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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12-7 0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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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這是今冬的第二場雪,下得不如第一場雪那麼急,那麼大,也不似第一場雪那樣一直是雪花夾雜著冷雨,下完也化完。這場雪開頭便是鵝毛大雪,慢悠悠地在半空中盤旋,像無數隻白色的蝴蝶在空中翩翩飛舞,並不急於落地。
我站在門前,望著眼前披著銀裝的宮殿樓閣,回身走到弘翰的小床旁邊,掖了掖被角,仔細交代了巧慧後,帶著菊香向坤寧宮方向走去。
剛走到乾清宮外的胡同里,飛雪已不再是一片一片往下落,雪花像是在空中結成了團,一個個鬆軟的雪球直降下來。雖然我極喜歡這種雪景,可心中卻有些後悔,應該用暖轎代步的。但即使現在回去,也已落了滿身的雪,我只好加快步伐,匆促地向前行著。
“姑姑……”我回身一瞧,原來是小順子領著四個小蘇拉抬著一頂暖轎疾步走來,待一行人走近,小順子道:“今兒雪太大,奴才怕姑姑身子頂不住,因此特意備轎趕了過來。”菊香掀開轎帘,我正欲入轎,卻見這大冷的天,小順子的腦門子上竟沁出了一層細汗。瞅著地上的一層薄冰,我心中一暖,道:“擦把汗,別著涼了。”小順子笑嘻嘻地接口道:“姑姑這樣說就折殺奴才了,如若不是這幾年姑姑對奴才這麼關照,奴才哪會有今天。”
小順子本是雍王府的侍從,胤禛繼位後才到了宮中。我有孕之後,高無庸便派了以他為首的幾個小太監保護,自那時起,他儼然成了高無庸座下最得力的人,因而他常說是託了我的福。在王府時,胤禛家規極嚴,不要說侍從們,就是弘曆他們犯了錯,也是家法侍候,再加上這小順子年齡本就小,因而剛入宮也是戰戰兢兢,唯恐出錯。可在禛曦閣待了些日子後,腦子裡的規矩也淡了許多,不過這在宮中卻並不是什麼好事,改日抽時間還是要叮囑他一下。
忽然一陣冷風灌入,幾團雪花飄了進來,定睛一看,原來已經到了坤寧宮,菊香正掀開轎帘。出得轎門,我踩著雪,緩緩向前行去。進得正門,仍是一群小蘇拉掃著雪,我的目光自眾人身上掠過,最後定在殿門前側著身子的嵐冬身上。我站定,默默地註視著她,她身上有一種不同於其他宮女的東西,卻又說不清是什麼。見我站在那裡,小順子快步走到殿門前,聲音較平常略為提高一點,通傳道:“皇后娘娘,曉文姑娘來了。”
嵐冬回身下了台階,走到我面前道:“地滑,我扶著姑娘。”她的面色在雪的映襯下越發顯得白晳了,看起來似是沒有一點血色。我望著眼前的她,不由得一陣恍惚,一瞬間明白了她身上那種說不出的東西是什麼了,那是一種深到了骨子裡的孤寂。我心中更是肯定了她就是呂嵐曦。
我道了聲:“謝謝嵐冬姑娘。”聞言,她猛然抬頭,面色更白了一些,身子微微顫了一下。那日相見,她一直沒有抬頭,是以並沒能見到我的面容,但作為知道她真實名字的人,她應該會記住我的聲音。
只在頃刻之間,她便恢復了平靜,微微一笑,道:“皇后娘娘已經吩咐過奴婢,如果姑娘來了,不必通傳,直接進去即可。”我正待開口說話,已看見皇后下了台階,向這邊走來:“妹妹,這麼大的雪,站在這裡做什麼,快進屋吧。”皇后邊說邊輕輕地拂去了我身上的雪。
我乍從雪地裡進屋,覺得室內光線有些暗,什麼也看不清,模模糊糊的。直到坐下,閉著雙眼待了一會兒,再次睜開,才覺得清晰了一些。
掃了一眼周圍,發現躬身站著的宮女幾乎都是新面孔,一個個都站得像廟中的菩薩,鴉雀無聲的,卻不見翠竹。我心中一動,道:“翠竹今日沒有應值?”皇后微怔了一下,繼而微笑道:“今年春上選了秀女,皇上只留下幾名答應,其他的都充了女官和宮女,我這宮裡原有的幾乎都被放出宮了。”我面上不禁一熱,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屋子裡靜極了,連桌上的炭爐里火星子迸發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
