便住了口。卻聽康熙厲聲道:「這麼好的文章,他敢寫,你倒不敢讀?念!」

  魏東亭只好提高嗓音,又朗聲誦道:

  ……方今天子聖明在上,自康熙元年至茲,數頒停禁圈換民田之旨.而卒不能止者,蓋以朝有亂國賊臣,野有悍頑痞奴,表裡為奸,狼狽相結。……城狐社鼠霸民產業,吮民膏血。自王莽鳳年以來,千又五百餘載,未嘗有此乖戾之政焉!

  魏東亭讀完,不由悄悄拭了一把頭上滲出的汗珠。

  康熙聽他讀完,取回策卷,自己又細閱一遍,喃喃說道:「句句金石之言!有人說要給朕物色師傅,這不就是最好的師傅?何勞他來費神!」

  魏東亭不知他說這些是什麼意思,只好答應著:「是。就是熊老夫子也不敢如此直言。」

  「你說得對,「康熙一邊將策卷遞回,一邊說道:「朕就要這樣的師傅,你要設法留住他。」

  魏東亭忙答道:「扎!聖上放心,奴才剛從悅朋店來,他走不了。」

  「那好。」康熙笑道,「先將這策卷拿去讓蘇克薩哈看看,就收在他處。如若洩露出去,伍先生還能有性命?」

  君臣二人正說得投機,忽見小太監張萬強捧著一卷奏章來跪下奏道:「索尼老大人病重了。」

  康熙臉上霎時變了顏色,立起身來問道:「怎麼樣?」

  「只怕不好呢!」

  「你去看看,果真不好,趕緊來告訴我。」

  魏東亭從旁插了一句道:「萬歲爺既這麼著急,何妨御駕親臨呢?」康熙一聽也對,便叫人備轎。跪在地下的張萬強忽地抬起頭來說道:「主子去不得!」

  「怎麼呢?」

  「主子一去,索尼老大人就只好出缺了!」

  一語提醒了康熙。臣子病重,主子御駕探病,那是殊榮,不死出得死!這在」祖宗家法」裡講得明明白白。康熙從小聽這類事多了,當然懂得。想了想無可奈何,他只好復又坐下。他想:這索尼年紀雖老,只要有他在,鰲拜便張狂不起來。康熙一向把這位元勳重臣依為靠山,要真的還能痊癒,自己去了,豈不反而害了他?想到此,康熙喪氣地擺擺手。張萬強起身去了。

  時鐘敲到十一點,正交午初,輔政大臣蘇克薩哈遞牌子求見。康熙正一腔心事,無處發洩,遂起身對魏東亭說道:「你隨朕來,到養心殿見他。」魏東亭忙道:「奴才現在只是六品侍衛,不能單獨隨駕接見大臣。」康熙一笑道:「這也算事!叫他到上書房來,朕就在這兒見他,你就不必迴避了───這不早不晚地來,有什麼事兒呢?」

  蘇克薩哈面色蒼白,步履踉蹌地進了上書房。伏地叩頭奏道:「萬歲!臣請誅鰲拜以謝天下!」一句話說得在場人容顏大變。

  康熙心中出驚異萬分,盡量控制著激動的心情問道:「鰲拜為朝廷重臣,他犯了什麼罪?你們輔政大臣們就此會議過嗎?」

  蘇克薩哈並不害怕,從袖子裡摸出一張紙來看了看。抬頭從容說道:「圈地令原是先朝陋規,太祖去世時即欲蠲除。今入關定鼎,撫有華夏,更應休養生息,扶植桑農,富國強民。」

  康熙不待他說完,緊逼一句問道:「去年,朕未親政時,你們輔政大臣不是已經議定禁止圈地了嗎?」

  蘇克薩哈叩頭道:「萬歲聖明,正是如此!康熙元年曾下詔停止圈地,三年復又重申。但鰲拜的正黃旗至今仍在圈地,連熱河的皇莊也有一部分土地都被他圈了去。熊賜履上本參奏的條陳,奴才敢保句句是實!這樣的′輔政大臣′,應該嚴懲不貸!」

  言猶未畢,只聽」砰」地一聲,康熙怒不可遏地以手擊案,霍地站起身來。正欲發作,忽然想起蘇麻喇姑說的」萬事毋急」,又緩緩坐下來問道:「你說這話有沒有證據?」

  蘇克薩哈急忙叩頭道:「萬歲不妨委派一心腹親臣在京內巡視,看有多少失地失業逃難來京的饑民!臣府中曾收留一賣藝老人,即因失地來京,其女兒又被穆裡瑪搶去送與鰲拜為奴。他自己也被打成重傷,若不是他身懷絕技,怕也遭了毒手!」

  侍立在一旁的魏東亭聽到這裡,心中怦然而動,啊,蘇克薩哈說的不是鑒梅父女倆嗎?我找了他們數年,音信全無,現在終於瞭解到點信息了。但此時蘇克薩哈正在向皇上奏事,自己無論怎樣著急,是一句話也不能插的。他挺了挺身子,留神聽下去。

  康熙」哼」了一聲,沒有說話,偌大的上書房靜得掉一根針都能聽得到。康熙站起身來背著手踱了幾步,對著蘇克薩哈問道:「大概你的地也被圈了去罷?」

  蘇克薩哈一怔,隨即答道:「比起天下黎民百姓所遭受的苦難,奴才那一點地算得了什麼!」

  這是一句很得體的話,康熙聽了不禁點了點頭。可又想了想,這蘇克薩哈本章卻是萬萬不能批准的,因為準了本章,就要除掉鰲拜,但這個老賊手握重兵,除利他可不是輕而易舉的事,看來只有先壓一壓蘇克薩哈了。遂冷冷笑道:「你所奏的事情,朕自當細細體察。你與鰲拜同為輔政重臣,共受先帝托孤的恩寵,該同心同德才對。你先退下去吧。」

  蘇克薩哈一去,康熙屏退了左右,單單留下魏東亭問道:「你看蘇克薩哈呈奏得如何?」魏東亭忙躬身回道:「奴才不敢妄言,但京城內外皆是饑民,確是實情。」康熙聽了點頭道:「朕何嘗不知,朕罰熊賜履半年俸祿也是出自不得已,只是,唉───」他長歎一聲,不言語了。

  半晌,康熙又說:「蘇克薩哈的忠心,朕是知道的。但他現在還沒有這麼大的權力,有許多事他還辦不成!」

  魏東亭見康熙吐了實言,笑道:「萬歲多賜他權力,他不就可以辦了嗎?」康熙苦笑道:「朕這個′萬歲′也是徒有虛名,旨令難行。」魏東亭毅然說道:「莫不是朝中也出了個活曹操?」

  聽了這話,康熙眼睛裡閃出了興奮的目光,瞟了一眼窗外,又打量了一下魏東亭,斥責道:「胡說!哪裡有什麼曹操!你一個包衣奴才,怎麼敢說這樣的話!」言詞雖然十分嚴厲,卻並不動怒,魏東亭連聲答道:「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魏東亭這話卻正合康熙的心意,從六歲起,他就讀《帝王心鑒》,曉得帝王的尊嚴,不僅要靠天意神意,靠仁義禮智信,還要靠讓臣子永遠摸不透他的廟謨之深,躬慮之遠,越是猜不透的東西便越神秘,越神秘的東西便越是尊貴,這可以說是千古不移的章法。他很滿意今天自己處置蘇克薩哈和魏東亭的辦法。他心想:回宮去說給蘇麻喇姑聽,準能得到她的褒揚。她準會說:「萬歲爺聖明!」

  正在胡思亂想,康熙忽然見張萬強垂手站在那裡,忙問道:「你去瞧得怎麼樣?」

  張萬強見皇帝發問,忙回道:「主子,索尼老中堂病得不輕呢!太醫說最多挨不過一個對時了。精神看去還不錯,他自個說這叫迴光返照,說是臨死前要覲見主子一面……」說著他的眼圈也紅了。

  康熙看了魏東亭一眼說道:「備轎,朕要去索府探病,換微服。」

  索尼府邸坐落在豐宜園玉皇廟街,這裡原來是前膽唐王朱經在京的藩署,是一個極清靜的去處。世祖定鼎,分賞給有功之臣,就把這座院落賜給了索尼。康熙乘一頂四人抬,魏東亭騎馬隨行,足用了小半個時辰才來到索尼府前。魏東亭先下馬扶著康熙下轎。

  一個戈什哈跑出來說道:「索中堂身子欠安,概不見客!」康熙一怔,正要答話,卻見魏東亭從懷中取出一柄如意送上,笑道:「勞煩執事帶了這個去見索額圖大人,他一看便知。」

  那戈什哈進去沒有多久,中門忽然大開,索額圖三步兩步趨出,伏地叩頭道:「不知主子親臨,未能遠迎,奴才罪該萬死!」

  康熙一把攙起了索額圖:「朕今日微服前來探病,傳諭家人不要走漏風聲!」說著便挽著索額圖的手直趨後堂。

  索尼昏昏沉沉半臥在榻上,聽到索額圖說:「主子瞧您來了!」便睜開雙眼四下搜尋。康熙忙走上前說道:「你躺了,朕是微服出遊,順便來瞧瞧你。」

  索尼搖搖頭,又無力地閉上雙目,兩滴混濁的老淚無聲地流了下來。康熙見狀,也不覺心酸,眼睛裡汪滿了淚水,只是強忍著才沒讓它淌出來。

  停了好大一會兒,索尼才又睜開了雙眼,囁嚅著想說些什麼卻又說不出來,抖抖索索伸出一個指頭,指著櫃上一隻黑漆匣子。索額圖會意,忙取了下來,卻見貼著封條,雙手捧給了索尼。索尼很費力地啟開封條,卻不打開,只目視魏東亭不語。

  魏東亭小心地打開一看,裡面有一份素黃折子和一份白折子。他抬眼看了一下康熙,說道:「主子,這裡有一份遺折,一份遺囑。」康熙移動了一下座椅,正襟危坐,果斷地說:「你全念給朕聽。」

  因為是代奏,魏東亭趕忙跪下,索額圖也俯伏在地恭聽。魏東亭先取出黃折子,展開來,壓著嗓音讀道:「

  臣以老悖之年,忝在輔政之列,不能匡聖君臻於隆漢,死且有愧!今大限將至,無常迫命,銜恨無涯,有不得不言於上者,請密陳之:輔臣鰲拜,臣久察其心,頗有狼顧之意,惟罪未昭彰,難以剪除。臣恐於犬年之後,彼有異志,豈非臣養病於前而遺害於後哉?大學士熊賜履、范承謨皆忠良之臣,上宜命其速籌善策,翦此凶頑;臣子索額圖,雖愚魯無文,但其忠心可鑒。知其子莫如其父,吾已至囑再三,務其竟盡身命報效於聖上,庶可乎贖臣罪於一二。嗚呼!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祈黃羊之心,臣知之矣!

  魏東亭讀的聲音雖低,卻是極為清晰。索額圖早已淚光滿面,只是在君前不能失聲,只得伏地泣血。魏東亭讀完遺折,又打開白折子,只見上面蠅頭小楷數行,寫著:

  吾兒索額圖:吾平素之訓誨,諒已銘記。今將長行,再留數語示之:「吾死之後,汝當代吾盡忠,善保沖主;不得惜身營私,壞吾素志。至囑至囑!若背吾此訓,陰府之下,不得與吾相見!

  索額圖聽到這裡,再也忍不住,「哇」地一聲放聲大哭。康熙也滿懷淒楚,卻強作笑容,轉身對索尼說道:「老愛卿一片赤誠,朕已知曉。萬望寬心養病,多多保重。」

  病勢垂危的索尼辦完這件事,如釋重負地長歎一聲,便又閉上雙眼暈了過去。康熙心中五內俱焚,上前挽起索額圖道:「不必過哀,好好兒侍候你父親,需用什麼藥,只管到太醫院去取。」說完便走了出來,起駕回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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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上金殿鰲拜逞淫威 赴刑場大臣留清名

  第二日早朝,康熙一到乾清宮便覺得氣氛不對,議政王傑書一臉惶惶之色,領著遏必隆、蘇克薩哈一溜兒跪候在丹墀之下,卻不見鰲拜。門前警戒的衛士足足增加了一倍,一個個面帶肅殺之氣。

  大臣們請過聖安,遏必隆便結結巴巴開了口:「聖上,蘇納海、朱昌祚、王登聯三大臣的奏折不知可經聖覽?」康熙道:「昨夜已披閱過,朕留中了!」

  「留中」就是扣下不發,不直接表示態度的意思。夜間蘇麻喇姑為康熙讀這奏章時,他對所奏的禁止圈占民田一事,是很讚賞的。不過白天出了蘇克薩哈那件事,他多了一個心眼:這王登聯是蘇克薩哈的門生,會不會串通一氣來故弄玄虛?所以他雖然用硃筆劃了許多圈圈,但當蘇麻喇姑主張」明發」時,他倒說:「留下看看再說,不必著急。」

  現在見諸輔政大臣十分看重這問題,康熙感到有點詫異,遂問道:「朕即位以來曾迭次下令停禁圈地。雖然並未完全禁住,可也不會如此嚴重吧?」

  遏必隆顯然完全沒想到康熙會這樣回話,微微一怔,口齒流利地說:「萬歲聖鑒極明,奴才也以為蘇納海等三人危言聳聽,蓄意亂政,罪不可恕!」

  康熙覺得,遏必隆這樣順竿子爬得未免太離奇了,蘇納海他們的奏折怎麼算得上是」蓄意亂政」呢?,心中疑竇頓起,見蘇克薩哈默默不語,便問道:「蘇克薩哈,你以為呢?」蘇克薩哈昨日碰了康熙的釘子,知道他的」真正態度」,本不欲說話,現在問到頭上,只好叩頭說道:「王登聯乃臣之門生───」剛說了半句,忽然聽殿外一陣嘈雜聲,中間還夾著沉重的腳步聲,一聽就知道是鰲拜來了。

  果然不錯,來的正是鰲拜,他今天裝束顯得特別精神,九蟒五爪的簇新袍褂,外套仙鶴補服,一雙馬蹄袖高翻著,露出雪白的裡子,珊瑚頂上拖著翠森森的雙眼孔雀花翎,一搖一擺旁若無人地走來。正欲進殿,卻見兵部侍郎泰必圖恭肅鵠立在門外,手中持著一卷紅泥火漆封頂的文卷,不用問,這是剛到的六百里緊急軍報,站住了腳問道:「你在這裡有何事要奏?」

  泰必圖滿臉堆笑,輕手輕腳上前紮了一個千,低聲道:「卑職請中堂大人金安!」

  「起!」鰲拜右手平伸,聲音大得滿殿人都能聽到:「你手裡拿的什麼?」

  泰必圖將懷中文書稍向上抬抬答道:「吳三桂王爺的奏章。」

  鰲拜正欲再說,卻聽殿內康熙大聲問:「是何人在殿外喧嘩?」

  鰲拜雙手一甩馬蹄袖,一邊踏進殿來一邊說:「臣鰲拜恭請聖安!」一個千兒打下去,不等康熙發話,逕自起身,「臣已年邁,容臣平身侍候!」

  康熙笑了笑說道:「自然可以──蘇克薩哈、遏必隆、傑書,你們也起來吧。」說著便轉臉問鰲拜:「蘇納海、朱昌祚、王登聯三人的奏議,想必你已讀過的了?」

  鰲拜將頭微微一抬,不卑不亢地舉手一揖答道:「臣已讀過。蘇納海、朱昌祚、王登聯身為國家封疆大吏,不遵聖訓,欺君罔上,已無人臣之禮,按律宜處斬刑!不知聖上為何將此大逆不道之奏折留中不發?」

  話說得又響亮又利落,中氣極足,滿殿人無不面面相覷。康熙不禁臉上變色,倒抽一口冷氣,忖道:「這鰲拜素日雖然無禮,尚不至像今日這等放肆,定是想著索尼病危,越發有恃無恐了。」心裡便有幾分不悅。看看左右侍衛,除了訥謨和穆裡瑪有點面熟外,別的都不認識,小魏子也不在跟前,想想殿外閻羅殿般的擺佈,不禁打了一個寒噤。

  康熙強捺下心頭的驚慌,定了定神又說:「滿漢各旗人等,已和睦相處二十餘年,並無隔閡。如今無端讓他們背井離鄉,只怕算不得什麼善政罷?蘇納海三人所言雖有不實之詞,朕觀其本意,倒是一片赤誠。」

  鰲拜見康熙侃侃而談頗成章理,心中驚疑,低頭想想又說:「滿漢雜處,皆被漢人同化,失我列祖列宗古樸之制!」

  康熙未答言,沉默在一旁的蘇克薩哈忍不住冷笑一聲開了口:「請問鰲拜公,難道漢人不是我朝子民?你眼中既有祖宗法制,為何縱容家人搶劫漢女為婢,還挑起熱河旗民械鬥?」他話音一落,康熙隨即厲聲問道:「這像話嗎?」

  君臣相對奏議,到了這份兒上,鰲拜本應立即叩頭請罪。但他在上朝之前,已事先探知索尼處於彌留狀態,危在旦夕,所以他毫無懼色,驕傲地將頭一揚應口對答:「是不像話。蘇納海三大臣妄方欺君,罪在不赦!倘若早早分旗他治,分守疆界,何能容得像蘇克薩哈這等小人製造謠言加害於臣!」

