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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現代]凌逍 - 喜面財神【單】(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貓咪依 於 2013-10-19 20:48 編輯

沒有身家背景、沒有姿色、沒有身材……  
幸好還有學歷,讓她能在大公司裡覓得一份助理工作。  
但,還是窮啊!  
窮到沒錢繳房租、窮到只能以啃吐司邊度日。  
唉!人生規畫不足,太天真。  
貸款就學,畢業初出社會偏碰上失業潮。  
又能怎麼樣呢?乖乖被指使奴役吧。  
是發生什麼事了,怎麼大夥全議論紛紛?  
原來是一整個月未踏進公司的總經理來了,  
且帶了神祕嘉賓。  
嚇!那個神祕嘉賓根本不是……人!  
唉!都是她這特殊體質害的!教她見人所不能見。  
不過,管那貴賓是不是人,都不關她的事……  
怎麼他卻找上她了?!  
還拖她下水,說她清楚總經理私挪公款賭博的事!  
是他看出了什麼?抑或是別有所圖?
好的心情不要為了不值得的人而破壞

楔子

    萬物之老者,其精悉能假托人形。《抱樸子》

    狐五十歲,能變化為婦人,百歲為美女,為神巫,或為丈夫與女人交媾,能知千里外事。《太平廣記》

    傳聞,狐有恩必報,最為情痴。其中,又以銀狐為最。

    時至今日,就算是現代的社會,關于狐妖的傳說,仍是歷久不衰,甚至日久彌新……

    滴答!

    一滴刺骨冰寒滴落。

    滴答!

    水滴滴得底下凌亂的黑色毛皮抖搐。

    滴答、滴答……

    剛泛白的天光隨著薄霧冷冷籠罩大地,懸在枯枝末梢的冰晶緩緩溶化,再隨著一陣寒風刮過而搖晃抖落,刷——

    一連串冰寒滴落在它臉上,水珠隨著它微微的抽搐滾落,緊接而來的卻是透骨的劇痛。它費勁地想抬起爪子,卻發現根本動彈不得;再想掙扎,突然眼皮子一眨,強烈的鐵銹味嗆入鼻。

    “雪霽天清朗,臘梅處處香……”聽聞嫩稚軟甜的歌聲伴隨腳踏車鈴鐺響由遠而近,最後,它聽見有人倒抽了一口氣。

    “哇!大狗狗你怎麼了你怎麼了?”童音嫩稚,它微微撐開眼,看到一名穿紅襖的小女孩蹲在面前,小小臉蛋上滿是焦急。

    “大狗狗,乖喔,先吃甜甜不痛不痛,我馬上帶你回家養養傷!”

    溫暖小手探來,它感覺口中一陣甘甜,連日奔逃的疲憊令他看不清;哪會突然有這嫩稚的嗓音?定是閻王裝菩薩來索命了。

    說時遲,那時快,它瞪睜眼,反射性地狠咬下去!

    “唉喲!痛!”耳旁傳來一聲驚叫,它冷冷一笑,只當能咬到閻王,這輩子也甘心了。

    一陣搖晃後,它心滿意足地昏去。

    陽光燦亮,繁花綠草如錦。一聲杜鵑啼,暮春微涼蔓延純樸鄉間,一棵大樹底的小廟堂外聚集一堆男女老少,正聊得熱熱鬧鬧。

    “老李,這次又要承蒙你家福氣照顧啦!”

    “哪里哪里,大家中獎,有福同享!”穿著汗衫的李大叔揚揚一張填滿數字的紙,咧嘴大笑。

    “唉呦,李太太你的新手鐲真是漂亮,有福氣這個女兒真是好福氣!”

    “沒有的事啦!哦呵呵……”說歸說,李太太仍是刻意摸頰展示。

    外頭熱鬧聲音斷斷續續,笑聲聊天聲傳至不遠處的小戶房內;乍聽之下,彷佛是由掛在磚瓦牆上的全家福相片中傳出。

    一陣風來,吹落緊臨窗檐的繁盛桃花,落進房里稚嫩小女孩蜷窩的藤椅上。

    “大黑大黑,太好了,爸爸媽媽又中獎了呢。”李福氣穿著一身吉利紅棉襖,圓滾如球,肥嫩短指輕撫懷里的銀毛茸茸。“大黑大黑,我好開心有這個能力喔,就像財神一樣,能帶給大家幸福呢!”

    她邊說邊往嘴里塞進一顆不知名的小丸。

    大黑狐狸緩緩睜開漂亮的藍眼,上揚的兩條縫隙恰似在思量算計,待轉過頭去時卻又似對她所述內容毫無興趣。

    順著它的視線——後院一堆被劈砍得亂七八糟的小玩偶,未燒完的星火嗶嗶剝剝,黑煙裊裊;細看木雕,有的斷手斷腳,原本端正的相貌也被砍得殘破不堪……它跳下她懷抱,抖擻抖擻身子,再朝著人群方向望去,一群村人笑得咧開嘴。

    狐狸若有眉毛,此時定會微微皺起。

    “叔叔姨姨只是急,不是壞人啦。”像是猜中它心里事,她說。看它不理不睬,好脾氣地從懷中拿出一小包圓滾滾的甘草丸子,硬塞進它嘴巴,哄著︰“喏……你最愛吃的小零嘴。做人……做狗狗的也要行善積德,有瞋心不好,不好不好好不好……”她嘀嘀咕咕、嘀嘀咕咕……甘草制作的零嘴酸酸甜甜,吃多了總會口渴,于是她喝了一大口茶。

    嘀嘀咕咕、嘀嘀咕咕……像個小老太婆;她小手不忘來回翻著它身上的毛皮,末了,微微一笑。“太好了,你身上的傷好得很快很快呢!我就知道大黑你很特別,這世上哪里有這麼大又漂亮的狗狗呢,撿到你的時候可怕得很呢,渾身是血。不過你放心放心,以後我家就是你家,沒人能欺負你……咦!大黑大黑,你要去哪?”

    才感覺大腿上一輕,大黑已站在房門前,側頭似思量似沉吟。忽地它回眸,一對微揚藍眼與李福氣對上,踱了回來,猛張嘴……

    “你怎麼咬自己的手?!不好不好!你流血了!要去哪呀?快回來!回來呀大黑!”她一陣莫名,看著它走出房外與爸爸擦身而過。

    她不解,大黑的悠哉小步怎可能與她拉長這麼一大段距離,于是揉揉眼嚷︰“大黑、大黑!”跟著追出,兩條扎齊的辮子隨之飛揚,老李一把拉住她。“福氣呀!別管那只畜生了,快幫爸爸看看這次會開出的號碼。”

    她看看大黑,又看了看那張紙,最終在紙張上胡亂圈選幾個數字,大黑的背影始終像陣黑霧般模糊。

    “大黑!”

    她追了出去,一股它不會回來的預感隱隱在心頭升起,她感覺手臂上有一股濕。

    “福氣啊,乖福氣!”李太太左搖右擺走來將她拉入房門,先拿起寫了數字的紙,嘴角如吊橋般彎。“我看看,2號、17號……福氣呀,真是好福氣。”一抬眼,笑咪咪地突然對上她的手臂,李太太僵了眼。“血!你怎滿手都是血!?”

    老李猛從數字堆中回神,臉上表情像是被石塊擊中。“什麼?!怎麼回事?怎麼流血?娘的!一定是那只畜生咬的!”

    “爸,不是不是……”

    “還說不是!都流血了!那只畜生呢?”老李卷起袖子,抄起一旁的掃把。“那時候我就說別撿它回來!你一撿它就先咬你一口,現在又咬一口,它一定是你命中的煞星,早知道讓隔壁老張煮成狗肉鍋!”

    “不是!這不是我的血……”是因大黑靠得很近才沾上的。

    “別光罵畜生畜生,藥!先拿藥!福氣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們簽注就有問題!”李太太東翻西找,一陣慌亂。

    李家頓時吵鬧了起來。銀黑狐狸倒是慢悠悠,步步輕盈,神態像極悠哉負手的人,直到遠處山丘上才回首,碧藍眼眸默默凝視遠處的李家小房。

    院子里,木頭神像燃得嗶嗶剝剝,黑煙吞噬一尊喜面財神。記得曾有這麼一句話——風水,見微知著,以小觀大。

    一陣風,卷來了一朵桃花瓣。

    銀黑狐狸開口了︰

    “李福氣,傷好後我會回來。”

    風來,陣風卷殘花,它,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好的心情不要為了不值得的人而破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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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暮春,鄉村坍塌的焦黑斷垣殘壁前,夕陽灑在一挺拔身形上,在室內牆面拉出一道長影。

    涼風拂面,吹起他黑發內參雜的絲絲銀亮,他垂眼看著橫梁垮倒的焦痕。

    “擁有能力,卻沒有同等智慧來駕馭。明明可預見未來即將發生的事,卻無能為力。李福氣,你曾說的行善積德,我替你留些在人世了。”他將掌間一尊兩指寬高的木雕小神像埋入廢墟中的一處小土坑里。

    他垂下眼眸,負手旋身踱離,如竹墨洗的袍子與溫儒懶散氣質相襯,方跨出門檻,後方一嘶啞嗓音緩嚷︰“你要找李家求簽注明牌嗎?唉呀唉呀,十年多嚕……他們一家人早葬身火窟十幾年嚕,通通屍骨無存嚕——咦!原來是遲先生呀。遲先生今年也照舊嗎?”