在這難耐的岑寂中,皇后一擺手揮退了眾人,並吩咐嵐冬道:“去小廚房拿些紅棗湯來。”見眾人都退了出去,她才說道:“姐姐並沒有別的意思,既是今日妹妹來了,姐姐也就一併說了。”她無聲地嘆了口氣,又道,“皇上本喜禪佛法,不喜女色,但真正讓皇上上心的只有若曦姑娘和你。曾有一陣子,我一直認為你是上天派來代替若曦姑娘的……皇上曾有口諭,后宮任何人都不能打擾你,這份心意是明擺著的,可能這對你來說,只是少了些煩擾,但對后宮其他人來說,卻是夢寐以求的殊榮……宮中歷來三年選一次秀,這是祖制,皇上雖不願意,卻也無可奈何。姐姐也希望你能理解皇上,他並不是存心瞞你,只是你當時懷著弘翰,怕你一時接受不了……”
她娓娓道來,我默默聽著。她的確是個無可挑剔的皇后,所說的每一句話、每一件事,都不是為自己而想,一切都在為胤禛考慮。
兩人又靜默了一會兒,她輕嘆一口氣,雙眸緊盯著我,續道:“不管是若曦,還是你,對爺來說,都是意義非凡的人。姐姐不希望你們發生什麼不好的事情。有些事情已經發生了,是怎麼也挽回不了的,可同樣的事,無論是皇上還是我,都不會讓它再次發生。姐姐知道你和若曦姑娘一樣,不希望和我們有接觸,可現在爺是皇上,選秀是避免不了的……”
其實我一直都在安慰自己,認為自己只要看不見就好,這種心理,說得確切一點,本就是掩耳盜鈴般的心態。皇后之所以明知自己不想知曉,如今卻一再提醒,是因為以後仍會有這種事發生,選秀的製度不可能因為某個人而取消或是改變。
此刻的我木然地坐在暖炕上,雖然目有視,但視的只是眼前几上的炭盆“哧哧”地冒著的火星子,耳有聽,聽的只是皇后的自說自話。雖然宮中的地龍燒得極暖,可我心中卻冷意漸增,不停地撫著手上的戒指,腦中只有一個想法,胤禛心中只有自己一個人。過了很久,我聽到耳邊一聲輕嘆,驀然回神,只見皇后默默地盯著我,見我望去,她眸中淡淡的淺愁一閃即逝……
“啪”,一聲茶碗落地的聲音伴隨著一陣呵斥聲自門外傳來,“你這個丫頭,進宮這麼些時日了,還是如此不懂規矩,端著湯碗站在外面做什麼,真是的……”緊接著響起了呂嵐曦的回話聲:“路公公,奴婢正準備端進去,不成想公公急匆匆地來了……”大概是坤寧宮的主事太監小路子和嵐冬撞在了一起。
門口的棉絮簾子“呼”的一聲被掀了起來,緊接著衝進來一個太監,可能是走得較急,他在門檻處好似絆了一下,身子一個趔趄,趴在了地上。他扶正帽子,邊起身邊道:“皇后娘娘,那件事……”他說了一半,也許是覺得氣氛不對,猛然抬起頭,見我在,他瞠目望瞭望皇后,隨即面色一緊,打了一千,道:“奴才見過姑娘。”我對他一擺手道:“公公不必多禮。”
見小路子站在那裡進退兩難,兩手不停地相互搓著,面色很是焦急,定是有什麼重要的事要向皇后禀報,礙於我在此,不好開口。於是,我站起來,道:“姐姐,前些日子的補品你費心了。弘翰這孩子也該醒了,妹妹這就走了。”她的面容略欠血色,看上去顯得有些蒼白,但笑容卻依舊淡雅,她站起來道:“也有些天沒見弘翰了,改日我去看看他。”
我裹了裹身上的斗篷,徐徐下了台階,擺手招來仍在掃雪的小蘇拉,問清小廚房的位置,舉步行去。
未行幾步,便迎面碰見了端著湯碗的嵐曦。她似是一怔,隨即笑道:“曉文姑娘,不會是專門來尋奴婢的吧?”我凝神望了她一會兒道:“呂姑娘,好久沒見。”她面色平靜,像早料到我有此一問,微笑著注視了我一會兒,又狀似無意地掠了眼四周,隱去臉上的笑容,回道:“姑娘好眼力,不過見我兩面,就記下了。”
一陣風吹來,頭頂上方樹上的雪紛紛落下,落在我的臉上,涼涼的。我心中暗暗佩服她,這份鎮定自若不是每個人都有的。但我卻不接話,只是默默地望著她。她拂去臉孔上的雪水,眼神黯了下來,說道:“我阿瑪是朝中的四品大員,而我是他唯一的女兒,也是待選的秀女。”頓了一下,她又道,“一入宮門,可能就永遠出不去了,因而我求了阿瑪,入宮之前過我想過的生活。但我畢竟是待選秀女,在外面便化名為呂嵐曦。”
這個解釋也合情合理,沒有任何破綻,或許真是我多慮了。我再次輕嘆,這種滋味我是經歷過的,又何嘗不明白她的心情呢。
身後傳來腳步聲,回過身,看見小順子扶著巧慧匆匆地走來,巧慧邊走邊埋怨我:“小姐,說好了一會兒就回,怎麼這麼長時間?小阿哥醒了,哭得嗓子都啞了。”我只顧嵐冬身份的這件事,卻忘了已出來了好一陣子。
巧慧鬢角已有了白髮,腰好似也佝僂了一些。這些年來,她已真的把我看作了若曦,一心照料著我,現在又一心照顧著弘翰。我心中湧出縷縷感動,道:“巧慧,你差個人來就行了,雪大地滑,當心摔倒了。”
一聲悶響自身後傳來,回身望去,一個湯碗在地面的薄雪上滴溜溜地打著轉,紅棗粥撒了一地,粥旁的雪瞬間融化。嵐冬面色微紅,呆呆地向前望著,我一愣,待選秀女入宮後就在儲秀宮學規矩和禮儀,如若不合格,是沒有資格留在宮中的。嵐冬入宮已經近一年,不應在一天之內打翻了兩碗粥,究竟為了何事,她會失態至此?我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前面除了巧慧和小順子以外,沒有旁人。
