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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自那晚後,胤禛就病了,病勢洶洶,因為我知道歷史,又明白他是傷悲過度又外加風寒,並無大問題,開始並不是很擔心。但看著太醫面色沉重地來回穿梭,我的心還是一點一點提了起來。

    床上的他面色蒼白、神誌不清,我重新絞了塊帕子,換下他額頭上濕熱的帕子,向仍閉目診脈的太醫問道:"皇上何時能醒轉?"

    他睜開眼,面帶苦色道:"風邪為百病之長,皇上風寒入侵,其他邪氣必須依附於風而侵犯人體。冬天寒氣盛行,雖說皇上受寒,但還不至於昏迷不醒… …"

    我回身掠了眼躬身而立的太監宮女們,忙打斷他的話:"可有了方子?"聽我口氣嚴厲,太醫身子輕顫了下,道:"老臣來時藥已煎上,只是夜裡需有人陪在身邊,待皇上的燒退之後,馬上再喝一劑藥,消消炎症,鞏固一下。"

    我的心情漸漸平穩許多,不似先前那麼急怒攻心。

    摸摸他的額頭,依然滾燙,吩咐菊香換盆冷水。高無庸低聲交代眾太醫不可離閣,又讓其他人都散了,待一切安排妥當,他掩上門,垂首立於門邊,道:"姑娘,有事就吩咐老奴。"

    換了數不盡的帕子,無數盆的水,他漸漸恢復了正常的體溫。

    我臂膀酸痛,雙手互換揉了揉雙肩,看看窗外,天色漸亮,原來不知不覺中已過了一宿。眼有些乾澀,我拿起身側的濃茶灌了口,頭腦清醒了一點,伸手輕摸摸他的額頭,燒已退了些,我心中一鬆,緊握著他的手,眼皮漸沉。

    不知過了多久,我悠悠醒轉,抬起頭揉揉眼睛,卻見胤禛以手支腮,側躺著看著我。兩人靜靜地望著彼此,他眸中神色由憐愛慢慢歸於平靜,而後又變得充滿渴望,我眼中一酸,淚刷地落下,在臉上肆意橫行。

    他起身拉我上床,緊擁著我。

    我趴在他肩頭,輕輕啜泣,他輕柔地撫著我的背,笑道:"傻丫頭,我這不是好好的嗎?"

    我本是無聲哽咽,被他這麼一說,一下子變成了號啕大哭。也許是從沒見過我這樣失態,他有些手足無措,邊為我拭淚邊柔聲叫著"若曦"。

    他越是如此,我的淚越是止不住,最後,他輕嘆一聲,捧著我的臉,深情望了片刻,隨即就輕柔地吻了上來,吮去我兩頰上的淚。

    他的吻自臉頰移向我的眉眼,最後停在唇上,溫柔而綿長,我也沒了以往的羞澀,腦中空空,熱烈地回應著他。此刻,對我而言,一切都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仍在我的身邊。

    他眸中蘊著絲笑,靜靜瞅著我,我默默回望著他,面上雖然沉靜,但心裡卻暗自思索。雖然我僅僅知道歷史的大致走向,但太子的兩起兩落、年羹堯的慘淡下場、八爺和九爺的去世……一件件、一樁樁確實發生了,絲毫沒有偏差。現在已是雍正四年末,一股寒意直躥心頭,我的額頭霎時沁出絲絲冷汗,下意識地緊偎著他。

    覺察到了我的異常,他笑道:"只是傷寒而已,無需再擔心。"

    見我仍是面帶驚悸,沉默著不言語,他道:"別想了,睡會吧。"

    我點點頭,但仍緊貼著他,他輕搖了搖頭,道:"難不成你想坐著睡?"

    我面上一熱,腦中卻忽地想起太醫交代的話,猛地抬頭,道:"你燒退後,還要再吃一劑藥。"

    他自床邊拿起一個空碗笑了笑,我剛鬆了口氣,突然想起高無庸還站在門邊,而我們剛才卻……

    我雙頰有些燒,朝房門看過去,胤禛吃吃一笑道:"他已退下了。"我收回目光,躺在裡側,一會兒工夫,頭腦已漸漸模糊,又道:"你也歇息一會。"

    他點點頭,在身側躺了下來。

    桃紅柳綠的三月,我們乘一葉扁舟,揚帆而行。碧波蕩漾,我身著月白色的衣衫坐在船頭,兩岸不知哪兒傳來的樂聲幽幽瀰漫,我眸含柔情望著對面的他,他也朝我微微笑著,忽地他身後水面躥出面目猙獰的怪物,向他撲去,他卻恍若不覺,依然淺笑著看著我,身後卻慢慢流出猩紅的血,我淒厲地號叫一聲,撲了過去,他卻忽地不見了,消失得無影無踪,我大叫道:"胤禛……"


我哭得肝腸寸斷,全身一絲力氣也無,慢慢地睜開眼睛,淚水仍是止不住,夢境如此的真實,恍若發生在眼前。

    他已不在身旁,我起身,匆促地洗漱後,急忙跑出門。他身子才好,怎可馬上開始理政?

    走出內院門,我腦中還想著那個夢,忽聽到前方有雜沓的腳步聲,抬頭一看,卻是烏喇那拉氏帶著妃嬪宮女等十餘人。她們應是得信後來看胤禛的,我走上前,矮身一禮,皇后忙托住我的身子道:"妹妹不用多禮。"她淺笑道,"皇上這一病,可是苦了姑娘了。"

    我知道她說這些話是真心的,心中並無不適,遂笑著回道:"哪敢道苦,這也是我分內之事。"

    她眸中笑意加深,握著我的手問道:"皇上的身子可好了些?"

    我點點頭,道:"燒退了,這會兒正在早朝。"

    她輕嘆一聲,道:"皇上從不知顧念自個兒的身子,大病初癒,就忙著朝事。既是皇上身子已無大礙,我們也就回了。"

    我不能搖頭又不能點頭,沉默了一會兒,淺笑道:"下朝後,我會禀明皇上,皇后前來看望過。"

    她恬靜地笑笑,鬆開我的手道:"妹妹臉色青白,想是這幾日累了,也要多歇息一下,省得也病倒。"我點頭輕笑著應下,她正欲往回走,身後的齊妃唇邊噙著絲冷笑道:"皇后娘娘,聽聞這閣內景色秀麗獨特,既是來了這一趟,就讓妹妹開開眼吧。"

    熹妃面色黯了片刻,繼而又微笑起來,裕妃等眾妃嬪有的面露期待,有的帶著一絲看好戲的神色。我暗暗嘆氣,此時已是初冬,樹木花草早已枯死凋謝,僅餘傲菊獨自點綴著院閣,哪有她口中的景色秀麗之說。我心頭湧出絲絲苦澀,有些無語,遂靜立在原地,面帶淺淺笑意。

    皇后細細打量了一會我的神色,面色一沉,雖然笑著,聲音卻很冷:"這院子也是你等能隨意觀賞的?真是反了你們了!"熹妃輕輕搖頭,仍舊淺淺笑著,裕妃等眾人卻是面色一凜,悄悄瞟了齊妃一眼,慌忙垂下了頭。

    皇后看著我笑道:"妹妹,前些日子宮裡縫了一件狐皮子斗篷,我回頭差人給妹妹送來。要說這狐皮本也不是什麼稀罕物件,只是奇在它居然白得無一絲雜色。前些日子我就尋思著,姐妹之中,也就只有妹妹的氣質才配穿它。"

    見齊妃眸中含怨,我淺笑著推脫道:"謝皇后的厚愛,只是我冬季裡也甚少出門,還是賞給需要的人吧。"

    見我推讓,眾妃皆驚,皇后顯然也是一愣,似是不相信我會拂她的面子,瞬間過後,她微微一笑,提步欲走。一旁的熹妃卻笑著拉我,道:"這是皇后的一片心意,妹妹就收下吧。"

    熹妃似是面帶深意,我微怔,她又點了下頭,我沉默了片刻,矮身一福,道:"謝謝姐姐。"

    聽著我改了稱呼,皇后先是微怔了下,隨即臉上露出笑容,道:"我們這就走了。"

    我微笑著頷首,她們一行人緩步而去,忽地,皇后回頭望了內院一眼,眸中神色似悲似哀,我心頭一震,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下,心中一陣難受。在這裡,女人的悲哀,不在於她生為女人,而在於這個社會強加給女人的種種不公。

    一陣刺骨冷風吹來,我不禁打了個寒噤,抬起頭,天空陰霾,團團或青或灰或暗紫的濃雲低低地壓在頭頂,天地猶如兩張大板,上面的大板漸漸地一點一點壓下來,夾在天地之間的我覺得有些喘不上氣。

    仰首沉默了一會,冷得刺骨的細雨灑落下來,我驀然回神,想起今早的夢,心中暗暗責怪自己為何還在為無謂的事傷神。繞過正廳,我疾步向閣內走去。

    我匆匆忙忙,剛走到院落門口,弘曆迎面而來。

    自那次林中偶遇之後我一直沒有再見到他,好久不見,也許是他個子長高了的緣故,我覺得他臉頰顯得瘦了許多。

    我們互相微微一笑,他錯身讓開了路,我前行兩步,回身疑道:"你來此何事?你阿瑪不是在早朝嗎?"

    他蹙眉不解地道:"早朝已散,阿瑪已回來了,你沒見到?"

    我轉身回來,站在門口廊簷下避雨,雨下得越發大了,我抬頭看看,道:"也許他是在正廳,我們過去。"

他點點頭,又看了我一眼道:"你先等著,我吩咐她們拿傘來接你。"

    我走過去,笑道:"這麼近,不用這麼麻煩,我們走快一些也就是了。"說完,舉步向前一路小跑,他隨後跟著。

    快到正廳,卻有一個人從廊下急沖了出來,我不及閃避,被撞了個趔趄,身子不由得向後摔去。心中暗暗叫苦,不知是誰這麼魯莽。

    身子被隨後而來的弘曆扶住,我站定後,向肇事者看去,卻見弘時目光陰冷地盯著我們,我在心中無奈地苦笑,輕輕搖頭,向前走去。

    背後的弘時冷冷地道:"姑娘似是忘了曾經說過的話。"

    早上齊妃之事又湧上心頭,我心中微怒,回身冷笑一聲道:"我所做的,件件都是分內之事。"

    他恨恨地接口道:"依我看,現在姑娘的分內之事應是好好侍候皇阿瑪。至於其他的,姑娘還是少插手的好。"

    他這話說得狠毒輕浮,我心中氣極,面上卻嫣然一笑,道:"我分內之事是什麼,似是也不勞三阿哥指手畫腳。"

    他額頭青筋暴起,握拳疾步走到我跟前,弘曆忙過來拽著我的手後退了幾步,道:"三哥,你逾越了。"

    弘時隱去怒意,嘴角掛著一絲嘲諷的笑,道:"我乃堂堂三阿哥,有何逾越?"

    我微怔了一下,無奈地輕輕笑了起來,對他謙恭一禮,道:"奴婢見過三阿哥,三阿哥您吉祥。"

    弘時坦然受了一禮,我扭頭向內院行去,不想與這個被嫉妒扭曲了心靈的孩子一般見識。

    我進了房,絞了帕子遞給跟進來的弘曆,擦拭後他的衣衫依然半濕著,我隨手招來院中的小太監,交代他端一個炭盆進來。

    這本是承歡院中我的房間,雖然一些日子沒在此居住,卻依然被打掃得纖塵不染,窗明幾淨。

    我坐下來問:"你不是找你皇阿瑪嗎?"

    他坐在對面,瞥我一眼,道:"三哥既已找過了,看他的神情,想是事情已再無轉圜餘地,我找與不找,已沒有兩樣。"

    小太監麻利地放好炭盆,輕輕退了下去。我和弘曆不約而同地把手放在炭火上方,我邊烤著手邊問:"出了何事?"

    他半晌無語,我心中不解,抬起頭,卻見他眉宇間有些許不自然,神色也略帶尷尬。見我看著他,他收回手,眸中暗淡下來,道:"好些日子沒來了。"

    他答非所問,我默默想了一陣,心中莫名一慌,也收回手。

    他輕嘆一聲,道:"你似是很滿意現在的生活狀態。"一時之間我不知該說什麼,他卻又續道:"不過,依我看,這種日子也是你所希望的吧?"

    我輕籲出一口氣,釋然一笑,道:"朋友還是如此明白。"

    他嘴角扯出一絲笑,半晌後又慢慢收斂,雙眸盯著炭盆子,道:"皇阿瑪令我主持今年的景陵祭天,早朝時已頒了旨。"我心中一痛,剛緩過勁的身子瞬間冰冷,再無一絲暖意。弘曆似是仍沉浸於自己的思緒中,並沒有發現我的不安,又道:"本應是皇阿瑪親自去的,可太醫卻認為阿瑪的身子才好,經不住舟車勞頓。 "

    我定定心神,擠出一絲笑,道:"這是你阿瑪對你的信任,你應努力辦好,才不至於辜負他對你的期望。"他笑著輕輕搖頭,我一怔,道:"你怕了?其實你無需顧及他人,只做好自己應做之事即可。"

    他瞅我一眼,道:"角色轉換得還真是快,剛才還叫著朋友,眨眼工夫就變味了。"

    我面上一赧,撇過頭,看向房外。

    兩人靜默了一會兒,他道:"我並不在意三哥的冷嘲熱諷,只是擔心阿瑪的身體。僅是一場風寒,就傷了元氣,實在令人憂心。這幾年,皇阿瑪對政事從來都是親力親為,奏摺都是絕不隔日,僅此一項,在帝王之中也算是前無古人。只是這麼一來,必是心血消耗得嚴重,我就怕這次的病只是一個開始。"

    他並不了解胤禛內心的想法,但他這番孝心卻令人感動。我們各想各的心事,房中只餘炭盆中炭火"哧哧"的聲音。

    他微微一聲嘆息,我回過神,他站起身,道:"我走了。"

    我點點頭,走過去,他拿起門邊太監送來的傘撐開,慢慢隱身於疾風細雨中。


我默默出神,原來弘時的憤怒緣於景陵祭天。胤禛的皇子中,他位序居長,而祭天這種大事,卻交給弘曆而非他。他震怒之時,我卻與弘曆一起出現,這誤會是越來越大,想是再也不能解開。

    我深吸口氣,撐傘向正廳走去。

    上了台階,我站在廊下,合上傘,忽聽房中"啪"的一聲,似是茶碗落地的聲音,心下一驚,伸手欲推門。

    "朕繼位之初就為他延請飽學之士王懋竑為師,教導他,希望他能成材。可他卻不惜福,科場舞弊案、八王議政,哪一件他沒有參與?這些是因他受了慫恿,朕也顧念父子之情,容他活到今日……"他話未說完,已劇烈咳嗽起來,我的手停在半空,心中大驚。

    房中傳來十三擔憂的聲音:"皇兄,你要保重身子,不要為此事過度費心,再說,弘時也未必就會動手。"

    難道,難道他們說的竟是……我不敢再往下想。心中難受,我不想知道這些,可為什麼偏又讓我聽到?手無力垂下,我準備回去。

    胤禛又道:"今年若曦無故失踪,你暗中壓下了,這事是誰做的,相信你心中有數,如此狼子野心,又怎會顧念同胞之情,此次他若真的動手,朕決不會再姑息。"

    原來胤禛安排弘曆到景陵祭天是別有用意的,並不是像自己心中所想的那樣,是胤禛覺得無顏見康熙。

    我四肢麻木,腦子遲鈍,拖著沉重的步子向內院行去。因為事不關己,心中沒有一絲恐懼和心痛,只覺得空洞而悲涼。

    雨漸漸小了,但卻夾雜著雪粒"噼劈啪啪"地落了下來,我木然垂頭走著,平日里常走的路今日竟覺得陌生得很。

    忽地覺得雨雪停了,我微怔,抬頭望望,原來小順子不知何時過來了,此時正站在我身側撐著傘。

    我停步,身後傳來高無庸的聲音:"姑娘,皇上命老奴準備了早膳,吩咐只要姑娘一醒,就馬上端進去。"

    我擺手示意不用,走進院子,緩步走著,小順子依然亦步亦趨地跟在我身後,我道:"退下。"

    他忙轉身而去,我進了房,掩上門,呆坐在桌前。不知過了多久,只覺得臉上癢癢的,我伸手一拭,原來是頭上的雪粒融成了水,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隔著窗櫺向外看去,雪花紛揚飄舞,忽飛忽落。一陣寒冽冷風透簾而入,渾身濕透的我激靈靈打了個冷戰。頓時,渾身的麻木昏沉一掃而盡。我起身換過衣衫,躺到床上,盯著帳頂,默默出神。

    開門的聲音響起,我忙閉上眼,靜靜躺著。胤禛走過來,用手輕柔地撫著我的臉,溫言道:"若曦。"

    他聲音沉痛,我的心莫名地揪了起來,慢慢睜開眼睛,迎上他略顯蒼白的臉。

    他盯著我的雙眼道:"若曦,我們要個孩兒吧。"

    我的身子輕顫了一下,潛意識裡有些渴望,可理智告訴自己不能這樣。自己不能讓他或是她來到這世上,整日為了權勢而謀算,為了地位失了自我。我心中轉了無數個念頭,但仍是不知該如何回絕。

    他眉頭微蹙,緊抿薄唇,道:"你不願意?"

    我起身移過去,靠在他肩頭道:"那年太醫曾說過,我今生永遠無法再有孩兒了。"

    我只能這麼說,他臉上有一絲痛苦掠過,啞聲痛道:"我以為你現在可以,我以為我們有機會有自己的孩兒。"

    我心神俱震,很想大聲說出來,其實我可以,可以擁有自己的孩兒,只是,我刻意避開了那些日子,避開了可以懷上孩子的機會。

    他緊摟著我,沉默了半晌,才悶聲道:"起來吃些東西。"

    我拭去眼角的淚,卻見桌上放著食盒,心中一酸,摟著他腰的手又緊了些。

    弘曆啟程的第二天,我隨著胤禛回了宮,開始一個冬季的宮中生活。

    紛紛揚揚的大雪已經下了三天三夜,但卻依然沒有半點停歇的跡象。

    這天,我獨自一人走在厚厚的積雪上,眼望著天地之間的一片白色,心中欣喜異常。抬頭仰望,白雪隨風飛舞翻轉,煞是好看。

    "原來姑娘也喜歡這種天氣。"轉身一看,原來是熹妃。

我淡然一笑,道:"我雖不喜冬日里的寒冷,但卻極喜雪地裡的景色。"

    她眉眼蘊笑地打量我一陣,道:"皇后娘娘果真是好眼光,這斗篷也只有你能穿出味道來。"

    我低頭看看身上的斗篷,仍淡淡笑道:"這確實是稀有之物。"雖已不似以前那樣從內心裡排斥她們,但我仍做不到和她們像姐妹一樣閒話家常。

    她揮手屏退了隨身宮女,走過來和我並肩而行,兩人靜默地向前走了會兒,她幽幽開口道:"謝謝妹妹。"

    我皺眉不解,隨即心中雪亮,心中苦笑,但面上還是帶著一絲微笑,道:"難不成你也認為我幫了弘曆?"本以為弘曆聰慧機敏是因為她教導有方,今日看來,是我想錯了,她和常人無異。

    她輕輕搖頭,道:"我從不曾認為是你刻意幫了這孩子,我之所以謝你,那是因為你確實是真心對待這孩子的。"

    無意中瞟見她手腕上的佛珠,我心中忽然有種感覺,自己看不透她。

    我沉默著不言語,她又道:"這些日子,這孩子似是消沉許多,或許明年開春皇上就會為他指婚,作為母親,我希望他娶回一個自己心儀的女子,妹妹眼光獨特,也幫這孩子留意一下。"

    這事她似是思量透了一般,說起來流暢爽利,毫無阻滯。

    我收斂了臉上的淺笑,道:"你也不必過於擔心,皇上指婚的女子絕不會差,再退一步講,四阿哥極為孝順,他知道自己該做什麼。"

    她輕拂去我袖上的雪,微微笑著道:"難怪皇上如此喜歡你,你的確是不可多得的聰穎女子。"

    我再也搜尋不出想說的話,遂輕聲道:"我也出來一陣子了,該回去了。"她似是已覺察出我的不耐,但仍淺笑道:"那就快回吧。"

    我剛轉身,她又道:"妹妹如得空,還是去謝謝皇后的賞,雖不懼怕什麼,但畢竟宮中人多口雜。"

    我沉吟了下,道了聲謝,轉身回去。

    過了兩日,雪​​依然下個不停。

    不知哪個宮裡的梅花早早地開了,空氣裡氤氳著淡淡馨香。宮中巷子裡的雪都是即下即掃,此時地面上已無浮雪,冷風穿巷,雪水凝成薄薄的一層冰,我帶著菊香前往坤寧宮。

    菊香邊走邊嘟囔:"順公公準備好了轎子,你不用,非要自己走,凍壞了還不是得自己受罪,別人可替不了。"

    正說著,前面忽地傳來陣陣哄笑聲,我抬頭一看,原來是掃雪的小蘇拉和小太監在巷子裡一邊掃雪一邊撒歡,不時有人摔個四仰八叉。菊香忘了埋怨,也跟著笑起來。

    見我們走過,他們收了笑,肅容幹活。我們緩緩地走著,不覺已到了坤寧宮。

    放眼望去,翠竹正指揮著十幾個小太監掃雪。見我來到,她忙不迭地疾步走過來,輕拂去我身上的落雪。

    我朝她微微一笑,問:"皇后可在宮中?"

    她神色微變,面帶一絲訕笑,囁嚅著道:"皇上也在。"

    見她為難,我淺笑道:"那待會我再來。"

    話音未落,我已轉身順著來路疾步而回,腦中空洞,不想知道他來此的原因。他畢竟也是她的夫,她的夫,她的……後面的菊香不知輕聲說著什麼,我沒聽見,也不想理她。

    雪白得晃眼,我已辨不清方向,見著路就往前走,走了一陣,抬眼看看,我已到了禦花園湖上的長廊裡。整個園子已被厚雪蓋嚴,天地之間似是沒有界限,都是霧茫茫的。湖邊樹木的枝丫上都掛上了冰凌,朔風漫捲,輕盈的雪像粉塵,又像白煙,在湖面上飄忽移動。

    腿腳已沒有了知覺,我木然站著,怔怔出神。一陣風吹來,身側的菊香吸了口氣,悄悄看我一眼,籠著手縮著肩,頭垂了下去。

    我朝她淺淺一笑,道:"你先回去,我待會就回。"

    菊香一喜,但隨即面帶擔憂搖搖頭道:"天冷道滑,奴婢還是跟著你才能放心。"

    我收住了笑,沉聲道:"回去。"許是見我神色堅定,她咂了咂嘴,沒有做聲,轉身慢慢朝外走去。

    我仍默默站著,身上已無一絲熱氣。

    忽聽身後腳步聲傳來,我沒回頭,輕斥道:"怎麼又回來了?"腳步聲停在身後,手中塞入了一個暖手爐,我嘆口氣,轉過身,翠竹站在跟前,笑道:"你以為是菊香吧?"


手心傳來了一絲溫暖,我微笑著朝她點點頭。

    四個太監抬著暖轎,已候在湖邊。翠竹扶著我,邊走邊道:"皇后一聽您來過,就急召奴婢來尋你,若不是碰上菊香,還不知你在這裡呢。"

    我深吸一口氣,定了定心神,笑道:"皇上走了?"她笑容一頓,默默點了點頭。

    坤寧宮里地龍燒得暖,剛進門,暖融融的熱氣已撲面而來,宮裡的妙鬢輕裝的宮女見翠竹領著我進來,忙躬身退到兩側,讓開了路。

    耳邊傳來若有若無的鶯啼燕語似的女人說話聲,我腳下步子一緩,裡面好像並非只有皇后一人。身側的翠竹疑惑地輕聲道:"像是來人了,剛才還是皇后一人在。"既已走到了這裡,已沒有再退回去的道理,我扯出一絲笑,緩步走了進去。

    皇后笑迎過來,拉著我的手讓我坐在她身側,我坐下後,向坐在旁邊的眾人微笑著頷首打招呼,卻發現除齊妃外,居然沒有一個是我認識的。

    也許是因為眾人對我比較陌生,又或是別的什麼原因,她們眸中都帶著探究,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我,整個房中鴉雀無聲,我被她們瞧得心中有些發毛,皇后輕哼一聲,眾人慌忙端正而坐,只是半晌也尋不出什麼話題來扯。

    翠竹笑著端上糕點,齊妃虛讓了大家一圈,而後笑道:"妹妹們,你們一直想瞧瞧曉文姑娘,今日終是如願了。"

    又被人觀賞似的打量一陣,我心中微怒,皇后眉尖微蹙了下,眾人這才收回目光。

    皇后笑看著我,對她們道:"這是園子裡的曉文姑娘。"她們笑著點點頭,然後,皇后又挨個介紹著她們,"這是懋嬪、郭貴人、安貴人……"我笑著挨個輕輕頷首,其實心中僅隱約知道懋嬪宋氏,其他則是一概不認識。

    暗暗嘆氣,我此番前來並非認親的。收回目光,我淡然一笑道:"我是來謝皇后娘娘賞的,那件狐皮子斗篷我很喜歡。"

    皇后露出笑容道:"只要妹妹喜歡就好了,以後還是叫我姐姐,這樣聽著受用一些。"

    我點點頭,既已把想說的話表達清楚,就沒有必要再留下來閒扯,或許自己本就是最不受歡迎的一個。

    正要起身請辭,齊妃已笑道:"曉文姑娘怎會不喜歡呢?那本是做給皇后穿的。"

    我心下一驚,既是如此,皇后怎會送給了我?難怪那日熹妃面含深意。我起身朝皇后謙恭一禮,皇后忙起身拉我坐下,道:"我穿上,只顯斗篷,倒襯得人不好看了,還是妹妹穿上相得益彰,人和衣服都出彩。"

    說完,她輕拍了一下我的手。我心中苦澀,卻對她笑道:"謝姐姐憐愛。"

    她朝我恬靜地笑笑,隨即收斂了笑容,淡聲對齊妃諸人道:"你們退下吧。"齊妃臉上騰地紅了,其他人則是噤若寒蟬,慌忙起身向外退去。齊妃猛地站起來,有些敢怒不敢言,猶豫了半晌,瞪我一眼,甩袖離去。

    皇后揮手屏退了房中的宮女們,這麼一來,我倒是無法開口請退。她靜靜看著我,輕嘆道:"以後有事,派個人過來知會一聲就行,姐姐知道你不想見到我們。剛才皇上也有交代,沒有什麼事不要去打擾你。"

    我覺得心頭一熱,但依然沉默著不言語,既是把所有人都請出去,她要說的應該不止這些吧。

    她沉吟一會兒,嘴角掛著一絲笑,道:"這宮中就像龍潭虎穴,所有的人都盯著一個人、一個位子,人人都想吃人,但又怕被人吃。如今皇子們都已漸漸大了,朝堂里個別臣工已有結黨的端倪。這本不是后宮該管的事,但每個皇子背後都有派系,皇上雖早有防範,但有些事還是防不勝防。因此在這個時候皇上不能太冷落后宮,畢竟皇上的恩寵對於妃嬪後面的家族來說是榮耀的,皇上也是需要這些家族的。"

    我的心口瞬間如刀絞,似火灼,但臉上卻嫣然一笑,輕輕地道:"那是自然。"

    她默默瞅我半晌,見我面色未變,一直淺笑著,鬆了口氣道:"剛才皇上來時,我向他提了,在園子裡時也就罷了,可既然回了宮,就不能太冷落了后宮。我本想遣人請你來一趟,知會你一聲。可皇上剛走,我就听翠竹說你來過,本想著……看來我是多慮了。"


我的心如被利刃劃過無數刀一般,痛得徹骨,咬著牙,站起身子,我勉強擠出一絲笑道:"姐姐,我這就走了。"她盯著我,沒說話,可我卻再也等不下去,不等她發話,就疾步向門口行去。

    簷廊下站著的翠竹笑著迎上來,但看清我的神色後,笑容僵在臉上,噤聲站在原地。我想朝她笑笑,但再也擠不出一絲笑容,下了台階,疾步向宮門走去。

    出了宮門,跌跌撞撞向養心殿走去,但腿腳似已不當家,沉重得邁不出去,我提著一口氣,一步一步向前移著。

    大殿裡已是燈火通明。

    我默默站在宮門口,靜靜看著他,此時的他隨著案上奏摺的內容時而皺眉,時而微笑……認真而忘我。

    忽地,他蹙起眉頭,把手中折子放在一旁,高無庸忙躡足走過去,輕聲道:"老奴已吩咐小順子送口訊給曉文姑娘,估摸著這會兒曉文姑娘已睡下了。"

    他點點頭,高無庸自几案一角端起盤子,​​他並沒有細看,只是隨手翻起一個。我身子一軟,倚在宮門上,捂著心口,有些上不來氣,狠狠咬著下唇,很痛,但心裡更痛,自在坤寧宮起一直忍著的委屈,在這一刻,全湧了上來。

    忽地覺得喉頭一甜,自嘴角流下一股熱流,我緊捂著嘴,蹣跚著向外挪著。剛出大殿,我"哇"地吐了出來,紅豔的血在雪上浸染開來。

    我呆了一瞬,便向​​台階下衝去,身後傳來高無庸驚恐的聲音:"曉文姑娘!"緊接著,他人已截在了前面,見了我的樣子,臉一下變得蒼白。

    我覺得手心黏黏的,抽下帕子,拭了拭嘴角,雪白的帕子便沾上了朵朵紅花。胤禛已疾步走了過來,猛地掰開我的手,待看清帕子上的顏色後,便朝高無庸咆哮一聲:"快傳太醫!"

    我無力地癱倒在他的懷中,目光散亂地盯著他焦急的臉,不知道這件事到底是傷害了他,還是傷害了自己。忽地有些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有這樣大的反應,難道是這些日子在園子裡被甜蜜的日子迷惑了,就忘記了他是高高在上的皇上,忘了他有三宮六院?為什麼不能接受這些自己本已知道的事實呢?

    他捏著我的雙頰,痛聲道:"不要再咬了,若曦,你的嘴唇已咬破了。"

    待他把我安置在床上,高無庸也領著太醫到了。

    太醫坐在床頭,細細看了一陣,蹙眉對他道:"皇上,微臣覺得還是得用藥,待她昏睡後,才能鬆開嘴。"

    他沉痛地盯著我,點了點頭,自太醫手中接過藥碗,捏著我的臉,慢慢往我嘴裡灌藥。我的腦子慢慢混沌,人也漸漸失去了知覺。

    睜開眼,窗外灰濛蒙的,再看看房中昏黃的宮燈,有些不清楚是早上還是晚上。目光在房中游走一圈,一個熟悉的身影伏在桌上,前塵往事霎時湧上心頭,我猶如看到久別重逢的親人,喜道:"巧慧。"

    嘴角一陣鑽心的痛,她睡得極輕,聽到聲音,便猛地直起了身子,快步走過來坐在床邊,緊握著我的手道:"小姐,你終於醒了,我擔心死了。"

    淚悄然順著臉頰流了下來,她邊替我拭淚邊道:"菊香這個小丫頭,侍候人還真是不上心,如果不是萬歲爺發了話,高公公定會打得她屁股開花。 "

    我心中一驚,掀被就要下床,她把我摁到床上,道:"高公公正要責罰她​​,萬歲爺卻吩咐等你醒後再說,我猜是不想動你身邊的人。"

    我躺在床上默默想了一會,理順思路後問:"你今日為何會在這裡?"

    她一笑道:"皇上吩咐,自今日起我要像以前照顧我家二小姐一樣照顧你。"她唇邊漾出一絲苦笑,道,"這世上之事真是難說,好似冥冥之中自有定數,你的遭遇就如二小姐一樣,皇上雖沒有冊封你,但卻對你特別上心,似是尋常人家的夫妻一般,同吃同宿。"

    我想對她笑,但心酸卻猛地湧上心頭,抑制不住,所以笑意未出唇,眸中卻已微熱,我道:"那承歡怎麼辦?"

    她輕嘆一聲道:"這些日子格格懂事了許多,你無須擔心。"

    也許是年歲漸大,巧慧一直絮絮叨叨地說著話,我聽得有些漫不經心,眼睛無意識地盯著窗子,天色像是又暗了一些,但依舊能看到雪花如柳絮似的零星下落。忽聽房門輕響,我望過去,原來是胤禛。


巧慧收了聲,和站在門旁的高無庸一併退了出去。他蹙著眉頭緊盯著我,面色雖清冷,眸中卻閃著暖融融的光芒。我腦中驀地想起那日的事,一陣錐心之痛襲來,不自覺地撫住心口。他面色一緊,疾步上前把我攬入懷中,輕柔地為我揉著心口,憂聲道:"可是又不舒服了?"

    我沒有回答他的詢問,只是默默看著他。

    我們相望許久,我心中突地有了個主意,抬手輕柔地撫摸他的臉,心裡卻猶豫起來。躊躇著要不要繼續下去,我下意識地咬唇,他忙道:"若曦,不可。"

    又是一陣刺痛,我倒吸了口冷氣。他輕搖搖頭,拿下我的手,欲把我放在床上,我打開他的手,摸索著解他的衣扣。

    他似是知道了我的意圖,抓住我的手,緊緊地摟住我的身子,緊得令我有些窒息。只在頃刻之間,他又急急地把我放回床上,快步向門外走去。我心中挫敗,叫道:"胤禛。"聞言,他腳步一滯,轉身定定地望著我,過了半晌,他輕輕地嘆口氣,走過來躺在了我的身邊。

    枕著他的胳膊,我雙頰發燙,垂著眼瞼,慢慢地把他的釦子一顆一顆解開,他將我的手緊緊握住,道:"若曦。"

    我"啊"一聲,但目光卻仍盯著他的胸口,他道:"你可知道我為何認定你就是若曦?"

    我抬起頭看著他,他笑道:"不說那麼多巧合,如冰鎮酸梅湯和暢春園湖邊的事,還有你初見綠蕪時的反應等等,你被擄後回宮的第一個晚上,手握白羽箭,躺在我身邊,當時我心中就確定你是若曦無疑。這世上,只有一個女人會枕著我的胳膊窩在我的懷中睡覺,那晚你雖不省人事,卻仍把頭枕在我胳膊上,睡覺的姿勢和若曦一模一樣。還有你的字,那是多年練出來的,一朝一夕是不可能寫成的。"

    我眼中一酸,道:"那你還忍心讓我獨自一人難受。"

    他笑道:"可不只是你一個人難受。"他一頓,又道,"還有一點,連同房時的羞澀都如出一轍。"

    說完,他啞聲笑了起來,我面上滾燙,將臉埋在他懷中,不肯抬頭。他收了笑,身子忽地緊繃,我心中微怔,身子一動,觸著了他的下身,一下呆住不動。

    兩人靜默無語,我抬起頭,他道:"至於你身上到底發生了何事,我不想問,只要你在我身邊就好。"

    我瞬間明白他是憐惜我的身子,於是不再猶豫,手徑自向下探去,他驚呼一聲,悶聲道:"若曦,你嘴上的傷口還沒好。"

    我的聲音輕若蚊蠅:"你不動我的嘴……不就行了。"

    他悶聲一笑,翻身上來,時而狂野,時而輕柔,我也丟開以往的矜持,努力地迎合著他。

    事畢,我輕柔地撫著他的背,他在我耳邊輕笑道:"還想要?"

    意識回籠,我笑搡他一把,他抿唇輕笑了下,翻身平躺下來,為我掖掖被角。也許是困了,一會兒工夫他便發出了均勻的呼吸聲。我大睜雙眼,默默思量,不知道自己刻意在危險期和他行房,能不能如自己所願懷上孩子。

    轉念又一想,自己本就像黑夜裡摸索前行的人,一個不小心就會被隱在不知哪個宮裡的鬼魅猛獸攫了去,又怎能讓自己的親生孩兒再身陷其中呢?我的身子不由得輕顫了下,又有些後悔剛才的所作所為。

    但渴望歸渴望,後悔歸後悔,這種事卻是無法隨自己的意願的。我嘆口氣,不再多想。

    身子極乏,意識卻極清醒,腦中不停想著如果有了孩兒將會怎樣,又思索史書上他究竟有幾個孩兒……就這樣迷迷糊糊地,突見巧慧抱著一個孩子走過來,我急忙拍胤禛道:"孩子來見阿瑪了,快些起來。"

    巧慧已笑盈盈地把孩子遞過來,一個粉雕玉琢的女娃兒出現在我的眼前,我輕輕地撫摸她細嫩的面孔,一旁的胤禛已湊過來道:"蘭葸,讓阿瑪抱抱。"我正待遞過去,突見女娃兒身子漸漸淡去,猶如一團輕煙在房中散開,最後湮滅無跡,我心中震驚,大叫著那個陌生的名字: "蘭葸,蘭葸……"

    驀然醒來,心頭依舊亂紛紛,將夢境中的一切又在腦中過了一遍,向外看去,黑夜沉沉,我身上發冷,緊緊地靠著他,睡夢中的他似也覺察到了我的不安,回身把我抱在懷中。

半睡半醒熬到了天色微明時,我輕輕地掙開他的手,起身洗漱梳理一番,打開房門欲出去,卻見高無庸縮著脖子在門外立著。我心中微怔,旋即明白了他在等胤禛早朝,見我已起床,高無庸躬身道:"今日已過了上朝的時辰,不知皇上……"我望望天色,確實比往常遲了一些,轉身進房坐於床邊,輕輕地撫摸他的臉,他一驚醒了過來。

    待他去早朝後,我無意識地在房中踱著步子,口中喃喃地念叨著那個名字"蘭葸",既然下定決心在此生活,一心一意地跟著他,為什麼不能下決心為他也為自己生一個孩子呢?船到橋頭自然直,我又何必執拗地跟自己過不去呢?應該相信他能護我們母子周全,只要生下的孩子跟皇位無關,那自己還擔心什麼呢?

    想到這裡,我全身竟是一陣輕鬆,看看窗外的天色,算算時辰,步履輕快地向外行去。站在養心殿外聽了一會,裡面靜悄悄的,應是已經退朝了。

    走進大殿,他面帶微笑招了招手,我笑著走過去,擠坐在他的身邊。望著案上如山的奏摺,重重嘆了口氣,並輕輕地搖了搖頭。他好笑地點了點我的額頭,道:"嘆氣是心疼我,可搖頭是什麼意思?"

    我隨手拿起一個折子,笑著瞟了眼上面的蠅頭小字,又搖了搖頭,他道:"不知道你整天都在琢磨什麼。"我放下折子,狀似不經意地道:"如果我有了兒子,絕對不會讓他做皇帝。"

    他笑容一頓,凝視我一瞬,用力把我攬入懷中,久久沒說一句話。我輕輕掙開身子,悄悄瞅他一眼,他眉頭不展,抿著薄唇,垂首默默地開始看起了折子。

    也許是夜裡睡得極少,坐了一會兒竟有些犯困,頭枕胳膊,默默看著他……

    "怡親王走後,雖有嫡福晉護著,可綠蕪姑娘的日子依舊不好過……"耳邊隱約聽見高無庸的聲音,聽到"怡親王"、"綠蕪",我的意識猛然回籠,心中暗驚,抬起頭道:"綠蕪發生了何事?"

    階下的高無庸似是被唬了一跳,嘴微張,怔在原地。我心中一急,大聲喝問:"出了什麼事?"

    高無庸看看胤禛,又瞅瞅我,一臉為難,胤禛一擺手,他如獲大赦,轉身急急地退了下去。

    我心中焦急,遂扭過頭盯著他。

    他道:"昨兒個,綠蕪被婢女燙傷了。今兒一大早,玉檠就進宮請旨,想請御醫過府瞧瞧。"

    綠蕪被燙,兆佳氏大張旗鼓進宮請太醫,事情有些不尋常。

    被燙,又是被燙。我腦中靈光一閃,瞬間明白了其中的玄機,平日里十三對綠蕪必是情意綿綿,眾位福晉也必是怨聲載道,這幾日十三隨著弘曆去景陵祭天,她們又豈會放過這千載難逢的絕佳機會。如若不然,兆佳氏又豈會這般慎重?綠蕪如今是張廷玉的外甥女,更重要的是,胤禛和我對綠蕪的態度非比尋常。

    我輕輕嘆口氣,暗自思索一會兒,道:"我想帶著承歡去王府住幾日。"

    他點點頭,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聽著這聲嘆息,我心裡的火騰地一下躥了起來,往外坐了坐,氣悶地道:"都是你們惹的禍。"

    他盯住我的臉,沉默了一會兒,無奈笑道:"若曦,不要這樣。"

    我猛地起身,邊下台階邊道:"我去了。"背後又傳來他的輕嘆聲,我心中一酸,加快步伐向殿門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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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綠蕪閉著雙眼,仰面躺在床上,眉宇間露出一絲痛楚,又咬牙抿唇忍著,她的左胳膊纏著厚厚的繃帶,整個手臂包得像個粽子一樣。

    承歡看著綠蕪,小臉皺了起來,用手撫著自己的臉,在房中左右看了一陣,忙走到梳妝台銅鏡前,細細對鏡看了一會兒,然後滿臉疑惑地轉過身,走過來扯著我的袖子道:"姑姑,為何……"

    床上的綠蕪霍然睜開雙眼,目光自我身上移到承歡臉上,眸中閃著欣喜的光芒,眼神再也移不開。

    承歡愣愣地站著,臉上有絲怯色。綠蕪滿臉的歡愉瞬間僵了,眸中慢慢湧上一絲失落傷心。

    我朝她淡淡一笑,正要開口勸慰,兆佳氏已領著御醫進了門。她朝我微一頷首,走到床前道:"慧之,這是自宮中請的太醫,你再忍一會兒,讓太醫瞧瞧。"

      綠蕪淡然一笑,道:"謝謝姐姐。"

    太醫抬起綠蕪的手臂,細細看了許久後道:"傷處顯然已潰爛,纏著的繃帶都浸透了,想是皮肉已沾在繃帶上,重新上藥勢必要把繃帶去掉,可是,這疼​​痛福晉怕是忍不住。"

    綠蕪睨了承歡一眼,嘴角掠過一絲苦笑,淡聲道:"我撐得住,姐姐,把格格帶出去,不要嚇著她了。"

    承歡似是也覺察出了什麼,抬頭瞅我一眼,輕聲道:"姨娘,承歡不怕。"

    霎時,綠蕪臉上血色褪去,只餘蒼白,嘴唇輕顫。承歡一臉緊張,驚惶地輕聲道:"姑姑,承歡可是說錯話了?"

    我輕輕搖頭,暗嘆口氣。綠蕪自養蜂夾道回來,只是在府中待了數月而已,承歡又是自小入宮,腦中顯然已沒有母親的概念,更沒有母親的模樣,我心中有些後悔帶了承歡過來。

    大冷的天,太醫額頭卻滿是冷汗,對綠蕪道:"忍著點。"綠蕪淺笑道:"有勞太醫,開始吧。"

    太醫捏著繃帶一角,猛一用勁,繃帶連著皮肉一起被撕了下來,綠蕪整條胳膊已是血肉模糊。

    我不忍再看,忙撇過頭,承歡驚呼一聲,轉身抱著我的腿,再也不敢回頭。兆佳氏雙眸蘊淚,看看綠蕪,又望望承歡。

    太醫也許是沒見過如此堅強的女子,一臉驚詫,提著繃帶呆了片刻,就開始清洗上藥。

    待一切忙完,太醫對兆佳氏道:"側福晉的傷口不能包紮,藥物要定時內服外敷,好好靜養。"

    綠蕪對周遭一切恍若不知,雙眼直盯著承歡,一眨不眨。

    太醫收拾完藥箱,叮囑道:"福晉手臂不能動,也不能沾著東西,但一直懸著,又怕血氣不活,看護的人不能大意,隔幾個時辰,就要小心為她揉揉。"

    兆佳氏道:"謝太醫醫囑。"太醫忙擺手,道:"豈敢稱醫囑。"他走到我身邊,打了一個千,我輕輕頷首,他這才轉身而去。

    承歡悄悄看了眼綠蕪,回頭看著我,我道:"承歡,去把巧慧尋來。"

    兆佳氏面色一緊,用眼神示意我一起出去。我瞧了床上一眼,綠蕪仍盯著房門,默默出神。

    我們兩人走到外間,面對面坐下來,她嘆道:"王爺被圈禁的十年裡,府裡的姐妹們也挨得很辛苦,可慧之來後,王爺卻只獨寵她一人。還有,府裡的孩子雖多,可王爺眼裡心裡裝的只有承歡,她們心中當然不好受,不服氣。王爺一心撲在朝事上,極少過問府中之事,慧之即使受了委屈,她不說,王爺也不會知道。這次,那個丫頭確實是故意的,我心中也清楚是誰在幕後主使,可我又能怎麼樣呢?只能狠狠處罰那個丫頭,慧之也一再交代,不要大動干戈,也不要告知王爺真相。"

    事情和我心中所想的一樣,我無奈地搖頭道:"讓上次燙傷我的那個丫頭和巧慧一起照顧慧之吧。"

    她沉默一會兒,苦笑著道:"還是讓巧慧侍候格格吧。"

    心知她擔憂什麼,我淡然一笑:"我會在這兒住幾日,回宮時,巧慧隨我走。我並非不相信府中的丫頭,只是巧慧年長,照顧人還是細心一些。"

    她面上一紅,略顯尷尬地道:"王爺回來……"

    我道:"當事人都不追究,我當然不會多言,相信王爺回來後也不會出什麼事。"她點點頭,站起身,道:"我這就讓紅玉過來。"

    過了幾日,綠蕪的傷口已經結疤,我留下巧慧和承歡,帶著紅玉一起出了府。

    路邊積雪已有半尺厚,但半空中仍時疾時徐地飄著雪花,落在樹上和屋頂上,道路兩側平日看著不起眼的商舖和酒肆,甚至普通的院舍,經大雪這麼一點綴,都變得明亮剔透,玲瓏不可方物。

    紅玉默默跟在我身後,兩人漫無目的地閒逛著,雖下著雪,路上卻依然是人來車往熙攘喧鬧,各家店鋪都大開著門,因為外面亮,鋪子裡顯得黑漆漆的,店裡的伙計們就站在門口,各自叫嚷"進來看看"、"貨真價實"……

    "曉文姑娘。"熟悉的叫聲傳來,我心中暗笑,我和張毓之還真是有緣,每次出來總能不期而​​遇。我站定,轉身望去,只見他面若暖春地走了過來。


三人邊走邊議論兩邊的店鋪,但大多時候是張毓之說我聽,過了半晌,他似是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訕笑著道:"囉唆了這麼多,不知曉文姑娘這次出來是為了何事,沒有耽誤你吧?"

    我露出笑容道:"只是出來閒逛,沒什麼正事。"

    聞言,他笑道:"既是如此,那我就領你們去嚐嚐鮮。"

    我們穿街過巷,最後停在一個毫不起眼的小攤前。見我面露詫異,他微微一笑,不做聲,只是熟稔地和攤主打招呼。一會兒工夫,攤主麻利地端來了三大碗食物,我凝神一看,也就是普通的水餃,心中有些許失望,本來還以為會吃到風味獨特的小吃呢。

    他笑著瞟我一眼道:"嚐嚐再說。"

    我夾起一個水餃放入口中,居然入口即化,又連續吃了幾個,抬頭笑道:"確是美味。"

    旁邊又陸續來了幾人,我無意中看見鄰桌有兩個俊俏的小伙子,確切地說應是兩個女扮男裝的美貌女子,匆匆忙忙地叫了兩碗,老漢端來後,兩人埋頭一陣猛吃,吃完馬上結賬,然後舉步就走。我心中有些好笑,居然有如此有意思的姑娘。

    攤主見我如此,笑看著兩人的背影道:"那是朝廷大員李榮保的女兒,估摸著又是偷偷出府的,她極喜歡老漢的-煮餑餑-,每隔幾日,必會來一次。"

    水餃在京城又叫"扁食",滿蒙旗人又稱之為"煮餑餑",把它視為美食,俗語中有這麼一句"舒服不如倒著,好吃不如餃子",說的就是北京水餃。

    天色漸晚,紅玉悄悄打量了我幾次,又不敢開口催促,一時之間,臉上萬分為難。

    我笑著對張毓之道:"天色已晚,我們要回府了。"

    他抬頭看看天色,道:"是晚了,我送你們一程,還是回怡親王府吧?"

