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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牛語者]一劍驚仙[全篇完]

[牛語者]一劍驚仙[全篇完]

【內容簡介】:

一夕之間遭逢大變,孤伶伶的楊恆被迫當了和尚。

  誰知進了和尚廟的他,不但和一位酒肉和尚攪和在一起,也和法號「真菜」、「真飯」、「真面」的一群師兄弟打得火熱,佛門淨地來了這麽個機靈聰明的小子,從此顯得生氣勃勃。

  但楊恆的身世畢竟大有來歷,一段正邪恩怨所蔓生出來的孽緣,讓他不得不隱藏身分,刻苦修煉──憑著胸中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傲氣,楊恆亟盼有朝一日能夠一劍驚仙,劍盪群魔……但世事之複雜多變,又豈能盡如人意?

  飛仙一劍傲紅塵 邀您攜手同游東方仙魔武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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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現前一段西來意,一片西飛一片東

  「阿文,回來吃飯了,磨磨蹭蹭的看我怎麼揍你!」

  「阿寶,你個賠錢貨,再不回家叫你沒飯吃!」

  青山隱隱夕陽西下,炊煙嫋嫋雞犬相聞。剛才還在瘋玩著的孩童們,聽見從各自家中此起彼伏傳出的呼喚,頓時嬉笑著一哄而散。

  一個八九歲大眉清目秀的小男孩,蹦著沖進自家的院子,推開屋門便叫道:「媽,我餓了!今晚你做什麼好吃的了?」

  屋中一位容貌秀麗穿著素淨的中年女子,正在擺放碗筷,聽到兒子的聲音,頭也不抬地說道:「阿恆,跪下!」

  小男孩愣了愣,望望坐在桌邊一聲不吭飲著米酒的父親,然後涎著臉求饒道:「媽,我真的快餓死了,先讓我填飽肚子好不好?」

  「跪下!」阿恆母親關上屋門,沉臉說道:「今天你是不是偷偷跳上馬三叔家的屋頂,把他家的煙囪給堵了?」

  小男孩忍不住「噗嗤」一笑說:「你都知道啦,誰讓馬三叔說爹的壞話?」

  「不就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麼?」阿恆母親瞥了瞥丈夫,道:「他隨口一說也不見得有何惡意——牛糞有營養,比世上那些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好多了。」

  見兒子的小臉上滿是得意的笑,她拿起桌上的筷子攏成一束喝道:「把手伸出來!」

  小男孩見母親要動真格,急忙轉向父親求助道:「爹——」

  這是他屢試不爽的一招絕活。每次闖了禍母親要動家法教訓自己,只要父親能開口,說一句「算了吧,孩子還小」,自己就算過關了。

  可今天這招顯然不靈驗了。父親低頭喝酒,根本不瞅他一眼。

  小男孩只好委委屈屈慢慢吞吞地伸出小手,低聲央告道:「媽,輕點兒。」

  「啪!」竹筷隨著話音,重重落在了小男兒的手心上,立刻泛起一道紅痕」

  阿恆母親警告道:「不准運功作弊,不然我加倍嚴懲!」

  小男孩齜牙咧嘴地「哎喲」大叫,只盼母親能心軟饒自己一回。

  誰知母親全無歇手的意思,竹筷一下重似一下,一下狠過一下。

  她硬起心腸教訓道:「我告誡過你多少回,絕不可以在人前顯露我教你的功夫。你一次次好了傷疤忘了疼,當真以為娘親捨不得打你?」

  足足打了十多下,小男孩的手已腫了起來,阿恆父親低聲道:「差不多就行了。」

  阿恆母親一言不發地丟下筷子,進裡屋取了金創藥遞給兒子道:「自己抹上。」

  小男孩接過膏藥塗抹在高高腫起的手掌心上,看見母親眼眸裡流露出的痛惜,低聲道:「媽,我保證往後再不敢了。」

  父親指了指對面的凳子,對小男孩道:「阿恆,坐下吃飯吧。」

  這是個相貌普通的中年漢子,臉膛黝黑鬍子拉碴,衣襟敞開著沾了不少田裡的泥巴,看上去就像是個五十來歲的老農。

  小男孩坐了下來,用沒有挨揍的右手拿起筷子喜道:「今晚有紅燒肉!可惜媽不喜歡吃,又便宜我了!」

  話音未落,忽聽屋外「嗤嗤」微響,阿恆父親眼眸中迸射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精光,透過窗戶往院子裡看去。

  只見在籬笆門前黃土翻動,從地裡不可思議地躥長出七株碧枝紅葉的奇花。黑色花瓣一開即謝,迅即結出一枚枚形狀酷似骷髏頭的黑色果實,隱隱閃著金屬光澤。

  「啪!」阿恆母親手中的瓷碗摔落在地,面色一下子變得蒼白,死死盯著那七枚骷髏頭狀的黑色果實,嘴唇顫抖著欲言又止。

  「爹,這是什麼?」阿恆察覺母親的異常,回頭望著院門前的異果奇怪問道。

  「沒什麼。」阿恆父親放下酒杯,若無其事地起身走到裡屋。很快他轉身回來,手裡多了阿恆從未見過的兩柄仙劍,一柄黑鞘自己拿著,紅鞘的仙劍遞給了妻子。

  「骷髏令……他真的來了!」阿恆母親喃喃低語道:「他終於找到了我們!」

  阿恆越發覺得詫異,追問道:「媽,骷髏令是什麼?誰真的來了?」

  「你大伯。」阿恆父親走向門口道:「我去會他,你帶著阿恆立刻離開。什麼也不要收拾,先暫且到空色寺躲一躲。」

  阿恆怔怔問道:「爹,媽,到底出了什麼事啊?大伯來了,爹為什麼要拿著劍出門,他不是咱們家的親戚嗎?」

  阿恆父親搖頭道:「不要問那麼多,回頭媽媽會告訴你。記住,要照顧好你媽媽,因為你是男子漢!」說罷一推門,邁步往院子裡走去。

  「南泰,是我連累了你,讓我去!」阿恆母親一聲輕呼,不顧一切地沖上前去抱住丈夫的虎腰。

    阿恆父親輕輕掰開妻子的纖指,平靜道:「相信我,天亮前一定會趕到空色寺!」

  說完他邁著沉著堅實的步履,走到籬笆門前,朝著半黑夜空道:「楊北楚,你出來!」

  「你的後事交代完了?」暮色中,一個三十餘歲的中年人緩緩行出,他面目清俊鳳眼含煞,薄薄的嘴唇微微向上翹起,流露出冷傲之意。

  在他的身後還跟隨著一名藍衣少年,腰懸一支晶瑩如玉的魔笛,冷冷瞧著院中的阿恆父親道:「楊南泰,我師父已找了你整整十年!」

  「啪!」中年人不由分說,反手一記耳光重重抽在藍衣少年的臉上,低喝道:「師叔的名諱,是你可以隨便叫的?」

  藍衣少年唇角溢出一縷鮮血,卻不敢抹拭,低垂雙手道:「是,弟子知罪!」

  教訓完弟子,楊北楚側目望向阿恆父親,皺了皺眉道:「你怎麼老了這麼多?十年前你從宮中盜走的那尊軒轅心呢,藏在哪裡?」

  楊南泰不答,說道:「這是我們兄弟之間的事,讓明曇走!」

  楊北楚哈哈一笑道:「連你帶她都得留下,那孩子我也不會放過!」

  楊南泰雙目寒光如箭射在對方的臉上,說道:「楊北楚,我們有多少年沒打架了?」

  楊北楚道:「有誰記得?反正我們從小鬥到大,但凡我喜歡的,你總想爭到手。」

  楊南泰搖頭道:「你錯了,我從不想跟你爭。一直以來,都是你以為我在跟你爭。不過,最終我還是跟你爭了一回,從你手裡救走了曇。」

  楊北楚面頰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摘下腰間的青玉魔笛道:「我讓你先手!」

  楊南泰掣出手中的擎天古劍,一蓬青色劍芒照亮臉膛,徐徐指向楊北楚道:「請!」

  這時候屋中的阿恆驚訝地睜大眼睛,實在不明白這個不知打哪兒突然冒出來的大伯,為何要找父親打架?

  這時就見母親走到屋裡供奉的那尊文殊菩薩玉像前,雙手合十躬身拜了三拜,然後將玉像請下佛龕,小心翼翼地收進懷中,再一把將負在了背後,低聲說道:「阿恆,我們走!」不等阿恆開口,施展身法躍出後窗,飄落在了屋頂上。

  楊北楚看在眼裡,卻受楊南泰的劍氣催壓不能分身,漠然喝令道:「司馬陽!」

  「是!」藍衣少年縱身欺近,叫道:「師嬸留步!」手中玉笛點向阿恆母親咽喉。

  阿恆母親見玉笛來勢兇狠,暗自一凜拔劍招架道:「阿恆,抱緊娘親!」

  「哦!」阿恆應了聲,小手緊緊抱在她的肩膀上,卻見娘親仙劍翻飛與司馬陽鬥在一處,便又叫道:「娘親加把勁兒,打倒這壞蛋!」

  阿恆母親修為顯高過司馬陽,奈何背負愛子多有記掛,一時半刻竟占不到上風。

  猛聽楊南泰一聲大喝道:「好膽,敢欺負楊某的妻兒!」身形一晃,竟舍了對面的楊北楚,如神兵天降飛落在屋頂上。

  司馬陽不由大駭,左手食指急忙點向楊南泰胸口。

  誰知楊南泰不避不閃,硬接下這一指,大手如老鷹抓小雞般拎起司馬陽胸口衣襟道:「滾!」

  「喀吧!」司馬陽的食指點在楊南泰胸膛上,好似撞中了一堵銅牆鐵壁,應聲折斷,人已騰空飛跌,胸口被楊南泰吐出的掌力震得氣血翻湧,已負了重傷。

  「砰!」幾乎不分先後,楊北楚的青玉魔笛也在此時擊中了楊南泰的後背,打得楊南泰朝前一個踉蹌勉強站定。

  「王八蛋,我殺了你們!」阿恆見楊南泰受傷,睚眥欲裂憤怒瞪視楊北楚,捏緊了小拳頭直想拼命。

  楊北楚收住魔笛道:「我只用了三成功力,免得勝之不武讓你心中不服。」

  楊南泰「呸」地吐了口血沫,擎天古劍當胸一橫道:「承讓!」

  阿恆母親心如刀絞,悲呼道:「南泰,你我生死同命,與他拼了!」

  楊南泰一把按住妻子,調勻真氣道:「你走!」

  楊北楚並不趁機攻擊,臉上閃過一抹譏誚與怨毒,嘿然冷笑道:「要不要我背過身去,讓你們先演完這出肉麻大戲?」

  楊南泰搖搖頭道:「不必了,走!」手上運勁一振,將妻兒遠遠送出。

  「我不要走,我不要走——」阿恆拼命地掙扎大叫,卻想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娘親為什麼要帶著自己丟下父親逃走?

  阿恆母親也在回望著丈夫,淚眼模糊中肝腸寸斷,恨不得返身而回與楊南泰死在一起。然而聽見背上阿恆的呼喊,她的心莫名地一緊,咬牙叫道:「南泰,你一定要活著回來!」跌跌撞撞地離開了孟皇村,也不知怎麼找到的正路,天色大黑時禦風來到了空色寺外。

  然後,她放下背上的楊恆,叩響寺門上的銅環,像是用盡了所有氣力癱倒門前。

  空色寺的覺忍方丈是他們夫婦相交多年的化外至交,也不多問,便將阿恆母子請入寺中,安排了一間清靜禪房住下。

  楊恆只覺得自己正在一場可怕而虛幻的噩夢裡,前一刻自己還和父母親其樂融融地坐在桌邊吃飯,此刻母親卻帶著他棄家逃亡躲避追殺,而父親獨自留下拒敵生死未卜。

  這一切對於一個剛過九歲的孩子來說,未免太過突然也太過殘忍。

  他哭嚷著道:「媽,我要回去找爹爹!我們為什麼要逃,大伯為什麼要殺我們?」

  阿恆母親筋疲力盡,臉上更沒有一絲血色,像是安慰兒子同時也是在安慰著自己道:「阿恆別鬧,爹爹打跑了壞人,很快就會來接我們。」

  「你騙我,你騙我!」楊恆叫道:「如果爹爹能打跑壞人,我們又為何要逃?」

  阿恆母親的心一抽搐,瞧著聰明懂事的兒子淚珠怔怔又落,歎了口氣道:「有些事本該等你長大後才說,可眼下娘親只能提早告訴你了。」

  楊恆安靜了下來,可眼睛不時望向窗外,期盼父親熟悉的身影突然出現。

  阿恆母親理了理煩亂的心緒,徐徐說道:「十年前娘親本是峨眉山雲岩宗雪竇庵的一個出家女尼,法號明曇。」

  「什麼?」楊恆驚奇地瞪圓黑漆漆的大眼睛,「媽做過尼姑?難怪家裡供著佛,你也從不吃葷腥的東西。」

  阿恆母親點點頭,道:「那年我和明月師姐奉命下山雲遊化緣,增長閱歷,不巧在華山腳下的一個小鎮上,遇見了你的大伯楊北楚。他見我們是雲岩宗的弟子,便起了羞辱之念。」

  楊恆怒道:「這壞蛋,你還要我叫他大伯?」

  「你哪裡曉得,雲岩宗是正道泰斗又是佛門翹楚,與魔門各派千百年裡結下不可化解的仇怨。而你大伯出身滅照魔宮,見了我和明月師姐自不肯放過。」

  阿恆母親輕輕一歎道:「我和明月師姐拼死抵抗,無奈修為相差懸殊,即使聯手也不是他的對手。情急之下,我捨命掩護明月師姐逃脫,自己卻被楊北楚擒住。不知為何他又改變了主意,將我帶回位於東昆侖的滅照魔宮軟禁起來。」

  楊恆問道:「娘,你又是怎麼逃出來的?」

  阿恆母親搖頭道:「是你爹爹將我從魔宮裡救出,我們惟恐你的祖父楊惟儼和大伯楊北楚追殺,只得隱姓埋名在孟皇村裡躲了起來。你爹改名『敬軒』,我也恢復了出家前的姓氏,對外稱作『宋楊氏』。九個月後,娘生下了你。」

  楊恆天真地問道:「你是不是喜歡上爸爸了,捨不得他,所以連尼姑也不做了?」

  宋楊氏雙頰微紅,低嗔道:「小孩子家胡說什麼。」

  楊恆又問道:「那楊北楚會不會殺了爹爹,他們可是親兄弟啊。」

  宋楊氏沉默半晌,回答道:「他不會殺你爹,否則你爺爺楊惟儼也饒不了他!」

  楊恆一喜,道:「既然這樣,我們為什麼還要逃?」

  宋楊氏苦笑道:「你太小,還不明白世上有些事比死更可怕,更難受。」說著她將兒子攬在懷中,輕拍他的背心道:「睡吧,等醒了你爹就該回來啦。」

  不料楊恆突然低聲說道:「娘,我一定要學好功夫,長大了找楊北楚報仇!」

  宋楊氏一愣道:「這孩子恩怨分明,有仇必報,卻是像極了他的爹爹!」不覺心口酸痛,抬起頭看向禪房香案後供奉著的一尊大肚彌勒佛的泥像,虔誠默念道:「菩薩慈悲,求你保得南泰和阿恆平安。所有的罪孽苦楚都由弟子一人來扛,即便要上刀山下火海,也是心甘情願!」

  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她心中對楊南泰安然歸來的希望,也變得越來越渺茫微弱,猶如坐在油鍋裡備受著常人難以想像的煎熬。多少次,她都想就此起身悄悄回返孟皇村,可看了眼終於睡去的楊恆,又念起丈夫臨別時的話語,終於生生忍住。

  好不容易熬到天明,覺忍方丈派了個小沙彌喬裝化緣,前往孟皇村打探。回來卻報說楊南泰重傷被擒,教楊北楚與司馬陽連夜押走去向不明,家裡也被翻得亂七八糟,一攤狼藉。

  宋楊氏早料到了是這結果,暗忖楊南泰定是被押回了滅照魔宮,以楊惟儼六親不認睚眥必報的性情,不知他要受多少折磨!

  當下母子二人草草用過齋飯,拜別覺忍方丈離開空色寺,向西而行。

  楊恆問道:「媽,咱們是去東昆侖滅照魔宮救爹爹嗎?」

  宋楊氏苦笑道:「傻孩子,就憑咱們母子兩個貿貿然闖上昆侖山,豈不是自投羅網?我先帶你去峨眉山。」

  楊恆想起昨晚娘親的話語,喜道:「對啊,咱們可以求您的師門出手解救爹爹!」

  宋楊氏也不說破自己的用意,微笑道:「是啊,我一人之力又怎麼能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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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睡起有茶饑有飯,行看流水坐看雲

  山高月小,宋楊氏將楊恆背在身上施展「清淨法身」禦風而起,潛行匿蹤,從後山上了峨眉金頂。

  雲岩宗號稱仙林正道第一大派,弟子過千,分駐峨眉金頂左近的大小二十餘家寺廟庵堂之中。其中又以「金頂禪院」、「雪空寺」、「大竹廟」與「雪竇庵」最負盛名,歷代的雲岩宗宗主,也往往出自這四家門下。

  卻說宋楊氏輕車熟路,避開了在後山巡夜的雲岩宗弟子,悄無聲息地來到雪竇庵外。就見黃牆碧瓦燈火零星,空氣裡兀自彌漫著白天的香火氣息。

  宋楊氏鼻子一酸,背著兒子進到庵內,徑直行到一座幽靜的佛堂前。透過窗紙,屋裡燈火昏黃,一道人影映在門上,往外傳出清脆出塵的木魚聲。

  忽然佛堂裡的木魚聲戛然而止,有一個中年女尼的聲音問道:「是誰在外面?」

  宋楊氏嗓音微微哽咽,回答道:「是我,明月師姐!」

  「吱呀——」佛堂的門一下子被打開,裡面站著位身著緇衣的女尼,年紀約莫五十出頭,手中的木魚小槌還沒來得及放下。

  她神情激動,上上下下一遍又一遍打量宋楊氏,似乎不敢相信眼前這秀髮如雲的少婦,就是自己闊別十年的同門師妹,顫聲道:「明曇,真是你嗎?」

  宋楊氏含淚點頭道:「師姐,我回來了。」

  明月神尼這才注意到她背上的楊恆,一愕問道:「師妹,這孩子是誰?」

  宋楊氏將楊恆放下,說道:「阿恆,快叫明月師太!」

  楊恆學著佛家禮節,朝明月神尼躬身禮道:「師太您好!」

  明月神尼凝視楊恆半晌,輕出口氣道:「師妹,他是你的孩子?」

  宋楊氏低聲道:「是,我帶著他一起來見你。」

  明月神尼已從最初的激動中鎮定下來,看了眼空蕩蕩的院落道:「快進來吧。」

  三人入屋,明月神尼將門掩上,問道:「師妹,這些年你過得可好?」

  宋楊氏不答,將明月神尼晚課用的一本佛經遞給楊恆道:「阿恆,你在這兒看會兒書,我和明月師太有話要到裡面去說。」

  楊恆心道:「佛經有什麼好看的,還不如故事書呢。」嘴裡卻是應了。

  宋楊氏和明月神尼來到後堂,不等對方開口再問突然跪下低呼道:「師姐!」

  明月神尼忙將宋楊氏拉起身,道:「你莫要如此。雖然破了色戒,但那也是情非得已,何況當日你是為了救我才會被那惡魔所擒。明日一早我就去見明鏡師兄,求法外開恩,連那孩子也一起收留。」

  宋楊氏搖搖頭道:「我要求你的不是這個。」

  明月神尼不解道:「那你夜上峨眉見我,又是為了什麼?」

  宋楊氏將楊北楚如何尋上自己夫妻,楊南泰又是如何為了救護他們母子,而被擄回滅照魔宮的來龍去脈簡略說了。

  明月神尼一邊聽著一邊低念佛號道:「善哉,善哉,師妹你受苦了。」

  宋楊氏道:「這是我自己做下的孽事,理應一人承擔,也怨不得別人。但孩子無辜,還求師姐慈悲為懷,收他作個俗家弟子。」

  明月神尼大吃一驚道:「你要我收他做弟子,那你……你要去哪裡?」

  宋楊氏平靜一笑,道:「我要去救楊南泰,就是死也要和他死在一塊兒!」

  明月神尼不待她說完,就勸阻道:「萬萬不可!你好不容易脫出虎口,豈能再重蹈覆轍?還是留在山上,誠心禮佛忘卻紅塵煩擾,也好洗去一身罪業。」

  宋楊氏搖頭道:「我的罪業今生今世是無法洗淨了。楊南泰是為我遭難,我不能棄下他不管。況且,我自有法子能將他救出來。師姐,我只問你肯不肯收下阿恆?」

  明月神尼見宋楊氏神情堅毅,知道再勸也無濟於事,歎息道:「可阿恆是個男孩子,貧尼又如何能將他收作弟子?況且他是楊惟儼的孫子,一旦消息洩露,又會給雲岩宗惹上不小麻煩。」

  宋楊氏道:「我求不到旁人,只能拜託師姐。此事你知我知,自不會傳出。」

  明月神尼試著問道:「如果你不反對,我想法將他舉薦到明鏡師兄的門下如何?」

  宋楊氏不假思索道:「不成,別人都不能知道這孩子的身世。我也怕他在別處會受委屈,只有師姐你我才信得過。」

  明月神尼苦笑道:「明曇師妹,你這可是給貧尼出了好大一個難題。」

  宋楊氏道:「我想過了,你可以安排阿恆住在庵外,但務必要由你親自照料。假如我一去不回,便請你教誨他長大成人。」

  明月神尼沉默許久,緩緩頷首道:「好吧,我收下他。貧尼實在欠你太多——」

  等了很久,楊恆就看到明月神尼獨自一人從後堂走了出來,隱隱約約察覺到事情不對勁的他立即問道:「師太,我媽呢?」

  明月神尼走到他的身前,將一串已被磨得圓溜光亮異常的紫紅色佛珠,交到楊恆手裡,回答道:「明曇師妹已下山去了,這是她留給你的一串念珠。」

  「什麼?」楊恆抓起念珠,從地上一躍而起往門口奔去,張嘴叫道:「媽媽——」

  明月神尼身形一閃攔住了他,伸手捂住楊恆嘴巴道:「噤聲!」

  楊恆哪裡肯聽,拼命掙扎道:「放開我,放開我,我要去找媽媽!」

  明月神尼心下一黯,柔聲道:「你別叫,我就告訴你明曇師妹給你的留言。」

  楊恆安靜了點兒,扒開明月神尼的手道:「你快說!」

  明月神尼道:「她是下山去救你爹爹去了,或許不出十日就能回來。」

  楊恆一聽就炸了,叫喊道:「媽,你騙我,咱們不是說好要一起去的嗎?」可他的嘴巴已被明月神尼死死捂住,支支吾吾發不出聲。

  明月神尼低聲道:「孩子,你想把雪竇庵裡所有的人都吵醒麼?」

  楊恆不理,雙腳胡亂撲騰著想甩脫明月神尼,情急之下一口咬在了她的手掌上。

  明月神尼吃疼,暗自喟歎道:「這孩子到底還是有著幾分楊南泰身上的魔性,往後需多加磨礪,方才不負明曇師妹所托。」

  她無奈下只好低喝道:「你不聽貧尼的話,連明曇師妹的話也不聽麼?」

  這話比什麼靈丹妙藥都管用,楊恆怒視明月神尼,氣喘吁吁道:「好,你說!」

  明月神尼將宋楊氏的話語轉述了一遍,又道:「今日天色已晚,你便在這佛堂裡將就安歇。等明日貧尼收你做了俗家弟子後,再另行安排住處。不過你要切記,無論對著任何人都不能洩露自己的身世,否則會引來殺身之禍。」