巧慧走上前去,撿起湯碗遞與嵐冬,道:“以後小心一些,宮內不比其他地方。”然後催促我道,“小姐,快回去吧,小阿哥餓了。”我應了一聲,仍凝神望著嵐冬,心中的疑慮復又回來。從上次她在胤禛面前從容應對我的回話來看,她不應該是如此冒失的女子。過了一會兒,嵐冬許是覺察到了自己的異常,把湯碗移到托盤的正中,盈盈施了一禮後,緩緩而去。
本想通過與她交談來尋一些蛛絲馬跡,可事與願違。出得坤寧宮,我舉步向轎子走去,卻見對面一棵三人合抱那麼粗的樹旁站著一個小太監,也許已站了很久,他全身上下披著一身白,連帽子上都堆著小山般的雪。
見我望過去,他往前走了兩步,突然又站在了那裡,從懷中摸出一樣東西,放在路上,撒腿就跑。我心中忽然想起了他是誰,正欲開口吩咐小順子,小順子已拍了拍轎前的兩個小蘇拉一下,三人一起向前追了去。
我撿起地上的荷包,抽出裡面的紙條,只見上面寫著“請速救翠竹”。荷包仍和上次的一樣,繡工相當精細,可是,這次的字與上次的娟秀小字卻有著天壤之別,顯然不是出於一人之手。另外,這次也並沒有用帶有八爺印章的紙張。
我怔在了原地,久久地回不了神。翠竹不是已經出宮了嗎?可這字條上的翠竹又是何人?難道烏喇那拉氏撒謊?可她為什麼會對我撒謊?雖然我和翠竹曾相處過一陣子,可如果翠竹真的犯了什麼不可饒恕的錯,我也不會開口說什麼,畢竟皇后才是她的主子。
打量著手中的荷包,我忽然打了一個激靈。上次荷包裡的內容和弘旺有關,而且用的是帶有八爺印章的紙張。這次之所以沒用,或許是身藏這印章的人出了事……我腦中“轟”的一下,人也不由得往後退了一步,不敢再繼續想下去。只覺得從脊背傳來一陣涼意,以此為中心,向四肢遊走。翠竹是八爺的人,我不能相信,八爺已去世了這麼多年,卻……
我慘然一笑,不知道一個人為什麼會有如此長遠的打算,為什麼要這麼沒完沒了地算計,為什麼不顧及這一個個鮮活的生命。眼前不由得浮現出他那張面如美玉、目如朗星的面容,他不是說過嗎,“勝負已見分曉,不會再做無謂的事”,可今日的一切又是為了什麼?
我盯著手中的紙條,心中的鬱積之氣漸增,覺得胸口脹得有些喘不上氣來。
把手中的紙條慢慢地揉成一個小團,緊緊地攥在手心裡。移開視線,望向越來越近的四個人,小順子走在前排,而那個小太監則是被抬轎的小蘇拉一左一右夾在中間。
我擺手讓小順子等人退了下去,見身旁的巧慧一臉猶豫神色,翕張著雙唇,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只是無奈地搖搖頭,也退了下去。我舉步向樹後走去,過了一會兒才站定,出神地凝望著眼前的雪景。如果這皚皚白雪能滌蕩人心底深處所有的陰暗,該有多好。良久,我發覺跟來的小太監居然如鋸嘴葫蘆一般,一聲不哼地站在身後。
眼睛被雪晃得有些生疼,我回過身,才發現那小太監肅容跪在地上,許是腿上溫度較高,膝蓋處已濕了一大片。默立了一會兒,見他仍是那個姿勢,我道:“不開口,怎麼救人?”聞言,他接連磕了三個頭,抬起頭時,臉上已被雪沾得白糊糊的,瞬間過後,雪融化在臉上,順著臉頰淌了下去,一滴一滴地滴在雪地上,打出一個個小坑。
他用袖子擦了一把,仍跪在原地,道:“翠竹姐姐說過,如果有一天她出事了,我有什麼為難之事可以找您幫忙。”眼瞅著他腿上浸濕的範圍越來越大,而他卻恍若不覺,我心生不忍,在二十一世紀,他應該還不算成年人。我道:“起身回話,翠竹究竟出了什麼事?她不是出宮了嗎?”
小太監頓了一下,似是猶豫著應該不應該站起來回話。見我面色淡然,根本沒有註意這些虛禮,他便站起來道:“奴才最先也聽說翠竹姐姐被放出宮了,可前些日子宮女太監們又傳言說皇后原來的貼身婢女被關起來了,奴才心中疑惑,便去看了看,果真是翠竹姐姐,這才想著用以前的法子,來求姑姑救助。”
一團團飄下的雪落在臉上,刺激著我的神經,我細想了片刻,仍是沒有絲毫頭緒。翠竹的確是出了事,但至於是何事,我卻不得而知。
我心中突地冒出個念頭,想了一會兒,覺得此事的確應該落在那個人的身上,他是最合適的人,因為他也答應過八爺,護弘旺周全。心思已定,我開口對他道:“你先回去吧,我先了解到底出了什麼事,如果能幫上忙,我會幫的。”
步出林外,卻見高無庸正立在轎旁訓斥小順子:“以後姑娘出門,要事先知會我,我會多派幾個人跟著伺候。下這麼大的雪,居然連個撐傘的人也沒跟來,姑娘正在坐月子,身子骨虛著呢,如果落下了病根,是你我能擔待得起的嗎?”小順子躬著身子低眉順眼地應著,四個小蘇拉更是低垂著頭,大氣也不敢出。