    我輕輕"嗯"了一聲,三人舉步往回走。

    離府門還有一些距離時,他停下腳步,笑道:"前方已是王府,恕毓之不再向前送了。"

    我道了聲謝,正欲舉步,他卻又道:"聽聞宮女到了年齡就會放出宮。"

    我不知他想說什麼,但仍是笑著點了點頭。他像是要說些什麼,猶豫了一瞬,末了還是咽了回去,雙手一抱拳,轉身快步離去。

    進門就看到兆佳氏坐在正廳,高無庸坐在她下首。我微怔了一下,見我進來,高無庸忙站起身上前兩步道:"老奴來接姑娘回宮。"

    因兆佳氏在場,我不便詢問,遂對他道:"我去跟側福晉告個別,公公再稍等片刻。"

    高無庸賠笑道:"姑娘不用著急,老奴等著便是,宮裡並無急事。"我心中一鬆,朝兆佳氏頷首微笑後,轉身向綠蕪房中走去。

    承歡坐在床頭,端著粥碗輕輕吹了口氣,道:"姨娘,張嘴。"

    綠蕪眼中盛滿幸福,張開了嘴。我靠在門框邊,默默看了一會兒,不願打擾這​​母慈女孝的場景,正欲轉身,綠蕪卻不經意地往這邊看了一眼。

    她嚥下口中的粥,笑道:"來了很久了?"

    我走過去坐在床邊,接過承歡手中的碗道:"承歡,讓姑姑來餵。"

    承歡點點頭,道:"姨娘,承歡待會兒再來。"綠蕪笑著頷首,承歡朝我一笑,轉身走了出去。直到承歡的身影消失不見,綠蕪才收回目光。

    我道:"你可曾後悔生了這個孩子?"

    她眸中掠過一絲寵溺,笑著搖頭道:"怎會後悔呢,她是我和王爺生命的延續。就算她今生永遠都不知道我是她的親生額娘,永遠只是叫我姨娘… …就算她將來知道後,會恨我,我也不會後悔。"

    我坐在馬車上,腦中一直想著那句話:"她是我和王爺生命的延續……我也不會後悔。"

    轉眼之間春節將至,宮中卻無一絲喜慶之氣。

    原來野史竟然是真的,弘時確實在弘曆祭天回宮的路上派人襲擊了他,行刺之人被十三捕獲,並且當場認了罪。胤禛震怒之下,派人把弘時拘於府邸嚴加看管,並下令任何人不得前去探望。

    胤禛餘怒未息,宮中眾人俱是若芒刺在背,戰戰兢兢,連說話都輕聲細語,唯恐一個不小心就會惹禍上身。

    這天,我坐在房中,本想為他繡只香囊,但心中煩悶,一會兒工夫手就被扎了幾次,於是把它擲於筐中,呆呆地出神。怎麼做才能令他釋懷呢?
  想了一會兒,我啞然一笑,他又何須別人的開導或勸說,他需要的只是時間,處理這件事情的時間。我站起來走到窗前,看著窗外風捲著雪花漫天飛舞,突然覺得自己的心就如這風中的雪花一般,想安定下來,可偏偏由不得自己,只好隨著風走,風刮到哪裡就落在哪裡。只是,宮中的這股風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呢?

    一陣風透窗灌入,身上生出絲絲涼意,我輕籲出一口氣,回身走到床邊,和衣躺了下來。

    過了半晌,房門輕響,我一動不動,仍舊盯著帳頂。胤禛走到床邊,默默望著我,眸中無一絲情緒,我知他心中難受,衝著他柔柔一笑,身子向裡面移了移。

    他也和衣躺下來,靜默了一會兒,沉聲道:"你是不是感覺我很殘暴,連自己的親生兒子都不顧及?"

    我側過身子,輕撫著他的臉,道:"這是皇室之中的戰爭,是必有的,每一朝每一代都會發生。你不僅僅是他們的阿瑪,你還肩負著黎民百姓的生計和天下蒼生的幸福,你這麼做,只是為了保住大清江山未來的希望。"

    他握著我的手,嘴角逸出淡淡的苦澀的笑,道:"你懂我就放心了。"

    他收起那絲若有若無的笑,眸中深蘊傷痛,我用力扳過他的身子,盯著他的眼道:"如果心中難受就說出來,不要獨自一人忍著。"

    他沉默一會兒,攬我入懷,緊摟著我道:"我子嗣單薄,老三本就居長,其母地位也尊,他對儲位懷有希冀,也是情理中事。可他行事魯莽、心思歹毒,且又易受人蠱惑。容易被他人左右的人,又豈能擔當大任?他不是能撐得起大清江山的人,我又豈能把祖宗的基業交付給他。他先前的所作所為,我都可以包容,唯有此次,他竟向老四下手,我斷斷不能饒恕。"

    我抬起頭看著他道:"口中說不能饒恕,心中是否有一絲捨不得呢?既是這樣,何不找一個可靠之人管教約束他,至少這樣他不會衣食無著,飽受折磨。"他凝視著我,久久不說一句話。

    胤禛之所以沒有選擇弘時,除了他的資質和能力問題,更為重要的,就是因為除弘曆外,其他皇子的生母都是漢軍旗出身,立弘曆為儲君,這是胤禛為了團結滿洲上層貴族、穩定政治局勢的必然抉擇,可這層我又怎麼可以說破呢?

    房中瀰漫著沉悶的氣息,我暗暗嘆了口氣道:"假如我們有了兒子,能不能不入宗籍?就如尋常百姓家的孩子,與政治和皇宮無關。"

    他一愣,起身掀開被子,撫摸著我的腹部,來來回回幾遍,然後盯著我懷疑地道:"你診過脈了?一個月了,怎麼會摸不出來?"

    我推開他的手,拉他躺下,道:"我只是說假如,假如我一不小心生了個兒子。"

    他仍盯著我,眸中的黯淡隱去,相反閃出熠熠亮光,道:"若曦,讓太醫再瞧一瞧,你的身子已不似以前那麼羸弱了。"

    我垂下眼瞼,仍執拗地道:"你還沒有說行不行呢。"

    他抬起我的臉,盯著我的眸子,抿唇淺笑了下,道:"等有了再說也不遲。"

    心中有些許欣喜的同時,也有一絲鬱悶,欣喜的是他似已經平復了心緒,鬱悶的是他並沒有給我一個確定的答复。

    看他面上帶著怪異的笑,我心中氣悶不已,用力把他的身子扳過去,對著他的後背咬牙揮舞著拳頭。他猛地一個轉身,我訕訕笑笑,收回雙手,慢慢轉過身子,送給他一個後背。

    他啞聲笑了,翻過我的身子,下巴抵著我的頭,緊摟著我。

    也許是他覺察到了什麼,自此後,他每日回房的時間都略早了一些,我心中氣悶至極,卻又無可奈何。

    待事情全部查清,弘時被撤去黃帶,並交給他的十二皇叔允祹約束教養。本來再過兩日便到除夕,因為此事,皇宮也無喜慶氛圍,宮女太監們依舊是小心翼翼、謹言慎行。

    我心中不暢,在宮裡信步亂走。

    忽然陣陣銀鈴般的兒童笑聲傳來,我就像在寒冬臘月裡走夜路的人忽然看著前方一盆炭火等著自己一般,循聲望去,原來是承歡領著一群孩子在堆雪人,我心中一鬆,舉步走了過去。

這些孩子都是各個王府裡年齡較小的格格和貝勒們,應該是入宮參加除夕皇室家宴的。我剛剛走近,承歡已一陣風似的撲了過來。

    她的靴子和褲腳都已濕透,上面結了一層薄冰,我摸摸她已凍得通紅的臉,笑斥道:"野丫頭,越來越沒有女兒家的樣子了。"

    她努努嘴,然後大笑道:"沒有女兒家的樣子,那也是姑姑的錯,姑姑也沒把承歡當做女兒家來教。"

    這丫頭是越發的伶牙俐齒,我心中正感無奈,身後已傳來了揶揄的輕笑聲:"承歡說的沒錯。"

    我瞪一眼已走到身側的弘曆,笑斥道:"這些日子不見,你還是這副模樣。"

    他灑然一笑,反問道:"哪副樣子?"承歡已走到他面前,仰起頭道:"你說話不算數,說過回來就找我的,到現在才來。"弘曆張了張嘴,卻沒說什麼,我笑著搖了搖頭,再感無奈,遂不再說話。

    他自景陵回來後我一直沒見他,不知他傷得如何,上下打量他幾眼,卻沒發現有什麼不妥。他眸中一黯,垂首沉默一陣,又抬起頭,正要開口說話,承歡卻開口道:"要懲罰你一下才行。"

    弘曆眉梢一揚,嘴角隱著一絲笑,卻又被他抑住,他板著臉問:"要如何懲罰?"

    承歡似是早已想好,聞言馬上接口道:"聽姐姐們說,往年京城裡元宵節的花燈很美,比宮裡的還好看,你帶著我和姑姑去看吧?"

    我和弘曆相視一笑,兩人有默契地不吭聲,承歡仰首等了會兒,有些不耐地道:"去不去嘛?"

    弘曆帶著探尋的目光看我了一下,我思量一刻,微微點了下頭。承歡一看,轉身就要往雪人的方向跑,我忙拉回她道:"如果你乖乖地練曲子,那倒可以考慮一下。"

    承歡小臉一皺,我搖搖頭,轉身往回走。承歡一溜煙地跑了,邊跑邊大聲道:"我這就回去練。"

    身後跟著的弘曆大笑起來,道:"其實承歡說的不錯,她沒有一點女兒家的樣子,你要負大部分責任。"

    我緩了一下步子,待他走近,道:"傷在哪了?"

    他捋起了袖子,一條長長的繃帶從手肘直包到手腕,他微微一笑道:"只是劃傷了皮肉,沒傷到筋骨,不打緊。"

    我心頭突地湧出絲絲悲傷,不為這個傷口,只為這紫禁城裡的親情。權勢真的是如此重要嗎?重要到讓人不顧父子,不顧同胞,那萬人之上的寶座真的有那麼大的吸引力嗎?

    他默默看我一陣,忽地笑起來,道:"你這種表情是為了我?"

    我脫口道:"你很高興吧?以後前途可謂一片光明。"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不已。

    他面色瞬間通紅,沉聲道:"原來我在你眼中竟是如此不堪。那個位置是能者居之,明白人應該知道如果自己沒那能力,即使坐上了,也是為難自己,正好,我也是個明白人,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說完,他怒瞪我一眼,居然拂袖而去。我心中錯愕,自己的確有些口不擇言。我躊躇一會兒,疾走兩步道:"是我說得不對,別生氣了,朋友。"

    他腳步一頓​​,停了下來,回身瞅我一眼,道:"急赤白臉地亂發脾氣,是不是因為此事傷了皇阿瑪的心,有人找不著出氣的地方,正好我愣頭愣腦地巴巴趕來了。"

    我被他說中了心事,面子有些掛不住,微垂頭轉身往回走,背後傳來他的笑語聲:"正月十五去看燈,這作為對我的補償。"

    承歡的懲罰,他的補償,我出宮一趟還能有這麼大的用處?我心中莫名一暖,輕笑了起來。

    我緩步往回走,腦中驀然想起弘曆的話,他說自己是明白人,可他明白什麼呢?有時候我感覺很了解他,有時候又覺得對他一無所知。總覺得眼前的他不是真實的他,他似乎城府極深,又似乎清純如白紙。據野史記載,他是一個到處留情的風流天子,可到目前為止,除了見過他十二三歲時用眼睛瞟瞟小宮女,熹妃往他宮里安置了一個阿桑外,這些年我從未聽聞他有男女方面的事情。

    想了很久,仍想不出個所以然,我甩甩腦袋,覺得自己想得多餘,不由自主地猜測別人的心思,這個毛病似是再也改不過來了。
    高無庸領著玉匠孫天佑迎面而來,見到我,高無庸快步過來道:"姑娘,皇上剛遣了小順子去西暖閣找你,原來你在這兒,皇上在養心殿,你過去吧。"見他面露喜色,我心中有些納悶。

    進了大殿,胤禛抬起頭,朝我淡淡一笑。

    瞥了眼案上的折子,我站在階下道:"找我有事?"

    他笑看了一下身側,我拾階而上,走過去擠坐在他的身邊,笑道:"讓我來,不是看你批閱奏章的吧?"

    聞言,他微微搖頭,把攤著的折子收起,抬頭看著我,眸底蘊著融融深情,和他對視了一會,我面上一熱,低下頭伏在案上。

    他在我耳邊輕笑,道:"嬌羞如花,就是不知是不是有人故意在引誘我。"聞言,我心中一鬆,他已有好些日子沒有如此輕鬆了。抬起頭,默默盯著他,他似是知道我為何這樣,仍是輕笑著,從案角拿起一個淡紫色的精緻錦盒遞給我,並用眼神示意我打開。

    一切答案都在盒中嗎?

    看著他,他輕輕點了下頭,我有些疑惑地慢慢打開了它,一對別​​緻的耳環躺在白綢襯底上。

    說它別緻,是因為它的做工和样式極是特別,如先前的鍊子一樣,細若髮絲的銀絲穿著一顆顆珍珠般的小玉珠,如流蘇一樣垂了下去,流甦的底端是同色的玉石雕成的木蘭花,那小小的木蘭花不管從哪個方向看去都是一整朵。再說那玉,白色中帶著若有若無的絲狀淡紫色,羊脂白玉很少有這種含異色的,應該也是稀有之物。我愛不釋手,翻來覆去地看著它,有些不敢置信,三百年前的清朝,手工居然可以雕琢出如此精緻的東西。難怪會看見高無庸領著孫天佑,相信這活除了他別人是做不出來的。

    見我呆呆地望著耳環,他笑意漸濃,拿起其中一個,輕柔地欲為我戴上。感覺到他的手有意無意地輕蹭我的脖頸,我面上一熱,他忍不住輕笑出聲。我此刻多半已面紅耳赤,只覺得兩頰火燒,起身欲走開,耳朵上卻一痛,這才發覺他還沒有戴上。微垂著眼瞼任由他戴,心中暖融融的。

    他也許是從未做過這樣的事,擺弄了許久才把兩隻都成功戴上。然後,他身子向後退了退,微笑著打量我,看了一會兒,他點點頭,正色道:"果然增色不少。"

    聽他的口氣,好像我是醜陋無比的女子一般,我心中有些好笑,難道這也算是解壓的一種途徑?但這樣如果能使他開懷,我也樂於配合,於是,我輕笑道:"上天造就我這種醜女,就是為了和你在一起的。"

    他微愣,隨即又明白了我的意思,笑道:"你的意思不就是說-醜女嫁給了賴漢子-?歪理還真是不少。"

    我笑著瞟了一眼案上的奏章道:"你還是先忙吧,要不然,又要熬夜了。"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抿唇輕笑,垂首看起了奏章。我站起來欲出去,他未抬頭,​​道:"留下來陪我。"

    我道:"我去泡壺茶。"

    去偏殿茶房拿回一壺茶,一口一口地啜著,慢慢打發時間。

    不知不覺中,一壺茶已被我喝光,我心中暗笑,原來自己也有牛飲的一天。他似是一直都注意著我,見我搖搖茶壺,輕輕搖頭,嘆了口氣。

    我瞪了他一眼,起身向前邁兩步,作勢要出去,他露出略帶歉意的表情微微地笑著。我滿意他的表現,笑著坐了下來。

    他低頭又看起折子,我收住了笑,心中一陣感動,這就是人們口中陰狠殘酷的他嗎……

    正在出神,高無庸躡足走了進來,行禮後道:"皇上,太醫已候在了外面,是否現在就宣?"

    胤禛已恢復往日的清冷面色,淡淡地道:"現在宣。"

    我一愣,他看上去沒什麼不妥,為何要宣太醫?我站起來,正欲開口詢問,太醫躬身垂首進了殿。我嚥下想說的話,用眼神詢問他,他掠我一眼,道:"這些日子,朕身子易乏,你來瞧瞧。"

    太醫上前,仔細地把起脈來。我緊盯著太醫的神色,希望從他臉上先看出一些端倪。

    胤禛卻依然看著案上的折子,似是對太醫的診斷並不在意。

    太醫的眉頭先是緊蹙,後又逐漸舒展,我揪起的心也隨之一鬆。太醫向後退了兩步,謙恭地道:"皇上並無大礙,只是長期過於操勞,又睡眠不足,身子有些虛。"

胤禛聽後,輕輕頷首,淡淡吩咐:"她身子也有些不適,你順帶著瞧瞧。"

    我心中霎時明白他為何如此,無奈輕嘆,趁著太醫低頭把脈時,恨恨地瞪了他一眼,他則不在意地微笑了下。

    太醫起身,對著他道:"姑娘脈象平穩,身體並無病症。"

    我身子我自己本來就清楚,怒瞥他一眼,正遇上他的目光自太醫身上掃過來,他的眸中隱蘊著激動欣喜,我心中一顫,怒氣散去。

    他盯著我,問太醫:"你確定沒有病症?"

    太醫微愣,飛快地抬頭看他一眼,又急急低頭,恐慌道:"也許是臣的醫術不精,微臣確實沒有診出什麼病症。"不等胤禛開口,太醫又續道,"上次姑娘咳血,只是一時急怒攻心,並沒有落下後遺症。"

    浴桶裡的水漸漸涼下去,我仍是不想起身,珠簾輕響,屏風外傳來了輕微的腳步聲,我忙把身子又向水里縮了縮。

    他站在桶外,注視著我,道:"即使不想見我,也不能一直這麼泡著。"他彎腰徑自把我抱出,往床邊走去。

    這幾日天正寒,地龍燒得也正旺,房中溫度並不低,可泡的時間過長,我身上依舊沒有一絲熱氣。想靠近他取暖,心中又有些不情願,只好蜷縮著身子,捂著被子瑟瑟發抖。

    他輕嘆道:"我並不是非要你為我生個孩兒。找太醫來,一來是我確實擔心你的身體;二來,你我年齡相差懸殊,如果我們沒有孩兒,我百年之後,誰來陪你?"

    我的心猛地一抽,"百年之後"四個字盤旋在腦際,徘徊不去。

    靜默一瞬,身子向他移去,他輕攬我入懷,撫著我的背,道:"我知道你擔心什麼,你不希望自己的孩兒重複我們的路,可你也清楚,除弘曆外,弘時不成材,弘晝懦弱,六十又太小。"

    我道:"我已死過一次,既然能再世為人,只想一心一意陪在你身邊,也只想為我愛的人生一個孩子,但是每逢想起自己的兒女是皇族後裔,我就忍不住想別的,就開始恐懼。"

    他身子一僵,把我緊摟在胸前,靜默不語。

    大年夜,本是歡慶夜、團圓夜。

    我立在門口,目送他的身影漸漸遠去,悲傷縈繞心間​​,絲絲不絕,再也忍不住,眼淚順著臉頰滑下。在這闔家團圓的日子裡,我卻成了地地道道的孤家寡人,我心中忽然想起那再也不能相見的雙親。

    簷下那火紅的燈籠隨風輕搖,陣陣歡聲笑語自四面八方湧來,人人都在團圓,都在歡笑。我"啪"的一聲關上門,把一切都隔在外面。

    外面隱隱傳來打更聲,已經三更了。我驀然回神,打量著今日顯得格外冷清的屋子,一陣苦笑,對自己說:"是你不願去的,怪不得別人。"既是不能成眠,找些事情打發這難熬的時間也是好的,我隨手拿起針線筐,拿出那隻未繡好的香囊,一針一線細細地繡著。

    窗外天色微明,我看看業已繡好的香囊,依舊沒有絲毫睏意。沒有想到除夕之夜自己竟是一宿未睡,一個人孤零零地迎接新年伊始。

    我對鏡描眉塗腮,細細地為自己化一個精緻的妝,微扯嘴角,擠出一絲笑,盯著銅鏡中的自己,讓那一絲笑定在臉上,才起身向外行去。

    雪花挾著雪粒子自灰暗的天穹落下,走了一陣,雪花漸無,只余雪粒子,如鹽似粉,直落下來,不再飄忽。此時,房頂的黃琉璃瓦和院中的銅麒麟早已蓋上了晶瑩得幾乎透明的雪。

    我裹裹身上的斗篷,信步踅進胡同里,路上已鋪了厚厚一層雪,想是還沒開始清掃。我抬頭閉目,任雪粒肆意撒在臉上,臉頰絲絲刺痛,過了會兒,雪珠在臉上融化開來,慢慢地流入脖頸。

    "曉文,你這是乾什麼?"我霍然睜開眼,十三正站在面前,擔憂地看著我。我抿唇一笑,答非所問地道:"綠蕪可好一些了?"

    他靜靜地瞅了我一會兒,道:"笑得如此苦澀,顯然並不是發自內心,在我面前你不必強撐。"他話音未落,我臉上的笑便隱沒了。

    他道:"你可知道,昨晚皇兄在養心殿處理了一夜的政務,此刻面色青白,還在批閱奏摺。"
   我一愣,道:"昨晚不是家宴嗎?"

    十三道:"家宴過後,四哥只在坤寧宮坐了片刻就去了養心殿,這是不合規矩的,皇兄為何如此,相信你心中應該明白。"

    我心中震驚,同時又抑制不住湧起一絲竊喜,十三見狀,微笑著搖了搖頭。

    我面上一熱,道:"現在的我像是一個妒婦吧?"

    十三輕嘆一聲,笑道:"你要真是妒婦就好了,那就可以施盡手段興風作浪,把皇兄綁在身邊,可你呢?只是自己虐待自己,只知道自苦,你明明知道無法改變現狀,可又執拗地不肯接受。可這樣一來,苦的只有你和皇兄兩人。"

    他盯著我,慢慢斂去笑容,沉默了一會兒,又道:"家宴時,皇兄雖談笑風生,可細細觀察,仍能發現他有些心神恍惚,估摸著是不放心你。可能對著后宮的妃嬪,你很難受,但這種場合,如果你不在,四哥也會很心疼很擔心。"

    我輕咬下唇,微垂頭沉默了會兒,道:"我不去,難受的只是我和他,我去了,未必會有人開心。"

    十三又是一聲輕嘆,無奈地道:"也是,我考慮的只是你和皇兄,而你思慮的卻不僅僅是這些。看來,兩個人的感情確實是別人理解不了,也勸不了的。"心中明白他為何會這樣說,我隱去愁緒,淺淺一笑,道:"綠蕪可好了一些?"

    十三臉色一黯,正欲開口,忽聽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傳來。

    熹妃帶著侍女們緩緩而來,眾人各自見禮後,熹妃雍容一笑道:"姑娘身子才好,怎可在這冰天雪地裡久站?"

    她邊說邊輕拂著我身上的雪粒,我朝她嫣然一笑道:"我已經痊癒了,謝娘娘掛心惦念。"

    十三接口道:"皇嫂這是去哪兒?"

    熹妃道:"去坤寧宮。十三弟,改天帶玉檠她們來宮裡一趟,好久沒看到她了。還有……慧之手臂好了,也隨著一起來吧。"

    十三微笑著頷首,她一笑,扭過頭看著我道:"這幾日,一直尋思著找姑娘一趟,今日既是偶遇,我就直接給你得了,也讓姑娘幫忙看看。"

    我心中微怔,但隨即明白了她話中意思,道:"還要四阿哥入得了眼才好,別人挑的未必合他的心意。"

    她把紙塞入我手中,反握著我的手,臉上的笑容仍舊暖暖的,道:"姑娘的眼光極好,如若入得了姑娘的眼,弘曆必會喜歡。"

    靜靜地望著一行人漸漸遠去,我心中有些無奈,十三若有所思地瞅了一眼她離去的背影,然後笑道:"弘曆早些成婚也好,這樣一來大家都省心了。"

    我苦笑道:"那也得他喜歡才好,如若真的有人要將他不喜歡的女子強加給他,我也不希望這個人是我。"

    十三道:"經歷了這麼多事,你還是沒變,每逢遇見感情之事,你總是希望成婚的人能兩情相悅,可這在宮中幾乎是不可能的……其實,有時候我也真想拋開一切,帶著綠蕪隱身江湖,可作為皇家男子,真的能拋得開忘得掉這一切嗎?"

    我們相視一笑,慢慢向前走去。

    我沉默一瞬,道:"不管怎麼說,這亂點鴛鴦的事,我不想做。"他輕輕搖頭,抬眼看了眼半空,道:"雪越來越大,回去吧。"

    我輕輕頷首,朝養心殿的方向走去,他在我身後大聲道:"保重自個兒的身子,前車之鑑,千萬切記。"我心中不禁一暖,沉悶的心緒輕鬆了不少。

    忽然聽到前面"撲通"一聲,我循聲望去,原來是小順子,可能是走得太急,摔在了地上,他齜牙咧嘴地爬起來,一瘸一拐地走到我跟前道:"姑姑,皇上吩咐,讓你去養心殿一趟。"見我頷首,他匆促地小跑著去了。

    "這樣一來大家都省心了。"大家都在擔心什麼呢?

    難道仍擔心弘曆喜歡我?但這又怎麼可能呢?這宮中上下,有哪一個人不知道胤禛和我的關係,弘曆又怎會不知道?

    大殿一如往昔,仍是暖融融的如春日一般。

    我站在大殿中央,不再往前走一步,胤禛打量著我的神色,眼中掠過一絲痛惜。我也默默盯著他,他一臉倦容,果如十三所說,面色青白。我心中一抽,有些疼痛。


昨晚所有的委屈埋怨瞬間煙消雲散,我朝他莞爾一笑,走上台階站在他身側。

    他道:"去了哪裡?找了你一陣子了。"

    我一宿未睡,又沒用早膳,口中乾得難受,見案角放著喝剩的參茶,端起來喝了一口。他眼中含著笑意,叫道:"高無庸。"

    聲音未落,高無庸已自大殿門口急速而至,胤禛道:"備些清粥。"高無庸應下後,又急速離去。

    我拉起他的手道:"回去歇息一會兒吧。"

    他一笑,道:"可是又碰見了十三?"我點點頭,但案子上的折子依然平攤著,他笑著看我,沒有走的意思。

    我放下他的手,瞥了眼案子上的折子道:"還是忙完手頭上的事再回去吧。"他收斂了笑容,輕嘆一聲,拉起我的手想讓我坐在他身邊,我搖搖頭,聲似蚊蠅般地嘟囔道:"都坐了一宿了。"

    他蹙眉瞅我一眼,問:"你說什麼?"我訕笑著道:"想站一會​​。"

    他無奈輕笑,將几案上的折子遞給我,我一愣,低頭一看,原來是雲貴總督鄂爾泰的上疏,快速地過了一遍,原來是鄂爾泰要求調整雲、貴、川等省邊境上不合理的行政區劃,以便統一管理,使地方官相機行事。

    自明朝開始,雲南少數民族地區便實行土司製度,土司世代擁有所屬土地,而且世代擁有所屬民眾,對所屬人民有生殺予奪的權力,"主僕之分,百世不移"。

    在大清版圖裡,它們儼然就是國中之國。

    如今,土司已擁有了自己的武裝,他們利用自己的兵丁鎮壓當地人民,反抗朝廷命令,叛亂不絕。另外,土司之間和集團內部時常發生鬥爭,相互搶劫村寨,濫殺無辜,不僅人民生活艱難,而且影響了邊疆的穩定。

    胤禛自繼位初便開始大規模地改土歸流,並於雍正四年頒旨,對不法土司,計擒為上,兵剿為次。迫使他們自動投獻封地為上,勒令納土為次。既要用兵,又不專恃用兵。以武力震懾,力爭用政治手段解決。五月,朝廷平定了貴州長寨土司的叛亂,設立長寨廳。不久,朝廷又將原隸屬四川的烏蒙﹑鎮雄和東川三土府劃歸雲南省。

    改土歸流已大張旗鼓進行了很久,又取得了預期的效果,我心中有些奇怪他為何會滿面不安,這並不是他的作風。

    轉念又一想,既能令他擔心,那也必定是棘手的事。我靜靜思考了一會兒,道:"這折子並無不妥,應該如此。"他沉吟了一下,道:"我擔心推行過程中如果用人不當,各地土司聯起手來,那朝廷面臨的將會是內憂外患。"這的確是無法預料的事,不像朝堂內部的鉤心鬥角,邊遠地區如果發生叛亂,朝廷是沒有辦法即刻作出對應之策的。

    我極力搜索腦中那有限的歷史知識,怎奈想了許久,仍是不知所以然。

    見他眉頭緊蹙,我張口道:"或許-快-是處理這件事的關鍵,派出可靠之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出擊,根據各個土司對待此事的態度做不同的處理,對自動交出土司印章者,要下旨賞賜,或給予世職,如果給世職太冒險,就是現任武職也行。對抗拒者用重兵圍剿,擒穫後嚴重懲處,沒收他們的財產,並將這些頑固分子遷徙到沒有土司製度的內地省份,另給房舍安排他們過簡單的日子。在設立府縣的同時,一併添設軍事機構,駐上兵士,以防部分投誠土司不甘失敗,再生禍亂。"

    我洋洋灑灑說完這番話,忽見他凝視著我,心中一慌,自己怎可在政事上插言?我急忙把折子推到他跟前,賠笑道:"這是朝堂上的大事,我不該多說的。"

    他卻微微一笑,笑著拉我坐在他的身邊,道:"能擁有你,是上天對我的恩惠。你看事很透徹,如同未卜先知。你可知道,你說的這些意見,十三走之前,我們才討論過,你的政治眼光絲毫不亞於朝堂上的那群老臣。"

    他的話猶如驚雷響在耳邊,我心中有一絲驚慌,轉移話題道:"找我來有什麼事?"

    他盯了我一會,淡淡笑道:"新年的第一天,你不想陪著我?"

    他表情有一絲尷尬,我心中慢慢回過了味。現在的他,對我的一切想法都瞭如指掌。我輕咬下唇,沉默片刻後道:"你就是留宿於坤寧宮也是應該的。"

   他默默地瞅了我一會兒,搖了搖頭,低下頭翻開另一個折子道:"等我處理完手邊緊要的事,我們一起回去。"也許是早已看透了我,他知道這番話並不是出自我的真心。

    高無庸放下清粥,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我一口一口地喝著粥,他忽道:"這事說來容易,可實際操作起來卻相當棘手,特別是用人,如果行差一步,或許就會令朝廷損失慘重。"暗嘆口氣,在政事上一向果斷的他,居然會如此擔心這件事。但我已不能再說什麼,況且這也不是今日就能定下來的事,於是靜靜地不做聲。

    待喝完粥,卻見他臉上倦色難掩,我伸手給他,他合上折子,笑著握住我的手站了起來,兩人相擁著向外走去。

    出得大殿,風一吹,我激靈靈地打了一個寒戰,不自覺地偎緊了他。雪似是比早上小了一些,雪粒子又變成了雪花,片片隨風飛揚,也許是因為風太大,天上的飛雪和地下落雪攪在一起,​​迴旋飛舞,在半空中打著轉,讓人有些眼花繚亂。

    他擁在我腰上的手又緊了些,我仰首對他嬌媚一笑,伸手拂去他眉上沾著的雪花。心中忽地想起一事,我道:"元宵節我準備和弘曆、承歡一起出宮去觀燈。"他愣了一下,道:"也好,省得你又……"

    他話未說完,我心中一酸,不再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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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十幾天的日子眨眼即過,元宵佳節轉瞬就來了。

    我穿著月白色的衣服,外套同色的狐皮子坎肩,一頭青絲也只是鬆鬆地挽了個髻,帶著弘曆和承歡熟稔至極地穿行在街道上。路人的眼光帶著疑惑不停地落在我們身上,我開始以為是我們三人的打扮太過光鮮,但轉念一想,今日應有許多達官貴人和富豪家眷來此賞燈,按理說,我們不應如此招眼。

    順著路人眼光轉身看去,原來我們身後跟著八個宮中侍衛,雖身著便裝,但卻分為兩隊排在身後,不引人注目才怪,況且這八人俱是面色嚴肅,哪像出來游玩之人。

    我無奈地笑著,瞟了弘曆一眼,他似也發現了不妥,返身低聲交代幾句,那八人迅速混入人群。

    承歡卻絲毫不注意這些,滿面好奇地東張西望,弘曆笑著搖了搖頭,道:"離晚上觀燈還有一些時間,你準備帶我們去哪兒?"

    弘曆他們不比康熙年間的阿哥們,平時極少出宮,因此他對京城周遭並不熟悉。想想野史裡,他卻是最喜微服私訪的帝王,不知道為何會與現在的他有這麼大的反差。

    我笑著賣關子道:"到了你自然會知道。"

    他眼中似是掠過一絲驚艷,我一愣,待細看時,卻發現他依然是先前的那副表情。

    腦中驀地想起熹妃相託之事,我心中有絲擔憂,道:"你喜歡什麼樣的女子?也老大不小了,該找個福晉了。"

    弘曆抬頭看看陰沉幽暗的天色,臉上掠過一絲淺笑。我心中一沉,覺得他心中似是有事,但他隨即收回目光,斜睨我一眼,道:"不用你亂點鴛鴦。"

    不等我再次開口,他又道:"你領我們去的地方不會令我們失望吧?"

    我心知他並不想談論那個話題,無奈輕嘆,向前看看,已遙遙望見那個小攤。我緊握著承歡的手,笑道:"快到了,這個地方不會令你們失望的。"

    三人坐下來,弘曆微微皺眉,瞧著這個露天的小攤點道:"這就是你說的好地方?"他一向對飲食甚為講究,從未吃過這種路邊攤,是以一臉失望。但承歡卻是一臉好奇,不停地看著身旁的人,絲毫沒有女兒家的羞澀。

    賣水餃的老漢記性極好,站在火爐旁,笑著道:"姑娘又來光顧了,這次帶了家人?"

    我笑笑,道:"那是你做的-煮餑餑-好吃。"

    弘曆定定地看著我,壓低聲音笑道:"你真是宮裡宮外兩副模樣。"緊接著他大聲道,"老人家,她常來光顧嗎?"老人哈哈一笑,道:"這位姑娘是第二次來,可她的朋友卻是常來的。"

    老漢說的應是張毓之。弘曆面帶好奇神色盯著我,正欲開口詢問,老漢自豪地朝前一指,笑道:"你瞧,老主顧可不是又來了嗎?"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原來是上次見到的兩位姑娘,這次她們依然是女扮男裝。

   依稀記得她是朝廷大員的女兒,我凝神細想一會,心中一動,"李榮保"這個名字有些熟悉。我猛然間想起熹妃給我的名單上面有他的名字,只是不知李榮保有幾個女兒。見我一直看著她們,弘曆瞟了一眼,不屑地道:"不過是兩個女扮男裝的女子,有何奇怪的。"

    我收回目光,笑問弘曆道:"你可知道李榮保其人?"

    弘曆朝我這邊探了探身子,壓低聲音道:"李榮保是富察家的族人,幼年時過繼給李姓漢人為子,曾是阿瑪幼年的侍讀。此人雖是滿人,卻有著漢人的風雅,為人很是清高,性格孤傲。在阿瑪眼裡,他是個賢人和才子。康熙五十年八月時,阿瑪舉薦他為察哈爾總管,現在他已過世,你無緣無故提他幹嗎?"

    我又看了她們一眼,接著問道:"你可知道他有幾個女兒?"

    弘曆默看我一眼,淡淡地道:"只有一女,排行第九。"

    聽他說得流暢,我奇道:"你很熟悉他們的情況?"

    弘曆面色一黯,我心中奇怪,他隨即輕笑一聲道:"阿瑪是親王時,曾去過李榮保府上,在他的書房中見到他女兒寫的字,當下就誇讚說是-筆鋒有歐陽詢之骨,柳公權之風。還帶了一張回府,當天就把我們哥兒幾個叫去,訓誡說:-此字乃是一九歲的女童所寫,你們如不用心上進,怕是連女童也不如了-你說,我能不熟悉嗎?"

    原來還有這麼個典故。我又望了那兩個姑娘一眼,也許是今日人較多,她們一直沒有等到位子。見她們似有不耐之色,我忙​​抬手示意道:"兩位,如不介意,可以一起坐。"領頭的姑娘面色一喜,朝後面的姑娘笑了下,兩人一前一後走了過來,坐定後,領頭的姑娘落落大方地笑道:"謝謝姑娘。"

    那姑娘很健談,一頓飯下來,我和她越說越投機,也許是因為知道了她的身份,居然有些意猶未盡。

    於是,我道:"我叫曉文,若姑娘不嫌棄,和我們一起逛逛如何?"幾人相互作了自我介紹,原來這姑娘名叫傅雅,很好聽的名字。

    弘曆似是不屑於和我們這幫女子胡侃,一個人緩步落在後面。

    說話間,一行人已到了菊舍,望著門上的匾額,傅雅道:"曉文姑娘真是文雅之人,連來的地方也是風雅之地。"我輕笑著道:"這也是一個朋友介紹的,我其實也沒來過幾次。"

    身後站著的弘曆仍是沉默著不言語,我心中微覺詫異,仔細一想,他自聽到傅雅的名字起就變成了這樣,難不成他早已知道熹妃名單中的女子是誰?難道眼前的這個女子真的會是他的妃子之一,甚至會是他將來的皇后?

    傅雅笑道:"曉文。"

    我回過神,回頭瞅了一眼弘曆,笑著對傅雅道:"希望這裡不會讓你失望。"

    她抿嘴一笑,我領著眾人徑自上了二樓。那熟悉的座位上已有了客人,我心中正在惋惜,待他轉身,我心中又一喜,原來又是張毓之。

    我領著眾人走過去,一行人落座後喧嚷著互相介紹,弘曆表情淡然,靜靜坐著。

    自弘曆上樓起,張毓之就一直不停地打量著他,弘曆卻恍若不覺,目光一直投向窗外,對眾人的談笑充耳不聞。

    張毓之笑對弘曆道:"公子似是喜靜,不愛說話。"

    弘曆回頭,輕扯了一下嘴角,但笑容還未露出,便隱沒於一片淡然中,然後,他又扭頭看向窗外。張毓之一愣,有些尷尬,我忙笑為他解圍:"他叫金弘,平日里就不愛說話。"

    這個名字是出宮前就想好了的,愛新覺羅本就有金的意思,再取他名字中的一個"弘",就成了他的化名。

    承歡看看弘曆,疑惑地擠坐過去,瞧了瞧窗外,問:"弘……弘哥哥,這條街太靜,外面什麼也沒有,你瞧什麼呢?"弘曆淡淡一笑,刮了下承歡的鼻子道:"當然是瞧景色了。"

    承歡摸摸鼻子努努嘴,而後拉扯著他的袖子,軟聲央求道:"我們再出去逛逛,好不容易出……出來一次,你答應過這算是給我的補償的。"

    弘曆輕哼一聲,拉著承歡的手,邊起身邊重複道:"對,這是補償。"他口氣有異,我心知他話中意思,遂朝他訕笑了下。


一直沒說話的傅雅朝弘曆淺淺一笑,嘴角現出兩個小小酒窩,道:"還是讓小卓帶著小姐去吧。"

    承歡看看弘曆,又瞧瞧傅雅的丫頭,猶豫了一下,然後放開弘曆,走過去牽著小卓的手,笑道:"弘……哥哥也沒出來幾次,怕是不認得路。"一大一小兩個小丫頭已下了樓,弘曆輕輕搖頭,又看向窗外。

    張毓之抿了一口茶水,道:"令侄氣質非凡,將來定非池中之物。"我一愣,還沒回過味,弘曆已回頭笑掠我一眼。

    正不知該如何解釋,樓梯口已傳來承歡的嬌笑聲,這丫頭怎會去而復返?我循聲看過去,胤禛牽著承歡走在前面,小卓跟在後面,高無庸走在最後,陸續上來。

    我心中詫異,晚間有宮宴,他怎會出宮?思量片刻,我心中一暖,微微笑著站了起來,弘曆面色一黯,也站起身,傅雅和張毓之相視一笑,也慢慢起了身。

    胤禛掠了張毓之一眼,笑看著我,我讓開位子,他在我身側坐了下來,眾人依次坐下,高無庸便躬身站在胤禛身後。

    胤禛面色清冷,又天生威嚴,此時,雖面帶淺笑,氣氛也冷了下來。

    胤禛掃了眾人一眼,淡然吩咐高無庸道:"退下吧。"高無庸謙恭地應了一聲,垂首疾步下了樓,張毓之隱約知道我來自宮中,見到這場面雖面露微訝,但也不是很驚奇,而傅雅雖出身官宦人家,見到這樣情景,卻仍是有些動容。

    見狀,胤禛淡淡一笑道:"你們不必拘束。"眾人這才開始娓娓而談,加上承歡的插科打諢,氣氛又活躍了些。

    看看窗外的天色,我輕聲道:"晚上怎麼辦?"

    他幽黑雙眸中掠過一絲柔情,微微笑道:"我已有安排。"我笑而不語,心中暗想,不管怎麼安排,你晚上也必須出席。

    在心中暗暗嘆口氣,我端起桌上的茶碗抿了口,卻忽聽張毓之道:"令妹品茗的味感極好。"

    我一呆,口中的茶水一下嗆在喉中,摀嘴一邊咳嗽一邊悄眼打量胤禛,他眼帶嘲弄,輕搖了搖頭,自承歡身上抽下帕子遞給我,我忙接過,拭了拭嘴角。

    這也難怪張毓之會搞錯,承歡稱我為姑姑,又稱弘曆為哥哥,而弘曆卻叫胤禛阿瑪,任誰都會以為胤禛是我的大哥。

    張毓之和傅雅也許都覺得不對勁,一下住了口,承歡瞧瞧眾人,又看看我,嬌聲笑起來,道:"你們都錯了,其實姑姑不是……"

    弘曆截住話頭,面帶淺笑,對我道:"額娘,阿瑪很少出府,時間不多,我們還是出去逛逛吧。"

    "額娘"二字一入耳,我又是一呆,不解地看著弘曆。但弘曆的注意力並不在我這兒,而在張毓之那裡。我心中一震,跟著看過去,張毓之神情驚痛,面色蒼白,我瞬間明白弘曆為何會這麼叫,也明白了先前胤禛那抹笑的含義。

    我站起來,大方地伸手握著胤禛的手,對張、傅兩人笑道:"恕我們先行一步。"胤禛眸中掠過一絲寵溺的光芒,繼而恢復清冷面色,緊握了下我的手後放開,率先向樓下走去。

    自滿人入關,滅明建清,治國理民的方針大體上都是"清隨明製",一直強調"詳譯明律,參以國製"。不管是順治三年的《大清律集解附例》,還是康熙十八年的《現行則例》,都只是明朝法律的翻版延伸,沒有實質上的清朝法典。胤禛繼位後,就組織專人研究當前局勢,精心修訂,終於在年初完成一部新的法典,這就是《大清律集解》,這是清朝立國來的第一部法典,這部法典也成為了後來《大清律例》的藍本。

    自律法頒行全國,胤禛一直心情愉悅,這麼一來,連身邊侍候的宮女太監們也步履輕快起來。

    今冬落雪較早,現下雖是二月,但已溫暖許多。前幾日霏霏春雨下個不停,以至今日天雖已放晴,但仍是灰濛蒙的,昏黃的日光被不薄不厚的浮雲隔著,看上去模模糊糊,若明若暗。

    我握著手中的物件,靜靜地站在養心殿的中央,柔柔地看著他,四目相對,他似是有些疑惑我今日的神色,起身下階,走過來擁著我,笑道:"為何這樣看著我,可是想我了?"聽著他露骨的話,我面上一燒,道:"送你一個禮物。"他眸中有一絲光芒閃爍,接過我手中的錦盒,掀了開來。



一大一小一對玉戒指出現在他眼前,戒指的材質在此時本也屬平常,可獨特之處卻在於在玉上面又鑲嵌了一塊玉石,那小小的、橢圓形的玉石通體透明,好像現在的水晶一樣,中央雕著小小的玉蘭花,戒指基座用的玉卻是淡紫的,兩種顏色交融在一起,煞是好看。

    他看了半晌,蹙眉道:"無事獻殷勤……"

    他話未說完,我便作勢要奪回來,他一閃,我搖搖頭,讓耳墜子晃動起來,道:"我是來而不往非禮也,被你想成這樣。"

    他輕笑起來,道:"很別緻,可就是有些不大氣。"見我緊繃著臉,他又道,"不過,我還是很喜歡。"

    見他這樣,我忍俊不禁地笑了出來,笑過之後正色道:"這是情人節禮物。"

    他微愣了一下,反問道:"什麼是情人節?這禮物有何特別之處?"

    其實我內心深處一直渴望和心愛的人舉行一場別開生面的婚禮,可又明白,今生這個心願再也難以實現,因此只好選在這個特定的日子里送他這個,但此時又不能明白地向他解釋戒指的含義,遂含糊其辭地笑道:"情人節就是愛人們過的節日,而這戒指代表我們是相愛的兩人,如若有一方不再愛了,就把戒指拿下來,另外一個人心裡就明白是什麼意思了。"

    他斂去滿面笑容,盯著我道:"這怎麼聽著像是暗示什麼一樣。"

    知他聽岔了意思,我輕輕一笑道:"這個戒指戴上去,一生一世都不能取下來。"

    他板著臉,點點頭,淡聲道:"知道了。"

    說完,他拿起那個小的徑自往我手指上戴,我打了一下他的手背,道:"不是這樣戴的。"接著,細細地講了戴戒指的講究,應戴在哪個手指上……聽我囉唆著講了一大串,他笑道:"你哪裡知道這麼多稀奇古怪的事情,我可不記得西北有這規矩。"

    我一呆,道:"是你孤陋寡聞。"

    他不以為然地笑笑,然後動作極其輕柔地為我戴上,道:"此生不悔。"

    我心中一陣感動,邊給他戴邊道:"無悔一生。"

    他握著我的雙手,緊盯著我,眸中柔情盡現無遺。我兩頰火燙,微垂眼瞼,笑推著他道:"還有一案子的折子呢,你去忙吧。"

    他啞聲一笑,擁著我,舉步走上台階,走到案前坐下來,道:"在這兒陪著。"

    這些日子以來,我們已習慣他批閱奏摺,我在這兒陪著打發時間。我起身抽出張紙,他抬頭道:"怎不坐著?"

    我笑道:"想寫會兒字,兩人坐在一起怎麼寫?"他一笑,復又低頭看折子,我執筆凝神寫著。

    大殿無一絲聲響,他未抬頭,​​忽道:"若是給老四選福晉,你覺得什麼樣的女子比較適合?"我心中暗想,當然是他喜歡的就好,但胤禛既然這麼慎重,想來是有其他考慮,遂輕嘆道:"如果只是單純選福晉,只要他喜歡就行了。但如果有其他考慮,所選之人應不重容貌重賢能。"他微微點了一下頭,我心卻有些許不甘,續道,"還是他喜歡的好。"

    滿人選後一般是選賢能,因此現代人看到的清末宮廷照片上的皇后並不是很美貌,除了現代和那時審美觀不一樣的原因外,主要還是因為滿人立賢能的傳統。可能此時弘曆早已被胤禛秘密立為儲君,如若不然,胤禛豈會如此謹慎。他這哪裡是為弘曆選福晉,他是在精心地為弘曆選一國之母,統領六宮的皇后,這是非常富有政治色彩的。

    感覺他目光灼灼地盯著我,我仍是低著頭寫字,輕聲道:"你不該問我的。"沉默了一會兒,他道:"我確實不該問你,但我又忍不住想問你,除了你,這宮中我還有可以說話的人嗎?"

    我暗自苦笑,自古帝王都如此,你又怎會例外。

    忽覺他的呼吸聲漸近,耳邊熱熱的,抬起頭,卻見他正側著身子低頭看我的字,輕聲重複道:"蘭葸,蘭葸……"他抬起頭,蹙眉問道,"這女子是誰?"

    我笑道:"是對我很重要的人。"

    他表情一緊,默默思考片刻,道:"你好像沒什麼朋友。"

    我睨了他一眼,道:"到時你會知道她是誰的。"我心中有些苦澀,覺得很無奈。當你不想要時,在不經意間就輕易地得到了;但當你迫切想要時,卻偏偏不能如願。

我輕輕嘆了口氣,腦中閃過那粉粉的小臉,他盯著我,沉默了半晌,輕聲道:"對你最重要的人,我希望是我,而非別人。"

    我隱去愁緒,心中一暖,笑著點點頭。他卻輕嘆了口氣,道:"不知人是否能夠輪迴轉世,肉體死後,靈魂能否不滅?"我覺得今日的他有些奇怪,確切地說,是情緒有些低落,我心中詫異,問道:"心中為何不快?"

    靜默了片刻,他沉聲道:"我已令十三去尋我的萬年之地,先帝的陵墓建在遵化,因此十三也就一直在遵化一帶尋找吉地。"我心中霍然明白他為何會如此,他是不希望百年之後和康熙葬在一起。我心頭泛酸,默默思索一會兒道:"遵化一帶的土質含有砂石,好像並不是很適合。"他神色一緊,看著我。

    不想再沉浸於這難耐的悲愴情感裡,我走到他身邊,拉起他的手道:"今天是特別的日子,我為你準備了一個特別的晚膳。"

    望著桌上的飯菜,他蹙眉搖頭道:"氣氛極好,至於膳食……一塊未切開的肉,再加上一截煮苞米?看不出什麼特別之處。"這可是我的得意之作,雖然材料有些難尋,可這裡畢竟是皇宮大內,我費了點心思,還是大致找齊了。忙活了這麼半天,卻被他這麼​​說,我的自尊心頗有些受挫。

    我對他翻了一個白眼道:"這叫菲力,是用最嫩的牛里脊做成的。"聞言,他左右掃視了一下,望著我道:"如何吃法?"