  議來議去,一件事變成了兩件事。康熙深恐再爭下去生出更多枝節,便說道:「今天且議蘇納海三人奏議,其餘的事朕自能查明處置。」

  鰲拜此時因蘇克薩哈告狀之事,被激得怒火千丈,他也顧不得君臣之禮,竟在殿堂上揎臂揚眉高聲疾呼:「欺君之罪,本應凌遲處死,今日按斬首棄市,已經從輕發落,皇上如此猶疑不決,何以儆戒後人?」

  康熙鐵青了臉,端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語。蘇克薩哈和鰲拜互相掃視一眼,目光如刀似劍,立刻迸出火花!僵持片刻,康熙見議政王傑書始終未發一言,遂問道:「傑書,你說這事該怎麼處置?還遏必隆,你呢?」

  傑書膽怯地看了看一臉凶相的鰲拜,裝作低頭思忖,垂首不語。康熙把目光又掃向遏必隆。遏必隆擠了擠眼,跪下奏道:「奴才以為也只好照鰲中堂所議辦。」說完微微歎了口氣,傑書接著話就說:「臣意也是如此。」

  鰲拜格格笑了兩聲,踱至蘇克薩哈跟前,拍了拍他的肩頭,說道:「蘇克薩哈老弟,莫非心疼你的門生王登聯?」聽到這話,蘇克薩哈打了個冷顫,抬頭看了一眼正襟危坐的康熙,良久他才長歎一聲:「唉……」

  這也算表示了態度,鰲拜心中十分滿意,轉身對康熙一揖,說道:「皇上,既然臣等所見相同,就請皇上下旨吧!」

  康熙繃緊嘴唇,倔強地昂著頭,仍舊沉默著,兩隻緊握椅子的手微微顫動。鰲拜見康熙不答言,微微一笑說道:「哦,我倒糊塗了,想必是皇上年幼學淺,不能親自草詔。既如此,臣只好斗膽代勞了。」說畢,竟然闊步走近御幾,提起御筆,蘸了硃砂,「沙沙沙」一陣疾書,一篇詔書即算草成。他朗聲宣讀:「聖旨:蘇納海、朱昌祚、王登聯不尊上命,著即處斬,欽此!」雙手」啪」地將紙一合,朝殿外叫道:「泰必圖、泰必圖侍郎!」泰必圖應聲進入大殿。鰲拜將詔書塞給泰必圖說:「拿去付與刑部,照旨辦理就是。」說完轉過身對康熙笑道:「恕老臣無禮!此亦不得已而為之。不過皇上也不必總是貪玩,還該讀點書,臣已為皇上物色好了一位師傅,他叫濟世。明日就叫他去上書房。」

  「又是濟世!要真能濟世才好!」康熙不等他說完,霍地站了起來,向站班的大臣們氣狠狠地掃了一眼,冷笑一聲道:「朕已成了漢獻帝,只要有一個曹丞相就好了。還要什麼師傅!」說完便拂袖而去。張萬強等幾個太監也都匆匆地跟著皇帝離開了乾清宮。

  傑書、遏必隆、蘇克薩哈幾個人像做了一場惡夢,被鰲拜狂妄的舉動驚得瞠目結舌。那鰲拜卻似沒事人一般,將兩手的骨節捏得一聲接一聲價響。

  因為聖旨上並未寫明」革職」,三名犯官──蘇納海、朱昌祚、王登聯都還帶著二品頂戴、穿著九蟒五爪的袍子,罩著錦雞補服,來到刑場,自從宋末殺文天祥以來,像這樣子誅殺大臣的,還是頭一遭。老百姓明裡不知道這是鰲拜激動之餘的疏忽。可是他們都知道這個樣子遭斬的都是忠臣,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難受。

  官廳上的酒宴已快結束了,蘇納海笑著對朱昌祚說:「雲門兄,寫折子的時候沒想到這一份兒上吧?這會子用不著這麼垂頭喪氣。」旁坐的王登聯忽地起身,「啪」地一聲將酒杯摔得粉碎,仰天哈哈大笑道:「吾亦不化血,吾亦不為齒,願有閻羅殿,冊我為厲鬼,為主驅邪惡,吾為主前鋒……哈……哈哈……」他轉身對蘇納海道:「納海、雲門二兄,咱們上路吧!」

  三人站起身來,卻見蘇克薩哈帶著從人擠進來,逕直走上官廳。蘇納海一見是他,趨前一步拱手說道:「中堂,虧你這個時候還來瞧我們!」王登聯因是蘇克薩哈門生,見他到此,豪情頓減,灑淚道:「門生死不足惜……七旬老母,拜託恩師了……."說著倒身下拜,被蘇克薩哈一把挽住,他滿肚子是話,卻囁嚅著說不出來,只是含淚點頭。朱昌祚走上前來含淚問道:「中堂大人,你難道不知我們是冤……."才說到這裡,蘇納海喝道:「生死命耳!雲門兄何作此態!」

  蘇克薩哈面色蒼白,長吁一口氣,強自笑道:「兄弟無能,回天乏力,致使三位仁兄遭此沉冤,惶愧之極!」他顫抖著手斟了三杯酒,一一雙手捧與他們:「清酒一杯,聊作餞行,夜長路遠,可擋風寒……」說到此,蘇克薩哈兩行眼淚止不住撲撲簌簌地滾了下來。

  一個校尉走了進來,分別給三位犯官和蘇克薩哈請了安,說道:「列位爺,監斬官大人有下情上稟:時辰將到,三位爺長話短說,也好升天了。下官辦這個差也是身不由己,耽擱久了,吃罪不起。」

  訣別的時刻終於到來了,蘇克薩哈向三人跪下送行。蘇納海三人也跪下還了禮。

  日色已是午牌正刻,監斬官刑部侍郎吳正治忐忑不安地坐在監斬席上,遲遲不肯下令。這趟差事難辦他是知道的,難就難在殺的確是忠臣,將來翻案的可能性極大,所以他硬著頭皮磨時間。一是等等看是否有」刀不留人」的後命;二是即使沒有後命也叫老百姓知道,這實非他姓吳的本心情願。直到蘇克薩哈前來生祭,他才知道朝廷後命是指望不著了。

  此時,他仰起臉看了看天,不知什麼時候刮起了風,黃沙和灰土揚起來,霧濛濛地只能看見太陽像一隻毫無生氣的圓球掛在天上,由不得歎息一聲:「唉,人怨天怒啊!」將袖子輕輕一拂,吩咐道:「行刑!」只見鋼刀飛舞,頸血濺起,三個為民請命的大臣就這樣含憤做了鰲拜奪權篡政的犧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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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史鑒梅忍辱圖隱身 小伯溫結黨謀篡逆

  鰲拜回到府邸,大轎一落,家人前來稟報:「班布爾善大人、濟世大人、泰必圖大人、還有二爺、四少爺都在東花廳暖閣候著您老呢!」鰲拜輕咳一聲,嗡聲嗡氣地問道:「遏必隆呢?遏必隆中堂沒有請到嗎?」

  家人忙賠笑回道:「遏必隆公爺說他身子欠安,容改日再來打擾。」」這老滑頭!」鰲拜心裡罵了一句,嘴裡卻沒說什麼,一甩手徑向後頭東花廳走去。他順著超手遊廊,踱著方步,一路走著,一路沉思,轉過家廟,遠遠聽到後頭水榭房暖閣裡吆五喝六,好不熱鬧,不由皺了皺眉,加快腳步走了過來,見班布爾善、穆裡瑪、塞本得、泰必圖、阿思哈、葛褚哈、訥謨、濟世幾個人,還有十幾個家人或坐或立都散在旁邊。兩個歌伎懷抱琵琶妖妖嬈嬈坐在宴桌旁,一個彈,一個唱道:

  這份情意說與你你不信,
  總疑奴的心不真。
  手拿著紅汗巾兒撥燈芯,
  誰說奴家等的是旁人?
  音猶未落,緊接著就是一陣陣錚錚崩崩的急弦彈奏,另一個接口唱道:
  調皮賴臉的小郎君,
  不許你再來敲奴門!
  冤家呀,你若不是我心頭肉,
  我早就抬手扎你一銀針!

  一邊唱,一邊用手作捏針的樣子朝席上一扎。眾人不禁笑得前仰後合。穆裡瑪怪笑著把臉湊上去說:「好!好!我的奴家呀,你就來扎我一銀針吧!」眾人又是一陣哄笑。濟世和班布爾善都是進士出身,儒生身份,只是捂著嘴忍住笑。

  見到這群人聚到一起享快樂,鰲拜心裡一陣煩躁,氣哼哼地走進來,一揮手趕走了兩個妓女:「這是什麼時候?不商議大事,倒有心情玩婊子!」

  穆裡瑪見他從兄滿臉不高興,便上前湊趣兒:「阿兄,聽說你今兒個正法了蘇納海這三個兔孫子,我們……著實高興吶!」

  鰲拜哼了一聲說道:「你別高興得太早了,說不定哪一天連我帶你,咱們一家連窩兒全叫提到西市口,那才叫現世現報呢!你也不想想,要不是你在外頭干的那些露臉的事兒,我肯這麼鋌而走險嗎?」

  聽這沒頭沒腦的訓斥,穆裡瑪如墮五里霧中。忙道:「我?沒幹什麼啊!」

  鰲拜本是恨他不爭氣,事情辦一件壞一件,見他強嘴越發來氣,遂冷冷道:「沒幹什麼?熱河圈地,你調唆正紅旗和鑲黃旗打架,還圈了皇莊一塊地!又搶劫民女,搶的是皇上乳母的親戚,你瞧你多有能耐!」說著便從手上甩下一道折子來,「拿去看吧!皇上今兒個問起來,叫我好難回話!」

  穆裡瑪一聽是這兩檔子事,心裡嘀咕上了:「哼,就這事呀,至於嗎?跑馬圈地,馬能認識他娘的哪裡是皇上的地?當初搶那娘兒們來,你不也挺高興?事不成那是你怕老婆,這會兒拿我作出氣筒!」可是,他心裡這麼想,口裡卻說:「誰這麼賤,膽子倒不小,告到咱爺們頭上!」

  鰲拜一聲不吭,扶著椅子頹然坐下,無論身體和精神,他今天都太累了。濟世忙上前勸道:「事情總算已經過去,世兄已經知過了,中堂何必為此過於煩惱呢?」鰲拜看了一眼濟世,不冷不熱地說:「事情並未過去。這事我已弄清楚了,穆弟搶人的那天,出來打抱不平的,叫魏東亭,他母親是皇帝的乳母。你道這事兒就那麼容易拉倒?今日駕前已無君臣之禮,只恐將來難說有無葬身之地呢!」

  「什麼沒有葬身之地啊?」忽然廳後有人問。大家吃了一驚,抬頭看時,是鰲拜夫人榮氏太君慢條斯理地踱了進來。她不過四十歲上下年紀,一手端著水煙袋,呼嚕呼嚕地抽著,身後站著丫鬟替她拿著火紙煤兒侍候。這丫鬟正是史鑒梅。鰲拜一向懼內,見她發問不好不答,當著客人和子侄的面低聲下氣地賠笑又覺得面子上下不來,只哼了一聲,氣咻咻地坐著一言不發。

  穆裡瑪見嫂子來了,忙賠笑道:「嫂子,是這麼回事,阿兄正為鑒梅的事跟我發脾氣。」榮氏從頭上拔下銀耳挖子,將水煙筒中一塊煙泥剔了出來,「撲」地吹了一口,說道:「別再鑒梅鑒梅的了,她現在叫素秋!這樣雅一點───老爺,你也有一把子年紀了,不是胡打海鬧的歲數了,烏七八糟的事兒少想!」

  班布爾善見鰲拜仍舊不吭聲,就走上前去說道:「鰲公,事已至此,怒也沒用,不如思量一個萬全之策。」塞本得忙道:「要不然就把鑒梅───哦,素秋───打發回去,不就了結了?」

  班布爾善格格笑了一聲,出來獻計了。這個班布爾善本是大清皇帝的宗室,輔國公塔拜的兒子,論輩分還是康熙未出四服的本家哥哥,因塔拜死時,奉旨輔國公世職傳給了老二,他反而只封了個三等奉國將軍,一大家子人就靠每歲祭祖到光祿寺領那幾百兩世俸銀子過日子,心中有些不痛快。鰲拜見他過得寒酸,倒常周濟他。他因此對鰲拜十分感激。他是鰲拜的智囊,素來有」小伯溫」之稱,當下聽塞本得如此說,便接口道:「使不得!我料太師已把此事料理清楚了,送回人去,徒示其弱,授人以柄,等於自倒旗幟,再說,素秋在此也沒鬧著回去。太夫人待她很厚,她也未必捨得離開太夫人去───」

  「我是死也不去的!」站在一旁的鑒梅突然發話道。眾人聽了不覺一怔。」夫人待我恩重如山,他們待我有什麼好,拿鞭子抽著讓我拋頭露面去賣藝,給他們掙錢,什麼好德性!」

  眾人聽得這話都感到意外,鰲拜忙問道:「孫婆子不是你的親戚?」鑒梅冷笑道:「親戚?您找她來,我敢當面問她,我們算是哪門子親戚?我十歲好年,他們老魏家上門逼債,逼得我父親投河,母親上吊,一家子妻離子散,魏太公說是父債子還,又把我賣給走江湖的……這會兒安的什麼心,來認親戚!老爺太太打發我走,我也不敢違命,我自己能了斷此事!」說著,竟抽抽咽咽地哭起來,榮氏忙安慰她道:「素秋,別哭,別哭,跟我回去,我看哪個敢來找你的事兒!」說著一手拉起鑒梅出去了。

  目送她們出去,鰲拜解嘲地笑了笑道:「那───如果遏公和蘇公再問起此事,我該怎麼對答?」班布爾善掏出鼻煙壺嗅了一口說道:「鰲公,在四位輔政中,索尼只在一日半日之內必死,那遏必隆八面玲瓏見風使舵,蘇克薩哈徒秉愚忠,手無實權,心無成算,皆不足慮。皇上嘛───呃,愚以為可慮之處正在於此。皇上雖說是個孩子,卻頗有心機不可等閒視之。外頭殺了倭赫,他便笞死吳良輔,去掉鰲公最可靠的耳目,但這是內廷家法,鰲公只好忍了這口氣───接著他又調姓魏的到御前行走。聽說君臣二人已經幾次微服私訪,這些天又突然冒出三大臣奏折這事。……這就像下棋,國手佈局,步步緊逼上來了!」他頓了一下,見眾人都聚精會神地聽,便慢條斯理地說:「不過,優勢還握在鰲公手中。蘇納海三人被誅,在疆臣們看了算是立了仗馬,不敢嘶鳴。他們都清楚,當今是誰主沉浮……」下面的話班布爾善覺得有礙,難以出口,想了想,變出這麼一句:「天若有情天亦老,鰲公當熟慮之。」

  這番話聽得在座眾人如同醍醐灌頂,無不悚然動容。塞本得不由得心中暗暗佩服遏必隆:「老傢伙不來,就怕是聽到這些話。」想著,身子向後邊靠了靠。穆裡瑪聽得忘神。雙手一拍,說道:「大人明見,這盤棋輸了,什麼都完了!依大人之見,下一步該怎麼個走法呀?」班布爾善笑而不答,拿眼瞟著鰲拜。鰲拜用心精細,見班布爾善不肯再談,忙改口道:「皇恩浩蕩,永世不忘。好,酒冷了,快飲下這一杯!」

  正說間,家人捧了一個黃匣子來。當日康熙批下朝廷的奏折都裝在裡邊。按照順治留下來的慣例,大臣的奏折任何人不得帶入私邸。索尼病後,經太皇太后恩准破了先例。現在索尼病危,命在旦夕,這第二個」破例」,又轉到鰲拜手上。鰲拜漫不經心地接過匣子,將它打開,隨手拿出一件,一看便皺起眉頭,犯了踟躕:「這……這……」

  眾人見鰲拜如此關注,也都湊上來看。鰲拜將折子遞給泰必圖道:「蘇克薩哈請守先帝寢陵,皇上有朱批,你念給大家聽,看是什麼意思。」

  一聽說蘇克薩哈要求去守陵,眾人都大出意外,催著泰必圖快念。泰必圖從懷中取出一副西洋水晶眼鏡戴上,清了清嗓子朗聲念道:「御朱批:′爾蘇克薩哈世受國恩,乃先帝顧命重臣,理應竭盡心智輔佐朕躬,共成大業,為何出此不倫不類之語?著議政王傑書問他,朕躬究竟有何失德之處,致使該大臣不屑輔佐,辭去政務?朝政有何闕失,該大臣何不進諫補遺而欲前守寢陵?該大臣身受何種逼迫,而置君國於不顧?」

  泰必圖讀一句,掀一掀眼鏡瞧瞧大家。班布爾善愈聽愈疑,眉頭皺得愈緊。

  鰲拜折扇一揮問道:「子翁,你看呢?」

  班布爾善卻不答言,只將頭搖搖。鰲拜會意屏退了左右,只留下了泰必圖、塞本得、葛褚哈、訥謨、濟世、穆裡瑪七個人。穆裡瑪向來不服班布爾善,瞧他一臉正色,心裡哼了一聲:「假諸葛!」