  楊恆耐著性子聽完,眼珠一轉道:「可這個地方我怎麼睡啊,你幫我找個枕頭來。」

  明月神尼一皺眉心道:「這孩子事真多。」看到自己的蒲團還在,便走過去取。

  不料她一轉身,楊恆縱身便掠到門後,伸手就要開門逃出佛堂。

  虧得明月神尼身法迅捷,急忙趕到身後一把抓住楊恆的手道:「你還想逃?」

  楊恆叫道:「臭尼姑,惡尼姑,你快放開我,不然比這更難聽的話我都說得出來!」

  明月神尼怕他驚醒庵內女尼,伸手一指點了楊恆啞穴道:「你太令我失望了!」

  楊恆一呆,苦於口不能言,憤怒的睜圓雙目瞪視著明月神尼。

  明月神尼道:「你這點本事恐怕連東昆侖都爬不上去,又談何説明母親解救父親?我若是你,就先靜下心來好生修煉,待將來修為大成,盡可上得東昆侖!」

  楊恆嘴裡嗚嗚有聲想說什麼,明月神尼解開穴道,問道:「你想明白了?」

  楊恆喘著粗氣道:「我不明白!等我修為大成,那要等到猴年馬月?」

  明月神尼道:「這點苦都吃不起,趁早還是斷了去救你爹的念頭!你天資不差,底子也很好,只要肯用心我保證最多十年,你就能藝業大成。好孩子,聽話!」

  一邊說一邊卻在心中懺悔道:「阿彌陀佛,佛祖寬恕弟子對這孩子打了誑語。唉,那滅照魔宮是何等所在,他就算苦修上三十年也未必能成!」

  可眼下為了勸說楊恆能安心留在雪竇庵,她也只能出此下策了。

  楊恆默然半晌,卻還是一搖頭道:「我不聽,我不聽!你若真為我好,為何不幫著娘親去東昆侖救我爹?」

  明月神尼一皺眉道:「楊南泰是正道公敵,十惡不赦的大魔頭,貧尼豈能去救他?」

  楊恆聽她羞辱自己的父親,勃然大怒道:「老尼姑,不准你罵我爹爹!」

  明月神尼眉宇一聳便欲發怒,可轉念一想又歎了口氣道:「你太小,還不懂得正邪善惡之分。既然明曇師妹已將你託付給我,貧尼自當對你盡心教導。」

  楊恆氣呼呼道:「誰要你來教導?你打不過楊北楚,我跟著你學上一百年也沒用!」

  這一下正擊在明月神尼的痛處,她忍無可忍地低喝道:「一百年不成,那就兩百年!總之,沒有我的准許,你哪兒也不准去!」

  楊恆憤然道:「你又不是我爹娘,憑什麼管我?快解開我的禁制!」

  明月神尼搖搖頭道,冷冷道:「你先睡上一覺,有話我們明天再說。」伸指頭一點,楊恆當即在她懷裡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

  次日一早明月神尼喚醒楊恆,要他行拜師禮。楊恆卻說什麼也不肯,張口「老尼姑」閉口「臭師太」只一個勁兒要下山去找娘親。

  明月神尼不由慍怒道:「自古只有徒弟求師父,哪有師父求徒弟的道理?多少人要拜在貧尼門下都不可得,你卻恁的無知!若非看在明曇師妹面上,我這就將你送下峨眉,省得六根清淨!」

  楊恆不服不忿道:「好啊,我巴不得呢!老尼姑,有種你就說到做到!」

  其實于他心裡對明月神尼本無太大惡感,只是她沉著臉呵斥自己,阻止自己尋找娘親,更出言辱駡父親,令他頗感憤怒,忍不住就罵出聲來,只盼激怒了這老尼姑,讓她一氣之下將自己趕下山去。

  奈何明月神尼終究是佛門高僧,豈會跟個八九歲的孩子一般見識?忍住氣道:「如果你這就下山,等到明曇師妹回來,卻不見了你的蹤影,如何是好?」

  楊恆一怔心道:「老尼姑的這話倒也不假。」於是梗著脖子沒吭聲。

  明月神尼暗松一口氣,哄道:「這樣吧,你先拜在貧尼門下學藝。待明曇師妹回山,再將你接走。屆時貧尼自不會攔阻。」

  她怕楊恆還要耍出什麼花樣來,不等他應聲,便朝一名八九歲年紀,守在門外的小女尼吩咐道:「真彥,拿剃刀來。」

  楊恆愣了愣,也不再罵她,問道:「師太,您要剃刀做什麼?」

  明月神尼從真彥手裡接過剃刀,走到楊恆面前回答道:「剃髮。」

  楊恆一下沒明白過來,詫異道:「剃誰的發?」再看明月神尼拿著剃刀朝自己走了過來,嚇得猛跳起來大叫道:「我不要出家做和尚,我不要剃光頭!」

  明月神尼道:「出家不好嗎,你娘親從前便是雪竇庵的比丘尼。」

  楊恆口齒伶俐,打小最不怕的就是和人論辯,想也不想便道:「當然不好,不然我媽為何要還俗嫁給我爹爹?」

  明月神尼呆了下,一時間倒也不知該怎樣辯駁,只好道:「你只是俗家弟子,自不須當和尚。但往後終日出入寺院,總是落了發來得妥當。」

  「砰!」楊恆手一甩推翻了真彥端來的一盆清水,怒道:「你自己剃了光頭,心裡不自在,卻要我也把頭髮剃光!」

  真彥「啊」地輕呼,實在難以置信會有人敢這樣對自己的師父說話,急忙拾起銅盆,再去禪房外盛水。

  明月神尼不由分說一把按住楊恆胳膊,勁力透處令他無法動彈,另一手拿起剃刀低念經文,又說道:「落盡三千煩惱絲,無憂無喜是福德——」

  望著自己的一頭烏黑的髮絲一蓬蓬從頭上飄落,楊恆對明月神尼恨到了極點,破口大駡道:「老尼姑,你快住手,不然我跟你沒完!」

  明月神尼不理,將他滿頭黑髮剃淨,說道:「洗頭!」

  楊恆望著銅盆裡自己光禿禿圓溜溜的腦袋,不由悲從心生,咬牙切齒道:「不洗!」

  明月神尼也不勉強,說道:「本門弟子皆以『空明真慧』排行,從今以後你的法號便叫『真源』,也不可再叫我『師太』,要改口叫『師父』。」

  楊恆想也不想抗聲道:「我不要叫真源,這個法號難聽死了!」

  明月神尼愕然道:「為什麼,『真源』這法號哪裡不好了?」

  「真源、真源——」楊恆答道:「就像人人都說我『真冤』,太晦氣。」

  真彥在旁聽了忍俊不禁,差點將手裡端著的那盆清水也笑得灑將出來。

  明月神尼也是哭笑不得,輕叱道:「胡鬧,豈有拿自己法號尋開心的?」

  她怕楊恆不依不饒還要囉嗦,連拜師禮都省了,只是將佛門的諸般戒律和雲岩宗的門規,揀了些緊要的加以訓導。

  楊恆翻著眼皮仰面望天,嘴裡哼哼哈哈也不曉得聽進去了多少。

  好不容易拜完了師,明月神尼已被楊恆折騰得頭昏腦脹,看看時日已是不早,便道:「真源,你是男子,不宜住在庵內。我已和法融寺的明燈師兄說好,你便住到他那裡去。從明天起每日午後,為師都會前往寺中傳你藝業。」

  楊恆餘怒未消,暗道:「如此再妙不過,若要我天天對著這老尼姑聽她念經講禪,豈不苦也苦死了。但願那位法融寺的明燈大師會生得有趣些。」當下說道:「哦!」

  明月神尼臉一沉道:「你已拜我為師,怎可連師父也不叫上一聲?」

  楊恆心道:「這師父是你自封的,我可沒答應過。」於是懶懶散散地朝明月神尼欠了欠身,存心拖長聲音道:「是,師父——」

  雖說終於叫出「師父」二字,可連身旁的真彥都聽得出來,這語裡的語氣恐怕是有史以來最沒誠意,也最無尊敬之情的一個。

  明月神尼搖了搖頭,已沒心情去訓斥楊恆,轉首吩咐道:「真彥,帶你師弟去法融寺拜見明燈師叔,將真源安置妥當了再回來覆命。」

  真彥應了,領著楊恆往外走。楊恆一聲不吭,心中早已抱定了主意,只等娘親來接,就立刻離開峨眉,絕不跟這無趣又古板的老尼姑多羅唆。

  明月神尼目送楊恆走出佛堂,心緒卻怎麼也寧靜不下來。她先想起昨夜與明曇的一番談話,又想到楊恆上山以來的種種表現,繼而想到了這孩子的父親與伯父。

  當她的念頭一觸及到楊北楚,登時腦海裡不由自主地浮現起十年前那場可怕而不堪回首的遭遇。如噩夢一般,那段往事折磨糾纏了她整整十年,即使在睡夢中也時常會被它驚醒,而後伴著一身的冷汗枯坐到天明。

  念及明曇的託付,她默默思量道:「這孩子雖是明曇所生,可終究身上有一半的血脈來自楊南泰那魔頭。如果不能嚴加管教,誰能保證若干年後他體內潛藏的魔性漸顯,也變成一個小魔星?明曇師妹此去滅照魔宮,十有八九凶多吉少,假如她果真遭遇不測,那撫育真源的重任便須貧尼一肩擔待了。」

  當下凝神又想道:「別的不怕,怕就怕他將來會受楊老魔父子的蠱惑,走上邪途。他資質過人,若再修得一身雲岩宗的絕學,為善固佳,為惡亦越烈。要真的這樣,豈非成了貧尼的罪孽?」

  左思右想之下慢慢打定了主意,道:「罷了,我且不著急傳這孩子雲岩宗絕學,先設法以佛法度化令他一心向善。待他成人後心志已堅,且化盡心中魔性再見機傳他功法,也是不遲。惟有這樣,才對得起明曇師妹的托孤之情。」

  這一念想通,明月神尼心頭大定,望著案上的《金剛經》嘴角漸露笑容。

  楊恆當然不曉得自己離開後,明月神尼的心中竟轉了如許念頭。他跟真彥出了雪竇庵,沿著一條林中幽徑徐行。雖說剛剛在佛堂裡還鬱悶的大鬧了一場,可到底是少年心性,很快又和真彥又說又笑起來,盡講些自己在家時的趣事,逗得真彥咯咯笑個不停,險些腳下一滑落到路旁的小溝裡。

  走了五六裡地,兩人來到法融寺外。這寺廟只有一棟主殿,規模遠遠遜于雪竇庵,掩映在一大片桃花林裡,也不見有往來的香客。

  真彥先去敲門,等了好一陣子寺門才緩緩打開,從裡面出來了個和楊恆年紀差不多的小沙彌,朝真彥合十一禮。

  真彥還禮道:「真禪師兄,我帶真源師弟來法融寺借宿。這事師父已和明燈師叔說過。明燈師叔在寺中麼?」

  楊恆聽到真彥稱呼那小沙彌的法號,不禁「噗嗤」笑出聲來,心道:「這小和尚跟我倒是難兄難弟。我叫『真冤』,他叫『真慘』,天造地設的一對兒。」

  真禪也許因為這法號被人笑慣了,見楊恆發笑便知其意,也先朝他笑嘻嘻地點了點頭,然後朝真彥作個幾個手勢。

  真彥「啊」了聲道:「明燈師叔今早又出門雲遊去了,那怎麼辦?」

  真禪雙手比劃了幾下,真彥道:「嗯,他已安排下你接待真源師弟,那好極了。」

  楊恆看得大奇,問真彥道:「這位真禪師兄不會說話麼?」

  真彥道:「是呀,真禪師兄天生啞口,好在我們說什麼他都聽得見。」

  楊恆心生同情道:「真可憐。要讓我半個時辰不開口說話,都比殺頭還難過。」

  真禪咧嘴笑了笑。他長得甚是伶俐,可一笑起來擠眉弄眼顯得幾分滑稽,向楊恆又做了一串手勢。楊恆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只好望向真彥。

  真彥忍住笑翻譯道:「真禪師兄說,他說不了話,但喜歡聽你說話。」

  楊恆頓時對這小沙彌大有好感,笑道:「好啊,往後咱們倆就多多作伴。」

  忽然山門裡有人洪鐘般的聲音喝道:「真禪,是什麼人在寺外喧嘩吵鬧?」

  真禪聽著這聲音,就像老鼠見貓瑟縮了一下,回過頭去朝門裡比劃。

  「啊,是明月大師新收的俗家弟子來了,讓我瞧瞧。」說著話,一個胖大的年輕和尚從門裡走了出來,那塊頭幾乎比得上三個楊恆。

  楊恆正開心間被這胖大和尚一喝,未免有些掃興,問真彥道:「他是誰?」

  真彥也不笑了,回答道:「這位是真菜師兄,如今代明燈師叔掌管法融寺寺務。」

  「真菜?」楊恆哪裡還忍得住,哈哈大笑道:「那寺裡有沒有和尚叫真肉的?」

  真菜和尚黑臉漲紅,又是尷尬又是惱怒地道:「這是師父賜我的法號,有何可笑?」

  真彥忙道:「師兄別生氣,真源師弟剛剛入門,還不曉得規矩。」

  真菜哼了聲,說道:「也罷,真禪,帶真源師弟到自己的房裡歇下。」轉身先走了。

  楊恆望著真菜的背影不滿道:「這胖和尚可真夠橫的。」

  真禪嚇得小臉發白,趕忙向楊恆做了個小聲的手勢,顯是怕被真菜和尚聽見。

  楊恆不以為然道:「聽見又怎樣,大不了就跟他幹上一架。」

  真彥勸道:「師弟,往後你要在法融寺常住,還是別招惹真菜師兄。其實他平日雖嚴厲了些,心地還好。」

  兩人在寺外作別,真禪領著楊恆進了門,繞過正殿來到一排瓦房前。

  楊恆一路走進寺來,見寺裡不僅沒有香客,連和尚也沒幾個,比起雪竇庵裡的盛況,無疑冷清寒酸了許多。他不由釋然道:「難怪真菜那麼壞的脾氣,別的寺廟裡都是香火鼎盛,和尚上百。他管著的卻是座鳥不生蛋雞不打鳴的小破廟,只能沖著真禪小和尚吼聲兩聲顯顯威風。哼,可別惹上我,不然我准要他下不來台。」

  思忖間真禪帶著他進了一間小屋,屋裡陳設甚是簡單,最顯眼的也就是靠牆的一排通鋪,上面的被褥疊得四四方方整整齊齊。

  真禪指指通鋪最靠外的位置,示意楊恆說往後他每晚就睡這裡。

  楊恆左右張望著問道:「這間屋裡要睡幾個人?」

  真禪指指楊恆,指指自己,又指指外面,伸出三個手指頭來。

  楊恆明白了,問道:「哦,一共三個人對不對?還有一個是誰,可別是真菜。」

  真禪搖搖頭,拿過楊恆的手在他掌心寫了「真葷師兄」四個字。

  還沒寫完,楊恆已先笑暈了過去,喘著氣道:「你們的師父實在是個天才。可惜他現在不在寺裡,否則我真要立馬見一見。」

  真禪笑笑,做了一串手語。楊恆搞半天才弄清楚,敢情他是要去幹活了,讓自己先在屋裡歇會兒,到吃中飯的時候自會來招呼。

  楊恆道:「那你去忙吧,我自己能照顧自己。」

  真禪走後,他百無聊賴地在屋裡轉了一圈,又走到了門外。

  先前又是拜師又是借宿法融寺,一通的忙碌說笑,不知不覺令他初離母親的愁緒稍解。可如今只剩下他獨自一人,不自禁地又想起了自己的爹娘。

  他望著院裡種著的棗樹,心想:「師父說娘親去救爹爹,如果順利的話十多天就能回來。可要是她回不來呢,我真要在這兒住上一輩子?」

  想到這裡,他連忙輕輕扇了自己兩下耳刮子,罵道:「呸呸呸,你這小子胡思亂想什麼呀,盡撿不吉利的話說。娘親一定會回來的,她既敢去東昆侖救我爹,那必定是有把握的事。說不定再過幾天,我們一家又能團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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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集 撥草瞻風 第三章 竹密不妨流水過,山高豈礙白雲飛

  翌日清晨,因為楊恆起得稍晚,又被真菜和尚一通劈頭蓋臉的訓斥。

  楊恆哪裡會服他管,當下反唇相譏吵得不可開交,幸被真禪、真葷拉開才沒跟對方幹起架來。他一氣之下早飯也不吃了,逕自跑出了法融寺。

  可沒走多遠便感到飢腸轆轆,又想道:「唉,早曉得這樣,我剛才還不如偷偷溜進廚房裡拿兩個饅頭吃了。」

  忽然聽見前方水聲淙淙,似有條小溪澗流過。楊恆一喜,邁開步子,往水聲來的方向奔去。還沒到溪邊,先在空氣裡聞到了一股誘人的香味,像是有人正在用火燒烤什麼東西,令得他精神一振道:「吾道不孤,原來一大早還有人和我一樣,偷偷溜出來找東西解饞。」

  他奔了過去,遠遠看到清澈見底的小溪邊,坐著個滿頭亂髮頭戴僧帽的和尚。這和尚瘦瘦高高,穿了件破爛僧衣,上面的窟窿直比身上養的虱子還多。一條布帶鬆鬆垮垮地繫在腰上,草鞋放在一旁卻是赤著雙腳。

  他一手拿著根串著青蛙的枯樹枝,在火上燒烤,一手用破蒲扇嘩嘩扇火,嘴裡還嘰咕嘰咕念叨著:「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楊恆大感有趣,起了惡作劇的念頭,悄悄走到那和尚的背後,突然一聲大叫道:「噠,你這和尚竟敢殺生,跟我去見明燈方丈!」

  孰料那和尚竟不回頭,笑著道:「好,好,等貧僧度化了這些可憐的青蛙,便隨小和尚一起去見明燈方丈。」

  楊恆沒想到他會這麼回答自己,愕然道:「你吃了它們也算是度化?」

  那和尚道:「小和尚有所不知,這些青蛙生於紅塵中,既怕成為他人的口中之食,又怕捕不到飛蟲飢腸轆轆,委實煩惱多多。如今它們得到解脫,又換來和尚的一頓可口早餐,如此功德歸彼,口福歸我,豈不是一舉兩得?」

  楊恆看著那串被烤作金黃色的青蛙,嚥了口口水道:「聽你這麼一說也還有點道理。和尚,能不能讓我幫著你一起度化這些青蛙?」

  和尚怔了怔問道:「小和尚不怕犯戒麼?」

  楊恆笑道:「佛曰:『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罪我一人而能度化眾生,善哉善哉。」

  那和尚哈哈笑道:「好,好,你這小和尚倒也有些慧根。坐下一起度化吧。」

  楊恆大喜,丟了小刀火石在那和尚的身邊坐下,這才看清楚了對方的側臉。

  他年紀也不算老,可鬍子已是花白,面色薑黃臉頰瘦削,鼻子又直又挺,一雙眼睛半瞇縫著,始終帶著半醉半醒的笑意,額頭上的皺紋層層疊疊,似一座座小山,僧衣半開著露出黑乎乎的胸脯,脖子上的佛珠也是歪掛著,有氣無力地耷拉到腿上。

  這兩天楊恆見到的雲巖宗僧尼,無論老幼 男女,均都寶相莊嚴衣衫齊整,連走路時都小心著別讓鞋子踩到泥塘裡,再瞧這和尚的模樣,不由深感異趣,便疑惑問道:「大和尚,你在哪裡出家,是不是雲巖宗的弟子?」

  那和尚兩眼緊盯著快要烤熟的青蛙,回答道:「天垂六幕千山外,何處清風不舊家?你問我何處出家,我還要問你家在哪裡?」

  楊恆呆了呆,隱隱約約覺得這和尚的話裡暗藏禪機,順口道:「我家沒了。」

  那和尚一怔,第一次轉臉望向楊恆,深深地看了一眼後卻又笑道:「善哉,善哉,沒想到你這小和尚比貧僧領悟的還要透徹。我只當四海為家處處家,家在心中不須尋。你倒好,索性將家看空。好,好啊──」

  楊恆啼笑皆非道:「我沒和你開玩笑,我的家真被壞人給毀了。再說,我不是小和尚,而是明月神尼新收的俗家弟子。」

  那和尚把蒲扇插進後脖領裡,道:「來,你先嘗嘗貧僧的手藝如何。」從枯樹枝上拿下一隻烤熟的青蛙,遞給楊恆。

  楊恆拿在嘴邊吹了吹,怕燙只先咬了一小口,不禁讚道:「好香啊——」

  和尚得意笑道:「只是彫蟲小技而已,貧僧做的狗肉才是真的一絕。」

  楊恆兩口三口把青蛙吃完,吐了骨頭問道:「那咱們什麼時候去抓條野狗來,你再做給我嘗嘗。」

  和尚搖頭道:「峨眉山上可沒野狗,上回我還是溜到山下才逮到一條。」

  兩人你一隻我一隻大嚼起來,和尚興起又從腰上解下酒葫蘆,咕嘟咕嘟灌了兩口,說道:「小和尚,我請你吃青蛙的事兒,你可不能告訴旁人。」

  楊恆點點頭道:「放心,我保證守口如瓶,免得那些老和尚老尼姑知道了又來饒舌。再說我若說了,豈不是連著自己也不打自招了?」

  和尚打了個酒嗝,笑道:「孺子可教。嗯,貧僧要先走一步,你慢慢吃。」

  楊恆忙問道:「你還沒告訴我你是誰呢,往後到哪兒去找你?」

  和尚一邊往溪對岸淌水過去,一邊答道:「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識。你不必找貧僧,找也找不到。但你我總能遇見,那就是緣了。」說著話人已隱沒在對岸的林中。

  楊恆略覺惆悵,剛把最後一隻青蛙拿到嘴邊準備吃完回寺,猛聽背後有人怒喝道:「真源,你在幹什麼?」

  楊恆一回頭,就瞧見真菜和尚帶著幾個法融寺的僧人來溪邊挑水。他暗叫糟糕,急忙背身將那只青蛙塞進嘴裡,三口兩口囫圇吞下,說道:「沒、沒幹什麼。」

  真菜和尚面色鐵青道:「我都看見了,你在吃青蛙!」再一瞧楊恆身邊的小刀和火石,可謂是鐵證如山,氣得叫道:「你、你好!」

  楊恆嘴裡含著青蛙骨頭,笑著道:「我是在度化這些青蛙,讓它們早登極樂。」

  真菜和尚鼻子氣歪到一邊,說道:「你還敢狡辯?我也不來罰你,待將此事告訴明月大師,看她如何發落!」

  楊恆一聽明月神尼的名字,腦袋便疼了起來,心裡暗叫:「倒霉,要是剛才和那和尚一塊兒溜走了,也就不會被真菜抓到把柄。」

  猛地又一醒道:「那和尚為何不吃完青蛙就走,莫非他已察覺真菜要來?此人到底是何身份,既在峨眉山何以敢吃葷飲酒?」

  他兩眼一翻,道:「你別拿那老尼姑來嚇唬我,狐假虎威也不知羞。」

  真菜瞠目結舌,手指楊恆「你、你、你」連點幾下說不出話,一掉頭走了。

  楊恆又在溪邊嬉耍歇息了許久,才施施然回了法融寺。

  等到中午,也沒人叫他吃飯,想來真菜已有吩咐,要餓他一天了。

  這時真葷和真禪從後頭奔了過來。真禪打寬大的袍袖裡掏出兩個饅頭,真葷一邊往四周觀瞧,一邊說道:「真源,快吃吧,別讓人看見了。」

  楊恆接過饅頭喜道:「真葷,真禪,你們兩個真夠朋友。」

  就聽寺門外明月神尼一聲咳嗽伴著真菜和尚走了進來。楊恆只當沒看見,大口大口咬著饅頭,故意來氣真菜。

  真菜瞪了真葷和真禪一眼,問道:「你們兩個不去做功課,待在這兒幹什麼?」

  真葷真禪聞言趕忙溜之大吉。明月神尼問道:「真源,你可知錯?」

  楊恆暗罵真菜和尚公報私仇,卻嬉皮笑臉道:「師父,我這兩天犯得錯不少,不曉得你指的是哪一樁?」說著向真菜狠狠瞪了一眼,似是說想用明月師太來壓我,門都沒有!