    附近開設雜貨店的老婆婆笑笑地推出一大罐古早味甘草丸零嘴至櫃台。

    “麻煩您了。”他淡淡開口,微揚的藍瞳半垂,神態慵懶,卻透著清冷,像是在琢磨什麼。自玻璃罐內拆包挑出一顆甘草丸子,掂著粗糙的圓。“婆婆,您看去年李家殘跡仍都沒人來麼?”

    “我看呀……”老婆婆記憶飛去老遠。“剛燒毀的前一年仍有不少人來求明牌,再來再再來……人越來越少,最後除了遲先生您,您從以往至今年年來,我看您不像是來求明牌,倒像是在等人呢。”老婆婆又瞥了眼李家小房,雙手合十,嘆︰“十多年嚕,希望李姓一家能好好安息。”

    “他們會的。”他淺笑,衣袍微掀,旋身離去,伴著暮春黃昏的花葉繽紛,漸漸成了遠處模糊的影。

    一名年輕人小跑步跟上路旁的一名青衣男子,壓低聲︰

    “悅哥,遲先生為何每年都來這個偏遠地帶啊,是來看風水嗎?還是因為遲先生是龍脈風水師,所以探查寶地很正常?也不對呀,我看他每年來都很難得見的郁郁寡歡半天,還是因為遲先生是龍脈師,所以……”

    一連串的叨叨絮絮,斐悅嫌他羅嗦,回眸一睨。“記得,遲先生做事,不需要理由。”

    “遲先生做事……”年輕人喃喃覆誦,朝遲暮春的方向望去,突然瞪眼啊的一大聲,腳差點踩滑。

    “啊什麼啊?”斐悅不悅。

    “不、不不,應該是我看走眼,我還以為遲先生多了條狐狸尾巴……黑、黑色又參銀色的尾巴!”

    “噯,逢魔時刻嘛……”斐悅喃喃,掃了小伙子一眼,叱︰“遲先生怎可能多條尾巴呢,再亂說話就要受罰。”說完,摸了摸自己的短俏短發,幸好——自己的金黃狐狸耳朵沒漏餡。

    大都,鬧區,圓環商業區附近。

    中午,天降灰蒙蒙的雨,李衰衰自某間地下當鋪後門走出來,將手上證件塞入包包深處。

    她手抱著頭,濕淋淋地于騎樓間急急跑著,放眼圓環電子大鐘標示的13︰00,更加快奔回到連鎖企業大樓里。

    奔回百坪大辦公室內的行政組前排,呼……她先喘幾口氣,搓搓手臂,將衣服拉緊些,室內空調吹得身子冷寒,加上眼前一疊疊資料堆疊猶如冤親債主,更加雪上加霜。

    她拿起擺在桌面、來不及當午餐吃的吐司邊,啃了一口。

    總是要撐過的……人生規畫沒做足,太天真;貸款就學,畢業後初出社會,一窮二白,窮到沒錢繳屋租,又遇畢業失業潮。

    沒有身家背景的女孩,在大城市打拚,最終揚眉吐氣的能有幾個?

    論姿色,她捏了捏因營養失調而沒血色的臉;論身材,她低頭看著胸前一片扁平;還有論身分背景——

    她心虛地盯著員工卡上“李衰衰”三字,搓搓臂膀。幸好還有學歷,讓她在這間大公司行政組里臨時蒙了份助理工作。

    但誰猜得到,月底這幾天她只能靠吐司邊撐過?

    “衰衰,別再吃了,你怎麼這麼愛吃吐司邊呀!”午休睡醒的同事笑嘻嘻,遲鈍地抽走她一條土司邊。

    “吐司邊很香。”擠笑,低下頭,心底卻是淌血抽痛——她的晚餐!

    “那這疊資料再交給你啦,晚上我要約會。欸,下班前要弄完喔,加油!”

    “……好。”又一疊!她睜大眼,好希望眼前這份資料化作牛排化作牛排化作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她猛灌開水,自饑餓情緒中跳脫,才慢慢聽清楚同部門助理與隔壁部門老鳥竊竊討論的內容。

    “你有聽說今天總經理請來的秘密貴賓嗎?”

    “秘密貴賓?”

    李衰衰偷瞥眼。對啊,這才發現今日女同事們老神神秘秘地在討論著什麼。

    “哪門子的秘密貴賓啦!全辦公室都知道了。聽說姓遲。他竟能讓一個月不管事的曾總經理踏進公司耶……唉,營運部曾總從那件事後真的是變了。以前我從沒看過曾總那麼鞠躬哈腰耶,我懷疑貴賓會是什麼來頭……”

    聲音由大漸小,兩位同事漸走離李衰衰的位置,只依稀聽到不遠處竊竊的討論聲戛然而止,還有不遠處曾總的別扭腔調,自一個部門至另一個部門,像跳波浪舞似地傳傳傳——她再狠咬一口吐司邊,輸入電腦沒幾個字,就感覺額前印堂一陣麻麻木木,她抬眼。

    還沒來得及反應,一抹漂亮的天藍瞟過她,彷佛死氣沉沉的辦公室全被染成了湛藍大海。

    她愣愣地餃著吐司邊,又嚼了幾下。這男人是怎麼無聲無息踱到她座位前的?而且,好、好漂亮的人哪……好似詩畫中留白的灑脫,五官端正細膩,重點是那對微微上揚的寶石藍眼,溫潤懶散,卻莫名勾人——

    啊,莫非他就是總經理的秘密貴賓?

    驚覺自己失態,她趕緊起身招呼。“呃,您好!請問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

    那對藍眼珠太過漂亮,她忍不住再往上瞄瞄瞄地想看個透底,呃……倒抽口氣,倏然低頭,沒看見沒看見,她什麼都沒看見——她沒看見他參雜著蒼銀白毫墨發所散發出的妖氣。

    她自從某年開始就常見到怪東西了,見怪不怪,一點都不怪,他只是一只狐狸妖怪罷了。

    時間莫名漫長,一秒猶如一分。

    忽地,他掃了眼擺置在辦公室入口的元寶神像,一聲懶散︰

    “原來如此。沒想到有尊落難財神啊,難怪貴公司還能屹立不搖。”湛藍焦點掃過她隔間上黏貼的名條,她見他眉毛好似挑了一下又恢復平靜。

    後方曾總經理氣喘吁吁,手帕擦著腦門的汗,終于跟上他。

    “遲先生,您、您腳程還真是快呀,一點都不像表面的悠哉啊!從外廊到這里,快走也要半分多鐘,您怎麼一眨眼就走得好遠!”

    “那曾總是笑遲某遲鈍了?”淺淡一笑。

    “沒、沒沒那回事!您愛說笑了!對了,遲先生方才對她說難怪什麼呢?”他只聽到一部分,向來也只聽一部分。

    “賠本。”聲音清清寒寒,自唇瓣吐出。

    李衰衰瞪大眼,剛剛這只狐狸沒說這話的!

    “是賠了好一陣子了。能請遲先生指點是哪的風水出問題?”聲音小了很多。總經理也是要面子的。聽人說,這位遲先生是個高人,卻反復多變,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所以他干脆單刀直入,免得等會遲先生改變心意。

    “風生水起,自古以來風水與人息息相關,八字五行自有相生相克。”藍眼珠子慢條斯理地兜一圈。“人。用了不該用的人。”

    “人?”曾總摸著腦袋兜了兜轉,目光一時落至眼前女孩隔間上貼著的名牌。難怪遲暮春會站在這里!“李衰衰,我就知道你名字會帶來壞運。取什麼衰,觸霉頭!上班吃東西!?真不知公司請你來……”劈哩啪啦,連日來股票大跌,董事會集體譴責的悶氣全噴在她身上。

    李衰衰被曾總炸得莫名其妙。她也不願意叫這名字呀,她也想改名呀!

    這狐妖是想找她晦氣還是怕她抖出妖怪事實而對她下馬威?難道眼楮看得到就活該倒霉?!

    好吧。她壓低頭,一臉怨懟,極小音量地咬牙對他說︰“……我不會亂說話的。”

    似感覺到那股憤恨,遲暮春緩緩撇開眼,與李衰衰同組別的同事見氣氛不妙,裝忙的裝忙,不在位子上的全躲著了。

    她咬牙。可惡的臭狐狸!來人類社會還敢如此囂張。又看他氣質溫溫徐徐,到底是故意……他姓遲,還是他太遲鈍才姓“遲”?