我走上前道:“高公公,今日不要責罰他了,是我走得太匆忙,不能怪他。”高無庸躬身垂首道:“既是姑娘吩咐,老奴領命。小阿哥哭鬧了許久,不見姑娘回去,皇上命奴才過來尋一下。巧慧已先回去了,姑娘坐上轎子快些回去吧。”
自那日後,我心中一直思索著究竟發生什麼事。翠竹若是犯了錯,為什麼沒有處罰,僅是一關了之,並且一關就是兩個月?如果是被查出來她是八爺的人,那早就應該大張旗鼓地處置她,起到以儆效尤的作用。
我安置好弘翰,站在桌前攤開紙張,緩緩地研著墨。近一年的時間內,我幾乎沒有寫過什麼字,正好這幾日心中有事,不能排遣,希望通過寫字,能穩定一下不寧的心緒。
蘸上墨,靜了靜神,提著筆,專注地寫著,沉浸於自己的心緒中。
“啪啪”兩下拍手聲自身後傳來,不待我抬頭,身側已傳來十三揶揄的聲音:“連我這個經常看皇兄字的人都快分不清這到底是皇兄還是你寫的了。”
這幾個月以來,平定西藏噶倫叛亂的進程已到了緊要的關頭,如果不是對翠竹的事心生疑惑,我也不會讓十三在百忙之中來此。雖然知道此事自己已沒有立場開口說話,但我還是忍不住想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於是,我慢條斯理地放下筆,默默地盯著十三。十三見狀,微微一蹙眉頭,若有所思地瞅了我一眼,向前走了兩步,坐在桌邊,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才道:“發生了什麼事?你臉上很久沒有出現過這種表情了。”
我走過去,坐在他的對面,盯著他,直入主題道:“荷包的主人找到了?”十三向後靠在椅背上,嘆口氣道:“你想問的,大概是究竟是不是八哥安排的吧?”不待我開口,他收斂了臉上的淺笑,正容道:“你當初已選擇了皇兄,你的心也確實在皇兄這裡,又何必再管這些事呢?是八哥安排的怎樣,不是八哥安排的又能怎樣?八哥已經不在了。她們做的雖只是一些無謂的事,但站在皇兄的立場來說,這些都是不安定的因素,我們不可能讓她們存在。”我愣愣地發呆,十三說的確實是事實,八爺和姐姐已不在了,弘旺又遠在熱河,我已沒有了需要擔心的人,確實不應該再插手這件事,因為翠竹雖是宮女,但從她的身份來看,卻又是朝事。
腦中不由得浮現出八爺臨去時平靜的樣子,我心中一動,十三既是已答應照顧弘旺,八爺應是去得心甘情願,他已不可能再做什麼安排。想到這裡,我心中竟是一陣輕鬆,暗暗嘲諷自己,苦惱了幾天,猛然間又發現自己是再一次自尋煩惱。
又出了會兒神,我輕輕嘆口氣,輕笑著問道:“你怎麼查到的?”話一出口,我意識到自己又說錯了話。當日,他為了證實我的身份,曾經把宮中的宮女逐一排查,此次事關八爺,他當然會查得更細一些。我自嘲地笑笑,擺了擺手,示意他不用回答我的話。
他端起茶碗一飲而盡,放下茶碗,左右瞅了一眼,道:“弘翰呢?自他出生,我只見過兩次,我這個做皇叔的還真有些想他。”這幾日巧慧見我心緒不寧,孩子一醒,便抱去了偏房。我道:“巧慧抱出去了。”
頓了一會兒,我還是忍不住多了句嘴:“為什麼沒有處置她?這不是你四哥的作風。”十三怔了一下,說道:“不知宮中還有多少這樣的人,這樣做,只是想一網打盡。”
我恍然憬悟,十三先查出了翠竹,剛好宮中新進了一批宮女和女官,於是,就將一部分宮女放出宮去,人員一經調動,那些與翠竹有關的人便不能得知確切的消息。隔些日子再放出翠竹被關押的風聲,這些人必定會去探口風,如此一來,就鎖定了調查的範圍。
抿了一口涼茶,我道:“我想見見翠竹,畢竟在皇后宮中應值時一直得她的照顧。”十三盯著我,靜默了半晌後露出淡淡的笑,道:“隨你吧,只是不要再做令皇兄為難的事。”我拒絕了十三同去的要求,細細地問了關押的所在,便不再談論這件事。
十三見我不言語,便起身道:“走了,這幾日沒見承歡,不知她有沒有惹出什麼禍端。”言罷,提步便走,走到門口,回身又道,“過些日子有你的老朋友來京。”我一愣,側頭盯著他,有些不解,我的老朋友來京城?在這裡我好像沒有什麼朋友,並且還不在京城。
凝神細想了一會兒,我有些懊惱地道:“他還會當我是朋友嗎?”十三微怔了一下,繼而又笑道:“也是,你的模樣都變了,她不會認得你了。”十四一直以為若曦真的死了,雖然知道我有若曦的記憶,但在他心中,我只是曉文,永遠都不可能成為若曦,他又怎能當我是朋友呢?
暗暗籲出一口氣,對他聳聳肩,我嘆道:“他守了這麼多年的皇陵,委屈他了。”聞言,他瞅了我一眼,走回來坐在椅子上,微笑道:“你以為是十四弟?”我心中詫異,腦中又轉了一圈,細細地想了一會兒,大喜道:“是敏敏,她要來了嗎?”