  明月神尼心生不快,又不願在真菜面前訓斥自己的弟子,便道:「當然是今天早上的事,你隨我去後面說話。」

  兩人來到後院的一座靜室裡,明月神尼道:「說吧,我該如何懲戒你?」

  楊恆搖頭道:「這倒奇了,你要懲戒我,為何問我的意思。難道我說不用懲戒了,你便能饒過我?」

  明月神尼啼笑皆非,歎了口氣道:「真源,你委實讓為師難過!要是明曇師妹曉得你入門的第一天就闖下大禍,真不知會有多傷心失望。」

  楊恆聽她又提起母親的名字,哼道:「要是娘親在這兒,才不會管我吃青蛙的事呢。況且那些青蛙又不是我抓的,不吃也是浪費。」

  「不是你,卻又是誰?」明月神尼見楊恆非但不知悔過,反而百般抵賴,越發地惱怒,聲色俱厲道:「睜眼說瞎話,你這孩子恁的沒教養!」

  楊恆大聲道:「是啊,我爹娘不在,自然沒人教沒人養。但我也沒求你管教!」

  明月神尼氣極,脫口道:「你——委實頑劣不堪,像足了那姓楊的魔頭!」

  楊恆臉一變,叫道:「像我爹有什麼不好,他是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大英雄!」

  師徒兩人誰也不服誰,大眼瞪小眼在屋裡對峙半晌。最後還是明月神尼望著相貌酷肖師妹的楊恆,心頭一軟,暗歎道:「這孩子受楊南泰遺毒甚深,我何必跟他計較?」當下語氣稍緩道:「在家時,明曇師妹可有教過你本宗的絕學?」

  楊恆平復怒氣,冷冰冰答道:「娘親教過我薩般若心法,還有拈花指和清淨法身。」

  明月神尼問道:「這三項本宗的絕學,你都修煉到了什麼地步?」

  楊恆想了想道:「薩般若心法弟子修煉到第二層,拈花指練到了三品,清淨法身嘛要差些,才剛剛學會前三種變化。」

  明月神尼微露驚詫之色,道:「你已將拈花指修煉到了三品境界?」

  原來拈花指力共分九品,以一品為基礎而以九品為登峰造極。普通雲巖宗弟子入門三年後能練成一品,八年後資質好的可以修到二品。如果要達到三品境界,總需在十五年左右。

  可楊恆才九歲,即使他從娘胎裡開始修煉,頂著天了也不到十年的工夫。然而他卻已將拈花指練到了三品之境,除去宋楊氏盡心傳授外,本身的資質也著實驚人。

  楊恆聽出她語音中的訝異,有些得意道:「是啊,這我可沒撒謊。」

  明月神尼點點頭道:「貧尼昨天答應過,要傳你雲巖宗絕學。但你可知道,要修煉本門絕學,首先要參悟佛法。而讀經明性,又是其中根本。」

  楊恆一奇,忍不住問道:「為什麼?」

  明月神尼一皺眉,好在她早就察覺這孩子特別喜歡刨根問底,昨晚已想好了應答之詞,於是說道:「世間萬物莫不有佛性。本門的諸般絕學,也是從佛法中悟化而出。你若不能明瞭佛法奧妙,就像用竹籃子下井打水,終究到頭一場空。」

  楊恆從骨子裡對這位不甘不願拜來的師父,殊無景仰敬畏之意,蹙起兩條黑黑的小眉毛想了片刻,抬頭道:「那我爹爹為什麼不用學佛法?您說萬物莫不有佛性,滅照魔宮的絕學也有佛性嗎?」

  明月神尼心道:「這孩子小小年紀便有一腦袋的歪理邪說,我若不將他鎮住,還不定日後會演變到何種地步。」

  她「啪」地一拍幾案,佯怒道:「大膽!你怎可拿滅照魔宮的旁門左道功法,來和本宗的佛門絕學相提並論?」

  誰知楊恆一點兒也不怕。他從小就跟母親爭辯慣了,楊南泰雖沉默寡言但也一直鼓勵他多問多想,所以對著明月神尼也仍是舊習難改。

  「為什麼不能相提並論呢,真說起來,我娘親的本事還沒有我爹爹大。」

  這下明月神尼真的怒了,臉一沉道:「你懂什麼?魔門心法專走偏鋒,為求目的不擇手段,哪及得上我雲巖宗以佛學為基光明正大、浩然寬廣?如同大海行舟,狂風暴雨裡船兒藉助風勢,或可行得比風平浪靜時快上些,但隨時隨地都有船翻人亡的危險,殊不足取!」

  楊恆見明月神尼動怒,反而不急了,笑嘻嘻道:「你別生氣,俗話說道理越辯越明。我心裡有疑問,自然要提出來。你若氣壞了身子,等我媽回來曉得了,又會責怪我惹禍。」

  一提明曇,明月神尼滿腔的怒火立時煙消雲散,瞅著楊恆輕輕地歎了口氣,半晌後道:「為師是出家人,怎會妄動嗔念?今日我從《金剛經》教起,等你有所領悟後,再來傳授清淨法身的第四種變化。」

  原來要她一點絕學都不傳楊恆,終究於心不忍。權衡之下想到了折衷辦法,決定只教他薩般若心法和清淨法身,諸如拈花指、龍樹劍法這些能傷人的雲巖宗絕學,目下則是一概不教,待看楊恆將來造化如何再做定奪。

  楊恆再是聰慧,也決計想不到自己的師父心裡存的是這般心思,只撇撇嘴道:「隨你,反正我是不會久住這兒的。」

  明月神尼翻開金剛經道:「第一品,法會因由分:如是我聞。一時佛在捨衛國……」

  楊恆開口打岔道:「師父,捨衛國在什麼地方,離峨眉山遠不遠,東崑崙呢?」

  明月神尼大是頭疼,凝視著滿臉疑問的楊恆,真不知道該如何做這師父!

  ※※※※

  原本打算授上一個時辰的課,直拖到天將大黑才好不容易結束。不是明月神尼太過空閒,而是楊恆的古怪問題層出不窮。

  等上完了課,楊恆送明月神尼出門。回到寺裡剛好撞到真菜和尚。見他對自己視而不見,冷冰冰地走進正殿裡,楊恆頓時想到今天上午他欺負自己,又向明月神尼告狀的事情,心裡怒氣一湧道:「這和尚自高自大,好生可惡。我需想個法子捉弄他一番,也好出口惡氣。」

  他想到做到,一溜煙跑到寺院後頭的菜地裡搗鼓了好一通,連晚飯也餓著沒吃。

  夜間真菜和尚主持一眾師弟上過晚課,回到屋裡洗漱過後便鋪開被褥準備就寢。不意剛睡下一會兒就覺得渾身癢癢,撓也撓不過來。他只得起床藉著油燈定睛一瞧,差點沒有當場嘔吐出來。敢情他的被褥和枕頭底下,爬滿了小蟲!

  真菜和尚鞋也沒穿便衝出屋子,呼哧呼哧喘了幾口粗氣,立刻猜到了罪魁禍首是誰。他風風火火直奔過去,拍開屋門,朝著還沒上床的楊恆叫道:「真源,我床上的那些東西,是不是你放的!」

  楊恆一臉無辜,笑吟吟地問道:「真菜師兄,你床上有什麼東西啊?」

  真菜和尚氣得臉色發青,怒罵道:「定然是你,我非打死你不可!」揮起巴掌就要往楊恆的臉上打去。

  忽然後頭伸出一隻髒兮兮的手來,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真菜怒極叫道:「別攔我,不然我連你一起教訓!」

  就聽背後那人笑呵呵地問道:「真菜,你要教訓誰呀?」

  真菜愕然回頭,滿臉怒容一下僵住,垂首叫道:「師父!」

  原來攔住真菜的不是別人,正是那個楊恆今早在溪邊見過的偷嘴和尚!

  而楊恆也早已看呆,做夢都沒有料到,自己居然是和明燈大師一起偷吃了青蛙。

  ※※※※

  一場風波過後,明燈大師帶著楊恆進了他的禪房。說是禪房,其實裡頭四壁空空,連個蒲團都沒有。楊恆也無所謂,在明燈大師對面席地坐下。

  明燈大師道:「你捉弄真菜,是因為他向明月師太告了你的惡狀?」

  楊恆道:「這只是其一。他今早還拿竹帚打我,不給我吃早飯。你是真菜和尚的師父,也該好好管教一下他才是。」

  明燈大師搖搖頭,道:「不說他——來,我給你吃點好東西。」從油膩膩的袖口裡掏出兩個不知從哪兒弄來的雞腿道:「咱們二一添作五,誰也不欺負誰。」

  楊恆早就餓了,接過雞腿津津有味啃了起來,問道:「大師,你為何對我這麼好?」

  明燈大師微笑道:「我的那些個徒弟們要麼笨得要死,要麼愚得要命。難得遇見一個像你這麼機靈聰明合貧僧胃口的娃兒,自然要待你好些。」

  楊恆邊啃雞腿邊問道:「既然如此,你為什麼還要收他們做徒弟?」

  明燈大師歎了口氣道:「沒辦法,別人投到我門下不能不收,是不是?」

  楊恆道:「那真禪呢,我看他就挺好,比真菜和尚有趣多了。」

  明燈大師道:「真禪是個好孩子,但也有自己的問題。他太自卑懦弱了,總覺得自己不會說話就天生低人一等,見著我大氣都不敢喘一口就怕犯錯。」

  楊恆笑道:「誰讓你是他的師父呢,他不怕你卻又怕誰?」

  明燈大師搖搖頭道:「師父可不是用來怕的,而是要用心去超越。」

  楊恆怔了怔,心裡慢慢咀嚼著明燈大師的話語,從裡頭隱隱悟到了點什麼。

  明燈大師笑著看著他,將吃盡的雞骨頭用紙包好,遞給楊恆道:「待會兒把這些雞骨偷偷帶出去埋了,別讓真菜他們瞧見。」

  楊恆困惑道:「為什麼,你是這裡的方丈,還怕被他們說嗎?」

  明燈大師歎道:「用你剛才的一句話,誰讓我是他們的師父呢?既然不能讓他們跟我同流合污,就只有裝模作樣保持點兒師道尊嚴。」

  楊恆收起雞骨,道:「大師,我覺著你和其它的和尚尼姑,還真有些不一樣。」

  明燈大師道:「嗯,那也難怪。我是半路出家的野和尚,從前自在逍遙慣了,這些清規戒律想守也守不了。」

  楊恆詫異道:「原來您是半路出家的,我還當您從小就做了和尚呢。」

  明燈大師拍拍一頭亂髮的腦門道:「慚愧,慚愧,我比你只多做了八年和尚。」

  楊恆更驚訝了,問道:「那您這麼快就升到了法融寺的方丈?」

  「我有個好師父啊,」明燈大師一笑道:「人家不看僧面看佛面嘛。」

  「誰是您的師父?」楊恆想了想問道:「您和我師父不是同門師兄妹麼?」

  明燈大師道:「別問那麼多了,都是出家人管他同門不同門。對了,下午受過了罰,你還敢不敢跟我去捉野狗吃?」

  楊恆一下將明月神尼的教誨拋到了九霄雲外,說道:「當然敢,為什麼不去?」

  明燈大師打了個飽嗝笑道:「好,好,好——總算碰到個臭味相投的小朋友。」

  楊恆笑著沒說話,心裡隱隱遺憾,為何自己的師父不是這位風趣豁達的明燈大師,而偏偏是個古板乏味的明月神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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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光陰荏苒,歲月倥傯,轉眼楊恆在峨眉山上又度過了兩個多月的時光。

  每一天,他都翹首盼望著母親的身影,希望母親能突然出現在自己的面前,和父親一起帶著他離開雲岩宗回到曾經的家鄉。

  然而每一天都是失望與悲傷。宋楊氏始終沒有回來,甚至沒有一點消息。他問過明月神尼不下數十次,可師父也不知自己的母親到底如何了。

  有時候楊恆傷心極了又怕人笑話,便只能一個人躲進屋裡用被子蒙上頭偷偷地痛哭一場,然後擦乾眼淚又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走出門去。

  明月神尼忠實地履行著一個做師父的責任。但與其說撫育楊恆是一個責任,更不如說是她在盡心盡力地兌現著對明曇師妹的承諾。

  無論有多繁忙,除非下山外出,每天下午她都會來給楊恆授課。

  《金剛經》講完了有《法華經》,《法華經》教完了還有《楞嚴經》、《法句經》、《禪林寶訓》,反正佛家經典浩如煙海,不怕楊恆會學完。

  可楊恆對這些佛家經典顯然毫不感興趣,要麼打著哈欠在腦袋瓜裡溜號,要麼盡是提些刁鑽古怪不著邊際的問題,故意難為明月神尼。看到師父生氣,他不僅不會害怕,反倒以此為樂。

  這一天授完課後明月神尼起身欲走,忽聽楊恆在身後喚道:「師父!」

  明月神尼回過頭,問道:「你對我剛才講授的那段佛經,還有什麼不懂的地方?」

  「不是,」楊恆搖搖頭,道:「您整日給我講佛經,什麼時候才肯教我劍法?」

  明月神尼最怕他問這個,顧左右而言他道:「吃過晚飯後記得將經文抄寫一遍。」

  楊恆怒道:「你為什麼每次都不肯答應?你怕我學成了劍法回去滅照魔宮找我媽媽救我爹爹,送了性命還給雲岩宗添亂,是不是?可就算你不教,我將來也定要去東昆侖,誰也休想阻攔!」

  明月神尼喝道:「放肆,有這麼跟師父說話的麼?」

  楊恆也發了狠勁,梗著脖子道:「你推三阻四不傳我劍法,算哪門子師父?」

  明月神尼面色一下變白,沉聲道:「你越是胡鬧,我越不會傳劍!」

  楊恆甩手往外就走,口中叫道:「不傳就不傳,我再不求你!」

  他大步流星的沖出法融寺,跑著跑著,他忍不住對著路邊一株古木狠命踢打,發洩胸中鬱悶。

  兩個月了,母親杳無音訊,父親也依然生死未卜。而他卻在這峨眉山上,號稱天下正道翹楚的雲岩宗裡蹉跎歲月,整日與佛經木魚為伴!

  楊恆越想越悲,狠狠抓著堅硬乾枯的樹皮,把臉在上面來回的使勁磨蹭,以這樣的痛來減輕心裡的苦。驀地,他看見了手腕上那串母親留給自己的紫紅色念珠,睹物思人更是傷心欲絕,遽然從心底湧起一股衝動道:「反正我待在這兒也學不到本事,還不如立刻下山去找娘親!」

  想到這裡,他漸漸冷靜下來,尋思道:「這麼久了娘親都沒有回山來接我,定是遭遇了什麼麻煩。對,我這就上東昆侖找娘親、救爹爹!大不了,就讓大伯一刀把我砍了,總比半死不活地賴在這兒強!」

  他也是少年性情,此念一生便再也抑制不住前往東昆侖的強烈衝動,只覺得渾身血脈賁張,恨不能肋生雙翅,這就飛到滅照魔宮去。

  回首望了眼掩映在桃樹林裡的法融寺,楊恆驀然下定了決心,竟也不回寺收拾行囊與眾人說別,逕自尋找下山的路徑。

  到了山下天色已黑,肚子也嘰哩咕嚕的叫了起來。楊恆見道旁有一家燒餅攤,頓感饑渴難熬,一摸懷裡才記起走得匆忙,身上一文錢都沒有帶。

  他強忍著燒餅攤上飄來的香味誘惑,辨明方向往西而去。當夜便宿在山野裡,摘了些酸澀的野果充饑。

  如此走了兩天,離峨眉山漸遠。因他是僧人打扮,兼之年紀幼小,一路上便有不少善男信女好心施捨他一頓粥菜。

  楊恆一邊打聽前往東昆侖的路徑,一邊前行,這晚,他又累又餓地投宿在一座年久失修已被廢棄的土地廟裡。

  他撿了些乾柴生起堆火,又將日間從田裡偷挖來的七八個土豆用枝條串起,放在火上燒烤,只覺得兩條腿酸麻難忍,便脫了鞋子望著陰森黑暗的廟門外。

  他心裡不禁有點兒後悔起來:「師父發現我不見了,一定十分著急,說不定正在四處尋我。路上每個人都說不清昆侖山在哪裡,只曉得是在西邊一個很遠的地方,我這麼走下去也不知哪天才能找到!」

  隱隱地,他生出了回峨眉的念頭,但這念頭只從腦海裡一閃,就被他立即否定道:「我這麼灰溜溜地回去,豈不被老尼姑笑死?昆侖再遠,也總有走到的一天,我豈能半途而廢!爹爹、娘親,阿恆說什麼也要尋到你們!」

  一想到失散的父母,楊恆心中陡然升起無限的溫暖與力量,整日的疲乏似乎也不翼而飛。他的眼睛閃爍著期冀的光亮,暗暗道:「等我見著娘親和爹爹,他們定會非常驚訝。那時我便告訴他們,阿恆已經長大,不怕千山萬水,不怕滅照魔宮,什麼也阻擋不了我尋找爹娘的決心!」

  想著想著,他嘴角不覺露出一縷微笑,鼻子裡卻聞到一股焦糊味道。

  楊恆一省,急忙將土豆從火堆上拿開,也顧不得剝去表皮,使勁吹了幾口氣就往嘴巴里塞,結果自是燙得「啊」地大叫。

  忽聽門外有個清脆的女孩兒聲音道:「爺爺,這廟裡好像有人。」

  楊恆怔了怔,隱隱覺得這嗓音頗為熟悉。

  驀地,他想了起來:兩個多月前娘親帶著自己投奔峨眉雲岩宗時,曾在路上病倒,幸虧遇見一位仙林神醫出手救治,病體方得康復。而在廟外說話的那個女孩兒,正是這位仙林神醫的孫女兒小夜!

  果然,就見門外緩緩走進一名手拄青竹杖的布衣老者,雙目翻白不能視物,面容清俊儒雅,斜挎著一隻藥箱;在老者身邊,有個與少年年紀相若的小女孩兒挽著他的胳膊小心引路,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亦在打量廟裡情形。

  「端木爺爺、小夜!」楊恆從地上一躍而起,光著腳板,面露欣喜的迎了上去。

  「你是?」小女孩兒有些迷惑地望著楊恆,一時想不起在哪裡見過他。

  「我是阿恆啊……」楊恆說道:「兩個多月前在湘西一家客棧裡,我娘親病倒了,多虧端木爺爺醫治才好了起來。」

  「阿恆!」小夜眼睛一亮,想了起來,可又詫異道:「你怎麼出家做了和尚?」

  楊恆摸摸光溜溜的腦袋,笑道:「我沒山家,是做了雲岩宗的俗家弟子。」

  小夜一喜,道:「敢情你投到了峨眉雲岩宗的門下。聽爺爺說,雲岩宗號稱仙林正道第一大派,很是了不起!」

  布衣老者問道:「阿恆,你娘親呢?為何只有你一個人在這裡?」

  楊恆垂首道:「娘親將我送到峨眉,又讓我拜雲岩宗雪竇庵的明月師太為師,然後就一個人離開了。」

  小夜安慰楊恆道:「阿恆,別著急,你娘親一定不會有事的。」

  楊恆點點頭,將烤熟的土豆分給兩人,說道:「爺爺,小夜,你們也餓了吧?」

  小夜接過,剛吃了幾口卻無意中看見楊恆赤裸的腳底,「啊」了聲叫道:「阿恆,你的腳底怎麼全是水泡?」

  楊恆愣了愣,滿不在乎地道:「興許這幾天走的路多了,給磨出來的吧。」

  小夜心疼道:「你快起來,我幫你把水泡挑破了再清洗包紮一下。」

  楊恆忙道:「別,別一我的腳又髒又臭,還是自己來吧。」

  小夜搖頭道:「男孩子都是粗手笨腳的,好歹我也跟爺爺學過幾天醫術。」

  她拔下發上的簪子,放在火苗上燒烤消毒,然後把楊恆的左腳擱在了自己的腿上,說道:「可能會有點疼,一會兒就好了。」

  楊恆訕訕的看著小夜,心頭充滿了溫暖與感激。

  待將水泡挑破了,小夜又從供案上尋到一個半破不破的瓦缽,去廟外盛了缽清水回來。楊恆將腳清洗乾淨,小夜拿出端木神醫藥箱裡的軟膏幫他抹上,再用繃帶細心地把傷口包上,才微露笑容道:「好啦!」

  楊恆將鞋子穿上,贊道:「小夜,你心靈手巧醫術又好,將來一定會像端木爺爺那樣,成為一位鼎鼎大名的女醫仙。」

  小夜羞澀一笑道:「我這點本領哪能和爺爺相比?你呀,可別把我捧上天去。」

  端木神醫遠坐在一旁含笑不語,心道:「小夜這些年跟著我走南闖北,遇見的不是仙林中人便是窮苦百姓,難得有個和她年紀相若的玩伴,才會這樣開心。」

  忽地,他心頭微動,似乎察覺到了什麼,朝著廟外朗聲道:「請問門外是哪位高人駕臨?」

  就聽廟外有人朗聲說道:「端木神醫,貧道昆侖無動有禮了!」

  楊恆一怔,朝外瞧去,一名鶴髮童顏身著杏黃色袍服的道人懷抱拂塵,走了進來。

  他在前往峨眉山的路上曾聽母親說過不少仙林掌故,知道昆侖雪峰派是與雲岩宗並稱「仙林四柱」之一的正道名門,至於無動真人的名頭卻還是第一次聽到。

  他卻不知,這位無動真人乃是「雪峰五真」之一,飲譽仙林近百年,實為正道一等一的翹楚宿老。

  不知為何,端木神醫聽到無動真人的聲音竟有點緊張,起身還禮道:「真人客氣。」

  無動真人走到近前,口吻甚是和氣地說道:「貧道想向端木神醫打聽一個人。」

  端木神醫心頭一震,不動聲色道:「不知真人要問的是誰?」

  「祁連六妖裡的老麼魏無智。」無動真人雙目如電,緊盯端木遠的臉龐,徐徐道:「據貧道所知,端木神醫不久之前還曾見過此人。」

  端木神醫道:「不錯,一個月前魏無智身負重傷,性命垂危,確是老朽替他醫治。但傷勢初愈後,魏無智便告辭離開,至於他去了哪裡老朽卻也不知。」

  小夜聽得奇怪,低聲問身旁的楊恆道:「阿恆,祁連六妖是什麼人?」

  楊恆訝異道:「你沒見過那魏無智麼?我娘親說,這六個人本都是禽獸花木修煉成精,因生性殘忍臭味相投,就湊在一起常年盤踞祁連山黑沙谷,幹了許多壞事。」

  就聽無動真人說道:「據說魏無智昔日曾經出手救過端木神醫,你為報恩情不願洩露他的行蹤也情有可原。只是自古正邪有別,希望端木神醫莫要受了魔道妖人小恩小惠的蠱惑才好。」