    “還不快去泡茶。”曾總面目猙獰一比,轉臉又逢迎諂媚,低聲︰“遲先生,那麼我們里面討論,請、請。”翻臉比翻書快。“還不快點!現在的畢業生鈍手鈍腳,泡好茶快點端進來!”

    她、她她她——心里狠狠噎了一口氣!

    可惡!她不造口業、不造口業,因為她已經造太多太多孽。就因為自己這張嘴,說了太多不該說的;就因為自己這張嘴,所以從那日起就該倒霉贖罪……不、不找理由,她不找理由,只怪自己不爭氣。

    她蹲在茶水櫃前找尋奶精,隨意拿了器具後,霍地站起。啊!連日來的饑餓引發低血糖,踫一聲地跌倒,連同奶精茶包灑得一地。

    她瞪大眼發怔。鞋帶怎麼斷了?!

    隨著一陣陶瓷踫踫撞撞,她迎著眾人目光一拐一拐地朝總經理辦公室前進,幾次踩到鞋帶還差點跌倒。

    “遲先生,我覺得前面山門窄,後面龍脊帶刺,遲先生您是政商界最出名的風水龍脈師,又是董事會特別指派來的,嘿嘿!”曾總一把撩開窗簾,看著遠處山景一古腦兒地說︰“您覺得我說的如何?要怎樣才能招財招運?”

    總經理辦公室內的轉運乾坤小噴水池,馬達拍水潑喇喇地刺耳。

    “曾總覺得,一間公司的風水該是什麼?”遲暮春倚著沙發,不知何時自袖內變出一顆圓甘草丸子,慢條斯理地喂入口。

    “公司的風水……這,前有水,後有山,虎口龍穴靠五星銅錢招。您是狐妖,綜觀比人類更遠更長……”曾總說得口沫橫飛,對上推門而入、臉色倏青的女孩。

    鏗當!

    李衰衰托盤上的瓷杯頓時抖摔了一個,她雙眼瞠圓!曾總剛剛稱姓遲的什麼?

    妖?!總經理早知道他是妖?!總經理竟然聽妖的話?!她沒聽見沒聽見,她什麼都沒聽見,可不想牽扯不完呀。她趕緊撇清︰“摔得好大聲。對不起,我馬上收好。”趕緊將托盤往桌上放,手忙腳亂地收拾。

    “李衰衰!端個茶水都端不好,你腦袋是裝shi——”

“風水,風生水起。”遲暮春慢條斯理地打斷,墨發內流動的縷縷銀絲如夜下泉。“凡會流動,即是風,也是水。在公司內流動的,是人。人,即是風水。人帶動風水,而風水又講位置。”閉眼沉吟,他笑得極好看。“所以,對的人放在對的位置,曾總覺得如何?”

    “遲先生說得很有道理。”曾總恍然大悟的表情。“李衰衰,還不收快點!搞得辦公室的風水烏煙瘴氣,快拿新杯子來!”

    “是。”加緊收拾。只要能放她回去做完工作,別跟妖怪扯上關系就什麼都好,急著轉身。

    “慢。”遲暮春突然一聲喚住,她心跳漏一拍。這只狐狸又想干麼?

    “茶燙。”杯子交至李衰衰手中,蒼藍色眼楮眨也不眨,徐徐對著對面焦躁不定的曾總。

    這茶一點也不燙呀。李衰衰疑惑。見他說完茶燙後就沒有下文,猜不透這只狐狸到底想做什麼,只再聽見……

    “曾總想要公司賺大錢,但曾總見過哪位財神喜歡凶神惡煞?”他停頓,再開口︰“她,知道一些事,關于你‘投資’的事。”特別加重投資兩字。

    “她、她知道?”曾總的表情漸漸僵凝。

    她跟著疑問——什麼投資?

    “你假公濟私、串通監守自盜偷挪公款的事。上個月十七號一百六十三萬,上上個月三號五十一萬。”頓了頓。“還有上上上個月在國際三合間馬場投資某匹馬賠了……剩下的你說吧。”碧藍眼眸一眯。

    李衰衰瞪大眼,越瞪越圓——私挪公款、國際馬場投資?!雖然聽過一些財務部走漏的風聲,但她壓根不知道呀!

    “您、您在說什麼我不清楚。”她說。

    “我說什麼,你都聽到了,曾總也聽到了。”

    很確定的是聽得一清二楚——她蹚定這渾水,無法抽身了!她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臉色越發蒼白難看。

    曾總看她神色不寧,以為是給面子給台階才假裝不知。他也慌了。知道這事的人不多,遲暮春是政商界內遠近馳名,多少企業私下找他協調看風水,又是董事會欽點的風水師,由他說出李衰衰知道內情,恐怕眼前的小女孩很不簡單啊。

    “我跟董事們私下訂定協約,說提升公司百分之三十業績就不計前嫌。這……請大師指點迷津!”若非走投無路,他也不會如此。

    遲暮春接過微暖的茶杯,衣袂微偏,李衰衰還沒搞清楚狀況,狐狸早緩踱至辦公桌後皮椅,觸了觸,皮笑肉不笑。

    “這椅子不要真皮。”

    曾總點點頭。“是是是!”

    “窗簾顏色太重。”

    曾總又點點頭。“對對對!”

    乾坤滾水小噴池太吵,換。游龍戲珠招財玉俗氣,換。辦公室盆栽佔空間,換。

    接下來數十樣,桌子,換;沙發,換;牆色,換……換、換、換!

    “要一個大缸。魚,里頭要養魚。”遲暮春最後結語。

    遲暮春說完一輪,李衰衰心底粗估是一筆夠她吃十幾年的開銷,曾總經理卻點頭點頭猛點頭。

    她心底微嘆。這就是公司營運部的總經理?聽妖怪的話,不如去聽神棍的,偏偏眼前的是妖怪跟神棍的合體,唉!

    “遲先生,還有哪邊需要改進?”

    她在心底搖頭,只差沒叫他遲大仙了。

    他定定看著曾總。“人,用該用的人,言盡于此。”說完,又若有思量。“曾總覺得受人滴水恩,必當涌泉報嗎?”

    話是問曾總,但那對精雕細琢、瑩瑩發光的寶藍視線卻是穿透對方,讓人分不清究竟是對她,還是對曾總說的——她索性低下頭,避開尷尬。

    “那當然!當然!涌泉……啊對對!紅包,唉!我都忘了您的酬勞。”

    “曾總留著吧,也別送了。”

    “遲先生這怎麼好意思,我送您出門……”再抬眼,咦!人呢?

    高人都愛一語雙關啊!他愛透這種一語雙關!開心點數厚厚紅包鈔票一陣子後才警覺另一對不速之眼,曾總臉皮抽搐,紅紅白白,最終放下聲︰“嘿嘿,李小姐呀,今天的事別說出去。唉呀……你看你的腳沒事吧?啊?”抽出一張青鈔塞給她。

    翻臉比翻書快。她頓感一陣惡心。

    一拐一拐回到自己座位,內心仍是忐忑,著手桌上必須輸入的一疊資料,卻發現一張秀氣名片不知何時擱在吐司包裝底下。

    上頭三個字——遲暮春。

    “受人滴水恩,必當涌泉報……”腦中驀然閃過這句話。什麼跟什麼呀!轉而一想,糟!狐狸妖怪是否看上她的特殊體質在算計?不不、不可能!什麼爛體質早沒了,早跟她無關了!

    她不想賒欠妖怪什麼東西,也不可能會賒欠他什麼的!

    咕嚕嚕嚕嚕……李衰衰摸著胃,實在是餓得頭昏眼花、走投無路,只好拖著行李來到名片上筆寫的地址。

    名片白淨淨,只印了“遲暮春”三字,翻過背面是鋼筆寫的精煉——妖怪老巢就妖怪老巢吧。

    她咬著慘白嘴唇。世事難預料,禍福無常。她的生活慘淡,上次曾總賄賂的修鞋車馬伙食費沒幾天便開銷完,而公司又因財務危機而拖欠薪資,加上房租租約已到期……

    她被趕出租屋處,身無分文,啊——不行,冷靜冷靜!以前再慘也沒事,沒事沒事……那時恰巧地瞄到名片,就決定孤注一擲了!

    穿著鞋帶顏色不搭襯的布鞋,她繼續拖著行李往廈門街拐彎走去。

    還以為像遲暮春這種“人”,名片上特地書寫的地址該要是神神秘秘、氣氛靜謐的地方,沒想到卻是家快炒店。

    她再三確認,眼前的快炒店確實不神秘,但就氣氛上而言——

    時間接近晚間七點,理應是客人很多的時候,這里卻異常冷清,員工也少得莫名;應該說,她只看到疑似老板的一人在店內,還注意到玻璃電動門有些破損,掛著的盆栽搖搖晃晃。

    正躊躇著,里頭陣陣飯菜飄香迎面而來。

    媚惑呀、銷魂啊……她像賣火柴小女孩般站在雪地上,想“嚓”地點亮火柴取暖。

    但口袋是空的,錢包里應該還有些銅板,她好餓,好餓好餓——

    門突然開了。

    “哎呀!你是李小姐吧?”灰發蒼蒼的山羊胡老板迎上,一雙手在滿是油漬廚兜上擦了擦。“太好了,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里面請、里面請。”

    李小姐?