  班布爾善見沒有外人,立起身來說道:「借中堂前箸,我為中堂籌之!」說著拿起一根筷子,蘸了酒,在桌子上劃了一道說:「蘇中堂是氣悶不過,才上了這道請守寢陵的折子,說的倒是真心話。先前他在皇帝處告狀,被留中不發,後來又見殺了蘇納海三人,心中又難受又害怕,所以才不得已請守寢陵的。」幾句話說得人人點頭。他卻口氣一轉,「皇帝呢,卻別有圖謀。就這麼幾句話,為什麼要傑書去問,而不是鰲公?這是可疑之一。」他在桌上劃了一道,「第一問不過是虛晃一槍,他親政不久,哪來的′失德′之處?要有,也只能歸咎於鰲公。」他又劃下第二道:「要害在第二、三問。這就是逼著蘇克薩哈告鰲公的狀,再由傑書出面彈劾鰲公───這步棋出得又穩又凶,進可以形成圍攻之勢,退則不過拋掉蘇克薩哈一個棄子,一個十四歲的人能想和如此周全……」他沉吟著搖頭,徐徐道,「只怕太皇太后,也參與此事了呢!」

  「小伯溫」這番剔骨剝肉的分析,說得在座的人毛骨悚然,濟世點頭歎道:「這句話是有點睛之筆。」良久沒有人再開口說話,都在品評其中意味。倒是鰲拜顯得格外鎮靜,苦思一陣之後,冷笑一聲道:「哼哼!他雖妙算高明,我先吃掉這顆棄子,寬一口氣再說!」

  今天,眾人來吃這席酒,大多數是知道這壺中三昧的,卻都料不到話題卻扯得這麼露骨,說得這麼深。泰必圖本不是圈子裡頭的人,是班布爾善拉了他來吃酒的,聽了遼些近似謀反的話,想想這些權高勢大的人物竟懷著這等心思,不禁感到如芒刺在背,但是事情到了這一步也就顧不得了,遂試探著問道:「中堂,這棋也未必非吃棄子不可,讓一步,負荊請罪,能否化開呢?」

  鰲拜深知他的心思,格格笑了一聲說道:「怎麼,你怕了?告訴你,扳倒我沒那麼容易!就憑宮裡有個形同老朽的孝莊後,一個蘇麻喇姑小娘們,外邊有個乳臭未乾的魏東亭,成嗎?我看,蘇克薩哈死期已快到了!」

  他立起身來,前手踱了幾步,倏然站住腳果斷地吩咐:「子翁,這會兒我立刻去謁見傑書,我倒要看看這個議政王骨頭有多重!訥兒今夜把乾清宮不當差的侍衛都找來,說是我請客───明天,我一定叫你看一齣好戲!」他揚聲朝外喊了一聲:「備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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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老太后威懾康親王 賊鰲拜笑飲玉樓傾

  就在鰲拜聚集一班同黨,進府密謀,要除掉蘇克薩哈,為進一步篡權掃清道路的時候,康熙皇帝秘密召見了議政王傑書。這天上午,太監張萬強來到議政王府邸,說是傳旨吧,卻又不許聲張,也不讓排香案,只站著說了句:「奉旨,著議政王傑書至毓慶宮議事,欽此!」說完,茶也不吃打馬而去。

  傑書懷中揣了個兔子,急急趕到毓慶宮,張萬強滿面笑容地迎接他。剛踏進殿門他就愣住了,只見康熙腰懸寶劍,坐在東邊,身後侍立一男一女。男的是新進五等御前侍衛魏東亭;女的手執如意,面容肅穆,她就是蘇麻喇姑。抬頭仰視,更是吃了一驚,上面御榻上盤膝端坐的,竟是太皇太后博爾吉特!

  傑書誠惶誠恐地行了三跪九叩大禮,口稱:「奴才傑書奉詔覲見!」太皇太后手一擺說道:「他七叔,請起來說話!」

  早有張萬強搬過一張矮腳踏子來,傑書斜欠著身子坐了。偌大的殿中只有這三個人對坐,說話的聲音嗡嗡發響,像甕中一樣。

  康熙打破沉寂,一語便是石破天驚:「七叔,鰲拜擅權亂國,已到無可容忍的地步,你知道嗎?」

  傑書抬起頭來,見康熙正盯著這邊,旁邊的蘇麻喇姑目光灼灼,魏東亭也在斜視著自己,忙低頭答道:「奴才知道。」

  太皇太后開口說道:「太宗皇帝在時,常常誇你,說你素來忠心耿耿,先皇帝設這個議政王,就是怕有人起壞心,沒人能彈壓得住,我們孤兒寡母的受人欺負。剛才聽說索尼已經歸天。他一死,鰲拜便越發沒了王法。康熙已親政一年多了,他仍不還政。眼下這樣子,先前誰能料得到啊!」說到這裡,太皇太后語調低沉了,「現在南方還在打仗,台灣還在鄭成功爺兒們手裡,北邊有個羅剎國,也欺負我們。咱們朝廷裡,鰲拜這樣子,臣不臣,君不君的,成個什麼樣子!」說著目光一閃,盯了傑書一眼。

  康熙突然插話道:「所以,朕請你來議一件大事。朕要罷了鰲拜,革掉他的兵權!」說到這裡戛然而止,停下不說了。

  傑書沉思片刻,忽然跪下啟奏道:「鰲拜桀驁不馴,舉朝皆知,的確應該嚴懲。但他現掌兵部,領侍衛內大臣,轄巡防衙門,況且大內侍衛多是他的人,萬一事有不測,反而貽害皇上,這是不可不慮的。」

  「所以才找你來!」太皇太后接過話頭,「老實說,我並不是沒有殺鰲拜的辦法,只是顧念老臣,不願輕易下手罷了!」

  站在康熙身後的蘇麻喇姑忽然對著傑書說:「王爺,您剛才說的是一面之辭!這個膿包兒現在不擠,將來怕就更難收拾!鰲中堂過去是有功之臣,但他現在恃功欺君,無法無天。您說他有實權這誰都知道,但他四面樹敵,朝野上下人心喪盡,都恨不能食其肉而寢其皮!只要籌劃得當,除掉他也非難事。何況主子並不想難為他,只是給他換個位置而已。」

  傑書知道,一個宮女敢在這種場合如此大膽地議論肯定事前已得到太皇太后和康熙允准,聽她說得頭頭是道,心下也十分讚佩:「嗯,這個蘇麻喇姑果真名不虛傳!」

  他正在沉吟,又聽太皇太后在上頭說道:「他七叔,你很為難是真的,我們祖孫都知道,但這事勢在必行,不然我們總有一天會被人家逼迫著唱逼宮戲的,誰來做定國王呢?」

  傑書一聽,啊,太皇太后這話可就有份量了,這是相當明顯的暗示,事成之後,我的王位可以」世襲罔替」,這正是他夢寐以求的東西。想到此,心裡忽然一熱,叩頭說道:「拿掉鰲拜以何事為由,還祈太皇太后和皇上明示,奴才當竭盡鈍駑之力。」

  這等於是答應了。殿中氣氛立時和緩了許多。康熙示意魏東亭,將蘇克薩哈的折子遞到傑書手中。傑書一字一句地默讀了一遍朱批,頓時明白過來,忙將折子疊起,叩頭道:「聖上明鑒,奴才已經懂了,二三日內即拜折彈奏!」

  拜辭下來,回到家中,傑書又犯愁了,彈劾併除掉鰲拜,這事關係重大,差事好接難辦。正在枯坐愁城一籌莫展的時候,一個家人走來,送上一副拜帖,恭敬地說:「王爺,鰲中堂和班布爾善大人來訪。」傑書不由得心中一驚,剛說打鬼,鬼就來了,不行,現在不能見他。他端詳了一下帖子,又遞給家人說道:「原帖奉還。告訴鰲中堂,我身上不舒服,改日會吧。」

  一語未了,只聽有人哈哈大笑:「王爺害的好病!是除奸除霸、憂國憂民的症候吧!哈哈哈……」說著,鰲拜一掀簾子走了進來。緊跟著班布爾善也笑嘻嘻地來到面前。他們給傑書請了個安,說道:「給七爺請安!小人略通醫道,願以金匱秘方,為親王祛此病魔!」二人說著走至案前一揖便自坐了。

  傑書如同受到迅雷驚嚇的孩子,目瞪口呆地望著他們,好半晌才回神來,解嘲地笑道:「昨日早朝,冒了風寒,確實身上不好。二位既然來了,班兒又通醫道,就請為我一診吧。」

  班布爾善還真的通些醫道。他挨近身來,煞有介事地閉目沉思為傑書診了脈象,起身笑道:「獻醜了。七爺左尺滑而浮,主思慮恍惚,如坐舟中;左關滯而沉,主體乏無力,飲食不振;寸郁而結,主驚恐憂疑,夜夢凶險。據脈象看,當有這些症候。皆因七爺國事操勞,憂心太重之幫故。此症非藥可醫,總以靜養為宜,淡泊食之,寧靜修之,自然就痊癒了。」

  鰲拜在一旁笑著說:「對,對,對,這脈看得很透。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古聖賢皆莫能外。王爺何等明達,對此聊聊數語,豈不通曉?」

  傑書不能不承認,班布爾善斷脈確實對,這些症候他全有。自鰲拜大鬧朝堂,誅殺蘇納海等人後,他常常心悸不安,昨日受命本出無奈,更是五內翻騰,一夜也不曾合眼,現在班布爾善閃著狡黠的眼光報出這病來,加上鰲拜不陰不陽的雙關語,不禁心頭猛地一震:「糟,走風了!」口裡卻勉強笑道:「依鰲公之見,當如何寧靜淡泊呢?」

  鰲拜沒有馬上答話,走至桌前拿起一隻高腳銀杯,指著一隻玉瓶問道:「老夫酒渴,這裡是什麼酒?」傑書笑道:「這是御賜的四川名酒玉樓傾。」

  「玉樓傾?好名字!」鰲拜說著便自斟一杯品評著呷了一口笑道:「班大人,好酒,何妨也飲一杯。」說著飲完了,又斟上遞給班布爾善,班布爾善仰頭飲下,笑道:「好酒,可惜太烈了些。」又將酒杯雙手奉還鰲拜。

  「不烈,玉樓怎會為此而傾呢?」鰲拜一邊漫不經心地把玩著銀杯,一邊又對傑書說道:「你問如何淡泊寧靜?比如說蘇克薩哈的案子,何妨你我同審,會銜而奏,王爺便可借此又得數日清閒,你看如何?」

  見鰲拜單刀直入,傑書心知一切計劃均成泡影,苦笑一聲說道:「看來鰲公已是胸有成竹了,不知打算怎麼個審法呢?」

  鰲拜將銀杯輕輕放在案頭,臉色一沉說道:「我自然等問過後才好定下來───班布爾善大人,咱們坐的時候不小了,也該回去了,讓王爺自個兒再好生想想。」說完,不等傑書醒過神來,便帶了班布爾善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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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康熙帝屈尊拜明師 伍次友應聘教龍兒

  會試完幾個月間,明珠很高興了一陣子,拜房師,會同年,整天不落屋。誰料引見下來,僅授了個博望同知。他很掃興。伍次友勸他不必赴任,在京等一等機會再看。誰想一再運動也運動不出一個京官來。伍次友原想自己出外遊歷,誰知時運不好,害了幾個月的風寒,待病痊癒後,身子仍十分虛弱。幾個月中全虧了何桂柱和明珠兩個人輪番侍候,湯水藥餌十分方便。那何桂柱原來有點瞧不起明珠拿大,今見他對伍次友十分體貼,倒去了心中芥蒂。

  這天吃過早點,看天色陰沉沉的,沒個地方好去,伍次友很覺得無聊,便叫了何桂柱來,笑道:「明珠弟大約又去找內務府那個姓黃的去了。前頭門面沒事吧?叫夥計們張羅著,你我擺上一局如何?」

  何桂柱笑道:「二爺好興致,不過我的棋藝不高,怕掃了您的興。」嘴裡說著,卻踅轉去捧了棋盤進來,先搶了黑子兒,齊齊整整在天元和四角星位布了五個子兒,說道:「饒五個子兒吧,二爺手下留情。」二人一笑落座。

  弈至中盤,伍次友已略佔上風。何桂柱右邊數子被伍次友鎮封,如不逃必被吃掉,苦思很久,也想不出對策,只好「尖」頂出頭。伍次友道:「豈不聞『隨手而著者,無謀之人也』,難道角上大塊棋子都不要了嗎?」何桂柱看了看笑道:「這個角二爺奪不去,須得先逃這幾個子。」忽聽背後有人說:「柱兒這個角須補一著,不然伍先生就要在裡邊做′牛頭六′了!」

  二人專注下棋,根本不知道什麼時候進來了人,倒嚇了一跳,抬頭一看,卻是魏東亭披著油衣站在柱兒身後。柱兒忙起身道:「魏爺,什麼時候來的?你們二位才是將遇良才。來來,您請。」伍次友也笑道:「外頭下雨了,快脫掉油衣,坐這邊暖和暖和。」

  魏東亭笑著擺擺手,也不脫雨具,就坐在旁邊說道:「今兒個可沒功夫玩,兄弟是奉了家主之命,和伍先生商議一件事。」

  伍次友卻還在戀棋,笑道:「什麼事這麼要緊的?」何桂柱見他們有正經事,推身而起,拱手說道:「二位爺說話,我去弄點茶來。」魏東亭忙道:「不必了,你也不妨聽聽。」

  魏東亭小心翼翼從懷中掏出一份桑皮紙的帖子,說道:「您瞧瞧這個!」伍次友接過一瞧,上頭一行鍾王小楷端正寫著:「敬請伍次友過府一敘,以慰渴慕。」下頭一行細筆恭楷寫的是「私淑弟子索額圖喪次」,還有一行附言是「餘事由來人奉告」。

  伍次友頗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忙問:「這既非名刺,也不像拜帖,而且索額圖大人乃當朝要人,這樣稱呼實不敢當。還請賢弟明說緣由。」

  魏東亭看著棋,句斟字酌地說:「是這麼回事,索額圖大人有一幼弟龍兒,太夫人十分鍾愛,今年已將十四,一直想聘飽學之士做西席教授。」他抬頭看看伍次友,又繼續說,「先生書香世家,名滿遐邇,索大人早就渴想一見,但恐怕先生雅量高致,未必肯從屈就。索尼老中堂臨終諄囑再三,一定要請高手教授龍兒,索大人不違父命,墨至居喪,故爾派兄弟前來敦請。」言畢又施一禮,「東亭敬請先生賞我一點面子。」態度十分懇切。

  伍次友聽了點笑道:「既如此,也算有緣,倒難為你了。」魏東亭笑道:「確是有緣,這學生,先生是見過的。」

  伍次友仰起臉來想了半晌,茫然地搖了搖頭,「見過?我來京後很少結交外人呢!哦───我想起來了,是不是上次你帶來的那位龍兒?」魏東亭拊掌而笑,說道:「對!就是龍兒,龍兒見了您,回去便吵著要太夫人派人接您去。因當時大考在即不便打擾,誰知這一耽誤幾年過去了,───我上次向先生說的′機會′就是這事兒了。」

  伍次友笑道:「龍兒我倒很喜歡,資質俱佳!得英才而育之,亦一大快事,不過───」他猶豫了一下接著說道:「日前收到家書,老父年高,十分思念於我,且在京城鬱悶得很,想回鄉一看───」

  不等伍次友說完,魏東亭接著口便道:「老太爺那裡一切均請放心。兄弟有幾位朋友要到貴鄉採辦些東西,可以托他們先見一見老人家。老人家如高興,來京逛逛也好嘛!」

  何桂柱聽到這兒,湊趣地說道:「二爺到輔政爺府做了西賓,老太爺聽了也是歡喜的。可別要像明老爺那樣,忙得顧不上落屋,更甭說和我們一起玩棋打雙陸了!」魏東亭笑道:「他倒不是瞧不起你們,前日在烏學士家見著他,還一個勁抱怨應酬太多,沒功夫回悅朋店去,只怕先生和何老闆要怪他疏遠呢!」說到這兒,他站起身來問道:「先生,外頭車是現成的,如不見棄,咱們這就去罷,可好?」

  伍次友也站起來笑道:「既蒙索額圖大人如此錯愛,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請!」魏東亭一擺手道:「您先請,自今兒個起,兄弟只是龍兒的伴讀,您是我的師長,不能和您平起平坐的了。」伍次友見如此說,又站住腳說道:「哪裡的話,與其如此,毋寧我與龍兒以世兄弟相稱,免了這個師生名分也罷,我很不愛這些個繁文縟節,拘死了人,還說是聖人之教!」

  魏東亭正為康熙行拜師禮之事犯愁,擔心辦不好這個差。不想伍次友如此倜儻爽朗,真有點喜出望外。便乘機又叮上一句,「要是索額圖大人不答應呢?」伍次友卻滿不在乎地道:「半師半友最好。索額圖大人那裡我自去說。」