  端木神醫道:「真人金玉良言,老朽銘記肺腑。可惜,魏無智的去向我的確不知。」

  無動真人欲待再問,猛地抬眼上望低喝道:「什麼人?」

  話音未落,頭頂「砰」地轟鳴,塵土飛揚中,殿頂四角被人擊開窟窿,從上方躍下四名臉戴白銀面具的黑衣人。

  左手一名手持黑色釣竿的面具人,向無動真人道:「閣下可以走了。」

  無動真人見對方言辭無禮,不由心中慍怒,冷冷道:「四位也是為端木神醫而來?」

  四名面具人不再答話,一聲呼喝齊齊出手,將無動真人圍在正中激戰起來。

  無動真人急忙招架,怒喝道:「你們是滅照宮還是魔教的爪牙?」

  原來他目光如炬,一眼看出這四人的招式套路大相徑庭,絕非出自同一師門。而仙林之中,能同時搜羅到如此眾多來歷各異高手的門派,則非魔教與滅照宮莫屬,偏偏這兩家均是正道死敵,百餘年來與包括雪峰派在內仙林四柱鼎足而立,結下無數恩怨血仇。

  端木神醫見雙方激鬥正酣,悄悄後退道:「小夜,阿恆,咱們走!」

  誰知背後一個女子咯咯脆笑道:「端木遠,你是走不了啦!」

  端木神醫凜然回身,側耳細聽之下才發覺小夜和楊恆竟已被那女子擒住。他暗自駭然,怒問道:「你想做什麼?」

  那女子雙手制住了楊恆和小夜,臉上戴著同樣的白銀面具,說道:「敝主人誠邀端木神醫前去作客,還望閣下賞光。」

  端木神醫投鼠忌器,手拄青竹杖道:「你先放了兩個孩子。」

  女子搖頭道:「閣下是聰明人,怎地盡說些笨話?」猛地左手一松,竟是楊恆出其不意地掙脫控制,張嘴咬在了她的右手上。

  女子吃疼哼了聲,小夜趁機脫出。端木神醫聽明動靜,大喝一聲揮杖砸落。

  哪知那女子不避不躲,長袖卷住小夜腰肢,竟直直迎向青竹杖。

  端木神醫大吃一驚,生生煞住青竹杖,只是這一下用力太急,激得雙臂酸麻,胸口氣血湧蕩,往後連退數步。

  女子振臂一揚,將小夜當作暗器撞向端木神醫懷裡。

  端木神醫趕緊伸手接住,陡地胸前膻中穴一麻,已被對方制住經脈,隨即手上發軟,剛抱住的小夜又松落墜地。

  女子笑道:「端木神醫,得罪了!」抓住他的腰帶飄身飛起,朝廟外禦風而去。

  無動真人見狀喝斥道:「妖婦,將端木神醫留下!」欲待攔截,奈何在四名面具人的圍攻之下,寸步難行,只能眼睜睜瞧著她將人擒走。

  小夜與楊恆齊齊追出廟外,遠遠看到那女子攜著端木神醫,往東北方向掠去。

  小夜急哭道:「爺爺!」施展並不純熟的身法拼命在後追趕。

  楊恆握住小夜的纖手,使出娘親傳授的清淨法身騰空而起,叫道:「喂,你好不要臉,有本事放下端木爺爺,和他真刀真槍再鬥三百回合!」

  那女子壓根不理,擒著端木神醫,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黑夜裡。

  楊恆和小夜追出十多裡,已看不到端木神醫的影蹤,雙雙筋疲力盡地落回地上。

  小夜又怕又急,失聲痛哭道:「爺爺,爺爺——」

  楊恆呼呼喘著粗氣,眺望那女子消失的方向,懊惱道:「可恨我沒有師父的本領!小夜,你別哭,我想端木爺爺不會有事。」

  小夜抽泣道:「爺爺不見了,就只剩下我一個人,我到哪兒去找他?」

  楊恆問道:「你爹娘呢?」

  小夜哭得更傷心,說道:「我是孤兒,從小跟著爺爺長大。他雖不是我的親爺爺,可比人家的爹娘待我更好……」

  楊恆心生同情,望著四周黑漆漆的荒野犯了躊躇,尋思道:「端木爺爺被那惡女人抓走,便只剩下小夜一個人無親無靠。偏偏我要去尋找娘親,一路上更是艱險,這可怎生是好?」

  他正苦惱焦灼間,忽聽有人笑道:「妙極,妙極,沒想到能在這荒郊野外,撞上一對資質上乘的童男童女,正可拿來煉我的「霸王叉」!」

  楊恆聞言既驚且怒,回頭望見一名滿臉邪氣,背負金色魔叉的青年,暗自思忖道:「這傢伙定非善類,我可不能讓他傷害小夜!」

  當下雙拳攥緊,全神戒備道:「你是什麼人?說話這般惡毒!」

  青年人許是酒色過度,煞白的臉上隱露青印,回答道:「小和尚,你跟我走就是。」

  楊恆明白事情斷無善了之望,更曾聽母親言道仙林中不少魔門妖孽素喜用諸如紫河車、處女元陰等物修煉魔功,煉化魔寶,如果落在這人手裡,當真生不如死。

  他跨上一步擋在小夜身前,低聲道:「你快逃!」

  小夜早已嚇得小臉變色,可聽了楊恆的話卻連連搖頭道:「不,我不走!」

  楊恆氣得罵道:「笨丫頭,現在可不是講義氣的時候!」

  青年人宛若貓捉老鼠,絲毫不虞這兩個八九歲的小娃娃能從自己手裡逃脫,饒有興致地雙臂環胸道:「哈,看不出你這小和尚還動了凡心。敢情是為了這丫頭私奔下山連出家人也不做了,是不是?」

  楊恆怒道:「你少血口噴人!」俯身撿起一塊石頭往對方打去,叫道:「走!」

  沒等他回頭逃跑,猛覺頭頂陰風刺骨,青年人輕飄飄越過飛來的石頭,探臂一抓往楊恆背心拿去,口中笑道:「小和尚,你也懂英雄救美麼?」

  楊恆不理他的污言穢語,右手雙指並指點向對方掌心。青年人微咦了聲,縮手變招道:「拈花指?敢情你是雲岩宗的弟子!」

  那邊小夜跑了幾步見楊恆被對方纏住,又停下腳步叫道:「阿恆!」

  那青年順勢掠過楊恆身側,抓向小夜道:「小妹妹,叔叔我來疼你啦!」

  小夜嚇得尖聲驚叫,下意識地往後退閃。楊恆見狀奮不顧身撲向那青年,怒喝一聲,右手一掌也顧不得什麼套路招數,往對方腦後拍落。

  青年人目露殺機,獰笑道:「找死!」擰身「啪」地與楊恆對了一掌。

  楊恆雖說修煉過幾年佛門絕學薩般若心法,已有一定功力根基,可又怎是這凶人的對手?耳聽「喀嚓」一聲脆響,他的腕骨折斷,張口噴出一蓬熱血,身子不由自主飛跌而出,滾落在地昏死過去。

  幸而這青年一心要用楊恆來煉化自己的霸王叉,所以只用了兩成功力,否則任他命硬福大,又怎過得了這道鬼門關?

  「阿恆!」小夜哭叫著奔向楊恆,竟對這青年抓向自己的魔掌視而不見。

  眼瞧一爪就要落在小夜肩膀上,青年人猛覺手裡一滑,竟是莫名其妙地多了一團油膩膩的東西。

  他心中驚詫,忙借著月色觀瞧,才發現手裡抓的竟是一截被人咬去了大半的羊腿!

  他駭然轉身,就看見一個邋遢和尚搖著破蒲扇,笑嘻嘻站在一旁,說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就算施主不喜歡這羊腿,可也不該把它捏得粉碎,叫和尚我如何再吃?」

  青年人臉上變色,曉得遇上了勁敵,掣出背後那柄霸王叉道:「和尚,你是打哪來的,也敢管小爺的閒事?」

  邋遢和尚漫不經心地往前跨了兩步,將對方撲向小夜和楊恆的路線徹底封殺,回答道:「你是邛崍山君的徒弟吧,都是老熟人啦。」

  青年人愣了下道:「在下裘百盛,正是山君門下的五弟子,敢問大師法號?」

  邋遢和尚噗嗤一笑道:「你何苦前倨後恭?別擔心,和尚我跟邛崍山君只有仇怨,沒有交情,好像也有十幾年沒見面了。」

  裘百盛放下心來,道:「既然如此就請大師自便,恕裘某無暇奉陪!」

  邋遢和尚指指楊恆和小夜,道:「貧僧帶走他們,你沒意見吧?」

  裘百盛冷哼道:「裘某沒意見,但手裡的霸王叉卻大有意見!」

  邋遢和尚搖搖頭,道:「你那也能叫霸王叉?用來打漁都顯寒酸。」

  裘百盛勃然大怒,低喝道:「大師,得罪了!」霸王叉一式「夜叉探海」刺向邋遢和尚的咽喉。

  邋遢和尚站著沒動,只用蒲扇扇面輕輕往外一封。說來也怪,那面破爛不堪的蒲扇,竟將去勢兇狠的霸王叉生生擋住,難作寸進。

  裘百盛呼喝連聲,一口氣變化了七式叉招,均被邋遢和尚輕描淡寫地用破蒲扇擋下,身子自始至終沒挪動過地方。

  驀見裘百盛口中大喝道:「殺!」身形淩空飛起,手中霸王叉金光爍爍,朝邋遢和尚的頭頂心插落。

  邋遢和尚笑吟吟道:「你啊,真是不到黃河心不死——」說著話蒲扇「叮」地在叉尖上一敲,發出悅耳響鳴。

  裘百盛只覺手臂一麻,勁力全消。還沒反應過來,邋遢和尚邁步近身,蒲扇往他屁股上「啪」地一拍道:「滾吧,別丟人現眼了!」

  這一下勁透經脈直入丹田,將裘百盛苦心修煉了二十餘年的魔功盡數破去,若想重新練起,少說也需十餘年的工夫。

  他嘴角溢血被扇風送出數丈,雙腳一軟,栽進了雜草叢中。當下又恨又怕,哪裡還敢再沖上前去找死,惡狠狠瞪視對方道:「你等著,此仇不報枉自為人!」

  邋遢和尚不以為意地道:「你想報仇只怕這輩子是沒機會了。記得轉告令師,就說有位姓嚴的老朋友向他問好,要他多行善事少犯糊塗,免得沒有好下場。」

  裘百盛擦去嘴角血跡,喘息道:「好,你的話裘某定當帶到!」轉身狼狽而去。

  邋遢和尚回過頭瞅了瞅楊恆,又從地上撿起被裘百盛丟下的那截羊腿,拿髒兮兮的袍袖擦了擦,歎口氣道:「你這小子,害得和尚我連羊腿都吃不好。」

  小夜驚喜莫名地望著邋遢和尚,囁嚅道:「大師,您是……」

  邋遢和尚咬了口羊肉,含含糊糊地道:「嗯嗯,我是這小子的師叔,法號明燈。」

  等楊恆迷迷糊糊醒來,就看到小夜淚痕未幹,守在床前。

  他的右手已被包紮妥當,可仍有錐心刺骨的疼痛不斷傳來,胸口一陣陣地噁心想吐。

  「阿恆,你醒了?」小夜欣喜地叫道,「身上還疼不疼?」

  楊恆昏沉沉地回想起昏迷前情形,問道:「我這是在哪兒,那惡人呢?」

  床邊忽有人回答道:「你這是在一家客棧裡,那小賊已灰不溜丟逃之夭夭。」

  「明燈大師!」楊恆驚喜交加,不知怎地就覺著自己見到了親人一般,心情一松道:「你怎麼來啦?」

  明燈大師從小夜背後露出臉來,笑嘻嘻道:「你還好意思問!不聲不響就溜下山去,幾乎把整個雪竇庵和法融寺都鬧個底朝天。你師父和我四處尋找,就怕你腦子一熱幹出傻事。」

  楊恆嘿嘿一笑,轉開話題道:「大師,別說我了,你是怎麼趕跑的那惡賊?」

  小夜便將明燈大師戲弄裘百盛,並廢其修為的事情繪聲繪影地說了。

  楊恆聽得大感解氣,忽想起一事道:「明燈大師,這位小夜姑娘是端木神醫的孫女兒,身世很是可憐。您能不能——」

  「哪還用你說?」明燈大師笑容一斂,道:「你昏迷的這兩天裡,貧僧已聽小夜說了她和端木神醫的遭遇。」

  楊恆問道:「大師,依你之見,那些劫走端木爺爺的黑衣人會是何方神聖?」

  明燈大師搖頭道:「時隔多日,貧僧也無從查尋。不過依照小夜的敘說,四個黑衣人裡有一個使十字奪,一個用釣竿,那都是奇門兵刃,仙林中以此成名的高手屈指可數,倒算得一條線索。」

  小夜卻沒心情說笑,輕輕道:「我怕那些人會害了爺爺。」

  楊恆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勸她道:「你別擔心,那些惡人抓走端木爺爺,只是追問魏無智的下落,我想他們絕不會殺害爺爺的。」

  明燈大師道:「真源說的極是。小夜,你先隨我回峨眉,端木神醫曾救過不少雲岩宗弟子,更是貧僧的多年至交,這事說不得和尚我要管上一管。」

  小夜感激地點點頭,低聲道:「多謝大師慈悲!」

  楊恆卻敏銳地發現,明燈大師的眉宇間有一絲隱憂,顯然對解救端木神醫的事情並不樂觀。而小夜在失去父母后,眼下連相依為命的爺爺也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于心底深處不禁升起一縷同情與憐惜。

  他又問道:「小夜,那些人為何要找你爺爺打探魏無智的下落?」

  小夜搖頭道:「我不曉得。大概一個月前爺爺突然出了趟遠門,過了十多天才回來,然後就收拾包裹帶著我離開,一路往西走,卻不敢在客棧借宿,專找那些不見人影的荒僻小路走,沒想到,還是被那些惡人找到了。」

  這時明燈大師轉開話題,又道:「小夜,你去廚房看看,給真源煎的湯藥好了沒?」

  小夜應了,拭去眼淚走出客房。明燈大師在床邊坐下,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問道:「告訴我,你為什麼要逃走?」

  一提起自己下山的原因,楊恆就氣不打一處來,又惱又悲道:「我要去找娘親,去救爹爹!可師父死活不肯教我雲岩宗絕學,我才自己下山的!」

  明燈大師道:「明月師太這麼做,總有她的道理。你獨個兒跑下山,未免有些魯莽,也著實教人擔心。」

  楊恆多日的委屈、憤懣、彷徨、無助終於統統爆發了出來,大叫道:「她那算哪門子的道理?故意不傳我劍法,還要我一個勁兒地念經。可經念得再好,能救我的爹娘嗎?」

  明燈大師悠悠道:「佛經不能殺惡人、救你爹娘,但能參悟天地生死、救你自己。」

  楊恆愣了愣,道:「我不怕死,我只要找到我的娘親,救出我的爹爹!」

  明燈大師贊道:「好,有骨氣!明天就跟我回山吧。」

  哪知楊恆把頭一搖,氣鼓鼓道:「不,我不回去!就算你把我抓回去,往後逮著機會我還是要逃!」

  明燈大師笑了起來,道:「你這小子,脾氣又臭又硬,像極了貧僧當年。嗯,要救你爹爹,不學一身好本領怎麼行,這道理總該懂得。」

  楊恆咬牙道:「誰說我不懂道理?可老尼姑不肯教,我留在山上有什麼用處?」

  明燈大師想了想,道:「好,我來教你!這樣你該滿意了吧?」

  楊恆眼睛一亮,卻說道:「如果你是真的傳我神功,我自然會勤學苦練,不再打別的主意。可如果你也像師父那樣敷衍我我還是要跑的!」

  明燈大師哈哈一笑,道:「就這麼說!等你傷好後,我來傳你一套劍法。但咱們說定了,哪天你能贏過我,才能去救你父親,不然的話,就乖乖給我待在峨眉山上,把劍法學好。」

  楊恆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喜過望道:「大師,你此話當真?」

  「蒸的,我說的還是煮的呢!」明燈大師微笑道:「你願不願意?」

  楊恆起身道:「我當然願意。可你修為那麼高,我怎麼打得過?要是打不過,那豈不是一輩子也沒法下山救我爹了?」

  「咄!」明燈大師在他頭頂打了個爆栗,笑駡道:「我打你個冥頑不靈沒有自信的傻小子。要知道,師父不是用來捧著供著的,而是要用心去超越!假如你連擊敗我的信心都沒有,那也不必再想下山救人的事了。」

  楊恆一震,若有所思地沉默半晌,用力一點頭道:「好,我跟你回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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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我有明珠一顆,久被塵勞封鎖

  次日,楊恆隨明燈大師和小夜回到峨眉法融寺養傷。又過兩天明月神尼接著消息也趕回峨眉,連雪竇庵都不及回去,徑直來見楊恆。

  她推門入屋,望著躺在床上的楊恆,恨鐵不成鋼地斥道:「你這孩子,恁的膽大妄為。萬一出了什麼差錯,教我如何向明曇師妹交代?」

  楊恆見著師父著急上火的模樣,本來心裡隱約起了一絲歉疚,可再聽她劈頭蓋臉對著自己便是一通斥駡,牛脾氣禁不住又上來了,高聲道:「誰讓你推三阻四不肯傳我雲岩宗絕學!再說,我要真死在外頭,你不是正樂得清閒麼?」

  「混帳東西!」明月神尼修煉了數十年的禪心,被這兩句話激得丁點不剩,渾身發抖道:「你敢這樣跟為師說話?」

  楊恆瞧明月神尼真的發怒了,心下也有些害怕,可旋即牙關一咬道:「哪有師父不教徒弟真本事的?你張口閉口都是我娘親如何如何,卻也不想想她要是曉得你如此待我,會有多氣惱!」

  明月神尼呵斥道:「孽障,貧尼的一片苦心,你豈能懂得?我教你讀佛經,就是想用佛門慈悲化解去你受自父親遺傳的魔門暴戾之氣!看看你自己,有哪點像佛門弟子的模樣?」

  楊恆掀開被子坐起來,叫道:「不准你罵我爹爹!」

  不知為何,明月神尼竟被這少年的氣勢所震,一時說不出話,沉默須臾後才道:「真源,你傷透了為師的心!也罷,我傳你雲岩宗絕學,但你也須牢記貧尼今天的教誨——為善為惡全在一念之間,莫要走上歧途!」

  楊恆沒想到一番爭吵後,明月神尼居然會答應傳自己雲岩宗心法,微感意外之下哼了聲道:「這可不是我求你的!」

  明月神尼對這弟子已失望之極,也不多說,淡淡道:「你先休養,明日貧尼再來探望。」說罷轉身出屋而去。

  楊恆望著師父的背影,不由想道:「這麼說老尼姑其實也是為我好,但她為什麼老對我爹爹抱有成見,真是奇怪。」轉念又有些得意道:「我好稀罕她傳授雲岩宗絕學麼?沒有她,明燈大師一樣會教!」

  ※※※※

  十余日後楊恆的傷勢漸愈,然而雲岩宗儘管動用了全派之力,明燈大師也數次下山明察暗訪,卻始終未能探聽到端木神醫的下落,甚至連抓走他的那夥人是誰也毫無頭緒。至於引起這一切變故的罪魁禍首——祁連六妖裡的魏無智,更是如同石沉大海,想必早已逃之夭夭了。

  小夜無親無靠,於是在法融寺裡常住了下來。

  一座和尚廟裡住了個小姑娘,無疑比一個尼姑收了男性俗家弟子,還要來得驚世駭俗。好在明燈大師一向我行我素,背後的師父又是座極硬的靠山,旁人至多腹誹幾句,當面卻也不能說什麼。

  又過月余,楊恆的傷勢痊癒。當天半夜,明燈大師果然遵守那天的承諾,將他帶到桃花林中。

  他從樹上折下兩根桃枝,拿在手裡輕輕拍打,並不急於分給楊恆,說道:「你是明月神尼的弟子,雲岩宗的絕學自該由她來教,我不能越俎代庖。」

  見楊恆要開口,他擺擺手接著道:「貧僧說過,我是半路出家的野和尚。所以,我要傳你的,是我在做和尚前所用的一套劍法。因為這套劍法一共有十三式,故而也被人叫做『周天十三式』。」

  楊恆面露興奮,笑道:「光聽這劍法的名字,就知道它一定很厲害。」

  明燈大師嘿嘿道:「傻孩子,名字能作數麼?我法號明燈,可頭髮亂糟糟的像堆雜草,又哪裡像盞明燈了?」

  楊恆衝口說出道:「一燈能除千年暗,一智慧能滅萬年愚!」

  明燈大師笑呵呵道:「不錯啊,小友,佛經沒白讀,居然領會到空照大師給貧僧起這法號的內涵。」

  楊恆「啊」了聲吃驚道:「您是空照大師的弟子?」

  他上山時間說短不短,往日也曾聽人說起過,這位空照大師被譽為仙林四聖之一的「佛聖」,與自己的祖父楊惟儼,實是並駕齊驅的神仙級人物。只是此老隱退峨眉後山多年,縱然是雲岩宗當今的宗主明鏡大師平日也緣慳一面,萬沒想到竟然會是明燈大師的師父!