    由於他不喜油膩,因此我用了牛里脊上最嫩的肉,不含一點肥膘,並在牛排的一側放入了一截兩指長的煮玉米和一些切成小方丁的水果。本來以為找刀叉要費一番工夫,可跟高無庸一提,他卻說宮中有西方傳教士帶來的刀叉,只是不知合不合用,找來一瞧,還正是吃西餐用的。

    我左手執叉右手拿刀動作嫻熟地切了一塊,舉著叉子對他微微一笑,見狀,他也嘗試著切了一下,除了切的塊兒稍大之外,居然似模似樣。

    我一臉緊張地等著他吃下第一口,過了一會兒,他微蹙眉頭道:"味道有些怪。"我心中納悶,吃了一口,暗嘆,這湊合著找來的原料確實不怎麼管用,味道也確實不怎麼樣。我放下刀叉,尷尬地笑笑道:"還是傳膳吧,我也覺得不怎麼好吃。"

    待吃過晚膳,已是深夜,我們卻依然沒有睏意,還是坐在桌邊喝著茶,見他一直盯著我,我放下茶碗,伸手在他眼前晃了幾晃,他把我的手握住,笑道:"若曦,你總是讓我驚喜,總是能讓我不斷地發現你與眾不同的地方,這些日子,你似是變了許多。"

    我心下一驚,舌頭有些打結,支吾道:"我一直就是這樣,沒有改變什麼。"

    他凝視著我,許久之後方道:"你的改變令我欣喜,這說明我可以保護你了。不像前些年,你終日戰戰兢兢、瞻前顧後,我雖有心,但卻無力。"我暗松口氣,還以為他看出了什麼呢。

    見他依舊默默地瞅著我,我起身,一隻手環住他的脖子,徑自坐在他腿上,然後朝他淺淺笑了下。

    他揶揄道:"還死撐著說自己沒變,如果是以前,打死你也不會主動坐過來。那時,你口不對心的毛病可是讓人恨得牙癢癢。"聞言,我回報給他一個極為嫵媚的微笑,更為主動地把頭靠在他的肩頭。

    他環住我的腰道:"若曦,我答應你,我們的兒女不會入玉牒。"我心中一驚,慌忙抬頭定定地望著他,然後一字一句地道:"你可否再說一遍?"

    他輕嘆道:"我們的兒女不會出現在皇家玉牒裡,但對外他們仍是皇家子嗣,我們愛新覺羅家的子嗣不會過顛沛流離的生活。還有,你要答應,生下孩兒後必須受封,當然,你也不會入玉牒。"我沒想到他會答應自己,這種做法極不合規矩,想來已是他最大的讓步。

    本應是欣喜異常,但不知為何,我心頭卻是莫名一酸,想對他笑,臉上卻僵僵的,扯不出來一絲笑容,只知道看著他。

    他微微笑起來,淡淡道:"你不願意,那就算了,只當我沒說。"

    聞言,我一愣回神,忙辯道:"金口已開,哪有收回的道理。"

    他臉上瞬間堆滿笑容,用力地把我擁在懷中,我們的臉孔緊緊地貼在一起。

    一入三月,紫禁城裡各宮各院已是春意盎然。

    我緩步走在暖洋洋的春日里,享受著春風拂面的清爽滋味,欣賞著繁花吐蕊的美麗風景。此刻的我,心境萬分愉快,就連步履也輕快得出奇。身側跟著的巧慧不時地打量我一眼,抿嘴無聲笑著。

    滿眼鬱鬱蔥蔥,濃綠、淡綠、蒼綠、翠綠……但凡綠色,應有盡有,一切都顯得生機勃勃。我停下步子,深深陶醉於此,突見一個小太監站在對面,向這邊探頭探腦地張望著,見我看了過去,他急忙從懷中掏出一物放在地上,轉身匆促地跑開了。我心中微驚,還有絲納悶,巧慧已面容一緊,轉了個方向道:"小姐,那邊花已開了,過去瞧瞧去。"

    看樣子,這小太監應是來給我傳什麼訊息的。我有心不管,跟著巧慧前行兩步後,心中又略一躊躇,還是轉身過去,撿起那個做工精巧的荷包。

    拿在手中細細地翻看,這應該是女兒家的飾物。我抽出荷包裡的白色絹布,只瞅了一眼,便呆住了,字條右下角​​的印章是那麼醒目,紅紅地灼著我的雙眼。

    靜靜地沉默了半晌,我才回過神看絹布上的字:"弘旺已被發往熱河充軍,望姑娘救助。"

    我心中一震,此事與弘旺有關?脊背瞬間沁出絲絲冷汗,時至今日仍有八爺的人留在宮中,他多年經營的勢力果真不能小覷,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瓦解的。我心中忽地理解了胤禛為何用這麼強硬的手腕來對待他們。

    我細細打量著絹布,上面的字跡娟秀,應該是女兒家所寫,既然能吩咐小太監送信,這個女子應是宮中之人。我無奈地嘆口氣,轉念又一想,當日和八爺的談話,只有十三和我知道,這個女子能找到我,說明八爺臨去之前必是做了安排。

    我神思有些縹緲,精神怎麼也集中不了,這些日子的輕鬆愜意霎時消失得無影無踪,覺得身側隱藏著一張無形的大網,自己站在網外,卻不知道什麼時候會陷入其中。想到這裡,我的心猛地一抽,同時又有些焦慮。畢竟弘旺是八爺唯一的牽掛,自己也曾親口答應過他要照顧弘旺。我輕嘆了口氣,把荷包掩入袖中,在路上徐徐地走著。

    巧慧輕咳一聲,我抬頭一望,熹妃正站在面前,臉上掛著她那​​副招牌笑容。她的笑容無論何時總會給人以如沐春風的感覺,我打起精神上前兩步,微笑著見了禮,她笑道:"姑娘今日也得空出來了,依我看,咱倆的性子倒是有些相像,喜歡同樣的天氣,就連出來游園也總能不期而​​遇。"

    我本就鬱悶,又聽到這一番虛虛實實的客套話,心中更是不暢,遂微微一笑,默不作聲。她道:"相請不如偶遇,既是遇上了,就一起走走吧。"

    我點點頭道:"上次娘娘相託之事,恕我無能為力。"

    她仍是微微笑著,道:"這本是我逾越了,這孩子的婚事我哪裡做得了主,只是……"她話未說完,就斂去了臉上的笑,輕嘆口氣,不再說下去。

    "只是",只是什麼?這事早已成定局。

    我道:"皇上會為四阿哥挑一門好親事,所選姑娘姿色性情絕不會差,你無需擔心。"

    她沉吟了一會,又看看我,欲言又止。半晌後,她臉上又浮出如暖春般的笑,輕輕頷首道:"也是,我本不該操這份心。"

    熹妃揮手屏退身後跟著的兩個宮女,巧慧見狀,用眼神無聲地詢問我,見我微微頷首,她便轉身去了。熹妃似是心中有事,但不知如何開口,我則是無話可談,因此兩人只是默默地走著。過了許久,她才幽幽開口道:"皇家男子,最忌的是……"

    "整個后宮都知道皇上曾下過口諭,任何人都不能打攪曉文姑娘的生活,還是妹妹的面子大,居然能和曉文姑娘遊園暢談。"聽著前方齊妃刁狠犀利的話語聲,我的腦袋有些蒙,暗嘆今日運氣不佳。抬起頭,臉上露出盈盈笑意,靜靜地看著對面的兩人。

    齊妃似是清瘦了一些,面容略帶一絲淒楚,而她身邊嬌小美貌的女子卻是風采依舊,不同的是眼中少了一分凌厲神色,取而代之的是一絲黯淡,這樣一來,她表面上看起來溫婉許多。


熹妃不論何時何地,都是以慈善端莊的外表示人,言語舉止進退有度,此刻的她,早已滿面笑容,道:"今日陽光很好,本想獨自轉轉,誰知好巧不巧,剛出來就碰上了曉文姑娘,姐姐如果沒有什麼要緊事,也一起走走?"

    齊妃的目光冷冷掠過我們的臉,道:"還真是巧。"她身邊弘時的福晉已笑道:"額娘,我們正好也沒什麼緊要的事,就一起走走?"

    齊妃一愣,弘時的福晉盯著她輕輕頷首,齊妃隱去面上的嫌惡怨恨,眸中只餘淒婉,輕聲道:"走走也好。"

    各人有各人的心思,四人俱是沉默不語。我心中不耐,身上忽地湧起一股倦意,連雙腿也像是灌了鉛一樣沉重,掩口悄無聲息地打個哈欠,感覺舒服了許多。

    垂首默默前行,弘時的福晉道:"叫你姑娘好像有些不妥,可叫別的,又不知姑娘介不介意。"

    我一時之間有些愣,抬頭望望眾人的神色,才反應過來她是說給我聽,我淺笑著道:"叫我曉文即可。"

    她盯了我一瞬,似是想從我臉上分辨我的真實意思,見我面色平靜,她又道:"我們爺日日念叨,那件事確實不是他授意的,不知是哪個狗奴才擅自做了主。爺內心一直責備自己,為皇阿瑪添了堵,可這真的是個誤會。"

    身側的熹妃身形未動,依然恬靜地淺淺笑著,彷彿弘時福晉口中的事與她無關一般。齊妃看了眼熹妃,面色微怒,雙拳緊握,熹妃卻恍若不覺,弘時福晉面色一緊,忙輕輕碰了齊妃手肘一下,齊妃這才斂去怒容,恢復常態。

    我心中苦笑一番,弘時福晉又道:"曉文姑娘,這事確實與爺無關。"

    我輕嘆道:"女子不得乾政,這件事,你我都無能為力。"她眼中戾氣一閃,轉瞬而逝,仍微笑道:"這哪是政事,這父子間的事就是家事,以爺的脾氣,說些悖禮僭越的話或是有的,可那些大逆不道的事情,爺是做不出的。皇阿瑪對爺想是-恨鐵不成鋼-,可爺畢竟也是皇阿瑪嫡親的兒子,怎麼說也不能讓十二叔管著不是。"

    熹妃仍微笑不語,我心中無奈,不想再繼續下去,遂站定,盯著她道:"他們雖是父子,但也是君臣,在宮中家事即是國事,國事即是政事,我們女子不便插手。"

    說完,我向熹妃和齊妃微微一笑,自顧自轉身離去。

    將弘時交給允裪教養,本來就是為了給以後開恩預留餘地的,胤禛對弘時不可逆轉的怒意,原因之一是他刺殺弘曆,其二則是他參與了​​八王議政,這兩件事都犯了胤禛的大忌,胤禛豈會輕易饒恕他。這件事,無論誰提,都不會有任何作用。

    我漠然前行,心裡卻翻來覆去地想著絹布的事。記得當初十三也曾答應八爺,會一直照顧弘旺。究竟其間發生了什麼重要的事,胤禛會下令將他發配充軍?難以想像這養尊處優的孩子以後如何生活。驀地,腦中閃現出很久以前避雨時踢我膝蓋的那個孩子的樣子,我無奈地嘆一口氣,心裡萬分沉重。自己既是已經答應八爺護弘旺周全,就必須儘自己的能力從中斡旋。

    抬頭望望明媚的陽光,我心中卻是一片灰暗,那個女子究竟是誰?能和宮外互通消息,而且連我的事也知道,此類人宮中到底還有多少?想到這裡,我心裡越發沉鬱。

    我一邊走一邊凝神想著,直到差點和麵前的人撞個滿懷,這才發現太陽早已過了頂。

    我瞅著對面的弘曆,收起滿腔傷感,朝他淺淺一笑,默不作聲。他靜靜地打量了我一會兒道:"你心裡有事?已經好些日子沒有看到你這樣了。"

    我依然掛著一絲笑容,裝作側頭細想了一會兒,道:"有嗎?我怎麼不知道?"

    聽了我的話,他收去了臉上的笑容,注視著我,我亦微笑著回望著他,許是我面色平靜,目光坦蕩,片刻過後,他一笑道:"沒有就好。"

    兩人默默向前踱著步子,我暗自思忖,這件事除了十三外,我不能問任何人,也不能向任何人透露情況,否則只會使弘旺的日子更加難過。

    心思既定,面上自是神態自若,我瞟了一臉落寞的弘曆一眼,笑問道:"什麼事令我們的四阿哥憂心忡忡,一臉愁容?"


聽到我刻意調侃的聲調,他白了我一眼道:"我在想,我們什麼時候竟然疏遠了這麼多。"他冷不丁的一句話,說得我一愣,過了一會兒,才回過了味。自和胤禛相認後,我不自覺地把他當成了小輩,角色變了,說話自然而然也就有了顧忌,心中思量片刻,不准備在這個話題上多做談論,遂微笑著道:"你沒事了?整天瞎琢磨什麼呢?"

    他抬頭輕籲了一口氣道:"也是,自己的事還煩不完,哪還有閒工夫瞎琢磨別人的事。"

    我怔了一瞬,有些迷惑他話中的意思,細想一下,弘曆這些日子確實有些怪,也難怪熹妃會如此擔心。我道:"看來心中有事的是你,出了什麼事情?"他沉默了一會兒道:"你剛剛是否見到了我額娘?"

    他定是見到了巧慧。於是我微笑著輕輕頷首,他蹙眉盯著我,半晌不說話。他今日太過反常,難道是熹妃託我為他物色福晉一事令他不快?我道:"你額娘為了你的婚事很操心,前些日子曾託我尋覓合適的女子,但我覺得此事或許皇上已有考慮,也就回絕了……如果你心中已有心儀的女子,不妨先和你阿瑪溝通一下,也好娶一個自己中意的。"

    他眉頭舒展了些,但神情仍有一絲頹廢:"皇上指婚,作為皇子,有我商量的餘地嗎?即使有心儀的女子又有何用,不可能的,只能把她放在心底… …我無需擁有她,她的幸福也根本不在我這兒。"

    他沉浸於自己的思緒中,默立著。我心中卻是一陣急速思考,他究竟怎麼了?如此失意無奈。

    本是萬里晴空,風輕雲淡,空氣中瀰漫著春天的氣息。可眨眼的工夫已是陰雲密布,冷風四起,路旁冒著嫩芽的柳條被風吹得纏繞著,糾結著,一會兒工夫便扭成了一條一條的麻花辮。

    我身上忽生冷意,笑對他道:"以後有機會再說,回去吧。"

    他長長地籲出一口氣,對周遭的變化恍若不覺,看著我道:"在我心裡,你是我的朋友,不管任何時候都不會改變,我希望你也是。"

    今日的他太不同於往日,我盯著他沉默了一會兒,還未及開口,他又輕笑出聲,自嘲道:"這也要考慮這麼久,看來我真是強人所難了。"

    他本天分極高,聰敏過人,又知道我現今的身份,照理說不應該如此的,我思索一會兒,心中霍然明朗,暗自一驚,理順思路,暢如流水地道:"朋友之間本就不分身份和年齡,雖然我在身份上也許算是你的長輩,可我們仍然可以算作朋友。"

    風狂吹,樹枝猛擺,我額前的頭髮也已凌亂,在眼前晃動,擋住視線,有些看不真切他的表情。

    他瞅我幾眼,抬頭看著天際,淡淡道:"過幾日,俄國使臣會來賀阿瑪登基,並商議通商事宜。"我微愣,不知他說這些的意思,可他卻不再看我,徑自舉步前行,且步子越來越快。

    自清朝建立,東南海疆就一直風起雲湧,情況之複雜沒有哪一朝能比得上。胤禛繼位後,南洋仍然禁航,但東南沿海是依靠捕撈海產進行貿易生存,禁航阻礙了當地的經濟發展,因而沿海的地方官就不斷上疏,歷數南洋禁航的弊端和開禁的好處,請求取消禁令,允許民眾赴南洋貿易。

    胤禛認為"海禁寧嚴毋寬,餘無善策",也就一直沒有恩准。但天公不作美,人多地少的福建省居然連續兩年遇災荒,社會動亂不安。為了穩定,也為了民眾的生存,前些日子朝廷正式廢除了南洋禁航令。但開禁的同時,也制定了相關措施,以防止出洋之人與海外的夷人串通,危及朝廷。

    南方剛剛開禁,北方已派出使臣洽談通商事宜。

    我明白弘曆為什麼會刻意告訴我這些,或許此時的胤禛內心是焦灼憂慮的。國家以穩定為重中之重,此時的中國在西方列強眼中已是一塊肥肉,況且西方國家的殖民活動現在已相當猖獗,如果對國際貿易不加以限制,那朝廷就得隨時保持高度的警惕來防"夷"。

    木然地站了一會兒,天色越發陰晦幽暗,望望愈壓愈低的雲彩,我急忙向養心殿方向走去。還未到,豆大的雨滴已落了下來,打在身上,竟涼颼颼的,有些刺疼。

我把手放在額頭上遮雨,跑到養心殿簷廊下,把額前濕髮捋上去,面帶盈盈笑意跨入大殿,剛進門,頭霎時"轟"地響了一下,呆站在原地。

    胤禛居中坐在案後,十三和張廷玉等大臣分坐在大殿兩邊,正在議事,十三以手掩口,遮住笑意;胤禛嘴角微翹了下,面色淡淡;張廷玉面色沉靜,端起身側的茶呷了口。其他大臣皆大驚失色,微張著嘴,悄悄看看胤禛,再瞧瞧我。

    已過正午,殿​​外又沒有高無庸守護,我本以為就胤禛一人,不想卻有一干大臣在。我木木地呆在原地,進也不是,退也不是,胤禛眼中掠過一絲好笑的神色,隨即吩咐道:"曉文,去知會高無庸準備雨具。"

    我飛快地瞟了一眼,暗暗記住人數,轉身快速向外走去。

    我靠在偏殿的牆上,撫住心口,暗責自己,這些日子真是越發的不當心了,昔日的謹小慎微在我身上再也尋覓不出,暗暗籲出口氣,去找高無庸準備雨具。

    雨水已在地上匯成小溪,我正欲走下台階,小順子已領著兩個小太監抱著蓑衣和油傘小跑了過來,見我在這裡,小順子放下手中的蓑衣,打了個千兒道:"姑姑,皇上正在議事,你要稍等一會兒。"

    我微微頷首,問:"雨具可備夠了?"

    小順子笑著回道:"姑姑放心,只多不少。"說完,他壓低嗓子輕聲指揮小太監把雨具碼在廊下,然後揮手讓兩個小太監退了回去。

    小順子笑道:"姑姑,你還是去偏殿茶房等吧,待議完事,奴才去叫你。"

    我道:"高公公怎會不在?"

    小順子見我面色古怪,忙肅容道:"皇上同大臣們一直在議事,午膳還沒用,皇上吩咐高公公準備去了。"

    我道:"皇上議事時,殿門怎能不留人?"

    小順子一呆,道:"皇上議事時,任何人不得靠近,沒有人會進去……"

    我面色一緊,他慌忙噤了聲,飛快地瞅了我一眼,立在殿門前,再也不說一句話。

    我靜靜站在偏殿門口等著。臨時決定來這裡,本是想想些法子讓胤禛開懷,不想十三也在這裡。不知今日有沒有機會問問十三,弘旺到底出了什麼事,為何會發配到熱河。

    我雙腿酸麻,斜靠在門框上,默默望著外面,天空已垂下雨簾,從上至下,彷彿是一條條白色長帶,絲絲縷縷,連綿不絕。

    大殿廊下傳來紛亂雜沓的腳步聲,我忙閃身入內,待腳步聲漸遠,才走出來。小順子仍躬立在門口,我對他招了招手,他走到跟前問:"姑姑,有何吩咐?"

    我道:"怡親王走了沒有?"

    他道:"沒走,大殿中只有他和皇上。"

    胤禛和十三站在殿中,胤禛用筆圈點奏章,輕語著,十三蹙眉看了一會兒,輕輕頷首,我站了好一會兒,兩人竟一無所覺。

    我舉步上了台階,朝案上瞟了眼,案上是一幅大的地圖,雖不是很標準,但看輪廓,仍能認出是蒙古的邊界。

    我探身過去,兩人均抬頭,胤禛笑道:"剛才去了偏殿?"

    我訕訕地笑笑,點點頭,十三瞟我一眼,忍住笑,我想起剛才的事,面上一熱,轉身下了台階,坐在椅子上道:"你們忙你們的,不用管我。"

    兩人相視一笑,復又低頭,邊看邊說,言語之中盡是"阿勒坦布拉格"、"色楞格"、"恰克圖"等一些繞口的地名,我覺得極是無趣,卻又不想打擾他們,往後靠去,仰起頭望著明黃色的殿頂。

    紫禁城殿宇以黃紅兩色為主色,所有宮殿都是黃色屋頂,紅色的牆體。

    黃色是五色之一,《易經》上說"天玄而地黃",在古代陰陽五行的學說中,將五色與五方及五行相配,土居中,故黃色為中央正色。 《易經》又說:"君子黃中通理,正位居體,美在其中,而暢於四支,發於事業,美之至也。"所以黃色自古以來就作為居中位的正統顏色,為中和之色,居於諸色之上,被認為是最美的顏色,明黃色袍服成了皇帝的專用服裝。

    紅色也是主色之一,明朝規定,凡呈送皇帝的奏章必須為紅色,稱為紅本;清朝也有相似的製度,凡經皇帝批定的本章統統由內閣用朱筆批發,也稱為紅本。

想了一會兒,我眼皮漸沉,腦子也越發混沌,靠在椅背上,睡了過去。不知過了多久,我悠然醒轉,望著黃色的輕紗羅帳,腦中瞬間有些迷茫,我不是在大殿嗎?怎會在這裡躺著?默默躺了會兒,臉上慢慢熱起來,難不成我是被他抱過來的?

    雨已停了下來,但偌大蒼穹仍是烏云密布,幽黑如墨,似是隨時都會再下一場瓢潑大雨。疾風仍然勁吹,這幾日初春的暖意也被吹得無影無踪。

    回到大殿,兩人仍在商議朝事,見我進來,胤禛舒展了眉頭,面帶笑容,端起案上的茶碗朝我晃了晃,十三嘴邊蘊笑,又強忍住,道:"勞煩嫂嫂了。"心中明白他為何如此,我面上一熱,忙轉身出了殿門,徑直朝偏殿茶房走去。

    自胤禛繼位後,每逢議事,大殿內均不留侍候茶水的宮女太監,這已是幾年來的定律。

    提壺為兩人倒上茶,胤禛笑掠我一眼,我抿唇扯了扯嘴角,十三目光在我們二人面上游走一回,微微一笑。我轉身下階,肚子卻"咕嚕"一聲。我自清晨起床,就滴水未進,此時已是前心貼著後背,回身對他二人訕訕一笑,疾步朝殿門走去。

    "高無庸。"胤禛在我身後沉聲叫道。

    高無庸飛快地走進來,見我迎面而來,忙側過身子道:"皇上有何吩咐?"

    他問道:"晚膳可備好了?"

    高無庸恭聲回道:"奴才已特意交代了御膳房,隨時都可以傳膳。"

    我停步回身,又是尷尬一笑,他嘴角蘊著一絲笑,輕搖了一下頭,道:"十三弟,明日再議,如若無事,陪我們一起用膳。"

    十三點頭笑道:"也好。"

    桌上菜色均是我喜歡的,我頓覺饞涎欲滴,食指大動,胤禛笑道:"前幾日你一直犯困積食,什麼也不想吃,今日卻餓成這樣,怎麼回事?"

    十三眉頭一蹙,沉默了一會兒,忽地面色一喜,把手中筷子"啪"的一聲放在桌上,忍不住興奮地道:"皇兄,莫不是……"

    胤禛瞅了我一眼,搖搖頭道:"不是。"十三的笑容一僵,擔憂地看了我一眼,拿起筷子,默默吃了起來。

    我心中明白十三指的是什麼,悄悄瞅了胤禛一眼,卻見他正盯著我,目光一觸,他淡淡一笑,我心頭卻有些微酸,難道今生真的和孩子無緣?

    他夾了一箸魚,細細地扒了皮挑了刺,放在我面前的碟碗裡。這是我平日喜歡的,放在口中卻覺淡而無味,不只無味,我甚至感到有些異味,想喝口湯壓下去,忽覺胃裡一陣翻湧,我"哇"的一聲吐了出來,直吐得胃腸俱空,還是很難受,似是要把五臟全部吐出,才能止得住。

    胤禛滿臉擔心,吩咐了高無庸宣太醫,輕撫著我的背,問道:"怎麼了?"我抽下帕子拭拭嘴角,擺手道:"沒事。"

    十三夾了一箸魚,細細品了會兒,疑惑地道:"這魚沒什麼問題啊。"

    我吃時明明腥味很濃,十三卻說沒問題,怎麼回事?

    太醫凝神細細地把了一會兒脈,眉頭微皺站起來,對胤禛道:"姑娘陰虛內熱,要好好調養一陣子,否則體內胎兒不保。"胤禛本是眉頭輕蹙,面帶憂色,忽聽到太醫這麼一說,他眸中猛地熠熠閃光,難掩喜色,但片刻工夫之後,他面色一黯道:"不可能。"

    太醫一呆,忙道:"姑娘脈像中有流產徵兆,現在應該還在見紅。"我心下一驚,手不自覺地放在腹部,胤禛面上已露出笑容,道:"下去研究方子,有了結果交給高無庸。"

    他走上來,擁著我道:"若曦,我們終於有孩兒了。"十三見狀,微微頷首,面帶微笑退了出去。這是我這段時間一直渴望的,但當真正如願時,我卻完全激動不起來,此刻只想靜靜地偎於他懷中,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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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自那日開始,身邊的宮女太監就全部開始為我腹中的胎兒奔忙,而我也沒有了行動自由。高無庸吩咐眾人,如果曉文姑娘有了閃失,身邊侍候的人都要陪葬。眾人戰戰兢兢賠著萬般小心侍候著我,我也適時地要回了菊香,其實我心中還是挺喜歡這個丫頭的。

    本應安心養胎,可荷包絹布上那紅色的印章一直徘徊在我腦際,幾次想出去尋十三,怎奈每次還未走出院門,宮女太監已跪了一地。我心中懊惱至極,但卻無可奈何,只好一遍遍地央求巧慧,讓她出去找十三。開始巧慧只當沒聽見,日復一日,她被我磨得苦不堪言,覺得我見不到十三,就無法安心,也只好答應。

    看著桌上的雞湯,胃裡一陣翻湧,我側過頭,暗嘆一口氣。這些日子一直喝這些據說是添了中藥的湯食,搞得我現在見到這些就覺得反胃噁心。站起來欲走開,立在身邊的菊香"砰"的一聲跪了下去,道:"小姐,你可憐可憐我吧,這湯已換了三次了。"

    這丫頭自回來後就跟著巧慧這麼稱呼我,見她垂頭跪著,我重重嘆口氣,道:"總讓我可憐你們,你們也可憐一下我,這湯味我聞著就難受,怎麼咽得下去?"

    聞言,她沉默不語,仍跪著不起身。我坐下來,屏住呼吸,端起碗來一口氣喝了下去。菊香忙起身拿起桌上的烤薑片,喜滋滋地道:"吃下去壓壓。"我擺手讓她下去,她笑著端起空碗退了下去。

    "眾星捧月的感覺不好嗎?"身後傳來十三的聲音,我心中一喜,笑看過去,他雙手抱肩斜倚在門口,面帶微笑。我笑著輕輕搖頭,道:"不是眾星捧月,是深陷牢獄……我說,首輔大臣怡親王,如今見你一面還真不容易。"

    十三緩步入內,在我對面坐下,大笑道:"你說反了,現在見你一面,跟登天的難度有一拼,真是不容易。"我不理他的嘲弄,胤禛不在,正好可以問問弘旺的事,因此我也就不再客套,直奔主題:"弘旺為什麼會被充軍?"十三猛地直起身子,緊緊地盯著我,肅容問道: "你如何得知此事?"

    我注視了他一會兒,起身自櫃底翻出荷包遞給他。他翻看了幾下,從中抽出絹布,待看清落款印章,面色一寒,道:"是誰給你的?"這事我本也不想隱瞞他,於是簡明扼要地說明那日的情形,他聽後,蹙眉端坐,半晌不言語。

    我道:"到底出了什麼事?"

    他道:"當年八哥勢力龐大,這你也曾親眼目睹,他能籠絡大批為他說話的朝臣,為什麼,你想過嗎?他雖受封早,但俸祿也極其有限,不可能有這麼龐大的財力物力。其實八哥私底下經營了許多產業,他雖然不在,但那些產業仍在。"

    皇位之爭本就是只有成敗,沒有對錯,不管那些是非對錯,事情總不應該殃及弘旺,畢竟他還只是個孩子。

    我道:"這些和弘旺充軍沒有絲毫關聯。"

    他搖搖頭道:"怎會沒關聯?當初被八哥籠絡之人,皇兄均沒有重用,有這些產業養著他們,他們怎會不生事。"

    我心中一緊,還未及開口詢問,十三又道:"弘旺這孩子,被八哥的舊部慫恿,居然糾集舊臣散佈謠言,說皇兄的帝位來得不正。"我無力地靠在椅背上,弘旺也確實糊塗,現在八爺已死,那些舊部又怎會真心為他做什麼,他們只是不甘心從此沒落,又沒膽出頭,才拉出了他。

    心頭有絲憂傷迴盪盤旋,又是一個政治鬥爭的犧牲品。我呆了一會兒,扭過頭,注視著十三道:"難道皇上沒有看出他只是替罪羊嗎?還是他根本就準備斬草除根?"十三盯著我搖搖頭,無奈地嘆口氣。其實我心中又何嘗不知,如果想斬草除根,又何鬚髮配,可以直接以大不敬的罪名將弘旺入罪。但我卻不知為何會張口說出那番話。

    我苦笑道:"我們曾親口對八爺許諾盡力維護弘旺,八爺屍骨未寒,卻發生這種事。"

    十三細細打量了一會我的神色,面色一鬆,輕嘆道:"我既已答應八哥照顧弘旺,就不會放手不管,可是,讓他遠離京城難道不是一個更好的選擇嗎?現在宮中仍有八爺的人,讓他留在京城,對他​​實在沒有好處,這個荷包還不能說明問題嗎?"

    雖想不出更好的理由來說服他,但我仍有些不贊同他的觀點:"對於一個曾經顯赫的皇孫,充軍也算是好的選擇嗎?"十三沉聲道:"你也明白,那是-曾經。熱河仍是大清的國土,我既然已經答應了八哥,以我怡親王當今的地位,難道還能苦了他不成?"


他說的的確是實話,於是我心中釋然了許多,對他微微一笑,想​​要拿回那個荷包。十三見狀,卻把荷包籠入了他的袖中道:"還是我拿著吧,否則被皇兄看到了,你要如何解釋?"

    我收斂了笑容,靜靜地瞅著他,他瞥我一眼,輕嘆道:"別這樣看我,實話說了吧,我拿走它,一來是剛才說的原因,二來是想查查此人是誰,宮裡還有多少這種人,為何會知道你。不跟你明說,是因你現在身子重,不想讓你再操這些心。"

    沉吟片刻,我輕輕頷首道:"先不要驚動太多人,現在八爺已經不在,就算宮中仍然有人,也只不過是為了弘旺。"

    十三搖了一下頭,嘆道:"如果他們是為了弘旺也行,怕的是,他們想要的不僅僅如此……我暫時不會告訴皇兄,你心中的人性還是太過美好,不要忘了,弘旺也是嫡系的皇孫,如果皇兄沒有子嗣或是子嗣意外身亡,他一樣有機會繼承大統。即便八哥沒有這樣的意思,可宮裡宮外這樣別有用心的人多了,就難保不會生出這樣那樣的事端。"

    心中暗驚,我知道將來一定是弘曆登基,可十三心中只是隱隱約約知道,畢竟不像我這麼肯定。他是從那場皇位之爭中走過來的人,當然不會讓這種意外發生。我暗自嘆口氣,遠離宮闈對弘旺來說也許確實是最好的選擇,十三之所以不知會我,也是怕我有這種反應。

    默默思量一陣,決定把這件事情完全交給十三,我插手,只會越管越亂。理順思路後我道:"也只能如此了。"

    十三面色一鬆,向後靠在了椅背上,淺笑道:"以後不管發生了什麼事,都要先顧及自個兒的身子。"我笑著點點頭,他一笑,起身道,"抽空過來的,大殿上還議著事,我先行一步。"

    我笑而不語,輕輕頷首,待他走到門邊,腦中卻驀地有了一個想法,道:"有了結果,來知會我一聲。"他回身點點頭,疾步離去。

    俄國大使斯拉維赤與朝廷達成協議,啟程離京後,我就隨著胤禛回到了園子。

    徭役和田賦是歷朝歷代封建政府財政收入的主要來源,清朝建立後,仍沿襲明代的一條鞭法,把部分徭役攤派在田地之中,規定可以以銀代丁,交了銀子就可以不出丁役,朝廷用收到的銀子僱丁服役。這麼一來,差徭的徵收主要落在有田人身上,減輕了眾多貧窮農民的負擔,雖是如此,但仍有弊端,就是丁銀與田賦仍然同時存在,擁有眾多田地的家庭與一貧如洗的家庭,即使貧富懸殊極大,但只要人口相同,所交丁銀仍然相同,這就使得少田或無田之人用藏匿人口或是逃離原籍的方法來逃避徭役,沒有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清初征戰連連,人口銳減,朝廷所收的丁銀相應隨之大減,為了改變這種現狀,康熙年間朝廷出台了一系列相應的"丁隨糧行"、"以田載丁"等政策,但還是沒有從源頭解決問題。

    胤禛自繼位起就著手此事,批准把丁銀並於田地之中,也就是"攤丁入畝",幾年過去,現在改革已進入實質性的階段。

    "攤丁入畝"對農民有益,改掉了人頭稅的弊端,變成田多多交稅,田少就少交稅,這就改善了農民的生活,解決了問題的根本。

    農民受益,有田之人勢必受到損失,這就使得一部分地主上下串通,隱瞞田地的真實數量,胤禛既已下定決心,當然不能容忍此事發生,連下幾道詔令命民間上報隱田,並明白詔示,瞞報之人,自己承認無過,一經查出,決不寬饒。

    胤禛也越發的忙碌,穿梭於園子與皇宮之間,每晚回來的時間也更晚了,有時更是通宵待在勤政殿。

    肚子漸大,我整個人臃腫了許多。掐指算算,肚子裡的孩子已五個多月了,雖然行動極為不便,但我依舊覺得幸福甜蜜。特別是每一次撫摸肚子,感覺到她的動靜時,我更是興奮不已。

    初夏的傍晚,空氣裡氤氳著各種葉子的清香,還夾雜著絲絲溫潤的水汽。身側跟隨的菊香輕聲提醒:"小姐,估摸著湯食已送到閣裡了,我們回吧。"

    微風吹來,絲絲清香彌散在鼻端,我道:"湖邊可是種了荷花?"菊香點點頭,微微皺​​眉道:"小姐若是想再走會兒,那奴婢回去用食盒把湯提來。"


    我點點頭,她猶豫一瞬,交代道:"你不能遠離這裡,我馬上回來。"說完,撩著袍角小跑著回去了。

    湖邊凹出一窪碧水,水中栽著一小片荷花,我心中一喜,輕聲吟道:"初夏湖邊荷微露,瘦柳枝下人細語。"話音未落,荷花旁邊已傳來女子的細語聲:"聽說這次選出的秀女雖少,但大多都是名門望族……這是皇上繼位以來第一次選……所以選出來的個個都是國色天香,閉月羞花……"

    距離太遠,聽得不真切,但話裡的意思卻似是宮裡選了秀女,我想退回去,卻不由自主地循著話音慢慢走過去。

    另外一個女子的聲音響起:"也是,皇上也該選秀了,這都幾年了,一直寵著那個宮女。她既無背景,又目空一切,連后宮妃嬪也不放在眼裡,相信結局也好不到哪兒去,聽說,有個鄂答應,姿色出眾……"

    我的頭"轟"地響了一下,只覺得心神俱裂,身子也趔趄了一下,忙後退兩步,支撐住自己。我摀住心口,眼中泛酸,肚子裡的孩子似是覺察到了我的難受,也不安地踢騰著。我忍住淚,轉過身子,木然往回走。

    難道他頻繁回宮竟是為此事? "即使醜陋,也要真實"。原來做不到的不只是我,他也同樣沒有做到。我心中微怒,用手撐著腰,疾步向前走。

    迎面而來的菊香大駭,叫嚷著衝過來:"小姐,你怎麼了?"

    我推開她伸來欲扶我的手,大聲吩咐道:"快去備馬車,我要進宮。"她似是被我的神色嚇著了,站在原地呆呆地望著我,我輕喝道:"還不快去備車?"

    她一驚回神,道:"小姐,你不要著急,我這就去備車,但你不要再走這麼快,待會奴婢自會找人來接你的。"我點點頭,她才放心疾步走開。

    坐在馬車上,心中卻躊躇不定,我究竟想要做什麼?是想證實他沒有做到,還是心中隱隱不甘,想要親眼證實宮中確實選秀了?但即使是真的,自己又能怎樣呢?為何不能心平氣和鎮靜自若地把她們視作齊妃和裕妃她們呢?我無力地靠在軟墊上,閉上雙目。

    養心殿,沒人。

    西暖閣,還是沒人。

    來到東暖閣,高無庸躬身立在廊下,我木然站了一會兒,苦苦一笑,轉身往回走去。為什麼要來?如果沒有看見,當做一切都沒發生,不是更好嗎?但真的可以當做什麼事都沒發生嗎?可能嗎?

    我木然笑笑,抬頭望著夜空,心中一陣悲涼。腳下似是絆著了什麼東西,身子直向前傾去,身後跟著的菊香驚懼地叫了聲"啊",我已雙手撐地,緩了點衝勁,跪坐在了地上。

    菊香衝過來,邊拉我邊壓低聲音問道:"小姐,身子可有什麼不妥?"

    "姑娘,你怎會在這兒?"身後傳來高無庸的聲音,夾雜著匆促的腳步聲。

    我一手拽著菊香的袖子,一手撫著肚子,對菊香道:"我們回去。"

    菊香攙著我,擔憂地道:"還是先回西暖閣,讓太醫瞧瞧,明天早上再回園子。"高無庸已走到我另一側,扶著我,輕聲道:"老奴這就請太醫過來。"

    我朝他淺淺一笑,道:"好好去服侍皇上,還有那……姿色出眾的鄂答應吧。"他一愣,飛快地抬頭看了我一眼道:"老奴去請太醫。"

    全身力氣似是突然被抽走了一般,我靠在菊香身上,邊慢慢前行邊撫著肚子,輕語道:"蘭葸,最起碼額娘還有一個完整的你。"腹中的胎兒似是感應到了一般,不停地踢著我。

    腿間有股熱流,一​​絲不祥的預感直衝腦門,隔衣一摸,手黏黏的,我一下子呆在原地,再也不敢往前邁一步。藉著兩側殿閣簷下的宮燈亮光,菊香看清了我手上的顏色,又是一聲驚叫:"小姐,是血……"前面疾步走著的高無庸身形一頓,然後撩袍向前疾跑。

    我躺在床上,木然看著來回穿梭的太醫,桌旁站著的高無庸滿面焦急,搓著手來回不停地走。最後他面色一變,疾步向外走去。我的意識已漸漸回籠,嘴角逸出一絲苦笑,道:"高公公,不要擾了皇上,如若不然,我這就起身回園子。"高無庸翕張著雙唇,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不想為難他,我嘆口氣道:"皇上不會怪罪你的。"

    他走過來,站在床邊,微垂眼瞼道:"請恕老奴多嘴,老奴並不是怕皇上怪罪,只是姑娘這樣,不讓皇上知道,明日皇上只會更自責難受,皇上對姑娘的心,姑娘不明白嗎?"

    我怎會不明了呢?正因為太明了,才會這麼跟過來,來證實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可這樣做的同時,又忍不住在心裡鄙視嘲諷自己,明知選秀早晚都會有,必須為​​之,可是卻又控制不住自己的行動。

    或許是我們一直過著彼此相隨、日日相伴的日子,我竟忘了他是萬人之上的皇上。想到這兒,我苦澀地淺笑了下,道:"明早上過朝之後再禀報,你去吧。"高無庸見我面色已恢復平靜,謙恭地道:"如果有事,讓菊香去知會老奴一聲。"我輕輕頷首,他轉身匆促地離去了。

    折騰了一宿,血終於止住,所幸胎兒沒有問題。但唯一令我難受的是,太醫交代要靜養一個月,這就意味著我必須在宮中生活一個月。

    太醫退下,我緊繃的神經一鬆,人卻極乏,意識漸漸飄離……

    夢中,在藍天碧草間,胤禛騎一棕色良駒慢慢前行,手中牽著一匹白色小馬,馬上端坐著一個女孩,胤禛回頭,滿眼溺愛地道:"蘭葸,要開始跑了……"口中似是被灌入湯食,我卻不願醒來,仍沉溺於自己的夢境中。

    耳旁傳來重重的嘆氣聲,我的心一抽,但腦中仍閃現著他們二人在草地上策馬飛馳的情形,有些分不清自己是在夢境中還是清醒了。

    "若曦。"是他的聲音。我從迷迷糊糊的遐想中清醒過來,睜開雙眼,眼前是他眉頭緊蹙的臉,雙眸蘊藏著絲絲縷縷的東西,說不清是什麼,似是憐惜,又像是歉意,還像不安。

    他自錦凳上起身,坐到床邊,看著我道:"今年春上選了秀女充盈了后宮。本想等你產後再說的,秀女大多都充了女官,留下的只有幾人。"

    我默默聽完,收回目光,翻身向內,苦笑著道:"以後不必如此麻煩,直接帶回園子,或是住在宮裡都行,不用隔三差五來回奔波。另外,我知道或是不知道,都不重要。"心中明白,我這樣說,有一絲賭氣的成分,但卻又忍不住,出語之時已不再思量,覺得自己理當如此對待他。

    他道:"這些日子我之所以頻繁回宮,是因為西藏噶倫內訌作亂,阿爾布巴要起兵造反。"我遲疑片刻,慢慢轉過身子,垂著眼瞼,不依不饒地道:"既是如此,還有精力……"話未說完,我幽幽看他一眼,就住了口。

    他沉默了一會兒,眉宇間忽現出一絲倦意,道:"我派了副都統鄂齊去西藏先行調解。"

    心中驀然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那個鄂答應必定是鄂齊的親人,就如同當初的年妃一般。此時的鄂齊的作用就是胤禛在那裡的耳目。

    忽地覺得我的反應極其迂腐可笑,為此還差點傷及腹中孩兒。我心中已沒有了任何悲傷,只覺得這裡到處都是渾濁的氣息,讓人無法躲開,甚至無法呼吸。

    半晌後,我輕輕地籲出一口氣,覺得心裡好受了一些,再一次暗暗安慰自己,這是1727年,並不是自己生活的二十一世紀。

    他和衣躺了下來,側身看著我,氣息呵在我的脖頸上,又熱又癢的,我翻身向內,他在我身後道:"若曦,你不想見我,但是孩子說不定會想見阿瑪呢?"

    他不提還好,這一提我心中居然充滿後怕,身子不由得輕顫了下,眼中一酸,淚珠成串落下,道:"這是我的孩子,跟你沒有一絲一毫關係。"他撫摸我的頭髮,輕嘆道:"沒有我,你哪會有孩子?"我心中越發沉鬱,沉默不語。

    他知悉我心中所想的一切,也明白我想要的他永遠也無法滿足。

    兩人靜默許久,他沉聲道:"園子里永遠都會是你一人,我心裡的人是誰,你也知道。"我轉過身子,透過朦朧淚眼盯著他的雙眸,他神色堅定,我心中一暖,把臉貼在他胸前。他一手環住我的肩,一手撫著我的肚子道:"我已命小順子回園子接了巧慧過來,你好好休養一個月。"

半月時間轉瞬而過,也許是因為他吩咐了眾人,從此我再沒有聽到不想听見的言語,也沒有看見不想見的人,只是其間皇后和熹妃等差人送來了一些補品。

    八月的紫禁城是百花爭鬧、萬蕊吐香的季節,就連宮牆中四角形的天空也是無比晴好,藍澄澄的猶如一汪碧玉,沒有一絲雲彩。偶爾有一群不知名的鳥兒結隊飛過,煞是迷人。

    此時的我正坐在御花園的亭子裡,靜靜地享受著這怡人的時刻。

    身側坐著的巧慧邊剝荔枝邊道:"小姐,如果你這一胎生出個阿哥,那就好了。"笑著瞥她一眼,我輕輕搖頭,沒有做聲。巧慧對我的反應不以為然,續道:"宮裡的女人哪一個不是母以子貴,生了兒子的妃嬪哪一個不是耀武揚威的,她們憑的不就是阿哥嗎?"我知道她的意思,心中一暖,輕聲道:"聖祖爺有多少兒子?可真正有好下場的又有幾人?"

    巧慧手一頓,手中的荔枝掉了下去,她慌忙左右打量了下,壓低聲音道:"你還年輕,萬一皇上……"我握住她的手道:"這種話以後休要再提,以防隔牆有耳,落人口實。"她輕嘆一聲,微微點了一下頭。

    我再次回來,本就是為他一人而生,如果他不在了,我還有生存在這個時空的理由嗎?我想應該沒有了。苦苦一笑,真的沒有了嗎?垂頭看著隆起的腹部,她該怎麼辦?我們只有八年,短短的八年,那時候這孩子還不到八歲,我真的能撇下她嗎?我閉上雙眼,冥思苦想,如鑽進了死胡同。

    也許是我臉上顯出了異樣,巧慧焦急地道:"小姐,你怎麼了?以後我再也不說這話了,你不要這樣,肚子裡還有孩子呢!"

    我睜開眼睛,朝她一笑,道:"你回去取些清粥過來,我在這裡等著。"巧慧猶豫片刻,又囉唆了好一會兒後,終於快步離去。我站起身來,順著長廊信步向前慢慢踱著,默默地想著心事。

    看著米白色的布靴停在眼前,我抬眼看去,卻看見弘曆一臉的落寞,正站在跟前。

    我臉上露出一絲笑,道:"好久不見。"他像是也想擠出一絲笑容,卻沒有如願,只好輕輕地搖搖頭道:"你這些日子可好?"

    該怎麼回答呢?說好,可自己這些日子的心情並不好;說不好,我又怎能在他面前說這些呢?又如何啟齒呢?難道說是為他阿瑪有眾多妃嬪而苦惱嗎?思量了片刻,我輕輕頷首,道:"我很好。"

    他臉上逸出一絲笑,在我看來,還不如不笑,那笑容太苦澀,令人不忍多看。他道:"既是很好,又何須想這麼長時間才回答?各人有各人的苦惱,我不問也罷。況且你​​的煩惱只能你自己解決,任何人都幫不了你。"當然,我的煩擾都來自那個高高在上的人,確實只有我自己能解決。

    我暗自嘆口氣,對他笑道:"你滿面愁容,情緒低沉,有何難事?"

    他若有所思地瞅我一眼,又把目光投到廊外的花上,沉默了半晌才道:"你可否幫我退親?"

    我心中一緊,他曾說過,作為皇子,對皇上指婚是不可能有意見或是不滿的,他明知如此,卻還想著退親,難道所選女子確實不盡如人意?於是,我疑惑地問道:"為你選的是哪家的女子?你可曾見過?"

    他神情微愣,收回目光,打量著我的神色,苦笑道:"我們都見過,況且你和她還一見如故,相談甚歡呢!"

    我驚問:"難道竟是那個叫傅雅的女子,察哈爾總管李榮保的女兒?"

    他眸中隱藏著一絲懷疑,似是不相信我所說的話,我恍然憬悟,他大概是以為我早已知曉這件事。

    我斜瞥他一眼道:"說親這件事跟我無關,退親這事也不要找我。"

    他面色微赧,訕笑了下道:"幾個月後,不知我會有個弟弟還是個妹子?"

    我唇邊不自覺逸出一絲笑,卻沒有順著他的話說,微笑道:"感情是在接觸中慢慢產生的,雖然如今你不了解她,也不喜歡她,可真正生活在一起後,時間越長,了解越深,她身上一定會有吸引你的地方,你也一定能發現她身上美好的一面。世上的男女,能一見鍾情的少之又少,特別是宮裡的阿哥和格格們,本就沒有婚姻的自主權,不能隨心所欲的想娶誰就能娶,想嫁誰就能嫁。雖然如此,卻也不乏成親後建立感情,生活得美滿幸福的。"


我腦中驀地想起那對歡喜冤家,輕笑著補充了一句,"就像你十叔,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

    他呆看我一會兒,眸中一黯,道:"你和皇阿瑪……之間也是如此嗎?"