  索額圖在一桌豐盛的筵席旁心神不安地等待著,又怕魏東亭辦不好差,請不來先生,又怕先生來了禮節無法安排,心裡七上八下的。

  對太皇太后交給他的這件差事,他始終疑慮重重。自古帝君深居九得,垂拱而治,哪裡聽說過皇帝悄悄兒請一個白衣秀士做老師的事兒?但太皇太后似乎非常堅決。她說:「皇帝不大不小的了,不能就這麼耽擱下去。鰲拜請的那個什麼濟世萬萬使不得。蘇麻喇姑雖好,讀的書究竟有限,她又是個女孩子,上不得台盤。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啊!」───這事若是走了風,被鰲拜知道了,會怎麼樣呢?白龍魚服,常年屈於臣下之家,萬一有個三差兩錯,那該是個什麼罪名,又怎樣向天下後世解釋這件事呢?眼前就有在件棘手的事兒,既是師生,就要行拜師之禮,皇帝又怎麼軟得下膝蓋來呢?───這事辦好了,也未必就能名垂後世,不過落個值過兒,辦砸了就可能身敗名裂!索額圖想東想西,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坐在旁邊的康熙早猜出他的心事,笑道:「既然咱們合演這一齣戲,那就要唱得真一點,唱砸了朕是不依的。你是哥子,我便是兄弟。我雖是君他可是師!師道尊嚴,你道朕連這個都不知嗎?」索額圖忙躬身答道:「是。」

  康熙又問:「書房設在哪裡?」索額圖忙又躬身答道:「就設在後邊花園裡,僻靜得很。原是順治皇爺賜給奴才父親的。」

  康熙見他總改不掉奏對格局,不禁失笑道:「世上哪有哥子對兄弟稱「奴才」的?我現在就是「龍兒」了,別那麼拘束,拜佛似的,瞧著像什麼呢?」索額圖也笑道:「主角兒還沒到呢,奴才不敢斗膽先唱。」

  君臣二人正說話,門上的人進來稟道:「主子,大人,魏大人帶著伍先生來了。」

  康熙忙起身笑道:「我去迎接!」索額圖捏著一把汗緊跟在後。

  魏東亭和伍友聯袂而入,剛進二門,早見索額圖和龍兒兩人笑容滿面迎了出來。魏東亭便悄悄放慢了腳步,側立在伍次友身後,伍次友忙搶前一步長揖到地,口裡說道:「晚生何幸,得遇索大人青睞!久聞大人之名,如清風洗耳,今日得見,實慰中懷!」

  索額圖見伍次友神氣清朗,體態瀟灑,沒半點俗氣,忙上前挽著伍次友手道:「學生從龍入關之前,即久仰先生一門高賢宏才,幸有魏軍門引薦,今日得見,實三生之幸也!」說著又一手拉過康熙的一隻手笑道:「這便是舍弟龍兒。龍兒,快見過老師了!」此時事到臨頭,索額圖倒覺輕鬆,忽作匪夷之思,他倒要瞧瞧康熙怎樣屈尊降貴,應付這個場面。

  康熙此時如同換了一個人,顯得稚氣而童真,頑皮地眨眼向索額圖笑道:「阿兄,這位伍先生我們是老相識了。」索額圖假嗔道:「哪能這麼沒規矩!先生現在是你的老師,要放尊重些才是,還不行過禮來!」

  康熙答應一聲「是」便要倒身下拜,伍次友卻一把扶住了他,說道:「我與魏賢弟有約在前,世兄與我只以兄弟相稱,大禮不敢當。豈不聞孫後《爾汝歌》乎?′昔與汝為鄰,今與汝為臣,上汝一杯酒,令汝壽萬春′!」

  此言一出,索額圖、康熙和魏東亭同時一怔,回過神來,方覺貼切之至,不由會心地呵呵大笑,魏東亭心中驚詫:「真真是真命天子,鬼使神差使伍先生想起這首詩來!」一邊笑,一邊將伍次友讓進後房。

  大家入席敘座,康熙自坐了末座。登極以來,除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那裡,他從不曾和別人敘過什麼座次,今日如此,反得人生真趣。伍次友見魏東亭畢恭畢敬侍立在龍兒身後,便說:「魏賢弟,何妨一坐呢?」索額圖微笑著正欲答話,龍兒卻說:「伍先生既叫你坐,坐下就是了,我們都是朋友,如果天天如此拘禮,豈不生分了?」魏東亭無奈,只好說道:「今日權坐,下不為例罷了。」

  其實,魏東亭作為皇帝貼身侍衛,雖然品級懸殊,平日與索額圖相處,只是上下座之分,並沒有」立規矩」。只礙得康熙,實在無法長期平起平坐,因此只好稱」伴讀」,那伍次友乃布衣書生,哪裡懂得這些奧秘,還以為本該如此。

  寒暄數語,伍次友歸了本題,說道:「索大人,令弟豁達超俗,神清氣秀,毫無寒吝之色,本是傑人之材,必能自致青去之上,何勞小弟拙力訓導。」

  索額圖道:「舍弟自有祖蔭功名,並無為官之意。太夫人的意思,只是讓他隨先生讀經閱史,再學一些詩詞曲賦陶冶性情。八股文什麼的,竟可一概免去。」

  伍次友聽到竟有聘師而明言不習八股時藝的,不禁大感驚奇。忙道:「祖蔭是一件事,自立功名又是一件事,大人不可不慎。」

  康熙接口道:「我就不愛八股。一篇文章,顛來倒去就那麼幾條筋,一講就是幾百年,沒一毫用處,還說什麼′代聖賢立言′!」伍次友遲疑了一下答道:「世兄所言何嘗不是,不過───天子不與世人心同,這八股雖於世無用,於天子卻大有用處呢。所以雖然無用,還是廢不掉的。」康熙聽了這番話,忙問:「為什麼呢?」

  伍次友呷了一口酒,笑道:「哪一代英明天子不要籠絡天下之士呢?」

  真是聞所未聞!隨便一句話,在康熙心中卻引起了極大的震動,霎時臉上微微變色,心裡暗想:「蘇麻喇姑說的是,這個師傅只能這樣請法,上書房裡的師傅是斷然不敢這樣講書的。」索額圖雖然暗暗吃驚,但臉上卻半點不露,遂笑道:「咱們且吃酒,籠絡不籠絡,那是天子的事───」康熙也笑道:「對,咱們便偏偏不學這勞什麼子八股!」

  說話間,一個丫頭奉上茶來,一一獻畢方欲回身退下,索額圖卻叫住了她:「婉娘,太夫人有話,你從今日起也陪龍兒讀書。快來見過伍先生。」

  改名婉娘的蘇麻喇姑低頭應了一聲「是」,大大方方走過來深深福了一福,直起身來打量著伍次友。伍次友受不了她那目光的逼視,旁過臉去招呼魏東亭吃酒。那婉娘嫣然一笑,並不退下,反而進前一步道:「早就聽我們太老爺和老爺說過,伍先生才高八斗,名滿大江南北───奴婢聽人家說了幾個對子,想請教先生該怎麼對。」

  伍次友萬不料她竟講出這樣一番話,不禁愕然,將箸放在桌上,笑道:「不敢廖承誇獎,請賜上聯。」

  「孟浪了,「婉娘笑道:「先是五位古代女子,請對以男子姓名。」見伍次友微笑著點頭,婉娘脫口而出道:「小青!」

  「太勾。」伍次友不假思索,應口而答。
  「莫愁!」
  「無咎!」
  「漂母!」
  「灌夫!」
  「文君!」
  「武子!」
  「西施!」
  「好!───東野!」

  眾人不及思量,伍次友已信口對出。眾人無不歎服他的才思敏捷。正發愣間,婉娘口風一轉,又道:「王瓜!」

  伍次友不禁怔了,忙問:「這是哪位女子?」婉娘笑道:「五位女子已完,現說王瓜,對什麼好?」

  「這個卻難。」伍次友低頭尋思片刻,遲疑道:「對是有的,只怕不恭了───-用′後稷′可好?」

  眾人拍手喝彩。笑聲剛落,婉娘忽朗聲吟道:「清水青,水青清,江河行地,清清青水,水青清清。」

  滿座的人全被這副對子難住,都蹙著眉頭苦思下聯。伍次友暗吃一驚,心裡道:「好厲害!」立起身來,在席外踱了兩步,幾次張口欲言又止。此時日影西斜,堂前綠蔭斑駁,靜得一絲聲音也沒有。

  良久,他眉頭一展,仰首朗聲對道:「明日月,日月明,日月經天,明明日月,日月明明。───如何?」眾人哄然叫妙,難得的」清」字乃國號,下聯以」明」國號相對,不僅切了文題,且」清明」又暗寓頌聖的意旨。

  「先生高才!」婉娘笑道,「敢問以孟子之賢,何故為列國不容?」大家見她又發問,又都屏息靜聽。

  伍次友笑道:「孟子處戰國離亂之世,列國君鹹取利而不知義,故夫子至公之志屈不能伸。此則時也、命也、運也、數也!」

  話音剛落,婉娘又笑道:「我聽人家說,′同進士′是鰥對?」

  伍次友哈哈大笑,道:「這算什麼鰥對!千古鰥對,我只聽說是′煙鎖池塘柳′一句。───′同進士′可以對′如夫人′!」

  猛然想起明珠也是同進士,甚覺刻薄,便掩住了不往下說。

  蘇麻喇姑兀自不肯罷休,又道:「先生學富五車,名不虛傳!敢問您最喜愛古聖賢的哪一句話?」

  伍次友心想,如不開一個小小玩笑,怕她仍要糾纏,於是笑道:「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一句話惹得哄堂大笑。索額圖控制不住一口煙嗆了肺,一邊咳嗽著笑。康熙俯身捂著肚子幾乎笑岔了氣。魏東亭手扶椅背弓著腰蹲在地下笑。蘇麻喇姑漲紅了臉,說聲:「佩服。」轉身退下去。伍次友也被她考出一身汗來。

  索額圖原本有些拘謹,被這突如其來的喜劇一衝,覺得心思開闊了許多,忙向伍次友笑道:「此婢略通文墨,太夫人十分鍾愛,寵得她沒一點規矩,倒叫先生見笑了。」

  伍次友望著蘇麻喇姑的背影笑著搖頭道:「家學淵深,學生佩服得很,哪裡敢有見笑之意。」見桌上設有文房四寶,禁不住意興大發,上前握筆在手,飽蘸濃墨大書一聯:

  霞乃雲魄魂蜂是花精神

  看他一筆草書龍飛鳳舞,眾人無不嘖嘖稱羨。康熙走上前來,端詳了端詳,笑道:「我拿了去請太夫人看!」說完,小心揭起宣紙,便帶著魏東亭進內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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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悍大臣肆虐欺幼主 懦輔政含冤歸九泉

  夏至將近,剛交五鼓,紫禁城裡已經濛濛發亮.掌燈的小太監挨次吹熄了懸在宮前的永巷裡的燈,守夜的太監也伸著懶腰打著哈欠回房睡覺去了。昨日在索額圖府上宴請了伍次友,康熙心中很是暢快,一大早便起身到御花園練功。他穿著緊身衣褲,帶了張萬強,剛轉出養心殿東門,早見蘇麻喇姑迎面走來,便笑道:「你竟也有全軍覆沒之時!可敢再小瞧天下之士否?」蘇麻喇姑一邊施禮請安,一邊笑道:「奴才不奉懿旨豈敢放肆,敗了也歡喜!我是女流,當然修不成佛爺,做個菩薩也罷了。」康熙笑著回身對張萬強道:「你去將昨日伍先生寫的那張條幅拿來。」

  張萬強方答應一聲〞扎〞,早有小太監飛跑進去取了出來。

  蘇麻喇姑不解其意,接過紙卷展開看時,卻是一副對聯,心中不由一動,只是默默審視。康熙早帶著人往後邊去了。

  蘇麻喇姑穿過永巷,剛出大門,瞧見兩個小太監依在鎏金大銅缸旁竊竊私語。細聽時,一個道:「你托老趙求七王爺網開一面,保出你弟弟來,不就是了。」

  「啐!」另一個脖子一擰說道:「七王爺算什麼,沒用!」〞那誰管事?」

  這個用手輕輕捶了一下缸:「老趙說了,叫我找訥謨侍衛說說──〞正說著抬頭一看,見是蘇麻喇姑站在眼前,嚇了一跳:「喲!沒瞧見是蘇大姐姐您哪,侍候皇上出去嗎?」

  蘇麻喇姑冷笑道:「別給我打模糊眼兒,打量我沒聽見?老實說出來,多好呢!」

  小太監知她聽見了,忙賠笑道:「其實蘇大姐姐想必是知道的,蘇中堂壞了事,黃四村他哥跟著叫人拿了。想托訥謨侍衛去說個情兒。」

  蘇麻喇姑心裡猛地一驚,臉上卻不肯露出,笑道:「我當什麼事呢!蘇克薩哈大人還沒革職,定的是哪門子罪呀?」

  小太監忙道:「怎麼!您還不知道,刑部、順天府的人都出空了,把蘇克薩哈大人的家都給抄了,說他是謀反──〞正說間,見黃四村在旁努嘴兒,便嚥住了不肯講。

  蘇麻喇姑臉色蒼白,強自鎮定了一下,勉強笑道:「這也算一件大事!七王爺待會就來奏事,求個情兒不就行了。」黃四村笑道:「拿蘇中堂的正是七王爺下的令,他肯去說情?」

  蘇麻喇姑越發驚疑,也顧不得再問,說道:「大廚上的阿三不是訥謨侍衛的乾兒子?找他去求,沒個不成的,你們去吧!」便折轉匆匆向御花園急奔。

  但是,康熙已不在御花園了。太監張萬強正張羅小太監們收拾地下的刀槍劍戟和練功用的石鎖石球。蘇麻喇姑氣喘吁吁地問:「皇上呢?」張萬強道:「您不知道?剛才傳事的來說,七王爺請議事,皇上命他毓慶宮候著,便啟駕去了。」

  聽說皇上到毓慶宮了,蘇麻喇姑略覺寬慰。那兒原是倭赫當差,如今倭赫雖沒了,卻還是原班子人馬由侍衛狼覃領著;臨時把敬事房的孫殿臣調來總管。這人只是膽子小一點,其實還是挺忠心的。想了想又問:「侍衛上誰跟去了?」張萬強搖搖頭道:「那自然是當值的,怎麼──〞

  不等他說完,蘇麻喇姑早慌了:「別說了!快打發人去找小魏子,叫他立刻到毓慶宮。你也別在這兒泡,快───要有人攔阻,就說是奉旨前來侍駕的。我這就去慈寧宮,沒個不准了!」

  張萬強從不曾見蘇麻喇姑急得這樣語無倫次,也嚇慌了。一邊吩咐人去尋魏東亭,一邊說:「你們快收拾完也來。」回身便奔向毓慶宮。

  剛才康熙舞了一陣刀,松和了一下身子,聽說傑書他們求見,便隨身披了一件駝色葛紗袍,啟駕往毓慶宮而來。索額圖、熊賜履、泰必圖等幾個部院大臣鵠立殿外恭候見駕,見他到來,便一溜兒跪下。

  康熙愜意地登上台階,朝索額圖笑笑,卻見索額圖異樣地朝自己一望,不覺一怔,急步跨進殿內,卻見鰲拜和傑書並排長跪在地,心中疑竇頓起,遲疑著停下了腳步,穩定一下情緒,若無其事地坐到中間的御椅上,淡淡一笑:「二位卿請平身說話。七叔請見,有什麼事要奏啊?」

  傑書抬頭看見康熙犀利的目光,畏縮地避了開去,跪下低頭奏道:「蘇克薩哈請守寢陵一案,奴才等已擬過,奏請聖上降旨。」康熙瞥一眼鰲拜,見鰲拜一本正經地站著,嘴角掛著一絲笑意,心知有異,緩了緩才說:「怎麼′奴才等′呢?朕不是只委了你嗎?不過既然你等會議過,且讀奏折給朕聽。」傑書顫抖著展開折子,期期艾艾地讀道:「茲奉旨事……方讀半句,康熙手一擺打斷了他:「朕的批語不勞你再念。你們打算怎麼發落蘇克薩哈?」是……」傑書叩頭道:報天恩,卻大肆狂吠,欺蔑主上……」"慢!」康熙顫聲喝道:「朕沒有聽清楚,大聲讀!」他又驚又怒,咬牙道:「這麼大的罪,該怎麼處置呢?」

  傑書見康熙變了顏色,越發驚恐,回頭看看鰲拜,鰲拜雖然笑嘻嘻地盯著他,眼睛裡卻露著凶光,不由想起那只捻斷了腰的高腳銀杯,遂硬著頭皮奏道:「欺……欺蔑主上,理應以謀反論罪,凌遲處死,全家抄斬……」

  一言既出,偌大毓慶宮像古墓一般死寂,只有殿角一尊鍍金西洋自鳴鐘機械地〞卡卡〞響著。殿外跪著的部院大臣們面面相覷,索額圖壓著極其緊張的心情,小心窺聽殿內的動靜。

  康熙兩手抓著椅背,捏出了汗水,才迫使自己沒有拍案大罵,只稍微口吃地問:「蘇……蘇克薩哈請守先帝寢陵,不過言語激烈一點,怎麼扯到謀反上頭?再說,朕只是降旨叫你問一問,怎麼連罪都定下來了?」