  明燈大師道:「給嚇傻了?其實空照也好,明燈也罷,不過是個符號,哪有那麼多道理在裡面?」

  「言歸正傳,我們來說這套周天十三式:它若能配合著周天正氣一齊施展效果更佳,但你已修煉了雲岩宗的薩般若心法,就不必另起爐灶,大費周章了。況且薩般若心法的確是佛門頂尖絕學,要是能參悟到大圓滿境界,其威力尚勝過我的周天正氣。」

  楊恆用心聽著,可老毛病忍不住還是犯了,問道:「大師,你出家前定也是位十分了不起的人物吧?」

  明燈大師道:「出家前的事情我都忘了,做了和尚,便只管去想和尚的事情。你不必問這麼多,反正將來總能知道。」

  楊恆點點頭,心想:「原來他也有段不願提及的往事。」

  明燈大師遞了根樹枝給楊恆道:「我說清楚,我教你劍法是心血來潮,可不是要做你的師父。咱們還是要像從前那樣,只當對方是忘年交。否則便無趣了。」

  楊恆笑道:「好啊,往後咱們照樣一起去偷雞摸狗,烤青蛙來吃。」

  明燈大師滿意地頷首道:「不錯,不錯,我就喜歡你這性情。這套周天十三式與仙林各家各派的劍法大異其趣,雖非王道之劍,但正氣浩然拙中藏巧,真正能參悟透澈了,保管你碰見一流高手也不吃虧。」

  楊恆聽得心癢難熬,催促道:「好大師,你就快教吧!」

  明燈大師道:「咱們的教法也別致,須得從最後一式「顛倒乾坤」學起。這招劍法最為詭奇,也最難學,要是能在一個月裡初步參悟,剩下的便難不倒你了。」

  「顛倒乾坤?」楊恆好奇問道:「莫非這式劍法正反相沖,好殺人一個措手不及?」

  「你都說了,還要我講解什麼?」明燈大師故意一板臉道:「看好了!」

  話音未落,他的身軀猛然抱縮成團,如風輪般躍在空中飛速轉動,手中樹枝也隨著身體的飛轉吞吐閃爍,游走不定。

  眼看就要迎頭撞上一株桃樹,明燈大師的身形驀地再往上飄,呼一聲掠過枝頭舒展開來,面朝桃樹順勢一劍吐出,「咄」地輕擊在桃樹樹幹上。由於只是演示並未使力,樹枝一觸即收。

  明燈大師飄然落地,微笑道:「這是顛倒乾坤的第七種變化,若遇見身法轉換不靈的對手,便可一招制勝。你的薩般若心法和清淨法身都有一定根基,要照葫蘆畫瓢不是難事,難的是體悟劍意,掌控火候,能在臨陣時隨機應變制敵機先。」

  楊恆會意道:「我明白了,畢竟對手不是桃樹,隨時會作出各種反應。所以咱們不能刻舟求劍,也須得以變應變,而且要變得比他快,比他妙。」

  明燈大師拊掌道:「善哉,善哉,孺子可教!現在輪到你將這式變化練給我瞧了。」

  楊恆疑惑道:「大師,你還沒給我講解運劍法門和出劍要訣呢。」

  明燈大師一揮手道:「哪來那麼多法門要訣?縱使你全都背得滾瓜爛熟,使出來的劍招也不過像條死蛇,全沒半點靈氣。你以為貧僧的這套周天十三式人人都能學麼,還不練給我看!」

  猶如當頭棒喝,楊恆一下子醍醐灌頂道:「是了,大師要教我的是劍意!招式再奇妙也沒有靈魂,總會被人見招拆招一一化解,唯有劍意綿綿永無窮絕。」

  想通了這點,他緩緩閉起眼睛,在腦中一遍遍重播方才明燈大師施展「顛倒乾坤」的每一個動作,一陣陣明悟如清泉般注入心頭,似有盞明燈在靈台間漸漸點亮。

  突然,楊恆腦海裡轟然劇震,所有的幻象都消失無蹤,充盈著變幻詭奇連綿不絕的空明劍意,渾然忘我間,他一聲清嘯騰空而起,瘦小的身軀抱成一團翻滾向前,彷佛行雲流水天馬行空,施展出了這一式顛倒乾坤!

  「咄!」

  樹枝輕擊在桃樹上,楊恆雙足落回地面,望著手裡的樹枝喜不自勝,由衷感激道:「大師,大師……」

  明燈大師不知何時已到了他的對面,將樹枝輕輕用手從樹上撥開,笑吟吟道:「你明白了麼?」

  楊恆全身氣血沸騰,一腔豪情洶湧而起,鏗然有力地一點頭道:「是!」

  明燈大師又恢復了他那慵懶嬉笑的模樣,笑道:「明白就好,明白就好。我有明珠一顆,久被塵勞封鎖。今朝塵洗光生,照破山河萬朵!」

  ※※※※

  山中歲月長,轉眼楊恆在法融寺中已住了五年多。寺外的桃花落了又開,他也從一個九歲稚童,慢慢長成了個眉目俊秀的少年。

  這幾年間,明燈大師將平生得意絕學「周天十三式」傾囊相授,更教了他一手「九絕梭」的暗器本事;楊恆的薩般若心法亦突飛猛進,順利進入了第三層境界,同時將拈花指法修煉到了四品。

  私下,楊恆也開始偷偷參悟父親傳下的鐵衣神訣。他聽娘親說過,這鐵衣神訣若能修煉到登峰造極之境,非但罡風掌力難傷分毫,即使仙兵魔寶亦無所畏懼,實是堪與佛門金剛不壞大法比肩稱道的曠世奇學。

  由於沒有師長指點,又擔心別人察覺,他修煉得極是小心。雖然進度緩慢,倒也避免了貪功冒進,根基不穩的風險。

  至於明月神尼那邊,果然在教授佛經之余,也將薩般若心訣和清淨法身的精義,酌情傳授給了楊恆。只是師徒間的關係依舊不冷不熱,毫無改變。

  這些年來,明月神尼驚異地發現,楊恆就像一塊無邊無際的海綿,不管自己往裡頭注入多少清水,這孩子總能迅速而輕易地吸收進去,不費多少工夫便完全化成了自己的東西,佛經如此,雲岩宗的各項絕學更是如此。她只好翻來覆去地炒冷飯,讓他將拈花指諸般運氣法訣和出指要點練了又練,再拼命從中挑出毛病來要他鑽研。

  明月神尼這麼做,只是為了拖延傳授楊恆其它絕學的時日,因為她實在不敢斷定楊恆長大成人後是否會走上父親祖父的歧途。至少於她心底,絕不願明曇師妹託付給自己的愛子,將來成為一個殺人如麻的小魔頭。

  閑來無事時,楊恆依舊是那個呼朋引伴滿山惹事的頑童。他的朋友越來越多,不僅是法融寺裡真禪、真葷,連峨眉山上下各處佛寺禪院裡的小和尚們,也和他稱兄道弟,快快活活地打成了一片。

  由於端木神醫久無音訊,小夜便留在了法融寺裡。有著明燈大師的照料和楊恆、真禪等人的陪伴,她也在一天天快樂地長大,漸漸出落成一位明眸皓齒,雪膚雲鬢的美麗少女。

  這天午飯後,楊恆和小夜、真禪、真葷幾個人聚在大殿前的石階上,商量著明月神尼授課結束後要到哪裡去玩。大夥兒正說得高興,忽聽寺門外頭有人嗓音粗啞地叫道:「嚴祟山,你給我滾出來!」

  四人一愣,來人已「砰」地一聲將寺門踢開,氣勢洶洶往裡走道:「嚴崇山,這十多年讓老子好找!這回看你往哪兒逃!?」

  楊恆凝目打量,就見來人五十余歲的年紀,膀闊腰圓,面相兇惡,頭頂光禿滿臉的虯須黃裡泛紫,身穿黑袍,腰系水火絲絛,背上斜插兩柄三股烈焰叉,柄身上密麻麻布滿紅色符印,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他闊步進得寺來,見大殿前只坐著幾個十四五歲的小孩,一愣道:「嚴崇山呢?叫他給我滾出來受死!」

  真禪膽小,看到這黑袍人模樣猙獰,嚇得小臉煞白直往楊恆身後縮。真葷卻是個混性子,仗著膽子道:「這兒沒嚴崇山,你上別處找去。」

  黑袍人一瞪眼道:「小禿驢敢騙我,老子打聽的明白,嚴崇山就躲在這廟裡!」

  楊恆聽他口出污言穢語,心裡來氣道:「再罵人我就將你打出去!」

  這時候真菜和尚在後院聽到動靜,一邊嚼著還沒吃完的午飯,一邊趕了過來說道:「佛門淨地,誰在這兒大聲喧嘩?」

  黑袍人許是看真菜和尚年紀略長,便拋開楊恆等人迎上他道:「老子來找嚴崇山!」

  真菜和尚瞧著黑袍人心裡也有點發虛,合十道:「阿彌陀佛,本寺並無名叫嚴崇山之人,施主找錯了地方吧?」

  黑袍人猛一把揪住真菜和尚衣襟,將他近兩百斤的身子提拎離地,舉在面前,惡狠狠道:「你敢騙老子?」

  真菜和尚的膽子比真禪還不如,一張圓臉登時嚇成個白麵饃饃,結結巴巴道:「快、快鬆手,我、我沒、沒……」

  黑袍人鄙夷地「呸」一口濃痰吐在他臉上,罵道:「和尚都是窩囊廢!」

  楊恆從臺階上蹦起,站到黑袍人身後伸手一指叫道:「喂,你說誰是窩囊廢?快將真菜師兄放下,好生向他賠禮道歉。」

  黑袍人一扭頭瞧著楊恆,笑道:「你這小和尚倒有幾分膽量,居然敢沖老子嚷嚷。」

  楊恆有樣學樣,也嘿嘿一笑道:「你這老怪物膽量也不小啊,居然敢在峨眉鬧事。」

  黑袍人哼道:「那又如何?別以為嚴祟山投入了雲岩宗老子就不敢找他報仇!除了幾個空字輩老不死的傢伙,我邛崍山君還真沒把雲岩宗放在眼裡!」

  楊恆耳聽小夜驚訝地「啊」了聲,心中一動道:「敢情這老怪物的外號叫什麼邛崍山君,他不正是裘百盛的師父麼?」

  他急著救真菜和尚,便道:「你不是要找嚴崇山嗎?我知道他在哪兒。先將真菜師兄放了,不然打死我也不說。」

  黑袍人一喜,把真菜和尚往身後一拋,走向楊恆道:「嚴崇山在哪兒?」

  楊恆道:「你來法融寺找嚴崇山,想必是探知他在此處出家,對不對?」

  邛崍山君點頭道:「不錯,老子找了他十幾年,才終於探聽到這消息。」

  楊恆隱隱猜到邛崍山君口中的「嚴崇山」是誰,更進一步猜到他定然是從裘百盛口中得到了什麼線索,這才找上峨眉。

  他問道:「那你可知他如今的法號?」

  邛崍山君擰眉想了想,口氣不那麼確定地答道:「好像是叫明……燭還是明燈的。」

  小夜「啊」地驚呼道:「你要找的是明燈大師?」

  真菜和尚則是遠遠躲開,方敢介面道:「我師父下山了,不在寺裡。」

  「不在寺裡?」邛崍山君眼中凶光一閃道:「那老子便將他的烏龜窩先砸個稀巴爛,看他還裝烏龜!」

  楊恆心裡暗叫糟糕道:「這老怪既然來找明燈大師報仇,想來修為甚高。我們幾個加在一塊兒,怕也不夠他單手打發。」

  他急中生智,道:「真菜師兄,你記錯了吧!明燈大師不是說他去了金頂禪院,要找明鏡方丈切磋佛學麼?」

  原來他見勢不妙,就想將邛崍山君引去金頂禪院。那裡高手如雲,又有號稱「鏡花水月」四大高僧之一的明鏡大師坐鎮,任邛崍山君再是強橫,也能制得住他。

  哪曉得真葷和尚實在老實得過頭,愣愣道:「不對啊,師父明明說他下山去了。」

  邛崍山君一聽,知道明燈大師定然不在山上,又是失望又是氣惱,舉起蒲扇大的巴掌抓向楊恆道:「混小子,你敢騙我!」

  他這一抓雖是臨時起意,卻也有個名頭叫做「神仙一把拿」。顧名思義,此招威力極大,五指戟張間封死了對方各路閃躲空間,除了硬封硬架便只能束手待斃。

  不料楊恆人雖小,身手竟異常靈活,就地一倒骨碌碌翻滾出數丈,順手拿起用來打掃寺院的一把竹帚,彈身而起道:「真菜師兄,快去雪竇庵求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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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洞裡無雲別有天,桃花如錦柳如煙

  真菜和尚「哦」了聲,平生頭回乖乖聽從了楊恆的吩咐,掉頭就跑。

  邛崍山君振臂揮掌,「呼」地一聲,一蓬紅濛濛的掌風拍中真菜和尚後背,將他打飛摔暈,獰笑道:「想通風報訊,沒門!」

  楊恆驚怒交集,斥罵道:「老怪物,你打傷了我師兄,我和你沒完!」

  那邊真禪眼珠一轉,哆哆嗦嗦,從懷裡掏出枚煙花信炮,可火折子怎也點不燃。

  小夜著急地一把奪過,將信炮點燃,「砰」地一響,一溜紅色煙火扶搖直上,在萬里晴空下高高散開。

  邛崍山君一怔道:「不好,敢情法融寺裡還有煙花示警!待會兒雲巖宗大批高手趕來,老子雖是不怕,可也麻煩得緊。」

  可他偏是想錯了!這煙花信炮並非雲巖宗示警之用,而是平日裡,楊恆等人召集諸多山上各寺各廟的小和尚外出玩耍時所發的信號。真禪情急之下將它拿出,只盼有人瞧見趕來法融寺支持。

  邛崍山君仰望天空中散開的煙花,尋思道:「老子好不容易來到峨眉,就這麼灰溜溜被一個信炮嚇下山去,豈不笑煞旁人?說不得,先抓幾個小和尚,叫嚴祟山出面贖人!」

  想到這兒,他歹念橫生,見小夜水靈靈地甚是動人,當下身形一晃欺到近前,又是一記「神仙一把拿」朝她肩膀抓去。

  小夜尖聲驚叫,來不及丟開火折轉身就逃。但邛崍山君這一抓志在必得,又焉能讓小夜逃脫?右臂猛然暴漲,手指已探到她的肩頭。

  千鈞一髮之際,驀然背後勁風襲來,楊恆高聲喝道:「老怪物,你以大欺小,白活了這麼多歲!」卻是他見小夜遇險,也顧不得實力相差懸殊,以竹帚代劍,施展出一招明燈大師所傳的「周天十三式」中用得最為得心應手的「順天拂雲」,一劍刺向邛崍山君背脊。

  邛崍山君也是存了輕敵之念,總想著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和尚不可能強到哪裡去。於是並不回身,右手照拿小夜,左腿後踢踹向竹帚。

  楊恆雖然是受傳周天十三式後第一次與人正式過招,可這一式「順天拂雲」在兩年間的每個深夜中,不知反覆參悟磨礪過多少回,更不知在腦海中體會演練了多少次,而今使將出來已然熟練無比。他見邛崍山君飛腿回踢,手腕一抖一振,竹帚頓時化刺為掃,施展出「拂雲」訣中的第八種變化,輕盈迅捷地削向對方腳踝。

  邛崍山君猝不及防,「啊」地一聲腳踝被掃帚上的竹篾拍中,立時感到一陣火辣辣的酸麻,若非對方使的是一把竹帚,這只左腳便要不保。

  小夜趁機脫出,回身擺開架式道:「阿恆,咱們一起打這惡人!」

  奈何楊恆表面上偷襲得逞,可一條右臂也被邛崍山君的護體罡氣震得發麻,連運幾次薩般若真氣才疏通過來。

  他暗自凜然於這老怪物的驚人功力,臉上卻故意作出托大神情道:「這一掃帚不過是給你個教訓,下一次可沒那麼便宜。」

  邛崍山君氣得七竅生煙,轉身怒喝道:「小禿驢,老子先宰了你!」跨步上前,一拳虎虎生風轟向楊恆腦門。

  楊恆見狀思忖道:「這老怪的修為著實了得,只怕我師父也不是他的對手。要是正面跟他硬撼,不用三招我的小命就得玩完。」

  他不敢硬接邛崍山君的拳勁,展開清淨法身往左側飛飄。儘管限於功力,這式身法遠不如明月神尼使來那般隨心所欲,可仗著身材瘦小體重較輕,竟也是飄飄然如乘風駕鶴,令邛崍山君的這記「鐵戟拳勁」打了個空。

  小夜看到楊恆泰然自若與邛崍山君周旋,心中勇氣倍增,一雙粉拳運出明燈大師傳授的「叩關十八打」,躍起嬌軀,擊向對方雙肩。

  那邊的真葷和尚初生牛犢不怕虎,順手抄起一條板凳,使出雲巖宗的「鳩摩棍法」打向邛崍山君右額,口中叫道:「真源,我來幫你!」

  唯獨真禪和尚最不講義氣,朝著混戰中的同伴咿咿呀呀擺了幾個手勢,大概意思是「我去拿劍」,立馬腳底抹油,往後院逃之夭夭去也。

  至於真菜和尚被邛崍山君一掌拍昏在地,這時想幫忙也是幫不上了。

  廟裡的其它和尚也聞聲趕到,有兩個膽大的如真面、真飯和尚各自抄起兵刃上前襄助,圍住邛崍山君斗做一團。

  邛崍山君火冒三丈,沒想到報仇不成,卻被一群小和尚纏住。

  他凶性大發,鐵戟拳勁崩山裂雲,招招奪命。要不是楊恆等人拚死抵擋,院子裡此刻便要橫屍一地,饒是這般,真面、真飯和真葷也先後受傷倒地,只剩下楊恆與小夜遊走纏鬥,勉力支撐。

  突聽寺廟院牆上有人叫道:「什麼人跑來峨眉撒野,欺負真源師弟?」

  包括真彥在內的數個小尼姑,從牆上躍下,各拔仙劍拂塵加入戰團,正是距離法融寺最近的雲巖宗雪竇庵裡的楊恆同門看著信炮,及時趕到。

  她們從小生長在雪竇庵中,自不識邛崍山君的厲害,只是見楊恆和小夜頻頻遇險,真葷等人又倒在地上大聲呻吟,一個個同仇敵愾便衝了上來。可這群小尼姑又如何擋得住邛崍山君的鐵戟拳勁,交手沒幾個回合,又有兩人受傷跌倒於地,其中一個骨斷筋折,眼見不能活了。

  眾人悲憤交集,更是拼了命地圍住邛崍山君往死裡打。不久附近的崇信寺、德誠禪院等若干寺廟中的小和尚也先後趕到,頓時聲勢大振。

  可惜人數優勢有時候並不能代表戰局優勢。這些來應援的小和尚均是雲巖宗旁支弟子,論及修為還不如真彥、小夜、楊恆等人,一時間「哎喲好疼」與「師兄小心」的呼喊與警告同響,棍棒與刀劍齊飛,好不壯觀。

  邛崍山君漸生焦灼道:「老子這是一腳踩進和尚窩了,這幾個小娃兒年紀小小,卻恁的難纏,委實可恨之極!」

  他殺機大起,將拳勁加到六成,大喝道:「再不滾開,老子便大開殺戒了!」說罷一拳轟向真彥的眉心。

  真彥躲閃不及,還沒來得及發出驚呼,猛看眼前身影一晃,楊恆飛掠而至,奮不顧身地抱住她倒地翻滾。

  「砰!」

  邛崍山君的鐵拳砸在楊恆背上,雖說藉著倒地的勢頭卸去一多半,又有鐵衣神訣護體,可還是打得他眼冒金星,「哇」一口血噴在真彥臉上。

  真彥又怕又急,哭叫道:「真源師弟!」

  楊恆抱著她滾出數丈,身子壓著真彥已不能動彈,面色蒼白地一笑道:「不要緊,老怪物的拳頭軟,打上了就像撓癢……J哇地又一口血噴了出來。

  就這工夫,寺門口響起明月神尼的大喝道:「邛崍山君,你以大欺小恁的無恥!」

  一眾小和尚小尼姑看見明月神尼趕到,紛紛收手退向圈外。

  邛崍山君收住鐵戟拳勁,斜眼瞅見明月神尼,嘿嘿笑道:「老尼姑,你來得正好!」

  明月神尼儘管年逾五旬,可終日參禪修行容貌並不顯老。邛崍山君這麼說,自是心存蔑視有意譏諷。

  明月神尼環顧院內,見楊恆吐血倒地,眾多佛門子弟傷痕纍纍,更有人生死不知,心頭又疼又怒,掣出仙劍「絕塵」道:「說不得施主要給本宗一個交代!」

  邛崍山君大咧咧哼道:「要交代麼,去找嚴祟山,誰讓他對老子避而不見?」

  明月神尼一省道:「原來他是來找明燈師兄尋仇的!」

  劍訣一引,她擺開菩提九劍的起手式道:「明燈不在,你找貧尼也是一樣。」

  邛崍山君一瞧明月神尼擺出的門戶,氣度沉穩,攻守兼備,便知對方修為甚高。他反手拔出一對三股烈焰叉,哈哈笑道:「好,老子便先拿你祭旗!」

  明月神尼知這魔頭是赫赫有名的六妖八怪之一,單以修為而論,殊不遜色於當年的彈指玉笛楊北楚。

  想那六妖狼狽為奸連成一氣,平日卻蟄伏於祁連山中不出,甚少來中原鬧事,為禍也不算深。可這大荒八怪則是各霸一方,互不買賬,或正或邪,行事詭秘喜怒無常,任誰撞見了都要頭疼。自己若不能支撐到雲巖宗強援趕至,恐怕這滿院子的佛門弟子就要血流成河,無一能夠活命。

  念及於此,她便抱定了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主意,默運薩般若真氣流轉週身,穩守門戶以靜制動,清叱道:「請!」

  「那老子便不客氣了!」

  邛崍山君自恃強過明月神尼,又擔心雲巖宗內諸如明鏡、明華等頂尖高手絡繹趕至,屆時脫身不便,於是搶先出手。左手三股烈焰叉虛晃一槍,右臂一振中宮直進,三股叉鋒刺向明月神尼當胸。

  明月神尼瞧他來勢兇猛,側步閃身,絕塵仙劍一式「靈山拜佛」斜挑邛崍山君右側眉角。兩人各施絕藝,翻翻滾滾戰在一處。

  楊恆連吐三口血,背上淤塞的經脈漸通,人也漸漸緩過勁來,小夜和真彥左右攙扶著他在旁觀戰。

  他一邊觀瞧打鬥,一邊細心揣摩明月神尼的菩提九劍,但見僅僅九招劍法,在師父手中卻是變幻萬千,瑰奇莫測,禁不住精神大振,津津有味地沉浸其中,卻又暗自氣惱道:「哼,這老尼姑的劍法可比明燈大師差遠了!」

  他看的不光是菩提九劍的招式,更是在心無旁騖地體會深藏其間的精深劍氣。得明燈大師的苦心教誨,楊恆對劍法的修煉從一開始便踏入了重意不重形的上乘境界,因此雖無人講解,他竟也能把這套菩提九劍的精奧領悟到十之五六。

  場中兩人你來我往,鬥了二十餘個回合不分勝負。

  純論修為,邛崍山君雖比明月神尼稍高一線,無奈對方穩紮穩打,步步為營,一時半會兒卻也難以擊破。

  「老尼姑,小心了!」

  邛崍山君看時間拖得越來越久,怒從心起,鐵戟魔氣灌注三股烈焰叉,口中念動真言,「嗚」地狂風驟起,叉鋒上燃起烈烈魔火,跳動著逾尺長的藍色火苗往明月神尼身上噬去。

  明月神尼一驚,深知對方這「鐵戟魔焰」毒烈絕倫,稍一觸及便要肌膚腐爛,蝕肉見骨,又恐毒煙傷人,急忙喝令眾小道:「快屏住呼吸!」

  再戰十多招,邛崍山君依舊奈何明月神尼不得,但他的鐵戟魔焰上下飛舞,卻令明月神尼的佛門護體罡氣無從抵禦,漸漸在緇衣上燙出一個個窟窿來。

  別說如明月神尼這般守身如玉的出家人,即使平常女子也會羞於在大庭廣眾之下袒衣露體,這一來立時令得她羞憤交加,心緒一亂,劍招也跟著漸顯紊亂,讓邛崍山君慢慢佔到了上風。

  邛崍山君得意大笑道:「老尼姑,你再不識好歹,稍後老子把你烤成白羊兒。」

  明月神尼目噴怒火咬牙不答,手中絕塵仙劍一招緊似一招,針鋒相對,寸土不讓。

  兩人打了這麼久,早有人跑去金頂禪院報訊。但山路崎嶇,且法融寺處於偏僻之地,除了那些收到信炮的小和尚應邀趕至,各家寺院的高僧神尼或在坐禪修行,或在讀經說法,哪裡能想到此間正有一場激戰上演?