    當年的點點滴滴湧上心頭,我側頭細想一會兒,微笑道:"還真是如此。"

    他笑了一下,面色更黯淡了些,兩人默默前行一會兒,他忽地開口問道:"你怎麼知道十皇叔的事?他在你入宮之前就離京了。"

    我心中微驚,竟忘了這一層,笑著掩飾道:"我聽你阿瑪提過。"

    他黑亮的眸子熠熠發光,道:"阿瑪對任何人都不會說這些,而且你也不是多事的人。"

    我心中挫敗,確實,胤禛不會這麼做,我也不會刻意向別人打聽這些,不是弘曆太過通透,只是自己的謊話說得太過拙劣。我雙頰發燒,尷尬地朝他笑笑,不再言語。

    肚子裡的孩子又開始踢騰,輕輕撫摸了一會兒,我道:"如果有一天,我和你阿瑪都不在了,這孩子就託付給你,希望你能撫養他成人。"

    他身形一頓,停下步子,我暗嘆一聲,繼續前行。背後的他沉默了一會,疾走上來截在我前面,道:"你為何說這些?怎麼聽著像是安排後事一樣,你還那麼年輕,再說,皇阿瑪身子骨還結實著呢!"

    我道:"人早晚都是要去的,我只是提早安排。"

    他盯著我躲閃的眼睛,道:"如果我不同意呢?"

    我朝他一笑,淡淡道:"那我託付他人。"

    其實我心中明白,再也沒有其他人可以找了,十三會在三年後去世,承歡是女孩子,終有一天會嫁人。我錯身繞過他前行,他在我身後道:"不知道你整天都想些什麼!"

    他跟上來與我並行,兩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有些漫不經心。我在涼亭石階前站定,石階欄杆外密密匝匝栽種著各色的花草,在陽光下顯得鬱鬱蔥蔥。

    聽到左邊廊中傳來穩健的腳步聲,我循聲看去,卻是十三拎著食盒大步而來。身邊的弘曆已走上前去行了一禮,十三揮了揮手道:"你怎麼會在這兒?"弘曆道:"走到這裡,正好碰見曉文,就說了一會兒話,額娘吩咐我今日過去一趟,我這就走了。"

    十三看看弘曆的背影,又瞅我一眼,沉默了一會,什麼也沒說,只是舉了舉食盒,笑道:"你要的清粥。"

    我們走到亭子裡坐定,我笑問他道:"你今日怎會有空過來?朝堂上的事忙完了?"

    他笑著瞥我一眼,打開食盒,倒出一碗粥遞給我,道:"受人所託,你先吃一些再說。"

    我喝了幾口,笑道:"巧慧託你?"

    他微愣了一下,隨即輕輕搖頭,笑著道:"我去西暖閣尋你,恰好見巧慧提了食盒準備過來。"

    我收斂了笑容,心頭泛酸,默然不語。十三也正色道:"皇兄對你的心,宮裡的人心裡都跟明鏡似的,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可他畢竟是皇上,有太多無奈,他想傷害你嗎?他也不想,況且你還身懷有孕。"

    嘴角漾出一絲苦笑,我撇過頭,看著亭子外的花木,木然道:"我們之間沒有什麼,一切都很正常。"

    十三"哧"地輕笑出聲道:"真的正常?要不要我親口說出來?"我面上一燒,有些不好意思,沒想到胤禛會把這些告訴十三。這些日子,雖日日和胤禛相見,但夜裡我總是找各種理由不讓他進房,讓他宿於別處。不是和他慪氣,只是每想到那句話,心裡就隱隱難受。

    十三見我垂頭,便笑道:"我都不相信你會這樣做,自大清開國以來,你還是第一人。"我尷尬得想找個地縫鑽進去,佯怒道:"你是來取笑我的?"十三忍住笑,半晌才道:"每次只要遇到感情之事,你的理性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踪,整個人變得固執至極。你也生在官宦之家,應該知道這是撫慰功臣最有效的辦法,再說,在一起也不一定就意味著……"十三輕哼兩聲,我面上更燙,囁嚅一下,沒有做聲,又沉默了片刻,才抬起​​頭問道:"西藏的事處理得怎樣了?"

    他愣了一下,道:"達賴七世年齡很小,但聲望卻很高,他的父族勢力又過大,皇兄的意思是讓他們遷居內地,過得幾年,待西藏情勢好轉,再讓他們回去……若曦……若曦。"聽到十三叫了幾聲,我飄離的意識一下子回來了,十三又道,"剛剛我還納悶,你居然開始關心朝事了,原來卻是你沒話找話,看來此刻的我也是討人嫌的,我走了。"

他剛走兩步,又回身說道:"希望我能不辱使命。"說完,他大踏步地向前行去,微風撩起他的袍角,背影煞是瀟灑。這一年來,由於綠蕪回來,十三似是年輕了許多,也開朗許多。

    紅日西沉,暮色降臨。

    一陣如鶯啼燕語的細語聲不經意間灌進我的耳朵,打斷了我的遐思。循聲看去,原來是齊妃和弘時的福晉一行人,齊妃的身邊圍著四五個妙齡女子,看衣著飾物,應該是這次選出的秀女。我不由自主地仔細觀察,緊挨著齊妃的是一個身材高挑、柳眉小口的嫵媚女子,一臉的幸福狀,其他幾個則圍在她周圍,有的滿臉羨慕,有的神色淡然。

    那一臉幸福狀的女子眼光掃來,眼神有些目空一切,她只是鄙夷地望我一眼,低頭和齊妃說起了話。我也收回目光,喝了口已經涼透的粥。

    "姑娘,好久不見。"耳邊傳來齊妃的說話聲,我抬起頭微微笑了一下,算是打了招呼。見我並沒有起身,幾個女子麵露詫異神色,而齊妃身邊的女子已開口道:"你好大的膽子,竟不起身見禮!"

    見我就要起身,齊妃和弘時的福晉面色一緊,齊妃頓了下,還沒有出聲,弘時的福晉已疾走了兩步,扶著我道:"姑娘,我們只是過來打個招呼,這就要走了,鄂答應初來,不懂規矩,望姑娘不要怪罪。"原來她就是那個女人。我微抬下巴,臉上的笑容又柔美了幾分,但卻不看她,只是注視著齊妃,道:"不知者無罪,況且她也沒說什麼。"那幾個秀女聽後,臉上都變了顏色,最後眼睛都盯在我的肚子上。鄂答應一愣,緊接著身子輕顫了下,結巴道:"她……她就是皇上有口諭,不能煩擾的女子?"

    我對齊妃微微頷首,舉步向前走去,剛走過長廊的第一個彎,背後就傳來弘時福晉的聲音:"姑娘,請等一等。"我回身,見她面蘊淺愁,眸含希望,暗暗嘆口氣,待她走過來,我道:"如果還是三阿哥的事,恕我幫不上忙。"她面色微變,臉上閃過一絲​​痛苦的神色,眼眶有些微紅,啞著嗓子道:"你也即將為人母,三阿哥也是你孩子的大哥,難道你忍心讓他知道,是他的阿瑪逼死了他的大哥?"我心中一驚,道:"三阿哥身體抱恙?"她眼中的淚刷地落下,淒聲道:"爺自從被拘禁起,心情一直很低落,整日整日地不說話,這幾日更為嚴重,連人也不見了,只是托十二皇叔送出一封信,連後事都安排好了。"

    我低頭沉思一瞬,弘時並不是狠毒之人,只是行事過於魯莽,對於男人來說,這本不是一個致命的缺點,可他畢竟是皇子,這也就成了他要命的短處。

    我想了一會兒道:"我可以開口為他求情,但他必須遠離宮廷,不能再次傷害四阿哥或任何人。"她一喜,道:"從此之後,我們只是普普通通的皇族,不會參與朝堂的任何事情。"她這個要求也不算過分,畢竟離開了皇城,他們根本就沒有生存能力。我接口道:"成與不成,我不能保證。"她面上憂色漸去,換上端莊神態,道:"只要姑娘開口,定會事半功倍,大恩不言謝,請受我一禮。"說完,她不容我拒絕,謙恭矮身一禮,然後轉身離去。

    彎月初升,我踏著朦朧月色慢慢往回走,感覺胃裡空空的,卻沒有吃東西的慾望。

    前面的石板路上響起了腳步聲,我抬頭望去,高無庸正急急地走過來。他走到我身前,躬身道:"皇上已候了姑娘多時了。"我沉吟了一會兒,問道:"皇上這些日子在哪裡歇息的?"高無庸輕聲道:"皇上這些日子以來,常常是通宵批閱奏章,實在累了,就在養心殿的耳房裡休息。"輕輕嘆了口氣,我舉步往回走,高無庸則緊跟在後面。

    我站在門口,默默地打量著他,他微閉雙目,手支著額頭坐在桌邊,臉上倦色重重,桌子上則放著幾樣精緻的小菜。過了半晌,他猛然睜開眼睛,目光直直地落在我的身上。我垂頭緩步走到他的身邊,他面色淡淡,向我張開雙臂,我靜靜地站了一會兒,還是坐在了他的腿上。

    他的頭緊緊地靠在我身上,道:"若曦,我只想這樣抱著你,​​時時感受你在我身邊那種溫暖的感覺。"我不自覺地環住他的脖子,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兩人都默不作聲,靜靜地享受著這醉心的時刻,但我的肚子卻煞風景地"咕嚕"一聲,他忙道:"開始用膳。"這麼一來,我還真的覺得飢腸轆轆,坐在他腿上端起湯碗,大口地喝了幾口,才覺得好受了些。

    他撫著我肚子,輕笑著道:"你不只虐待我,還虐待我們的孩兒。"

    本已平復的心情再生微怒,我輕咬下唇,默默盯著他。他摟緊我的身子,笑道:"為夫知罪,這就為娘子佈菜,以示愧疚之意。"

    我一愣,蹙眉道:"幾晚沒見,連這些話也會說了。"他也是一愣,無奈地道:"這是十三教的。"他這麼一說,我面上一熱,撇過頭望向窗外,聲音輕若蚊蠅:"那些事你也對十三說……"他扳過我的身子,盯著我道:"如果不實說,你能消氣嗎?"

    再說下去,面紅耳赤的可能就是我,我拿起筷子準備開始吃,他卻擋住我的手道:"今日我給你布菜。"我心頭湧起一股暖流,這些日子的不快已丟到了九霄雲外。

    我邊吃邊柔聲道:"你這麼對待我,是為了我,還是為了我們的孩子?"他夾了箸菜道:"為了你們兩個。"我不滿他這麼說,不死心地追問:"只能說一個。"他說了我,我不願意,說他不疼愛孩子;他說了孩子,我還是不願意,說他不疼惜自己。到了最後,他再也不肯開口回答,只是滿臉溺愛地微微笑著。被我磨得實在受不了,他只好抱起我,放在了床上。

    兩人相互依偎著躺在床上,他撫摸著我的肚子嘆道:"真希望你為我多生幾個。"我心中明白他的意思,他的子息確實單薄了一些,若是弘曆出現了什麼意外,對他來說可就是滅頂之災,畢竟目前能繼承大統的,只有弘曆一人。

    我靜默了一會兒,側著身子看著他,輕聲道:"聽聞弘時似乎病得很重。"他淡淡地望我一眼,握著我的手道:"希望你不要管,這件事我自有安排。"我仍然繼續道:"他……"我話未說完,他看著我,截口道:"我不想讓你牽涉到阿哥之間的事裡,不想你像當年一樣,左右為難。"

    那晚後,他好像一直很忙,我再也沒有機會向他提這件事。我不想讓他事後後悔,他此時雖不能原諒弘時,可當弘時真的走了,不在這個世間了,他會有什麼反應?不知道他能不能承受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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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雲破處,紅日燦然躍出。

    我走在清晨的青石路上,呼吸著清新的空氣,覺得身子輕鬆了一些。不知道是不是胎兒過大,才六個月,肚子已大得驚人,我只好不停地鍛煉,並在心裡暗暗祈禱,可千萬不要有什麼"臍繞頸"之類的,這裡可沒有什麼剖腹產。

    聽到身後的腳步聲,我轉過身子看去,果然是巧慧和十三。

    十三臉上難掩倦色,道:"讓巧慧特意去尋我來,有什麼重要的事?"我正欲開口,卻發覺他眸底藏著一絲焦慮,躊躇片刻,我壓下心中想問的事,道:"出了什麼事情?"十三歎道:"三月份俄國使臣來時,我們雙方已談好大致條款,可在實地勘察邊界時卻發生了一些事,雙方達不成一致意見,我們又沒有成形的邊界地圖,無法在朝堂上做出決斷。最可氣的卻是我方派去的兩位大臣之間的意見也不統一,沒有了耳目,怎麼作下一步部署?"

    這關係著國家領土,確實是一件大事,我隨口問道:"派的大臣是誰?"十三道:"是圖理琛與隆科多,隆科多以為-西邊為貝勒博貝所屬烏梁海,與俄羅斯烏梁海接壤,其地綿延多長不甚清楚。若不親臨查看,亦不問博貝,實難與俄羅斯會議-而圖理琛則以為-該烏梁海乃新劃定之地,易於議定。而位於額爾古納河灣之地因原定界之人將額爾古納河誤議為東西流向,故歸俄羅斯所屬-要求重點勘察東部邊界,後因路程關係,決定先勘察西部邊界。"

    二十一世紀的外蒙古已不屬於中國,且那些地名我又不清楚,聽了一遍,我腦中並無概念。

    我道:"隆科多不是被降職了嗎?"

    十三臉上閃過一絲​​笑意,道:"他熟悉俄羅斯事務,這對他來說,也是一個機會。"我笑著頷首,他又道,"找我來有何事?"

    他既是忙於朝事,相信我所問之事應該不會有眉目,遂嫣然笑著道:"只是想找人來陪我說說話,沒想到你這麼忙。"他疑惑地睨了我一眼,道:"果真如此?"我笑著點頭道:"當然如此。"十三大聲笑道:"皇兄剛剛下朝,已經回去了,要找人說話,還是找皇兄吧,我可失陪了,昨晚議了一夜,困得不行。"說完,徑自轉身往回走。

    走了兩步,他又轉身回來,注視著我道:"荷包的事還沒有眉目,宮裡的小太監很多,你描述得又不甚詳盡,我會一直查,有了消息,會跟你說的,你不要過於擔心。"

    說完,他又是轉身就走,邊走邊道:"我這次真走了。"我"嗯"了一聲,他加快步子,身影逐漸消失。

    世事無常,我還沒有再向胤禛開口,弘時卻已抑鬱而終。

    消息傳來,胤禛一下子蒼老了許多,但他表情卻並不顯得如何憂傷。他愈是如此,我越是擔心,宮中規矩雖好了許多,但此事一出,眾人雖然不敢公開大肆議論,暗地裡卻流言四起,把當今皇上逼死親生兒子的情節傳得神乎其神,連溫婉賢淑的皇后也忍無可忍,杖斃了坤寧宮兩個嚼舌根的宮女,並吩咐下去,如再出現這種人,不問緣由,直接亂棍打死。

    如此一來,眾人談論內容由此事轉向烏喇那拉氏杖斃宮女一事,時間一天一天地過去,慢慢也就淡了下來。

    自從弘時過世,胤禛幾乎整宿整宿都不歇息,甚至有幾日竟不分晝夜地在養心殿批閱奏章。我心中難受,但又苦無他法,對他的照顧越發細緻起來。

    躺在床上,盯著帳頂,身邊的他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我心中一痛,扳過他的身子,盯著他的雙眸道:"漢景帝用侵占祖廟的罪名,令酷吏郅都殺死了曾經是太子的劉榮,為的只是為劉徹掃清繼位障礙。唐太宗李世民在玄武門射殺親兄弟,登上了皇位。他們不是好皇帝嗎?他們沒有功在千秋嗎?他們沒有造福百姓嗎?他們依舊是人民心中的好君主,天下人看到的,不是小義,是大義。三阿哥之死,或許你因為自己沒有及時救治而自責,可心病真的能治好嗎?或許他早就沒有了求生的願望,或許他是為了贖罪才如此的,你不必耿耿於懷。這樣說是有些不近情理,可你的身子關係著大清的基業,孰重孰輕,你應該分得清。"

    他的眼眸依然黯淡無神,臉上依舊憂傷難抑。我將他的頭摟在自己胸前,輕撫著他的背。他聲音嘶啞地道:"若曦,我這時的心情,就如皇阿瑪臨去前交代我那一番話時的心情一般。"我心神俱震,沒有想到先前的一個心結,此時竟變成了兩個。

    我捧起他的臉,向他的唇吻去,他卻沒有任何反應,整個人僵直緊繃。我用舌頭撬開他的雙唇,在他的口中探求,過了許久,正當我要放棄時,他才擁住我,用熱烈到幾近粗暴的態度回應我,而後動作慢慢轉為輕柔。

    我心中一鬆,愁緒散去。

    艷陽高照,白晃晃的照得人睜不開眼睛。巧慧被我打發了出去,我獨自一人歪靠在椅背上,昏昏欲睡。

    院門被"砰"地推開,我心中一愣,是誰這麼毛糙?

    弘時福晉雙眼紅腫,咬牙恨聲道:"就是懷了龍種,也是一個卑賤的東西,居然敢如此大剌剌地目空一切,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麼德性。"

    她聲音尖酸刻薄,幾步衝到我跟前。我心中一陣難受,起身道:"請節哀,我還沒來得及跟皇上說,三阿哥就已過世。"

    她重重哼了聲,看著我,一臉嫌惡地恨聲道:"爺留給我的信中說你心腸極好,不會記仇,他去後,若我有了難處,額娘說不上話時,就來找你。我不只是瞎了眼,竟然傻得相信了……這麼多天,你居然說沒有機會,你究竟是沒機會說,還是根本就不想說?難道不是為了你腹中的那塊肉嗎?"

    我的嘴張了幾張,卻不知該說些什麼,遂閉上嘴,任她隨意發洩。

    見我默不作聲,她臉上逸出一絲怪異的笑,盯著我道:"我曾聽爺說了件事,覺得皇阿瑪應該很有興趣,可我一直沒有機會說與外人聽,現在說出來讓曉文姑娘參詳參詳。雍正四年時,聽聞宮中御前奉茶的宮女無故失踪,只是不知為何,她卻在八皇叔的別苑裡藏匿了一個月,據說八皇叔和十四皇叔還曾夜遊別苑,十四皇叔更是夜宿於那裡。"

    我心中微怒,冷笑道:"那個宮女為何會無故失踪,皇上早已知道是誰人所為。"

    她抬頭輕笑起來,笑過之後道:"這宮女真是不簡單,還曾為皇阿瑪擋了一刀,眾人均以為刺殺事件是八皇叔授意,九皇叔派人所​​為,其實則不然。皇上雖然知道事實,可仍然賜死了兩位皇叔,據我所知,皇阿瑪這是一怒為紅顏。"


    我盯著她,默默想著她的話。她對刺殺事件知道得太過清楚……我心念一轉,頭"轟"地響了一下,後退兩步,顫聲道:"那件是三阿哥所為,而且對象竟是皇上! "她的表情有些瘋狂,還有一絲扭曲,大笑道:"不錯,是我們。可那是他應得的,爺是長子,但他明里暗裡都偏著老四,我們當然不服!"

    心中的憐憫一下全部消失,我冷聲道:"他們不是被賜自盡,那藥是我帶過去的,是他們尋求解脫,與皇上沒有任何關係,也談不上一怒為紅顏。至於皇上立誰為太子,那是皇上決定的事情,誰不服都沒用。"

    她面上已有些猙獰,慢慢向我走來。我心中暗驚,向後退了幾步,猛地想起房中沒有人,便慢慢轉過身子,向院門退去。她仍是一步一步緊隨著,突然自袖中抽出了一把刀,向我腹部刺來。

    兩人距離太近,我已躲閃不及,下意識地用雙手護住腹部,厲聲叫著:"不要!"我整個身子直直地向後倒去,腦中只有那個名字——蘭葸。

    "啪",刀落地的聲音。

    "啊",弘時福晉的尖叫聲。

    "十三弟,把她帶下去。"是胤禛的聲音。

    身子軟軟地落入了一個人的臂彎中,我身子輕顫,雙唇抖動,卻說不出一句話,仰望著他的臉,淚一下全湧了出來。

    他抱起我,我依然回不了神,任由他把自己抱進了房中。

    太醫開了定神壓驚的藥,待巧慧熬好後我卻不敢吃,記得在現代時聽過,孕婦是不能亂用藥的。胤禛對我的固執無可奈何,只好吩咐下來,不讓我出院子。

    我心中很擔心這件事的處理結果,不知道胤禛會如何處置弘時的福晉,可待在院子裡卻得不到任何消息。有心問問身邊的人,可總是我話還未說完,她們就躬身行禮而去,如此一來,我只好靜下心休養身體。

    這天,我正躺在床上翻著書,巧慧坐在床邊縫著衣衫,我瞅了她一眼,無奈笑道:"如果生出來的不是阿哥是格格,你做這些衣衫有何用?"

    巧慧縫完最後一針,把線剪去,然後拿起來看了會兒,笑著回道:"瞧你肚子隆起的形狀,還有走路的姿態,肯定是個阿哥,我不會看錯。"我搖頭一笑,不再開口。

    "正在歇息……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擾。"院外傳來若有若無的爭執聲。

    我默默聽了一會兒,放下手中的書,就欲下床。巧慧忙把手中衣衫放下,把我摁在床上,起身過去關上房門道:"高公公吩咐,如果再出什麼事,身邊侍候的人都得陪著小阿哥,小阿哥沒了,院裡的人全得跟著去。我年齡大了,少活幾日也不打緊,可菊香她們正值妙齡,你也得為她們想想。"我輕嘆一口氣,靠在軟墊上。

    "狗奴才,本宮來瞧瞧曉文,你們也敢來推三阻四!"我心中一驚,院外是齊妃的聲音。我忙起身下床,巧慧欲再開口,我面色一冷,她嚥下要說的話,隨著我一起出了房門。

    拉開院門,以小順子為首的十餘個小太監黑壓壓地跪了一地,面前則是滿面憤懣的齊妃。聽到開門聲,眾人不約而同地看過來。小順子微張著嘴,滿臉驚恐。齊妃眼神複雜,似喜似怒,又夾雜著一絲恨。

    我剛跨出院門,身後的巧慧就擔憂地輕聲道:"小姐。"前方跪著的小順子已猛地站起來,疾步來到我跟前道:"高公公交代奴才,除非有皇上口諭,否則任何人不得進入院子。"

    看到齊妃極力想壓下卻又壓不住的隱怒,我有心不出去,但又知道這件事也應有個了結,也該讓齊妃知道弘時究竟乾了些什麼。不過,齊妃是個很情緒化的女人,盛怒之下,會發生什麼事,還真的無法預料,因此還是跟個人較為妥當。

    我苦笑了一下,對小順子道:"不會出什麼事,你跟著來吧。"小順子和門口躬立的侍衛交換了一下眼神,便跟在我們身後。

    三人踅進通往慈寧花園的胡同,一陣穿堂風吹過,清清涼涼,很是舒服。她臉上的憤怒悲傷盡去,只餘淒涼,停步和我面對面站著,盯著我道:"青諾的性子是烈了些,可她也是傷心過度,若她再出什麼事,那時兒府上可就只剩一個孤兒了。"原來弘時的福晉名叫青諾,很柔美的名字,可性格卻是這麼剛烈。



我暗暗嘆口氣,正欲開口說話,她眼神迷茫,盯著宮牆上方,輕聲道:"當年,弘暉夭折,皇上悲傷異常,恰好時兒才四個月大,皇上幾乎每天都會來抱抱時兒,他一母同胞的昀兒都沒有這福分,當年的日子……"

    我心中一震,弘時和弘昀都是她所生,可見當時胤禛對她也是極上心的。我垂頭,心酸地笑笑,她忽地冷哼一聲。

    我一愣,抬起頭,卻見她已隱去滿面淒涼,面帶微怒道:"都是皇子,卻是兩種待遇,弘曆事事都好,時兒做什麼事都是錯的,不討皇上喜歡。為什麼?是因為十三弟的特別關照,還是曉文姑娘的枕邊風?"

    她說枕邊風我倒還能理解,可說到十三的特別關照,我還真不知她從何說起。見我面帶迷茫之色,她冷冷一笑道:"誰不知道承歡是十三弟的心尖尖,可格格打小就和弘曆親近,如果不是十三弟有交代,小孩子家怎會懂得這些?至於姑娘,你來自十三弟府中,可進宮後,依然是和弘曆走得很近。"我心中霍然明白,自己無意中做的事,落在她們眼中,全成了刻意為之。

    我輕輕搖頭,轉過身子揮手欲屏退小順子,他面帶難色,站在原地猶豫著。齊妃冷笑著嘲諷道:"狗奴才,還不退下,我不會吃了曉文姑娘。"

    小順子的頭猛地垂了下去​​,可依然躬身站在原地。我暗嘆口氣,對小順子道:"下去。"小順子疾走走開了些,又停步,朝這邊看著。

    我心中暗忖,這樣的距離,他應該不會聽到什麼。見我如此,齊妃又欲開口,我忙截住她:"你可知道,去年皇上的御輦在回園子的途中遭遇刺客,主使人是三阿哥。"

    她面色霎時蒼白如紙,身子輕輕抖起來,不敢置信地顫聲道:"不可能,時兒性情暴躁這我知道,但他不會這麼做,那是他的阿瑪,他不會的……"她臉上最後那抹鎮靜也消失了,整個人委靡不振,問道,"皇上查出來了?"她的反應不像假裝,應該是確實不知道此事。

    我聲音平平地道:"這些事休要再提,你應知會青諾,以後不要再說這些足以誅滅九族的話了。"她還未回過神,喃喃輕語:"我還有什麼臉面來求人?他們是死有餘辜。"

    她雖是言語刻薄,可畢竟也沒有做過大的惡事,我心中一軟,脫口就道:"青諾不會出事,皇上不顧她,也會顧及孩子的。"她一愣,看我一會,苦笑道:"你能不計前嫌幫青諾,姐姐謝謝你。雖然時兒已去,但這兩個孩子罪孽太深,從此之後,我便是長伴青燈古佛,也難以洗清了。"說完,她轉身步履蹣跚地往回走。

    我心中難受,默然站立一會,重重地嘆口氣,舉步往回走,卻見高無庸領著兩個人疾速跑來,他走到跟前,左右望了兩眼,帶著疑問看向小順子,小順子脖子一縮,看我一眼,不敢開口說話。我明白高無庸為何會來此地,心中感動,瞅了小順子一眼。被我和高無庸無聲掃了兩眼,小順子麵帶驚惶,輕聲對高無庸道:"姑娘要出院子,奴才們不敢阻擋,才去禀報的公公。"

    高無庸輕輕頷首,仍怒瞪小順子一眼。我邊走邊道:"此事與他無關,不要責罰他。"高無庸應了一聲:"不敢。"

    站的時間過長,我有些乏,走得也就越來越慢,高無庸擔憂地問:"姑娘的身子可有不妥之處?奴才帶了御醫來,回去讓他把把脈吧? "我剛才沒瞧仔細,現在才發現原來他竟帶了御醫,也許是擔心齊妃也像青諾一樣吧。我笑著對他道:"我並沒有不妥,皇上現在還在忙?"高無庸道:"皇上和怡親王兩人在養心殿議事。"

    我步子一頓,問道:"皇上如何處理三阿哥的福晉?"

    他面帶為難之色,我揮手屏退身後的一干人,待眾人走遠,我又問道:"我只問你,她目前有沒有性命之憂?"

    他回道:"目前皇上只忙著恰克圖的事,其他的事都還沒有騰出手來處理。"

    既是如此,我也不急著找他,遂道:"我還想再走一走,你回去吧。"

    他身子一矮,道:"姑娘,這……"

    我重複道:"回去。"

    他這才停下步子,但走了一會兒,我依然聽到有腳步聲遙遙跟著,心中很是無奈,卻也沒有任何辦法,只好由著他。


    我漫無目的地信步踱著,邊走邊瞧著兩側的繁花爭艷,萬紫千紅。微風拂面,鼻端瀰漫著淡淡的梔子花香,一掃心中的積鬱。我循著花香一路前去,宮牆一角長著一叢叢的梔子花,潔白矮小卻花朵眾多,就那麼隨意地綻放著。我心中猶豫一瞬,還是忍不住採下了一朵,插於鬢邊,又輕輕吸進幾口淺香,這才轉身離去。

    一個孤寂的背影在前方緩步走著,我隨意瞟了眼,忽覺有些似曾相識。細細思索了一會兒,我一愣,他怎會在宮裡?我轉身向高無庸擺擺手,他一臉為難,見我臉色不悅,才轉身離去。

    "張毓之。"我疑惑地輕輕叫了聲,心中還有一絲不確定,這個一身侍衛服飾的年輕人會是他嗎?那人身形一頓,停下了腳步,靜默了片刻,隨即快速地轉過身。

    他眉宇之間的落寞消失,面色歡愉,眼睛瞪得老大,瞧著那模樣,彷彿我是天外來客一般。我笑著道:"不認得老朋友了?"他的目光停在我的鬢邊,眸中一黯,道:"原來是曉文姑娘……"

    他話未說完,目光就定在我的腹部,一瞬間面色竟如死灰。我的心微微一顫,回想起那日的事,原來我不經意間竟又惹了一身感情債。我無奈地輕笑了下,有些後悔叫了他,但此時已不可能調頭走人,只好訕笑道:"你怎麼穿著侍衛的服裝,不對,這衣服應該是侍衛首領的……"

    未等我說完,他已截口問道:"是他的孩子?"

    我心中疑惑,他為何稱胤禛為"他"?我道:"你進宮多久了?"

    見我不答反問,他一愣,繼而苦苦一笑,道:"三個月。"

    我心中霍然明白,他進宮時我們已回了園子,而這些日子,胤禛只是往來於養心殿與我們的住處之間,他自是沒有機會見到。

    兩人默然前行了一會兒,他似是沉浸在自己的思慮中,沉默不語,我不知從何說起,也無法開口。途中遇到兩個小太監,面容極熟悉,像是在養心殿侍候的,見到我,兩人迅速躬身退到路邊,低眉順眼地讓開了路。

    張毓之見狀,步子竟有些不穩,澀澀地道:"原來宮中一直談論的宮女曉文,竟真的是你。那-他-就是當今的皇上,那個氣質非凡的年輕人則是四阿哥。我早該明白的,哪有一個宮女能隨心所欲想出宮就出宮的。"

    我心中一動,他繼續啞聲道:"我懇求舅舅,進宮謀了這麼個差事……卻不想……我說怎麼見不到你,原來你是住在園子裡的。"

    我心中的後悔又增加了一分,轉過頭卻恰好迎上刺目的日光,人竟有些眩暈,身子不由自主一個趔趄。我急忙穩住身形,收回目光,卻見他的雙手擱在半空,想是準備扶我,可又覺不妥。我心中煩悶,不想再待在這麼一個怪異的氛圍裡,便道:"我身子有些不適,這就回了。"

    他輕輕頷首,我轉身剛走了幾步,他又道:"他既是如此看重你,為什麼不給你個名分?也好堵住宮中的悠悠眾口。"我步子一滯,不想再說什麼,也覺得對他無話可說,他只是我出宮偶然認識的一個朋友,僅此而已。於是,我回身對他微微一笑,又轉身往養心殿方向走去。背後傳來他若有若無的聲音:"原來你根本不在意這些……"

    輕輕地籲出口氣,決定待青諾的事情了結後就要求回園子裡住,在宮中的這些日子,一件事接著另一件事,讓人目不暇接,來不及接受。我感覺這幾日神經繃得過緊,腦袋都有些漲漲的。

    我頭疼欲裂,抬起手臂揉了揉太陽穴,又搓了搓臉孔,甩了甩腦袋,待這一系列事情做完,才發現胤禛眉眼彎彎,面含淺笑,而他身旁的十三則繃住臉,極力掩飾滿臉笑意。

    白了他們一眼,道:"想笑就笑吧,憋著多難受。"十三已"哧"地輕笑出聲,胤禛也笑了起來,邊笑邊對十三道:"聽高無庸說她要自己閒逛,我本有些不放心,又擔心別人說不動她,這才過來,不想她還真是愜意得很,看來竟是我們打擾了她。"十三笑看著我道:"既是如此,那我們就回吧。"

    他們一唱一和,配合得還真是天衣無縫。我忙快走兩步道:"既然來了,斷沒有再回去的道理,一個人也沒有意思,還是一起吧。"胤禛臉一沉,道:"不要走這麼快。"

點點頭,目光仍在十三身上,十三狐疑地看了我一眼,面色一轉,笑道:"承歡被某人教得女兒家的手藝一樣不會,前些日子才找了個師傅督促她,趁這空當,我還是瞧瞧去吧。"我還想等一會讓他幫忙說話,怎會輕易放走他,遂笑著開口道:"那有什麼打緊,以前的我不也是什麼都不會,可現在不都會了嗎?"聞言,他居然轉身而去,邊走邊道:"我還是先走了,免得被人利用。"

    憤憤收回目光,卻見胤禛雙眸含笑盯著我,像看穿了我心中想的一切,我不禁有些狼狽,現在的自己是越發的簡單。我左右望望,躲開他的目光,盯著宮牆上方的碧空,囁嚅低語:"肚子有些餓。"他對高無庸淡聲吩咐道:"拿些吃的過來,挑些可口又營養的。"高無庸輕聲應下,疾步離去。

    他道:"可以說了吧。"我瞥他一眼,見他臉上仍掛著笑容,深吸口氣,賠笑道:"青諾也是傷心過度,況且她並沒有傷到我。這件事本來也是我的錯,當日就不該答應管這些事……"他截住我的話,沉聲道:"我本​​不該開口再說,可這件事畢竟因我而起,因此,我並不希望青諾出任何事情,否則我會心神不安、寢不安枕的……"

    我微張著嘴,愣怔地望著他,他的話和我心中想說的竟然不差一毫。也許是見我的樣子比較好笑,他臉上的笑意擴大,接著搖頭道:"我已替你說完了,你可還有要補充的?"我木然搖搖頭,不知道往下應該如何說。他搖頭輕笑,擁著我向前走去,過了一會兒,我清醒了一些,分析一下他說的話,我好像並沒有達到自己的目的,他並沒有表態。我步子一滯,道:"那你會如何處理?"

    他環著我肩膀的手一緊,沉聲道:"革去皇籍,仍拘於十二府中,只是她行事偏激,這孩子可是不能再讓她帶了。"我暗嘆了口氣,她以後雖與這皇宮無關,但仍不能自由自在地生活,畢竟她曾是一個皇子福晉。但不讓她見自己的親生孩子……我剛想開口,他已道:"只是不想讓她再耽誤一人。"

    我知道再無轉圜的餘地。想了一想,依青諾的性子,我真的不敢保證她會把孩子教成什麼模樣。我輕輕呼出一口氣,低頭望望肚子,心中默默地道:"孩子,你瞧見了嗎?你不會埋怨額娘一開始就剝奪了你作為皇子的權利吧?"他似是明白了我的心事,低下身子把臉貼在我的肚子上,我有些許開心,此時的他就如一個平常的父親一般。過了一會兒,他起身左右望了一圈,見四周並無一人,便道:"這孩子愛動,長大了定不會隨我的性子。"

    我驕傲地撫著肚子道:"那是自然,蘭葸一定會隨我。"他側著頭,疑惑地瞅了我一眼,輕輕地道:"好熟悉的名字,蘭葸,蘭葸…… "過了一會兒,他猛然醒悟道,"這個就是對你很重要的人,唔,確實是很重要的人,只是這個名字太柔美了一些,我早已想好,這孩子生下來就叫弘翰。"他的確希望這一胎是阿哥,但這也不是想想就能改變的事,我斜睨他一眼,有些無語。

    坐在桌邊,看著巧慧利落地收拾著包裹,這些日子懸著的心徹底地放了下來,終於要回園子了。我有些無聊,和巧慧說了幾句話,可她只是敷衍了兩句,便不再理我。心知她怕落下東西,遂不再開口打擾她。

    手輕柔地撫摸著肚子,我輕聲哼著現代的兒歌。唱了一會兒,肚子裡的小傢伙還真的安靜下來了,不知道是真聽見了,還是睡著了。

    巧慧回頭看了一下,"扑哧"一聲笑了出來,道:"偏又生出這麼許多花樣,那隻是個胎兒,能聽得懂嗎?不知在哪兒尋的這些古怪曲子。"我翻了一下白眼,道:"你又不懂,這可是專家研究的育兒歌,到你嘴裡怎就變成了古怪的曲子。"巧慧走過來,小心地扶我起來,道:"是,奴婢不懂,可奴婢知道你再這麼打岔,我真的會遺漏什麼物件的。園子離宮裡雖不太遠,可跑來跑去也挺不方便的。"她把我小心翼翼地扶到院中,坐在椅子上,才回了屋。我枯坐一會兒,起身向外行去。

    已是盛夏,日頭雖還未升到正中,卻依然悶熱異常。我尋了個背陰的涼亭坐下來,仍輕聲哼著兒歌,做著自認為極有用的胎教。

   "原來是曉文姑娘,剛還猜想是誰在這裡唱曲呢。"一個聲音在身後響起,正在自娛自樂,忙得不可開交的我一愣,有些不解,后宮裡還有誰會主動過來跟我打招呼?我起身一看,原來是熹妃,她身後跟著弘曆和傅雅。我笑著微微頷首,請他們坐下,待幾人坐定,我才道:"奴婢們正收拾著東西,我這才尋了這個地方歇息一會兒。"

    熹妃臉上一直掛著恬靜的笑容,聽我說完,她道:"聽皇后說你們今兒回園子,本想單獨找你,可想想還是不妥。今日既然見了,我就提前給這孩子了。"她自袖中摸出玉質長命鎖塞入了我的手中,我笑著接過,細細地看了一陣,見玉石紋理細膩,光澤滋潤,質地堅韌,便知這是玉中極品。我遞回去,笑道:"這太貴重了。"熹妃推開我的手,淺笑著道:"這是當年聖祖爺在牡丹台送給弘曆的,共有兩塊,一塊弘曆戴著,另一塊一直閒置著,弘曆這孩子的兄弟甚少,希望姑娘這一胎能給他添個弟弟。"

    話已經說到了這份上,不接就顯得矯情了,我道了聲謝,收了起來。傅雅自見到我起,就一直盈盈笑著,當日弘曆的那聲額娘,應已讓她明白了我的身份。我心中突地想起弘曆所說的退婚,雖說那當不得真,可……

    狀似無意地瞅他一眼,只見他目光空洞,微抬著下巴向樹上望去,我隨著他的目光看去,濃綠茂密的葉子反射著太陽的白光,一閃一閃的,煞是晃眼,但他竟雙眼一眨不眨。

    我心中的不安又增了一分,掠了傅雅和熹妃一眼,前者仍是文雅淑靜地端坐,微微笑著,而後者面上雖笑,眸底卻隱蘊著一絲擔憂。

    我輕笑道:"我和傅姑娘還真是有緣,想不到,我們還有在宮中相見的一天。"傅雅淡淡地笑著,露出一排雪白的貝齒,道:"娘娘……姑娘……"或許是聽到剛才熹妃叫我曉文姑娘,她一時之間不知如何稱呼我,左右看了看弘曆和熹妃,面孔微紅。

    我了然一笑,道:"叫我姑姑吧。"我在這裡的年齡也確實可以做她的姑姑,況且論弘曆的輩分,她也只能這麼叫。

    弘曆瞅了我一眼,又默不作聲地望向別處,傅雅嫣然一笑道:"姑姑,我又去過菊舍幾次,可一次也沒有見到你。心中還一直念叨,不知你忙些什麼,"她盯著我的肚子續道,"卻不想你是有了身孕。"聞言,熹妃一愣,不解地問道:"你們先前已經見過面了?"

    我和傅雅大略說了那日的情形,熹妃聽後默然半晌,而後道:"這天越來越熱了。"忽聽見這風馬牛不相及的話,我心中微愣,看她微笑著盯著我,我便笑對弘曆道:"還真是,四阿哥,你和傅姑娘一起去取些冰鎮酸梅湯來。"弘曆愣了片刻,淡淡看了眼熹妃,又瞅瞅我,隨即面色轉為平和,口中逸出一陣清朗的笑聲:"也是,不能渴了我的弟弟。"

    不知是我過於敏感,還是事情真如自己所想,總之,從他的笑中我聽出了一絲別樣的東西,抬頭蹙眉看著他,他的目光和我一觸即分,我分明在裡面看到了一絲挫傷,心中霍然明白,弘曆心中的女子或許是……我心中一緊,覺得脊背忽地躥起一股涼意,頃刻之間蔓延到全身。

    待兩人走遠,我仍是默默呆坐著,熹妃苦笑道:"姑娘可明白了我的擔心?"我翕張著雙唇,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我被自己的想法駭住了,同時在心中不斷地埋怨自己,一心以為他還只是個孩子,可卻忘了他曾多次強調自己已成年,當時並未深想,早知如此,早該注意自己的言行舉止才是。可現在已然成了這種局面,只能想出解決之法。

    面對熹妃,我忽地有些不自在,囁嚅著道:"弘曆是個明白的孩子,他會接受傅雅的。"

    她輕嘆口氣道:"希望他能早日收心,否則早晚有一天……"

    我心中莫名一慌,截住她的話:"不會有這麼一天的,弘曆和傅雅也肯定是美滿的一對。"

    她面上的不安隱去,取而代之的是些許釋然,她嘆道:"這我就放心了,弘曆還是聽你的話的。"

    心頭有些泛酸,我極明白想得到一份感情而又偏偏得不到的痛苦,如敏敏,如明慧,如姐姐……沒有想到自己一直心疼的孩子也遭遇了這種苦楚,而始作俑者竟是我。熹妃也許知道此刻的我需要時間調整心緒,於是靜靜地望著對面的花叢,不發一言。


弘曆提著一個食盒疾步而來,傅雅落在後面,努力想跟上,怎奈弘曆速度太快,她終是趕不上。

    待兩人落座,弘曆為眾人各倒一碗,四人之中有三人各有心事,因此大家只是靜靜地喝著,沉默不語。傅雅似是也覺察到了氣氛的怪異,悄悄抬頭掃了眾人一眼,又快速垂下眼簾。

    我此刻如坐針氈,未喝幾口,便起身道:"東西收拾得大概差不多了,我這就回了。"熹妃驚了一下,瞬間又恢復溫柔的笑容,盯著我道:"也是,時間也差不多了。"我不敢直視熹妃和弘曆,只對傅雅微微笑了下,頷首示意後緩步而出。

    身後的弘曆道:"兒子還有些事情沒有處理,我也去了。"我步子一滯,暗暗抽了口氣,傅雅也是個心思剔透的女子,必會看出一些端倪,即使不往我身上想,也會猜出弘曆對她並沒有好感。我正在急急思量,已聽熹妃輕笑一聲,道:"雅兒也來了一天了,正好,你順路送她出宮吧。"

    我籲出一口氣,緩步向前走去。

    遙遙地看見一群宮女在採花,我心中一動,湧出絲絲暖意,一時​​之間竟有些忘我。想起以前的自己每到不同的季節都會採不同的花,製成乾花,做不同的用途。

    "宮女就是宮女,出身決定了她們即使飛上了枝頭,也變不成鳳凰的。"身後傳來鄂答應的嘲弄聲。

    我有些無奈,以前是齊妃,現在是她。也許是因為鄂齊的原因,這個鄂答應竟如此目空一切,我實在不想應付這種場面,輕嘆了口氣,並沒有轉身,仍自顧自往前走去。

    "哧"的一聲譏笑從背後傳來,她又道:"果真是小家子氣。"我停下腳步,轉過身子,盈盈笑著,望著對面的一群女人。

    以鄂答應為首的眾秀女婀娜娉婷,如春風擺柳。見我笑顏如花,鄂答應嘲弄的表情僵在臉上,也許沒有料到我會是滿面春風。我久久地看著她,不發一言,她看似鎮靜,眸中神色則是越發不安,但依舊強撐著回望我。

    我輕輕搖頭,笑道:"其實即使在枝頭上,也並不一定都是鳳凰,麻雀和烏鴉不都站在枝頭上喳喳叫嗎?"

    她的臉瞬間通紅,想發怒卻又不知向誰發,只得恨恨地瞪了我一眼,把臉轉向一旁。她身邊的兩人瞟了她一眼,有些幸災樂禍,而三人身後的另一女子嘴角卻掛著絲恬淡的笑,對我微微點了一下頭。

    我對她還以微笑,欲轉身往回走,鄂答應身側的一女子盯著我放在肚子上的手道:"琳盈,你瞧她手上的戒指,是不是你說的模樣? "我微愣,朝手上看了一下,明白了她話中的含意。這戒指是我親自設計,並且只有兩枚,她既然知道,定是那晚從胤禛那兒看到的。

    她走近兩步,雙眸緊盯著我的手,眸中先是疑惑,然後是憬悟,最後是挫敗。

    剛才說話的女子撇撇嘴嘲笑道:"琳盈,皇上整晚都在把玩的戒指原來是一對,這位姑娘戴的,肯定是另外一枚。這就是說,皇上雖在你身邊,心裡想的卻是她。"

    聞言,鄂答應的身子微微地抖了下,狠狠地咬了下牙,似是要把所有的憤怒都嚥下。然後她擠出一絲笑,邊向我走來邊笑道:"姑娘,是琳盈不懂事,不僅上次沖撞了你,這次還使你誤會……"

    我心中正在暗暗好笑她的臉色竟然可以轉得如此之快,忽然看到已走到面前的她突地收斂了笑容,冷笑著盯著我,我心中一凜,欲往後退。可她卻抬起手往我臉上一揮,蹭著我的身子走了過去。我面上一痛,但此時已顧不上這些,兩手急忙向後伸去,撐住自己往下倒的身子。我"砰"的一下坐在地上,霎時,腦中一片空白​​。

    心"怦怦"猛跳,驚愣許久,我猛地憬悟,一手扶腰,一手撐地站了起來。嘗試著走了兩步,覺得併沒有什麼不妥,心中一鬆,虧得自己近來堅持鍛煉,剛剛又是雙手先著地,緩了身體的衝力,是以並無大礙。

    我心中微怒,轉過身子,嘴角噙著一絲笑,雙眸冷冷地向她掃了過去。她眼中閃過一絲驚慌,卻依舊強撐。兩人無言僵持了一會,她被我看得有些發毛,上前兩步欲扶我。我袖子一甩,冷聲道:"鄂答應似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也忘了這是哪裡,甚至還忘了皇上的口諭。"被我一連串地說了一通,她臉色慢慢變得煞白。


   "四阿哥吉祥。"她身後的三名答應齊聲請安的聲音傳來,我目光越過她,見弘曆正大踏步走來,傅雅仍舊落在後面。

    弘曆看看我身上沾著的土,微怒道:"發生了什麼事?道路如此平坦,怎會無緣無故摔倒?還是被哪個不長眼的奴才擋了道?"說完最後一句,他已站在了我的面前,好像根本沒有看到鄂答應。他上下打量了我幾眼,沒有回頭,吩咐傅雅道:"傅姑娘,小心扶著額娘。"

    傅雅甜甜應了聲,走過來扶著我,我朝她微微一笑,她卻面色一變,抽過帕子,在我臉上輕柔地拭了拭,我臉上隱隱疼了起來,定是剛剛被鄂答應的指甲劃破滲出了血。對面的鄂答應已是面色蒼白,身子輕顫。我覺得已沒有再糾纏下去的必要,她們並不知道我的真實身份,也不知道我對胤禛意味著什麼,或許認為我是沒有任何背景,只是因一時受寵而受孕的普通宮女。但方才弘曆的一聲額娘,應該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警告了她們。

    想到此處,我決定不再追究此事,握住手臂上傅雅的手,對弘曆淺淺一笑道:"我們走吧,是該啟程回園子的時候了。"他瞅了我一眼,略一沉吟,沉聲道:"希望這次不會有事,否則不管是誰,都要付出代價。"

    鄂答應臉上無一絲血色,不知是由於氣憤還是因為驚悸,身子已不是輕顫,而是微微抖著,雙手緊緊地絞著巾帕,手指因太用力而顯得有些泛白。我暗暗嘆了口氣,這是何苦呢?折騰了半天,結果卻是搬了石頭砸自己的腳。

    弘曆又道:"還能不能走?穩妥起見,還是你們在這等著,我去吩咐太監抬頂轎子過來。"說完,他大踏步而去。我內心還是很擔心會出什麼事,於是靜靜地站在原地。側頭望瞭望傅雅,卻發現她面色微紅,怔怔地盯著弘曆的背影。我心中暗喜,本想揶揄她兩句,臉上卻一痛,輕輕地摸摸臉孔,繃住笑容。

    弘曆身形​​已遠去,她仍是呆呆看著,我心頭忽地湧出絲絲擔心,擔心她的一番心意會付諸東流:"會不會耽誤了你出宮的時間?"她回過神,垂頭輕笑道:"不會,再說……"

    她的話只說了一半,我卻明白了她的意思,心中的擔心更勝先前。我斜睨了她一眼,輕輕地搖了搖頭,剛抬頭的她和我的目光一觸,面色一紅,復又低下了頭。

    我們一直喁喁私語,並沒有在意鄂答應一行人。

    "曉文姑娘,我們這就走了。"我抬起頭,鄂答應三人已越過我,最後那淺淺笑著的姑娘躬立在我身邊。我笑著頷首,算作回應。

    她咬唇沉默一瞬,忽然輕聲說了句:"謝謝姑娘。"

    我不解她為何如此,正欲開口相詢,她已微微笑著向前走去。我凝神細想,這是第二次我見到她,第一次她們和齊妃在一起,我們之間並沒有交談,且與她又沒有什麼瓜葛,那句"謝謝"究竟是為什麼?我想了會兒,覺得自己是庸人自擾。

    輕嘆一聲,還未來得及開口,身側的傅雅已幽幽開口道:"宮中的殿宇和環境美得讓人陶醉,可宮中之人卻太可怕。"我苦笑著接口道:"可真的愛上了宮中之人,你能做到理智地及時抽身嗎?你不能,也不可以,因為你的命運你自己無法掌控,你的愛情也不再是一個人的了,它關係著太多的人,而這些人又恰恰是你最關心在乎的。"傅雅微張著嘴,一時間竟有些愣了。她是聰慧的女子,應該明白我話中的含義,大概只是一時難以接受,因而才會有這一臉迷茫的模樣。

    靜默了一瞬,她道:"你看出來了。"我笑看她一眼,正欲開口,一陣輕微匆促的腳步聲傳來,轉頭一看,兩個小太監抬了頂轎子,正跟在弘曆身後,疾步而來。

    傅雅微垂頭盯著地面,我心中有些後悔剛才說了那番話,她本來心裡懷著一番憧憬,因我一席話而破滅。我拍拍她的手,輕聲道:"剛才的話你不要太在意,人做事要隨著心,不用活得太累。"看著漸漸走近的弘曆,我大聲道,"你送傅雅出宮吧,我這就回去了。"

    弘曆眉頭微皺,瞟傅雅一眼,扯出一絲笑道:"傅姑娘也不會急於這一時的,還是先把你送回去比較安心。"


    傅雅羞澀地笑道:"聽四阿哥的,還是先把您送回去。"

    我心中清楚她並不想這麼早出宮,況且熹妃的本意也是讓弘曆和她多待一會兒,雖然我明白,但內心卻是另有思慮。萬一……這個萬一如果是真的,傅雅如果知道了,她會怎麼想?會發生什麼事?誰也無法預料。

    不想再生無謂的事端,我堅持道:"才叫過額娘,便不聽話了?"這句話完全是長輩對晚輩的口吻。弘曆一愣,凝眸定定地看著我,瞬息間眸中閃過震驚和傷痛等幾種眼神,最後抬頭仰天一笑,道:"兒臣謹遵額娘訓示。"說完,他竟負著雙手傲然離去。傅雅一呆,我擠出一絲笑,道:"還不跟去。"她面上一紅,道:"傅雅謝謝姑姑。"

    坐上轎子,腦中仍閃現著弘曆剛才的眼神。我心底煩悶不已,之前有張毓之,現在又出了這事,前者還好說,但弘曆……心頭酸澀,我無法阻攔他的心思,也無法摒棄他。弘曆畢竟在情竇初開的年齡,感情之事只有自己想通看透,其他任何人都無法勸慰。只是,但願我做的決定是正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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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一場秋雨一場寒,轉眼之間,已到了蕭瑟深秋。

    我一手撐腰,另一手被巧慧攙扶著,踏著片片落葉笨拙地移著步子。隨著產期漸近,我的心也越發不安起來。肚子碩大無比,雙腿已浮腫得厲害,看診太醫眉頭緊蹙的程度一天勝似一天,我也沒有了往日的鎮靜,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每天不停地散步,希望有助於生產。

    走了一會兒,整個人已是疲憊不堪,把身體的重心移向巧慧,我無力地道:"我們歇息一會兒再走。"巧慧應了一聲,便開始搜尋趣聞說給我聽,這是這些日子她的主要工作。她說了一陣,見我有些心不在焉,便默默地瞅我半晌,道:"小姐,你不要擔心,宮中的穩婆經驗很豐富。"我對她的話依然有些漫不經心,又發了一會兒呆,我問道:"十三爺有多長時間沒來禛曦閣了?"