    ……等等!老板稱呼她“李”小姐?

    她睜圓眼。為什麼第一次踫面,老板就知道她姓李?是認錯人,還是她像火柴小女孩一樣有幻覺了?

    “我是姓李沒錯。”她揉揉眼。

    “唉呀!那就是您啦!遲先生交代,這幾天可能會有位李小姐來,遇到定要好好招待一番!我剛剛瞧就你在門外張望,我就想你是李小姐。”

    老板拉著她入座,擦擦桌椅。“來來來!遲先生說你一定要坐這個位子。這些我請,以後你三餐找我負責。噓,別跟其他客人說喲。”

    她腦中的不明就里及不上三日來的饑腸轆轆,一大碗香噴噴的飯端至面前,菜色豐富堆滿山,她扒扒扒,塞得滿嘴飯菜,隨即愣住,突地感覺眼前有道金黃影子閃過。

    一抬起眼。“咳……”害得她差點嗆到。

    怎麼到哪都遇到妖怪?業障,這肯定是業障……啥時眼前又多了一只妖,是俊俏臉皮,一身青衫。

    喀!他用筷子搗了搗盤內綠色。“啊,遲先生跟我說……”

    又是遲先生!

    她滿嘴飯菜,看他嘴巴一開一闔,然後他將一堆一堆綠色夾到她盤里。

    “怎麼你跟遲先生一樣啦,偏食偏得這麼嚴重,不吃蔬菜不行啊。”

    瞄眼旁邊忙活的楊老板,那人又喀喀喀撥了一大半綠色給她。

    回神,她已經吞完一大口飯菜了。

    “唔……”雖是餓得連鍋碗瓢盆也可狼吞虎咽下肚,但也沒必要像喂豬一樣塞吧。

    “啊,我叫斐悅,是遲先生派來負責安排你住所的。”理所當然、順水推舟地將整盤剩余的花椰菜通通撥到她盤里。他瞥見她手中的白名片,毫不客氣地一把抄去。

    “呦,遲先生給你寫了東西的名片?那可奇了,他遞名片從來很少在上頭寫東西,我還記得他最早的名片是一片雪白,連名字都沒——不過大家看了名片還是知道他是誰……”他嘀嘀咕咕、嘀嘀咕咕的同時,目光掠過她到後方便打住,她跟著轉頭,對上一群大搖大擺的凶神惡煞。

    她趕緊低下頭,眼不見為淨眼不見為淨,吃飯吃飯,凶神惡煞也是來吃飯罷了,、、腳步聲……沒想到那群人的腳步停在座位旁,突齊聲頂禮︰“悅哥好!”

    “噗……”她噎了,喝了一大口金黃啤酒又嗆著,她從不知道人坐在椅子上,腳踝也能拐到。

    “噯,免禮免禮!遲先生說過的,你們該做就做。”斐悅擺擺手,望了下門外對街。

    “是,悅哥說的是。”那群彪形大漢互使眼色,一屁股坐下,架子大得很,挑門口最近位子,佔滿。

    她……她她她造了什麼孽要夾在這些凶神惡煞中啊?一整桌的殺氣騰騰。她瞪大眼,其中一名腰間還插了個什麼?

    她倒抽三口氣,不自覺地從腳底顫到頭頂。

    楊老板迎上。“諸位大哥,小店常蒙你們照顧,這些就托你們麻煩了。”說完,遞上包得厚厚的一疊信封——李衰衰睜圓眼,這是收保護費呀?就算四下沒客人,也太明日張膽了點!

    他們……是道上的人嗎?那麼……遲暮春也是道上的了?

    她繼續扒幾口飯,看著老實的老板被凶神惡煞勾肩領去的背影;難道就因為是遲狐狸的地盤,就可為所欲為,命令人往東往西?
好的心情不要為了不值得的人而破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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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生意冷淡還要受氣?狼狽為奸,全屬一掛!她用力擱下筷子,瞪了眼對面的斐悅。“這頓飯我吃不下了,太“惡”了!”

    她將錢包里僅存的銅板掏出,總共五十元。她不想白吃老板的,若不是自己身份可議,真想、真想……哎喲!想是太久沒大吃大喝了,胃一時承受不住地酸酸疼疼。不行呀,她不能生病,不能生病,不單單是錢的問題,她不能去醫院的!

    她這頭暈手滑破錢包落地,一角露出身份證——她發現自己好像有點醉了,擰開水龍頭嘩啦啦洗臉,潑在臉頰上的水滴冰涼涼,刺激她清醒。

    她這才聽到後門外隱隱約約有兩人在談話。

    “楊老板,我們這個月手頭闊綽,您拿去裝潢店鋪子或開分店,找苦力工頭小弟,我們都有人手。”拿出更大包紅包,客客氣氣。

    “唉呀,分紅就多給小弟嘛。”老板推辭,皺紋隨著笑意起伏,拍拍凶神惡煞的肩頭。“這幾天場子給砸鬧了,許多老點被他們嚇跑了呢。如果今天不是你們來幫忙,恐怕又有小太保來鬧場了,”

    “我們是楊老板您當年好心供餐養大的,請再忍耐三天,我們幫您擺平。”

    “不可以啦,他們是年輕不懂事啦,誰沒年輕過?再說遲先生不是另外派了個小財神?”

    她聽得一愣一愣,事情好像不是表相那般——遲暮春、遲暮春到底是什麼來頭……

    後方斐悅吊兒郎當地環胸身前傾。“李小姐是否願意動身,隨我至遲先生安排的住處去呢?”

    她回頭,才注意到方才坐的桌位上,擱著大大一顆金元寶。七、八點晚間時段,莫名的客潮涌入快炒店……

    啊……她覺得天旋地轉了。自己的酒量不過幾罐啤酒、幾大杯啤酒罷了,竟就這樣醉醺醺了。

    眼前的門孔像只飛蛾撲撲姍姍,她踉蹌掏出一支鑰匙——辦公桌的鑰匙戳著宿舍的鑰匙孔,幾次不成後,她開始放聲︰“……好一只美麗的大狐狸,好一只美麗的——大、狐狸……”

    踫!哎喲,疼!額頭啥時撞到一堵厚實的牆啦!

    她揉著腦袋,抬眼。“您什麼來著?擋門啦!喂!斐悅,有雕像擋門啦!你……你別小看我!”她指著自己鼻子,沒幾秒後,又咯 跌倒,埋在甘草味中,她眯起眼,一片澈藍入眼。

    “遲先生。”她酒氣燻天,斐悅掩鼻,開口說得鼻音嗯嗯。“我差人初步查過了,她久居國外的父母在她高中時因一場車禍雙亡,但她憑著自己的努力念完大學,還考了幾張證照,于去年進入曾氏企業營運部行政組當約聘助理,她擁有的體質是天時地利贈予。”斐悅加強音量,因為後方李衰衰唱美麗大狐歌唱得更大聲。

    遲暮春淡應一聲。

    “噢……”她一個踉蹌,他順勢攙扶住她。

    “遲先生。”斐悅看他提拉她圓圓手臂,原本在心底醞釀的,又說不出口了。

    “你先去休息吧,擇日再追查。”任李衰衰攀在胳膊上,遲暮春眉眼慵懶,卻無不耐。

    不是她麼?若是她還在,年紀也差不多這大小了。她會怎麼做?說著不好不好,笑意滿盈,還是小嘴滿口說著要行善積德……

    “是的,遲先生。”斐悅眼珠子溜溜轉轉,應聲蹬蹬走下樓梯,離去前瞥見李衰衰嘴角牽出幾音,而遲暮春的表情似乎微微一愣。他搖搖頭,走下樓。

    啊……水滴子懸了半天,落在地面,她一嘴的酒味咂咂。“嘿……大黑……”

    遲暮春一愣,有些錯愕。“你剛剛說什麼?”他以為是飛蛾撲燈光啪搭啪搭誤擾的吵鬧,于是想再確認。

    喀擦!她推門跌坐。“大、嘿嘿……”伴隨一連串咯咯笑聲,晶亮把手圖像擴張扭曲,映出一只美麗大狐,他訥訥看著那樣的自己,眯起眼,想他一身皮毛銀黑,人族創意貧乏,總愛稱他順口的大黑,這些年來自己總對這兩字多心。

    一屋子酒氣隨她嚷嚷醺染——

    好一只美麗的大狐狸……好一只美麗的……

    人說,酒醉了,哪個年紀的都會回到小孩,他霎時啞然,蹲下。“你唱誰呢?”