  傑書在底下連連叩著,只稱:「這───這」,卻無法回答。

  鰲拜看著這位王爺的窩囊相,心裡暗自好笑,覺得自己說話的時候到了。於是,將馬蹄袖輕快地一甩,撩袍跪下,昂首奏道:「蘇克薩哈辜負先帝托付之恩,不尊當今皇上,與謀反無異。此處分並無不當之處,奴才以為,議政王所奏甚合中允!」

  昨日開課,伍次友首篇講的便是《中庸》。此時康熙冷笑道:「把人處以極刑,尚言′中庸′。你讀的是哪家聖賢的書?朕倒想知道,蘇克薩哈與你有何仇隙,定要除掉他!」

  鰲拜稍一思忖朗聲而對:「臣與蘇克薩哈並無仇隙,只是秉公處置!」「好一份忠心!」康熙冷笑道。

  鰲拜也不叩頭,長跪著將手一拱道:「似蘇克薩哈這等賊臣若不重重處置,將來臣下都要欺君罔上了!」

  話音未落,只聽「啪」的一聲,康熙一掌擊在龍案上,眼睛像要冒出火來:「欺君罔上的,眼前何嘗沒有!朕看蘇克薩哈倒是還有點規矩!」

  鰲拜也火了,心想,今日就是說黑了日頭,也得殺掉蘇克薩哈,不然這一跟頭要栽到底了。他從地上一躍而起,翻起馬蹄袖,揮舞著拳頭道:「皇上莫非說我欺君?」一邊說,一邊氣勢洶洶地逼近御座。

  康熙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值差的侍衛孫殿臣也驚了一身冷汗,搶前一步擋在鰲拜與康熙之間。幾乎與此同時,狼覃也躍了出來。

  侍立殿外的侍衛穆裡瑪、訥謨早聽得明明白白,二人遞了個眼色,各按腰刀跨進殿門。跪在地下的傑書不認識他們,忙喝道:「幹什麼?退下!」

  穆裡瑪一笑答道:「乾清宮侍衛穆裡瑪、訥謨前來侍駕!」

  康熙見兩名侍衛進來,心頭先是一鬆;一聽是穆裡瑪,頓時感到事態嚴重,冷汗立刻滲出額頭,斷喝一聲:「要你們侍什麼駕,退下!」傑書也起身,鐵青著臉喝斥:「你們是乾清宮的差,這裡有你們什麼事,出去!」

  皇帝和議政王都發了話,穆裡瑪、訥謨只好遲疑著站住,看鰲拜的示意行事。正在這時,聽得殿外熊賜履高聲奏道:「啟奏皇上,侍衛魏東亭請見!」

  康熙精神忽然一振,厲聲吩咐:「進來!」話音未落,魏東亭滿頭是汗,跨入殿內。穆裡瑪一見魏東亭便眼裡冒火,橫身一擋,卻不知怎地魏東亭已經迅速地繞了過去。鰲拜回身來打量了一下這小伙子,格格一笑問道:「見皇上有什麼事啊?」

  魏東亭好似沒有聽見,一個扎跪,對康熙道:「這麼晚還不退朝,太皇太后,皇太后差奴才來看看。」

  康熙一擺手說道:「既來了,就先在這侍候著,待會兒一起回宮。」

  「扎──」魏東亭答應一聲,然後站起身來,這才對鰲拜道:「回中堂的話,奉兩宮懿旨,前來侍候萬歲爺。」說罷大咧咧地從他身旁走過,逕直站在康熙左側,雙眼炯炯有神地掃視著殿內。

  康熙安心了一點。他本想借此機會誅斬鰲拜,但見穆裡瑪、訥謨竟退至兩側賴著不去,而且都帶著腰刀,心裡籌思良久終覺勢力太單,若真動起手來,成敗難料。看鰲拜時,仍是一臉凶相,心裡歎息一聲:「只好先退一步了!」心裡一冷靜,說話也流暢了些:「不必如此浮躁嘛。朕意蘇克薩哈即使有罪,也不至於就凌遲處死呀!」

  這一刻,鰲拜也迅速對形勢作了估量,眼前就在這裡大動干戈,殺掉康熙的把握是很小的。慢說有個魏東亭,就孫殿臣手下幾下名侍衛親兵都在外頭廊下,如何能應付得了?況且殿外還站著索額圖等一干武臣,他們豈肯袖手旁觀?掂量了半晌,他左右瞧瞧回答道:「按律蘇克薩哈是凌遲之罪,不過既然皇上憫恤,那就免了,改為斬刑!」

  康熙聽鰲拜的話意有了緩和,暗暗舒了一口氣:自己的安全問題不大了。但想到要殺蘇克薩哈,卻又斷斷不忍,只板著臉沉吟不語。跪在一旁的傑書是最知底細的,知道如果不殺蘇克薩哈,糾纏下去說不定還要出大亂子,於是叩頭道:「依臣遇見,就……處以絞決吧!」

  康熙身子晃了一下,咬緊牙根仍不說話。鰲拜獰笑道:「瞧著皇上和殿下的臉面,便宜他一個全屍!」說完也不跪拜,一個長揖說道:「臣這就去監刑!」回頭對穆裡瑪、訥謨咆哮道:「混賬小子!站在這裡做什麼,還不跟我走?」一跺腳帶著穆裡瑪叔侄揚長而去。

  瞧著鰲拜傲慢的身影去遠,康熙氣得渾身發軟,方起身欲走,見傑書還俯伏著沒敢動,便緩步踱了過去,冷冷說道:「傑書親王,你抬起頭來!」

  傑書驚恐地抬起頭,躲閃著康熙的逼視,囁嚅幾下想說話,卻什麼也沒說出來。

  康熙此時恨不得一腳踢死他,想了想,長歎一聲擺擺手道:「你……跪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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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寓靜室撫琴寄深情 觀天地論史說古今

  康熙六年的夏至,是一個悶沉沉的陰天。雲層壓得低低的。海子邊的柳樹枝兒一動不動直垂水面,時不時地可以聽見街上傳過來一陣有氣無力的叫賣聲:「香絲兒──麻糖哩──」「誰要貼餅油條麻花兒羅───」

  睡了中覺起來,給太后請過安,康熙便照老規矩,帶了蘇麻喇姑和魏東亭兩個,乘小轎自神武門出來,悄悄往西直門內的索府上課。

  索府後宅便門有專門迎候康熙的僕人,是索額圖家的二代家奴。他們雖早已老退了,卻為辦這件差使被重新起用。幾個便衣侍衛就住在這裡幫助照應,所以不需驚動府中其他的人,便可直入後宅內院。

  這是個很大的後花園,足有十幾畝地。幾座高低不等的涼亭散佈在池水四周,極是錯落有致,當中有一座壓水拱橋直通池心。從玲瓏剔透的假山繞過去,再經一曲折的石橋便到書房──伍次友就住在這裡為康熙授課。

  三人行至橋上,就聽到從書房內傳來叮叮咚咚的琴聲。一縷縷幽香在這山亭水石中間飄蕩,真使人有如走入仙境之感。康熙止了步,三人站在橋上手扶石欄靜聆琴音。

  那琴聲時緊時慢,挑撥勾劃,也說不清其中是個什麼滋味,時而使人覺得飄飄欲仙,有凌空乘雲之感,時而又覺得似有壓在心頭、排擠不出的鬱悶,時而又使人感到如乍開悶籠般地輕鬆,反覆詠歎餘味無窮,但覺心中濁氣一掃而空。

  魏東亭聽了一陣,忽然輕輕碰了下康熙的衣袖,康熙回頭看時,他正朝蘇麻喇姑努嘴笑,康熙見蘇麻喇姑呆呆地若有所思,低聲問道:「婉娘,你在想什麼?」

  蘇麻喇姑一時不知說什麼好,遲疑間紅了臉笑道:「聽琴,唄,有什麼想頭?」

  因為從未見過蘇麻喇姑這副模樣,康熙倒覺得詫異。旁邊的魏東亭卻笑道:「龍兒不必問,這是《詩經》上有的。註腳也有,道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姐姐你說是麼?」蘇麻喇姑紅了臉啐道:「你不是好人!教唆主子打趣人,看我回去不告訴孫嬤嬤!」

  伍次友聽得窗外嘁嘁喳喳的人聲,便住琴息香,站起身推開窗戶笑道:「怪不得琴聲有異,弦乖音謬,原來有人偷聽,快請進屋來吧!」康熙一踏進門便問:「先生方才奏的什麼曲子,我竟沒聽過這麼好聽的琴聲!」

  伍次友笑道:「什麼好聽,音無哀樂,聽者有心,彈者何意呢!」一句話說得三人都笑了起來,各自心裡想的卻不一樣。看龍兒、魏東亭怔怔地坐著不言語,伍次友倒覺好笑,便收拾一下桌上東西說道:「今兒接著講《後漢書》,先從帝紀講起。」

  這便算正式開課了。康熙坐好了,蘇麻喇姑從架上取了《後漢書》來,攤在他面前,又分別給伍次友和康熙各斟了一杯涼茶,便與魏東亭一邊一個斜坐在康熙兩側。

  伍次友簡要地剖析了西漢致亡的原因,笑道:「班氏之《漢書》固可以下酒然據遇意看來,范曄之《後漢書》中也有不少篇章是絕妙好辭,可以永垂於不朽的。只可惜了一件事,大損了他自己的聲名。」

  康熙忙問:「文章豈有隨人事而轉的?」

  「有啊!」伍次友答道,這便是一個明證。范氏吃虧在一個『傲』字上。他在獄中致諸侄的快信中曾炫耀自己的《後漢書》比《漢書》還要高明,是『天下之奇作』,說《後漢書》裡中等的篇章,也不次於賈誼的《過秦論》,連自己也選不出合適的詞兒來形容這部奇書,自古史書中沒有一部可與《後漢書》媲美的。「你們聽聽,他吹了多大的牛?若自視過高,反變為狂妄無知,其所以受人輕視,本源就在這裡。這也實在是范曄自毀所致。」

  講完這一過節兒,算是介紹了作者,接著便略陳帝紀世系,一個一個夾著自己的看法按史作了評介。講到質帝八歲登極時,康熙眼中忽閃過一絲笑容,雙手按膝,身子向前探了探,問道:「那不和當今皇上一個模樣嗎?」

  魏東亭知道這個典故,十分忌諱,連連遞送眼色示意伍次友敷衍過去。伍次友哪裡曉得這意思,啜了一口茶接著道:「這小皇帝聰穎過人,如能長成,必可成為一代令主……」魏東亭走過去給他續了茶,笑道:「伍先生,是不是串講以後,再一個一個從頭掰起?」伍次友早察覺出來,忙道:「小魏子也是這麼鬼鬼祟祟的。先生講書哪有你插口的理,豈不聞臨文不諱?」

  康熙也笑道:「對!對!這有什麼呢,質帝是質帝,當今聖上是當今聖上嘛!」魏東亭只好紅了臉笑笑,坐下聽講。

  伍次友這才接著道:「惜乎,這位小皇帝鋒芒太露,當面指斥大將軍梁冀為『跋扈將軍』,被梁氏恨之入骨,暗以毒餅為餌,死於卻非殿中……」他長歎一聲道:「實在令人惋惜呀!」

  康熙聽到這話,心中怦然亂跳,想前幾天在毓慶宮和鰲拜廷爭的情形,真有點後怕起來。

  伍次友見他呆呆地坐著一言不發,像是走了神的模樣,便笑道:「咱們不講這個人,接著講桓帝罷。」康熙忙道:「不,不,我還想請問先生,那梁冀專橫如此,既害了質帝,因何沒有奪位自己當皇帝呢?」

  「因為當時清議初起。」伍次友笑道:「人們的口舌厲害得很!再加上東漢氣數未盡,王莽前轍猶在,梁冀不能不有所顧忌。」

  康熙卻不懂〞清議〞一詞,忙問:「怎麼個清議法?」伍次友笑道:「啊,清議就是大臣和百姓批評朝政的議論,就像熊東園彈劾鰲拜之′政事紛更,法制未定′,我的′論圈地亂國′,即是今日的′清議′。後漢清議走了邪道,成了空談。但質帝時,百官中尚有不少不畏死之士敢於大膽非議朝政。」

  康熙思忖了一刻,又問道:「即以質帝而論,欲除梁冀,何為上策?」

  伍次友不由詫異地望了一眼康熙,很奇怪他為什麼揪住這個問題不放。沉思了一會兒方回答道:「審度當時時勢,以梁冀之惡四面樹敵,己觸犯眾怒,人心喪失。若能韜晦等待時機,外作大智若愚之相,內蓄敢死勇猛之士,結納賢臣,扶植清議,時機一到,誅一梁冀,只用幾個力士便就可以了。可是,他太性急了,結果自己丟了性命。」康熙聽著,不禁微笑頷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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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耽風流明珠遇凶險 勤王事虎臣邀聖眷

  下學時,正是未未時分,康熙一行仍由原路返回。張萬強早就在神武門裡候著了。魏東亭眼瞧著他們進了大內,才放心打馬而去。

  天陰得厲害,悶得像在蒸籠裡似的。西方猙獰可怖的黑雲還在一層層壓了過來,整個大街上一片陰沉沉的。魏東亭的住處在虎坊橋東的小巷裡。一個極普通的兩進四合院,除了兩個當差的,十幾個僕人和一個老門子,餘下就沒有人了。他在內務府一向極少與人來往,回到靜悄悄的院子裡,殊覺無聊,便脫了外邊長衣練起功夫來。

  他的武功原是在奉天時跟著名俠朋少安習學的。這朋少安雖是師傅,其實年紀也並不大,是武當十代宗師野雲道人的關門弟子,二十出頭便已名震鄂豫。教了三年,朋少安要回南方遊歷,師徒才分手。因天氣悶熱。練了一趟形意拳,魏東亭已汗浸衣衫,他收勢正欲沐浴,卻見老門子進來回道:「外頭明老爺來了,不知在哪裡和人打架,頭破臉腫的,要請見老爺呢。」

  魏東亭三步兩步搶出二門,明珠已進了前頭天井院內,身上衣服剮破幾處,襟破肘露,臉上還有幾處抓傷,情形很是狼狽。一個多月未見,原來風流飄逸的進士老爺出息得這般模樣,魏東亭忍俊不禁,「撲哧」一聲笑道:「表台,你這新貴人這是怎麼地了?」

  正打趣間,卻見明珠身後還站著一位老人,髮辮已經花白,袍子奈起一角扎進牛皮腰帶裡,玄色湖綢燈籠褲套在皮靴子裡,他雙目炯炯地站著,甚是威武。魏東亭頓覺眼前一亮,顧不得見札,上前一把握住老人的手道:「史大爺,你讓我找得好苦!這一向都在哪裡?鑒梅呢?」

  「賢弟!」明珠在旁擺擺手道:「咱們進屋談!」魏東亭會意,對老門子說:「你到玉樓春弄一罈好酒來。我們親戚多年不見了,今兒個得好好樂樂。」老門子答應著去了。

  三人走進西廂房坐定,明珠長歎一聲,苦笑道:「賢弟,今日險些送了命!不是老英雄出手搭救,就完了!」

  原來這十幾天明珠都住在嘉興樓翠姑那裡,今日早晨出去拜客,想回悅明店看看。這時天已過午,剛走到店門口,便見何桂柱滿面笑容地迎了出來,慇勤他說:「您老來了,裡頭有雅座,裡邊請!」

  何桂柱裝模作樣的當生客讓明珠,倒使明珠如墮五里霧中。正遲疑問,明珠突然瞧見幾個不三不四的人坐在前店吃酒,看樣子像是衙門裡的人,斜著眼兒往這邊瞧呢。他心知有異,口裡道:「不得閒。」便想溜之大吉。

  不料剛轉身便和一個人撞個滿懷,抬頭一看,幾個彪形大漢,已擋住去路,為首的是個四方白淨臉的人,三角眼吊著不住抽動,兩手卡腰格格冷笑道:「明老爺,你很聰明,何老闆也挺機靈,那位伍先生是不是也這麼有能耐呀?」旁邊一個漢子餡笑著說:「還是訕謨老爺眼亮,差點讓這小子溜了號!」見明珠已落網,店裡的幾個也都起身笑著圍攏了上來。鈉謨猛地一把提住明珠前胸,問道:「說!伍次友這幾日往哪裡去了?」

  明珠到此時,橫了心,脖子一梗回答道:「你是什麼人?我是有功名的!」

  「功名?」訥謨哈哈大笑,「你不就是個同進士嗎?還做他娘的春夢呢,早讓鰲中堂給革掉啦!」周圍幾個看熱鬧的,聽說拿了一個進士老爺,伸著脖子看得發呆,聽訥謨說得有趣,便跟著哄笑。

  忽然人叢中擠出一個老者,伸手纂住了訥謨的手腕子,陰沉沉他說:「放手!」鈉謨掙了兩下,恰如被鐵鑄死了一般,掙脫不開,頓時臉漲得通紅。他又驚又怒,喝道:「老雜種,關你的屁事!」

  明珠記注極好,一眼便認出老者就是西河沿演武賣藝的史龍彪,靈機一動掙開身來,指著鈉謨叫道:「史大爺,這是一夥強人,您快救我!」

  其實不用他說,史龍彪也認識訥謨,抄蘇克薩哈家時,就是訥謨帶人守的門,史龍彪混在家人中才得溜出脫身。今日見訥謨在此,正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當下也不理會明珠,只問訥謨:「幹嗎欺侮良人,你是幹什麼的?」