    巧慧瞅了我一眼,面色有些不悅,道:"皇上千叮萬囑要你別關心其他事,可你倒好,臉都抓花了,還擔心別人。"我靠著巧慧,抬手摸了摸臉上已經癒合的傷疤,知道她不會為我傳訊,再說什麼也沒有用,遂不情願地閉上了嘴。

    天隨人願,想見誰誰就出現。

    遙遙地望見十三步履從容,橐橐有聲地踩著青石磚迎面走來,我心中極是高興,微笑著掠了巧慧一眼,站直了身子。巧慧搖了搖頭,輕嘆道:"自己不知愛惜自己,別人瞎著急也沒有什麼用,萬一出了什麼事情,巧慧也就跟著小阿哥去了,也省得整日里提心吊膽的。"這是她最近常掛嘴邊的話,我已經習以為常了,對她一笑,道:"不會出什麼事的,我肚子又有些餓了,你回去取些糕點。"巧慧又豈會聽不出我的意思,搖搖頭,邊走邊道:"怎會跟二小姐一個性子……"

    十三微笑著道:"還能不能走?"我站在原地,對他伸出了左臂,笑道:"借借胳膊就能走了。"十三抑制住笑意,向前了走兩步,右手擱於腰間道:"這次可千萬別讓皇兄再看見,如果眼睛可以殺人的話,我這身板早已被皇兄的眼神射出幾個洞了。"說完,他還作勢向後閃了一下。

    我看著眉眼含笑的十三,一句話也不說。這些日子沒見,他似是又變成了十年拘禁之前那個灑脫不羈的十三。被我盯了一陣,十三有些許不自然,摸了摸臉,疑道:"有什麼不妥嗎?幹嗎這麼看我?"我睨了他一眼,笑著揶揄道:"金榜題名、洞房花燭這類事情好像都和某人沒有關係,只是不知什麼原因,某人笑得好像癡人一樣。"十三聞言,劍眉一挑,賣了個關子道:"你說的那些有什麼值得高興的,能令我身心愉快的又豈會是那些事情。"我用眼角余光覷了他一眼,道:"好好得意吧,不就是綠蕪回到了以前的樣子嗎?"十三笑著聽完,又道:"我終於等到這一天了。"

    我心中一陣感動,綠蕪本是心思純淨之人,但那特定的環境已經將她潛移默化成了另外一人,十三花費了多少心血和工夫使她回來,如果不是當事人,是無法體會到的,當然也無法理解此時十三心中的欣喜若狂。

   我道:"鄂答應現在怎麼樣了?西藏的事情處理到什麼程度了?"十三思索了一下道:"皇兄已採納了鄂齊的建議,派了僧格和馬喇去了西藏,這次會派駐軍入藏,徹底解決那裡的問題,待動亂平復,這兩個人便留在那裡做駐藏大臣。至於鄂答應,皇兄並沒有為難她。只是作為剛入宮的女人,行為如此飛揚跋扈,而且竟敢危害皇嗣,如若不是副都統正為朝廷出力,不要說皇兄饒不了她,就是皇后也輕饒不了她。畢竟皇兄的子嗣極少,這也一直是皇后的心病。"

    撫著臉上那條細長的傷口,我心中不禁回想起了那天回到房中的情形。

    回到院中時,已等得焦急的巧慧正團團地轉著圈子。她瞧見我的臉,大驚失色,連聲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本不想把事情弄大,因此一個勁地說是自己不小心掛了一下。但巧慧仔細觀察後,卻一口​​咬定是用手指抓的。直到胤禛回房,她還是堅持己見。

    房中只剩胤禛和我兩人時,他靜靜地站在我面前凝視著我,最後目光停在了我的臉頰上,眸中的暖意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冷冷的恨意。我心中極熟悉他這種神色,心底不由得打了一個激靈靈的寒戰。

    不願自己的孩子沒有出世便沾上人命,於是我向前一步,探身將頭置於他的肩頭,輕輕地道:"我們走吧,我還真的有些想念禛曦閣了。"他沉默了一會,攬住我的腰,淡淡問道:"是誰?"我心中一緊,快速地思索了一下,決定還是實話實說。這件事是無論如何也瞞不下的,況且現在西藏的情勢吃緊,他應該不會對鄂答應怎麼樣。

    我抬起頭,盯著他道:"鄂答應。"他神色如常,好像早已知道是何人所為。我細想了一會兒,便知道了個中情由。這偌大的后宮,除了先前的齊妃言語有些許刻薄外,其餘眾人都是嫻靜淑慧的女子。因此,除了剛剛入宮,不知深淺的新秀女之外,沒人會來招惹我。而新來的秀女中,只有那個鄂答應侍寢了一次,而朝廷又正好在重用她的家人。

    "若曦……"聽著十三的叫聲,我收回縹緲的思緒,瞅了他一眼,道:"什麼事?"十三好笑地道:"你又神游太虛了,難怪皇兄說你回園子後,就好像是有心事一樣。"我一怔,繼而明白了他的意思。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著弘曆的事情,這是無法說出來的難題,因而我也無法排解內心的苦楚,整個人便顯得有些抑鬱。

    我道:"我哪裡會有心事?朝廷正重用鄂齊,因此鄂答應雖被禁足,也不要委屈了她。"我心中暗暗苦笑,我們剛剛回園子,宮中的鄂答應就被禁足於秀女住處,如果不是十三說漏了嘴,我還一直被蒙在鼓裡。可是,宮中自有宮中的規矩,這也是她咎由自取。

    十三搖搖頭,嘲弄道:"先前是誰巴巴地追到宮裡,令皇兄悔得腸子都青了?這會兒倒是一副大方的樣子。"傷疤被揭,我心中有點惱羞成怒,抽出胳膊,站在原地,瞪了他一眼道:"是誰為了見綠蕪,故意把腿摔折了?"十三訕訕地笑笑,抓起我的手放入他的胳膊裡,道:"到此為止。"緊接著又道,"你也不要過於擔心,鄂齊知曉了其妹的惡行,已上書請罪,並感謝皇兄寬恕了她。"

    兩人又閒扯了一會兒,我還是將心中思量了許久的話問了出來:"四阿哥這些日子都忙些什麼?好些日子不見他了。"聞言,十三"哧"地笑了出來,邊笑邊道:"這孩子像是轉性了,竟一反常態,整日里往宮外跑,兩個月內收了三個侍妾,連皇兄都大吃一驚,說不知隨了誰。"說完,他忍不住大笑起來。

    心裡猶如被細針密密麻麻扎了一層,隱隱作痛,步子不由得緩了下來。十三上下打量了我一眼,道:"可是累了?"我無力地點了點頭,隨著他向禛曦閣方向行去。

    我低垂著頭,內心一直在責怪自己,已註意不到周圍,只是亦步亦趨地跟著十三。

    "臣弟參見皇兄。"聽見十三的請安聲,我驀然回神,抬起頭來,卻發現胤禛面帶笑意盯著我放在十三臂膀中的手,見我望他,他斂去些許笑意,對十三道:"隆科多的事情處理得怎樣了?"我聽得心中一怔,隆科多不是在勘測邊界嗎?正在不解,十三已抽出我的手道:"屋已造好,只待押人過去了。"我走到胤禛身側,摟住他的一隻手臂,整個身子都倚在他身上,默默地聽著他們的談話。


原來隆科多私藏玉牒底本之事被揭發,已於七月初三被召回京,囚禁抄家,並且諸王大臣議定了隆科多的四十一條大罪。最終,胤禛的處理是:"隆科多免其正法,於暢春園外造屋三間,永遠禁錮。"

    "鳥盡弓藏",這確實是千古不變的真理,隆科多唯一的錯處或許就是參與了八王議政,這掩沒了他的一切功績。

    隆科多雖然地位尷尬,可此次邊界事件中卻能恪盡職守,仔細進行實地調查,態度堅決地要求俄國歸還大片侵占的蒙古土地,並在禮節上問題上絕不讓步,要求俄方代表按照中方禮節行事。可是,圖理琛與隆科多一向不睦,在商談期間,圖理琛指責隆科多存有私心,對隆科多的強硬態度不滿,他本人又從未親自勘察邊界,所以隆科多回京後,他草率勘察,先前兩個月都無法完成的談判,他居然在十天內,經過兩次會議就完成了。七月十八日,邊界談判基本結束,草約簽訂。八月,雙方簽訂了《布連斯奇界約》,九月又簽訂了正式的《恰克圖條約》。誰也沒有料到,條約簽訂之後,竟發生了一件喪失國體的事件,令胤禛震怒不已:圖理琛在與俄羅斯使臣薩瓦議定邊界後,竟與俄羅斯一同列隊,鳴炮叩謝天恩。這件事也反映了圖理琛在與俄國談判時的讓步態度。

    史書上評論說,本次條約的簽訂,雖然使語言文字、宗教、手工工藝和醫學等方面的文化交流都取得了重要進展,令雙方貿易出現了異常繁榮的景象,可在邊界劃分上,俄方卻獲得了最大的利益。

    康熙年間俄國大使費奧爾多與索額圖在涅爾琴斯克締結條約時的舊邊界,每個地段都遠遠地深入到了俄國領土之內,而如今,圖理琛劃定的新邊界,卻是所有地段都遠遠地深入到蒙古地方,離原來的邊界有好幾天的路程,有的地方甚至達到幾個星期,新邊界向蒙古推移,無疑使大清的版圖又縮小了。

    我對朝中之事和身外之人已有一些麻木,只是有些擔心終有一天,胤禛意識到是因為隆科多回朝而失了國土,會在心中責怪自己。我暗暗嘆了口氣,移動了一下發麻的雙腳,換了一個稍微舒服點的姿勢,整個人的重心徹底移到他的身上。他攬過我的身子,眉宇間湧出一股無奈,對十三微微一笑,道:"我們這就回吧,你隨著我們一起用膳,還有一些事……"

    也許是因為我要一人吃兩人用,此時我的飯量已相當驚人,望著旁邊小山高的各種骨頭和挑出來的菜,十三眼睛都有些直了。見了十三的表情,胤禛笑道:"有什麼奇怪的,這樣吃法生出的孩兒才會白白胖胖的。"這是他常安慰我的方法之一。

    斜睨了他一眼,我邊吃邊道:"這也是我發胖的原因。"也許胎兒是在後期長個子,我也越發能吃了,常常擔心身形會走樣,曾經有陣子不怎麼吃飯。胤禛無可奈何,就每天讓太醫診斷,並日日提醒:"大人能撐,可胎兒……"這樣每天在我耳邊絮叨,我心中覺得煩悶至極,遂開始大吃特吃,如此一來,人也像氣球一樣脹了起來。他撫了撫我的背,對十三道:"弘曆這陣子有些反常,他們幾個極懼怕我,還是由你這個皇叔管一管。"

    一口菜卡在喉中,咽不下也吐不出,我只好用力地向外咳。胤禛見狀大驚,邊拍我的背邊大聲吩咐道:"高無庸,傳御醫來!"我向他擺了擺手,意思是吐出就好了,如果讓太醫看到我的模樣,那我真的無臉見人了。但高無庸已在外面應了一聲,急急地走了。

    他似乎是怕拍重了,我卻覺得沒起什麼作用,想提醒他大力一些,剛欲開口,感覺嗓子裡的食物反而又進去了一些。我沒有其他辦法,只好用力拍了他一掌,他怔了一瞬,用眼神示意我要拍下去了,我垂下了頭等待著。 "啪"的一聲響在了我的背上,我"呼"的一下將食物吐了出來,急促地呼吸了一會兒,喝了一口湯,才覺得好了一些。

    輕輕籲出一口氣,我有些不好意思,賠著笑望了他們一眼,又垂頭開始吃。十三輕笑道:"皇兄的日子過得很精彩啊。"我抬頭白了十三一眼,正欲開口,胤禛斂去笑容,皺眉命令道:"吃飯,不許再插嘴。"喉間嘟囔幾句誰也聽不懂的話,我便不再言語。
十三續道:"弘曆這樣子沒什麼不好,安排給他的政事一樣沒落下,小小年紀,處事便能心係於百姓。至於感情的事,我們還是不要管了。難道你希望他像我們?又或者,你想讓他早早地被一個女人牽絆嗎?我們受過的苦,你也不希望他也嘗吧。"胤禛瞟了我一眼,又沉默了一會兒,才道:"大婚之前,他不能這樣。"

    桌上鮮美可口的飯菜,在我口中已味同嚼蠟。我放下筷子,怔怔地盯著桌子發呆,有些茫然,不知該怎麼辦。心中又止不住埋怨自己怎會如此不小心,一直把他認作是孩子,忽略了我在他的眼中仍是一個正值花季的妙齡女子。不過,經過這兩個月的分析,我又隱隱約約地覺得弘曆並非是喜歡自己,也許是因為自己雖已融入宮中,卻又異於生長在宮中的女子,只是這種特質讓弘曆覺得耳目一新,並非真正的男女之情,或許就連他自己也沒有覺察出來。我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覺得心中的鬱積之氣散了一些。

    雍正六年一月,紫禁城

    我躺在床上,透過窗櫺的間隙向外望去,片片雪花隨著風輕柔地飛著,時而左,時而右,綿綿落下。我剛要開口說話,肚子又一次痛了起來,忍不住輕輕地哼出了聲,床邊的巧慧已疾步走向門口,拉開門,穩婆一閃身便衝了進來。她掀開被子看看,憐憫地望我一眼,對巧慧搖了搖頭,邊向外走邊道:"這孩子可真是會折磨人,這都兩天了,可一點要出來的跡像都沒有。 "

    陣痛越來越劇烈,也越來越頻繁,我覺得雙腿像被人卸了下來,隨著我的叫聲,外面也隱約傳來了胤禛的斥責聲和穩婆的請罪聲。一陣撕心裂肺的痛楚自小腹傳來,我大叫一聲,整個人便沒了任何知覺。

    "哇"的一聲響亮的嬰兒哭聲傳來,我從莫名的黑暗中醒轉,映入眼簾的是胤禛眉頭緊鎖的臉孔,我定定地望著他,眼角流下了一串淚,他面色舒展,目光不移,疾步走至床邊坐了下來,道:"若曦,我們的孩子……"聞言,我撐起身子環顧四周,顫聲問道:"她在哪兒? "

    見我神色淒婉,他一驚,繼而笑道:"怕驚了你,巧慧抱到外屋了。"我鬆了一口氣,正要躺下,身子一動,疼得我吸了口氣。剛才起身時一心著急孩子,竟沒有感覺到。他輕柔地托住我的身子,小心翼翼地將我放在炕上,並順勢在我額頭上吻了一下,待直起了身子,他道:"弘翰的個頭太大了,以至於……"

    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我面上一熱,笑斥道:"不正經。"他眸中亮光一閃,揶揄道:"正正經經的,怎會生出孩兒?"我一時愣住了,忽地想起,剛剛他說的是弘翰,難道竟是個阿哥?這時才發覺,其實我心中最想知道的竟不是孩兒的性別,而是他是否平安地來到這個世上。但我心中還不死心,問道:"是女孩吧?"他臉上的笑意擴大,喜道:"是阿哥,天隨人願,何其幸之。"我心中暗暗嘆氣,什麼天隨人願,是天隨他願吧。

    隔壁傳來了哭聲,我身上的母性突地不可抑制地迸發出來,可稍微一動,又疼得齜牙咧嘴的。見我如此,他邊笑邊大聲道:"巧慧,把阿哥抱進來。"聽到巧慧應聲,我的目光便緊緊盯著門口,覺得都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一個粉雕玉琢的娃兒臉出現我在眼前,只見他閉著雙眼,露著紅紅的牙床,大聲地哭著,巧慧喜滋滋地道:"小姐,小阿哥生下來面色就很紅潤,好像十幾天的嬰兒一樣,不像其他的孩子,生下來像是小老漢一般。"我心想這是很自然的現象,正要開口駁她,胤禛已雙手接了過去,細細端詳一陣,疑道:"還真是,弘曆他們幾個剛生下來時確實如巧慧所說的一樣,這孩子就是不一樣。"

    見他眉眼之間都蘊著笑意,我心中一沉,道:"你不要忘了曾經許諾過的話。"他微怔了一下,馬上就明白了我話中的含義,眼中掠過一絲失望,道:"不會忘記的。巧慧,去阿哥所傳奶娘過來。"我剛剛放下的心又懸了起來,宮中的規矩是不允許孩兒隨著額娘的,我覺得身上冷颼颼的,僵在炕上回不了神,怎麼辦?怎麼辦……腦中靈光一閃,我並沒有被冊封,可以身兼兩職,不是說母乳是最好的嗎?

看他不停地輕拍著弘翰,口中還小聲哄著,心中一陣溫暖,摸索著解開衣扣道:“把孩兒抱過來,放在我身上。”他似是沒有想到我會如此,竟怔在了原地。我定定地望著他,他無奈地搖搖頭,坐在炕邊。我覺得孩子的小嘴用力地吸吮著,心中才踏實了下來

見他眸中含著難得一見的慈愛神色,我覺得是最佳時機,於是開口懇求道:“以後我都這樣照顧他,好嗎?”他深黑的眼子盯著我,靜默了一會兒道:“弘翰不需要去阿哥所,我會親自帶大他。”這是唯一不會令制度崩壞的方法。宮中的製度去年才隨著大清律例頒布,我的要求確實是令他為難了,可他竟答應了自己。我心中一熱,握住他抱著孩子的手,哽咽道:“得夫如此,我很滿足。”

坐月子,顧名思義,要一個月,沒有想到長在二十一世紀的我,會有這麼具有中國傳統意義的經歷。頭上纏著布,整日躺在床上,不知這樣做究竟有什麼醫學根據。可太醫交代過,月子病可大可小的,因此我雖然躺得渾身酸楚,卻也不敢輕易下床。這天,我正和巧慧扯著閒話,門外傳來小順子的禀報聲:“姑姑,四阿哥和四福晉來了。”

這是弘曆大婚以來,我第一次見到他,只見他面目清癯,臉頰似是瘦了一圈,目光和我一觸即離。他身邊的傅雅則是一身大紅的旗裝,面帶一絲嬌羞。看了她的神色,我略為安心一些。
氣氛有些沉悶,我嫣然一笑,向傅雅招手,示意她過來:“女孩子變作婦人,模樣也越發嫵媚了。”她一愣,笑容僵在臉上,眸中掠過一絲淡淡的愁緒,隨即又微微一笑道:“額娘,你又取笑雅兒了。”

我覷了弘曆一眼,見他目光游移不定,臉上落寞的神色有增無減,我道:“你們還是叫我姑姑吧。”弘曆接口道:“你不想被冊封?”傅雅面色微動,仔細地打量著我的神色,過了一會兒後道:“皇阿瑪對你真好。”弘曆的眼光一黯,便不再接話。

我覺得有些棘手。或許我真的有必要和弘曆長談一次,先前想要弘曆自己想通的想法看來是行不通的。我暗暗嘆了口氣,對傅雅道:“不必羨慕,以後四阿哥對你會更好的。”記得歷史上乾隆對待第一位皇后是極為尊重的,想到此處,我心中略感安慰,傅雅瞟了弘曆一眼,微笑道:“爺對妻妾們是極好的。”見她雖是面帶笑容,可眼底深處卻仍有一絲幽怨,我心中的苦澀滋味漸增,抓住她的手,輕聲道:“深宮大院內有太多的身不由己……”話一出口我就有些後悔,望著她黯然的眼神,心中湧起一絲愧意。

“哇”的一聲,身邊的弘翰揮舞著小拳頭大哭了起來,我將他抱起來,輕輕地拍著他的背,他也許是餓了,仍是哭鬧不休,小腦袋在我胸前用力地蹭著。

“我們先回去了,皇弟餓了。”弘曆道。聞言,傅雅站了起來,福了一福,跟著弘曆向外行去。望著兩人的身影消失在門口,我收回目光,籲出一口氣。

望著懷中的小人意猶未盡地咂著嘴巴,我把他放在身邊,蓋上棉被,整個人僵坐在炕上,思緒飄了開去。過了好久,我覺得眼前的光線暗了下來,心中一喜,只道是胤禛回來了,抬頭望去,笑容僵在了臉上,原來是弘曆去而復返,我心中有些愕然。見我如此神色,弘曆露出些許笑意道:“剛才忘了要送給皇弟的禮物。”他邊說邊自腰間解下所戴玉佩,又道,“這是我五歲時皇爺爺賜的,能辟邪賜福。”

這玉佩的來歷我是知道的,那是康熙年間的一次中秋佳節宮宴上,皇孫們比賽吟詩作對時弘曆得的彩頭,因聖祖皇帝的兒孫極多,而弘曆當時卻獨占鰲頭,曾讓還是雍親王的胤禛在聖祖皇帝面前掙足了臉面。

我道:“這玉佩對你意義非凡,怎可以給了弘翰?你有這份心就行了,不必如此。”弘曆沉默了一會,道:“就因為玉佩對我確實很重要,我才要送給皇弟。”他說這句話時面色淡然,沒有任何表情,語氣猶如一個謙恭的晚輩。

我心中有些許安慰,但同時又有一些難受,但這件事總得有個結果,“解鈴還需繫鈴人”。我猶豫一下,道:“你可知道你阿瑪和若曦的事?”弘曆劍眉一挑,眸中掠過一絲疑惑,輕提了一下袍角,坐在床前椅子上,道:“知道一些。”

兩人靜默下來,我思索許久,竟有些不知從何說起。是從入宮說起,還是從來到這裡說起?關鍵是要解釋清楚自己就是若曦,只有讓他相信,他眼前的曉文就是先前的若曦,他或許才會絕了心念。

我的想法已定,於是,理了理腦中的思路道:“朝代的更替是誰也阻擋不了的,我們清楚地了解明朝年間所發生的一切,只因我們處於今朝,當然後人也會明白當朝發生的一切,這就是歷史。我們存在的空間就是由這些歷史形成的。”

望著眼前有些張口結舌的弘曆,我啞然一笑,不知他能否聽懂我的意思。向後靠了靠,眼睛盯著帳頂,覺得自己像是在講故事般娓娓道來:“三百年後,清朝將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新的國家,而在那個國家裡有個叫深圳的地方,有一個叫張小文的女子,在一次意外事件中,連她自己都沒有辦法解釋,她的靈魂忽然來到了這裡,並附身於馬爾泰·若曦的身上。她入宮,到御前奉茶……她曾在這裡待了十多年,做的事連她自己都瞠目結舌,但她唯一不應該做的,或許就是愛上了這裡的人。”


斜睨了一眼弘曆,他坐得筆直的身子好似抖了一下,我端起桌上的茶水呷了一口,放下茶碗,雙手緊緊抱住膝蓋,眼光投向前方的地面。我知道他一時接受不了,又或許他根本就不會相信。過了一會兒,他嘴角掠過一絲笑容,道:“張小文、馬爾泰·曉文……這中間還有關聯?”

心思百轉,千般感慨和萬般滋味齊湧上心頭,這極為荒誕的事情發生在我的身上,自己雖明白這其中的緣由,可如何令他人相信,我卻是一點把握都沒有。我坐直了身子,盯著他道:“若曦的軀體去後,小文的靈魂回到了家鄉。可十多年來發生在這裡的事情,又豈能說割捨就能割捨……張小文就是馬爾泰·曉文,而現在的曉文就是我原來的面貌。”

他瞠目看著我,喃喃地道:“難怪,你剛剛入宮就對宮中的人和事極為熟悉,那日我和承歡去找你,你夢中叫的名字真的是皇阿瑪的名諱,我本以為自己聽錯了……還有,皇阿瑪的一言一行都左右著你心緒的起伏變化,本以為是十三叔刻意安排你入宮,為了使皇阿瑪早日忘了若曦姑姑,卻不知原來是另有深意。”說罷,他不易覺察地扯了一下嘴角,帶著一絲嘲弄的笑意,又道,“皇阿瑪早已認出了你,作為兒子,我本不應當說這話——我不如皇阿瑪。園子裡你住的院子名稱,那是犯皇家大忌的,可皇阿瑪卻執意如此,如果不是愛到了極致,又怎會這麼做?如果不是我喜歡上了曉文,你不會說出來的,我喜歡的只是馬爾泰·曉文,和張小文、若曦沒有任何關係,因此若曦姑姑,你以後不必為我擔心。”

心中暗自掂量,我說的事情他是信了,可聽著他模棱兩可的回話,我還是猜不出他的想法。怔忡地覷了他一眼,沉吟了一下,我道:“傅雅年齡​​雖小,可她將來一定會是一個溫婉大方的女子。女子一入宮門,就相當於入了一個牢籠,如果得不到心愛之人的愛,她在這裡將會生無可戀,一生悲苦。”這也是我自己的切身體會,因此說起來我鼻子竟有些酸酸的。在我心中,他一直是溫和儒雅、精明聰慧的,希望他能聽懂我的意思,也不枉我這一番苦心。

他面色有些許蒼白,過了良久,方開口道:“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為何你不同於其他女子,原來世間真有這些荒誕不經的事。”頓了一下,他好似忽然想起一事,急忙續道,“你既是下個朝代的人,那今朝的事你應該很清楚,前些日子,你曾把皇弟託付於我,那皇阿瑪和你……”我猛然回神,早已料到他會問些事情,只是沒有想到他最先想到的竟是我們,心中一暖,我道:“我雖是下個朝代的人,但歷史我知道得併不多。上次之所以把弘翰託付給你,只是因為我和你阿瑪已屆中年,早晚會去的,弘翰尚小,我一直放心不下,因此,你不必過多擔心。”

他一陣沉默,蹙著眉頭沉思了半晌,面色恢復了正常,道:“弘曆明白姑姑的意思,也知道以後應該怎麼做。只是此事過於荒誕,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宮中嚴禁傳神鬼之事,恐怕會落了口實。宮中的規矩雖被皇阿瑪整頓得好了許多,但宮中之事,誰也說不准,還是小心為上。”這些話曲折婉轉,入情入理,全是為我著想,我心中一陣感動,緊接著又是一陣輕鬆,這麼多天,心中的一塊大石終於落了下來。他端起杯子一飲而盡,站起來,把玉佩放在弘翰身旁,躬著身子道:“姑姑,弘曆告退。”

望著窗外鋪天蓋地紛紛而下的大雪,我嘆了口氣,終於熬到了滿月,可以下床了。

背後的胤禛輕笑一聲,道:“一個月終究是過去了,大家都得償所願。”我心中微怔,繼而明白了他的意思,面上一熱,回過身,睨他一眼,嬌聲道:“在兒子麵前,還是這麼不正經。”聞言,他悶著嗓子笑了起來,上前幾步環住我的腰,撫了一把我的臉孔,托著我的下巴,道:“都已經做了額娘,臉皮還是這麼薄。”

掠了他一眼,撥開他的手,向後退了一步,道:“弘翰看著呢。”他的手往前一收,我不由自主地貼在了他的胸前,他溫言道:“他只是個嬰兒。”我正要開口說話,他已截口續道:“你是不是提醒我,弘翰應該由奶娘帶?”我心中氣惱,抬起頭瞪了他一眼,欲推開他,他似是早已料到我會有如此反應,放在我腰間的手又緊了一些,他低著頭在我耳邊輕聲道:“晚上身邊沒有你,總覺得少了些什麼似的。”

這陣子他一直在東暖閣休息,而我一直專注地照顧著弘翰,的確是冷落了他。身子不再僵直,也如他一樣,雙手環住他的腰,抬起臉道:“這些日子你瘦了許多。”他輕籲了口​​氣道:“國庫空虛,而江寧織造卻欠著國庫幾百萬兩銀子,命他限期歸還,而他不但還不上,竟然在回京的路上,又在山東長清縣等處勒索費用、騷擾驛站。我撤了他,他竟轉移財物,企圖隱藏。還有,前幾日,寶泉局匠役聚眾抗議官員剋扣糧食,這可是天子腳下……”

後世之人評價他,說是生性陰鷙、睚眥必報,可真正身在其中,我卻明白他為何會以整頓吏治為宗旨,清肅綱紀、嚴整刑律。只有如此,他才能使國富,只有國富才有民安,民安才有太平。

我加重手臂的力量,緊緊地貼在他的身上,道:“聖祖年間的吏治腐敗過於嚴重,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這是四五十年形成的問題,又豈是數年能扭轉過來的。”內心略一思量,我又續道,“因為有你,我們大清會有最璀璨的時刻。”頓了一會兒,他嘆道:“不說這些沉重的話題了。 ”

他扯開我的雙臂,握著我的手坐於床邊,待兩人坐定,他緊緊地盯著我,眸中透著熱切的光芒。四目相望,我只覺得自己雙頰滾燙,身子竟還不自覺地輕輕顫著。我垂下眼瞼,靠在了他的懷中。兩人靜靜地依偎了片刻,他捧起我的臉,黝黑的瞳孔湧出絲絲暖意。我竟如一個情竇初開的小姑娘一般,呆呆地望著他越來越近的臉,直到他冰涼的唇覆上我的,才反應了過來。

他的吻由溫柔漸漸變得熾熱,我則隨著他的引領,不由自主地配合著他。 “哇”的一聲,弘翰的哭聲驟然入耳,我急忙推開他,向床上望去,只見小傢伙手足並用,踢騰著棉被,身子扭來扭去。我心中明白了怎麼回事,面上不禁一熱,竟忘了給他換尿布。掀開被子,拿出自己親手做的類似睡袋的小棉被,小心地把弘翰裹在裡面,放入胤禛懷中。

弘翰已經滿月,此時的小臉粉雕玉琢,胖嘟嘟的,十分惹人喜愛。可清宮家法“父道體尊”,講究抱孫不抱子,胤禛雖是幾個孩子的阿瑪,可真正抱兒子,大概次數並不多。我收拾完畢,坐在床上,看了他們父子倆一會兒,發現胤禛身子僵直,姿勢有些許彆扭。

“皇上,坤寧宮差人送來了補品。”我正欲開口要回孩子,房門外已傳來了高無庸的通傳聲,自弘翰的滿月家宴以來,每日都會有各種禮品和補品送來,一般都是由小順子直接接收,這次許是因為是皇后宮中的才會送到這裡。我起身舉步走到胤禛面前,道:“還是我來抱吧。”他小心翼翼地遞過孩子,才道:“進來。”

一個宮女踩著細碎的步子疾走進來,站定後,微微地垂著首,輕聲道:“皇后娘娘差奴婢送來了一些乾棗,溫水泡發後可以生食,已經問過太醫了,對補血很有效果。”我正要開口說話,忽地覺得此女子竟十分面熟,凝神細想了片刻,恍然憬悟,她是那名叫呂嵐曦的黑衣女子。

我心中微愣,這是第一次近距離端詳她。只見她俏眉微微蹙起,蹙起處呈八字形向鬢邊掠去,鼻微翹,口緊抿,面色白皙如故。

胤禛掠我一眼,我忙回神,對她淡淡地吩咐道:“放下吧。”呂嵐曦利落地把東西放下,盈盈福了一福後,欲轉身回去。

“呂嵐曦。”我理順思路,猛地開口叫了一聲,她身形一滯,隨即仍快步向外走去,我心中不好的預感不減反增,我又叫道:“姑娘,留步。”

她回過身恭聲道:“奴婢瓜爾佳·嵐冬,聽候姑娘差遣。”仔細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確信她就是張毓之的師妹,我道:“回你主子一聲,改日我會去坤寧宮謝皇后賞。”她依舊微微垂首,應了一聲後,若無其事地轉身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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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這是今冬的第二場雪,下得不如第一場雪那麼急,那麼大,也不似第一場雪那樣一直是雪花夾雜著冷雨,下完也化完。這場雪開頭便是鵝毛大雪,慢悠悠地在半空中盤旋,像無數隻白色的蝴蝶在空中翩翩飛舞,並不急於落地。

我站在門前,望著眼前披著銀裝的宮殿樓閣,回身走到弘翰的小床旁邊,掖了掖被角,仔細交代了巧慧後,帶著菊香向坤寧宮方向走去。

剛走到乾清宮外的胡同里,飛雪已不再是一片一片往下落,雪花像是在空中結成了團,一個個鬆軟的雪球直降下來。雖然我極喜歡這種雪景,可心中卻有些後悔,應該用暖轎代步的。但即使現在回去,也已落了滿身的雪,我只好加快步伐,匆促地向前行著。

“姑姑…​​…”我回身一瞧,原來是小順子領著四個小蘇拉抬著一頂暖轎疾步走來,待一行人走近,小順子道:“今兒雪太大,奴才怕姑姑身子頂不住,因此特意備轎趕了過來。”菊香掀開轎帘,我正欲入轎,卻見這大冷的天,小順子的腦門子上竟沁出了一層細汗。瞅著地上的一層薄冰,我心中一暖,道:“擦把汗,別著涼了。”小順子笑嘻嘻地接口道:“姑姑這樣說就折殺奴才了,如若不是這幾年姑姑對奴才這麼關照,奴才哪會有今天。”

小順子本是雍王府的侍從,胤禛繼位後才到了宮中。我有孕之後,高無庸便派了以他為首的幾個小太監保護,自那時起,他儼然成了高無庸座下最得力的人,因而他常說是託了我的福。在王府時,胤禛家規極嚴,不要說侍從們,就是弘曆他們犯了錯,也是家法侍候,再加上這小順子年齡本就小,因而剛入宮也是戰戰兢兢,唯恐出錯。可在禛曦閣待了些日子後,腦子裡的規矩也淡了許多,不過這在宮中卻並不是什麼好事,改日抽時間還是要叮囑他一下。

忽然一陣冷風灌入,幾團雪花飄了進來,定睛一看,原來已經到了坤寧宮,菊香正掀開轎帘。出得轎門,我踩著雪,緩緩向前行去。進得正門,仍是一群小蘇拉掃著雪,我的目光自眾人身上掠過,最後定在殿門前側著身子的嵐冬身上。我站定,默默地註視著她,她身上有一種不同於其他宮女的東西,卻又說不清是什麼。見我站在那裡,小順子快步走到殿門前,聲音較平常略為提高一點,通傳道:“皇后娘娘,曉文姑娘來了。”

嵐冬回身下了台階,走到我面前道:“地滑,我扶著姑娘。”她的面色在雪的映襯下越發顯得白晳了,看起來似是沒有一點血色。我望著眼前的她,不由得一陣恍惚,一瞬間明白了她身上那種說不出的東西是什麼了,那是一種深到了骨子裡的孤寂。我心中更是肯定了她就是呂嵐曦。

我道了聲:“謝謝嵐冬姑娘。”聞言,她猛然抬頭,面色更白了一些,身子微微顫了一下。那日相見,她一直沒有抬頭,是以並沒能見到我的面容,但作為知道她真實名字的人,她應該會記住我的聲音。

只在頃刻之間,她便恢復了平靜,微微一笑,道:“皇后娘娘已經吩咐過奴婢,如果姑娘來了,不必通傳,直接進去即可。”我正待開口說話,已看見皇后下了台階,向這邊走來:“妹妹,這麼大的雪,站在這裡做什麼,快進屋吧。”皇后邊說邊輕輕地拂去了我身上的雪。

我乍從雪地裡進屋,覺得室內光線有些暗,什麼也看不清,模模糊糊的。直到坐下,閉著雙眼待了一會兒,再次睜開,才覺得清晰了一些。

掃了一眼周圍,發現躬身站著的宮女幾乎都是新面孔,一個個都站得像廟中的菩薩,鴉雀無聲的,卻不見翠竹。我心中一動,道:“翠竹今日沒有應值?”皇后微怔了一下,繼而微笑道:“今年春上選了秀女,皇上只留下幾名答應,其他的都充了女官和宮女,我這宮裡原有的幾乎都被放出宮了。”我面上不禁一熱,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屋子裡靜極了,連桌上的炭爐里火星子迸發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

在這難耐的岑寂中,皇后一擺手揮退了眾人,並吩咐嵐冬道:“去小廚房拿些紅棗湯來。”見眾人都退了出去,她才說道:“姐姐並沒有別的意思,既是今日妹妹來了,姐姐也就一併說了。”她無聲地嘆了口氣,又道,“皇上本喜禪佛法,不喜女色,但真正讓皇上上心的只有若曦姑娘和你。曾有一陣子,我一直認為你是上天派來代替若曦姑娘的……皇上曾有口諭,后宮任何人都不能打擾你,這份心意是明擺著的,可能這對你來說,只是少了些煩擾,但對后宮其他人來說,卻是夢寐以求的殊榮……宮中歷來三年選一次秀,這是祖制,皇上雖不願意,卻也無可奈何。姐姐也希望你能理解皇上,他並不是存心瞞你,只是你當時懷著弘翰,怕你一時接受不了……”


她娓娓道來,我默默聽著。她的確是個無可挑剔的皇后,所說的每一句話、每一件事,都不是為自己而想,一切都在為胤禛考慮。

兩人又靜默了一會兒,她輕嘆一口氣,雙眸緊盯著我,續道:“不管是若曦,還是你,對爺來說,都是意義非凡的人。姐姐不希望你們發生什麼不好的事情。有些事情已經發生了,是怎麼也挽回不了的,可同樣的事,無論是皇上還是我,都不會讓它再次發生。姐姐知道你和若曦姑娘一樣,不希望和我們有接觸,可現在爺是皇上,選秀是避免不了的……”

其實我一直都在安慰自己,認為自己只要看不見就好,這種心理,說得確切一點,本就是掩耳盜鈴般的心態。皇后之所以明知自己不想知曉,如今卻一再提醒,是因為以後仍會有這種事發生,選秀的製度不可能因為某個人而取消或是改變。

此刻的我木然地坐在暖炕上,雖然目有視,但視的只是眼前几上的炭盆“哧哧”地冒著的火星子,耳有聽,聽的只是皇后的自說自話。雖然宮中的地龍燒得極暖,可我心中卻冷意漸增,不停地撫著手上的戒指,腦中只有一個想法,胤禛心中只有自己一個人。過了很久,我聽到耳邊一聲輕嘆,驀然回神,只見皇后默默地盯著我,見我望去,她眸中淡淡的淺愁一閃即逝……

“啪”,一聲茶碗落地的聲音伴隨著一陣呵斥聲自門外傳來,“你這個丫頭,進宮這麼些時日了,還是如此不懂規矩,端著湯碗站在外面做什麼,真是的……”緊接著響起了呂嵐曦的回話聲:“路公公,奴婢正準備端進去,不成想公公急匆匆地來了……”大概是坤寧宮的主事太監小路子和嵐冬撞在了一起。

門口的棉絮簾子“呼”的一聲被掀了起來,緊接著衝進來一個太監,可能是走得較急,他在門檻處好似絆了一下,身子一個趔趄,趴在了地上。他扶正帽子,邊起身邊道:“皇后娘娘,那件事……”他說了一半,也許是覺得氣氛不對,猛然抬起頭,見我在,他瞠目望瞭望皇后,隨即面色一緊,打了一千,道:“奴才見過姑娘。”我對他一擺手道:“公公不必多禮。”

見小路子站在那裡進退兩難,兩手不停地相互搓著,面色很是焦急,定是有什麼重要的事要向皇后禀報,礙於我在此,不好開口。於是,我站起來,道:“姐姐,前些日子的補品你費心了。弘翰這孩子也該醒了,妹妹這就走了。”她的面容略欠血色,看上去顯得有些蒼白,但笑容卻依舊淡雅,她站起來道:“也有些天沒見弘翰了,改日我去看看他。”

我裹了裹身上的斗篷,徐徐下了台階,擺手招來仍在掃雪的小蘇拉,問清小廚房的位置,舉步行去。

未行幾步,便迎面碰見了端著湯碗的嵐曦。她似是一怔,隨即笑道:“曉文姑娘,不會是專門來尋奴婢的吧?”我凝神望了她一會兒道:“呂姑娘,好久沒見。”她面色平靜,像早料到我有此一問,微笑著注視了我一會兒,又狀似無意地掠了眼四周,隱去臉上的笑容,回道:“姑娘好眼力,不過見我兩面,就記下了。”

一陣風吹來,頭頂上方樹上的雪紛紛落下,落在我的臉上,涼涼的。我心中暗暗佩服她,這份鎮定自若不是每個人都有的。但我卻不接話,只是默默地望著她。她拂去臉孔上的雪水,眼神黯了下來,說道:“我阿瑪是朝中的四品大員,而我是他唯一的女兒,也是待選的秀女。”頓了一下,她又道,“一入宮門,可能就永遠出不去了,因而我求了阿瑪,入宮之前過我想過的生活。但我畢竟是待選秀女,在外面便化名為呂嵐曦。”

這個解釋也合情合理,沒有任何破綻,或許真是我多慮了。我再次輕嘆,這種滋味我是經歷過的,又何嘗不明白她的心情呢。

身後傳來腳步聲,回過身,看見小順子扶著巧慧匆匆地走來,巧慧邊走邊埋怨我:“小姐,說好了一會兒就回,怎麼這麼長時間?小阿哥醒了,哭得嗓子都啞了。”我只顧嵐冬身份的這件事,卻忘了已出來了好一陣子。


巧慧鬢角已有了白髮,腰好似也佝僂了一些。這些年來,她已真的把我看作了若曦,一心照料著我,現在又一心照顧著弘翰。我心中湧出縷縷感動,道:“巧慧,你差個人來就行了,雪大地滑,當心摔倒了。”

一聲悶響自身後傳來,回身望去,一個湯碗在地面的薄雪上滴溜溜地打著轉,紅棗粥撒了一地,粥旁的雪瞬間融化。嵐冬面色微紅,呆呆地向前望著,我​​一愣,待選秀女入宮後就在儲秀宮學規矩和禮儀,如若不合格,是沒有資格留在宮中的。嵐冬入宮已經近一年,不應在一天之內打翻了兩碗粥,究竟為了何事,她會失態至此?我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前面除了巧慧和小順子以外,沒有旁人。

巧慧走上前去,撿起湯碗遞與嵐冬,道:“以後小心一些,宮內不比其他地方。”然後催促我道,“小姐,快回去吧,小阿哥餓了。”我應了一聲,仍凝神望著嵐冬,心中的疑慮復又回來。從上次她在胤禛面前從容應對我的回話來看,她不應該是如此冒失的女子。過了一會兒,嵐冬許是覺察到了自己的異常,把湯碗移到托盤的正中,盈盈施了一禮後,緩緩而去。

本想通過與她交談來尋一些蛛絲馬跡,可事與願違。出得坤寧宮,我舉步向轎子走去,卻見對面一棵三人合抱那麼粗的樹旁站著一個小太監,也許已站了很久,他全身上下披著一身白,連帽子上都堆著小山般的雪。

見我望過去,他往前走了兩步,突然又站在了那裡,從懷中摸出一樣東西,放在路上,撒腿就跑。我心中忽然想起了他是誰,正欲開口吩咐小順子,小順子已拍了拍轎前的兩個小蘇拉一下,三人一起向前追了去。

我撿起地上的荷包,抽出裡面的紙條,只見上面寫著“請速救翠竹”。荷包仍和上次的一樣,繡工相當精細,可是,這次的字與​​上次的娟秀小字卻有著天壤之別,顯然不是出於一人之手。另外,這次也並沒有用帶有八爺印章的紙張。

我怔在了原地,久久地回不了神。翠竹不是已經出宮了嗎?可這字條上的翠竹又是何人?難道烏喇那拉氏撒謊?可她為什麼會對我撒謊?雖然我和翠竹曾相處過一陣子,可如果翠竹真的犯了什麼不可饒恕的錯,我也不會開口說什麼,畢竟皇后才是她的主子。

打量著手中的荷包,我忽然打了一個激靈。上次荷包裡的內容和弘旺有關,而且用的是帶有八爺印章的紙張。這次之所以沒用,或許是身藏這印章的人出了事……我腦中“轟”的一下,人也不由得往後退了一步,不敢再繼續想下去。只覺得從脊背傳來一陣涼意,以此為中心,向四肢遊走。翠竹是八爺的人,我不能相信,八爺已去世了這麼多年,卻……

我慘然一笑,不知道一個人為什麼會有如此長遠的打算,為什麼要這麼沒完沒了地算計,為什麼不顧及這一個個鮮活的生命。眼前不由得浮現出他那張面如美玉、目如朗星的面容,他不是說過嗎,“勝負已見分曉,不會再做無謂的事”,可今日的一切又是為了什麼?