    嘴巴開闔,沒了聲音,她感覺身上一陣暖,暖得好似一艘船在汪洋中漂泊,漂泊著找到了避風港。

    她搖入星空藍的夢中,一直至天方明,扎得宿醉刺眼,她埋首床上撫額,還陷于宿醉的頭疼發呆,依稀,昨晚好像想了一整晚的“好一只美麗的什麼狐狸”……

    她皺起眉,手表嗶嗶兩聲打斷思緒。奮力爬起身,四周摻漫甘草香氣,發覺一件墨洗改唐大袍自身上滑落。

    這宿舍,很像,好得很啦……

    她將原本遺留在宿舍的墨洗改唐袍子交還斐悅,正遲疑輕浮的他哪適合這種暗色系跟甘草香味,剛巧從袍子暗袋抖出了一包甘草小丸,她這才明白袍子香味的來源——

    她咬了咬下唇,咽口水。

    不吃不吃,她從不吃這種小孩零嘴……不吃不吃!

    而當她再次見到遲暮春,已是半個月後、總經理辦公室裝潢完工時。

    她仍坐在行政組小位上輸入資料。

    喀拉喀拉……鍵盤敲擊聲不絕于耳。這陣子食住安穩,營養均衡。搓了搓手臂,原來以前是營養不良的虛胖,現在好多了。

    喀拉喀拉……她停下休息,隱約有一陣甘草清香撲鼻,難道是真想吃零食,日有所思?

    她沒特別在意,喝口水,然後“噗——”噎到!

    藍眼珠對上她的,遲暮春一身儒墨般的顏色,穿著打扮人模人樣,唯一不變的是那份溫雅。

    他怎麼又出現了?

    “遲總經理好。”身旁同事突然站起,點頭小聲道,兩頰紅紅。

    哽。這一口水沒咽下就噎了兩次。剛剛同事叫他什麼?遲總?那,現在在總經理休息室的曾總經理是……

    瞥向總經理室的幽幽暗暗,她身旁的同事向來機靈,消息靈通。

    還沒來得及反應,這輩子同一口水噎到的次數過三。

    “嗨,小桃子、小李子……噯小李子用掉了。噯小衰子,茶,要上等的!”

    怎麼連斐悅也跟在後頭,還頻頻對其他女同事放電?

    咳、咳、咳……她揉著喉。

    “你們認識呀?”一旁同事偷偷探頭詢問。

    她眉頭抽搐,搖頭,搖得像波浪鼓。

    山雨欲來風滿樓。隨著步伐,手上托盤陶瓷踫踫撞撞,她頭皮可以很硬的,可以很硬很硬的……

    總經理辦公室硝煙彌漫,氣氛停滯。

    一聲咆炸傳來︰“遲暮春!你還敢來?你害公司賠光本,董事會現在盯牢了!我不是出錢請你幫忙?你這神棍!不……畜生!”

    相較于曾總的激烈,遲暮春顯得慢條斯理。

    “我是畜生。一開始就告訴你,我是。”他懶洋洋地以手支額。“而你,身為營運部總經理,不靠自己努力振作,竟然相信一只畜生的話。”

    “你,畜……”氣結,指頭抖著比他。

    “我不是提醒過,公司的風水即是人。人,用該用的人,就是用對風水。”他突然笑開︰“你錯用我了。”

    “你——”

    “而董事會錯用的人,是你。”

    “你說董事會?我干爹干媽不會允許他們這麼說!”

    “斐悅。”遲暮春淡喚。

    “在。董事會共同協議書,請過目。”一張紙,十幾個人的簽名。

    “從今天起曾總您的職位正式革除。前些日子私下請曾總退位時,是給您面子,但您不接受,我們只好賞臉了。”

    “不可能、不可能……”曾總一把搶過,氣頭上不管紙張白底黑字的密密麻麻。“理由呢?總要給我理由吧!”

    “理由……”遲暮春語氣慵懶。“一位堂堂營運部總經理不能冷靜控制脾氣,仗著董事會關系私挪公款沉迷賠馬,逢迎巴結畜生。在公司財務拮據時,不但不能共體時艱,還迷信,迷信大肆裝潢辦公室的風水之說,這還需要理由麼?”

    李衰衰站在門口進退兩難。她記得清清楚楚,那時是遲暮春告訴曾總辦公室哪要修建哪要改變的,怎麼現在全反過來了?

    她瞪圓眼,恍然!這是個坑呀!曾總一開始就被賣了,還替人開心點鈔票——這只狐狸不知多早前就挖的坑啊!

    “裝潢辦公室是聽了你這只畜生的話!”眼楮瞪紙張瞪得暴凸。“媽的!你是下任總經理?”紙應聲撕裂成兩半。

    “比起您當初開的價碼,董事會能給的利益更多。”撫上未拆封的新椅,唇角微勾,淡淡出聲︰“送客。”

    “曾總,請。”斐悅說。

    “遲暮春!你、你給我記著!還有你,走狗!”見她擋門,一揮手。

    嗚,要被打了,她閉上眼,一秒鐘,兩秒鐘,三秒鐘……

    沒有。該打下來的,沒有?

    李衰衰左眼睜開,再緩緩睜開右眼,手上托盤瓷茶壺鏗鏘抖著,眼前曾總像尊雕像“叮咚”定格。

    斐悅眨眨眼,在曾總面前揮揮手,一揚聲︰“遲先生,您點他叮咚穴?那會很尷尬的。”

    遲暮春眼神不暖不寒,不知何時拿出一尊極小木雕放置桌面。

    “喔……真像家了,那我請搬家公司來。噯,扛吧、扛吧!銅鑼灣!”斐悅像清楚遲暮春的暗示,手一揮,後頭趕至的保全隨他將曾總架走。

    李衰衰余悸猶存,一顆心噗通噗通跳呀跳……那天得知曾總和公司的秘密,曾總後來仍持續拿錢賄賂她——

    基于良心,她沒拿。

    但,雖然曾總私挪公款不應該,可是商場斗爭太血淋淋,人性的現實,在內心激起巨大波浪——紅色巨焰般的波浪︰利字旁邊一把刀,很狠無情。恐怕在妖怪眼中,那把刀更是鋒利。它們沒有道德,吃人剝骨或許稀松平常。

    錢、錢、錢,這世上難道要的只是錢?

    利、利、利,這世上爭的難道全為利益?

    遲暮春作掉曾總也是為了利益?她感覺唇抿得越來越緊繃……

“你覺得我很狠?”一聲清寒如玉石相擊,將她拉回現實。

    “不。”她深呼吸,念了幾次經文定心,才發現桌上有一尊木頭小神像,約略兩指寬高。

    “你表情上寫著。”兩人距離不近不遠,一股如暮春般溫暖的甘草淡香徐徐彌漫兩人之間,他拿起桌面上那尊小神像把玩。

    “遲先生。”她斂了斂神色,改口︰“遲總經理是妖,太有風情雅致,怎樣都無所謂。但曾總有小孩,三個都還在上學,半年前他們失去母親,曾總也是那時才迷上賭博的。”辦公室里流言多,她再鈍,也聽到了一些。是呀,賭博、賭博,害人匪淺。賭博害人靡爛,害人喪失理智,害人家破人亡。

    她慢慢昂起臉,現在才真正看清遲暮春的樣貌——冷冷的藍眸略長,挺直的鼻梁下是兩片薄唇,如泉墨發散縛身後,一絲一絲夾雜銀藍,不是褪色的白發,而是如琉璃澈澈,搭上銀狐特有貴族似的沉靜。

    “……所以?”

    還問所以?

    “他現在負債累累,又要坐牢了,三個小孩怎麼辦?”一個氣悶,她將手中托盤放得用力些,陶瓷鏗鏘聲激烈,桌面茶香四溢。

    遲暮春手搭在新購的圓弧辦公椅背上,瞥了她一眼,突然笑了,笑得很好看。

    李衰衰不明就里,只覺得胸前濕濕涼涼,看了眼自己的素灰上衣,原來剛才動作太大,茶水濺至上頭,連忙抽了幾張面紙擦抹,上頭胡亂起了毛球——這是她拿來搭襯上班穿的套裝!

    妖怪都不安好心眼!

    他垂下眼,將一口冷茶飲下。“公司下頭的人,也有小孩要養,發不出薪水,怎辦?”

    李衰衰愣了愣,定下手邊動作,一時回答不出,剛剛情緒上頭,沒顧慮到那麼多。

    “而你,”他又開口︰“你現在也負債累累了,該怎麼辦?”

    “我……”她在外頭確實欠了一些債,上個房東的,還有在圓環那間當鋪……就算每個月債主沒嚴厲追討,她也不會故意賴帳逃跑。

    這時又想起上次受遲暮春之惠還沒當面道謝,一個明白,她咬唇,嚴肅說︰“遲先生,謝謝您上次托斐悅照顧我,欠遲先生您的錢,我一定會努力賺回還完。”說完一鞠躬,轉身欲出。

    “慢。”思索著。

    “茶已經涼了。”剛剛早知道茶水溫度,溫溫涼涼,她得避免他又用“茶燙”的奇怪理由留下她。

    “晚點我差人陪你去買衣服,不算你債。”

    她沒聽錯吧?