  楊恆平日雖不待見明月神尼,可真見著師父遇險,心裡也是一沉道:「要壞!」

  果然明月神尼連攻十數招後,被邛崍山君抓住一線破綻,左手烈焰叉架開絕塵仙劍,右手魔叉長驅直入插向她的右肋。

  明月神尼暗道一聲:「我命休矣!」翻手亮出佛門至寶「三戒缽」就要和這邛崍山君拚個魚死網破。

  驀然「呼」地風聲呼嘯,一束烏光橫空出世,如驚雷疾電激射邛崍山君咽喉。

  邛崍山君大吃一驚,忙變招抵擋,「鏗」地0震飛那束烏光。烏光在半空翻轉幾圈,晃晃悠悠又回到了楊恆的手中。

  邛崍山君怒不可遏道:「又是你這小賊禿壞老子的好事!」

  明月神尼也是一愣,瞥了眼楊恆,暗道一聲僥倖。

  楊恆勉強運勁射出九絕梭,嘿然罵道:「你好不知羞,連好男不跟女鬥的道理都不懂得,我懶得跟你廢話!」

  話剛說完,寺門外有人打了個大大的飽嗝吟道:「世人笑我睡不醒,誰知醉裡有乾坤?」

  說著話,明燈大師手提酒葫蘆,醉態可掬歪歪斜斜地踱進院裡。

  真禪不曉得從什麼地方鑽出,跑到師父跟前,雙手飛快地比劃著將事情原委稟報了一遍。

  明燈大師費力地撐開醉眼瞅瞅邛崍山君,「哈」地一笑道:「又是你啊!」

  邛崍山君收住三股烈焰叉,怒視明燈大師道:「嚴崇山,老子找了你十幾年,便是要報這斷指之恩!」

  明燈大師搖搖破蒲扇,點著他笑道:「好啊,那就讓貧僧把你右手食指也給斷了!」

  邛崍山君冷笑道:「那還得看你有沒有那個能耐!」

  他雙叉在身前一合,氣沉丹田神凝靈台,竟是主動採取了守勢。雖說經過二十餘年苦修,終於將鐵戟魔氣提升到了第七層的妙境,可對著平生大敵仍是不敢怠慢。

  相形之下明燈大師無疑從容多了,瞇縫著眼睛上下尋摸邛崍山君半天,直看得對方頭皮發麻,忍無可忍的怒罵道:「嚴祟山,你搞什麼鬼?」

  明燈大師笑嘻嘻擺擺蒲扇道:「別急,別急,我是想先瞧明白,你吃了熊心還是嚥了豹子膽,居然有種找上貧僧。別說,這一瞧,還真瞧出你跟從前不同之處。」

  邛崍山君愣了下,不由自主問道:「老子有哪裡不同了?」

  「喏喏,就是你的頭髮啊。」明燈大師拿蒲扇虛點他的頭頂道:「滿頭煩惱絲落盡,比和尚我更像個出家人,乍一瞧不定是誰家種的大南瓜。」

  邛崍山君暴跳如雷道:「嚴崇山,別逞口舌之能,咱們手上見真章!」

  明燈大師慢條斯理道:「有進步,到底沒傻到家,終於曉得不貿然搶攻了。好吧,貧僧就辛苦點,再教你些新鮮玩意兒。」說著一手拿著蒲扇,一手提著酒葫蘆,搖搖晃晃往邛崍山君走去。

  明月神尼怕他吃虧,提醒道:「師兄小心,此人的鐵戟魔氣甚是了得。」

  明燈大師有意無意掃過楊恆,笑吟吟道:「了得了得,怎生得了?」

  楊恆一怔想道:「明燈大師為何特意看我一眼,莫非是在暗示什麼?」

  他念頭未已,卻聽明燈大師「哎呦」一聲,腳下似立足不穩,身子歪歪扭扭轉著圈兒往邛崍山君面前湊去,一面手舞足蹈一面叫道:「留神,和尚出手啦!」

  楊恆又驚又喜,已看出明燈大師正施展他曾經傳授過自己的那式「天旋地轉」,只是腳步跌撞,身軀搖擺,渾不似當日傳劍時那般氣度嚴謹,然而那劍中的真意,招中的神韻,卻已呼之欲出!

  他陡然明白過來,明燈大師正要藉機向自己再次演示周天十三式!手把手的傳劍授功雖然不錯,可諸多劍招變化畢竟要到臨敵之時才能淋漓盡致地顯現出來。如此千載難逢的機會,自己焉能不加倍珍惜?

  再想到適才明燈大師故意用言語激怒邛崍山君,雖沒能誘他暴怒出手,但也令對手心浮氣躁收到功效。由此可見,與高手過招,斗的不僅僅是日夜修煉的招式套路,更是心智膽量,氣度胸襟!只此一點,即可令他終生受益無窮。

  但見邛崍山君面對明燈大師醉醺醺地這轉身一撞,竟是如臨大敵,未曾交手兩人的修為高下已然立判。眼瞧明燈大師晃悠到了近前,他一聲大吼,三股烈焰叉雙管齊下分取對手兩肋。

  明燈大師身子左一扭右一晃,匪夷所思地避過雙叉截擊,蒲扇前探,往他面門輕輕一點道:「你啊,還差點!」

  以邛崍山君的強橫,竟也不敢讓這骨架也鬆散了的破蒲扇近身,忙仰面閃躲,身子後縮,雙叉往懷裡一帶,拍向明燈大師。

  明燈大師猶有餘暇地將蒲扇在邛崍山君面前搧了一搧,不慌不忙往後直挺挺倒下,雙叉在小腹前霍然走空。

  邛崍山君剛欲反擊,明燈大師的身子立起,低垂左手,還是用蒲扇順勢戳向他的咽喉道:「還沒完呢,看這式『俯仰天地』!」

  邛崍山君雙叉還沒遞出,就又被逼得回防身前格擋蒲扇,惱羞成怒道:「嚴崇山,你裝什麼瘋癲!」

  明燈大師不待招式用老,轉身一滑,閃到邛崍山君右首,酒氣襲人道:「好,那貧僧就送你個『峰迴路轉』!」蒲扇疾點對方屁股。

  雖說屁股肉多,蒲扇又非神兵,真給戳著一下未必會有多大的事,可那面子邛崍山君無論如何也丟不起,趕緊擰身揮叉再往外封。

  這一回明燈大師依然一發即收,沒等邛崍山君完全轉過身來,自己又搖搖擺擺晃到了對方正面,笑著道:「蠢材,這招是峰迴路轉啊!」

  楊恆心旌搖蕩,神思澎湃,忍不住高聲喝采,心裡豁然開朗道:「明燈大師是在告訴我,招式不必用老用窮,只要能料敵機先,就可爭先求變,迫使對手露出破綻。否則像邛崍山君這般的魔道凶頑一身修為何其精湛,又焉能輕易露出空門?」

  就這般瞻之於前,顧之於後,明燈大師的蒲扇自始至終沒和三股烈焰叉正面碰觸一下,卻將邛崍山君逗得團團亂轉,怒吼連連。

  兩人交手約莫有二十來招,邛崍山君已知自己的修為經過這二十餘年苦修,仍是望塵莫及,心裡一發狠道:「嚴崇山,今日有你沒我!」拔身而起懸在空中。

  這時候雲巖宗各支高手紛紛聞訊到場,金頂禪院方丈明鏡大師見此情景,沉聲喝道:「明燈師弟,留意他要祭起御劍訣!」

  所謂「御劍訣」,便是仙林一流高手將自身真元藉助真言劍訣徹底激發而出,心與劍合,身與氣融,施展出驚天動地生死立判的致命一擊。但御劍訣未必要用劍,諸如刀槍斧鉞,也莫不可御於九天之上,駕於四海之下。

  明燈大師佇立原地,醉眼裡透出一縷戲謔光芒,搖搖頭呼喊邛崍山君本名道:「周同岸,二十年前你不如我,二十年後更是不能。算了吧,盡早下山去!」

  「呼——」

  兩柄三股烈焰叉脫手騰空,燃著刺目魔焰盤旋在邛崍山君頭頂,他面目猙厲低吼道:「嚴崇山,老子跟你拼了!」雙手舉在胸前掐成劍訣,口中唸唸有詞,體內湧現一蓬赤色魔霧籠罩全身。

  明燈大師恍若視而不見,自顧自上下摸索身子,喃喃低語道:「我的劍呢?我的劍到哪兒去了,不是上回當來換酒喝了吧?」

  圍觀人群中一位皓須老僧低喝道:「明燈師弟,接劍!」大袖一甩,身後一柄佛門寶劍「真語」化作黃色飛電,朝明燈大師射來。

  明燈大師哈哈一笑道:「多謝明華師兄!」插了蒲扇懶洋洋伸手去接。

  半空中的邛崍山君豈容他從容接劍,口中大喝道:「疾!」雙手劍訣一引,兩柄三股烈焰叉幻化成滔天魔火,排山倒海往明燈大師湧到。

  電光石火間,明燈大師雙目暴睜,再不見剛才的醉眼惺忪,整個身軀挺立如槍,渾身散發出騰騰青氣,宛若脫胎換骨變了個人般。

  他身形如鶴翔空,左手捏劍訣,右手凌空攝劍,直向當頭壓到的烈焰射去。

  「轟!」

  一聲石破天驚的巨響,空中黃色劍光暴漲如虹,將肆虐的魔焰切割得支離破碎,黯滅消散。

  邛崍山君負痛大吼,三股烈焰叉去勢不休,如一束赤芒掠過大殿屋脊,倏忽消失在碧空之中。

  光瀾漸散,罡風徐平,明燈大師面色微微有些蒼白的飄落於地,手裡抱著那柄明華大師投來的佛劍「真語」,劍鋒上赫然多了一根血肉模糊的手指,搖搖頭歎道:「貧僧雖葷腥不忌,可你也不能送它來給我下酒。」

  明月神尼聳然動容,揚聲喝采道:「師兄,好一式『美人如玉劍如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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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昨夜天風掃石床,寥寥坐對三生月

  明燈大師不以為意地嘻嘻一笑,拖拖踏踏走到明華大師跟前,雙手將劍奉還道:「師兄,我偷你丹丸,你借我真語,咱們倆之間的帳算是扯平了。」

  明華大師啼笑皆非道:「你這和尚好生胡攪蠻纏,那是誰家的道理?」

  此刻明鏡大師已聽門下小沙彌稟報了法融寺一戰的前因後果,含笑向明月神尼道:「師妹,你收的這位俗家弟子膽大心熱,機智有才,委實不錯啊。」

  明月神尼臉一熱道:「貧尼愚鈍,這都是真源自己的造化。」

  明鏡大師走到楊恆身前,慈靄微笑道:「真源,你可願到金頂禪院住上半年?」

  明月神尼聞言大驚,不明白明鏡大師為何要這麼做。

  憑心而論,沒有一個師父不希望自己教出的弟子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奈何楊恆的情形太過特殊,性情也太過剛烈銳氣,要是再修得高深絕學,將來不知會闖出什麼禍事來!

  楊恆也在端詳著明鏡大師,見這位名揚四海的佛門領袖瘦小枯乾,相貌普通,往那兒一站,倒像個尋常廟裡敲木魚打晨鐘的老和尚,絲毫看不出耆宿風範。

  但想想明燈大師落拓形跡的裝扮和他驚世駭俗的修為,也就能明白此老亦是返璞歸真,神韻內藏,反比看似兇惡嚇人的邛崍山君強出不知多少。

  他聰穎機靈,自然聽出了明鏡大師言語中的弦外之音,不由得喜出望外,卻說道:「弟子聽從大師安排。」

  明鏡大師見楊恆應答得體,更是欣賞,回頭笑問道:「師妹,你看呢?」

  明月神尼有苦無處說,只後悔自己不該讓楊恆住進了法融寺,結果和明燈大師一老一少打得火熱,頷首說道:「貧尼謹遵師兄法旨。」

  明鏡大師點點頭道:「真源,傷勢養好後,你來金頂禪院報到,老衲自有安排。」

  楊恆躬身應是,卻發現明華大師看著自己的別樣眼神。

  ※※※※

  十餘日後楊恆傷勢初癒,簡單地收拾了幾件衣衫,便離開法融寺前往金頂禪院報到。真禪、真葷、小夜等人依依不捨地將他送到寺外,連以前和他渾身不對的真菜和尚,也出人意料之外地來為他送行。

  臨別時,真菜和尚滿臉通紅拉著楊恆的手,期期艾艾道:「真源師弟,多謝你那天救了我。從前的事是我不對,你千萬別放心上。」

  楊恆微笑道:「那些破事我早忘了,再怎麼說咱們也是師兄弟,你要是真被那老怪物打死了,我也丟臉啊。」

  朝眾人揮揮手,楊恆又道:「大夥兒都回寺吧,記得有空來看我。」轉身往山上行去。

  他邊走邊回想著十多天前那場驚心動魄的激戰,思忖道:「我大伯的修為較之邛崍山君恐怕只高不低,更別說我爺爺了。以我眼下的這點修為,和他們相比委實天差地遠。唉,要到什麼時候才能趕上明燈大師?」

  又想到明燈大師昨夜說起,自己的鐵衣神訣已頗有火候,只需用心參悟,切忌貪功冒進,即使沒有他在旁護法,亦可無礙。卻不知明鏡大師召自己前往金頂禪院修行半年,又會傳下何種雲巖宗的絕世功法?

  他正想得入神,忽聽山道便有人輕輕喚道:「真源師弟!」

  楊恆一省扭頭看去,真彥亭亭玉立在道邊,玉頰微紅向他說道:「我昨天聽真葷師兄說,你今天要去金頂禪院修行,所以守在這兒替你送行。」

  楊恆心頭一陣溫暖,輕笑道:「我又不是去天涯海角,何必搞得那麼隆重?」

  真彥臉更紅了,垂下頭道:「金頂禪院在萬佛頂上,離著雪竇庵有好一段路,往後咱們也不容易見面啦。」

  楊恆不以為意道:「沒事,只要有空我就會溜出來找你們。再說不過短短半年工夫,一眨眼也就過去了。」

  真彥點點頭,聲音比蚊蚋還小道:「那天多虧你抱著我躲開,還因此受了傷。我心裡很過意不去,便做了一雙布鞋,也不知合不合腳?」

  明明曉得四下無人,可她還是緊張地瞟了一轉兒,飛快地從懷裡掏出雙已被體溫溫熱的布鞋。

  楊恆接過布鞋收進包裹裡道:「那我就不客氣了,謝謝你啦,真彥師姐。」

  真彥紅著臉沒說話,向楊恆合十一禮道:「師弟保重!」一路小跑地走了。

  楊恆目送真彥消失的背影,心裡甜絲絲地想道:「真彥師姐待我還真好。」

  他收拾情懷繼續趕路,雖說御風術已有小成,但一來傷勢剛好,二來不趕時間,不需耗損功力施展御風術,故此只一路步行過去。

  這麼走了一個時辰左右,來到金頂禪院外。但見禪院氣勢恢弘,規模更勝雪竇庵,一名知客僧見著楊恆便招呼道:「真源師弟,方丈有吩咐,請你前往平山佛堂。」

  楊恆謝了知客僧,走進禪院。這地方他以往來過兩次,但卻不知道那平山佛堂位在何處,好在他能言善道,極富人緣,一路問著進去,到後來居然聚起了七八個閒著沒事的小和尚替他嚮導。

  到了平山佛堂門外,楊恆見裡面空空蕩蕩,明鏡大師並不在。他微覺詫異的走入佛堂,但看堂內供奉了一尊觀世音菩薩的彩繪佛像,寶相莊嚴,眉目慈悲,不由暗道:「她這模樣倒也有點兒像我媽媽。」

  想到娘親,楊恆心情一黯,就聽身後明鏡方丈的聲音道:「真源!」

  楊恆回過頭向明鏡方丈施禮道:「弟子真源拜見大師!」

  明鏡大師道:「我帶了點東西,就放在門外,你幫我取進來。」

  楊恆應了走到門外,看門坎旁放著個裝滿灰塵的簸箕,他拿了進來道:「大師!」

  明鏡大師伸手抓起一小把灰塵往地上灑散道:「塵歸塵,土歸土,阿彌陀佛——」

  楊恆大惑不解地望著明鏡大師,不明白他在搞什麼花樣。

  明鏡大師微微一笑道:「你替我將剩下的塵灰,均勻灑遍這佛堂的每一寸地面。」

  「為什麼?」即使面對的是雲巖宗宗主,楊恆好問的性子還是絲毫不改。

  明鏡大師不答,只含笑道:「灑完了再說。」

  楊恆只好依命行事,費了好半天工夫,才將一簸箕的灰塵均勻灑散在佛堂裡。

  明鏡大師點點頭道:「現在你將它們盡數打掃乾淨,收回簸箕中。」

  楊恆張大嘴巴瞧著明鏡大師,察覺他並不是在跟自己開玩笑,靈機一動道:「敢情大師您是在考驗弟子。」

  明鏡大師不置可否,說道:「用心打掃,晚上我來查驗。」

  楊恆左顧右盼找不到掃帚,忙問道:「大師,我用什麼打掃?你總要給我工具啊。」

  明鏡大師笑道:「你的心便是最好的工具,何須老衲再給你?」說完揚長而去。

  楊恆愣了半響,慢慢咀嚼明鏡大師充滿禪機的話語,環視著滿地的灰塵犯起愁來。

  這老和尚擺明了是故意給自己留下一道難題,不讓他藉助任何外物要將佛堂裡的灰塵打掃乾淨。如果是別的垃圾還好,至少能用手去撿拾,可這細如粉塵的灰燼若用手去收拾,卻不知要做到幾時!

  他凝神琢磨許久,一屁股坐到門坎上脫下鞋子,又把襪子也收了起來以免在地上弄髒。然後便光著腳板蹲著身子,在地上先用鞋子將灰塵一點一點推積壘起,待有一小團時,再以雙手小心翼翼地捧進簸箕中。

  干到天晚明鏡大師來時,楊恆剛好收工。他滿頭大汗的稟報道:「大師,我做完了。」

  明鏡大師瞧瞧他污黑的雙手雙腳,又瞧瞧那雙沾滿塵灰,已看不出本色的布鞋,頷首道:「明日一早,你在這兒等我。」

  楊恆一喜,道:「是,大師!」他離開平山佛堂,先舒舒服服洗了個冷水澡,又換了乾淨衣衫,再把真彥今早送的新布鞋穿上,直覺得腰酸腿疼,渾身像散了架。

  第二日清早,楊恆用過飯急忙忙趕到平山佛堂,明鏡大師已先一步到了。

  他指指昨日楊恆收回灰塵的簸箕道:「像昨日一樣,先將它們灑在地上。」

  「還要灑?」楊恆有點生出了怒氣,問道:「為什麼?」

  明鏡大師道:「你剛才吃早飯了麼?」

  楊恆壓著火回答道:「弟子吃過了,多謝大師關心。」

  明鏡大師道:「你昨日已吃過早飯,為何今早還要再吃一次?」

  楊恆望著明鏡大師目瞪口呆,明明曉得對方在詭辯,可一個字也說不山來,只好苦笑道:「大師的詞鋒可比弟子厲害多了。J磨磨蹭蹭把灰塵又灑了。

  灑完了,明鏡大師又似昨日一般說道:「用心打掃乾淨,晚上老衲來查驗。」

  楊恆畢竟是個血氣方剛的少年,隱約覺得明鏡大師是在戲弄自己,氣道:「你不說出個理由來,我就不幹!」

  明鏡大師注視楊恆須臾,回答道:「好,老衲給你一個理由。你做得太慢,令老衲很不滿意,等你能達到老衲心中要求時,我還會給你一個更好的理由。」

  楊恆不依不饒的追問道:「那我要做得有多快,才算達到了你心裡的要求?」

  明鏡大師諱莫如深地微笑道:「你會知道的,答案就在你心裡。用心去掃。」

  沒轍,楊恆只好重頭再來。他捨不得用真彥送的新布鞋掃灰,便又取出昨天那雙舊鞋,這回他發了狠勁,連午飯都捨下不吃,趕在日暮前完成了清理。

  明鏡大師走進來看了一眼,淡淡道:「還是太慢,明天再來。」

  就這樣一連十多天,楊恆什麼事都不做,就泡在了平山佛堂裡打掃灰塵。可他始終不能令明鏡大師滿意,每天工作結束時聽到的一句話,照例都是:「明天再來。」

  楊恆又是不解又是憤怒。他一心期望著進入金頂禪院,能修煉到雲巖宗的蓋世絕學,結果每天做的卻是枯燥辛苦,還永遠不能令明鏡大師點頭稱許的掃地活兒!

  到底哪兒出了問題呢?他每天搜腸刮肚地思來想去,可一直不得其解。要說速度,他已發揮到極致,再想加快勢必難如登天。顯然,明鏡大師是出了一道不可能完成的難題給自己。

  「難不成他是有意折騰我?」楊恆終於忍不住想道:「或者那老尼姑跟他說了什麼悄悄話,讓這老和尚改變了主意。」

  這天,打掃了半間佛堂,楊恆越做越火大,頭腦一熱,他穿上鞋子自言自語道:「小爺不幹了,這就去找那老和尚問個明白!」

  正說著,一肚子氣沒地方撒,他使勁一腳踹在收拾灰塵的簸箕上。

  「砰!」簸箕被楊恆一腳踹得翻滾出去老遠,裡面的灰塵揚起灑落。

  楊恆的腦海裡莫名地有一線靈光閃過,喃喃道:「用心去掃,用心去掃……」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鞋子,再看了看瀰漫在空中的灰塵,而後像是瘋了一樣凌空連翻幾個跟頭,興奮叫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他收住身形,三步兩步跑過去把簸箕擺好,單腿下蹲,丹田運氣,瞅準簸箕的位置,右腿運勁橫掃而出道:「去!」

  「呼——」

  地上的塵灰被腿風帶起,往簸箕上方飄去,結果有大半落在了外面。

  楊恆想了想,試著調整運氣與出腿的力度、角度,又一腿掃出道:「去!」

  這回效果明顯改善,但仍是飄落在外面的多,掉進簸箕的少。

  這也難怪,想那灰塵輕若無物,以剛勁腿風掃去,想讓它乖乖盡數落入簸箕中談何容易?