我盯著手中的紙條,心中的鬱積之氣漸增,覺得胸口脹得有些喘不上氣來。

把手中的紙條慢慢地揉成一個小團,緊緊地攥在手心裡。移開視線,望向越來越近的四個人,小順子走在前排,而那個小太監則是被抬轎的小蘇拉一左一右夾在中間。

我擺手讓小順子等人退了下去,見身旁的巧慧一臉猶豫神色,翕張著雙唇,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只是無奈地搖搖頭,也退了下去。我舉步向樹後走去,過了一會兒才站定,出神地凝望著眼前的雪景。如果這皚皚白雪能滌蕩人心底深處所有的陰暗,該有多好。良久,我發覺跟來的小太監居然如鋸嘴葫蘆一般,一聲不哼地站在身後。

眼睛被雪晃得有些生疼,我回過身,才發現那小太監肅容跪在地上,許是腿上溫度較高,膝蓋處已濕了一大片。默立了一會兒,見他仍是那個姿勢,我道:“不開口,怎麼救人?”聞言,他接連磕了三個頭,抬起頭時,臉上已被雪沾得白糊糊的,瞬間過後,雪融化在臉上,順著臉頰淌了下去,一滴一滴地滴在雪地上,打出一個個小坑。


他用袖子擦了一把,仍跪在原地,道:“翠竹姐姐說過,如果有一天她出事了,我有什麼為難之事可以找您幫忙。”眼瞅著他腿上浸濕的範圍越來越大,而他卻恍若不覺,我心生不忍,在二十一世紀,他應該還不算成年人。我道:“起身回話,翠竹究竟出了什麼事?她不是出宮了嗎?”

小太監頓了一下,似是猶豫著應該不應該站起來回話。見我面色淡然,根本沒有註意這些虛禮,他便站起來道:“奴才最先也聽說翠竹姐姐被放出宮了,可前些日子宮女太監們又傳言說皇后原來的貼身婢女被關起來了,奴才心中疑惑,便去看了看,果真是翠竹姐姐,這才想著用以前的法子,來求姑姑救助。”

一團團飄下的雪落在臉上,刺激著我的神經,我細想了片刻,仍是沒有絲毫頭緒。翠竹的確是出了事,但至於是何事,我卻不得而知。

我心中突地冒出個念頭,想了一會兒,覺得此事的確應該落在那個人的身上,他是最合適的人,因為他也答應過八爺,護弘旺周全。心思已定,我開口對他道:“你先回去吧,我先了解到底出了什麼事,如果能幫上忙,我會幫的。”

步出林外,卻見高無庸正立在轎旁訓斥小順子:“以後姑娘出門,要事先知會我,我會多派幾個人跟著伺候。下這麼大的雪,居然連個撐傘的人也沒跟來,姑娘正在坐月子,身子骨虛著呢,如果落下了病根,是你我能擔待得起的嗎?”小順子躬著身子低眉順眼地應著,四個小蘇拉更是低垂著頭,大氣也不敢出。

我走上前道:“高公公,今日不要責罰他了,是我走得太匆忙,不能怪他。”高無庸躬身垂首道:“既是姑娘吩咐,老奴領命。小阿哥哭鬧了許久,不見姑娘回去,皇上命奴才過來尋一下。巧慧已先回去了,姑娘坐上轎子快些回去吧。”

自那日後,我心中一直思索著究竟發生什麼事。翠竹若是犯了錯,為什麼沒有處罰,僅是一關了之,並且一關就是兩個月?如果是被查出來她是八爺的人,那早就應該大張旗鼓地處置她,起到以儆效尤的作用。

我安置好弘翰,站在桌前攤開紙張,緩緩地研著墨。近一年的時間內,我幾乎沒有寫過什麼字,正好這幾日心中有事,不能排遣,希望通過寫字,能穩定一下不寧的心緒。

蘸上墨,靜了靜神,提著筆,專注地寫著,沉浸於自己的心緒中。

“啪啪”兩下拍手聲自身後傳來,不待我抬頭,身側已傳來十三揶揄的聲音:“連我這個經常看皇兄字的人都快分不清這到底是皇兄還是你寫的了。”

這幾個月以來,平定西藏噶倫叛亂的進程已到了緊要的關頭,如果不是對翠竹的事心生疑惑,我也不會讓十三在百忙之中來此。雖然知道此事自己已沒有立場開口說話,但我還是忍不住想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於是,我慢條斯理地放下筆,默默地盯著十三。十三見狀,微微一蹙眉頭,若有所思地瞅了我一眼,向前走了兩步,坐在桌邊,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才道:“發生了什麼事?你臉上很久沒有出現過這種表情了。”

我走過去,坐在他的​​對面,盯著他,直入主題道:“荷包的主人找到了?”十三向後靠在椅背上,嘆口氣道:“你想問的,大概是究竟是不是八哥安排的吧?”不待我開口,他收斂了臉上的淺笑,正容道:“你當初已選擇了皇兄,你的心也確實在皇兄這裡,又何必再管這些事呢?是八哥安排的怎樣,不是八哥安排的又能怎樣?八哥已經不在了。她們做的雖只是一些無謂的事,但站在皇兄的立場來說,這些都是不安定的因素,我們不可能讓她們存在。”我愣愣地發呆,十三說的確實是事實,八爺和姐姐已不在了,弘旺又遠在熱河,我已沒有了需要擔心的人,確實不應該再插手這件事,因為翠竹雖是宮女,但從她的身份來看,卻又是朝事。

腦中不由得浮現出八爺臨去時平靜的樣子,我心中一動,十三既是已答應照顧弘旺,八爺應是去得心甘情願,他已不可能再做什麼安排。想到這裡,我心中竟是一陣輕鬆,暗暗嘲諷自己,苦惱了幾天,猛然間又發現自己是再一次自尋煩惱。

又出了會兒神,我輕輕嘆口氣,輕笑著問道:“你怎麼查到的?”話一出口,我意識到自己又說錯了話。當日,他為了證實我的身份,曾經把宮中的宮女逐一排查,此次事關八爺,他當然會查得更細一些。我自嘲地笑笑,擺了擺手,示意他不用回答我的話。

他端起茶碗一飲而盡,放下茶碗,左右瞅了一眼,道:“弘翰呢?自他出生,我只見過兩次,我這個做皇叔的還真有些想他。”這幾日巧慧見我心緒不寧,孩子一醒,便抱去了偏房。我道:“巧慧抱出去了。”

頓了一會兒,我還是忍不住多了句嘴:“為什麼沒有處置她?這不是你四哥的作風。”十三怔了一下,說道:“不知宮中還有多少這樣的人,這樣做,只是想一網打盡。”

我恍然憬悟,十三先查出了翠竹,剛好宮中新進了一批宮女和女官,於是,就將一部分宮女放出宮去,人員一經調動,那些與翠竹有關的人便不能得知確切的消息。隔些日子再放出翠竹被關押的風聲,這些人必定會去探口風,如此一來,就鎖定了調查的範圍。

抿了一口涼茶,我道:“我想見見翠竹,畢竟在皇后宮中應值時一直得她的照顧。”十三盯著我,靜默了半晌後露出淡淡的笑,道:“隨你吧,只是不要再做令皇兄為難的事。”我拒絕了十三同去的要求,細細地問了關押的所在,便不再談論這件事。

十三見我不言語,便起身道:“走了,這幾日沒見承歡,不知她有沒有惹出什麼禍端。”言罷,提步便走,走到門口,回身又道,“過些日子有你的老朋友來京。”我一愣,側頭盯著他,有些不解,我的老朋友來京城?在這裡我好像沒有什麼朋友,並且還不在京城。

凝神細想了一會兒,我有些懊惱地道:“他還會當我是朋友嗎?”十三微怔了一下,繼而又笑道:“也是,你的模樣都變了,她不會認得你了。”十四一直以為若曦真的死了,雖然知道我有若曦的記憶,但在他心中,我只是曉文,永遠都不可能成為若曦,他又怎能當我是朋友呢?

暗暗籲出一口氣,對他聳聳肩,我嘆道:“他守了這麼多年的皇陵,委屈他了。”聞言,他瞅了我一眼,走回來坐在椅子上,微笑道:“你以為是十四弟?”我心中詫異,腦中又轉了一圈,細細地想了一會兒,大喜道:“是敏敏,她要來了嗎?”

十三眉一挑,點了點頭,道:“西藏的戰事,蒙古的伊爾根覺羅部和碩特部都出了兵,皇兄已下了詔書,戰事一了結,兩個部落的王爺都會進京領賞,皇兄還特意在伊爾根覺羅部的詔書裡加了必須攜王妃同來。”

我心中欣喜不已,已顧不了許多,隔著桌子一​​把抓住十三的袖子,急切地問道:“應該很快的吧,佐鷹王子果真已繼承王位,是伊爾根覺羅部的王爺了嗎?敏敏肯定是王妃,是吧?”十三笑著挪開我袖子底下的茶碗,道:“佐鷹王子已是伊爾根覺羅部的王爺了,西藏的事雖然已差不多了,但也說不准,許是一兩個月,又或是半年。”聽後,我心中雖有些失落,但轉念又一想,即使等待半年,那也有相見的一天,低落的情緒又高漲了起來。

我腦中不停地設想著和這個草原上的好姐妹重逢的時刻,直到此時,我才驚覺其實自己內心一直是渴望這些朋友的。覺得十三晃了晃胳膊,指了指我的衣袖,原來茶碗的茶水全部潑在了我的衣袖上。我擰了擰袖子上的水,卻發現十三表情有些許古怪。側著頭,凝神望了他一會,抿嘴一笑,正想打趣他,十三已開口道:“綠蕪知道敏敏要來,一定要親眼見見她。”

“扑哧”,一口剛喝下的茶水噴了出來,沒有想到一向矜持敦厚的綠蕪也會有這種要求。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我道:“你準備怎麼辦?”十三無奈地笑過之後,盯著我,用恨恨的語調說道:“如若不是你出的主意,安排了那場月中舞,也不會弄得人盡皆知。”想起舞後十三那婉轉悠揚的笛聲,我哈哈大笑,那種時刻,吹那首曲子,想是曖昧的信息早已傳遍了皇城,只是沒想到這件事能影響到十多年後的十三。
十三站起來,邊向外走邊道:“事情既然是你惹出來的,到時我把綠蕪交給你就行了,你帶著她去見敏敏吧。”

直到看到十三步出房門,我還是忍不住笑意,沒有想到十三也會有這麼一天。

站在那破舊的房子外面,真有些不相信,華麗的宮中居然會有這種地方。

雪下得越發的大了,風也好像感受到了此間的荒涼,不忍雪上加霜。居然停了下來。雪卻不依不饒,團團片片直降下來。這兒不像宮中的其他地方,沒有人經過,更沒有人掃雪,地上的雪已深到膝蓋,廊簷下也結出了一個個的大冰棱。

暗淡的廊簷下,蛛網密布,窗子破舊,透窗看去,一個蓬頭垢面的人緊緊地貼著房角蜷縮著,身上稀稀拉拉地蓋著稻草,衣服已辨不出顏色。整個屋子裡除了一些稻草,就只有地上放著的兩個有著豁口的碗,碗中沒有任何東西。

我輕輕嘆了口氣,突然覺得自己在浣衣局的那幾年根本不算什麼。心底湧出一絲悲涼,這個時代裡的人,生命都是那麼的低賤。

我推開房門,走進去,站定,靜靜地打量著她。她的頭髮遮住了半張臉,兩手緊緊地摟著雙臂,整個人弓得像一個蝦米一樣,沒有一點動靜,不知道此刻是醒著還是睡著。

我解下身上的斗篷,蹲下身子,輕輕地蓋在她的身上。她的身子似是輕微地顫了一下,但依舊沒有出聲。我向前探了探身子,拂開她臉上的亂發,夾在她的耳後。她並沒有睡著,微微睜著雙眼,無意識地盯著牆面,目光散亂而迷茫。

捧起她的臉,我輕輕地叫了聲:“翠竹。”她的臉頰深深地凹了進去,眼神有些呆滯,怔怔地盯著我,沒有任何反應,好像從來不曾認識我似的。心中一種不好的預感襲來,我用力地搖了搖她的身子,說道:“翠竹,我是曉文。”

聞言,她側過頭盯著我,喃喃地道:“曉文,曉文……”重複了幾遍後,她無力地甩甩腦袋,抬起胳膊,用手揉了揉眼睛,盯著我望了許久,眼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她低下頭無聲地抽泣了一會兒,又抬起頭,擠出一絲苦笑,道:“曉文姑娘,以後如果我弟弟有了難處,望你看在我們以往的情分上,幫他一把。這樣,我死也瞑目了。”望著她淚眼中透出的乞求,我心中一陣難過,不明白她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好好地生活,平凡地過日子難道不好嗎?

我道:“可是上次弘旺出事時送信的小太監?”她忙不迭地點頭道:“他在更房應值,這次應該是他找你的,要不,你不會知道這件事的。”

我口中“哦”地應了一聲,輕嘆口氣,盯著她,緩緩地問道:“現在你後悔嗎?”她眸中亮光一閃,好像在一瞬間,她縹緲的思緒全回來了,她臉上竟露出了燦爛的笑容,道:“我怎麼會後悔呢?自從我進入四王爺的府中,阿瑪對額娘的態度好了許多。”我心中有些不解她所說的話,但有一點是明白了,她早已是八爺的奸細。

她的身子很虛弱,說話又比較急,說完之後,她撫著胸口,喘了一會兒,才續道:“我阿瑪是揆敘,我額娘是阿瑪在外面養的妾,開始的幾年,他對額娘也是極好的。可自打弟弟出世,額娘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久病之後,再也沒有年輕時的花容月貌。自此阿瑪就很少去我們那裡,我十三歲那年,已半年沒有露面的他突然來了……我之後就來到四王爺的府中,跟在福晉身邊。從此之後,額娘的日子就好了很多。

“王爺去後,他的私章一枚由李福帶著,一枚由我帶著,而王爺外面的生意就由這兩枚章控制著。王爺的本意是李福管理的那些店面如果被抄,那至少還剩下我保管的那些,他想給弘旺阿哥留些保障,卻不想弘旺阿哥這般糊塗,居然受那些人挑唆,落得這樣的下場。”

和玉檀的事如出一轍,連結果都如此相似。不同的只是玉檀為的是情,而她為的是孝。

她說完後,垂首沉默了一會,忽然她以手撐地,跪在了我的面前,抓住我的衣服,抬起頭看著我道:“我只有這麼一個弟弟,還指著他照顧額娘,他不能出事。況且,他什麼都不知道。”


我拉起她,扶著她坐在稻草堆上,慢慢地把斗篷裹在她的身上,扳著她的肩,痛心地道:“這世上任何一條生命,不管是高貴的還是低賤的,都是獨一無二的,一旦消失了,就再也不可能出現完完全全相同的另一個。你仍覺得值得嗎?你額娘願意你這樣做嗎?你又忍心讓她知道你的結果嗎?如果真殃及了你的弟弟,你真的可以安心嗎?”

聽後,她的臉一下子蒼白了,整個人像一個雕塑一樣,一動不動,眼睛都沒​​有眨一下。過了一會兒,她又好像很冷似的,身子不停地發抖,嘴角也哆嗦著,但她並沒有流淚,只是面色極為淒苦。

我鬆開放在她肩上的手,緩步走至窗邊,默默望著紛飛的雪花。

許久過後,背後傳來了她的聲音:“曉文姑娘,不要讓我弟弟出事。”她的語氣平靜,已沒有了剛才的激動和無措。我回身,嘆了口氣道:“你已經決定了?”她露出了無奈的笑容,道:“希望姑娘成全,讓翠竹去得不要太痛苦。另外,李福總管曾交代過,在宮中,你是值得信任的人,因此,我把這枚印章交給你保管,只是希望八王爺的財產不要被送給別人,特別是不能交給怡親王充盈國庫。雖然阿瑪的府第被抄,我可憐的母親生活過得卻依然很好,這全仗著八王爺的這些鋪面。因此,我並不後悔。幫忙轉告我弟弟,讓他對母親說,我已被皇后許給了蒙古部的好人家,請她不要太過擔心。”

我靜靜地望著她,聽她安排後事,覺得心裡堵得難受,又一個如花的生命將在自己的眼前消失。過了很久,待平復了心緒,我開口道:“希望你是最後一個因此而喪命的人。”她怔忡了一瞬,隨即輕輕地笑道:“曲終人散恩已散,人走茶涼情更涼,除了我之外,相信宮中已無八王爺的人了。”

她說完之後,似是再也不願開口,靠在牆上,閉上了眼睛。我緊緊地握著手中的印章,望了她最後一眼,提步而出。

日子匆匆而過,轉眼之間盛夏已至。偶爾想起那件事,已沒有當初難受的感覺。皇宮裡死一個宮女或太監也許是極為稀鬆平常之事,翠竹自盡去世後,大家談論了幾天,也就淡了。十三見到我,只是說:“何必呢?”便不再多說。胤禛面色陰鬱了兩天,但並沒有多問。

圓明園內樹木參天林立,幾乎可以遮天蔽日,但連續幾天烈日當空,園子相較他處雖清涼怡人,但人卻仍能感到窒息般的悶熱。

樹陰滿地日當午,夢覺流鶯時一聲。

這幾日許是忙得不亦樂乎,不是準備冰制飲品,就是自製製冷工具,因此,人也就極乏。這日,斜靠在椅子上香甜地睡了一覺,醒來時,發現陽光已西斜了一些,抬起頭,頭頂茂密的枝葉間隙中透出的陽光仍是很刺目。撿起已滑到腳邊的蒲扇搖了搖,依然燥熱如故,我無奈地嘆口氣,拿起身旁的茶杯啜了一口。然後,伸個舒服的懶腰,起身向屋內走去。

弘翰身上僅著一個大紅的肚兜,躺在小床上,我抽下身上的帕子,俯下身子,輕輕地拭去小傢伙嘴角流出的口水,並順勢在他額頭親了一下。小傢伙沒有任何反應,依舊香甜地睡著。

我走到桌前快速地寫了一張字條,說明我將要去的地方,輕輕地放在躺在軟榻上休息的巧慧身邊,接著輕手輕腳地向外行去。

我腳下的青石磚被炎炎烈日烤得足足有四十多度,走在上面,只覺得小腿都有些燙,猶如走在了一個特大號的蒸籠裡一般。四周沒有一絲風,旁邊樹上的知了聲嘶力竭地叫著,更是讓人心情煩躁,氣悶至極。我覺得呼吸有些困難,遂加快步子匆匆向勤政殿的方向走去,只期望自己到達目的地之前千萬不要中暑了才好。

進入勤政殿旁的偏殿,只覺一絲涼意撲面而來,很是舒服,但口卻幹得難受。見兩個宮女正在低著頭準備著茶水,我徑直走了過去,端起其中的一杯一飲而盡,這才覺得好受了些。兩個宮女猛地抬起頭,正要開口責怪,一見是我,便躬身施了一禮,然後又默不作聲地繼續準備著。我覺得這兩個宮女有些面生,但仔細想想,又覺得有一些熟悉。搖頭暗暗笑了一下,由於弘翰尚小,離不開人,我還真有些日子沒有來這裡了。
不知道大殿裡還有些什麼人,我遂開口問道:“皇上在和什麼人議事?”站在外側較秀氣的宮女回道:“回姑娘話,萬歲爺和四阿哥兩人在大殿中。 ”原來弘曆在這裡。這些日子以來,他從沒有找過我,不知道他現在怎樣了,和傅雅的關係到底怎麼樣,是不是如自己所知道的那樣?史書上記載,乾隆是極尊敬他的第一個皇后的。但我心中又有一些不放心,如果只是敬愛,並不是愛人之間的如膠似漆的愛戀,那傅雅該怎麼辦?

本想著​​趁弘翰睡著,過來給胤禛一個驚喜,但剛才那一腔的興奮,隨著自己的想法剎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踪。我重重地嘆了口氣,呆愣地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如何做才能打開弘曆的心結。正在煩悶,忽覺得有人看我,移目望去,原來是剛才的小宮女有意無意地掠了我幾眼。我覺得自己如墜五里霧中,勤政殿的太監和宮女沒有不認識我的,她不該如此的。

微笑著打量她,只見她發如墨,臉如雪,眉彎口小,人很美,但有些不足的是,左臉頰的酒窩處有幾個淡淡的雀斑。

見我望向她,她絲毫沒有怯意,目光坦蕩地淺淺​​笑著,上前兩步,盈盈一福,起身後道:“姑娘,你不記得我了?”望著她臉上那抹熟悉的笑容,我心中有了印象,她是曾和那個鄂答應一起,並莫名其妙地對自己說“謝謝”的那個女子。只是她不是個答應嗎?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她好像知道我心中的疑問,正要開口說話,殿外已傳來高無庸的呵斥聲:“笑泠,還不去奉茶,在裡面嘀咕什麼呢?”聽到他又急急地向大殿行去,笑泠對著我歉意地笑笑,道:“以後有機​​會再說給你聽。”說罷,她接過另一個宮女遞過的茶盤,欲進勤政殿奉茶。

我來的目的本就是找胤禛,既來之則安之,沒有現在就回去的道理。我遂開口對笑泠道:“好,有空再聊,這茶水還是我拿過去吧。”她顯然也知道我來的目的,於是臉上的笑容燦爛了一些,應了一聲,把手中的茶盤遞了過來。

其實知道她的身份後,我心裡本來還有一絲不舒服,但見她那一笑後,竟然突然釋然了,心底深處那一絲酸意也隨之消失。

我走到大殿門口,對高無庸點頭示意一下。踏入大殿,就听到了弘曆的聲音:“皇阿瑪,六月田文鏡奏報平民翟世有拾銀一百七十兩,歸還失主,不受酬銀,朝廷命給七品頂戴以資鼓勵,這一個多月的時間內就出現了三起,長此以往,就違背了朝廷原來的意願,也失去了獎賞的作用。”

胤禛掠了一眼站在門口的我,招了招手,示意我先坐在一旁等待。我走過去,慢慢地把茶水放好,便坐在了離兩人較遠的椅子上。

胤禛緊鎖雙眉,沉默了片刻,才開口道:“前幾年人心惶惶,諸事廢弛,官吏不知奉公辦事,小人不畏法度,所以要痛加貶斥,整飭弊政。經過這幾年的努力,已有了一些改觀,但如果民風再好一些,少一些雞鳴狗盜的事,使民安於田里而無飢寒愁嘆之聲,久而久之,那我們大清何愁沒有盛世出現。”

弘曆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又頓了一會兒,才說道:“也確是這個理,但也要有一個妥善的法子,不能聽之任之,此類事情一報到朝堂就要賞賜。”胤禛舒展了眉頭,微微一笑道:“凡事寧嚴不弛,寧緊不鬆,如果出現謊報邀寵,嚴懲不貸。但真是有其事,還是該獎勵的,只是不會再是七品頂戴了。”弘曆許是見胤禛面色輕鬆了下來,於是站起來,道:“皇阿瑪的意思兒臣已經明白,兒子今日還未向額娘請安,這就回了。”

胤禛啜飲了一口茶水,身子向後靠了靠,說道:“過些日子蒙古部落來朝覲,你去準備一下。”弘曆應了一聲後,走到我的面前,道:“姑姑,弘曆告退。” 然後恭敬地施了一禮,疾步而出。我無聲地嘆了口氣,沒有想到他仍是如此,沒有一絲改變。

過了半晌,我仍是怔忡地坐在椅子上,沒有辦法集中精神。
耳邊一聲輕哼,我猛然回神,才發現不知何時胤禛已走了過來,正站在身旁好笑地望著我。四目相交,見他戲謔的目光中還有一絲疑慮,我心中有些緊張,同時又有一絲無奈,兩人靜靜地對視了一會兒,他嘴角浮出了淡淡的笑容,道:“找我有事?”

我已沒有了來時的心境,聽他如此一問,我笑道:“沒事,只是想來看看你。”他微笑著搖了搖頭,然後拉我起身,兩人牽著手向几案走去。

他坐在椅子上,輕輕地拍了拍自己的腿,用眼神示意我坐上去,我掠了一眼大殿門口躬身立著的小太監,面上一熱,邊搖頭邊擋回了他伸過來拉我的手。他眸中閃出一絲不易覺察的笑意,但面色依舊淡淡,見我不肯,他沉聲命令道:“你們都下去吧。”聞言,兩名小太監躬身垂首倒退了出去。

我仍站在几案旁邊,對他莞爾一笑,道:“你先處理政務吧,我可不想影響你。”他睨了我一眼,薄唇蘊著笑意,拿起左手邊的一張疊得很整齊的紙道:“好好斟酌一下,希望蒙古使者來之前定下來。”

我心中不解,不知道有什麼會需要我做決定。展開紙張平鋪在案子上,我一下子怔在了那裡。本想著​​他不會再提這件事,沒有想到依然逃不脫。一股莫名的鬱積之氣填滿了內心,心口堵得有些許難受。抬起頭,盯著他,微皺著眉悶聲道:“怎麼又說起這件事了,現在不是也很好嗎?”

他輕嘆了口氣,道:“弘曆、承歡稱你姑姑,小順子他們也叫姑姑,這樣也很好嗎?”他說的的確是實情,宮中的妃嬪都是一口一個“姑娘”的稱呼我;弘曆和傅雅他們又稱我姑姑;而小順子這些一直隨在身邊的人,見我沒有反對,稱姑姑也順了嘴,也就一直這樣叫著。這樣想想,連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在這個尊卑分明的社會裡,這樣“胡叫亂答應”的日子居然過了這麼久。

一直倔強地不接受冊封,他也知道我的心意,因此才會這麼拖下來。可自己是他眾多女人中的一個,這早已是更改不了的事實,如果沒有他的交代,我見到任何一個妃嬪,即使位份再低的常在、答應,都要恭敬地行禮,哪會有如今這樣愜意自在的生活。

再說,這本是我已答應的事,也是已經想通了的。先前是怕弘翰不能生活在我身邊而不願受封,但胤禛已有承諾,會親自帶大弘翰,這也等於是變相地遂了我的意。

既是早已接受了他,也決定了會在園子裡陪他生活,不在乎自己的身份,那再多一個稱呼又有什麼呢?總讓他一味地遷就我,我是不是自私了一些?他想給自己一個對外的身份,那也是想讓我陪他的範圍更大一些。我何不遂了他的意,不讓他為難。

胸中的悶氣早已消失殆盡,我向前走兩步,站在他的身旁,沖他嫣然一笑,道:“你比較中意的是哪一個?”他定定地看著我,臉上掛著笑意,將我輕輕地拉坐到他的腿上,他用雙手環住我,下巴支在我的肩頭,接過我手中的那張紙,放在我們面前的案子上,道: “這個吧。”

順著他的手看過去,“蘭貴妃”三字映入眼簾。他選的正好是我心中所想的,這也許就是所謂的心有靈犀吧。

我進宮後的命運一直和木蘭有關,聖祖年間,戴上了他送的木蘭簪子,決定了自己的人生大事……即使自己的靈魂回到深圳,那條細若銀絲的木蘭墜子依然如影隨形地跟在我的身邊,它引領著我再一次回到了這裡。

默了一會兒,伸出手,細細地撫摸他戒指上的木蘭花,開口吟道:“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攝提貞於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皇覽揆餘於初度兮,肇錫餘以嘉名;名余曰正則兮,字余曰靈均;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離與闢芷兮,紉秋蘭以為佩;汩餘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

他反手緊緊握住我的雙手,接口道:“朝搴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不撫壯而棄穢兮,何不改乎此度?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導夫先路。”

兩人靜默了一會兒,他道:“若曦,有你和十三弟在身邊,我覺得很踏實,也很放心,這些年以來,十三弟雖變了許多,可你卻仍舊是原來的你。”肩頭上,他的呼吸吐納的熱氣呵在耳邊,癢癢的,我忍不住想去撓撓。

抬上去的手被他握在手中,霎時,我心裡暖暖的,一股幸福的訊息直衝入了大腦裡。自弘翰出生,我的心思都放在了小傢伙的身上,已很長時間沒有如現在一般,兩人靜靜地待在一起了。

我們被溫馨的氣息包圍著,良久沒有移動身軀,緊緊地、密密地貼在一起。咫尺的距離,擋不住曖昧的信息。我窩在他的懷中,感受到他身體的變化,面上一熱,繼而整個身子都有些發燙。

抬眼望望這肅穆的大殿,我腦中有了一絲清醒,悄悄地在心中暗笑了一下,在這當口,我的頭腦還能如此清晰,如果讓胤禛知道我心中的想法,鐵定會賞我一記栗暴。

我轉過頭,正欲開口說話,轉移他的注意力,卻發覺和他臉對著臉,鼻尖貼著鼻尖,姿勢的曖昧程度比剛才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心思一滯,想說的話一下子又咽了回去,腦中的思維也像停滯了,整個人呆呆地愣在那裡,眼中只有他那雙熾熱的眸子。

我臉頰火燒、思維遲鈍,迷迷糊糊中覺得他放在我腰間的雙手緊了一些,隨即他的臉壓了過來,他的嘴唇滾燙乾燥,輕輕用舌尖撬開我的牙齒……

覺得心跳得異常的快,“嗵嗵”的,清晰可聞,腦中卻沒有任何想法,什麼也不想去想,只覺得自己如飄在空中的羽毛,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再也著不了地。

“皇上,大殿裡的冰該換了,奴才們已候在了殿外。”恍惚間聽見高無庸的聲音,我一驚,慌忙推開他,快速地站起來走下去,到離案子最近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掩飾地端起一杯水抿了一口。

胤禛瞅了我一眼,臉色一暗,已露出了慍色,他沉聲道:“進來。”高無庸垂首領著幾名各抱一盆冰的小蘇拉輕手輕腳地進來,許是覺察到了胤禛的情緒有異,高無庸低聲輕斥“快著點”,幾個小蘇拉利落地換好冰,疾步退了出去。

籲出一口氣,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斜睨了他一眼,卻見他正默默地盯著我,眸中深情依然。被他這麼看一陣,覺得面孔又一次熱了起來,我“騰”地一下站了起來,瞅了一眼案子上小山般高的折子,躊躇了一瞬,道:“弘翰怕是醒了,我還是先回了。”見我這副樣子,他嘴角含著笑,起身道:“是嗎?”我口中“啊”的一聲,呆呆地望著他走到身邊,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伸手將我幾根亂發捋到耳後,笑道:“已被你漠視許久了,今日既是你主動來找我,那我又豈會令你失望?”聞言,我大窘,揮起拳頭打在他的前胸,他哈哈大笑,一下子抱起了我,疾步向殿內的耳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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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下詔、冊封在幾天內就完成了。緊接著是一撥又一撥前來道喜的人,令我不勝其煩,卻又無可奈何。

這天清晨,梳洗、上妝、穿衣、戴飾品……整個人像木偶一樣被巧慧她們擺弄著。 “唉。”我無奈地嘆口氣,撫了撫被她們扯得發麻的頭皮,不知道是誰發明的“上頭”。巧慧慌忙撥開我的手,開口道:“好容易好了,千萬不要弄亂了,否則還要再來一次。”

望著銅鏡中的自己,“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有多長時間沒有如此裝扮過自己了?細想一下,久遠得讓自己都沒有辦法回憶起來。撫了撫自己的臉,輕輕地笑了起來,“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大概就是我現在的樣子吧。

本不想入宮,可這幾日后宮諸妃的到來,讓我覺得自己無論​​如何都要入宮一次。我的品階僅次於皇后,如果冊封後一直不去見禮,那是怎麼也說不過去的。我雖不屑於此道,也知道她不會因此而氣惱我,可她要管理后宮,我不能因此而讓她失了威信。

“小姐,已經好了。”隨著巧慧的輕聲提醒,我回了神,盯著鏡中的自己,猶豫了一陣,打開桌上的首飾匣子,拿出木蘭簪子和木蘭耳墜遞與巧慧,低聲道:“給我戴上。”

等了一會兒,發覺身後的巧慧沒有動靜,我扭頭望去,卻見巧慧臉色蒼白地盯著桌子。我心中一下子明白了她為何會如此,這支簪子自再次回到我的身邊,我一次也不曾戴過,因此巧慧才會有這樣的表情。在心中暗暗籲口氣,轉過身子,握住她的手,道:“在你心中,我和若曦有區別嗎?”

巧慧怔了一下,略顯蒼老的臉上逸出一絲苦笑,道:“我家小姐是個可憐人。”我心中一痛,可又不知道怎麼安慰她,如果實話實說,她也不見得會明白。頓了一下,她擦了擦眼角,又道:“這大喜的日子,不說這些了。小姐沒有得到的,你得到了,我心中也是一樣的高興。”我嘆道:“謝謝你,巧慧。”她收斂了臉上的憂傷神色,一笑道:“快戴上吧,不要誤了進宮的時辰。”

收拾完畢,巧慧左右打量了一下,方才滿意。

正欲出門,外面已傳來了小順子的通傳聲:“娘娘,皇后娘娘來了。”話音甫落,門簾一挑,烏喇那拉氏已緩步走了進來。我急忙上前躬身行了一禮,她淡淡地笑道:“我們姐妹間哪用這些虛禮,坐下吧。”她握著我的手向前行了兩步,分坐於桌子兩旁,不待我開口,她已微笑道,“弘翰這孩子呢,這些日子沒見,模樣又變了吧?”我衝著她淺淺一笑,道:“我今日本打算去宮中見姐姐,才讓奴婢們把他抱了去。”

她笑道:“我也本想遣小路子給你說一聲,這大熱的天,不要宮裡、園子來回跑了。但又想想,我們姐妹也好些日子沒見了,宮裡正好也沒什麼緊要的事,因此也就來了。”她臉上的笑容依然恬靜,依舊是雲淡風輕的表情,喜怒無跡可尋,讓人無法看透她內心真實的想法。既是如此,我也並不想往深裡去探究,於是起身為她倒了杯水,淺笑著道:“我本該早些去拜見姐姐的。”

這些天以來,做的最多的事,就是不斷地說著言不及意的客套話和場面話,一遍又一遍地對著不同的人說。但對著她,卻不知道應該再說些什麼。

兩人靜了一會兒,她舉杯抿了口茶水,微微地笑著道:“妹妹沏的茶水果真特別有味道。”我在心中暗暗笑了一下,我不善於此,而她更是不精此道。茶水就是茶水,即便是懂茶的人,沏得不過好一些罷了,哪會有特別的味道。她應是有些話要說,而我的身份今日又不同往昔,想是找不到合適的切入點。

頭上戴的飾品過多,覺得脖子壓得有些酸楚,我禁不住撫了撫後頸,見我如此,皇后道:“身份不同,身邊用品的規格也就有相應的變化。”聞言,我正往回收的手一下子定在了半空,心中沒來由地抽了一下,不明白她言語中的含義。難不成竟是想讓我回宮居住?


她臉上似乎有一絲猶豫神色,但只是一瞬間。她望瞭望窗外,又道:“有你在皇上身邊,我也放心許多,但這院落太小了一些。”原來她難於啟齒的竟是此事。這也難怪,胤禛為何要建這院閣,又為何居於此處,想是大家都心知肚明。我只是不明白,她是想讓我搬出去,還是有其他的什麼想法。

掠了她一眼,只見她臉上無一絲情緒,只是怔忡地盯著眼前的茶杯,思想好像也隨著視線定在了某一個地方,久久地回不了神。我不發一言,默默地等待著。

過了一會兒,她緩緩地道:“我稍後會和皇上商量一下,按宮中貴妃的規格修整一下這個院子,妹妹你意下如何?”我啜了一口茶水,站起來,淡然一笑道: “不過是住的地方,姐姐既是如此關心,那就隨皇上的意思吧。”她隨著起了身,臉上閃過一絲​​苦笑,道:“是呀,不過就是住的地方,皇上卻花費了這麼多的心思。”

我心神俱震,望著她那張蒼白的臉,霎時,久已沒有的心痛再次不可抑制地湧了出來。

眼下雖已立了秋,可天氣絲毫沒有見涼的意思。接連幾次大雨,也是這邊下那邊停。晴時,依然是焰騰騰的一輪烈日,曬得宮中的花花草草都蔫得不成樣子。

我半躺在涼椅上閉目搖著蒲扇,似睡非睡,屋內的幾盆子冰都抵不住牆外的熱浪,屋內的空氣依舊像蒸鍋上的蒸汽一般,悶得人心裡發緊。

胤禛同意了烏喇那拉氏的提議,但並沒有將院落拆除重建,只是吩咐以禛曦閣為中心,重新規劃擴建。內務府的管事前來問了幾趟,說是皇上吩咐了,一切以蘭貴妃的意見為主。只要不動禛曦閣,我心裡已是高興不已了,哪還會操這份心,於是,心滿意足地隨著胤禛回了宮,待院子修好了再回園子。

輕搖蒲扇,默默發呆,我來到宮中已有月餘,但所居住的西暖閣至今竟無一人造訪,就連偶爾在宮中行走時遇到個別妃嬪,總是未及寒暄,她們便繞路而去,彷彿我是洪水猛獸一般。

雖希望清靜的生活,但心中仍有些隱隱不安。以往每次回宮,皇后總會隔三差五派人來詢問,有無需要。此次,竟反常到一次也沒有派人來過。腦中驀地想起那日烏喇那拉氏臉上那一抹苦笑,它猶如一把利刃,猛地一下子刺在我的身上。我心里大力地一抽,大熱的天,身上卻一陣陣的發寒。扔下扇子,倒一杯熱茶,端起來一飲而盡,嘴被燙得木木的,身上卻沒有任何變化,依然冷意漸增。

“娘娘,笑泠求見。” 過了半晌,剛覺得緩過了勁,便聽到門外傳來笑泠甜美的聲音。我在心裡深深嘆了口氣,平復了心緒,輕聲道:“進來。”

她在門外應了一聲,接著挑簾入門。她身著米白紗褂,淺綠蓮花滾邊褲,一頭青絲梳理得光可鑑人,站在眼前,亭亭玉立猶如荷花初開。

她躬身盈盈一福,道:“笑泠見過娘娘,娘娘吉祥。”對她一擺手,示意她起身,指著旁邊的椅子道:“坐下吧。”她微微一笑,道:“是!謝娘娘賜坐。”言罷,她微施一福,便大方地坐了下來,無絲毫怯意。

我抿了口茶,道:“今日不應值?”她低頭看了一​​下自己的衣衫,抬頭一笑道:“是。”見她額頭沁出細密的一層汗,我拿起腿上的蒲扇遞了過去。她微怔了一下,接過扇子道:“娘娘果真心地很好。”我一笑,問道:“你怎麼做了宮女?”

聞言,她一頓,似是思量了一下,接著道:“恕我直言,笑泠並不想孑然一身老死宮中,因此才做了這樣的選擇。” 我心中酸熱難耐,二人沉默相對,過了一會兒,我理了理思路後道:“你已是答應,入了皇家宗譜,又怎可再做宮女?”她瞅了我一眼,淡淡一笑,道:“我阿瑪求了皇后娘娘,先前娘娘並不同意。後來不知為何,娘娘卻忽然同意了。”

我心底莫名一顫,這哪裡是同意她出宮,分明是走“曲線救國”的路子,如若不然,又怎會把她安排在御前奉茶?

我覺得身心俱疲,自嘲地笑笑,決定不再多想,還是順其自然吧。

過了一會兒,我從遐想中回神,望向笑泠,卻見她怔忡地盯著我,臉上略帶一絲憂色。也許是自己的反應嚇著了她吧。我微微一笑,道:“我有些累了。”

她面色一紅,站起來向前走了兩步,忽然又停下,回身坐下,道:“只顧著說閒話,卻將來的目的忘了。”她睨了我一眼,斂眉輕聲續道, “聽宮裡的姐姐們說,前些日子皇后去園子看姐姐,回宮後便一病不起,現在還沒​​完全好。”

“這些天,宮中風傳,說是皇后要動你的院子,你心中不喜,頂撞了娘娘,致使溫婉賢淑的皇后病倒。還說,這宮中只要言語之間曾得罪過你的,都會招惹禍端,如鄂答應、齊妃等。說得煞有介事,猶如親眼所見。”

我一陣眩暈,想站起來,雙腿卻軟得一點力氣也沒有。伸手端起杯子,覺得手都在抖,茶水潑得滿身都是。那茶水只是半溫,但喝下去,竟是透心涼的感覺。

笑泠慌忙起身走過來,抽了身上的帕子,輕輕地為我拭了拭浸濕的衣襟,接著向後退了一步,慢慢地跪了下來,道:“此事奴婢並非道聽途說,冒昧地給娘娘說,那是為了謝娘娘的恩。如若笑泠做得不對,也請娘娘不要責怪。”

我靜靜想著,皇宮大內,妃嬪之間爭寵之事歷朝歷代層出不窮,花樣繁多,但這樣明目張膽地傳播流言,實在有些反常。依照我對皇后的了解,不應是從坤寧宮傳出的。

“娘娘不必擔心,也許是奴婢多事了。”耳邊猛地響起笑泠擔憂的聲音,見她依然跪在原地,我籲出一口氣,但願如她所說,這事只是因為烏喇那拉氏的病,赶巧了,並非自己想像的那樣。我起身向前跨了一步,扶起笑泠,待兩人坐定,我道:“剛才你說的謝恩是何意思?”

她道:“齊妃娘娘是我大姨母,三福晉青諾是我表姐。她們出事後,額娘曾來宮中探望姨母,也和我見了一面,她拉著我的手說:'在宮中,一定要照顧姨母,並要找機會報答一位名叫曉文的女官。'”

恍然憬悟,明白了她今日為何如此。

她起身,躬身施了一禮,道:“如若娘娘有需要笑泠處,遣人來告知奴婢一聲就行,奴婢告退。”我對她微一頷首,便閉上了眼睛。

大雨淙淙,涼風透窗而入,屋子裡的帳幔和飾物隨風左右搖擺。

我慢慢地踱到窗前,默默盯著外面,絲絲縷縷的水滴如珍珠般掉落下來,落在青石鋪成的地面上,濺起如珍珠碎屑般的水花。

風在雨花中一陣一陣吹動,帶著淡淡的濕氣撲面而來,一陣冰涼侵入了肌膚,我禁不住打了一個冷戰,一陣不好的預感直衝腦門。拿起門邊的青竹雨傘,我拔腿向坤寧宮方向跑去。

甫一出屋,未行幾步,就見到迎面而來的巧慧。她全身已經濕透,鬢角的幾絲頭髮沾著雨水貼在臉上。她道:“小姐,皇后娘娘怕是不行了,太醫們都束手無策,皇上方才也去了。”

我心中一陣迷亂,頭“轟”的一聲漲得老大,烏喇那拉氏究竟是哪年歿的,我是一點印像也無。提著勁兒加快步子,剛跨入坤寧宮,便聽到一陣隱隱的哭聲,我又是一陣心慌,止不住出了一身冷汗。

愣在原地,手一鬆,傘在地上隨風滴溜溜地轉著。細細一聽,卻又沒有了任何聲音,我舉步向殿門行去。

只見皇后的寢宮內外全是人,又沒掌燈,殿裡光線有些暗,平添了幾分沉重。略一定神,才看清床前站著七八個太醫,個個面無血色,有的調藥,有的切脈,有的紮針。胤禛和熹妃等人站在周圍,均是一臉緊張,最外面躬身而立的是幾個阿哥和地位較低的答應們。

只見皇后滿面潮紅,閉著雙眼,口微張,胸口慢慢地一起一伏,手緊按在自己心口處。

見我進來,眾人眼神複雜地打量著我。我心中難受,走過去,站在熹妃身側,道:“姐姐,果真是因為曉文頂撞了你嗎?如果是這樣,曉文給姐姐賠禮道歉。”她努力睜開眼,抬起頭,想搖頭,又無力。也許是心中焦急,她的臉色竟由紅變得煞白。

身邊的太醫驚呼一聲,皇后卻緊皺眉頭,胸口起伏越發劇烈,呼吸聲也越發粗重。我心下大驚,不敢再開口,怕她有個三長兩短。這裡多少雙眼睛都看到了,確實是因為自己一席話,她又嚴重了些。

胤禛走上來,扶著我,道:“曉文,鎮靜些。”

我木然道:“皇后究竟是何病?”一太醫轉臉說道:“回娘娘話,皇后娘娘的脈象,不是絕症,是虛症。娘娘身子弱,命門之火鬱積,發散不開,痰氣便不得暢……”聽他絮絮叨叨地說著,我深吸口氣,正欲開口打斷,便聽到身旁的胤禛沉聲斥道:“不要囉唆,只說有救無救?”

幾個太醫哆嗦了一下,緊接著“撲通”一聲齊刷刷地跪了下來,剛才回話的太醫道:“奴才們這些日子一直用散痰之藥,照理說早該散了才是,可主子娘娘卻是越發的重了,奴才們不得其解。”他話音甫落,殿裡殿外便傳來了“嚶嚶”的哭聲。

胤禛冷哼一聲,眾人神色一緊,收住了哭聲。他道:“起身,快些拿個主意,怎生把痰咯出來。”眾太醫利落地起來,皺著眉,圍著床邊繼續忙碌著。

皇后患的原來是痰症,可這種病應是冬季才有,天才入秋,怎麼可能?

“啪”的一聲,調藥的太醫往後退了兩步,手裡的碗摔了個粉碎,面如死灰,癱坐在地上。胤禛身子一顫,快速走到床邊,探了探皇后的鼻息,面色一變,大聲喝道:“還不快搶救!”

我腦中一片空白​​,撥開太醫,上床坐在裡側,抽下身上的帕子蓋在皇后的臉上,托起她的身子,不假思索地隔著手帕和她以唇相接,嘬著腮猛吸,卻一時吸不出來。

抬頭望瞭望一臉詫異的胤禛,我淒涼地道:“為了我們,你說些她想听的話,讓她知道這世上還有值得她留戀的人。”他一頓,拉住皇后的手,道:“小婉,你知道嗎?我們成親的當晚,我挑開喜帕……”

一行淚湧出來,透過淚眼,掠了一眼聚精會神訴說的他,自嘲地輕輕笑了兩聲,這究竟是個什麼社會,我到底是誰?

一把扯下她臉上的帕子,和她唇對唇,用力地吸著。不知是自己做法正確,還是胤禛的話起了作用,她喉中一陣響動,我忙翻過她的身子,拍著她的背,一口痰自她口中咯出。

拉她躺下,她眼神迷離,凝視著胤禛的臉,輕聲道:“爺,是你嗎?小婉不會離開你……我會一直陪著你。”

聞言,胤禛握著她的手似是又緊了一些,像是讓皇后感覺到他的存在。

我淡淡地瞥了眼那緊握在一起的手,起身下床,向外走去,整個人輕飄飄的,像是踩在棉花堆裡一般。耳邊依稀傳來他的聲音:“若……曉文。”

是他的聲音嗎?覺得那聲音遠得像在天際,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依然緩緩向前走著,前面出現一張又一張陌生的臉,只見她們的嘴一張一翕地動著,卻聽不見任何聲音。

走了好久,終於看不見她們了。濕衣緊緊地貼在身上,我有些邁不開步子,抬頭望望,風攜著雨點打在臉上,不知道順著臉頰滑下的是雨水還是淚水。

怎麼走不動了?我疑惑地低頭瞧瞧,手臂正被一隻手抓著,怔忡地順著手向上望去,眼前出現一張擔憂的臉孔。我揉揉眼睛,自嘲地笑笑,欲舉步繼續走。

“曉文,你怎麼了?”他扳過我的肩,搖了搖我的身子,企圖讓我恢復神誌。心裡萬般滋味攪在一起,​​但又不知從何說起,於是,我嫣然一笑道:“我怎麼了,我根本不是我,我又會怎麼了?”說完,又是微微一笑,掙開他的手,向前走去。

走了一會兒,仍能聽見身後的腳步聲,我停步回身,皺著眉大聲嚷道:“你幹嗎陰魂不散地跟著,我只想安靜地生活,難道這你們也看不慣嗎?”他默默地盯著我看了半晌,輕輕嘆道:“自古以來,后宮裡都是各種政治力量製衡的地方,有一套潛規則的平衡狀態,如果被某一個人打破了,不管她是誰,眾人的注意力都會在此人身上。你在宮中已生活了十幾年,你覺得自己真的可能安靜地生活嗎?”


我心中悲傷,靜靜地站在那裡,眼淚潸然而落。這些自己又何嘗不知呢?

想了許久,覺得腦中一片虛空,淚如泉湧,卻笑著道:“我能怎麼辦?”他蹙著眉頭,眸中露出一絲憐憫,慢慢地道:“出宮,或是回到張小文生活的朝代。”靜了一瞬,他搖搖頭,苦笑著續道,“但這兩樣你都做不到,你用情太深。離開了皇阿瑪,你還能生活嗎?”

我覺得自己的身子輕顫著,緊緊地握著拳頭,兩人就這樣靜靜地站在雨中。過了一會兒,我平復了心緒。他說的對,離開了胤禛,我還能生活嗎?答案是顯而易見的。在心底苦笑一番,道:“你回吧,我這也就回去了。”他眸中亮光一閃,上前兩步,凝視著我,疑惑地問道:“是回去,還是像這樣在雨中晃蕩?”我扯了扯嘴角,不發一言,轉身向前行去。

嘩嘩的雨聲依然擋不住身後的腳步聲,本來心裡就如同硬生生塞進一塊大石頭,堵得有些難受,被他這麼跟著,人也就越發煩躁。但他也是一片好心,我也不好說什麼,只好嘆口氣,回身道:“我已經沒事了,你回吧。”

雨水順著他的衣襟流下,他全身上下已經完全濕透,而他卻絲毫不在意。他面色沉重,眸中有深邃的光芒閃爍著,看我回身,他開口問道:“曉文,這樣活著,你覺得愉悅嗎?”