十三眉一挑,點了點頭,道:“西藏的戰事,蒙古的伊爾根覺羅部和碩特部都出了兵,皇兄已下了詔書,戰事一了結,兩個部落的王爺都會進京領賞,皇兄還特意在伊爾根覺羅部的詔書裡加了必須攜王妃同來。”
我心中欣喜不已,已顧不了許多,隔著桌子一把抓住十三的袖子,急切地問道:“應該很快的吧,佐鷹王子果真已繼承王位,是伊爾根覺羅部的王爺了嗎?敏敏肯定是王妃,是吧?”十三笑著挪開我袖子底下的茶碗,道:“佐鷹王子已是伊爾根覺羅部的王爺了,西藏的事雖然已差不多了,但也說不准,許是一兩個月,又或是半年。”聽後,我心中雖有些失落,但轉念又一想,即使等待半年,那也有相見的一天,低落的情緒又高漲了起來。
我腦中不停地設想著和這個草原上的好姐妹重逢的時刻,直到此時,我才驚覺其實自己內心一直是渴望這些朋友的。覺得十三晃了晃胳膊,指了指我的衣袖,原來茶碗的茶水全部潑在了我的衣袖上。我擰了擰袖子上的水,卻發現十三表情有些許古怪。側著頭,凝神望了他一會,抿嘴一笑,正想打趣他,十三已開口道:“綠蕪知道敏敏要來,一定要親眼見見她。”
“扑哧”,一口剛喝下的茶水噴了出來,沒有想到一向矜持敦厚的綠蕪也會有這種要求。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我道:“你準備怎麼辦?”十三無奈地笑過之後,盯著我,用恨恨的語調說道:“如若不是你出的主意,安排了那場月中舞,也不會弄得人盡皆知。”想起舞後十三那婉轉悠揚的笛聲,我哈哈大笑,那種時刻,吹那首曲子,想是曖昧的信息早已傳遍了皇城,只是沒想到這件事能影響到十多年後的十三。
十三站起來,邊向外走邊道:“事情既然是你惹出來的,到時我把綠蕪交給你就行了,你帶著她去見敏敏吧。”
直到看到十三步出房門,我還是忍不住笑意,沒有想到十三也會有這麼一天。
站在那破舊的房子外面,真有些不相信,華麗的宮中居然會有這種地方。
雪下得越發的大了,風也好像感受到了此間的荒涼,不忍雪上加霜。居然停了下來。雪卻不依不饒,團團片片直降下來。這兒不像宮中的其他地方,沒有人經過,更沒有人掃雪,地上的雪已深到膝蓋,廊簷下也結出了一個個的大冰棱。
暗淡的廊簷下,蛛網密布,窗子破舊,透窗看去,一個蓬頭垢面的人緊緊地貼著房角蜷縮著,身上稀稀拉拉地蓋著稻草,衣服已辨不出顏色。整個屋子裡除了一些稻草,就只有地上放著的兩個有著豁口的碗,碗中沒有任何東西。
我輕輕嘆了口氣,突然覺得自己在浣衣局的那幾年根本不算什麼。心底湧出一絲悲涼,這個時代裡的人,生命都是那麼的低賤。
我推開房門,走進去,站定,靜靜地打量著她。她的頭髮遮住了半張臉,兩手緊緊地摟著雙臂,整個人弓得像一個蝦米一樣,沒有一點動靜,不知道此刻是醒著還是睡著。
我解下身上的斗篷,蹲下身子,輕輕地蓋在她的身上。她的身子似是輕微地顫了一下,但依舊沒有出聲。我向前探了探身子,拂開她臉上的亂發,夾在她的耳後。她並沒有睡著,微微睜著雙眼,無意識地盯著牆面,目光散亂而迷茫。
捧起她的臉,我輕輕地叫了聲:“翠竹。”她的臉頰深深地凹了進去,眼神有些呆滯,怔怔地盯著我,沒有任何反應,好像從來不曾認識我似的。心中一種不好的預感襲來,我用力地搖了搖她的身子,說道:“翠竹,我是曉文。”
聞言,她側過頭盯著我,喃喃地道:“曉文,曉文……”重複了幾遍後,她無力地甩甩腦袋,抬起胳膊,用手揉了揉眼睛,盯著我望了許久,眼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她低下頭無聲地抽泣了一會兒,又抬起頭,擠出一絲苦笑,道:“曉文姑娘,以後如果我弟弟有了難處,望你看在我們以往的情分上,幫他一把。這樣,我死也瞑目了。”望著她淚眼中透出的乞求,我心中一陣難過,不明白她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好好地生活,平凡地過日子難道不好嗎?
我道:“可是上次弘旺出事時送信的小太監?”她忙不迭地點頭道:“他在更房應值,這次應該是他找你的,要不,你不會知道這件事的。”
我口中“哦”地應了一聲,輕嘆口氣,盯著她,緩緩地問道:“現在你後悔嗎?”她眸中亮光一閃,好像在一瞬間,她縹緲的思緒全回來了,她臉上竟露出了燦爛的笑容,道:“我怎麼會後悔呢?自從我進入四王爺的府中,阿瑪對額娘的態度好了許多。”我心中有些不解她所說的話,但有一點是明白了,她早已是八爺的奸細。
她的身子很虛弱,說話又比較急,說完之後,她撫著胸口,喘了一會兒,才續道:“我阿瑪是揆敘,我額娘是阿瑪在外面養的妾,開始的幾年,他對額娘也是極好的。可自打弟弟出世,額娘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久病之後,再也沒有年輕時的花容月貌。自此阿瑪就很少去我們那裡,我十三歲那年,已半年沒有露面的他突然來了……我之後就來到四王爺的府中,跟在福晉身邊。從此之後,額娘的日子就好了很多。
“王爺去後,他的私章一枚由李福帶著,一枚由我帶著,而王爺外面的生意就由這兩枚章控制著。王爺的本意是李福管理的那些店面如果被抄,那至少還剩下我保管的那些,他想給弘旺阿哥留些保障,卻不想弘旺阿哥這般糊塗,居然受那些人挑唆,落得這樣的下場。”
和玉檀的事如出一轍,連結果都如此相似。不同的只是玉檀為的是情,而她為的是孝。
她說完後,垂首沉默了一會,忽然她以手撐地,跪在了我的面前,抓住我的衣服,抬起頭看著我道:“我只有這麼一個弟弟,還指著他照顧額娘,他不能出事。況且,他什麼都不知道。”
我拉起她,扶著她坐在稻草堆上,慢慢地把斗篷裹在她的身上,扳著她的肩,痛心地道:“這世上任何一條生命,不管是高貴的還是低賤的,都是獨一無二的,一旦消失了,就再也不可能出現完完全全相同的另一個。你仍覺得值得嗎?你額娘願意你這樣做嗎?你又忍心讓她知道你的結果嗎?如果真殃及了你的弟弟,你真的可以安心嗎?”