  楊恆並不沮喪,一邊揣摩著自己運氣出腿的法門,一邊在佛堂裡打掃了起來。

  這般做到天黑,灰塵並未掃去多少,而許多已收入簸箕的塵灰卻又被他的腿風蕩散,如此週而復始,進度著實有限。

  正忙得忘我時,明鏡大師走進佛堂,嘴角含著欣慰笑意靜靜看著楊恆。

  楊恆恍若不見,旁若無人地用心打掃著。忽然一腿掃出,發現前面站著一個人,這才如夢初醒收腿起身道:「大師,我還沒做完!」

  明鏡大師不語,「呼」地一舒袍袖,滿地粉塵如條灰龍,被袖風捲席起來,徐徐注入簸箕。他微笑著說道:「我本想傳你雲巖大袍袖,不料你卻悟出了浮雲掃堂腿。可見一飲一啄皆是天定,老衲也不能強求啊。」

  接下來的一個多月裡,楊恆依舊在平山佛堂打掃灰塵。右腿酸了用左腿,左腿累了換雙掌,等掌風也打不出了,便用嘴吹。

  他已明白,修行未必就是閉門練功,掃地、砍柴、甚至吃飯睡覺也都是一種修行,甚而是一種對佛心更有裨益的修行。

  這天清早,楊恆走進平山佛堂,卻驚愕地發現明鏡大師不僅先到,而且已打掃起來。

  他瘦小的身形在佛堂裡如清風般旋動,左右兩腿交替掃出,腿法柔和變幻莫測,每一下都能捲起一蓬灰塵,令它們乖乖地落進簸箕。

  楊恆摀住剛要脫口向明鏡大師問候的嘴巴,欣喜道:「大師終於要傳我絕學了!」

  他站在一旁仔細地觀摩領會,牢牢記住明鏡大師的每一個動作,更將每一式蘊含的精髓深深積澱在心頭。如冰川融水,只是那樣細小的一點一滴,漸漸卻匯成了清冽甘泉,最終成為浩浩湯湯奔向大海的江河。

  不知過了多久,明鏡大師收功走過來,地上乾乾淨淨不剩一點塵灰。

  楊恆驚喜交加,誠心誠意地拜謝道:「大師,弟子受益良多。」

  明鏡大師含笑說道:「老衲傳你的是雲巖浮塵掃堂腿,你看清楚了麼?」

  楊恆點頭道:「弟子看清楚了,一共二十一式,各有七種變化,但可不拘泥於招式所限隨意組合,由此而千變萬化。」

  明鏡大師低誦佛號道:「善哉,善哉,你能說出這些,說明你是真正懂了。」

  楊恆躬身道:「大師,多謝您傳弟子浮塵掃堂腿。」

  明鏡大師似笑非笑道:「真源,老衲這兩個月來傳你的,只是一式掃堂腿麼?」

  楊恆如遭當頭棒喝,腦海裡頓時一片清明,再次深深一拜道:「多謝大師!」

  待抬起頭時,平山佛堂裡空空蕩蕩,明鏡大師早已仙蹤渺渺。

  此後兩三個月中,楊恆每日在平山佛堂中苦修不輟。他驚奇的察覺,自己的薩般若真氣、清淨法身也隨著浮塵掃堂腿的不斷精進而日益提升,不由更加醒悟到了「一法通萬法通」的佛門至理。

  又一日,楊恆僅用了小半個時辰便將平山佛堂裡的灰塵打掃乾淨。他正拿著簸箕準備重新灑上一遍,門外傳來真菜和尚的叫喚道:「真源師弟,我們來看你啦!」

  楊恆放下簸箕,喜道:「你們今天怎麼會有空來?」

  真菜、真葷、真禪和小夜走了進來。真葷和尚笑著道:「師父出遠門去了,真菜師兄便帶著我們來看你。」

  楊恆問道:「明燈大師又出門逍遙快活去了?」

  「不是。」小夜搖頭道:「前兩日有雲巖宗的師兄回山稟報,說半年多前,有人曾在遂陽附近見著過我爺爺。明燈大師得知後,便下山往遂陽查訪去了。」

  楊恆欣喜道:「小夜,端木爺爺終於有消息了?這真是太好了!」

  真菜和尚道:「聽說過兩天,咱們雲巖宗各支都會派遣弟子趕往兩湖查探,一方面尋找端木施主的下落,另一方面也增添歷練的機會。」

  楊恆聽得心癢難熬,又歎了口氣道:「我是沒戲了,那老尼姑是不會准我下山的。」

  真禪比劃著道:「那你可以偷偷溜下山去啊。」

  楊恆笑罵道:「去,盡出餿主意。嗯……不過這倒也是個法子。反正我也不是頭一遭背著老尼姑偷溜下山了。」

  真禪訕訕地一笑,摸摸光頭又道:「真源師弟,你什麼時候回法融寺?真彥師妹都來問過好幾次了。」

  楊恆道:「怎麼也得住滿半年吧,真彥師姐還好麼?」

  小夜與真彥同為女孩子,相交最是融洽,聞言答道:「真彥師姐好生用功,她獲准修煉龍樹劍法了,比真禪強多了。」

  真禪不服氣地打了幾個手勢,說道:「我也不差啊,拈花指都到三品了!」

  真葷和尚哂然道:「你修為再高也白搭,膽子小得像老鼠,看見個比自己長得高的人便直往後縮,注定一輩子都是小沙彌的命。」

  真菜和尚聞言想起什麼,忙道:「真源,你可知道,明鏡方丈為何要讓你在金頂禪院靜修半年?」

  不等楊恆回答,他便壓低聲音,故作神秘道:「告訴你吧,有回我無意聽到師父和明月師太的談話,他們說明鏡方丈這麼做是有心選你為『四小金剛』之一,代表咱們雲巖宗參加一年後召開的櫻花台。」

  楊恆怔了怔,問道:「什麼是櫻花台?」

  見楊恆不知,真菜和尚更加得意,說道:「櫻花台便是雲巖、崑崙、長白、天山這仙林四柱,每十年輪流做東一回,選拔各家三十歲以下的四名年輕弟子組成小隊,闖陣爭勝。因為每一屆都在三月舉辦,所以被稱作櫻花台。」

  楊恆搖搖頭,道:「這跟我沒關係,我也不感興趣。」

  真菜急了,賭咒發誓道:「我沒騙你,按照歷屆常例,咱們雲巖宗選派的弟子,都是山自金頂禪院、大竹廟、雪竇庵和雪空寺這四家。你剛好是明月師太的嫡傳弟子,資格上綽綽有餘。不像咱們幾個,修為再高也沒入選露臉的份兒。」

  眾人說說笑笑到了中午,真菜和尚帶著眾人告辭離去。

  又過了大約一個月,明鏡大師道:「真源,你收拾包裹回法融寺去。」

  楊恆一怔問道:「大師,半年的時間不是還沒滿嗎?」

  明鏡大師道:「眼下已能確定,端木施主的確在遂陽附近出現過,本宗的各支弟子已陸續下山查探,法融寺也會派弟子下山。明燈師弟向老衲要人,你這就跟他們一起去兩湖吧。」

  楊恆喜出望外,又怕明月神尼作梗,忙問道:「那我師父知不知道?」

  明鏡大師道:「她前日已帶弟子離山,或許你們在兩湖能夠遇見。」

  楊恆釋然道:「難怪呢,要是老尼姑還在山上,焉會放我出門?」

  當下,楊恆辭別明鏡大師,風風火火的收拾好衣物,一路飛奔回法融寺,唯恐到得晚了真菜等人已先行一步。

  到了寺外,遠遠就瞧見小夜等人已守在了門口。他迎上去問道:「大師在嗎?」

  真菜和尚道:「師父正在禪房等著你呢,咱們一起去吧。」

  眾人來到禪房,明燈大師搖晃著破蒲扇說道:「你們收拾一下,立刻下山。」

  真葷和尚傻傻問道:「師父,怎麼說走就走啊?」

  明燈大師笑道:「都是些身無長物的和尚,來去無牽掛,何須磨蹭?你們是一路,由真菜領頭;貧僧是一路,自己給自己領頭。咱們在遂陽城外普濟寺會合。」

  真菜和尚詫異道:「師父,您不和我們一起走?」

  明燈大師懶洋洋道:「你師父獨來獨往慣了,這些拖油瓶就由你受累帶著吧。」

  楊恆心一動道:「敢情明燈大師是要我們幾個獨立試煉。若有他在,事事都有人做主有人擔待,咱們舒服是舒服了,可也無法增廣閱歷修煉身心。」

  待真菜和尚等人退出禪房回屋收拾行李後,明燈大師將楊恆留了下來,對他說道:「真源,放你下山是貧僧向明鏡師兄提議的。你可要給我這個面子,千萬別腦袋發熱,趁機溜去找自己的爹娘。不然,貧僧就要悔青腸子啦。」

  楊恆低下頭,咬著嘴唇沉默片刻,輕聲道:「好,我答應你!」

  明燈大師點點頭,道:「貧僧信你。」手微微上抬,「嗖」地一道青光掠到,掌心裡多了柄仙劍。

  他將仙劍遞給楊恆道:「這是我早年用過的,送你。」

  楊恆雙手接過,見樸實無華的青色劍鞘上用古篆鐫有「蕩邪」二字,拉出半截淡青色的劍刃,一蓬寒氣撲面而來,清泉般晶瑩皎潔的劍身上,隱隱透出一抹抹暗紅色的光芒,不知曾經痛飲過多少妖魔邪佞的鮮血。

  他感懷至深,恭恭敬敬沉聲說道:「大師,弟子必不負您的期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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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白雲相送出山來,滿眼紅塵撥不開

  眾人下了峨眉山,由真菜和尚統管著,熱熱鬧鬧的往遂陽方向行去。

  這些人裡只有楊恆、小夜和真禪練成了御風術,而且限於功力淺薄,一口氣至多也只能飛出四五十里,便要落地歇息。楊恆稍好些,可為了照顧其它人,也是安步當車。

  楊恆雖是俗家弟子,但剃著光頭穿著僧衣,旁人也分辨不出,只道是四個和尚走在路上,身邊偏還帶著位楚楚動人如花似玉的豆蔻少女,十分惹人注目。有些口舌刻薄的,難免會說上些難聽的風言風語。

  真菜和尚怕惹事,總攔著楊恆等人上前理論,只盼能把楊恆等人安安穩穩地帶到遂陽普濟寺交差了事。

  可這些少年難得下山一次,又如何能規矩得下來?一個個像出籠的小鳥兒,連平日膽子最小的真禪也會時不時跟真菜開上幾個玩笑。

  總算路上沒闖大禍,這日眾人一路化緣來到普濟寺外。遙遙看見普濟寺的山門,真菜和尚如釋重負,大出口長氣道:「待會兒見了師父,有得你們幾個好看!」

  楊恆抗議道:「師兄,我這一路上最老實不過,你可別亂告惡狀。」

  「你老實?」真菜和尚鼻子氣歪,「前天晚上還和真禪合夥兒揭開房頂,把一盆洗腳水倒在了人家的床上,當我不知道麼?」

  楊恆笑道:「是有這事兒。誰讓那些和尚色迷迷盯著小夜看,還嘰哩咕嚕說了一大通亂七八糟的怪話?他們以為隔得遠了就沒事,偏偏我都聽見了!」

  真禪用力點點頭,幫著楊恆作證道:「我也聽見了!」

  真葷和尚笑著道:「師兄,說起來那盆洗腳水還是你的呢,臭都臭死了,差點把我和小夜熏昏過去。你有多少天沒洗腳了?」

  真菜和尚窘迫道:「你的腳就好香嗎?那晚我睡到半夜活活被你臭醒,睜眼一看,你睡著睡著把身子橫了過來,兩隻腳剛好擱在我胸脯上……」

  五個人說笑一通,來到普濟寺門前,見山門緊閉,真菜和尚便上前敲門。

  可敲了半天,寺裡也沒一個人應聲,真菜和尚抬頭看看天色道:「都快中午了啊,難道全寺的和尚都還睡著?」

  小夜也感奇怪,說道:「會不會有什麼事,寺裡的師父們都出門去了?」

  楊恆道:「這還不好辦?我翻牆進去瞧瞧。」不等真菜和尚阻止,騰身躍上院牆,往裡張望道:「真怪,裡頭一個人也沒有。」

  他飄落院內將門打開,眾人走進寺裡,真菜和尚提嗓子問道:「有人嗎?」

  寺院裡寂靜無聲,眾人疑惑更甚。真菜和尚年紀最長,卻殊缺見事應變之才,一下子呆在了那兒喃喃道:「這是怎麼回事?」

  楊恆道:「咱們分頭去找,各自小心,我隱約覺得普濟寺定是出事了。」

  五人分開,楊恆和小夜一組往左搜;真菜、真葷、真禪三個和尚一組朝右尋。

  小夜邊走邊呼喊道:「有人嗎,諸位大師,你們在哪兒?」可仍是無人應聲。

  兩人進到廚房裡,看到灶裡的爐火已經熄滅,可灶上還放著剛燒了一半的素菜。楊恆湊近用鼻子聞了聞,道:「大熱天的菜還沒發餿,說明燒菜的人離開不久。」

  小夜顫聲道:「有鬼……」不自禁地往楊恆身邊靠。

  楊恆滿不在乎地笑道:「光天化日哪裡會有鬼?別自己嚇唬自己。再說憑咱們的修為,真有幾個小鬼蹦出來,正好拿來練手。」

  小夜驚魂未定,問道:「那這裡的人都到哪兒去了,為什麼連灶上的菜燒了一半都放下不管?」

  楊恆說道:「可能是突然發生了什麼要緊事,令寺裡的和尚不得不立即離開。」

  小夜的心又提了起來,追問道:「那你猜會是什麼事?」

  楊恆搖頭道:「我又不是神仙,哪能猜到。走吧,去找真菜師兄他們。」

  兩人離開廚房往東走,就見真菜和尚正在一間空無一人的禪房裡探察。

  楊恆頓時生出惡作劇的念頭,朝小夜低笑道:「你慢慢走過去,我和師兄開個玩笑。」他趁著真菜和尚背身沒瞧見自己的當口,施展清淨法身潛入禪房,一個騰身悄無聲息地上了橫樑。

  待真菜和尚轉過身來,楊恆雙腿勾住橫樑,身子猛地倒吊下來,兩手撐眼支嘴,扮了個鬼臉「嗷」地大叫一聲。

  真菜和尚猝不及防,直嚇得圓臉煞白,魂不附體,丟了手中戒棍躥向房外,口中驚慌失措地叫嚷道:「鬼啊——」

  楊恆蕩在橫樑上哈哈大笑。真菜和尚聽見笑聲,又看到捂著嘴偷笑著走過來的小夜,這才曉得又是楊恆幹的好事。

  他氣呼呼叫道:「真源,你想嚇死我嗎?」

  楊恆笑得前仰後合,差點兩腿一鬆從橫樑上掉下來,喘著氣說道:「師兄,你真逗,連戒棍都嚇扔了。」

  真葷和真禪聞聲趕到,從小夜口中得知是楊恆在戲弄真菜,也都笑了起來。

  真菜和尚老臉漲紅,一跺腳道:「都別笑了,有沒有找到人?」

  楊恆將自己在廚房看到的情景說了,真葷也道:「大殿裡整整齊齊放著經書和木魚,像是正在做早課,可人卻不見了。」

  真禪嘴渴,一眼望到禪房桌上盛水的瓦罐,趁人不注意溜進去拿了就想喝。

  楊恆甩手飛出九絕梭,「啪」地將瓦罐打飛,喝道:「別動!」

  真禪可憐巴巴地望著楊恆,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事。

  楊恆收回九絕梭,說道:「這寺裡透著邪乎,你不怕有人在水中下了****?」

  真菜和尚一拍光溜溜的腦門道:「對哦,我怎麼沒想到這點?」

  楊恆扭頭望向小夜問道:「你能不能試試寺裡的食物和清水是否被人投毒?」

  小夜頷首道:「爺爺教過我。」拿出幾枚金針在眾人的陪同下,又回到廚房裡。

  結果一試,出乎眾人意料之外,廚房裡所有的瓜果食物乃至清水,都毫無被人投毒的跡象。

  這下楊恆也困惑起來,說道:「奇怪,總不成寺裡的和尚都搬家了吧?」

  真禪和尚自作聰明地指手劃腳道:「搬家也要帶行李啊,至少經書木魚得帶上。」

  楊恆沒理他,說道:「咱們分頭,到普濟寺附近的農舍裡找人打聽「青況。」

  可距離普濟寺最近的住家也在三四里地外,都說一早起來並未發現什麼異常,倒是有七八輛看似官宦人家的馬車曾經路過應是燒香還願的善男信女。

  眾人回到寺裡,胡亂煮了點東西填飽肚子,小夜道:「那馬車有問題。」

  真禪贊同道:「十有八九,寺裡的和尚都被藏進了馬車裡帶走,不然總該有人看到他們離開普濟寺才對。」

  真葷和尚問道:「可為什麼要把普濟寺的和尚都接走,去做法事嗎?」

  楊恆搖頭道:「即便如此,也該留下幾個看門的和尚,我看他們是被人綁架了。」

  真菜和尚道:「不會吧?我聽師父說,普濟寺是咱們雲巖宗的一條分支,寺裡的和尚大都身負修為,尤其這裡的主持靜衡大師更是一等一的高手。」

  楊恆兩眼一翻道:「完了,完了,一定是他們凡心大動集體還俗去也。」

  小夜羞紅了臉道:「阿恆,你胡說什麼呀,也不怕佛祖怪罪。」

  楊恆把兩手一攤,笑嘻嘻道:「那你說,誰把他們抓走了,抓到哪裡去了?」

  這問題小夜也回答不上來,嬌嗔道:「我不管,反正咱們這些人裡就數你的鬼點子最多,你說如今該怎麼辦吧。」

  楊恆懶懶地豎起兩根手指頭道:「有兩個辦法:一個是咱們坐等明燈大師,把這問題留給他來解決;另一個是咱們先到遂陽城裡轉一圈兒,一方面打探端木爺爺的下落,另一方面也順道查找普濟寺眾僧失蹤的線索。」

  真菜和尚不假思索道:「那還用問,當然是留在寺裡等師父。」

  楊恆轉頭問小夜道:「你覺得呢?」

  小夜想了想,低聲道:「我想進城去看看,也許能找到線索。」

  「真葷、真禪。」楊恆又問道:「你們兩個是什麼主意,咱們少數服從多數。」

  真葷是個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閒得慌的主兒,聞言立馬道:「我同意進城去。」

  真禪卻兩大不得罪,回答道:「我聽大家的。」

  楊恆一拍巴掌道:「妥了,三票對一票,另有一票棄權,咱們進城去轉轉!」

  真菜和尚見普濟寺眾僧離奇失蹤,心裡直打鼓,生怕楊恆等人進了遂陽城裡再遇上麻煩,急忙叫道:「我是大師兄,你們都得聽我的!」

  楊恆笑道:「剛才我說少數服從多數,你也沒反對啊。這樣吧,願意留下的留下,願意進城的跟我走。」說著,他起身撣撣身上的灰就往外走去。

  小夜和真葷隨著楊恆走了出去,真禪略作猶豫,也許是覺得跟著大家會更安全些,不聲不響地也溜出門來。

  真菜和尚氣急敗壞道:「回來,都回來!師父說過,你們都要聽我的話!」

  奈何他這大師兄的威信江河日下,門外的四個人恍若未聞,漸漸去遠。

  一陣清風吹來,禪房屋簷上掛著的驚鳥鈴隨風脆響。真菜和尚看看死寂的四周,不由自主地打了個激靈,忙拿起戒棍追出門外,口中叫道:「不成,我得管著你們。萬一出事,可不好向師父交代!」

  楊恆在大殿裡給明燈大師留下封短箋,幾個人離開普濟寺進到遂陽城中。

  ※※※※

  這遂陽城位於兩湖腹地,道路水網四通八達甚是繁華。大街兩邊店舖林立,街上人頭攢動,比峨眉山下的那些小鎮子不知熱鬧多少倍。

  五個人順著人流走馬觀花,這邊瞅瞅那邊問問,均都興奮不已。真菜和尚原本是最反對離寺進城的一個,可現在也恨不得能在腦門上多挖兩個窟窿安上眼珠子,好痛痛快快的打量個夠。

  楊恆邊走邊留神各處不顯眼的地方,是否有雲巖宗弟子留下的聯絡暗記。這幾個月裡,雲巖宗各支弟子下山查詢端木遠的下落,無不是以遂陽城為起點往四周擴散,因此偌大的遂陽城,早不知被捷足先登的同門反覆搜尋過多少遍,想要從中發現新的線索,除非天上掉餡餅。故而他更多的注意力,還是放在了尋查普濟寺僧侶失蹤的迷案上,畢竟這僅是今日清晨發生的事。

  走了一段,真葷的兩隻腳忽然立定不動,死死盯著街邊攤販售賣的冰糖葫蘆上。那些糖葫蘆有紅的、綠的、紫的、黃的,五顏六色口味也各不相同,散發著誘人的光澤與甜香。

  賣糖葫蘆的小販見幾個小和尚站在一邊久久不肯離開,卻將路人都擋在了身後,便不耐煩道:「走走,一邊去。和尚也吃糖葫蘆?」

  真葷不忿道:「和尚為什麼不能吃糖葫蘆,而且我從前還真的吃過!」

  小販笑道:「好啊,要不要一人來一串兒?」伸出手來道:「給錢吶。」

  真菜和尚老老實實道:「我們是化緣路過此地的和尚,沒錢。」

  小販一瞪眼,罵道:「沒錢吹什麼大氣,滾一邊兒,別耽誤我做生意。」

  楊恆眉宇一揚道:「你這人怎麼說話的,狗眼看人低!」

  真禪和尚見己方人多勢眾,也狐假虎威的擼起袖管,將小胳膊豎起往小販面前比比。

  真菜和尚忙把這兩人往外拽,說道:「算了算了,我們還是走吧。」

  那小販見眾人退走,罵得更開心了:「什麼世道,連和尚也想來騙糖葫蘆吃。」

  楊恆怒火騰地起來,猛地一捂肚子道:「哎呦,我要去方便下,你們到前頭等我。」說罷一溜煙踅進道旁的一條小巷裡躲了起來。

  等真菜和尚等人走遠,楊恆施施然走回到買糖葫蘆的攤販前,說道:「大叔,我要買糖葫蘆。」

  小販咦道:「怎麼又是你這小和尚,這回兜裡有錢了?」

  楊恆掏出兩文錢道:「我只有這點兒,買一串給大夥兒嘗個鮮。」

  小販道:「好吧,你自個兒挑,要哪串?」伸手來取錢。

  楊恆抬手道:「我就要那串。」一不小心,銅錢叮噹脆響掉在了地上。

  小販「哎喲」叫了聲埋怨道:「怎麼這麼不小心?」俯身去拾那兩文錢。

  楊恆手上倒運拈花指力,「嗖嗖嗖」五六串糖葫蘆如飛鳥投林,被他凌空攝過納入袍袖裡。待小販抬起頭,楊恆不等他反應過來,便道:「我不買啦,把錢還我。」奪過銅錢轉身鑽進人群,兩下三下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追上真菜和尚等人,將偷來的糖葫蘆分了,一邊津津有味地吃著,一邊將自己捉弄小販的經過說了。

  真菜和尚急道:「師弟,你又犯了偷盜戒,罪過,罪過,阿彌陀佛。」

  真葷怒氣未消道:「那小販憑什麼譏笑咱們?讓他受點兒教訓也是應該。」

  小夜躊躇道:「我們還是湊湊身上的盤纏,把錢還給人家吧。」

  楊恆氣道:「要去你們去,我可不願再受那傢伙的冷眼。」

  五個人正爭論著,忽聽旁邊有個文士打扮的中年人說道:「幾位小師父,你們莫非是盤纏用盡了,為何不去化緣?」

  真菜和尚回頭一看,那文士相貌儒雅,笑容和善,便先生了好感,雙手合十說道:「阿彌陀佛,敢問施主貴姓?」

  那文士彬彬有禮地回答道:「在下姓于,是城中天馬鏢局的內府總管。敝東家對菩薩最是虔誠不過,每月初一十五都要到城外的普濟寺上香請願。幾位小師父若是囊中羞澀,不妨隨在下到鏢局去,化些銀兩不在話下。」

  「普濟寺,」真葷和尚脫口問道:「那你有沒有聽說——」

  楊恆眼疾手快一把摀住真葷和尚的嘴巴,接茬道:「聽說普濟寺的方丈靜衡大師是位有德高僧,我們正要前去寺裡掛單。」

  於總管抬頭看天道:「天快黑了,城外的路既不好走也不安全。不如今晚先在鏢局借宿一宿,明日一早再前往普濟寺掛單。」

  真菜和尚正犯愁這兒人生地不熟,到了晚上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見於總管如此熱心,不由喜道:「那給施主添麻煩了。」

  於總管笑著道:「小師父別客氣,敝東家要是看見有出家人前來,定然十分高興。」

  於是五個人隨著於總管穿進條小巷,三轉兩轉來到天馬鏢局。

  從外觀上看,鏢局甚是落魄,門口只有個老蒼頭把門,幾隻麻雀在門前空地上嘰嘰喳喳地覓食吃,見有人走來又高高的驚飛而起。

  於總管領著他們到一間堂屋裡落座,自有丫鬟奉上茶水素點。沒一會兒他便起身告退,說是要稟報東家好安排幾人的食宿。

  真菜和尚一邊吃著糕點,一邊感慨萬千道:「世態炎涼啊,總算遇見了位大善人。」

  楊恆皺眉道:「我們只是幾個小和尚,你不覺得他有些熱心過頭麼?為何他對咱們的來歷身份毫不過問,只一個勁兒往鏢局裡引?瞧這鏢局的情形,也並不富裕,咱們在前院見到的鏢師、趟子手扳手指頭數也數得過來,偏還如此慷慨大方?」