未等我開口說話,“啪”一聲輕響傳來,我的目光越過他,向他身後望去,一把竹傘落在地上,傘隨風雨左右搖晃。我心中一緊,向側面走了一步,避開弘曆的身子,赫然發現傅雅一臉悲傷地呆愣在原地。見到是我,她一愣,似是有些不解,隨之而來的卻是滿面詫異。

見我如此,弘曆轉過身子,待看清來人之後,他面色淡淡地立在原地,沉默了一會兒,道:“可是有事?”傅雅一驚回神,繼而彎腰撿起雨傘,淺笑著邊走邊道:“適才見爺並未帶雨具,擔心爺淋濕了身子,卻不想娘娘也在,早知就多帶一把來。”

聽她不著痕跡地說著言不由衷的話,我強自壓下一腔愁苦,笑道:“我們也不要在這雨中站著了,都回吧。”弘曆瞅了我一眼,又望向傅雅道:“回吧。”

她輕聲應了一下,撐著傘快步來到我面前,微笑道:“我們回去的路較近,這傘還是娘娘用吧。”我低頭望望衣衫,已濕得不能再濕,哪還有撐傘的必要。我一笑,搖搖頭,轉身疾步往回走。

大雨過後,已顯秋意。陽光溫暖、微風和煦,坐在房中就能聞到透窗而入的那特有的秋天的香味。

蒙古兩部王爺已率眾抵京,允祥、允禮、弘曆和弘晝等王爺貝勒們在宮門迎接,城門至宮門鼓樂大作,夾著悠長而洪亮的通傳聲:“和碩部王爺到”、“伊爾根覺羅部王爺到”……這是雍正朝前所未有,又極其盛大的儀式,對兩部王爺來說,也是莫大的恩寵。

通傳愈來愈近,我坐不住了,站起來踱了會兒,又坐在梳妝台前,對著銅鏡打量一番,拔下頭上的簪子,瞅了一眼桌上的首飾匣子,躊躇一下,自銅鏡中瞥了一眼坐在桌邊喝茶的胤禛,隨手又拿起另一支簪子,在頭上比畫著。

他走過來徑自打開首飾匣子,拿出那支木蘭簪子,輕輕插進我的髮髻,望著鏡中的我們,他道:“自己喜歡的,就是好的。”望著銅鏡中他凝重的面容,我靜默了一會兒道:“如果自己喜歡的,帶給自己的是沉重的幸福,那也是好的嗎?”他面色一暗,啞聲道:“過了這幾天,氣也該消了。” 我眼眶一熱,強笑道:“我是生自已的氣,在宮中生活了這麼多年,仍是不能放開心胸,不懂得去珍惜,苦了別人,也苦了自己。”他微蹙眉頭,搖搖頭,輕嘆口氣,從後面環著我的肩膀,道:“還說沒有生氣,我都成'別人'了。若曦,以後不會再發生這種事。 ”

我站起來,轉過身子,抓住他的手,仰起頭盯著他,道:“慶幸的是,皇后的病已經好轉,流言也沒有了。獨享寵愛,難免會有人眼熱,我雖當時氣惱,心中也是明白的。”他攬我入懷,輕撫著我的背,道:“處罰得過輕,沒有得到應有的教訓。”



我一時之間有些迷茫,不知他所說何人,在心中細細地想了一會兒,抬起頭驚訝地道:“居然是她,她不是被禁足了嗎?怎會傳出來這些呢?”他輕嘆道:“西藏的事已了,鄂家也算是出了力的。”我在心底暗暗嘆氣,宮中之人眼皮極活,認為鄂齊立了功,鄂答應自會再受恩寵,她雖出不來,可別人卻是能進得去的。

苦笑著搖搖頭,她的心胸居然如此狹窄,也如此糊塗,進宮已屆一年,難道沒有發現,自雍王府帶出的幾位福晉,也就是現今的幾位妃嬪,從不曾因爭寵而惹出事端。

“皇上,兩位王爺已入了宮門。”房外傳來高無庸的輕聲提醒。

他拍了拍我的背,又用力地摟了一下,方才放手,微笑著道:“我這就去坤寧宮了。”他凝神望了我一會兒,輕輕抓住我的雙手,嘴角蘊著一絲笑意,眉梢也揚了上去,眸中神色愉悅,前兩天的沉鬱已完全不見。我扯扯嘴角,笑了笑,道:“快走吧,不要耽誤了正事。”

他輕鬆一笑,道:“和你在一起,也是正事。”我一愣,沒想到會有這麼一天,居然從他嘴裡聽到這麼貼心的話,我心中一暖,踮起腳尖,快速地在他唇上印了一下,拔腿就走。

“若曦。”背後傳來他的聲音,我微微一怔,轉過身子,疑道:“什麼事?”他笑著柔聲道:“不要擔心,依敏敏的性子,就是認不出你,你們也會成為朋友的。”

我微笑著“嗯”了一聲,點了點頭,轉身向外行去,心中感動不已,只為他總是能輕易地洞悉我心中所想的一切。

步履輕盈地向坤寧宮方向走去,路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菊香扯閒話,小丫頭不知從哪兒聽來的笑話,聽得我掩嘴輕笑。氣氛正好,卻看見對面鄂答應迎面走來,背後跟著兩個神情嚴肅的太監。見到是我,三人慌忙走到路邊讓開了路。我斜睨她一眼,依舊緩緩地向前走去。

她俯身請了安,未起身,卻忽然“嗵”地跪了下來,兩手撐在地上,抬起頭,眼中隱隱含著淚花,道:“娘娘,奴婢該死,做了不該做的事,但奴婢已被禁足了這麼久,請娘娘饒了奴婢吧。”說完,頭貼著地上的雙手,整個人匍匐在地上。我一頓,停下腳步,默立在她的面前,壓下心底讓她起身的想法,硬下心腸,淡淡地道:“現在你不是出來了嗎?”她抬起頭,臉上掛著淚痕,哽咽道:“皇后身邊的嵐冬姑娘傳話說,哥哥今日會進宮,令奴婢見兄長一面,並不是允許奴婢出來。”

我心中思潮起伏,花季女子被禁於斗室,而且不是一天兩天,而是長達數月……心中對她的憎意漸減,我低低嘆了口氣,道:“你起來吧。”她一怔,似是有些不信,面色變了幾變,最後還是緩緩地站了起來。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她輕聲道:“娘娘饒恕了奴婢嗎?”我注視著路旁已略顯枯萎的花道:“既知錯了,又為何錯上加錯?在宮中,喜言是非,不是智者所為。”她輕輕一笑,低頭理了理衣襟下擺,挺直身子漠然道:“奴婢的性格說好聽些是直爽,說難聽些是一根筋,又怎會費盡心思去想這些是非。前陣子,來看望奴婢的人,言語中倒是有這樣的意思,娘娘似乎有​​所誤會,我言盡於此,方才請求原諒的話我收回,奴婢告退。”

站在她身後的太監面露慍色,對視一眼,其中一個開口斥道:“待罪之人,還敢頂撞娘娘……”未等他說完,我面色一緊,冷冷哼了一聲,他囁嚅著咂了一下嘴,隨即躬身垂首立在了原地。我瞟了她一眼,厲聲對太監們吩咐道:“再怎麼說,她也是主子,不能亂了禮法。”

兩個太監不約而同地跪了下去,連著聲道:“奴才不敢。”鄂答應面露驚色,有些不解地看了我一眼,然後,低垂著頭緩緩而去。

剛入宮門,便聽到陣陣鶯啼燕語般的說話聲。我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扯開嘴角,讓微笑定在臉上,緩步走向殿門。

香腮紅潤,雲鬢浸墨。我站在門口目不轉睛地盯著敏敏,她身著蒙古華服,雍容華貴地坐在皇后身側,和我記憶中爽快活潑的美貌女子已相去甚遠,眼前的她多了些端莊,多了份寧靜。

“娘娘吉祥。”耳邊乍聞眾人的請安聲,我一愣回神,忙吩咐她們起身,快速地瞟了一眼,原來宮中諸妃嬪和各個王府的福晉們都來了。我上前兩步,對皇后微施一禮,皇后忙起身,拉著我的手,微笑道:“這是伊爾根覺羅部的王妃敏敏,皇上隨先皇塞外之行曾見過她,據聞王妃騎術可是相當好。”敏敏笑著接口道:“草原上的兒女,騎術都是很好的。”我灑然一笑。她乍一開口,依然顯露出爽快的性子。

皇后微微一笑,轉過臉問道:“曉文,你可會騎馬?”往日和敏敏一起騎馬疾馳的一幕在腦中晃過,我盯著敏敏,一絲笑意掛在嘴角,說道: “曉文有幾位很好的師傅,騎得雖不如王妃,自我感覺卻還不錯。”皇后若有所思地瞅我一眼,似是對我言語中流露出的欣喜有所不解。

聞言,敏敏微怔了下,默默地目視著我,眸中竟有一絲複雜的光芒,過了一會兒,她輕聲道:“你就是蘭貴妃,皇帝的……”未說完,她停了下來,掠了眾人一眼,尷尬地轉移話題道,“娘娘怎知騎術不及敏敏?”她這麼一問,我也愣了下,這才反應過來。敏敏當年見到的是若曦,而不是現在的我,我忙道:“曾聽皇上講過,當年格格騎術精良,舞姿優美,是草原最美的一朵花。”

敏敏靜靜地註視了我一會兒,微微一笑,輕聲道:“娘娘可聽說,敏敏曾有一位好姐妹騎術絲毫不遜於我,她的騎術可是當年幾位王爺和貝勒們手把手教的。”她話音剛落,身邊的說話聲突地停了下來,幾個隱隱約約知道一些的人略帶擔憂地望瞭望敏敏,又看了看我,而一些年齡稍小一些的福晉們,則是好奇地輕聲猜測,究竟是何人有那麼大的臉面。

我心中一陣感動,緊接著又一陣心酸,兩種感覺交織在一起,有些難受,眼眶有些熱,心底深處有一種想說出“我就是若曦”的衝動。輕輕地籲出一口氣,握緊拳頭,待心緒平和,我微笑著道:“王妃指的是若曦吧。”

剎那間,空氣如凝結了一般,房中無任何聲響,連窗紙在微風中振動的聲音都清晰可聞。見她們瞠目結舌地望著自己,我淺淺一笑,盯著敏敏。她張了張嘴,卻沒有說什麼,只是輕嘆一口氣,垂下眼瞼,端起茶碗喝了起來。

“若曦”這個名字自我口中說出,大家有些許詫異,相互打量著,沒有誰想打破這種沉默。

沉默的氣氛壓抑著眾人,熹妃笑著對皇后道:“不說這些陳穀子爛芝麻的事,還是請王妃說些草原上的風俗人情吧。”皇后抿口茶水潤了潤唇後才道: “也好,自皇上繼承大統,國庫空虛,為了不使沿路州縣因接駕而造成虧空,繼而加重百姓的負擔,這幾年沒有進行一次木蘭秋狝,我們這些人當中大概沒有一個人去過塞外。”

如果沒有親眼目睹,是無法想像皇家出巡時的奢華程度的。康熙四次南巡都由江寧織造曹寅接駕,給曹家造成了三百萬兩白銀的巨額虧空,曹寅去世後,曹顒、曹頫兩任全力補救,仍無法填平,可想而知,康熙的數次塞外之行,留下來的除了空名,還有什麼。胤禛繼位後,接連頒布諭旨,開始在全國上下大張旗鼓地清查錢糧,追補虧空,並一再表示,不再像聖祖年間那樣寬容,凡虧空了錢糧的官員一經揭發,立刻革職。胤禛在雍正五年十二月,下令將曹頫交由內務府和吏部嚴審。因而曹寅之嫡孫曹雪芹從赫赫揚揚的官宦世家,到了繩床瓦灶的地步。

低頭默默地想了一會兒,抬頭掃了周圍一眼,敏敏正在講著蒙古五畜過年的禮儀習俗,講著蒙古特有的樂器馬頭琴……

耳邊好像聽到了那悠揚的馬頭琴曲,閉目冥思,彷彿自己已站在坦蕩遼遠的大草原上,彩雲般的畜群,馳騁不羈的追風駿馬,還有駿馬上神采飛揚​​的我們。

“格格,奴才通傳一聲,你再進去。”門外傳來小路子的聲音,猛然回神,睜開眼睛,卻見承歡已快步衝了進來。

熹妃輕輕地搖搖頭,微笑著招了招手,承歡對眾人敷衍地施了一禮,便立在了熹妃和我中間。熹妃邊用帕子擦拭她額頭的汗邊笑罵道:“成大姑娘了,還是這麼粗枝大葉,小心嫁不出去。”

承歡沖她一笑,轉過臉輕聲問道:“姑姑,王妃是若曦姑姑的朋友嗎?這玉佩是她送給若曦姑姑的嗎?”我看看她特意掛於頸間的玉佩,緊握住她的手,點了點頭。

她抽出手,走到敏敏面前,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禮,並端起茶碗,遞到敏敏面前。敏敏一怔,眼睛定在了玉佩上,不發一言。

過了一會兒,敏敏眼角隱隱閃著淚花,接過茶水,喝了一口,放於桌上,拉住承歡的手,道:“是若曦送給你的?你是哪家的孩子?”承歡拭了拭敏敏的眼角,道:“是姑姑給我的,我叫承歡,怡親王是我阿瑪。”敏敏握住玉佩,把承歡拉入懷中,沉默了一會兒,輕聲道: “原來你是十三爺的女兒,你額娘是否名叫綠蕪?”承歡的眼神一黯,道:“在承歡心中,若曦姑姑和曉文姑姑都是額娘。”

我心中一痛,忙向坐於右側的綠蕪望去,她面色慘白,嘴唇略微顫動,神色令人不忍多看。她雙手輕顫,用帕子摀住口鼻,頭低低地垂了下去​​。她身旁的兆佳氏緊緊握住她另一隻手,並對我微笑著輕輕頷首。

暢春園西側的御園綠草如茵,繁花似錦,放養著鹿和斑馬等,雖比不上木蘭圍場草原遼闊、山巒起伏,但也別有一番景象。

斜靠在樹上,望著湛藍的天空,嘴邊不禁浮起一絲笑。我本想找機會讓綠蕪和承歡多待一會兒,可承歡卻整日地纏著敏敏賽馬,沒有一絲機會。一陣細微的腳步聲傳來,轉頭望去,原來是胤禛和高無庸兩人。我仍靠在樹上,盯著他微微笑著。高無庸見狀,停下腳步,站在原地轉過身子。

他走到我面前,盯著我道:“這兩天累壞了吧。”我環住他的腰,看著他道:“她的身子剛剛好,不能過度操勞,我身為貴妃​​是要擔起來的。操心是多一些,可還說不上累。不過,熹妃和傅雅倒是幫了不少忙。”他盯著我,眸中湧出融融深情,靜默了一會兒,他輕聲叫道: “若曦。”我“啊”的一聲,他卻沒了下文,只是輕撫著我臉龐,嘴角蘊著笑。

過了一會兒,他道:“自從有了弘翰,你改變了許多,這次雖然有些是因為敏敏,可你做得確實很好。”我掙開他的手,輕輕地靠在他的胸前,嘆道:“以前總想找一個小院子,過著清靜的、隨心所欲的生活。這次回來,我找到了,禛曦閣就是我想要的。自從有了翰兒,我可能寬容了一些。那是因為,我無力改變一些東西,只好改變自己。”他輕嘆一聲,緊緊地摟住了我。

兩人靜靜地相擁了會兒,他道:“你和敏敏還是沒有進展?”我重重地嘆了口氣,悶悶地道:“敏敏的全部精力都在承歡身上。”他“哧”地一笑,輕輕拍拍我的背,笑道:“這樣不是你想看到的嗎?”我仰起臉笑道:“那也得看她們的緣分。”他搖搖頭,微微笑著不做聲。

一陣微風吹來,他為我捋了捋鬢角的碎發。我道:“敏敏心思單純,如果不和她明說,她即使能感覺到,也不會相信我就是若曦,畢竟有些事情是很難解釋的。”他收緊胳膊,正欲開口,忽聞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

小順子麵色慘白地跑到面前,喘息未定,結結巴巴地道:“啟禀皇上,四阿哥……四阿哥摔下馬……”

胤禛眉頭一皺,面色猛地暗了下來,握著我手的力量加重了,冷聲問道:“四阿哥傷得可嚴重?”小順子已緩過了神,氣也喘得順了,低著頭道:“當時已對獵物形成合圍之勢,四阿哥陪著蒙古的王爺和王子們準備獵殺,就在這時,一頭母鹿居然猛衝過來,馬一驚,四阿哥被甩了下來。因四阿哥習過武,一躍下地,才沒有傷到骨頭,奴才來時,聽太醫說,可能是傷了筋。”手被他握得生疼,我輕輕地拍拍他的胳膊,道:“還是去看看吧。”

他靜默了一會兒,盯著小順子道:“當時怡親王可在場?”小順子急忙回道:“王爺在場,當時四阿哥躍下馬時崴了腳,摔在了地上,馬又衝了過去,幸好王爺在四阿哥身旁,及時用鞭子鉤住了馬脖子。”胤禛輕籲一口氣,面色舒緩下來。


他握著我的手,捋開袖子,見我手腕上紅色的指痕清晰可見,邊輕輕揉著邊道:“我先去蒙古兩部瞧瞧,你先回吧。”見我頷首一笑,他大步往回走去,一旁站著的高無庸跟著走了。

我走到小順子麵前道:“起來吧,現在四阿哥營中,誰照顧著?”小順子站起,用袖子擦擦額頭上的汗,道:“熹妃娘娘和四福晉。”

我走至帳前,掀簾而入。弘曆斜靠在軟榻上,兩手放在腦後,眼睛微閉,不知是醒著,還是睡著了,他右腳下墊著軟墊,整個腳踝紅腫得發亮。傅雅半蹲著身子,專注而輕柔地擦著藥膏。環顧四周,只有他們兩人,熹妃並不在場。我躊躇一陣,覺得自己還是不要開口的好,遂轉身往外行去。剛至帳門,正要掀簾,簾子已“呼”地被人從外面掀開。

“姑姑,你要走了嗎?”來不及阻止,承歡已抓起我的手向內走去。聞聲,弘曆支著身子,默默地打量著我。

傅雅放下藥,直起身子,正要行禮,我急忙走過去,托住她的胳膊,微微一笑。她看了我一眼,頭一低,用手擦了擦眼角,复抬起頭,道:“太醫說休息幾日就好了。”她雙眼微紅,顯然是剛剛哭過。我心中一陣泛酸,她是真心愛著弘曆的,可神女有心,襄王無夢。

我嘆口氣,走到旁邊,拿起盆中的濕帕子,擰了擰水,走過去,拭去她臉上的淚痕,淺笑著道:“繼續上藥吧。”一直默立在身邊的承歡嘻嘻笑道:“嫂嫂這是心疼哥哥呢?”傅雅面上一紅,伸手作勢要打承歡,承歡身子一晃,抓住弘曆的手,仍打趣傅雅道:“嫂嫂默認了。 ”

我眉眼含笑地看著她們,無意中掠了弘曆一眼,他仍如剛才一般,面色平靜,眸中神色淡淡,沒有一絲感情在內。我心中突地酸澀不已,可又不知從何處著手處理。他早已明白,也早已知曉我的身份和我的感情,他很有分寸地控制著自己的言行舉止,沒有說過出格的話,也沒有做過不合身份的事。可是,他越是如此,我卻越發害怕和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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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一輪淡青色的月亮,將滿園草樹鍍上了一層水銀。林中黃燦燦的野菊瀰漫著清冽的香氣,在涼涼的夜風中飄蕩著。從旁邊湖里吹過來的霰霧,絲絲如縷,如夢幻仙境。

想想白天弘曆的表情,又想到敏敏刻意迴避著自己,心情鬱悶難當。我重重嘆了口氣,自林中走出,踱過道路,踅進湖中的長廊裡,信步向前走著。

“可是蘭貴妃?”前面傳來一聲輕輕的問話聲。

我一怔,從遐想中驚醒過來,循聲望去,心中一喜,月光下敏敏靜靜地倚在欄杆上。我疾步走過去,兩人對望一會兒,我拉起她的手,輕聲叫道:“敏敏。”

她身子一抖,猛地掙開我的手,默默盯著我,似是難以相信,我居然如此稱呼她。我苦笑著靜靜等待她開口。半晌後,她一字一句地道:“你知道我和若曦的事。”我深深吸口氣,盯著她的臉孔,道:“我就是如假包換的馬爾泰·若曦。”她怔忡地望著我,一動不動。過了一會兒,她面帶鄙夷地嘲諷道:“你也是這樣對皇帝說的嗎?”

我黯然垂首,輕輕地苦笑著。在她心中,如今的我只是靠心機和手段謀取胤禛寵愛的膚淺女子。單純如敏敏都如此想,那宮中的人,大概都是如此看待我。

抬起頭,鼻頭有些酸,喉嚨有些堵,但一時之間卻又不知如何開口,遂面色淒婉地盯著她​​。被我笑得有些微愣的敏敏一皺眉頭,微怒道:“為什麼不說話,難道你不是利用了若曦才得到皇帝的愛嗎?”

我心中悲傷,一把抓住她的手,直直地盯著她道:“姐姐,不管你曾經歷過什麼,都忘掉吧……”

這是我入十四府後,她信中的原話,她不可能不記得,或許只有說出這些,她才能相信。她一把推開我,往後退了兩步,雙手緊緊抓住欄杆,滿臉的驚詫。

淚水自我臉上悄然滑下,流入口中,酸酸澀澀,我哽咽著繼續自己的回信:“我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幸福就在點滴記憶中。這麼多年,從沒有這麼心境平和安樂過,如魚飲水,冷暖自知……”

她鬆開手,向前走了一步,用手摸了摸我的臉,喃喃地道:“這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會是……”自語一陣,她眸中亮光一閃,疑道: “你入宮之前可在十四爺府中?”

看她的神情,應是信了七八分,大概是無法說服自己,不明白為什麼看到的若曦竟是另外一張面孔。我輕輕一笑,拭去眼角的淚,笑道:“敏敏,十四雖不是我的星星或是月亮,可總還是我的知己朋友,我們的通信自會親自送到我的手裡,絕不會假手於人。”

她凝神注視我一會兒,才道:“當年佐鷹專門派人來打探過,若曦確實已經不在了,難道中間有誤會?可你的容貌只是二十多歲的年青女子,不可能是若曦。 ”

我再次苦笑,不知道要怎麼給她解釋,讓她相信。

兩人對視著,半晌後,敏敏開口問道:“那你呢?你會忘了他,忘了月亮,去找星星嗎?”我一怔,側頭細想一下,猛然間憬悟,這是她曾經問過自己的一句話,這事關八爺,即使從若曦口中知道了一些事的人,也不會知道此事。

我上前拉起她的手,她手一擋,卻沒能推開,瞟了我一眼,便任由我握著。

我對她微笑著道:“會的!我會睜大雙眼去找的,只要那顆星星是屬於我的,我不會錯過的。”她神色一變,眼中隱隱含著淚,上上下下打量了我許久,猛地摟住我,哭道:“若曦,你怎麼變成這副模樣,你究竟怎麼了,為什麼他們都說你不在了?”我摟著她,淚水狂湧出來,邊哭邊道:“你不用擔心,不管我的樣子如何變化,我都是你的朋友若曦。”

哭完之後,我們倚在廊子護欄邊,喁喁低語,敘著別後離情。

她挎著我的胳膊,緊握著我的手,眼角帶著笑道:“你找到了。”微怔一下,隨即明白她話中含義,心中一暖,嫣然笑道:“是,我找到了,我雖不是他唯一的星星,而他卻是我一個人的月亮。”



暈黃的宮燈上下搖曳著,我面帶著微笑,以左手支頭,右手拿起髮梢輕輕地在他胸前畫著圈,靜靜地打量著熟睡中的胤禛。他閉著眼,嘴角上揚,輕輕地說道:“醒了?”我“哦”地應了聲,仍繼續著剛才的動作。

過了一會兒,他睜開眼,輕輕地握著我的手,微笑著道:“昨日和敏敏相認了?”我抿嘴一笑,點點頭,見他臉上仍帶一絲倦容,我抽出手,撫撫他的臉道:“天還早,再睡會兒吧。”

他眸中笑意加深,雙手放於腦後,凝神直直地望著我,順著他的眼光,我面上一熱,笑著拍他一下,拉起薄被蓋在身上。

他啞著嗓子沉沉一笑,拉我入懷,摸著我散開的長發,笑道:“若曦,你好些日子沒有穿這件睡袍了。”這是我彷照現代的吊帶睡衣,用上好的絲綢做的,穿在身上有如無物,簡單又舒服。

此時,他的眸子漆黑如墨,深情地凝望著我。手也自我背上輕柔地一路撫下去,我整個人麻麻酥酥,身子緩緩地貼上去,主動地吻在他的薄唇上……

殘陽隱去,夜幕悄悄升騰。

我和敏敏攜手站著,遠遠地望著那堆篝火,相視輕笑。敏敏緊握了我的手一下,側頭望著我道:“好像又回到當年塞外那美好的時光。”我拍拍她的手,淺淺笑道:“是啊。”

兩人微笑著,過了一會兒,她面色微變,盯著我肅容問道:“若曦,你真的幸福嗎?”我微怔一下,繼而明白了她的意思,苦笑道:“一直不希望仰望著四面宮牆過一生,可當真正離開後,卻覺得撕心裂肺、生不如死。如今的生活,雖說偶有風波,但我依然感到溫暖和踏實。”她對我一笑,低下了頭,沉默一會兒,抬起頭,輕聲道:“他也幸福嗎?”

我微怔過後,馬上明白了她口中的“他”是誰,遂挽著她的胳膊,看著她,淺笑道:“佐鷹不好嗎?”她慌忙搖頭,抓住我的手,盯著我,壓低聲音急急辯解:“佐鷹對我極好,你不要多想。我只是……我只是想知道他過得好不好。”

見她慌亂的樣子,我“扑哧”笑了起來。見狀,她微怔過後,先白我一眼,接著趁我不防兩手直向我腋窩襲來,大聲道:“讓你知道捉弄我的下場是什麼。”

我們邊笑邊跑,猶如在當年草原上。鬧了一陣,我們躺在草地上,靜默地望著滿天繁星。敏敏開口道:“十三爺身邊名叫張慧之的女子,是他新寵的侍妾嗎?綠蕪呢?她怎麼辦,她會受得了嗎?”

原來她擔心的是此事。我輕嘆一聲,將綠蕪改名的事細說一遍。敏敏側過頭,笑道:“我還以為十三爺是喜新厭舊的薄情之人呢?”

我心中突然有個主意,猛地起身,看著敏敏道:“你可願意認識她?”敏敏起身,大聲笑道:“如此奇女子,為何不見。只是十三爺會不會……”她未說完便大笑起來,我斜睨她一眼,也笑道:“他不想讓你見就不見了嗎?”敏敏站起來,邊拉我起身邊道:“希望綠蕪不嫌我這塞外之人粗陋。”

未行幾步,便見對面影影綽綽地走來一人。來人似是沉溺於自己的思緒中,緩緩地走著,不注意周遭的一切。待來人漸近,我輕聲叫道:“前面可是慧之?”她腳步一頓,用帕子輕輕拭了一下臉,才上前躬身一禮道:“慧之見過娘娘、王妃。 ”

我上前扶起她,發現她手中的帕子已濕了一片。她抽出帕子,輕輕往後一退,眼神越過我看了敏敏一眼,垂首輕聲道:“慧之告退。”

我長嘆口氣,道:“不要太傷心了,承歡長大了自會明白你的用心良苦,她不會怪你。現在雖然你們不能長聚,但最起碼還能偶爾見面。”她幽幽一嘆,轉身離去。

敏敏過來,和我並排站在一起,凝神看著綠蕪離去的方向,不解地問:“她怎麼了?”我對她微微一笑,提步向前走去。敏敏緊跟在我身旁,一拽我,我看過去,她納悶地道:“她不喜歡我?”我搖搖頭道:“她有些事需回去。”見敏敏一臉迷茫,我低頭一笑。


人的感情是在接觸中產生的,任誰都無法用外力改變。承歡自小離開綠蕪,又何來親情之說?因此,這件事任誰都無能為力,多說無益,只是徒增無謂的煩惱。

秋高氣爽,天高雲淡。

在碧草藍天間,敏敏和她的大兒子佐特爾還有承歡我們一行四人策馬狂奔之後,我大呼吃不消,趴在馬上,再也不肯直起身子,敏敏大笑。四人慢慢騎了一陣,佐特爾口中一個呼哨,和承歡對視一眼,兩人一前一後疾馳而去。

這陣子承歡總是喜歡和敏敏膩在一起,因而馬術在敏敏和佐特爾的調教下,已好了許多。

我趴在馬背上,緩緩前行,忽聽一陣馬蹄聲由遠至近,抬頭一看,原來是佐鷹的貼身奴僕。他翻身下馬,行了一禮後道:“王妃,王爺請你前去議事。”敏敏對我一笑,策馬快速而去。

我直起身子,望著遠處如黑點般越來越遠的承歡,腦中閃出綠蕪淒涼痛苦的面容。心中一動,打馬向十三的營帳行去。

未跑出多遠,忽聽身後叫道:“曉文。”我猛地收韁轉過身子,卻見弘曆臉色平靜地坐在馬上,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跟上來的,我一心想著綠蕪的事,竟對身後的聲音一無所知。心中暗暗嘆氣,自上次雨中談話之後,他總是直呼我的名字。

我含著絲笑,淡淡地問道:“腳可好了?”他頷首一笑,收韁調轉身子,緩緩向前行去。我提韁慢慢地跟了上去,心中暗暗對自己說,就在今日,就在此時,做一個了斷。我們行到一片林子邊,翻身下馬。

靜默了一會兒,他轉過身子,看著我,微笑道:“曉文,你來自以後的朝代,那應該知道我們這些皇子的事吧?史官是有記錄的。”我心中一沉,抬頭盯著他,道:“我對歷史不感興趣,因此並不是很清楚。我知道的只是歷史的大致走向,至於細節,就不得而知了。”

他面色一黯,仰面輕笑兩聲,然後,凝神望著遠方,自顧說道:“也許一切都是注定的,她注定是我的嫡福晉,我也注定得不到我心上的人,甚至是一絲機會都不曾給我。既然如此,又何必心係於一人,又何必這般自苦地生活。”

我心中有一絲慌亂,不想再在這個問題上纏夾不清,強自鎮靜了會兒,我道:“在這裡,沒有曉文,只有若曦。我永遠是你的額娘,你阿瑪的妻子。”他低首笑笑,又抬起頭,輕輕拍拍自己的胸膛,盯著我道:“從此之後,曉文只在​​這裡。”他翻身上馬道:“兒臣告退。”說完,他騎馬疾馳而去,一會兒工夫,便無踪影。

我心中難受,酸澀難忍,無心再去十三營帳,遂低頭緩行,慢慢地往回走去。

高無庸立在帳外,見我走近。躬著身子行了一禮,我頷首後掀簾進帳。胤禛坐於矮几前凝神看著手中的折子,眉頭微蹙,見我進來,微微一笑。我忙隱去一腔愁苦,強笑道:“年齡不饒人,騎了一會兒馬,身子就如要散架了一樣。”

他眉頭一皺,似是想說什麼,但最終只是無奈地搖搖頭,輕輕嘆了口氣。知道他為什麼會這樣,我“嘿嘿”一笑,指了指他身後的屏風道:“沒有其他意思,你忙你的事吧,我休息一下。”說完,徑自步入屏風後,和衣躺在軟榻上。拉起薄被,蓋在臉上,腦中不時地想著方才弘曆的表情,心裡一陣輕顫。

薄被被輕輕拉下,胤禛坐在身邊靜靜地看著我,我一怔,扯出一絲笑道:“有事?”他伸手撫撫我的臉孔,注視著我沉默了一會兒,才道:“發生了什麼事?”心中一慌,我急道:“哪有事,我只是久未騎馬,一時之間有些不適應,人有些乏。”他面色淡淡地望著我,半晌後,探身抱著我,下巴放在我頭上,把我緊緊地環在胸前道:“不想說?”

我掙開他的身子,坐起來,面對面望著他,淺笑道:“真的沒事。”他輕笑著搖搖頭道:“蒙著被子,大睜著兩眼,裡面可有景緻看? ”我剛要開口分辯,他已截口道:“難以啟齒?”我心中暗暗嘆氣,卻露出燦爛的笑臉,搖搖他的胳膊,嬌聲道:“好困,眼皮都睜不開了。 ”說著,還配合地打了個哈欠。他睨我一眼,推開我向內移了移,斜著躺下來,微閉著眼睛道:“我也有些乏,睡一會兒也好。”


他面帶倦容,眉宇微鎖,​​不知到底是為了何事。我躺下枕在他的胳膊上,側過身子,撫撫他的額頭,他嘴角逸出一絲笑,抓住我的手握住,輕聲道:“若曦,別鬧,睡一會兒吧。”過了一會兒,耳邊傳來他均勻的呼吸聲。

我窩在他懷中,靜靜想了一會兒心事,眼皮有些沉,意識逐漸朦朧。

“啪”的一聲輕響,我一驚而醒,看看身側,身邊已空空無人。正待起身,外面已傳來他冷冷的聲音:“原來真有此事,直到現在岳鍾琪也沒有上疏朝廷,他們還反了不成?”

心中一驚,曾記得只有雍正末年才發生土司謀反之事,到底出了什麼事,使胤禛如此震怒?怔忡一會,我輕輕躺了下來,大睜雙眼望著帳頂,默默等著下文。

“探子回報,岳鍾琪正在嚴審那個送信人張熙,許是想查清其同黨,將他們一起抓捕後再上奏。此人是皇兄破例重用的漢大臣,我們滿人之中一些人早已心生怨氣,皇上不妨等上一陣子,順帶考驗一下他,如果他處理得當,也堵堵別人的口。”外面傳來十三條理分明的回話聲。

這就是胤禛的開明之處,提拔人才,任用賢能。繼位之初,他將曾依附八爺參與皇權爭奪,屬八爺黨羽的允禮封為果郡王,掌管負責蒙、回、藏事務的國家機構理藩院。雖當時的本意或許是分化對手力量,可允禮卻誠心辦差,於雍正三年,因“實心為國,操守清廉”,獲賜親王俸祿,並按親王規格增加侍衛,並於年初晉封為果親王。雍正二年,胤禛還封漢臣岳鍾琪為奮威將軍,在受封的當年二月,他率領五千人的騎兵隊伍,從西寧城向西急行軍十二日,並於第十三日的黎明發動突襲。羅布藏丹增的部隊從夢中驚醒,戰馬均未備鞍,無法迎戰,以至於全軍崩潰,四散逃命,羅布藏丹增急換上女人的衣服溜掉,投奔準噶爾。岳鍾琪窮追不捨,每天奔馳一百五十公里,兩天后,追到桑駱海,只見紅柳蔽天,渺無人跡,才帶著他的俘虜,包括羅布藏丹增的母親在內凱旋。岳鍾琪自出發到大獲全勝,只用了十五天時間,就把麵積約六十萬平方公里的青海土地完全征服,納入清政府中央版圖。岳鍾琪以其計謀神奇、身先士卒立下頭等戰功,被胤禛封賜三等公,賜黃帶。 1725年岳鍾琪升任四川陝西總督,任寧遠大將軍,節制川、陝、甘省。在太平天國之前,他是唯一身為漢人而握重兵的大將。

思來想去,卻還是想不出和岳鍾琪有關的究竟是何大事。他本是將軍,事情應和出兵打仗有關,可印像中,今年好像沒什麼戰事。我默默聽了會兒,聽到兩人的言語之中已無朝事,便起身向外行去。

地上鋪著厚厚的毯子,走在上面一絲聲音也無。我走到矮几旁邊,靜靜地站定。

几上左側放著未批閱過的折子,而胤禛硃批過的則隨手放在右側。十三支著額頭低頭看著一個折子道:“皇兄,福建海禁一開,那裡民眾出洋貿易頻繁,而我朝卻無相關條例,長此而往,怕是不好管了。”

見兩人又要談論正事,我輕手輕腳向帳門走去。未行兩步,身後傳來胤禛的聲音:“若曦。”回身望去,胤禛嘴角蘊著一絲笑道:“去泡些茶來。”

十三側頭看著我,笑道:“勞煩嫂嫂。”我笑著白他一眼,疾步掀簾出去,對守在帳外的高無庸吩咐道:“去取些茶葉來。”說完,我放下簾子進來,走到胤禛身旁坐下,靜等著高無庸。

無意中掠了眼案上平攤著的一份折子,右下角紅色的“密”字極是醒目。我有些詫異,遂低頭望去,“啟禀皇上:陝甘總督岳鍾琪在乘轎回署途中接到一書函,內容涉及悖逆文字,期望利用其兵權達到反清目的。”

自清建立以來,統治者為了了解下情,雖沿用了明朝的票擬制度,但在具體做法上又與明朝不同,改掉了一些弊端。自康熙五十一年後,凡涉及機密之事,達到一定品級的官員均可親自寫奏摺,上呈皇帝。胤禛繼位後,不僅將這個習慣沿襲下來,而且進一步將密摺人員的範圍擴大到千餘人。這樣一來,上奏人數越多,事情越發不好隱瞞,因為你不實寫,必會有他人實寫,各官員在自己的職權範圍內發生了什麼事,自己沒奏,但其他人奏了,便顯得有些瀆職。

我暗自失笑,不知這岳鍾琪奏了沒有,如若沒有,輕者受斥責,重者或許受到懷疑,畢竟內容涉及悖逆文字,而且嚴重到期望利用他的兵權……

想到這裡,我心中猛然一個激靈,人也不由得有些輕顫,恍然憬悟和岳鍾琪有關又令胤禛震怒不已的究竟是什麼事了。我一陣愣神,該來的還是來了,這是雍正朝唯一的文字獄。

文字獄古已有之,清朝僅在康熙年間就有莊氏明史案和戴名世南山集案。

明史案是浙江烏程富商莊廷攏無意中發現其鄰居學士朱國楨的明史遺稿《列朝諸臣傳》,購買下來後邀集許多名士加以編輯,並增補了明末天啟、崇禎兩代史事,這本也沒什麼,但他卻在書中斥責滿人,書中直書清朝統治者歷代祖先名諱,這是犯大忌的死罪,且不使用清朝年號,而用南明永曆朝的年號,還把書重新定名為《明史》,算作自己的著作。書編成後,莊廷攏已經去世,如果就此打住,或許什麼事都不會發生。但其父莊允城卻將書付印,大規模發行,被有心人士向朝廷告發,莊允城被逮入京,死於獄中,莊廷攏被掘墓開棺焚骨,所有作序者和校閱者及刻書、賣書、藏書者都被處死。先後因此獄牽連被殺者達七十餘人,被充軍邊疆者達幾百人。

明人方孝標曾經到雲南在吳三桂部下做官,後來投清而免除一死,著有《滇黔紀聞》一書,書中曾提到南明永曆政權不算為偽朝。戴名世見到此書後,在所著《南山集》中加以引用,提到南明弘光帝及其年號,又揭露了康熙帝殺掉明太子的真相,以略微傾向明朝的口氣敘述了明末清初的抗清事件,對南明諸王寄以同情。這麼一來,兩書被認為有“大逆”語,結果是波及數百人,戴名世被斬首,方孝標已死,也被戮屍,兩家男子十六歲以上者均被殺,女眷等則被充為奴婢,方氏同族人都被充軍到黑龍江。

這兩起事件都是由於編寫前朝及當朝的歷史而招禍的。康熙雖有些小題大作,但其真正目的卻是給具有反清復明思想的漢族知識分子一個暴力的威脅。此次的曾靜案,卻是欲拉攏朝廷掌握兵權的重臣,以期用兵權來達到顛覆朝廷的目的。雖然我內心清楚他們並未有真正的行動,但在胤禛和十三看來,卻不是小事,而是具有謀反意義的大事。

浙江的“東海夫子”呂留良在明朝滅亡以後,曾參加過反清鬥爭,但以失敗告終,他傷心之餘,便在家裡收子弟教書。後有人推薦他為博學鴻詞,他堅決拒絕了,後來更是索性到寺院裡剃頭當和尚,躲在寺院裡著書立說。書裡有反對清朝統治的內容,幸好書寫成了,卻沒有流傳開去,呂留良死後,更沒被人注意。湖南曾靜偶然見到呂留良的文章,對呂留良的學問十分敬佩,就派學生張熙從湖南跑到呂留良的老家浙江去打聽他遺留的文稿。張熙一到浙江,不但打聽到文稿的下落,還找到呂留良的兩個學生。張熙跟他們一談,很合得來。他向曾靜匯報後,曾靜也約倆人見了面,四個人很有志同道合相見恨晚之意,他們商量著怎樣推翻清王朝。曾靜打聽到擔任陝甘總督的漢族大臣岳鍾琪是岳飛後人,並掌握兵權,頗受重用,覺得要是能勸說岳鍾琪反清,成功就大有希望。曾靜寫了一封信,派張熙去找岳鍾琪。岳鍾琪收到信後,大吃一驚,威逼張熙交代同謀不成之後,假裝答應,張熙於是將他們的計劃和主謀人員一一交代。岳鍾琪馬上上奏雍正,報告這起謀反事件。雍正帝將他們嚴加查辦,呂留良雖死,雍正仍把其刨墳劈棺戮屍,又把呂留良的後代和他的兩個學生滿門抄斬。還有不少跟著呂留良的讀書人也受到株連,被罰到邊遠地區充軍。

我木然坐著,心中有些堵,呂留良究竟有沒有孫女,到底有沒有呂四娘其人,野史到底是不是真的?

“若曦,你怎麼了?”耳邊乍聞胤禛焦急的問詢聲,我茫茫然地看向他。

他面色雖平靜,眸中卻隱隱含著擔憂,我似是囈語般道:“他有孫女嗎?”他瞇了瞇眼,掠了十三一眼,眸中的擔憂轉為疑惑,望著我緊緊抓著几案邊的手道:“若曦,誰有孫女?”

我凝視著他,絲絲哀傷湧入心底,現在是雍正六年,還有七年,僅僅有七年時間,我們面臨的或許是再一次的天人永隔。我身子一陣發冷,腦中木木的,心中已沒了任何想法,只是怔愣地盯著他。

十三面色驚愕,放下手中的折子對胤禛道:“皇兄,若曦有些不對勁。”胤禛微微頷首,若有所失地掠了一眼几上的折子,扳住我的肩膀沉聲道:“若曦,你害怕什麼?你又知道些什麼?”

我回過神,心中淒惶,眼角中蘊著的淚順著臉頰汩汩而下。歷史終究是注定的,自己有能力改變嗎?但真的不能改變點什麼嗎?只是少許也是好的。

胤禛注視著我,輕輕地拭去我腮邊的淚,側頭向十三道:“自朕登基以來,從未去過木蘭圍場,蒙古各部也好些年沒來朝覲,”他回頭看我一眼,眸中憂色有增無減,眉頭微蹙,盯著我,卻接著​​向十三道,“你好生準備一下,晚膳和四阿哥陪著兩部王爺,千萬不要怠慢了他們。 ”十三看看我,站起來舉步向外行去。

胤禛靜默地盯著我,過了一會兒,待我平靜下來,他淡淡地道:“你到底害怕些什麼?先帝在位時,你在御前奉茶,就常年憂思,行事如履薄冰、瞻前顧後。剛才你看到這份折子就神色大變,你久居宮中,能知道些什麼,你又知道些什麼?若曦,我們之間不是有約定嗎,不管何時都會坦誠相待。”

我心中苦澀不已,自己來自另外一個時空的事情能對他坦言嗎?我早已知曉他們每一個人的最後結局,對他能明說嗎?

抬頭凝視著他,臉上掛著淚花,卻淺笑著說:“我怕的只是'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都為稻粱謀'。文人墨客著書立說,有些為的是留於後世,更有一些或許只為謀生存,並不是他們語含怨望、狂妄譏刺。”

他面上無一絲情緒,默盯著我,半晌後,他把手放於那份折子上淡然道:“你是說文字獄?”

我輕咬下唇,沉默了一會兒,握住他的手道:“我並不是想在政事上插言,我只是害怕有些人斷章取義,牽強附會,告密邀功,甚至有人挾嫌誣陷,以報私怨,以至於文網密布,冤獄頻起,文人士子人人自危,唯恐一不小心陷於羅網受到株連。到那時,天下就不會太平,一些別有用心之人會藉機對抗朝廷、詆毀天子。”

他注視著我,聽我說完,面色稍微舒緩一些,輕嘆道:“你可知道那些悖逆的話都是什麼?謀父、逼母、弒兄、屠弟、誅忠、任佞……足足列我十大罪狀。”

我心中一沉,這都是他最忌諱的。他靜默了會兒,眼神漸漸沉痛,緊握著拳頭道:“這些死抱華夷之辨的士大夫,在著作中處處表露憎恨朝廷、思念前朝的意思,我大清用近百年時間,竟得不到解決。我希望在我這裡,告一段落。”

我心中一酸,他有他的想法,我不能左右他什麼。只是期望自己知道的野史根本就是戲說的,根本沒有這回事,期望自己擔心的一切都是多餘的。我在心底深處暗暗嘆氣,雖說不希望有這麼一個人,但為了穩妥起見,還是改日見見十三,讓他調查一下也是好的,總可以防患於未然。

他蹙著的眉頭舒展開來,臉上露出淡淡笑意道:“這​​些事你不要瞎琢磨了,你現在要考慮的是好生把身子養好,好生給我生幾個大胖小子來。”

我一愣,繼而心裡一暖,他這是不想再討論此事,也不想我為此事擔​​心。我扯出一絲笑,搡了他一下道:“你以為我是母豬?還能一下子生出幾個來。”

他嘴角蘊笑,拉我入懷,道:“如果是,那就好了,我一下就多了幾個兒子了。”

兩人各懷心事,說了一會兒。我靜靜地趴在他的肩頭,盯著屏風,腦中空空的。他拍拍我的背,低低地說道:“我很怕你臉上出現那種孤獨無助的表情,每當這種表情出現,我心裡就會有一種不祥的感覺,總覺得你隨時都會離我而去。若曦,你不要擔心朝堂上的事,你只要待在我和弘翰身邊,做我的娘子、弘翰的額娘就好,其他的都不要管不要問。”我把頭擱在他的肩頭,雙手摟住他的背,輕聲道:“是呀,我也希望自己什麼都不去想,但是,怎麼可能做得到呢?”


他輕嘆一聲,沉聲道:“若曦,每個人都要為自己所做的事承擔責任,他們既是留下了文章,那就得為此付出應有的代價。但是,我只會查辦相關的人,你所擔心的文網密布、冤獄頻起不會出現。”

如果自己出生成長在這個朝代中那該多好,不知道各人的結局,也不會整日里擔心不已。自己費盡心機說了這麼多,只是不希望出現誅殺呂留良的後人的事件,那樣,即使有呂四娘此人,也不會出現自己所擔心的那一幕。

心中悒鬱,無法排遣。每日醒來,考慮的第一件事總是曾靜案到了哪一個地步,有沒有發現呂留良。心一直這麼揪著,人也就顯得無措,每日待在帳中,默默地探聽著事情的​​進度。

我躺在軟榻上,大睜雙眼,呆呆地盯著帳頂。

一聲輕哼響起,我轉過視線一望,胤禛嘴角帶絲無奈的笑,正打量著我。我對他輕扯下嘴角,不知道臉上有沒有出現笑容,仍保持著原來的姿勢和表情,任由他打量。

他輕嘆一聲,坐於我的身邊道:“若曦,這幾日你怎麼了?”我靜靜望了他一會兒,問道:“岳鍾琪可有奏摺遞上來?”他斂去笑容,臉色轉為嚴肅,神色漸漸冷淡,盯著我沉聲道:“若曦,你沒聽懂我的話嗎?我不希望你過多關心朝政。”

我心中愁苦,遂可憐巴巴地抓住他的手,苦笑著肯求道:“我想知道的,只是這件事而已。”他目光柔和下來,輕輕搖頭道:“有時候真不知道你心裡到底想什麼。岳鍾琪的折子已經來了,是一個名叫張熙的人,手拿反信攔截岳鍾琪官轎,當時就被岳鍾琪帶進署中交巡捕看守,這個人要說起來,也有一些骨氣,無論是套供還是動用大刑,均不肯實說。後來,岳鍾琪用計,假意與之盟誓,表示願意同謀舉事。張熙信以為真,才將實情通通說了出來。

“原來是他的老師,湖南永興人曾靜策劃的。此人原是縣學生員,因考試劣等被革退,於是放棄舉業在本地教書,失意無聊之中常雜記一些道聽途說的東西,對前朝東海夫子呂留良寧可削髮為僧也不赴清之薦舉的事蹟深為敬仰。此人的可恨之處,不僅僅是在其著《知幾錄》、《知新錄》中多有抒發憤懣的'悖逆'文字,還將思想付諸行動,居然派學生張熙到呂留良家鄉去訪書。”

我心中越發不安起來,躊躇了一會兒,還是開口問道:“你要怎麼處理呂姓族人?”他面色淡淡道:“大逆之罪。”我心中一驚,急忙接口道:“他已經死去好多年了,人死如燈滅,該了結的就讓它過去,難道不是好的選擇嗎?”他面色一暗,眸中冷意驟起,嘴角逸出一絲冷笑道:“他康熙五年拒不應試,被革除諸生,康熙十七年和十九年兩次不應徵辟,並出家為僧,遁跡吳興縣妙山,築風雨庵著書講學,著有《呂晚村文集》八卷、《東莊詩存》七卷、《續集》四卷,所著詩詞文章多處謗議皇阿瑪。如此頑固對抗朝廷的讀書人,如果朝廷沒有應對之策,不施以打擊,以後還怎麼控制這些士子們的言論?”