    “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她忽然想起另只狐狸斐悅曾跟她提過,遲先生很久以前不姓遲的,直到他十幾年前去探尋某人,雪白的名片才印上那三字。

    他笑出,音調有了暖意。“你讓我想起恩人,命格和你一樣招財的恩人。”

    “遲先生若是出于有所圖謀而幫助我,我是無能為力,因為我的命格跟他不同,我的只會招禍。承蒙您恩人的好處,請代我謝謝他。至于欠您的錢,我一定會努力連本帶利還完的。”她再次重申。

    他定了定,眸子幽幽如一潭水,藍得不見底。須臾,他才開口︰“她死了。”

    她一愣。

    “我沒能見到她最後一面。”他一頓。“這些年來,我的心雖是黑的,但還有她在心中提醒一點良善。”

    李衰衰沒料到答案會這般突如其來,轉而一想,或許是因為她的職位太過渺小,渺小到對他絲毫沒有害處,他才會如此坦然,但她仍是訝異得答不出話。

    “是福是禍,未必是能力造成,而是人,掌握對的機緣的人。至于欠錢……李小姐覺得一顆饅頭值多少?”

    她皺起眉,怎麼突然問起這些?“便利商店賣的貴,十塊錢。”

    她可以用來買很多吐司邊。

    “那麼,賞了一個快餓死的人來說值多少錢?十元?”

    她一愣,在狐狸眼中人命就這麼不值?

    她皺起眉,理直氣壯。“當然無可衡量!人命不能拿金錢算的,何況那顆饅頭救了他的命!”

    “我也同意。一條人命絕不止十元。”遲暮春眉目懶洋洋,口氣仍是溫潤。“那你覺得,吃了救命餐與接受居所接濟的人,該付的利息應是多少?十元?還是金錢不能衡量?”

    氣氛霎時滯止,她幾乎可以聽見大樓外的車水馬龍聲,一如明白他言下之意的紛亂。

    她愣然,感覺指尖緊繃。救命餐救命餐!前幾天快餓昏街頭的救命餐……

    她口舌干澀,想尖銳回擊“就算是被人救了命也不代表得一輩子效勞,不代表一輩子要……”但對上細長的藍眸,到了嘴邊的字詞完全消失,還沒來得及反應,他薄唇邊滾出一句輕淡︰“從今天起,你是我遲暮春底下的“魚”。我不會虧待你。”

    簡潔。

    她忘了自己是怎麼離開那間辦公室的,只明白他說的利息是人情債。

    遲狐狸表面看似悠來慢去,實則迅速確實;她坐在辦公位子上,攤開手中一疊資料,搓了搓燒燙的頰,深深吐納,然後,電腦鍵盤喀啦喀啦……

    國之將亡,必有妖孽;國之將亡,必有妖孽……

    可是——

    接連下來的一個月,公司內人事大搬遷,有人升、有人降,有人貶至邊疆;隨著股票節節高升跟年終獎金的發放,李衰衰仿佛看見公司的風水正在流動。

    或許遲狐狸真的有三兩三,她都分不清他究竟是用對人,還是用對什麼奇門遁甲的風水;看著自己桌上擱著的金元寶撲滿,很多人桌面上也都有。辦公室哪些地方更動過,她也不是很清楚。

    這個月訂單奇多,喀啦喀啦……指頭在鍵盤上飛舞。就算辦公室流言蜚語四處蔓延,她仍無動于衷;她的職位沒升也沒降,薪水仍是九五加滿,座位不但沒調動,還多了一項新工作——關于流言的內容——

    別造孽別造孽,她別造孽就好。

    “遲總早!”她身旁同部門行政助理起身打招呼,她也趕緊起身。

    他溫溫一聲,湛藍的異樣神采。從一開始簡潔的“茶”,濃縮成更精簡的無字。

    她“啊”的一聲看到螢幕內容,腦子差點爆炸,眼前的電子表單何時被自己打滿“國之將亡必有妖孽”……

    佛法無邊、功德無量。她默默按下清除鍵,滿滿一整頁、二頁、三頁……呃,多得讓眼楮瞪圓。

    “不錯喔,遲總經理很喜歡你泡的茶哦。”行政組長找她聊話的次數變多了,就算見著她將表單打滿誇張翻天的字句也不理會。

    “可是……”“遲暮春是妖怪”這句話差點飆到嘴邊,又硬生生吞回肚里,擠出另一句︰“遲先生……遲總經理從來不喝那些茶。”或許常聽別的同事遲總遲總的叫,她還是習慣叫遲先生。

    “那自然是因為遲總很喜歡你啦,你這麼年輕又可愛,誰不喜歡呢?哦呵呵呵。”小聲逢迎加重“遲總”兩字,組長拿起她桌上一疊文件,頭也不回地擱至後方的桌上。“那個小妮,衰衰手上資料太多了,以後你要幫忙多分擔喔。”眼神諂媚地看著李衰衰,意思是︰以後多幫忙美言幾句吧。

    就算辦公室里朝氣十足,仍是社會縮影,不免勾心斗角。

    派遣行政助理的位置沒變,但改變還是有的,是好是壞?

    “她哪里可愛了?”

    聽見旁邊同事咕噥,李衰衰低下頭,她也不願意呀。主管一離開便主動拿回文件,充耳不聞同事間酸人的閑言閑語,繼續輸入輸入,然後再度清除、輸入、清除……最後“啊”一聲才想起某事,倏地起身至茶水間,腳步連同一陣陶瓷鏗鏗鏘鏘。

    茶葉飄香,聞在鼻腔里卻是另一番滋味。

    有一就有N,有N就有N+1。主管狗腿,同事疏離,人人傳她是總經理包養的大紅人,還有更難聽的內容紛紛出籠。

    是啊……確實是寄妖籬下。能在地段好的都市免費住包水電的豪華套房,不愁吃穿,還有人打掃,就算她沒接納大部分——也算是變相的包養。

    社會現實,講“利”,她早早就體會到了,打從十歲多就體會明白。

    當小時候睡覺睡到一半,被壞人自床上揪起,父母被逼跪地上無助問錢在哪時,一次兩次,她就慢慢明白了……

    鏗!她放下托盤,避開他桌前最近每日多出來的熱騰騰早餐,大概是秘書蘇晶特意幫他買的。這只妖怪還真會指使人啊。

    “遲總,抱歉打擾。”快來他也不喝,燙也不喝,涼也不喝,整壺滿滿,一如斐悅說的挑嘴。他大概是尋她開心吧,想著想著,她一腳步轉身。

    “沒什麼忙活吧?”他懶洋洋地窩在沙發上叫住她,瞄眼她粉色衣服線頭松脫的袖口。

    “坐,嘗嘗。”

    她不吭一聲地端起茶杯,知道欠他欠得更多了。外頭地下錢莊的債,幾天前通通結清,聽說對方收到一張白名片,上頭只有三個字,跟春天有關。

    她受得心虛︰有些惠,在情勢下不得不接納。接了,大概命她走東就走東,或許哪天要她滾蛋就滾蛋。

    李衰衰連日來因他而再次感受到人情冷暖,落差太大。和受“妖”好處,卻猜到他是想要圖謀利益,再好的茶入口也苦澀,她問︰“我泡的茶是不是很難喝?”

    他視線落在擱著的早餐上,指頭微微一動。“是不好。”

    她皺起眉,決定把上次未出口的話說完,目光避也不避,直直瞅著他。“人也是要尊嚴的。就算有恩于我,也不可以把我的尊嚴踩到底。若你只是想利用我或尋開心,以後煩高抬貴手,該還的我會還,再多我怕以後還不起。”

    “你是這麼直接對我,還是說話一向都這麼直接呢?我是真覺得茶葉不太好。”遲暮春笑出聲,眸底如盛夏夜空。他現在的身份,哪個人不急著對他逢迎巴結,何況是受過他恩惠的人。但李衰衰就像最底層的一根硬刺荊棘,堅持說出自己的想法,不跟人勾搭逢迎。

    不過,刺歸刺,卻粗鈍得不需提防。

    “我早明白你跟其他魚不同。”說這句話的同時,他人已在漂亮玻璃缸前,里頭五顏六色的燈,將兩潭寶藍映得更撲朔迷離。

    “魚?”又是魚這字眼!上次他便是如此對她說的。

    他拿出一罐飼料,倒了倒,缸內一群金黃色的滑亮簇擁過來,潑啦潑啦。“魚沒飽和神經,能吃就吃,不知節制。瞧……貪嘴。”

    他瞧字往上揚聲。“尤其是缸子里的更明顯,有其他搶食者更刺激食欲。給得多,它們就要得多,給的沒了……”

    合上的飼料罐在水面上空晃,底下魚群仍潑啦潑啦,爭奪根本不存在的飼料。

    幾個機敏員工見他站在辦公室隔窗旁的身影,更賣力地忙碌起來,不一轉眼,整間辦公室全忙碌了起來。公司最新流傳的秘密謠言——哪個部門最先達到他要求的目標成績,便有機會晉階,獲取更多利益。

    她看著魚群爭奪。遲暮春自當上總經理,公司同事常私下傳著他許多不為人知的背景,像在說政黨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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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貪嘴,你不會。”遲暮春悠悠開口。“甚至面對誘惑,你禁得起考驗,沒有因誘惑勾引的貪婪,而泯災內心那塊樸質。”

    高人說話都是這樣?