  真菜和尚不以為然道:「真源師弟,你這是在以小人主心度君子之腹。沒聽於施主說麼,這家鏢局的東主是位一心向佛的大善人。」

  這時候那位於總管回轉過來,滿臉歉意道:「對不住,敝東家正在和貴客商談一筆重要生意,暫時無暇脫身。他吩咐在下好生接待各位,等送走客人後定會親自前來拜望。」

  真菜和尚起身謝道:「阿彌陀佛,不知貴東家高姓大名?今晚小僧要為他唸經禱祝,也好略微答謝這番盛情。」

  於總管道:「敝東家姓馬,諱名如龍,在兩湖地界的仙林中也算薄有名聲。」

  小夜恍然大悟道:「原來天馬鏢局的旗號,就是從貴東家的姓名裡頭化出來的。」

  接著大夥兒便海闊天空的閒聊起來,於總管談吐詼諧,見識頗廣,時不時恰到好處地說上一兩句笑話,將眾人逗得大樂,楊恆的疑心也不由得漸漸淡去。

  用過素齋,於總管安排僕人將他們引到客房歇息。楊恆和真禪和尚住在一屋,洗漱過後沒說幾句話各自上床入睡,那位馬如龍馬局主依舊沒有露面。

  楊恆在床上盤膝修煉了會兒鐵衣神訣,又打坐吐納了兩個周天,也自睡下。

  半夜裡,客房的屋門忽然無聲無息打開,從門外閃入一條黑影,先是從袖衣裡取出塊紫色的帕子,在楊恆和真禪的鼻子底下輕輕一抖,然後口中唸唸有詞,一面低誦起一串古怪的咒語,一面點燃張符紙,碧綠的火焰「嗤嗤」輕響照在了真禪和尚的臉上。

  楊恆聽著聲音,迷迷糊糊地甦醒過來,正看見來人背對著自己在向真禪施法。他心頭一凜,睡意不翼而飛,鼻子裡隱隱聞到一股淡淡的甜香,令人頭腦昏脹,暗暗道:「這家鏢局果然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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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莫謂城中無好事,一塵一剎一樓台

  楊恆的腦海裡轉過數個念頭,強忍著一躍而起撲向來人的衝動,繼續裝作熟睡的模樣靜觀其變。

  過了一小刻,符紙燃盡,來人在真禪的腦門上伸手輕輕一按,又咕噥了句什麼,真禪和尚的眼睛迷茫睜開,不由自主地從床上坐起,穿了鞋子拿上戒棍往屋外走去。

  這時楊恆已經明白過來,那人對真禪使用的正是一種詭秘的惑神離魂之術,在當地民間也被俗稱為「趕屍」。

  五年多前,他隨宋楊氏投奔峨眉路過兩湖時,也曾聽母親介紹過,當地有一家名為「排教」的神秘邪教,最喜裝神弄鬼,欺壓良善。這惑神離魂之術便是排教的獨門秘技,正道人士每每提及必是深惡痛絕。

  楊恆又想到上午所見的普濟寺眾僧失蹤之事,尋思道:「這事八成也是他們幹的,可這些人又為何要對我們幾個下手?」

  正疑惑間,那人轉過身來到楊恆床前,又掏出張符紙燃著,開始向他施法。

  楊恆急忙澄靜靈台抱元守一,左手食指與中指藏在薄被中悄悄並起,一待見勢不妙,便先將這施法主人點倒了再說。

  就聽耳畔響起一串咒語聲,聲音裡竟含著一股莫名的魔力,令他的神智逐漸模糊,強烈的睡意升上心頭,直想立刻不管不顧地大睡一場。

  楊恆暗道不好,剛要彈身出指點倒那人,右手腕上卻驀地有一縷清流生出,透入體內直滲心脾,使得靈台立時一清,再聽那人的咒語,已失去了方纔的誘惑力。

  他怔了怔便立即醒悟過來,自己的右腕上不正是戴著那串娘親臨別時留下的紫紅色念珠麼?那股清流定是因它而生,沒想到此珠竟還有這等神奇靈力。

  忽地,他額頭一涼,被那人的手掌按住,有道冰冷的寒流注入,神智驟地一恍。他照著真禪的樣子佯裝失神睜開雙眼,藉著符紙放出的微光,看清對方是個神情陰冷的黑衫中年人,隱約記得下午走進鏢局時曾在前院遇見過。

  楊恆暗道:「我也不忙打草驚蛇,先探明了底細,再將這伙兒妖人來個一鍋端!」

  於是他緩緩起床,拿了放在枕邊的蕩邪仙劍穿鞋下地,往門外走去。

  等走到院子裡一瞧,發現自己這一行五人已被對方給連鍋端了,真菜、真葷、小夜、真禪齊刷刷站成一排,旁邊守著三個黑衫人,其中之一便是那位於總管。

  楊恆往真禪和尚身邊一站,心裡盤算是否要立刻出手解救真菜和尚等人。

  又聞腳步輕響,走進來一個黑衣老者。於總管向他抱拳禮道:「稟報馬舵主,這五個小娃兒已盡數中了我們的『離魂大法』,只等天亮送出城去。」

  楊恆偷偷用眼角餘光瞟向這位馬舵主,聽他道:「破費了一頓素齋便換來五個資質不錯的藥偶,很好很好。瞧他們各佩棍劍,確也不是尋常和尚。」

  於總管笑道:「屬下親眼所見,那名叫真源的小和尚曾用手凌空攝過兩尺外的數串糖葫蘆,修為不弱。由此及彼,他的同伴也不會差。」

  楊恆又驚又怒,懊悔道:「敢情這傢伙那時候就盯上了我們。哼,該著他們倒霉,這回小爺定要讓這些妖人曉得厲害!」

  馬舵主道:「稍後將他們裝上馬車,由你親自押送到抱槐山莊交給葛長老。速去速回,我等你回來一起去衡陽,聽說老孫他們今早幹了一大票,將普濟寺的和尚統統給抓了去,咱們也不能輸給他。」

  這兩人低聲交談,自然是以為真菜和尚等人均都中了離魂大法,也就毫不在意他們在旁聽著。可楊恆懷揣宋楊氏所贈的雲巖宗至寶定神念珠,非但百毒不侵,更有明神醒智之奇效,因而他壓根就沒昏迷,反把這席話聽得清清楚楚。

  這時他裝出目無表情的模樣,好不讓馬舵主等人生疑,思忖道:「好啊,普濟寺的眾位師父果然是被他們做了手腳。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我正愁沒地方去查訪此事,他們倒主動送上門來了。哼哼,看我鬧他個天翻地覆,稀里嘩啦!」

  他打定了主意,便暫時忍耐著胸中怒火以免打草驚蛇,任由馬舵主等人將自己和真菜和尚他們裝入了一輛用厚重幕簾裹起的馬車中。

  好不容易熬到天明,馬車緩緩駛出了鏢局。路上的行人看是天馬鏢局的馬車出門,只當是他們接鏢出城,哪會想到這裡頭另有玄機?

  聽到外面的人聲漸漸嘈雜起來,楊恆取出定神念珠,掌心真氣一催,念珠煥發出一蓬柔和的紫紅色光華,照在小夜臉上。好在車外有厚布包裹,也不虞有過往的路人察覺異常。

  這一試果然有效,小夜的神智漸漸清醒過來,看到楊恆張口便要說話。

  楊恆早有防備,一把摀住她的櫻桃小口,將嘴巴附在小夜耳旁,低聲將昨晚的事情簡略地說了。

  小夜且喜且怕,小聲問道:「阿恆,我們該怎麼辦?」

  楊恆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想將計就計,混入抱槐山莊解救普濟寺眾僧,順手將這邪窟也一併挑了。」

  小夜憂慮道:「他們人多勢眾,我擔心咱們打起來會吃虧。」

  楊恆胸有成竹道:「遂陽城附近定有不少咱們的同門。待會兒出城後你偷偷下車,設法聯絡上他們,我們裡應外合,將這伙賊人一網打盡!」

  小夜遲疑道:「我還是覺得這麼做風險太大。不如咱們先悄悄逃走,將此事稟報明燈大師,待召集了雲巖宗的同門後,再一起前往抱槐山莊救人。」

  楊恆搖頭道:「我們都走了,賊人豈不生疑?他們定會盡快將人從抱槐山莊轉移走,要再找尋那就難了。」說著又安慰小夜道:「放心吧,我會隨機應變,堅持到你和明燈大師到來,絕不會有事。」

  小夜點點頭,道:「那你可要小心啊,千萬別逞強。」

  楊恆答應了,凝神聽著車外動靜。過了小半個時辰,馬車開始顛簸起來,似乎走上了一條崎嶇不平的山路,楊恆知道時機已到,將後簾輕輕佻起一角往外張望了下,車後並未有人跟隨監視,回頭向小夜做了個下車的手勢。

  小夜躡手躡足爬到車尾,遲疑了下,忽然伸手從項上摘下一個護身符塞進楊恆手裡,雙頰飛紅道:「阿恆,小心呀!」

  她不敢多看楊恆一眼,輕輕一躍跳下馬車,順勢滾落道邊的草叢中藏起身形。

  楊恆拿起護身符,上面猶帶著小夜淡淡的幽香,令他心中莫名地一蕩。

  他急忙收斂心神,將護身符藏起,運功聽了會兒,直到確定前面趕車的於總管等人並未察覺小夜的離去,才暗鬆了口氣。

  接下來的工作便好辦了許多:他用定神念珠將真禪和真葷先後救醒,獨留下真菜和尚沒有喚醒。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為了掩人耳目,畢竟需要一個真正的神智昏迷者向幾人作出示範,他們照葫蘆畫瓢,才能不讓於總管看破。

  而四人中真菜和尚年紀最長,修為最低,腦子也不算靈活,思來想去,楊恆也只有暫且委屈他一會兒了。

  接近中午的時候,馬車駛入一座位於山坳中的大莊子裡。幾個人情不自禁緊張起來,真禪更是嘴唇發白,直讓楊恆後悔救醒了他。

  驀地馬車停下,於總管走到車後,手拿一個銅鈴搖晃出一串沙啞難聽的聲響。車裡的真菜和尚直著雙眼拿起戒棍,慢吞吞下了車。

  楊恆和真禪、真葷小心翼翼模仿著真菜和尚的一舉一動,也跟著從車裡走出。

  於總管驚咦一聲問道:「何老三,怎麼車裡少了個人,那小丫頭去了哪裡?」

  那車伕走到車後往裡張望,也訝異道:「奇怪,人怎麼沒了?」

  於總管一擺手道:「算了,定是剛才上山的時候,從車裡給顛了出去。咱們回去的路上留點神再找找,這事就別跟馬舵主說了。」

  趁他們說話的機會,楊恆掃視四周,這才發現自己已進到好大一片宅院裡。院子裡甚是寂靜,也看不到其它人在走動。

  於總管又一搖銅鈴,真菜和尚隨著他和何老三往後走去,楊恆三人急忙亦步亦趨地跟上。

  眾人來到一排大屋前,守在門口的幾個黑衫人見到於總管,便笑問道:「於師兄,你又送人來了?」

  於總管道:「這次人不多,只有四個,可比不了孫舵主他們。」

  何老三問道:「葛長老呢,聽說他這兩天都忙壞了吧?」

  一個黑衫人回答道:「可不是,昨晚孫舵主送來的那一百多號普濟寺和尚,哪有那麼快便做成了藥偶的?」

  另一黑衫人打開一間瓦屋的門招呼道:「於師兄,就把他們幾個關這兒吧。」

  於總管晃動銅鈴將楊恆等人引入屋內,黑衫人關了門道:「我帶你們去見葛長老。」

  楊恆坐在屋角,聽於總管等人腳步去遠,但瓦屋外依舊有四五個黑衫人留守。

  怕說話聲音被屋外人覺察,他朝真禪和真葷打手語道:「都別亂動。」

  真禪和尚兩手比劃著道:「真源師弟,咱們還是救醒了真菜師兄趕緊逃吧?」

  楊恆氣道:「別那麼沒出息好不好,再說屋外有人守著,你能逃得出去嗎?」

  真葷和尚問道:「什麼是藥偶,他們要那麼多藥偶幹什麼?」

  楊恆沒好氣道:「你問我,我問誰去?都給我養精蓄銳,準備大幹一場。」

  真禪和尚忙道:「他們人多,我覺得還是設法逃走為妙。」

  楊恆不理他,盤膝打坐催動薩般若真氣遊走周天,只等援兵一至便殺將出去。

  可等到了天黑,屋裡幾個人也沒聽到援兵趕來的動靜,反倒是門一開,一個黑衫人拿著銅鈴又晃蕩了起來。

  幾個人學著真菜和尚的模樣走出屋子,跟隨那黑衫人穿過兩進院落,到了一座大廳外。廳裡燈火通明,有十幾個和尚和若干貌似仙林豪傑的人物呆呆站成一列,似乎在靜靜等待著什麼。

  再看廳中央擺著一鼎大鍋,兩個黑衫人正不停添柴搧火,裡面煮著一團墨綠色的藥汁,往外散發出刺鼻氣息。

  大鍋旁站著一個相貌醜陋的錦袍老者,正神色陰沉的用一根細長的銅管,將熱騰騰的藥汁吸入管內,口中叫道:「下一個!」

  他身後侍立的一個小童銅鈴輕搖,站在隊列最前的一個和尚,木然走到老者身前。

  老者手拿銅管踱步到這和尚的背後,吩咐道:「開始吧。」

  只見又一個小童從桌案上拿起層層迭起的一張符紙,用火點燃,口中低唸咒語,在那和尚面前來回晃動。

  「啵!」

  符紙猛然爆出一蓬綠光,似磷粉般灑落在和尚的身上,那和尚的身軀抖動了幾下,眼睛裡徐徐亮起詭異的綠芒。

  老者突然出手,看準和尚後腦的玉枕穴,將銅管插了進去。那和尚竟不覺疼痛,一動不動地站著,任由老者將銅管裡貯藏的藥汁注入腦中。

  楊恆從脊樑骨裡升起一股寒意,心裡微動道:「想必這老傢伙正在製作的便是藥偶了。」

  不防身後的真禪和尚瞧得毛骨悚然,兩排牙齒「咯咯咯」不住打顫。

  錦袍老者霍然警覺,一雙鷹目朝真禪電射而來,喝問道:「怎麼回事?」

  真禪和尚被錦袍老者這一眼盯得魂飛魄散,驚叫一聲轉身就往廳外跑。

  楊恆見己方形跡暴露,當機立斷,出手點倒身旁那個招引他們來到大廳的黑衫人,取出念珠喚醒真菜和尚,叫道:「老妖怪,看打!」左手一揮射出三支九絕梭。

  錦袍老者怒喝道:「好小子,竟是個臥底!」抬手一道綠濛濛的掌風震飛九絕梭,卻聽身邊兩個童子齊齊悶哼倒地,胸口各被一支九絕梭穿透。

  原來楊恆猜到這錦袍老者不好對付,因而只用一支九絕梭牽制他的心神,趁勢先取了那兩個童子的性命。

  這是他平生第一次殺人。可一來情形緊迫,二來這些人所作所為傷天害理殊非善類,所以出手更不容情。

  耳聽叮叮噹噹一陣激響,衝出廳的真禪和尚又被守在門外的四名黑衫人連手給逼了回來:真葷和尚大吼一聲,揮動戒棍加入戰團。

  真菜和尚神智剛一復甦,就瞧見有個黑衫人惡狠狠朝自己撲來,他無暇多想,舉起手中戒棍便往那人頭上砸落。那黑衫人不過是個生火添柴干粗活的下人,又沒料到真菜和尚清醒得如此之快,腦門捱了一棍,就此斃命。

  真菜和尚臉色泛白,失魂落魄道:「我……我殺人了。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另一個燒火黑衫人瞧見同伴被真菜和尚打死,拔出佩刀又衝將上來。

  真菜和尚一邊躲逃一邊驚慌叫道:「你這是幹什麼,這是什麼地方?我不想殺人的,我不想殺人啊——」

  錦袍老者對周圍發生的一切視若無睹,冷冷盯著楊恆道:「是誰派你們來的?」

  楊恆被錦袍老者的目光刺得心頭一寒,暗道:「這老妖好深厚的功力!」可嘴裡卻故意譏諷道:「小爺又不是美女,盯著我瞧什麼?」

  「你不說?」錦袍老者嘿嘿一笑道:「老夫有的是法子教你開口!」身形一晃,左掌捲裹著綠色掌風,往楊恆胸口打到。

  楊恆聞到掌風中一股惡臭氣味,知道有毒,趕忙屏氣凝息道:「那你就試試!」使出清淨法身朝左首一閃,右臂一振拈花指點向老者膻中穴。

  錦袍老者「咦」了聲道:「拈花指,敢情是雲巖宗的和尚!」

  他欺楊恆年幼功淺,左掌回切他的右腕脈門,右掌又向左肋打到。

  楊恆早料對方會有此招,身子一矮從錦袍老者雙掌下輕靈鑽過,右腿橫掃施展出新近悟出的浮雲掃堂腿。

  錦袍老者騰身而起,哪知楊恆的右腿掃出一半猛地筆直繃起,順勢踹他小腹。

  錦袍老者一凜道:「小鬼身手倒也機靈狡猾!」忙運右掌下拍。

  楊恆不與他正面硬撼,右腿一發即收,叫道:「你也吃我一掌!」拍出左掌。

  老者暗喜道:「你這是自討苦吃,看我不一掌將你震昏過去!」掌上運起七成的「碧蠱魔氣」向外封架。

  就在雙掌行將交接的一剎那,楊恆招式陡變,食指中指往外一探,化剛為柔,在錦袍老者的掌心運勁一點,輕笑道:「你上當啦!」

  「啵!」

  一陣鑽心劇痛傳來,錦袍老者但覺整條胳膊驀然麻痺,再不聽使喚,驚怒交集道:「好個小禿驢,膽敢暗算老夫!」右掌將功力提至九成,擊向楊恆。

  楊恆心叫可惜,知道自己到底吃虧在功力不足,否則單這一指即可讓錦袍老者的左掌報廢。如今對方有了防範,想要故技重演可就干難萬難了。

  一念至此,楊恆眼角瞟到不遠處的那鼎大鍋,頓時計上心來。他佯裝不敢硬接對方掌力往後便退,猛地一記浮塵掃堂腿將那大鍋踢飛起來,向錦袍老者撞去。

  錦袍老者一驚。他倒不是擔心自己接不住這數百斤重的大鍋,卻對鍋中沸騰冒泡的墨綠色藥汁甚是忌憚,急忙運左掌劈出,抽身飛退。

  楊恆等的就是這個,反手掣出蕩邪仙劍,身子凌空翻轉,施展出自己學會的第一式劍法「顛倒乾坤」,越過被掌風激飛的大鍋,往錦袍老者飛襲而至。

  錦袍老者見蕩邪劍鋒變化無方,實不知這一劍會刺向哪裡,不禁一怔道:「這小禿驢的劍法恁的古怪!」

  他左掌掌力用老不及招架,只得以右掌拍向楊恆,仗著功力優勢迫他收劍閃躲。

  不想楊恆身形驟然一沉,劍尖下垂,順勢挑向錦袍老者左腿膝蓋。錦袍老者掌力走空,忙側身左腿飛踢反打楊恆右腕。

  「唰!」

  楊恆的手腕一抖,隨著身形轉動盪邪仙劍,匪夷所思地劃過一束弧光直朝錦袍老者的左腳削去。

  錦袍老者怪叫一聲,拚命縮腿後翻躲避,青光閃處血光崩現,蕩邪仙劍將他的左腳小指連帶一截皮靴脆生生斬落!

  錦袍老者又疼又怒,更覺得窩囊——明明自己的修為高過這小和尚,卻偏偏被對手千奇百怪的招式所制,空有一身碧蠱魔氣竟無用武之地,反而接連吃了兩個大虧!

  這小和尚彷彿能未卜先知,招招制先,硬是牽著自己的鼻子走,這在自己記憶之中,幾乎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他輕敵之心盡收,也沒空醫治腳上的劍傷,兩手交互在胸前一探,自袍袖中取出一對金色子母魔環,大喝道:「小賊禿,老夫非宰了你不可!」

  楊恆一劍沒能削下錦袍老者的左腳,心裡也暗自惋惜,輕笑道:「別吹牛了,我瞧你疼得眼淚汪汪都快哭出來啦!」卻又用上了從明燈大師那裡學到的激將法。

  錦袍老者果然勃然大怒,雙臂一振,子母魔環分向楊恆左右太陽穴砸到。兩人你來我往,鬥得劍氣飛縱罡風四濺,叮叮噹噹好不熱鬧。

  那邊真禪和尚也驚喜地發覺,眼前這群凶神惡煞般的黑衫人外強中乾,遠不如自己厲害。於是信心一生,口中咿咿呀呀地胡亂吆喝,手中戒棍使動雲巖絕學「鳩摩棍法」如虎入羊群,大開大闔,倒也威風八面。

  這時真菜和尚回過神來,也將那追殺自己的燒火工人一棍砸暈,手舞戒棍趕來襄助,再加上真葷和尚的一柄戒刀,居然將那四個黑衫人殺得哭爹喊娘,狼狽不堪。

  其實說起來也不奇怪,這三人拜在明燈大師座前最少都有六個年頭,所學的又都是雲巖宗的一流絕技,那四個黑衫人不過是抱槐山莊中普通的護衛,又怎麼可能是他們的對手?一轉眼的工夫便一個個頭破血流,鼻青臉腫,只是礙於莊規嚴苛不敢逃走,硬著頭皮苦撐不退。

  但真菜和尚等人終究缺乏實戰經驗,又出身佛門不敢輕易傷人性命,因此儘管佔盡上風,一時之間卻也無法制服對手。

  正糾纏不清間,門外一個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率著二十餘名黑衫人聞訊趕至,朝裡叫道:「葛長老,你沒事吧?」

  錦袍老者正與楊恆鬥得天昏地暗難分伯仲,暗惱道:「若非老夫連日趕製藥偶,耗費甚多功力,又被這小賊禿削傷左腳影響了身法,豈會跟他鬥得這麼久!」

  聽到門外那魁梧中年男子的詢問,他更感顏面無光,雙環加緊攻勢,往外回應道:「趙莊主,你先帶人將門口的三個小和尚拿下。這小賊禿交由老夫收拾!」

  楊恆看到對方來了援兵,凜然道:「不好,我們人單勢孤,只怕要吃虧!」

  他心神微分,被葛長老抓住機會連攻三招,不知不覺就退到了大廳中間的桌案前,反手一抓,將它提起砸向對方。

  葛長老一環將桌案擊得粉碎,獰笑道:「小賊禿,我看你還有什麼花招?」

  楊恆陷於被動,嘴上依舊不肯饒人,嘿然道:「老妖精,小心樂極生悲!」冷不丁腳下被什麼東西絆到,登時一個踉蹌險些摔倒。

  葛長老不容他有絲毫喘息之機,雙環並舉,朝楊恆頭頂砸落。

  楊恆身體失衡無從閃躲,只得揮劍招架,耳聽「喀吧」一聲金屬機關脆響,雙腳遽然踏空,整個人便往下面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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