聽後,她的臉一下子蒼白了,整個人像一個雕塑一樣,一動不動,眼睛都沒有眨一下。過了一會兒,她又好像很冷似的,身子不停地發抖,嘴角也哆嗦著,但她並沒有流淚,只是面色極為淒苦。
我鬆開放在她肩上的手,緩步走至窗邊,默默望著紛飛的雪花。
許久過後,背後傳來了她的聲音:“曉文姑娘,不要讓我弟弟出事。”她的語氣平靜,已沒有了剛才的激動和無措。我回身,嘆了口氣道:“你已經決定了?”她露出了無奈的笑容,道:“希望姑娘成全,讓翠竹去得不要太痛苦。另外,李福總管曾交代過,在宮中,你是值得信任的人,因此,我把這枚印章交給你保管,只是希望八王爺的財產不要被送給別人,特別是不能交給怡親王充盈國庫。雖然阿瑪的府第被抄,我可憐的母親生活過得卻依然很好,這全仗著八王爺的這些鋪面。因此,我並不後悔。幫忙轉告我弟弟,讓他對母親說,我已被皇后許給了蒙古部的好人家,請她不要太過擔心。”
我靜靜地望著她,聽她安排後事,覺得心裡堵得難受,又一個如花的生命將在自己的眼前消失。過了很久,待平復了心緒,我開口道:“希望你是最後一個因此而喪命的人。”她怔忡了一瞬,隨即輕輕地笑道:“曲終人散恩已散,人走茶涼情更涼,除了我之外,相信宮中已無八王爺的人了。”
她說完之後,似是再也不願開口,靠在牆上,閉上了眼睛。我緊緊地握著手中的印章,望了她最後一眼,提步而出。
日子匆匆而過,轉眼之間盛夏已至。偶爾想起那件事,已沒有當初難受的感覺。皇宮裡死一個宮女或太監也許是極為稀鬆平常之事,翠竹自盡去世後,大家談論了幾天,也就淡了。十三見到我,只是說:“何必呢?”便不再多說。胤禛面色陰鬱了兩天,但並沒有多問。
圓明園內樹木參天林立,幾乎可以遮天蔽日,但連續幾天烈日當空,園子相較他處雖清涼怡人,但人卻仍能感到窒息般的悶熱。
樹陰滿地日當午,夢覺流鶯時一聲。
這幾日許是忙得不亦樂乎,不是準備冰制飲品,就是自製製冷工具,因此,人也就極乏。這日,斜靠在椅子上香甜地睡了一覺,醒來時,發現陽光已西斜了一些,抬起頭,頭頂茂密的枝葉間隙中透出的陽光仍是很刺目。撿起已滑到腳邊的蒲扇搖了搖,依然燥熱如故,我無奈地嘆口氣,拿起身旁的茶杯啜了一口。然後,伸個舒服的懶腰,起身向屋內走去。
弘翰身上僅著一個大紅的肚兜,躺在小床上,我抽下身上的帕子,俯下身子,輕輕地拭去小傢伙嘴角流出的口水,並順勢在他額頭親了一下。小傢伙沒有任何反應,依舊香甜地睡著。
我走到桌前快速地寫了一張字條,說明我將要去的地方,輕輕地放在躺在軟榻上休息的巧慧身邊,接著輕手輕腳地向外行去。
我腳下的青石磚被炎炎烈日烤得足足有四十多度,走在上面,只覺得小腿都有些燙,猶如走在了一個特大號的蒸籠裡一般。四周沒有一絲風,旁邊樹上的知了聲嘶力竭地叫著,更是讓人心情煩躁,氣悶至極。我覺得呼吸有些困難,遂加快步子匆匆向勤政殿的方向走去,只期望自己到達目的地之前千萬不要中暑了才好。
進入勤政殿旁的偏殿,只覺一絲涼意撲面而來,很是舒服,但口卻幹得難受。見兩個宮女正在低著頭準備著茶水,我徑直走了過去,端起其中的一杯一飲而盡,這才覺得好受了些。兩個宮女猛地抬起頭,正要開口責怪,一見是我,便躬身施了一禮,然後又默不作聲地繼續準備著。我覺得這兩個宮女有些面生,但仔細想想,又覺得有一些熟悉。搖頭暗暗笑了一下,由於弘翰尚小,離不開人,我還真有些日子沒有來這裡了。
不知道大殿裡還有些什麼人,我遂開口問道:“皇上在和什麼人議事?”站在外側較秀氣的宮女回道:“回姑娘話,萬歲爺和四阿哥兩人在大殿中。 ”原來弘曆在這裡。這些日子以來,他從沒有找過我,不知道他現在怎樣了,和傅雅的關係到底怎麼樣,是不是如自己所知道的那樣?史書上記載,乾隆是極尊敬他的第一個皇后的。但我心中又有一些不放心,如果只是敬愛,並不是愛人之間的如膠似漆的愛戀,那傅雅該怎麼辦?