    他供她食宿,遣人幫她買衣服,都是在測試她?

    李衰衰只想到被董事會辭退的曾總,當他之前失魂落魄丟下一筆一筆金額賭馬時,貪念欲望是否深似海?明明瀕臨邊緣,卻難以填滿……

    “我不是魚,本來就不會貪嘴。不是所有人都是你養的黃金魚,也有例外的。”她皺起眉,目光落在一條其貌不揚、安安靜靜的魚身上。幾天前聽秘書問過他,這條魚是遠洋島嶼特產的咸水河豚。

    它孤伶伶地在缸子一角游呀游。

    “你不是魚,可我把你當魚喂了。就可惜這種河豚,警戒心太重,灑了飼料也不理。瞪人瞪得眼珠渾圓,有刺,沒伴,又被排擠。”指端輕敲玻璃,黃金魚靠近,河豚卻是蹬圓眼了。

    “我的工作……原來是你搞的?”把她當魚喂!怪不得這幾天工作量驟減,原來主管對她獻媚的態度其來有自!

    玻璃桌面倒影映出她渾圓的眼珠。

    他又綻出笑靨,一臉慵懶。“既然這茶太難喝,你就替我換成好喝的吧。以後每天早上來我這晾一晾。去吧。”

    桌上袋內的早餐——蛋餅努力飄香和一杯冰涼的豆漿都極盡所能地在勾引她空腹的食欲。李衰衰咽口口水,皺眉轉身出門,踫巧與敲門而入的蘇秘書擦身,她瞥見對方的表情微微僵硬後,打聲招呼,沒作多想,便將門緩緩關上。

    門內,蘇秘書看著那一袋早餐,牽動嘴角,遲疑地問︰“遲總經理,早點不合您胃口嗎?”

    遲暮春瞥了眼來人,凝看著桌面那尊小小木雕,淡淡開口︰“以後別特地替我買了。”

    角落的垃圾桶里,另一袋蛋餅與豆漿靜靜躺在里頭︰仔細一看,里頭似乎摻了些不自然的白色粉末。

    李衰衰連著一個禮拜瞪著遲暮春桌面的早餐發怔——三明治、蘿卜糕、漢堡……最後是豆漿,全部完好如初。這麼豐盛的早餐遲暮春卻是動也沒動——她心底想,這擺明的是糟蹋啊。

    缸內的河豚停在邊緣,嘴巴一開一闔,沒見過它吃東西。偶爾其他魚啄了它一下兩下,它卻像只呆子,不知鼓起刺來抵抗。

    她與他的對話——包含打招呼,幾乎不到十句。有幾句提過她無關痛癢的過去,誠如她對別人敘述的一模一樣,也跟身份證上的一模一樣。

    記得他問話的時候,偶爾會看向落在桌角的小小木雕上。她幾次偷瞄後發現,那像是一名小女孩,臉頰圓潤,神色澄澈。

    說到底,會這麼有空閑觀察他桌上的東西,全要歸功于他前幾天隨口提提的“晾一晾”。她的工作量歸零,待在外頭辦公室座位上也只能盯著發亮的假金元寶——貧窮的生活中多添了一筆虛無,這完全是變相包養了。

    唉……她好想跳脫這般窘境,不想行屍走肉似地度過每一日,但以她現在的身份又能到哪?

    她躲到公共洗手間,偷偷掏出水印不自然的身份證,過期、過期、過期兩個字如彌漫鼻尖的消毒水味般鬼魅。就算基本生活不虞匱乏,她每個月仍有一筆固定支出,是欠另間當鋪的,這也是為什麼她老存不足錢的原因。

    或許是基于不可理喻的面子跟骨氣吧,她只想快快付完那筆支出費用,再還完欠遲暮春的錢。

    喀啦!沖水聲伴隨一連串似憤怒的摔門,“扣扣扣!”高跟鞋腳步聲……李衰衰與來人對望,忙收起手中身份證。

    蘇秘書乍收原本不悅的鮮艷唇角,冷冷一聲︰“早。”黑胸套裝領結將美好展露無遺。

    李衰衰趕緊點頭。“早安。”空氣中無形的凝重在兩人間緊繃,一股敵意、憤慨的劍拔弩張,早在曾總經理離開公司後,她就常常感到蘇秘書針對她的尖銳不平。

    “遲總經理又忙得沒吃早餐?”

    他其實每天早上都很閑,李衰衰很想這麼說,但為免惹禍上身,便順著她的話說下去。“他也不喝我泡的茶,嫌難喝。”

    她瞄到蘇秘書的口袋露出一小截像裝白色粉末的夾鏈袋快要掉出,本想提醒……

    “是嗎?我們究竟算不算同病相憐呢?我可以行好告訴你,他說過向來討厭喝茶。”蘇秘書語氣偏酸,卻有點得意。“所以你若每天只知道用茶來討好,嘴巴不甜,身材不好,腦袋又不靈活,很快就會被淘汰。”

    “我沒要討好他。”李衰衰不解地皺起眉,解釋。

    這句話似頂撞到對方了。蘇秘書突擱下手中口紅,映在鏡中的眼角一斜的輕鄙,與平日判若兩人。“你知道嗎?我最討厭你們這種連表皮都不撐的草包了。”

    “啊?”李衰衰不明白。

    “有被捧上天的機會,有哪個女人會不開心?你不過是個約聘行政,又呆又傻又沒實力,一張臉也不好,一顆腦也笨,憑什麼跟我爭?我是在這家企業拼了多少年的機靈、拼了多少年的努力,才有機會跟曾總……憑什麼遲總經理一來就特別指名你每天早上賴在他辦公室!你別巴著他聽懂沒?”蘇晶顫著嘴唇,隨著一群女同事聊天走入,她停下話恢復和善面容,綻開笑容。

    “早啊,蘇姐。”、“蘇姐早!”公司同事朝蘇秘書打招呼。

    笑聲宛若張無形的結界,將錯愕的李衰衰隔離。

    她神思虛無縹緲地回到座位,感覺心底有些無名火卻不知根源,向面有難色的主管硬討兩大疊資料喀啦喀啦輸入……

    直到下午斐悅突然冒出,搭在辦公室隔間板對她說——

    “嗯,你真不吃呀,你真的這麼“雷龍”不懂遲先生的意思?啊,我都看不下去了,非洲有多少難民等著吃啊!”

    “什麼雷龍?吃什麼?”她滿頭霧水。相較于遲狐狸,她與斐悅還較能扯得上話題,或許大半都是他開口,他對每個人都友好。

    “嘖嘖嘖,雷龍就是……反應特慢!你再不吃,我叫燒臘快餐的老板晚餐煮豆腐補補你的腦。遲先生桌上的早餐是給你的!”

    他一拍隔間,話匣子開開開,不大不小劈哩啪啦,她感覺附近數十道目光偷瞄著。

    轟隆——

    她腦袋一陣轟隆,原來是隔壁桌的同事從椅子上跌摔。“哎喲……摔得太大聲,嚇到大家對不起!”

    “你沒事吧?”李衰衰趕緊問,同事慌慌張張搖手搖頭,像驅避瘟疫。

    李衰衰這才想起,以前自己想假裝什麼都沒聽見的逃避態度,也是如此——

    她默默垂下肩。曾幾何時,她的位置有高到換他人想法子替她圓場了?而當她剛才跟主管討工作資料時,是否也為難了主管?是否一舉一動都被擴放為好大的脾氣?

    她不過是個約聘行政呀。

    “吃啊。”

    送入口的蛋餅又哽了。這陣子李衰衰雖習慣在遲暮春這吃早餐,但仍險些被他懶懶的命令句嚇著,不怕不怕……

    他是對魚缸里那只河豚灑餌食,小河豚嘴巴一開一闔,浮升至魚群最上層,一口一口,金黃魚紛紛繞開,它是魚缸中獨一無二得疼寵的,卻拼命想低調。

    又吃了幾口蘿卜糕,真不知道遲暮春這麼鋪張浪費做什麼。

    她瞄了瞄辦公椅,當初裝潢指定這把椅子的是他,放著生灰的也是他,連同塑膠椅套包膜不拆,總見他在沙發上懶著身子。

    而打從第一天動筷子起,早餐中奇妙的又多了一份蘿卜糕。她每天努力的不浪費食物,仿佛有人無時無刻在腦中喊著草包、草包……

    怪了,怎麼今天越吃越覺得蛋餅苦澀?她感覺唇瓣像被指頭擦過,還想拿豆漿喝一口時,卻發現遲暮春寶藍色的眼眸已近在面前。

    那對寶藍不似平日的懶洋洋,而過近的距離,差點令她窒息。

    辦公室門突然推開了。

    “叩叩叩”的高跟鞋聲取代了敲門聲,那女人一聲抽息,錯愕呼道︰“遲總經理?”