  「說出來嚇酥了你的骨頭!」訥謨將胸脯一挺道:「老子是御前四品帶刀侍衛,這會子奉了鈞旨拿人,走了人犯,惟你是問!」

  史龍彪冷冷一笑,伸出手道:「憑證!」

  訥謨斜視一眼史龍彪,「噌」地從懷中抽出一札折子甩了過去道:「你自個兒睜開狗眼瞧瞧!」

  史龍彪接過瞧了一眼,雙手「啪」地一合,「撲」地一聲撕成兩半,淡淡說道:「假的!」

  「你,你!」訥謨頓時怒火燒胸,一個黑虎掏心猛向史龍彪撲來。史龍彪不慌不忙,左臂一格將訥謨從旁甩過,順勢右掌向他後心一拍,說道:「小子!且學幾年再來交手!」

  訥謨直衝出一丈開外才站住腳,忽哨一聲叫道:「都上!」

  跟訥謨來的十幾個便衣軍漢聽得號令一齊出手撲向史龍彪。史龍彪一個「懶扎衣」掠倒了前頭三個人;一手拽了明珠,一手隨意揮灑奪路而出。兩個人進城在人群中混到現在,眼看日幕人稀、明珠才拉著史龍彪來投奔魏東亭。

  聽了明珠這般如此一說,魏東亭半晌沒有言語。史龍彪見他躊躇,笑道:「賢侄啊,我知道你這裡也非安全之地,天一斷黑,我們就走了。」正說著,老門子已買酒回來,在桌上佈了幾樣點心便自退下。魏東亭一邊斟酒,一邊笑道:「老伯說什麼話,等您盼您,尋您找您到現在已五年多了。這幾年你們怎麼過來的,怎地不來見我呢?」

  「說起來,苦啊!」史龍彪歎息一聲,陷入深深回憶之中,「那次西河沿見面,你去尋車子,不一會兒,穆裡瑪的馬隊漫地捲了過來,膛著林子搜拿。鑒梅當時見情形不妙,就催我快逃……她面色驚得煞白,直到如今,我一作夢,就在我眼前晃……

  「鑒梅對我說:『您不逃兩人誰也走不脫。您走了我或許還可慢慢設法逃脫!』說完就上了樹,把楊樹葉子晃導嘩嘩直響。

  「我急得出了一身汗,真是無計可施,聽著馬隊越逼越近,心一橫就直奔西北方向,鑽出樹叢半里地光景,就聽後頭人嚷馬叫,喊道:『拿住了,在樹上!』

  「我正要起身再逃,忽見前面伏兵都立起身來奔向鑒梅那兒,我才知道這片林子早被團團包圍了。此時單槍匹馬,武功再高也是用。我一刻也不敢耽擱,便順著沙窩的草棵子跑出河沿,還聽到後頭有人高喊:『老傢伙在那邊,快追呀!』

  「當時,我顧不得春水刺骨,便趕緊跳河游過對岸,剛爬上堤岸,就聽馬蹄聲雜亂,已繞過橋追來。我施了輕功,幾個箭竄到官道上。當時正是早春,莊稼都沒起來,搭眼一看,能望出一里地以外,這時真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講到此,史龍彪舒了一口氣,端起一大杯酒瞧也不瞧就喝了下去,接著又道:「正在慌張無計時,隱約聽西邊當當鑼響。當時身上衣服濕透,實在不像人樣,心想這必是位過往官員,與其讓穆裡瑪拿住,還不如投官求告,便直向正西飛奔……」

  「那是誰呢?」明珠聽得頭上冒汗,擔心地問道。

  「蘇克薩哈中堂,」史龍彪答道,言下不勝感慨,「他見我濕淋淋地跑來跪在轎前,就問我是什麼人,為何這等狼狽。我只說是賣藝的,後邊有歹人追趕——話說不及,馬隊就到了。領頭的上去給蘇大人請安,說是拿賊,向蘇大人要我。蘇大人問明是穆裡瑪的人,便板著臉不肯放,就把我帶回府中。

  「當天下午,蘇大人在後庭審我,問明了情由,倒沉吟了半晌,後來說:『你既有武藝,且留我這裡,教教家裡子弟,待有機會,我給你尋個出身。』從此我就留在蘇府做了教頭。」

  「那鑒梅呢?」魏東亭急切地問道,「後來您見著她了?」

  「沒有。」史龍彪扶掌歎息,「蘇中堂說鰲中堂總尋他的事,勸我少出去,我也不忍連累他,後來幾次悄悄變裝出來,打聽得鑒梅似乎進了鰲府。侯門如海,再詳細的就不知道了……你這裡我倒知道,又想何苦多一人煩惱,就沒來尋你。不想蘇府也遭了大難,幾乎殺了滿門。我帶著他的小兒子常壽就跑出來了。——不管怎樣,我總要對得起他。」

  魏東亭聽著史龍彪話音兒似乎意猶未盡,想開口問他進京的目的,又搖搖頭沒有張口。明珠忍不住問道:「蘇家公子現在在哪裡呢?」

  「我把他藏在鄉下了。」史龍彪說到這裡便不再吭聲,魏東亭也難以再問,只悶坐吃酒。良久魏東亭才打起精神道:「史老伯脫得大難,又救了明珠弟,今日聚會實在難得,咱們撿高興的說罷!」

  話雖這樣說,但他心中終究有事,難以引起興頭來。史龍彪以為他是乏了,便道:「你也累了,今天早些安息了吧!」魏東亭一笑道:「我不是累,我在想一件事,那鰲拜怎麼知道伍先生還在北京,又派人去抓他呢,」

  史龍彪不知這件事的頭尾,自然無法回答,明珠低頭思忖一會兒:「噢,表弟,鰲拜抄了蘇中堂的家,抄出大哥的卷子,能不疑心?」

  一語提醒,魏東亭也恍然大悟,忽又想到何桂柱,心頭又是一緊,他面色陰沉,正想起身去處置此事,老門子進來稟道:「大爺,外頭張公公來了呢。」魏東亭急忙說了句「二位寬坐用酒,我去去就來。」便出了西廂來至前庭。

  張萬強與魏東亭熟不拘禮。魏東亭進來時見他正坐著喫茶,便笑道:「後面有兩個朋友,又是好酒,公公何妨同坐一醉呢!」張萬強扯著公鴨嗓子笑道:「今日可沒功夫,改日再擾吧。」

  魏東亭落座笑道:「半夜來訪,必有要事羅!」張萬強見老門子到後邊去了,逕自起身,面南背北站定,輕聲說道:「奉密詔——」話雖輕,魏東亭猶如電擊雷鳴,他急忙起身趨步向前,撩袍便欲跪下。

  張萬強道:「萬歲有旨,免禮聽宣——奉密旨:著御前六品侍衛魏三亭即刻入宮,在文華殿覲見,欽此!」

  魏東亭萬分驚訝:「從沒有這樣的例子!再說此刻宮門已經上鎖了,公公別是取笑罷?」

  「這確是異常。」張萬強凜然道:「誰敢拿這個取笑!入宮之事也無須多慮,咱們去吧。」魏東亭急忙到後院關照史、明二人,進內屋披掛齊整,繫了腰刀,吩咐老門子好生照顧客人吃酒,便隨張萬強打馬直奔紫禁城。

  夜已深了,天黑得像墨染一般,雷聲一陣一陣滾動著由遠及近,閃電在雲縫中跳動著,涼颯颯的風橫掃而過,捲起地下的浮塵直撲人面,頓時吹淨了魏東亭一身燥熱。風滾雷動之後,又是一片寂靜,只是不時地夾著從小巷保處傳來淒涼漫長的叫賣聲,更增加了暗夜的神秘惑。

  一個皇宮淨身奴,一個御前青年侍衛,二人騎馬並轡而行,默不作聲。張萬強在夜色中不時側身瞟一眼魏東亭,但模糊得只能看見一個輪廓,偶爾電劃長空,宇宙通明雪亮,才看見魏東亭毫無表情的面孔正如一尊石刻似地目不斜視地望著前方,霎時這石雕又沉入更黑暗的模糊之中。張萬強不由心中暗想:「這個人是厲害得很。比起鐵丐,有其剛而無其俗,怪不得熊賜履、索額圖百般誇獎,這份沉穩神氣就是貴人之相!」

  其實魏東亭此時並不像張萬強想的那樣,他正在胡思亂想:「這次覲見選在這時,可見非同小可,定與鰲拜有關。我一個小小侍衛能辦什麼差使呢?此刻,何桂柱在哪裡呢,他深知萬歲行蹤,如果他有不測,能靠得住嗎,是給他換一處地方呢,還是殺掉他滅口呢?……這事鑒梅若知,會怎樣想。他現在不知怎樣——咳,我怎麼想到這裡了!」

  正走著,忽聽前頭有人大聲喝問:「什麼人?此地非奉特旨不得乘轎騎馬!」恍然間,魏東亭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到了五鳳樓下。這時天上已開始稀稀落落地灑下雨點子,打在紫禁城前青磚地上發出時緊時慢的沙沙聲。

  兩人下了馬,那人已帶著幾個人提著燈籠過來,原來是個中年內侍。見是張萬強,忙賠笑道:「張公公,劉貴給您請安了。這麼晚,哪去呀?」張萬強從懷中取出金令箭在燈下一晃,傲然說道:「萬歲特旨,宣見魏東亭。」劉貴會意,不言聲將二人領至右掖門,便讓了進去。

  不料到景運門,二人被一群巡夜內監侍衛拉住:「喂!幹什麼的?宮門已經上鎖,閒雜人等無論是准,都不許進入大內!」

  張萬強抬頭看時,幾盞玻璃燈照得分明,為首的乃是二等侍衛穆裡瑪、訥謨,披著油衣站在雨地裡攔住了去路。張萬強忙走上前去,賠笑道:「皇上在文華殿披閱奏章,傳魏東亭侍衛至各部調取加急奏章,下雨誤了一會兒功夫……」說著,從懷中又取出一卷東西在燈下晃了晃。

  「假話!」話猶未了,訥謨喝道:「我就在文華殿當差,怎麼沒聽降旨?」張萬強忙道:「皇上晚膳前在養心殿吩咐的,豈敢有假!」穆裡瑪蠻橫他說道:「乾清門沒接到放行牌於,誰也不許通行,叫他明個兒再來吧!」

  張萬強正感為難,魏東亭在旁冷冷說道:「皇上召見的是我,當然不必叫你知道。」穆裡瑪回過頭說道:「一個小小六品侍衛,擋了你的駕,明兒我自向皇上請罪。」

  「你難當其罪!」魏東亭冷笑著:「提高嗓音喝道:「你們誰敢抗旨?張公公,咱們進!」說完一把拉著張萬強便要硬闖。

  穆裡瑪大喝一聲:「誰敢!」手一揮,十幾個侍衛「咆啦」一聲散開,站成扇面形向他二人逼近。魏東亭也「贈」地拔出腰刀,擺好架勢迎敵。一陣大雨兜頭落下,閃電忽地一亮照向這一觸即發的陣勢。

  正在騎虎難下,景運門內忽有人喊道:「張萬強,你是怎麼啦,皇上叫你傳魏東亭,你磨蹭什麼?」

  眾人聽了,回頭看時,卻是孫殿臣從雨地裡氣喘吁吁跑來,似乎沒有看見雙方正劍拔彎張,他撥開人叢一把拉了魏東亭便進去了。穆裡瑪氣急敗壞,喝斥訥謨道:「蠢東西,還不快去侍候皇上!」訥謨「扎——」地答應了一聲便消失在雨夜之中。

  天上的雷響得令人恐怖,閃電時而像幡嫡虯枝,時則如金蛇行空,陡地從雲縫後竄出來,將陰森森的紫禁城照得一片慘白。青磚地上的積水被雨點打起大片大片的水泡兒。嘩嘩的雨聲和不時轟轟作響的霹靂聲交織在一起,彷彿宇宙間什麼都不存在了。

  文華殿正門半開,裡邊燭光閃閃,卻不見有許多侍從,只有兩排衛士一動不動地站在雨地裡。魏東亭踏上丹墀,脫下油衣抖了抖水,解下腰刀一併放在廊下,然後一個扎跪,高聲報道:「六品御前侍衛魏東亭覲見聖上!」稍一頓,只聽殿內康熙厲聲吩咐:「進來!」魏東亭閃身進殿,按規定覲見的禮節向康熙行了三跪九叩首大禮,然後抬起頭來。

  康熙端坐受禮,一臉莊重之色。熊賜履、索額圖跪在一旁,也是一語不發,靜聽康熙皇帝詔諭。

  康熙卻先不說話,慢慢地站起身來在他們三人之間來回踱步,藉著燭光打量匍伏在地上的魏東亭,魏東亭衣服全濕透了,緊貼在身上,淋下的水悄然淌在地下,偶爾一個明閃照在身上,正像一隻鐵鑄的蟾蜍。

  「魏東亭,朕待你如何?」

  聽到這話,魏東亭結結實實碰了三個響頭答道:「奴才出身包衣賤奴,數世受恩於朝廷,皇上待臣更有天高地厚之恩,奴才雖肝腦塗地,難報萬一!」

  「朕有為難之事,」康熙吐了口氣又問道:「你願冒死為朕辦差麼?」

  「願!奴才生當效忠,死當盡節!」

  「好!」康熙與索額圖交換了一下眼色又道:「朕深知你。索額圖、熊賜履也以身家性命保你可以肝膽相托。」魏東亭看了看毫無表情的熊、索二人,叩頭答道:「此乃帝心錯愛,二位大人的謬薦,奴才只要有一息尚存、定要竭盡駕鈍之力,效命聖上!」

  康熙回頭看了看索額圖和熊賜履,二人忙叩首回禮。康熙便回身解下身上佩劍,鄭重他說道:「寶刀贈與勇士,願你不負朕心!」

  魏東亭哽咽著答聲:「謝恩!」熱淚流下雙腮,胸中湧出陣陣酸熱,堵得一句也說不出來。

  他伸出顫抖著的雙手,要接這御賜的寶劍,不料康熙俯身一把挽起他,親自將劍佩於他的腰間,一面問道:「你是六品職分,」魏東亭正要回話,康熙已退回原座,大聲道:「記檔!魏東亭宿衛侍從有功,著晉為三等御前帶刀侍衛,隨朕朝會出入宮禁,劍甲不解!」

  熊賜履、索額圖在旁感動得熱淚奪眶而出,伏地稱道:「萬歲!」早有太監捧出三等侍衛服色花翎頂戴當場頒賜過了。

  康熙也覺得眼睛有些潮濕,別過頭去,起身步出殿外,在淙淙大雨中仰望著深不可測的天空,他沉思道:上天的憤怒和咆哮,是在惱怒朕這個「天子」的不肖呢,還是懲戒權臣惡吏的罪孽呢?紛雜的國事湧現在他的面前:青州暴民於七之亂,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平息下去;吳三桂等漢臣外藩坐擁重兵、煮鹽鑄銅其心難測;鄭成功父子虎踞台灣不肯歸順;江南遺老一個個硬著脖子立志不食大清之粟……這一個一個的難題幾年來壓在他的心頭無從排遣。大雨的沖洗,使他漸漸冷靜了下來:「伍次友與熊賜履雖然學不同道,卻都講出了朕的心事;心腹之患未除,則肘腋之疾必然為虞,一個措置不當,萬乘之君求為一匹夫也不可得。」

  一陣狂風吹來,康熙不由得打了個寒噤,下意識地撫了一下肩頭,忽覺身後有人為他披上風衣,回頭一看,竟是鰲拜的從子侍衛訥謨!他心中一驚,問道:「你來做什麼?」

  訥謨忙後退一步,在雨地打個千兒道:「老大的雨,主子站在外頭,小心著涼!」一道閃電忽然劃過,康熙看得分明,訥謨竟是手按腰刀回話,心中猛地一悸,忙道:「你退下吧,朕進殿就是。」回頭看時,魏東亭早雄赳赳侍立在身後了。訥謨諾諾奎聲地退了下去。康熙走進殿來,掏出懷中金錶看了看,已是戊未亥初時分。剛才的情景,頗使他驚悸不安,但臉上卻毫不帶出,見幾個人都還跪著,擺擺手吩咐道:「魏東亭,朕委你辦的差,你們可至索額圖府中計議,宮中不是什麼好地方,」說完,便傳旨起駕回宮。魏東亭正要護送,康熙大聲說道:「孫殿臣,你帶一哨親兵侍候朕。你們幾個去吧!」

  一道閃電,急速掠過,將殿內外照得通明如晝,幾乎在同時,便是一聲炸雷。電閃雷鳴之後,一切又恢復了原狀。接著便是刷刷的大雨,傾盆而下,敲打著寂靜的禁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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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議大事忠良奉密詔 謀篡位奸佞施毒計