我暗暗哀嘆,一時之間心中沒有任何想法,抽出手,拉起薄毯蓋在臉上。隔著毯子,聽到他輕輕嘆了口氣,過了半晌,沒有一點動靜。

我心中已知道了事情的全部,可擔心卻沒有一絲一毫減少,怎麼辦?怎麼辦?

突地腦中一閃,我“呼”地拉開毯子,一下子坐了起來。卻見他依然坐在那兒,面帶詫異地望著我。我對他敷衍地笑笑,下床就準備出去。他眉頭微蹙道:“再過兩日蒙古部就要走了,敏敏已來找你幾次了。”我“哦”了一聲,表示已經知道,邊往前走邊道:“我這就去找她。”

策馬疾馳,遠遠的看見十三與綠蕪兩人靜靜坐在馬上。順著兩人的目光看去,承歡和佐特爾兩人高揚著馬鞭,一前一後正策馬狂奔。我心中有些泛酸,暗嘆口氣,一夾馬腹,快速地向兩人奔去。

聽見聲音,兩人翻身下馬。我收韁下馬,對綠蕪頷首微笑一下,望著十三道:“我有些事想問你。”綠蕪對十三淺淺一笑道:“爺,我再去騎一會兒。”十三睨我一眼,側頭向綠蕪柔聲交代道:“騎得慢一些,你才學會。”


十三目送綠蕪走遠,才回過身子笑著問道:“什麼事?”我扔下手中的韁繩,肅容道:“想讓你查查呂留良族中所有的人,特別是女子。 ”十三斂了臉上的笑容,盯著我默看了一眼道:“大逆之罪,其子孫、親戚和弟子人數當地知府衙門自會報到朝廷。”我搖搖頭,深吸口氣盯著他道:“你派可靠之人去,查呂留良家中有沒有一名叫呂四娘的女子,我要准信。”

他面露狐疑之色,看了我一會兒,淡淡地問道:“很重要?”我盯著他,點頭接口道:“這件事只限你我知道。”十三默默地不做聲,過了一會兒,才開口問:“為什麼不能讓皇兄知道?呂四娘到底是誰?”我自己心中都不能肯定這個人是否存在,又怎能和他明說?

見我低頭不語,十三笑道:“你現在的樣子,讓別人看見還以為是在我這裡受了什麼委屈一般,我不問了,只是這遠在崇州的人,你是怎麼知道的?”我輕扯嘴角,強笑著說:“綠蕪這些日子一直都是這麼過的嗎?”

見我轉移話題,他盯著我搖搖頭,眼睛望向仍在遠處疾馳的承歡兩人,臉上現出一絲無奈,輕笑著道:“承歡久居宮中,綠蕪一直沒有機會見她,這次我刻意帶上她,就是為了讓她和承歡多待些日子,可承歡卻對她沒有絲毫感情,她心中難受,可又忍不住想看見承歡。”

他重重地嘆了口氣,收回目光,看著我說道:“前些日子,我本打算讓承歡回府住些日子,可她卻阻止了我,說承歡開心就好。”

我聽完,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好靜靜地站著,他或許是心中難受,也沒有開口。兩人靜靜地待了會兒,他忽然輕輕地笑了起來,我一怔,抬起頭呆呆地望著他,他笑過之後大聲道:“真的很懷念當年大口喝酒的日子,那時沒有煩惱,沒有憂愁,也沒有責任,憑一時興起就可隨意、隨時遊玩。”

腦中想起幾次喝醉的情形,也大笑起來,連續幾日的煩亂心情一下子大好。我抓住韁繩大聲道:“現在沒有現成的酒,再說你我已屆中年,喝得酩酊大醉也不是什麼光彩事。”十三“扑哧”一聲笑出來,上下打量我一眼,道: “你在暗示你很年輕,還是暗諷我已經老了?你在皇兄面前,有沒有這樣說過?”我斜睨他一眼,不應他的話,瞟了眼正吃草的兩匹馬,道:“賽賽馬如何?”他充滿豪氣地大笑道:“有何不可?”

我們翻身上馬,未待開始,便看見兩騎白馬緩緩前來。馬上的敏敏和綠蕪正微笑著說話,我心中一樂,朝十三望去。卻見他臉色訕訕地盯著兩人,呆呆地坐在馬上,不知道該做何反應。我輕笑一聲,輕夾馬腹,率先向她們的方向行去。

敏敏看到我,一提韁繩,快速前行,未等走到跟前,她已開始大聲埋怨:“這些日子怎麼了,去找了你幾次,高公公總是說你身子不爽。”聽她怨聲中含著關心,我笑著道:“這不是來找你了嗎?”

敏敏瞟了一眼我身後的十三,有些不滿意:“還說是找我,我要不是碰見了綠蕪,也不知道你竟在這裡。”

十三慢慢地騎過來,越過我們和綠蕪並肩而行。我賠著笑對敏敏道:“剛才還在和王爺商量著,一起去尋你賽馬呢。”十三挑挑眉毛,側頭望望綠蕪,綠蕪對他淺淺一笑,他扭過頭微蹙眉頭望著我。

敏敏回頭望瞭望十三和綠蕪,開心地大笑道:“好啊,這些日子一直沒有暢快地騎過。”十三一皺眉頭,綠蕪已開口道:“爺,你就去吧,我在這裡等著便是。”

敏敏一聽,帶著疑惑的目光掠過綠蕪,又看向十三,十三策馬前行兩步道:“她剛學會騎馬。”聞言,敏敏一笑,兩指放於口中,一聲呼哨自她口中傳出。

過了一會兒,佐特爾和承歡騎著馬風馳電掣般地趕了過來,一行人各自見禮後,佐特爾恭聲問敏敏:“母妃召兒子過來有何事?”敏敏看著綠蕪,對他吩咐道:“福晉騎術有限,你在此陪著。”承歡看看十三,又看看綠蕪,面帶猶豫神色。我心中一動,輕聲道:“承歡,你也留下。”

綠蕪一喜,笑著望了十三一眼,十三對她點點頭,隨即對承歡道:“你和大王子教姨娘騎馬吧。”承歡輕聲應了聲,臉色卻一黯。她身旁的佐特爾朗聲道:“佐特爾定不負王爺所託。”十三讚賞地點點頭。

馬鞭響起,三騎駿馬飛奔出去,一行三人默不作聲,都在不斷策馬加速。我腦中空空,耳邊只聞呼呼風聲​​,享受著速度帶給自己的快感。許久過後,人馬俱疲,三人便漸漸慢了下來。

最後,三人站於一高坡上,我和敏敏互相看了一眼,繼而大聲笑了起來,十三立於一側,輕輕地搖搖頭,仍是不言不語。

“王爺。”一個焦急的聲音傳來,扭頭一望,小順子騎馬快速而至。他來到跟前,一躍下馬,慌忙行了一禮後道:“皇上急召王爺,現在正在大帳中等著王爺。”十三面色一肅,對我們微一頷首,便打馬疾速而去。

敏敏翻身下馬,我跟著下來,兩人找了一片草地坐下。她問道:“前幾日可是發生了什麼事?”我笑著對她點點頭。她嘆了口氣道:“若曦,你現在的身份不比以前,你的事我也不便開口問,但是你既是他的娘子,就不要想太多,只要想著好好看著孩兒,盡心地為他打理宮中的雜事,令他專心地處理政事就行了。”

我一怔,盯著她,有些不相信這些話會從她口中說出。她搡我一下,笑著繼續道:“你不要笑我,我畢竟比你早成婚幾年,夫妻之間的事我還是懂一些的。”我笑著道:“已經沒事了,你不要擔心。”

敏敏往我身邊移了移,挽著我的胳膊道:“若曦,我很喜歡承歡。”我心中一怔,有些不解她的意思,遂凝視著她。她笑著道:“我想讓她做我兒媳婦。”

我躺在草地上,默默想著敏敏的話,現在距十三去世只有一年多的時間,如果這時承歡隨著敏敏去了蒙古,如果將來有一天承歡知道綠蕪是自己的親生母親,那豈不是會後悔終生?但是,假如有一天,她沒有了我們這些人的呵護,她還能如現在一般地生活嗎?宮中的人還能像現在眾星捧月般的對待她嗎?如此看來,敏敏的提議倒不失為一個好的辦法。

見我沉默不語,敏敏側頭看著我道:“通過這些日子的觀察,我發現承歡似乎挺喜歡和佐特爾在一起。”想起方才十三對佐特爾讚賞的眼神,我對她一笑道:“只要他們互相喜歡,我想十三爺和綠蕪不會拒絕。”

敏敏斜睨我一眼,嗔怪道:“關於承歡的事,我想你的意見就是十三爺的意見。雖說承歡是他們的孩子,可承歡最聽的也是你的話吧。若曦,你不是嫌我兒子不夠好,配不上承歡吧?”

見她失望的樣子,我心生不忍,可這畢竟是另一個人的終生大事,本人的意見才是最重要的。另外,讓承歡母女倆相認,那也是承歡離開京城前必須要做的事情。

我坐起來,抓住她的手道:“敏敏,如果現在讓承歡離開,假如有一天她知道了自己和綠蕪的關係,那後悔傷心怕是要伴她一生了。”敏敏笑道:“這你無須擔心,我那兒子早已向佐鷹要求,說是想在京城遊學兩載。前些日子,佐鷹和我已經商量過,都覺得很好。”

我瞅了敏敏一眼,微笑不語。敏敏眉頭輕蹙,望了我一陣子,忽而搡我一下道:“怎麼了,為何如此看我?”我“扑哧”笑出聲來,掩著口道:“佐特爾有乃父之風。”她神情微怔,靜默一瞬後面色一紅,輕聲辯道:“有何不可,承歡性子純真率直,不依仗顯赫家世和皇帝寵愛而刁蠻任性,不要說佐特爾心儀,就是我和佐鷹也喜歡得很呢。”

我對她微微一笑,心中一陣高興。自己有意不讓承歡過早地學習規矩,即使近兩年她年歲漸大,不得已才讓宮裡的嬤嬤教了一些,但我也沒有管得太嚴,總希望她可以無憂無慮地多過一些時日,過一段純粹快樂的時光。可我內心總又隱隱不安,怕她由著性子,長大成人後不懂規矩會害了她。可如今,恰恰是因為她這種絲毫不加掩飾的性格,攥住了佐特爾的心。


見我微笑不語,敏敏面色更紅,笑斥著我:“你也該笑夠了,你的促狹心思以為我不曉得?我不會因為自己沒有嫁給十三而決定讓自己的兒子非得娶他的女兒,承歡確實是個好姑娘,要不然,十三就是有個天仙女兒,我們也不會開口的。”

聞言,我哈哈大笑起來,原來她竟有這種想法。她面紅耳赤,面帶赧色,站起來,快步而去。見狀,我急忙站起來追了過去。

追上她,挽住她的胳膊,笑道:“我今晚就去問問十三的意思。”她一喜,忙不迭地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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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夜幕緩緩降臨,帳中的宮女忙著撤膳,一行人魚貫而出。我因惦記承歡的事,匆忙地略作收拾,便提步出帳。

帳外的小順子打了一個千,躬著身子道:“娘娘,外面天涼,萬歲爺有交代,娘娘出去要奴才言語上提醒一聲。”我心中一暖,上次晚上和敏敏出去,回來時身子冰涼,他就一直這麼吩咐身邊侍候的人。想到他的惦念,我回身進帳,加了一猞猁猴皮的坎肩穿在身上。

到了十三的營帳,帳外一侍衛躬身行禮,通傳一聲後慌忙掀開帳簾,綠蕪的貼身丫頭紅玉已迎了上來。她謙恭地微施一福,正待開口,綠蕪已踏著碎步款款而出。

“不知娘娘要來,也沒做準備,不知您用過膳沒有?”掠了一眼,見几上晚飯尚未動筷,我坐下笑著道:“我已用過了,你先吃著,讓紅玉給我泡杯茶過來。”話音未落,紅玉已端著托盤走過來道:“聽聞娘娘喝茶極是講究,奴婢泡的茶如果不合口味,望娘娘見諒。”說完,把茶水放在我面前。

揮手讓綠蕪坐下,端起杯子抿一口,清香無比。我對綠蕪微笑道:“主子雅緻,小婢靈巧。”紅玉聽後笑顏如花,綠蕪瞅了她一眼,對她微微一點頭,紅玉會意離去。綠蕪這才坐下,淺笑著輕聲道:“娘娘誇獎了。”見她雖面帶笑意,眸中卻有一絲落寞神色,我在心中暗暗嘆氣。

兩人靜默了一會兒,我端起茶杯喝口茶,開口道:“綠蕪。”她抬起頭,淺笑著道:“娘娘有何吩咐?”看她正襟危坐地端坐著,言語中規中矩,我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道:“綠蕪,你定要如此說話嗎?”

她微怔過後,掩口輕笑道:“是呀,我怎麼越發不像自己了。”我心中一緊,我們都是成年人,已不是當年那青澀的丫頭,我們都知道把心底最深處的那抹心思隱藏不露,聰穎如綠蕪,又怎可能不知?但她這些日子的言行向大家昭示著她的心痛和無措。

我盯著她道:“我們喝些酒如何?”她若有所思地望了我一眼,起身向帳門走去。

一會兒,她便拿著兩小壇酒進來,落座後,她笑道:“聽爺說,姑娘的酒量極好。”我撤去茶水,也笑道:“那十三爺有沒有說過,我不只酒量好,酒品也很好,總是喝醉後倒身就睡,從不管在什麼地方。這次你可得準備好了,得找好人,準備把我背回去。”她撫著額頭道:“不曾聽爺這麼說過。”

兩人小酌了一​​會兒,我便開門見山地說道:“十三爺和皇上在陪著兩部王爺用膳,有些話我本想同他商量一下,但轉念一想,或許和你說才是最好的選擇。”我停頓了一下,見她專注地聽著,我深吸口氣,盯著她道,“你不要自苦了,人生苦短,和孩子相認吧。”

她手中的杯子“咣當”一下掉在桌子上,面色蒼白,怔忡地盯著我。我看著灑出的酒順著桌邊汩汩流下,流在她身上,她卻恍若不覺。

半晌後,她緊咬著下唇,抑制住眼眶中不停打轉的淚,不讓它落下,慘笑著道:“讓她回來,認曾是戴罪之身的人為額娘,那豈不是害了她?”

我搖搖頭,嘆道:“綠蕪,那已是聖祖年間的事了,況且如今朝堂上,已不是皇上繼位之初的狀況了。沒有人敢以此事危及王爺,你不必如此擔心。再說,人的一生,變幻無常,說不准我們之中的某個人某一天就去了另一個世界,如果到那時,孩子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你要她情何以堪,要她如何面對自己?”

綠蕪眼中的淚終還是落了下來,她抽下帕子,輕抹著眼淚,透過淚眼望著我苦苦一笑,道:“想是姑娘也知道,前幾日不是出了一個叫什麼曾靜的,他不是手執反書惹了禍嗎?這雖是他咎由自取,可朝廷早晚都會處理的。在這當口,我們相認合適嗎?如果影響到以後承歡的生活,那我寧願她以後恨我,我也絕不和她相認。”

看著綠蕪悲痛欲絕的樣子,我心中似有萬重山壓著,卻已沒有任何語言來說服她。作為母親,她的決定是對的,如果我沒有弘翰,是絕對體會不到她這種心情的。


我拿起酒壇子,為她滿上,端起杯子,道:“我理解你,也知道你為什麼做這種決定,綠蕪,藉此機會,我們痛痛快快地喝一次。”她擦乾淚水,點點頭笑著拿起杯子道:“我們真的很難有機會這樣坐在一起,彷彿回到了從前一樣。”

我們一杯接著一杯,見她醉意已濃,我誘導著她說道:“綠蕪,想哭就哭吧,不用如此壓抑自己。”她舉起杯子一飲而盡,放下杯子,趴在桌上大哭起來,邊哭邊道:“這些年以來,我知道爺心心念念想讓我高興起來,我知道他的心思,我也努力地去調整自己……也知道承歡在宮中,你們必會一心對她好,可內心深處,我仍不可抑制地想著她,想像著我和爺還有她一家三口在一起的情境……可這我怎麼對爺說呢?以爺的性子,必會領她回府,和我相認,可是如今不說我的身份不允許,就說如果讓她回來,她真的能像在宮中一樣無憂無慮地生活嗎……”

她的話音越來越弱,直到完全聽不到。我輕笑一聲,撫了撫額頭,過一會兒,覺得稍微舒服了一些,抬頭望著她自語道:“你這麼苦自己,如果十三知道,他又豈止是心痛?”說完,我慢慢站起來,一步三搖地向她走去,欲扶她回到榻上。

“還是我來吧。”耳旁突然傳來十三的聲音,我望過去,十三眉頭緊蹙,一臉沉痛,目光緊緊裹著綠蕪,一眨不眨。我立在原地,點點頭,口齒不清地說道:“也好,綠蕪需要的不是我,我這就走了。”

十三頭也未回,一步一步向綠蕪走去,邊走邊道:“謝謝四哥,也謝謝四嫂,讓我知道了她的心思。”我醉意上湧,腦子也有些迷糊,迷茫地問道:“你怎麼叫四哥,你不是一直叫皇兄的嗎?再說,他又不在,幹嗎要謝他?”

帳門處傳來輕輕的嘆氣聲,我揉揉眼,怔忡地看著緩步走來的胤禛,嘻嘻一笑,疾步向他走去,邊走邊道:“真好,我還發愁怎麼回去呢。”腳已完全不當家,身子一個趔趄,整個人向他撲去。

他摟住我的身子,無奈地搖搖頭,打橫將我抱起來。我雙手鉤著他的脖子,頭靠在他的肩上,嘴對著他的耳朵低聲道:“老公,你不是皇上,你只是我的老公……”他出了營帳,我仍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耳邊輕語,他加緊手上的力量,也輕聲道:“若曦,有什麼事回帳再說。”我“哦”地應了一聲,窩在他懷中,不再說話。

躺在榻上,依然鉤著他的脖子,他低著頭躬著身子道:“若曦,放手,我給你倒杯水漱漱口。”我腦中其實仍有一分清醒,但這幾日心情鬱悶,想藉著酒意放縱一次,於是我瞇起眼睛,媚笑著道:“我需要的不是漱口,我只想和我親愛的老公待在一起。”

他輕不可聞地嘆了口氣,順勢躺在我身側,和我面對面對視,他面色沉靜,眸中有絲說不清的東西在閃動,我迷惑不解,撫著他的面孔,默默地看了一會兒,我道:“你眼睛裡有樣東西。”他拿開我的手,握在他手中,道:“若曦,你心中也有我不知道的事情嗎?”

我盯著他,苦著笑道:“怎麼會沒有,你是高高在上的天子,我不能要求你什麼,因為你肩負的東西太多,但是我想讓你寬容一些。為自己,也為我,因為我心中很怕,害怕突然有一天你離我而去,到那時我活在這世間還有何意義?但是如果我們都去了,弘翰怎麼辦?我每次想到這些,都心驚膽戰,夜不成眠。”

那絲說不清的東西在他眼中擴大,他一下子把我摟在懷中,緊接著他的唇落到我的臉上,輾轉輕啄,從額頭到眼睛,再到鼻尖,最後落到唇上,輕輕碰了碰。我輕柔地咬住他的下唇,他喉間咕嚕一聲,先是溫柔繼而猛烈地輾吻著我的唇舌。

我頭痛欲裂,口乾舌燥,用力地咽了咽,口中仍然幹得難受。

“若曦,喝口水。”耳邊傳來他的聲音,我慢慢睜開眼睛,見他端著茶碗坐在榻邊,臉上帶著一絲倦色。我坐起來,手臂酸軟無力,人又跌了回去。他搖搖頭,把茶碗放在榻旁邊的几上,輕柔地扶我起身,讓我依在他的懷中,這才端起茶碗,送到我的嘴邊。


我大口喝完,覺得好受了些,才開口道:“什麼時辰了?”他放下茶碗,雙手環住我的身子,溫和地道:“已快正午了。”

我微怔,回過身子,坐起來,看著他道:“那你怎麼還在帳中,明日里蒙古兩部就要走了,今日正午,不應該是大宴嗎?”

他嘴角隱著一絲笑意,盯著我道:“我親愛的老婆還沒有起床,我怎敢離開。”一句溫柔體貼的話,自他口中淡淡地說出,似是有絲別樣的情調蘊在其中,看著他依然沉靜的面容,我輕輕地嘆氣,隨後笑著嗔道:“油腔滑調。”

我突地覺得有些不對,腦中細細地想了一會兒,昨晚的一切映入腦海中,好像是我先開口叫出老公的,可是,我好像並沒有說“老婆”這個詞,他怎麼會知道呢?

我盯著他,訕訕地問道:“你剛才稱我什麼?”他臉上那一絲笑意也隱了去,沉默了會兒道:“老婆,你不喜歡我這麼稱呼你?”我一下子懵了,是自己喝醉酒說了什麼嗎?

我偷眼打量他一下,他正好笑地望著我。我囁嚅著道:“我昨夜都說了什麼?”他繃了一會兒臉,終於不可抑制地笑了起來。

笑完之後,他撫了下我的臉,向後一仰躺在榻上,看著我道:“你說了很多。”我心中一緊,輕咬著下唇想了會兒,沒有想到大醉之後,每次都昏睡的我,半醒半醉時卻是這般模樣。

正在愣神,他輕輕地拉我躺下,兩人靜靜地貼在一起,他沉聲道:“若曦,以後你心中有任何想法,任何煩惱,我都要知道。”我注視著他輕聲道:“我會的。”

在心中默默想了一會兒,有些後悔醉酒後的那番話。我側過身子,望著他道:“我醉後如果說了什麼胡話,你莫放在心上。”聽後,他一笑道:“西北的風俗還真有意思,夫妻間居然有這種稱呼, '老公'、'老婆'我還是頭一回聽說。”

我一愣道:“西北的風俗?”他啞然失笑:“怎麼,你不是這麼說的嗎?'我們那裡稱妻子為老婆,稱相公為老公'。”我依然訕笑道:“還說了什麼?”他摸著我的頭髮道:“本想套套你的話,誰知你說完這些就睡,夜間還睡得極不老實。”聞言,我心中一鬆,但見他臉上難掩倦色,拉起薄毯蓋在他身上,躺在一邊不再說話。

過了一會兒,忽然想到正午的事,我忙拍拍他道:“別睡了,正午的大宴還等著你呢。”他撥開我的手,閉著眼道:“已改在晚上,夜色中燃起一堆篝火,更有草原的氣氛。”說完一會兒,便傳來細細的呼吸聲。

躺了一會兒,我翻身下榻,為他掖好薄毯,輕輕向外走去。

掀簾出去,帳門口的小順子打了個千道:“娘娘,您的早膳菊香早已準備好了,奴才這就去讓她端來。”我早已飢腸轆轆,腹背相貼,於是我道:“不用端來了,我直接過去,等皇上醒來,回禀皇上一聲,我和承歡格格在一起。”

舉步前行,還未走到宮女們住的帳篷,便看見承歡騎一匹純白色的駿馬自兩帳間疾馳而出,後面緊緊隨著的是騎深棕色良駒的佐特爾。我站在那裡,望著臉上洋溢著幸福的承歡,此時的她竟像一個無憂無愁的快樂的精靈。

看見我,承歡雙手向上一提,身下的馬“咴咴”叫著停了下來。她一個漂亮的翻身,輕輕躍下馬,扔下韁繩,歡快地跑來道:“姑姑,這幾日都沒見到你。”佐特爾下馬走過來,躬身一禮後,微笑著拿起兩馬的韁繩,慢慢向前方走去。

我抽下帕子,拭去她額角的細汗,忽地發現她頸間的玉佩有些異狀。我拿起來,細細看了會兒,這塊玉佩確已不是原來的那塊,雖然玉質相似,紋路卻不同。我心中一動,放下玉佩,為她理了理衣領,臉上帶著絲笑望著她。

承歡低頭看了眼玉佩,抬起頭面孔有些微紅,訕訕地道:“姑姑,這塊是佐特爾的,我的那塊送給他了。”

我斂了臉上的笑容,正色問她:“承歡,你喜歡這種天高雲淡,騎馬任意馳騁的生活嗎?姑姑說的不是一個月或是一年,是一輩子。”承歡有些懵懂,迷茫地看了我一會兒道:“姑姑,承歡沒有想那麼長遠,不過,我這個月過得確實很開心。”

我望瞭望站在遠處等著承歡的佐特爾,收回目光,撫了撫她的臉,盯著她道:“承歡,你是喜歡和佐特爾一起騎馬呢,還是你只是喜歡草原的生活,別人陪你騎馬也行?”

承歡皺起眉頭,低頭靜靜地盯著草地。遠處的白馬“咴”的一聲長鳴,承歡抬起頭望了過去,過了會兒,她扭過頭道:“姑姑,承歡是喜歡和佐特爾一起騎馬。”

我暗暗鬆了口氣,一顆懸著的心終於落了下來。我笑著道:“姑姑知道了,你快去吧。”承歡面色一鬆,轉身向前跑去,跑了兩步,復又轉身疑惑道:“姑姑為何問這些?”我向她擺擺手,她怔忡了一會兒,見我沒有回答,便對我一笑,轉身小跑著去了。

我心中一陣輕鬆,人卻越發餓了,覺得腳步都有些浮,就提步向菊香的帳蓬走去。

“娘娘。”一聲低低的似曾相識的聲音傳來,我疑惑地轉身,一個宮中侍衛站在眼前,原來是張毓之。

我微怔,不知道他為何出現在此地。這次負責暢春園這片御園周圍一里地的侍衛都是由圓明園帶出來的,而一里開外的綠營大軍則是各旗軍中抽出的精英,一來守衛營地安全防止野獸突襲,二來順帶練兵。他不應出現在這裡的。我看著他,微微一笑道:“好久不見,這次你怎麼會隨著來?”

他看了我一眼,臉上帶著若有若無的笑道:“圓明園裡又建了幾個院子,侍衛有些缺,奴才……我這次是從宮中直接來的,蒙古人走後,我隨著你們回園子。”

原來如此。我心中突地想起一事,於是開口問道:“你是否知道你師妹也在宮中?”他點頭道:“我就是為此事來的,原來她是待選秀女,難怪會易名。 ”我微怔,他應該不會專門為說此事來的。於是我靜靜地站在原地,等著他的下文。

他低頭沉默著,半晌後,方抬起頭眉頭微蹙地道:“你沒有學過岐黃之術,不知道我說這些你能不能理解。”他頓了下,又道,“有些藥物是治病的,對病人是有益的,但​​幾種有益的藥物加在一起,雖說藥理上也說得過去,但在治病的同時,能引起其他的病症。換言之,人食五穀雜糧,有些食物同時吃,或是先吃一種,隔一段時間再吃另一種,也可能會使人生病。我師妹武功雖學的只是皮毛,但這些卻是得了師傅真傳。”

“……這些日子一直用散痰之藥,照理說早該散了才是,可主子娘娘卻是越發的重了……”想起當日太醫的話,我心中一緊,身上出了一身冷汗,難不成那次皇后並不是真的生病?或是真的生病了,在生病的過程中雖有太醫仔細醫治,但中間卻有人做了手腳,令她的病一直加重?

自來到此間,我從來沒有經歷過這種事,原來在電視劇裡看到的宮闈之中用藥傷人的事確實存在。可是,那些都是出於女人們之間爭寵嫉恨而使用的手段,呂嵐曦並不是后宮妃嬪,她不需要用此手段的。

想了一陣兒,依舊想不出她的動機。我抬起頭問他:“你懷疑她在皇后的飲食中做了手腳?”他眉毛一挑,注視了我片刻,又急忙收回目光道:“我沒有懷疑什麼,只是想告訴你,她是用藥高手,宮中的太醫們怕是都不如她。”

他說完對我一笑,便欲舉步往回走。我心中極亂,不知那呂嵐曦到底想幹什麼,又或是只是一切太巧了,令張毓之心生懷疑而已。想了半晌,肚子猛的一陣刺痛,我苦著臉撫著肚子,抬頭準備往回走。

“你怎麼了?”張毓之仍在眼前,並沒有走,我笑著搖搖頭,道:“沒事。”

他靜默了一瞬,盯著我道:“娘娘……曉文,一直沒有機會對你說,看到你過得這麼幸福,我心中很高興。”我心中暗暗嘆氣,正欲開口說話,他又道,“他……皇上對你很好,昨夜我看見皇上抱你回帳……”話未說完,他突地跪在地上,“奴才張毓之見過皇上、王爺。”

我轉過身,只見十三手中提著一個食盒,與胤禛一起緩步走來。胤禛道聲“起來”,張毓之站起,立在原地道:“奴才告退。” 胤禛​​目光淡淡地望他一眼,後微笑著看著我,卻淡聲問他:“你是這批派往園子裡的侍衛?”張毓之恭聲應是,胤禛手一擺,他疾步往回走去。


十三左右打量一眼,問我:“承歡又去騎馬了?”我點頭道:“剛才和佐特爾一起走的。”十三看了眼食盒,輕輕地嘆了口氣,我肚子“咕嚕”一聲,我上前兩步,對十三笑笑。十三掠了胤禛一眼,將食盒遞給我,看著胤禛道:“臣弟告退。”

我接過食盒,強忍著飢餓,輕笑著對十三說:“你不要走,等會兒有事和你說。”十三微怔一下,臉上蘊著絲笑道:“皇嫂還是先進食吧。”說完,他轉過身子,走開幾步,微抬著頭望著遠處。我掀開食盒,原來是一些桂花糕,連吃了兩塊,才覺得肚子裡好受了些。

抬起頭,卻見胤禛眉頭微蹙地盯著我,四目相望片刻,他輕嘆道:“起來後沒用膳?”我咧嘴訕笑道:“本來是要去用膳的,可正好遇見承歡和佐特爾,我今日本來就準備找找她的,所以耽誤了一會兒。”

他默默地看了我一會兒,輕聲笑道:“遇見承歡了。”我心中有些迷茫,見他眸中有絲戲謔之色,恍然憬悟他話中的含義,我輕咬下唇盯著他,他仍輕笑著回望著我。過了一會兒,我道:“正要回去的時候遇見他的,先前也並不曉得他會去園子裡。”

他默默地看著我,隱去眸中神色,嘴角蘊著淡淡笑意,從我手中拿過食盒,端出食盒中的蓮子粥道:“先吃些東西。”待我接過粥慢慢喝完,他又接過碗放入食盒,回頭掠了十三一眼,目光又定在我身上。

我放下食盒,瞥了一眼負手而立的十三,收回目光看著胤禛道:“佐特爾要在京城遊學,你可曾考慮好了讓誰照顧他?”他唇角浮出一抹笑容,望著我緩緩地說道:“你心中有人選?”我點點頭,道:“十三所居住的交暉園距圓明園最近,方便他進宮或是進園子,又方便外出遊歷。 ”他凝神注視了我一會兒,緩緩轉過身子道:“十三弟。”

十三走過來,站於胤禛身前道:“皇兄有何吩咐?”胤禛笑著道:“若曦給你一樣差事,讓她和你說​​吧。”十三笑著望向我,我笑著瞅了一眼胤禛後才道:“這事如果皇上允了,你要謝我。”

十三劍眉一揚,微笑著點點頭。我斂了笑,肅容道:“我想讓佐特爾居住在交暉園,承歡也隨著回去住些日子,讓綠蕪派人照顧他們的飲食起居。但是,這件事你要同你的其他福晉商量,我不想因佐特爾的身份而令綠蕪受到傷害。”

十三身子一晃,臉孔上似喜似悲的神情交替閃過,待稍微平靜了一些,他朝著胤禛躬身一揖,聲音輕顫著說:“十三謝皇兄成全。”緊接著又轉向我,“謝皇嫂的一片心意。”

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是否能幫綠蕪一償心願,能讓她與十三還有承歡一家三口在交暉園一隅自己的院子中生活。另外,承歡雖對佐特爾有些許好感,可年齡尚小,不知道她能不能清楚明了地知道愛情是什麼,我不希望別人把感情強加在她身上,也不希望她將來後悔,我只希望她和佐特爾在日常接觸中慢慢加深感情,希望在十三最後的兩年內她能承歡膝下。

但是,佐特爾畢竟是蒙古八大顯貴的嫡系大王子,讓綠蕪照顧會不會為她招來禍端,這也是我最擔心的情況之一。

胤禛面色沉靜,沉吟了一會兒,掠我一眼,對十三道:“你公務過於繁忙,原先想著讓佐特爾隨著弘曆,可是經若曦這麼一說,確實這些年委屈綠蕪了,讓承歡回去一陣子也好。但你們要切記,綠蕪已不在了。”十三面帶喜色輕頷了下首,道:“臣弟知道了。”

胤禛靜靜地望著我,輕聲向十三吩咐:“你先回吧。”十三對著胤禛又是一揖,笑著再次道“謝皇兄成全”後才大踏步地往回疾走。

望著十三的背影,我心中說不出的高興。耳邊忽聞一陣輕哼,收回目光,卻見他眉眼含著一絲笑看著我,淡淡地道:“為什麼不對十三弟明說?”

見他明白我的意思,我上前兩步,左手提著食盒,右手握著他的手,緩緩往回走,道:“佐特爾挺喜歡承歡,承歡也對他心存好感,可我不想讓她在懵懂的年齡中做這麼大的決定,我希望她再長大一些,清楚自己心中想要的生活到底是什麼樣的。因此,我沒有向十三明說,我不想他們一開始就把承歡定位在佐特爾的妻子這個位置上,​​人生苦短,不想讓承歡留有遺憾。”


他手一緊,然後笑著道:“你這麼讓他們同時回去,十三和綠蕪他們會明白你的意思的。”我笑了笑,看著他道:“這也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如果不讓佐特爾陪承歡回去,承歡會開心嗎?如果承歡不開心,綠蕪又如何會開心?她們不開心,那這就失去了讓承歡回去的作用。”

他回看我一眼,輕笑著搖搖頭,走了一會兒,他忽叫道:“若曦。”我抬頭微笑地望著他:“怎麼了?”他凝神看著我道:“你不要再喝藥了,我們再要一個孩兒吧,自從有了翰兒,你的心思都放在了他和承歡身上,有這樣心思縝密的妻子在身邊,我心裡很輕鬆,這是前些年我從不曾有過的感覺。”

我身子一僵,心向下沉去,因為不知道以後自己會怎樣,我內心一直不希望再有孩子,因此一直堅持喝湯藥避免再次受孕。

見我沒有應聲,他輕輕一嘆,接過我手中的食盒,握著我的手向前走去。

低著頭木然跟著他走,一聲輕笑自前方傳來,我抬頭一看,原來是敏敏立在帳外,見她眸中含笑,我一愣,隨即知道了她為何有這種表情。我緊握了胤禛手一下道:“待翰兒大一些再要吧。”他眸中掠過一縷驚喜神色,盯著我微微點了點頭,並叮囑道:“再去用些膳。 ”說完,他對敏敏輕一頷首,便緩步進了帳。

敏敏笑著走了過來,上下打量了我一下道:“若曦,他對你真好。”我對她笑笑,上前挽著她的胳膊問:“找我何事?”她目光一黯,低頭道:“明日我們這一走,不知何時才會再見面。”

聞言,我的心開始沉重起來。歷史上雍正在位期間,沒有進行過一次木蘭秋圍,也就沒有了塞外各部王爺朝覲之說。而召各部王爺進京,也不可能每年都有伊爾根覺羅部。

半晌後,她收起黯然神色,微笑著對我說:“若曦,我們拋開身份,就如從前一般,盡情地騎馬馳騁。”我心中突地豪氣萬千,大聲道:“我們這就去。”

我們騎著兩匹白馬緩緩走了會兒,敏敏口中一個呼哨,兩腿一收,馬如利箭一般射了出去。她突地翻身躍下馬,左腳微一點地,又一躍身,人又穩穩地坐了上去。這一切只在一瞬間。

我大聲叫好,一夾馬腹,和她並排在一起。她看著我笑問:“如何?”我點頭稱好,她又道:“敢不敢?”我笑睨她一眼:“有何不敢?”

說完,我提韁策馬,和她拉開距離。笑著和她對望一下,便以右手抱著馬脖子身子緊貼著馬側騎,左手與肩成一直線,馬速奇快,衣袖隨著風擺動,打在臉上,居然有絲疼意。側面的敏敏笑著叫好,待我變換姿勢,卻見她以手支腮靠在馬脖子上,整個人側躺在馬上,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的姿勢,見她微笑著望著我,我沖她輕輕一笑,隨即以手撐起身子,在馬上幾個翻身,也如她一樣躺在馬上,面對著面向前疾馳。

兩人相望一會兒,敏敏大聲說:“若曦,紫禁城的宮牆並沒有束縛你的手腳,你依然是你。”我心中感動,看著她大聲回道:“你也依然是你,沒有改變。”

眼睛余光忽然瞥見對面高坡處,傅雅提韁騎在馬上,望著我們這邊,一宮女卻死死抱著馬脖子,仰首看著她輕聲請求著什麼。

我翻身坐好,勒韁停馬。敏敏見我如此,一個轉身坐在馬上,順著我的目光道:“是四福晉。”我眉頭輕蹙,傅雅面色似是有些蒼白,神色也很怪異。敏敏看看我說:“我回營了,明日就要開拔回去,我還要交代佐特爾一些事情。”見我點頭,她騎馬離去。

我策馬行了過去,“……福晉,您現在不能騎馬,您就是打死奴婢,奴婢也不會鬆手。您不顧自己,也得顧肚子裡的孩兒。”我暗驚,之前並未聽任何人提及,難道她一直瞞著眾人?傅雅見我漸近,對我淺淺一笑,後對著馬前的丫頭輕聲斥道:“退下,我知道分寸。”

那丫頭似是不死心,還要再說。我開口道:“下來聊聊如何?”小丫頭回頭慌忙行禮,我揮手讓她退下,翻身下來,扔下韁繩。傅雅已下馬走過來,微一躬身,我忙扶著她道:“有了身子,不用這些虛禮了。”

兩人靜默著走了一會兒,我側身打量了她一下,她身子瘦瘦的,衣衫又大了些,絲毫看不出有孕。見我如此,她面色一紅,低下了頭。我輕輕地嘆氣,問她:“你為什麼不說呢?有孕是喜事。”

她眸子忽地一暗,沉默了會兒道:“爺真會高興嗎?”我盯了她一陣兒道:“他現在在哪兒?”她對我嫣然一笑,輕聲道:“在帳裡。”我看著她道:“他是孩兒的阿瑪,怎會不高興。走,我們現在就回去,你去告訴她。”

她一頓,搖頭道:“現在……現在不合適。”我疑惑道:“有什麼不合適?”她苦笑著道:“翁哲愉來了,爺現在在帳裡陪著她。”

見她面色一白,我暗暗心酸,這本是宮中女人必經的遭遇,任誰也改變不了。我握住她的手問:“她怎會來?”她籲口氣道:“她說肚子裡的孩兒想阿瑪了,就隨皇后娘娘來了。”

烏喇那拉氏要來,是前幾天就通知了胤禛的。只是沒有想到弘曆這個侍妾這麼有心計。我搖頭輕笑道:“你太過為他著想,夫妻間不能完全這樣,適當地發發脾氣、鬧鬧性子更有利於感情的培養。”

她默默地想了會兒,便隨著我向弘曆的帳篷走去。到了帳前,帳門卻無一人看守,想是被弘曆支開了。她臉色更加黯然,頭也低了下來。我拍拍她的手背,示意她進去。她面帶為難地搖搖頭,我拉著她的手,掀開帳簾,推她進去。

“呦,我以為是誰呢?原來是嫡福晉,你看我這身子也重,怕是不能給你行禮了。” 聞言,我眉頭一​​皺,剛剛往回走了兩步的腳又定在了原地,這個翁哲愉太跋扈了些。

等了一會兒,沒有聽到任何聲音,我心中微怒,弘曆居然會容忍她輕慢傅雅?憤然掀開帳簾,我疾步走了進去。只見傅雅端坐於幾邊,臉上無一絲表情,而那叫翁哲愉的女子卻斜躺在榻上吃著點心。

翁哲愉從未見過我,而我今日又身著騎裝,她無法​​從身衫上辨認身份,是以看到我後仍保持先前的姿勢。

我環顧四周,原來弘曆不在帳中。心中的怒氣少了些,傅雅站起來淺笑著道:“爺許是出去了,娘娘不用過於擔心,雅兒會處理好的。”

“啪”的一聲,榻邊的點心掉了下來,翁哲愉一下子坐了起來。怔了片刻,她快速地走了過來,微微躬身行禮道:“哲愉見過貴妃娘娘,娘娘吉祥。”我掠她一眼,並不讓她起身,笑著對傅雅道:“聽你額娘說,你也泡得一手好茶,不知今日我可有口福?順帶著等等四阿哥。”

待兩人在幾邊坐定,傅雅望望仍蹲著身子的翁哲愉,看著我擔憂地說:“娘娘……”不待她說完,我截口道:“我等著你的茶呢。 ”

待她泡好茶水,我抿了一口,看了一眼翁哲愉,只見她額角已細細地沁出汗水,輕咬著下唇強撐著。因知道懷孕的辛苦,我心中也有不忍,但如果今日不給她立立規矩,想來待她生出弘曆的第一個兒子後,傅雅的日子會更不好過。

傅雅已坐不住,為難的目光來回掃過我和翁哲愉兩人身上,我嘆口氣道:“我本來也不想提尊卑有別,但有人如果真的不懂事,那我也就給她立立規矩,讓她知道什麼是嫡福晉身份,什麼是侍妾身份。”

翁哲愉目光一緊,往帳門一看,輕呼一聲緩緩地坐在了地上。傅雅順著她的目光,往帳門口一看,臉上突地無一絲血色,呆呆地站在幾邊。

我轉過身子,卻見弘曆站在帳門,面無表情地看著翁哲愉。我再次佩服這個女子的心機,輕笑著道:“過來坐下。”隨即對傅雅說,“你也坐下。”弘曆緩步走過來,坐在傅雅身側。我輕哼一聲,冷聲對翁哲愉吩咐:“你先下去。”她抬頭面帶委屈地望望弘曆,見後者沒有反應,她面蘊微怒,悻悻地自己起身,緩步走了出去。

見他們兩人一個神情淡然,一個面帶惶色,我深深吸口氣對傅雅道:“你說,還是我說?”她看著弘曆,以輕不可聞的聲音道:“爺,我有了身子。”弘曆一震,過了一會兒,方回神問道:“幾個月了?”傅雅眼眶微紅:“已近七個月。”


一口茶水嗆在嗓中,她居然都已經七個月了,肚子卻這麼小。弘曆面色一白,聲音有些顫:“你為何早不說?這些日子你身子這般羸弱,方才還聽丫環說你去騎馬了。”她的淚水順著臉龐落了下來,哽咽著不言語。我搖搖頭,鼻頭有些酸,道:“雅兒,你先出去一下。”

我為他倒杯水,盯著他道:“我不管你喜不喜歡傅雅,也不管你如何寵愛你的侍妾,但你不能讓她們無視傅雅的存在,傅雅的尊嚴也輪不到她們踐踏。”他呷口茶水,眼睛盯著几上,沉默了會兒道:“以後不會發生你所擔心的事了。”

聽到了自己想听的回答,我心中一鬆,瞅了他一眼,見他仍是神情淡然,我站起來道:“我這就走了。”舉步走了兩步,背後的他突然說: “馬背上的你很美。”

我腳步一滯,人也一個趔趄,心中有一絲惱意,回身盯著他道:“你怎麼如此固執?”他抬起頭,前言不搭後語地道:“你沒有發現嗎?哲愉的眼睛很美。”

我心中一驚,有些害怕自己所想到的,雙手緊握,我深吸一口氣道:“你定要我心中難受嗎?你定要我過得不安穩嗎?你定要如此下去嗎?”弘曆站起來,笑著一揖道:“額娘,你誤會了,我確實是真心讚美你的馬術的。”我面上一熱,是自己會錯意了嗎?掠他一眼,他眼神純真,不似假裝,於是,我扯出笑容道:“她的身子弱,餘下的日子里費些心。”

他輕嘆道:“我會善待她的。”我點點頭,提步向外行去。

空曠的草地上,一堆熊熊篝火,燃起的絢麗火焰照亮了燦爛的星空。

坐在胤禛旁邊,掠了一眼遠處一臉傷感地看著佐特爾的敏敏,我暗暗嘆口氣,輕輕扯一下身邊的胤禛,用眼神示意自己要出去。他眉頭輕蹙一下,而後淺笑著微一頷首。剛剛站起來,對面的烏喇那拉氏就微笑道:“妹妹,可是有事?”我笑著輕聲回道:“我去更衣。”兩人又相視一笑,我便舉步離開。

走了一會兒,抬頭望望,滿天繁星如孩子的眼一樣調皮地眨著。我靜靜地望了一會兒,心中突地有些後悔將弘翰留在宮中。雖然知道巧慧定會一心一意地照顧他,可處在此時此景中,心底卻猛然不可抑制地思念他。

一陣細微的腳步聲傳來,我微怔一下,回身站定,一個眼生的小太監怯怯地站在兩米開外處。

我心中疑惑,開口問他:“你是哪個宮裡的,為什麼來找我?”那小太監腿一軟,匍匐在地上回話道:“回娘娘,奴才是皇后宮裡的,奴才來的時候,更房的一位差大哥要奴才捎個信給娘娘。”說完,頭仍低垂,從懷中摸出一個荷包雙手高舉著遞了過來。

接過荷包,我知道了是誰,只是這次不知道會是什麼事。見他仍然跪在地上,我道:“你起身回吧。”​​他起身,微躬著身子後退了幾步,才轉身飛奔離去。我握住荷包,怔怔出神,那枚翠竹給的小章仍被我置於箱底,我也從沒想過要出宮看看那些鋪面經營得如何。

一聲“娘​​娘”將我拉回現實,轉過身子,黑暗中張毓之默默地站著,不知他來了多長時間。夜風吹來,有些微涼,我的身子不由得抖了一下,他上前兩步道:“您早些回帳吧,夜裡有些冷。”

我點點頭,便提步往回走。剛行兩步,他輕嘆一聲道:“今日本來是來告別的。”我一怔,轉過身子疑道:“你不去園子了,要回宮嗎?”他低頭沉默了會兒,抬頭輕笑道:“不是回宮,是出宮。”

我雖有一絲驚訝,但口中仍說道:“對你來說,出宮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你本是學武之人,理應去行俠仗義,的確不應待在宮中。隨著時間的流逝,你會被宮中的規矩磨去棱角,失去你本身的正義之氣。”

他微微抬首,默默看著星空,半晌後才道:“菊舍已被我盤了下來,以後若娘娘有什麼為難之事……”說到此處,他收回目光自嘲地搖頭輕笑,“以後出宮,如果想念老朋友的話,可以去那裡。”

我對他微微一笑道:“那間茶舍的確很令人懷念,前幾日,你還說要去園子,你什麼時候盤下的?”他輕嘆口氣,苦笑著道:“好像娘娘忘了我有一位身為朝國重臣的舅父。”我對他說話的口氣心生不解,但仍輕笑著說“也是”,他看看我,轉身疾步而去。

一陣風吹來,我裹裹衣衫,快步往回走去。

扶著菊香的手落了座,和皇后、熹妃相視淺笑,胤禛眸中透著暖意掠我一眼,我心中一熱,輕輕握了一下他的手。

他回握一下,淡淡地開口道:“佐特爾王子要在京城遊學一事,朕已準了。以後佐特爾住在交暉園裡,由怡親王的側福晉張氏照顧其飲食起居。 ”這事其實並不需要由他親自下旨,但他這麼做,顯然是給了綠蕪極大的恩寵。我心中高興的同時,又有一絲隱隱的擔憂,說不清到底為什麼,但胤禛這麼做,顯然也有自己的意圖,於是我輕輕地籲出一口氣,或許自己真的過於小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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