本想著趁弘翰睡著,過來給胤禛一個驚喜,但剛才那一腔的興奮,隨著自己的想法剎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踪。我重重地嘆了口氣,呆愣地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如何做才能打開弘曆的心結。正在煩悶,忽覺得有人看我,移目望去,原來是剛才的小宮女有意無意地掠了我幾眼。我覺得自己如墜五里霧中,勤政殿的太監和宮女沒有不認識我的,她不該如此的。
微笑著打量她,只見她發如墨,臉如雪,眉彎口小,人很美,但有些不足的是,左臉頰的酒窩處有幾個淡淡的雀斑。
見我望向她,她絲毫沒有怯意,目光坦蕩地淺淺笑著,上前兩步,盈盈一福,起身後道:“姑娘,你不記得我了?”望著她臉上那抹熟悉的笑容,我心中有了印象,她是曾和那個鄂答應一起,並莫名其妙地對自己說“謝謝”的那個女子。只是她不是個答應嗎?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她好像知道我心中的疑問,正要開口說話,殿外已傳來高無庸的呵斥聲:“笑泠,還不去奉茶,在裡面嘀咕什麼呢?”聽到他又急急地向大殿行去,笑泠對著我歉意地笑笑,道:“以後有機會再說給你聽。”說罷,她接過另一個宮女遞過的茶盤,欲進勤政殿奉茶。
我來的目的本就是找胤禛,既來之則安之,沒有現在就回去的道理。我遂開口對笑泠道:“好,有空再聊,這茶水還是我拿過去吧。”她顯然也知道我來的目的,於是臉上的笑容燦爛了一些,應了一聲,把手中的茶盤遞了過來。
其實知道她的身份後,我心裡本來還有一絲不舒服,但見她那一笑後,竟然突然釋然了,心底深處那一絲酸意也隨之消失。
我走到大殿門口,對高無庸點頭示意一下。踏入大殿,就听到了弘曆的聲音:“皇阿瑪,六月田文鏡奏報平民翟世有拾銀一百七十兩,歸還失主,不受酬銀,朝廷命給七品頂戴以資鼓勵,這一個多月的時間內就出現了三起,長此以往,就違背了朝廷原來的意願,也失去了獎賞的作用。”
胤禛掠了一眼站在門口的我,招了招手,示意我先坐在一旁等待。我走過去,慢慢地把茶水放好,便坐在了離兩人較遠的椅子上。
胤禛緊鎖雙眉,沉默了片刻,才開口道:“前幾年人心惶惶,諸事廢弛,官吏不知奉公辦事,小人不畏法度,所以要痛加貶斥,整飭弊政。經過這幾年的努力,已有了一些改觀,但如果民風再好一些,少一些雞鳴狗盜的事,使民安於田里而無飢寒愁嘆之聲,久而久之,那我們大清何愁沒有盛世出現。”
弘曆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又頓了一會兒,才說道:“也確是這個理,但也要有一個妥善的法子,不能聽之任之,此類事情一報到朝堂就要賞賜。”胤禛舒展了眉頭,微微一笑道:“凡事寧嚴不弛,寧緊不鬆,如果出現謊報邀寵,嚴懲不貸。但真是有其事,還是該獎勵的,只是不會再是七品頂戴了。”弘曆許是見胤禛面色輕鬆了下來,於是站起來,道:“皇阿瑪的意思兒臣已經明白,兒子今日還未向額娘請安,這就回了。”
胤禛啜飲了一口茶水,身子向後靠了靠,說道:“過些日子蒙古部落來朝覲,你去準備一下。”弘曆應了一聲後,走到我的面前,道:“姑姑,弘曆告退。” 然後恭敬地施了一禮,疾步而出。我無聲地嘆了口氣,沒有想到他仍是如此,沒有一絲改變。
過了半晌,我仍是怔忡地坐在椅子上,沒有辦法集中精神。
耳邊一聲輕哼,我猛然回神,才發現不知何時胤禛已走了過來,正站在身旁好笑地望著我。四目相交,見他戲謔的目光中還有一絲疑慮,我心中有些緊張,同時又有一絲無奈,兩人靜靜地對視了一會兒,他嘴角浮出了淡淡的笑容,道:“找我有事?”
我已沒有了來時的心境,聽他如此一問,我笑道:“沒事,只是想來看看你。”他微笑著搖了搖頭,然後拉我起身,兩人牽著手向几案走去。
他坐在椅子上,輕輕地拍了拍自己的腿,用眼神示意我坐上去,我掠了一眼大殿門口躬身立著的小太監,面上一熱,邊搖頭邊擋回了他伸過來拉我的手。他眸中閃出一絲不易覺察的笑意,但面色依舊淡淡,見我不肯,他沉聲命令道:“你們都下去吧。”聞言,兩名小太監躬身垂首倒退了出去。
我仍站在几案旁邊,對他莞爾一笑,道:“你先處理政務吧,我可不想影響你。”他睨了我一眼,薄唇蘊著笑意,拿起左手邊的一張疊得很整齊的紙道:“好好斟酌一下,希望蒙古使者來之前定下來。”
我心中不解,不知道有什麼會需要我做決定。展開紙張平鋪在案子上,我一下子怔在了那裡。本想著他不會再提這件事,沒有想到依然逃不脫。一股莫名的鬱積之氣填滿了內心,心口堵得有些許難受。抬起頭,盯著他,微皺著眉悶聲道:“怎麼又說起這件事了,現在不是也很好嗎?”