  雖然康熙下昏,不許他們護侍,可魏東亭怎能放心呢。他暗暗跟從御駕,直過了乾清門,見康熙已平安進了永巷,方才轉出午門,打馬飛奔索額圖府。

  索額圖尚未回來,但門上的人掌著燈,顯然在等候著,見魏東亭深夜造訪,都覺意外。門上領頭的戈什哈趙逢春連忙迎出來笑道:「魏爺好興致,這個時候,還來!大人出去還沒回來呢!」魏東亭笑道:「沒回來我就候著。」說著,便往裡邊走。

  趙逢春囁嚅道:+大人今夜說不定就不回來了。」魏東亭心裡暗笑,一邊脫去油衣抖水,一邊道:「未必回來,那你們等誰呀?」趙逢春被問得無話可講,忙笑著說:「大人既要等,就請到這邊房裡來,換換濕衣服,兄弟聊備水酒,以消長夜。」魏東亭只好隨他進了西門房。

  剛換了乾衣服,便聽大門外有了動靜,趙逢春見他側著耳朵聽,笑道:「哪裡便回來了!來來來,燙酒燙酒!」正亂時,聽得外頭索額圖吩咐門上:」今晚我要與熊大人長談,除魏軍門外,一概不見!」

  魏東亭笑著對趙逢春說:「難為懷遮掩!今晚後堂宴會,卻也有鄙人大名在內呢。」趙逢春不好意思地笑道:「小人不知,請多恕罪。」

  索額圖、熊賜履、魏東亭落座在豐盛的筵席前,一邊隨意吃酒,一邊開始了密議。

  索額圖手按酒杯,壓低嗓門道:「鰲拜恃功欺君,擅戮大臣,其心叵測!聖上百般撫慰,望其改惡從善而終不悔悟。我奉聖上密詔,總司除奸之重任。」熊魏二人忙低聲回答:「惟大人之命是從!」

  魏東亭飲了一口酒,問道:「聖上何不明降諭旨,公佈他的不赦之罪,將其明正典刑?」熊賜履沉思道:「這不成。鰲拜此時權高勢大,內外乙腹密如羅網,即是南方統兵將士也多有他的門生故吏。明發詔諭,要是他不肯奉詔,激起事端,後果不堪設想……更可慮的——」說到這時便不言語。索額圖忙道:「東園,我等既圖軍國大事,便當以精誠相見,千萬不能有所顧忌。」

  熊賜履站起身來,以手指沾酒在桌上劃了「吳、耿、尚」三個大字,又一揮抹掉,問道:「兄弟愚見,不知以為然否?」

  索額圖連連點頭,魏東亭卻不以為然:「此慮似嫌太遠,須知平西王雖與鰲拜互有勾結,其實各有異志。擒誅鰲拜去一政敵,怕正是他盼之不及的呢!」

  熊賜履心想,這也是一面理兒,但怎樣才能既誅除鰲拜,又不至引起各方的不安呢?想了許久,不得要領,於是笑道:「當日關漢卿有小令云:『髡鴉,臉霞,屈殺了將陪嫁。規模全是大人家,不在紅娘下。巧笑迎人,交談回話,真如解語花。若咱,得她,倒了葡萄架……』」說完三個人齊聲大笑,氣氛頓時輕鬆了許多。

  索額圖埋怨道:「這是什麼時候,你還有心取笑。」魏東亭忙道:「雖是取笑,卻也是實話,咱們就是商議怎樣既要『得他』,又不能『倒了葡萄架』。」一句話說得大家又陷入沉思之中。

  半晌,魏東亭起身踱了兩步道:「以在下拙見,似有上中下三策。」

  索額圖眼一亮向椅上一靠道:「願聞其詳。」

  「一」,魏東亭道:「精選俠義烈士,乘其不備之時掩而殺之。事成則由皇上降旨明布其罪,事敗則由我一身當咎,此乃上策。」

  索額圖搖頭道:「鰲拜身懷絕技,武功高強;扈從如雲,戒備森嚴,況且一時之間我們也難以募得許多勇士,如若萬一不成,再生別計更不易成功。這是險著。」熊賜履道:「請講中策」。

  「由索大人置酒偽稱為母祝壽,邀其入府,用毒酒鴆殺了他!」

  索額圖蹙眉道:「兄弟倒也想過此計策。不過鰲拜素來詭詐多疑,兄弟我自己做壽,兩次邀請均不赴宴。如其肯來,那倒是好。」熊賜履笑道:「請講下策聽聽何妨?」

  魏東亭道:「由聖上擇一節日,大宴群臣於宮中,待他入朝赴宴時,突發明詔,著殿前侍衛掩而執之——就這麼一刀!」他下手用力一切,「不信誰敢異議!」

  索額圖輕拍桌面答道:「殿前侍衛中他的親信昆多,倘若反戈向上,恐聖上危矣!」熊賜履噴一口煙道:「這也是不成的。」

  三計皆不可用,魏東亭很是掃興,呆呆坐下,忽然心裡一動,說道:「不由聖上明詔,二位哪個敢摔杯為令,魏東亭甘冒萬死誅此國賊!」

  「這叫鴻門宴,有點意思了。」索額圖微笑道:「兄弟便願做這摔杯之人。」話音剛落,熊賜履連連搖手道:「使不得!這叫不問而斬,擅殺大臣。朝臣難免議論聖上,也是要『倒了葡萄架』的。」

  魏東亭甚覺窩囊,冷冷問道:「那麼依大人之見呢?」

  熊賜履夾起桌上魚翅送入口中,慢慢嚼著,好一會才道:「鰲拜雖有司馬昭之心,但要數說他叛逆的實跡卻是甚少。掩殺之計從眼下說,一定會弄亂朝綱,這就所失大多——還是要想法子在『拿』字上下功夫,審明實據,詔告大下,明正典刑才是萬全之策。」

  這確是老成謀國之言。索額圖聽得不住點頭,尋思一陣,問魏東亭道:「虎臣,聖上欲除鰲拜,這是定下了;鰲拜現對聖上究竟是怎樣想的?知已而不知彼,非全勝之道啊!」魏東亭答道:「鰲拜視聖上如無知小兒,篡弒之心肯定是有的。」

  熊賜履拊掌笑道:「著!這句話後半句乃是廢話,前半句卻大有用場。」一句話說得二人詫異,索額圖笑道:「老夫子請批講清楚。」

  「鰲拜自視甚高,此是他致命之處。」熊賜履道:「彼視我主力無知小兒,何妨將計就計,佯示彼以無知,乘其不備,掩而執之,付有司審明罪條,以律治罪。」

  魏東亭目光炯炯,問道:「怎麼著手呢?」

  熊賜履方欲答話,索額圖忽然興奮地將雙手一合道:「有了!可否由虎臣暗地選少年子弟,專陪皇上作童子遊戲,比如作布庫什麼的。鰲拜必不為備,乘其落單之時,或於朝路,或於殿中——」他雙手猛地一卡,「還怕他飛了不成?」

  「嗯,好。此計甚佳。」熊賜履點頭笑道。「然有幾處尚須未雨綢繆。一,宮中人事冗雜,千萬不可聲張,我們三人也須共同發誓;二,慎選人員,寧精勿濫;三,要周密策劃,一旦時機成熟,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速擒拿。——一旦事情有變,我三人同受其戮,決無怨言。」他扳著指頭一件一件說完,目光如電,盯著索額圖問道,「大人以為如何?」

  索額圖聽後,屏常興奮,眼中放出異彩,騰地站起身來,從桌上撿起三支木箸,一人分發一支,自己正了衣冠,屈膝長跪。見他如此莊重,熊、魏二人跟著也跪在身後,但聽索額圖發誓道:「臣等恭奉聖上密諭,共商大計,掃除奸賊,匡扶大清,若有異心,猶如此箸!」

  說完,「卡」地一聲折斷了筷子,將斷筷蘸了燭油焚著了。魏、熊二人也都如法盟了誓。三人呆呆地看著地上的筷子燃成灰燼才緩緩地站起身來。

  訥謨當夜離開了康熙。心頭仍在突突亂跳。他手按腰刀在雨地裡徘徊,一再追憶當時的情景:我拔腰刀時,康熙到底瞧見了沒有呢?」

  冰冷的雨水澆得他全身濕透,衣服都貼在肉上,一陣風吹過,他打了一個哆嗦,「萬一他瞧見,又裝作沒瞧見呢?」他不敢往下想了,折身向景運門急走過去。穆裡瑪早在那裡候著他,見他過來,沒好氣地問:「你到哪兒挺屍去啦?都聽到了些什麼?」訥謨只吁了口氣,搖頭道:「雨太大,又有雷聲……好像是說姓魏的小子從駕有功,晉了個三等侍衛。」

  穆裡瑪眼珠子轉了轉又問:「都有誰在?」

  「看不清楚,」訥謨搖頭道,「見有兩個人,一個是熊賜履大人,還有一個躲在燭影后邊,恍恍惚惚的。」穆裡瑪道:「你就在這守著,不信他們不打這兒過!我去稟告中堂。」

  訥謨口裡答應「是」,待穆裡瑪一去,便帶了眾人到乾清門東的幾間配房裡躲雨去了。他並不是累,也不是怕冷,一是心裡生氣,二是他也實在怕再見到方纔那二位大臣——方纔他欲行刺康熙時,就曾瞧見熊賜履和魏東亭出來,才急中生智,解下油衣給康熙披上的。閃電下,魏東亭的那副架勢至今還在他眼前晃動。他實在怕再見到他們。

  約莫一個時辰後,雨小一點了,穆裡瑪走來喚他:「走吧,中堂在家裡等著回話呢!」訥謨說:「他們還沒過去嘛。」穆裡瑪不耐煩他說:「不用等了。中堂已經知道都是誰了!」

  回到鰲府,鰲拜、班布爾善,濟世、塞本得,葛褚哈、泰必圖、阿思哈等人正在後花廳裡坐著,有的捧著茶杯喫茶,有的拿著煙袋吸煙,滿廳裡雲霧繚繞。

  見他叔侄進來,相互交換了一下眼色,仍是鰲拜先開了口:「這麼大雨,皇上召見姓魏的,說了些什麼啊?」

  穆裡瑪回頭看訥謨。訥謨心裡七上八下的,停了好一陣子才回道:「沒什麼大事,好像說因他從駕有功,陞遷為二等侍衛……」

  鰲拜感到有些意外,便又追了一句:「他們別的沒講什麼?」訥謨搖頭道:+聽不清楚,不像有什麼大不了的事。」鰲拜點頭道:「嗯,你們也坐下吧。」

  班布爾善捧著水煙袋搖頭道:「這事一定與中堂有關。」他笑了笑,掃視一眼屋裡的人,接著道,「咱們倒不妨來揣摩一下,黑天沒日頭,叫上熊賜履、索額圖召見一個包衣奴才,老三也實在大煞費心思了。」

  一句「老三」叫出了口,座中人無不變貌失色,連鰲拜也覺得很不習慣。訥謨驚駭之餘,反倒舒了一口氣,他今晚在文華殿前行刺康熙,並未得到鰲拜的首肯,實在是當時條件太好,靈機一動陡起的殺心,並未思及後果。現在班布爾善的一句「老三」出口,他便明白,這也不過是遲早要發生的事。寬慰之餘又感到奇怪,這班布爾善自己便是皇室宗親,皇帝完了,他有什麼好處,何苦也泡在這性命攸關的事兒裡頭?

  見眾人並無反應,班布爾善索性放肆他講起來:「自古致危之道有三,中堂具而備之,如不早作打算……」

  「老兄,」濟世放下鼻煙壺,欠身說道:「請道其詳。」

  班布爾善見鰲拜一聲不響,專心聆聽,便接著道:「功蓋天下者不賞——並不是不想賞,實在是無物可賞,只好賜死;威震其主者身危——其實只要內心相安,也就可以不危。臣強而主弱,就難得相容了;權過造比者不祥——是遭了造化的忌,權柄越過了主子,主子便要除掉你。」

  旁坐的泰必圖暗暗佩服:「這老兒讀過幾本書,肚裡有貨兒。」卻也被他這句話嚇得狂跳幾下,脫口而出問道:「難道就沒有解救之法?」

  「有啊,」班布爾善冷笑一聲,「解兵權,散余財,辭官爵,返故里,可保為富家翁。」

  「這只能保得一時,」濟世搖頭道,「過不上一年半載,不知哪一位大老爺興起,列你幾條罪狀,不死也得流放到烏里雅蘇臺!」

  「依你二位的話,」鰲拜冷笑一聲道,「兄弟只好坐而待斃了!」

  班布爾善接口便道:「坐則待斃,不坐便不斃。」

  鰲拜道:「好!怎麼個『不坐』法?」

  班布爾善來到桌前,提筆在手心裡寫了一個字,攥起手來道:「兄弟已有良方,諸位也請各自寫了,大家再伸出手來看。」

  鰲拜率先起身接過筆,不假思索地在左手心一揮而就,繃著臉坐下,接著幾個人也都次第寫了。輪到泰必圖,先在左手心抖抖索索寫了一個字,想想不妥,又左手提筆在右手心寫了一個+隱」字方才將筆放下。

  九個人一齊湊到燈下伸出手來,卻見一色兒都是「殺」字,不由得相視一笑,鰲拜頓覺得精神一振,大聲吩咐道:「擺酒!」

  斑布爾善忙道:+驚動的人多了!不如叫貴府戲班子來演唱一番,咱們只管喝茶議事。」

  這真是一場別開生面的議事會,西花廳外是淙淙大雨,疾雷閃電不時劃破夜空,隔岸的水榭上錚錚崩崩的琵琶聲和著清脆的歌聲,真是別有一番風味。屋裡眾人還不時地被妖柔的曲調聲所吸引:

  ……多虧了散宜生定下了煙花計,

  獻上個興周滅商的女妖娃。

  一霎時蚊龍掙斷了金枷鎖,

  他敢就搖頭擺尾入煙霞……

  濟世翹著二郎腿一擺一擺地拍著板眼,聽到這裡,不由歎道:「這調子雖俗,說得可也真切到了十分——蛟龍掙斷了金枷鎖,好!」

  「貼切之至,」班布爾善點頭道,「只可惜當今再定『煙花計』怕是不成的了。」

  穆裡瑪嘿嘿一笑說道:「老三才十四,怕還不懂風月呢。」

  鰲拜瞪了他一眼:「你除了通風月,還知道什麼?」穆裡瑪紅著臉一聲不敢言。班布爾善見他臉色尷尬,便道:「不要聽戲了,咱們趕緊議正經事吧。」

  濟世咳了一聲,笑道:「班公方才論述了『三危』,兄弟聽了真有點毛骨悚然。既然我等所見略同,請班公再講講怎樣著手吧!」班布爾善道:「無外乎『廢、毒、禪』三個字。穆裡瑪想了想,撲哧一聲笑道:「廢和禪還不是一碼事?」

  「豈止不同?」班布爾善笑道:「差得簡直太遠了。『廢』與『毒』之後,所立的仍是愛新覺羅氏;『禪』就是禪讓。到那時,鰲公就得出來收拾殘局了。」鰲拜連忙起身對座中諸客團團一揖,道:「實因當今聖上昏幼無知,受蒙於群小,見忌於功臣,鰲拜欲行大計,並非為我一姓一己之榮。愚以為『禪』字可以免議。況且,鰲拜世受皇恩,於心何忍?」

  濟世朗聲說道:「天與弗取,反受其咎!中堂不可操婦人之仁,誤了天下蒼生!」鰲拜轉身盯著班布爾善道:「自古龍風有種,鰲拜德薄能鮮,出身微未,還是我們公推一人為主好些。」

  班布爾善見他如此裝腔作勢,生搬硬套三國,暗中好笑:「陳勝為王。曾云:『帝王將相,寧有種乎?』今中堂之處境退則不生,進則可成,並無抉擇餘地,況中堂總攬朝綱,天與人歸,又何必疑慮重重!」一番慷慨陳詞,說得人人精神抖數,鰲拜也聽得入了神。

  穆裡瑪一想到鰲拜登寶,自己起碼能弄個郡王,覺得渾身燥熱,將袖子一挽,先說了一聲:「好!」但見鰲拜不動聲色,倒不敢再接著胡說了。

  鰲拜不吭聲,算是默許,接下來的問題便是如何「禪」。此時人們才意識到,班布爾善確實是久已蓄謀,胸有成竹,都佩服他的工於心計。

  班布爾善朝泰必圖點頭笑道:「這也罷了,不論用什麼法子,成功便好,就眼前而論,我以為要急辦三件事。」鰲拜忙道:「請講。」

  「第一,」班布爾善瞇著眼,伸手屈下食指,「中堂可修書三封,分寄吳三桂、耿精忠、尚可喜、微露對朝廷不滿之意,點到即可,不必深言。」他慢慢屈下中指:「其二,巡防衙門掌著禁宮外守衛大權,還有九門提督吳六一,要派妥當的人去收買他,即使不能為我所用,能守中立便好!再其三——」他又屈下拇指,「乾清宮是老三處置軍務、政務重地,宿衛侍臣,一定要派最靠得住的人去。」

  濟世柑掌而笑,說道:「可謂神算無遺!有此三條,不論大事緩行急行,大權在握,勝券可操。」

  「至於,『大事』如何著手,還需再議,今晚是難以說完的了。」班布爾善說罷目視鰲拜。鰲拜會意,便向廳前臨水一邊推開了所有窗子,親手捲起了湘竹長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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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皇恩重侍女明心志 友情厚鐵丐逢聖君