他輕嘆了口氣,道:“弘曆、承歡稱你姑姑,小順子他們也叫姑姑,這樣也很好嗎?”他說的的確是實情,宮中的妃嬪都是一口一個“姑娘”的稱呼我;弘曆和傅雅他們又稱我姑姑;而小順子這些一直隨在身邊的人,見我沒有反對,稱姑姑也順了嘴,也就一直這樣叫著。這樣想想,連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在這個尊卑分明的社會裡,這樣“胡叫亂答應”的日子居然過了這麼久。
一直倔強地不接受冊封,他也知道我的心意,因此才會這麼拖下來。可自己是他眾多女人中的一個,這早已是更改不了的事實,如果沒有他的交代,我見到任何一個妃嬪,即使位份再低的常在、答應,都要恭敬地行禮,哪會有如今這樣愜意自在的生活。
再說,這本是我已答應的事,也是已經想通了的。先前是怕弘翰不能生活在我身邊而不願受封,但胤禛已有承諾,會親自帶大弘翰,這也等於是變相地遂了我的意。
既是早已接受了他,也決定了會在園子裡陪他生活,不在乎自己的身份,那再多一個稱呼又有什麼呢?總讓他一味地遷就我,我是不是自私了一些?他想給自己一個對外的身份,那也是想讓我陪他的範圍更大一些。我何不遂了他的意,不讓他為難。
胸中的悶氣早已消失殆盡,我向前走兩步,站在他的身旁,沖他嫣然一笑,道:“你比較中意的是哪一個?”他定定地看著我,臉上掛著笑意,將我輕輕地拉坐到他的腿上,他用雙手環住我,下巴支在我的肩頭,接過我手中的那張紙,放在我們面前的案子上,道: “這個吧。”
順著他的手看過去,“蘭貴妃”三字映入眼簾。他選的正好是我心中所想的,這也許就是所謂的心有靈犀吧。
我進宮後的命運一直和木蘭有關,聖祖年間,戴上了他送的木蘭簪子,決定了自己的人生大事……即使自己的靈魂回到深圳,那條細若銀絲的木蘭墜子依然如影隨形地跟在我的身邊,它引領著我再一次回到了這裡。
默了一會兒,伸出手,細細地撫摸他戒指上的木蘭花,開口吟道:“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攝提貞於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皇覽揆餘於初度兮,肇錫餘以嘉名;名余曰正則兮,字余曰靈均;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離與闢芷兮,紉秋蘭以為佩;汩餘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
他反手緊緊握住我的雙手,接口道:“朝搴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不撫壯而棄穢兮,何不改乎此度?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導夫先路。”
兩人靜默了一會兒,他道:“若曦,有你和十三弟在身邊,我覺得很踏實,也很放心,這些年以來,十三弟雖變了許多,可你卻仍舊是原來的你。”肩頭上,他的呼吸吐納的熱氣呵在耳邊,癢癢的,我忍不住想去撓撓。
抬上去的手被他握在手中,霎時,我心裡暖暖的,一股幸福的訊息直衝入了大腦裡。自弘翰出生,我的心思都放在了小傢伙的身上,已很長時間沒有如現在一般,兩人靜靜地待在一起了。
我們被溫馨的氣息包圍著,良久沒有移動身軀,緊緊地、密密地貼在一起。咫尺的距離,擋不住曖昧的信息。我窩在他的懷中,感受到他身體的變化,面上一熱,繼而整個身子都有些發燙。
抬眼望望這肅穆的大殿,我腦中有了一絲清醒,悄悄地在心中暗笑了一下,在這當口,我的頭腦還能如此清晰,如果讓胤禛知道我心中的想法,鐵定會賞我一記栗暴。
我轉過頭,正欲開口說話,轉移他的注意力,卻發覺和他臉對著臉,鼻尖貼著鼻尖,姿勢的曖昧程度比剛才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心思一滯,想說的話一下子又咽了回去,腦中的思維也像停滯了,整個人呆呆地愣在那裡,眼中只有他那雙熾熱的眸子。
我臉頰火燒、思維遲鈍,迷迷糊糊中覺得他放在我腰間的雙手緊了一些,隨即他的臉壓了過來,他的嘴唇滾燙乾燥,輕輕用舌尖撬開我的牙齒……
覺得心跳得異常的快,“嗵嗵”的,清晰可聞,腦中卻沒有任何想法,什麼也不想去想,只覺得自己如飄在空中的羽毛,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再也著不了地。
“皇上,大殿裡的冰該換了,奴才們已候在了殿外。”恍惚間聽見高無庸的聲音,我一驚,慌忙推開他,快速地站起來走下去,到離案子最近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掩飾地端起一杯水抿了一口。
胤禛瞅了我一眼,臉色一暗,已露出了慍色,他沉聲道:“進來。”高無庸垂首領著幾名各抱一盆冰的小蘇拉輕手輕腳地進來,許是覺察到了胤禛的情緒有異,高無庸低聲輕斥“快著點”,幾個小蘇拉利落地換好冰,疾步退了出去。
籲出一口氣,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斜睨了他一眼,卻見他正默默地盯著我,眸中深情依然。被他這麼看一陣,覺得面孔又一次熱了起來,我“騰”地一下站了起來,瞅了一眼案子上小山般高的折子,躊躇了一瞬,道:“弘翰怕是醒了,我還是先回了。”見我這副樣子,他嘴角含著笑,起身道:“是嗎?”我口中“啊”的一聲,呆呆地望著他走到身邊,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伸手將我幾根亂發捋到耳後,笑道:“已被你漠視許久了,今日既是你主動來找我,那我又豈會令你失望?”聞言,我大窘,揮起拳頭打在他的前胸,他哈哈大笑,一下子抱起了我,疾步向殿內的耳房走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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