  康熙由太監張萬強和侍衛孫殿臣護衛著回到養心殿,早有蘇麻喇姑冒雨接了。想起方才情景,康熙有點後怕,又頗有點得意。緊張、興奮、焦躁,激動,各種情緒在心中攪動,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鹹俱全。蘇麻喇姑為他除了冠服,只穿一件石青夾紗褂,上面綴著白檀馬尾鈕帶,頓時覺得身心舒展了不少,跟著涼鞋踱了幾步,躺倒在軟榻上,頭枕雙手。目光炯炯地望著殿頂的藻井出神。

  蘇麻喇姑在一旁看著,心想:「十四歲的人,便這等深沉老練,多虧伍先生教授有方……」她也站著出了一會神,連康熙喚她也不曾聽見。

  康熙正要再叫。卻見蘇麻喇姑上身穿著太后賜的杏黃坎肩,荷綠色長裙,在微紅的宮燈下顯得格外風姿綽約,神態俊逸。手裡擺弄著素紅紗絹默默沉思,儼然一枝臨風芍葯,不禁看呆了。他第一次想到,這個平日冷峻潑辣的女郎,有時竟也如此溫柔可人:「我富有四海,貴為天子,為什麼不可以……」想到這裡,康熙覺得心跳氣喘,又輕聲叫道:「蘇麻喇姑……」

  蘇麻喇姑一怔,回身走近康熙,問道:「萬歲爺,是不是有點冷?」說著順手拉起一床夾被要給他蓋上,康熙卻輕輕地推開了,熱烈地注視著她,說道:「阿蘇,你坐這兒。」

  那灼熱的目光,任何人都會明白它的意義。蘇麻喇姑頓時慌得心怦怦直跳,低聲說道:「奴才不敢……」康熙一把拉過她的纖手,輕輕撫摸著道:「這裡沒人,你只管坐下。」

  蘇麻喇姑既不能嗔又不能躲,張惶地四面看看,宮女們早已躲得遠遠的了,只好紅著臉挨著康熙身子坐下了。

  好一陣兩人都沒說話,只聽殿外的雨刷刷地下,鐵馬在風中叮噹作響。康熙拉著他的手坐起身來,輕聲問道:「阿蘇,你在想什麼,」

  蘇麻喇姑這時已鎮定了許多,略頓一下答道:「奴才在想一直詩。」「哦?」康熙坐直了身子,「你倒吟給朕聽。」

  蘇麻喇姑略一沉吟,低聲吟道:
  去去復去去,淒惻門前路。
  行行復行行,輾轉猶含情。
  含情一回首,比我窗前柳,
  柳北是高樓,珠簾半上鉤。
  昨為樓上女,簾下調鸚鵝。
  今為牆外人,紅淚沾羅巾。
  牆外與樓上,相去無十丈。
  雲何咫尺間,如隔千重山!
  悲哉兩淚絕,從此終天別……
  別鶴空徘徊,誰念鳴聲哀?
  徘徊日欲晚,決意投身返。
  手裂湘裙裙,泣寄稿砧書。
  可憐帛一尺,字字血痕赤。
  一字一酸吟,舊愛牽人心。
  願作羅籐枝,攀樹死不休。
  死變無別語,願葬君家土。
  倘化斷腸花,優得生君家!

  康熙原是滿腔的愛戀情思,竟被這首詩洗得一乾二淨。他鬆開了手,起身來望著殿外淒風苦雨,不禁黯然淚下,良久方問道:「這詩是哪裡聽來的?」

  蘇麻喇姑囁嚅了一下才道:「伍先生說這詩見於《永樂大典》,題目『李芳樹刺血詩』,無出處,也沒注朝代,李芳樹其人無傳無記,只是纏綿悱惻,千回百折之情思,頗能動人心腸。」

  「伍先生的高風亮節,實在令人敬佩。」康熙歎道:「聽你所言,像是傾心於他,能否從實對朕說說。」蘇麻喇姑紅著臉不言語,半晌才道:「奴才並無自擇之權,惟聖命是聽。」康熙點頭歎道:」方才是朕失態了,一旦為朕所幸,你和伍先生都會遺憾終生、豈非朕之罪孽——不過這種詩格調過於淒愴,非福壽之語,你也不必常吟才好。唉……」他自己也不知為什麼長歎了一聲。

  蘇麻喇姑屈身跪下道:「萬歲爺德高如山恩深如海,只是奴才身在旗籍……」

  「哦,不必說了。」蘇麻喇姑尚未說完,康熙便擺手讓她起來,「祖宗舊訓,也並非不可改動。吳三桂的兒子吳應熊不是漢人,他不是也做了額駙!自今而後,你就叫婉娘好了。這是漢人的名字。」此時,蘇麻喇姑真是感激涕零,「奴才縱然粉身碎骨,也難報答主子恩典。」

  「這事兒暫放一下吧。」康熙忽然想起,說道:「朕還有一件差使要你去辦。」蘇麻喇姑一聽有正經差使,便欲跪聽,康熙笑道:「不用這些規矩了。跪來跪去的,怎麼說事情?」蘇麻喇姑抿嘴一笑立起了身子。

  康熙端起桌上涼茶喝了兩口說:「馬上又要開科了,聽伍先生的意思還要應試。你要想法子勸阻他;鰲拜他們正在尋訪他,撞到網裡不是玩的。」他頓了一下,又笑笑道:「話總要婉轉些,又不能露朕的身份,好在他還是聽你的。」蘇麻喇姑忙斂衽答道:「奴才盡力辦去就是。」

  兩人正說話,卻見張萬強進來,請了安道:「太皇太后己啟駕過來了!」

  康熙瞟了一眼自鳴鐘,已到亥初,忙道:「這麼晚了,天又下雨,有什麼要緊事,」張萬強道:「雨小些了,方才慈寧宮趙秉正打發小大監來傳過懿旨,奴才不知為何事。」

  康熙忙趕出門來迎接。早見雨地裡兩行玻璃燈漸漸走近,蘇麻喇姑掌好黃絹油傘雙手擎著,站在康熙身後迎駕。

  太皇太后顫巍巍地扶著兩個宮女肩頭進殿坐下。康熙施年隨:「請皇祖母安!——皇祖母有何吩咐,只管傳叫孫子,何必親自走來?」太皇太后笑道:「整整一後晌沒見到皇帝,心裡惦記著,又聽說皇帝夜裡還在文華殿辦事兒,任憑再關緊的事,身子骨兒是要緊的——晚膳可進得好?」

  蘇麻喇姑忙跪下道:「回老佛爺,萬歲爺今晚進了兩碗碧粳米膳,一塊春卷兒,進得香!」太皇太后呵呵笑道:「好,起來吧!皇帝如若進得不香,你只管叫人到我小廚房讓他們現做。」蘇麻喇姑笑著回道:「奴才記下了。」

  康熙接著太皇太后的話道:「方纔在文華殿召見了索額圖,熊賜履知小魏子,已晉封小魏子為三等侍衛。」

  大皇太后點頭歎道:「索額圖和熊賜履都還罷了,小魏子也是個有良心的——只是據我看,皇帝你還缺著一個人兒呢!」

  康熙心中一動,忙賠笑道:「求老佛爺明示!」太皇太后說:「你怎麼就沒想到重用九門提督吳六一呢?」

  「吳六一!」康熙一聽這個名字。心中豁然開朗。在京城,九門提督只是個從三品,秩位並不高,但這個職務,統轄著德勝、安定、正陽、崇文、宣武、朝陽、阜成、東直和西直門的防務,最是緊要不過。吳六一自號「鐵丐」,素稱京華「怪人」,一般的王公大臣都不敢招惹——這人如能籠在袖中,擒鰲拜便添了五成把握。康熙不禁說道:「好!」又遲疑道:「只是如今局面如此紛亂,萬一他與鰲拜……」

  「那不會!」太皇太后收斂了笑容,「這人不會輕易膛混水。他恩怨心重得很,鰲拜和他同列入關,只因佔了個滿籍,名分比他高出了一大截子,他心能服?訥謨上回犯夜,叫他拿住打了二十板子才放,這件事轟動了北京城,怎麼你這做皇帝的竟一點也不知道?」

  聽太皇太后責備下來,康熙忙躬身答道。」老佛爺教訓極是。不過——」

  「你給他恩典,他自然聽你的!」不等康熙說完,太皇太后便截住說,「你父親壓他官秩、就是留著叫你用的!」

  「是!」康熙恍然大悟,「明日就下詔,叫他做兵部侍郎。」太皇太后忍不住笑道:「越發悖謬了!不做九門提督,你要個兵部侍郎派什麼用場?」

  康熙頓覺為難,茫然道:「那……怎麼辦呢?」

  「我說個方兒,管保中用。」太皇太后換了口氣,和顏悅色他說道:「你下個詔兒,從天牢裡放了那個查什麼來著?」

  「那個人叫查伊璜!」侍立在旁的蘇麻喇姑早已喜形於色,脫口而出,「老佛爺真是點石成金!」

  「對,查伊璜。」太皇太后笑道,「叫姓查的去說,比聖旨還靈呢!」

  「傻孩子,你不明白其中原因。」見康熙如墮五里霧中,大皇太后又疼又愛他說,曼姐兒知道,叫曼姐兒辦吧。」

  康熙點頭道:「成,就叫蘇麻喇姑辦這個差。」

  「奴才領旨!」蘇麻喇姑笑盈盈跪下叩了頭,道:「依奴才看,明兒就叫小魏子去會查伊璜,火情做給小魏子,好麼?」

  太皇太后笑道:「這就是了。唉,我聽宮裡人兌,近來學業長進了,皇帝近日口裡都換了詞兒,連那些個翰林們都服氣,都學些什麼功課。那個伍先生怎麼樣?倒難為了他教!」

  「皇祖母掛心,」康熙笑道,「孫兒近日學業是有些長進,除伍先生外,熊賜履也常講一點書,四書己經講過讀完了,每日都是按索額圖訂的譜兒,孫兒逐條請教。伍先生批講,又快又得益!」太皇太后笑道:「這就好,不過四書裡頭有孟子呢!聽人家說,這個人損得很,老說皇帝壞話,可是真的?」康熙正色答道:「孟子所言,是為君之道的正理,都是要緊的。伍先生不知孫兒的身份,講起來沒顧慮,孫兒常聽得出汗。孫兒就沒聽過哪家大臣敢當面說『民命重於君命』這樣的話。」

  太皇太后笑道:「你爺爺、你父親都是教人讀《三國》,那書雖好,可我總瞧著有點調唆著人不安分的味兒,如今也該學點正經學問了。」

  康熙笑了:「皇祖母說得對。這正是『可以馬上得天下,不可以馬上治天下』的道理。看起來,老佛爺也是聖人!」太皇太后笑著又絮絮叨叨地安排了好一陣子,才啟駕回慈寧宮去。

  康熙對吳六一的事心裡不踏實,笑問蘇麻喇姑道:「哎,方才太皇太后說吳六一、查伊璜的事,究竟是怎麼回事。」

  蘇麻喇姑笑道:「姓查的是吳六一的大恩人,萬事都聽他調遣!」

  見康熙半信半疑,蘇麻喇姑便對他慢慢他講了起來:「被關的這個查伊璜是福建海寧人,也是世家出身,在順治爺時期當過孝廉,年輕時也是個眼高心大的。那年隆冬,海寧下了一場大雪,他帶了四五個僮僕挑著酒食野遊,到一個破觀子裡頭看雪賞梅,卻見大殿前頭有一個石甕大的古鐘,旁邊有一行腳印被雪蓋了薄薄一層,鍾上的雪也嫁被入撞動過……」

  「大雪天,誰到鍾跟前做什麼?」康熙問道。

  「是啊,查伊璜覺得奇怪,便到跟前俯身瞧鍾底下,只見裡頭有個竹筐子,感到奇怪,就命那幾個隨從合力去掀。」

  「裝的什麼?」

  「不料掀了半天,幾個人把吃奶的勁兒都用上了,就是掀不動,那鍾恰如生根一般,查孝廉心裡更覺奇怪,索性獨自坐在廊下飲酒觀雪,他想看看究竟是誰來取竹筐,」蘇麻喇姑平靜他說著,好像自己也身歷其境。康熙也聽得入神,「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雪地裡來了個討飯的,不過二十上下年紀,把要來的一堆乾糧放在鍾旁,一隻手掀起鍾來,另一手抓著乾糧放進筐裡,往往返返五六次才放完,然後扣起鍾就走了。「過了一會兒,這個乞丐又來了,旁若無人地坐在鍾前雪地裡,掀起鍾拿塊乾糧就啃,吃完再掀再拿,像開箱子那麼容易。」

  「這真是奇人奇事。」康熙聽呆了,驚歎他說。

  「是啊!」蘇麻喇姑道,「查伊璜大吃一驚,這個人怎麼有這麼大的神力呢,便親自來到他的跟前,在背後冷丁說了一句『這等一個好男兒,為何要行乞呢?』

  「那乞丐回頭看了一眼查孝廉,邊吃邊道:『好男兒不做英雄,寧為乞丐!」

  「說得好!」康熙驚歎道:「後來呢?」

  「查孝廉猛然心動,長歎一聲道:聽得人言,海寧城有一乞丐,手不拖杖,口若銜板,破衣如鎢,三餐不飽而無饑寒之色,人稱『鐵丐』的,可是你麼?」

  康熙此時猛然醒悟道:「原來吳六一號稱『鐵丐』,得之於此!」

  「那人直:『是,我就是鐵丐吳六一。』孝廉又問:『能飲酒嗎?』」

  「鐵丐哈哈大笑道:『不能飲酒,算什麼大丈夫?』」

  「於是孝廉就邀他到廊下,二人對座而飲。孝廉喝一杯,鐵丐喝一碗,直飲了三十多回合,鐵丐面不改色,查孝廉已大醉,只說了句:『好一個鐵丐,你真是海量!便扶醉而歸。』」

  「這查某也真豁達!」康熙讚道,頗有欽羨之意。

  「當晚酒醒,查孝廉忽然想道,天氣如此嚴寒,怎麼就沒有邀鐵丐來家避雪,趕緊命人把自己的狐裘和袍子送到觀廟裡去,那鐵丐欣然接受,也不感謝。

  「第二天下午查孝廉去拜訪鐵丐,見他依舊赤足露肘,便驚訝地問:『我送你的袍子和狐裘呢?』

  「『換酒吃了』,鐵丐淡淡一笑,『一個討飯的要那麼好的衣服有什麼用處?』」

  「孝廉聽了更覺此人不可等閒視之,仔細詢他的出身,才知這鐵丐原也是世家子弟,父親吳道大是前明的觀察,死後家道敗落他便淪為乞丐,遊遍天下。閒談中,吳六一談論起江南山隘河道形勝險阻、安營下寨,用兵佈陣,頭頭是道。

  「查孝廉不禁大驚,道:『吳賢弟,我錯看了你!你是海內奇傑,拿你當酒友,真是失敬失敬!」

  康熙聽至此,覺得週身熱血奔湧,興奮得不知說什麼才好。「後來,查孝廉就吳六詣到家裡,每日上賓相待,說:『賢弟乃蚊龍,暫且在我這小池裡待些時。方今天下大亂,不愁英雄無用武之地。』」

  「查孝廉也算得上是一位英雄,沒有英雄的慧眼哪能識得真正的英才!」康熙道:「後來又怎麼樣了?」

  「我大清天兵入關,洪承疇打到浙江,查孝廉資助鐵丐盤纏,讓他投了洪承疇。他直從福建打到廣州,血戰百餘陣,功勞並不次於鰲拜。先前聽說做過一次循州知府,後來才晉陞為九門提督。」

  聽至此,廉熙才舒了一口氣。又問道:「那姓查的怎地又入了獄呢?」

  「吳六一發跡之後不忘查伊璜的大恩,派長差至海寧尋找查孝廉,才知道查伊璜家遭了兵災,窮病潦倒,以賣字為生。吳六一當即贈金三千兩,幫助查孝廉恢復家業。那查孝廉在鐵丐花園游賞時,偶然誇了一句園中的假山,第二天鐵丐就命人拆掉,用兵艦直送海寧。萬歲爺想想,這是何等的情分!」

  「他是一個知府哪來那麼多錢?」康熙驚奇地問道。

  蘇麻喇姑笑道:「主子偏愛盤根問底兒——羊毛出在羊身上,打仗年頭,哪個帶兵將軍不是金山銀海!」

  康熙點頭道:「你且說說姓查的入獄這件事。」

  蘇麻喇姑笑道:「『也是命裡該當,有個叫莊廷龍的人,閒著沒事弄來一本前明的什麼《朱相國史概》的書。寫序的人想著查孝廉的名氣大,不言聲地把他的名字也署了進去,順治爺查究這本書時,就將他抓了起來。」

  「哦!」

  「吳六一聽說這事就慌了手腳,請了一個姓何的先生,是個大手筆,給他寫奏折。一個月連上了七折,非要用自己的官職換查孝廉一命不可。瞧著洪老頭的面子和這吳六一的功勞情分,順治爺才免了查伊璜一死。」說至此,蘇麻喇姑一笑,「萬歲爺您若把查伊璜放出來,吳六一能不感激報恩麼?」

  聽完這個故事,康熙陷入了沉思,久久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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