    “……痛!”李衰衰還來不及臉紅,胃部便感覺一陣不舒適,看見遲暮春兩指端壓在肩窩幾寸,一陣壓力使下,她又酸又疼。“你做什麼?”

    “吐出來。”他扳上她下頜,眉頭是皺的。

    “憑什麼要我吐?哪有人這麼沒尊嚴,要人往東就往東,要人往西——啊!”她感覺胃一滾,瞧見他指頭往上挪移兩寸。

    遲暮春對著來人,聲音比平日更冷更寒。“蘇秘書,你一直對我下藥麼?”

    “什麼?誰下藥……”李衰衰沒聽清楚,順著遲暮春的視線,她忍痛轉過頭,發現推門而入的蘇秘書頹坐地上,雙手發抖,驚慌失措。

    “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沒下藥、我沒下藥……不,沒!我沒下藥!怎麼是你吃?我不是叫你早上別待辦公室了?”白色粉末灑得一地,蘇秘書掩臉尖叫︰“而且給藥的人說只會昏倒!不會吐血!那不是我給的藥!我沒要毒害誰!是有人……”

    “住嘴。”他淡淡一聲。“一開始你就不該拿。”一句話說完,斐悅恰巧從外帶人來將蘇秘書架走。

    “不!遲總經理我能解釋!是有人要給我一筆錢,我必需要的!我必需要……”蘇秘書努力解釋。

    斐悅訕笑。“需要到相信那筆不一定會匯入的款項?頭期款拿了沒?遲先生給過你機會了。”轉頭低聲說︰“遲先生,我查過,這件事確定是國爺那掛人收買的,證據確鑿。既然國爺那邊動手了,那麼,遲先生您何時想動手?”

    遲暮春壓著李衰衰穴道的指端松開,充滿笑意,慢道︰“既然理由充分,三合間事前準備又充足,就擇日不如撞日吧。”

    “屬下明白。”斐悅頷首,嘔……

    李衰衰混亂之際,只字片語溜入腦內如渣,只想起蘇秘書好像提過有個長年臥病醫院的弟弟……她手抹唇旁大量鮮紅,咬牙。“遲先生,您讓我吃早餐,難道就是要我幫您試毒?”

    斐悅與隨扈離去,遲暮春眉頭微微一蹙,最後沒有一絲詫異地緩緩開口︰“對。”

    她……她她她,喀——

    遲暮春感覺手掌上有道熱熱辣辣、像胡桃鉗的夾手嵌上,他挑起一邊眉,一手甩開,上頭一道粉紅月牙。

    “遲暮春,你狠!”

    她抹抹嘴,咬牙切齒,瞪他,然後頭也不回地離去。

    缸里的河豚嘟起嘴,將近一整個禮拜不吃不喝。

狠!算他狠!

    也好,最起碼這一口咬下去,她累積的郁悶會張牙舞爪了!她抽了幾下鼻子,眼楮瞪得一點都不委屈。

    然後,隔日的隔日……李衰衰戴著口罩,沒進去泡茶,辦公室最新流言飛滿天了——李衰衰失寵之第一部到公司艷情史第N部悄悄上映。

    她沒去看醫生,因為她完全沒事——被遲狐狸說是中毒的人,居然沒事!當天燒臘快餐店老板看見面色狼狽的她,擔憂地說︰“唉呀李小姐,這不是彤丹嗎?你嘴巴怎麼染上這種顏料?這是做一種線香的材料啊,很難洗的。”

    對,這個“血跡”竟然洗不掉。後來她請假待在住處,足足待了兩天才褪成如香炷底染的桃紅,嘴巴都快洗腫成香腸了。

    沒人知道詳細情況,事情從頭至尾被壓下,她也不知道蘇秘書現在到哪去了……

    她坐在快炒店,斐悅只“唉”一聲幫她倒茶,轉頭——“老板,一份臘腸!”

    李衰衰張圓眼瞪他,妖怪都很狠!會到人世間來造孽的妖怪,肯定更狠!

    她早知道自己不過是顆棋子。只是,棋子有棋子的憤怒,棋子有棋子的尊嚴!

    但……尊嚴不能當飯吃,這次她有點妥協了,埋頭猛喀竹筍炒肉絲發泄。

    “啊,吃啊,多吃點啊。我也覺得遲先生這次是太過分了點,無情。他以為你真的中毒了,就亂點你穴道。”斐悅夾著臘腸,一口一口,用狐狸牙咬著。

    “不過啊,小衰子你說,一個女人每日主動替他買早點,就算次次下毒,他也該吞不該扔嘛。他每天偷偷買來一模一樣的早點,唉,他這樣給人機會一定會出事的嘛……唉,這是秘辛不能說。你怎麼一次偷咬兩條臘腸?”

    原本想拿牙簽罐朝他飛砸,算了,她腦子轉得有點迷糊了。

    “你說……每天的早餐都是遲先生買的?”

    “對啊,親自買的。他習慣給人機會的。噯喲噯,狐狸就是痴情嘛,很痴……”斐悅哼小調,揉著發梢的尖尖指頭有些不明顯的桃紅,李衰衰覺得好似見過這種桃紅。

    他又接口︰“買了又不吃,大概想喂哪條大肥豚吧。不過,自己買的絕不會下毒。”吮著筷子,狡點眨眨眼。“你一次吃三條臘腸啊?胃口太好?”

    “你管我!”

    “嘖嘖,小衰子你的脾氣怎麼變得這麼火爆,啊,你要去哪啊?啊——”看著李衰衰氣鼓鼓的背影,幾秒後,他突地捧腹大笑。“呆!太寶了,真是太寶了!”

    “悅哥,什、什麼太飽?菜、菜嗎?”年輕小弟從別桌拉來椅子,上前詢問,另一位接口︰“菜又被下毒了嗎?”

    “什麼飽不飽!沒教你們別探隱私?”斐悅斜了身子一瞪。

    “可是悅哥你怎麼染上彤丹這種色素……”小伙子們盯著他指頭末端。

    “去!去、去、去!多吃話,少說飯!”面皮一繃,一連啪、啪、啪掌上他們腦袋,清脆響亮。

    “可是悅哥……”啪、啪!

    是多吃飯,少說話啦,嗚……

    李衰衰邁著步伐,很不能理解遲暮春的作為。先是要她泡茶卻不喝,又要她挑自己喜歡的茶葉;再來默不吭聲地買來早餐擱著,直到斐悅提醒,她才明白;然後,沒有下藥的早餐,卻當成被下了藥——耍人有必要耍成這樣?

    夜黑黑,曾氏企業營運部燈火通明,加班的人還未散去,其余幾個部門也有人在奮斗。李衰衰大步走入,注意到大部分高階主管仍在,她出現得惹人注目,但更惹人注目的,是她前進的方向。

    門開。

    “遲先生,你為什麼要騙我?”一出口即張嘴愣住,她看著里頭的兩人悠哉地閑坐沙發,遲狐狸和另一位中年男子——她瞠大眼了。

    “李衰衰,shit……不可以對遲先生沒禮貌!”炮聲隆隆。

    等等!罵“shit”的這個人不就是……

    遲暮春捋過墨色長發,懶懶一眼如愜意池畔。“曾總經理大氣已成,但火爆個性差強人意。曾總經理還需畜生提供風水,加強冷靜麼?”

    “是,遲先生罵得好,我是該檢討。作為領導者,要有精準的目光,強力的自制,才能看到更長遠的方向,而不該流于迷信風水。遲先生,謝謝你之前的提點,還有這陣子對曾氏企業的幫忙。”

    “我只是看好投資。能拿好處,風水自然會來。”慢條斯理,不忘將一顆甘草零嘴喂入口中。

    “遲先生太謙虛。”曾總起身一鞠躬,看手表,眼神炯炯,與先前的頹靡判若兩人。“我該跟干部們去開營運會議了,你們慢聊。”

    “不送。有空再來我新開張的三合間賭馬,消這。”

    “我可不敢嘍。人總不容易分清欲望與希望,何況您是從國爺那搶下的,我不敢再踫葷了,還有三個小孩要養呢。”曾總哈哈一轉身,臉上表情變得精明干練,離開。

    她、她她她,霧里看花,如水缸里的河豚啵啵吐出的氣泡,不可思議取代原本的怒氣。曾總經理不是被革職了?曾總經理不是還欠誰誰誰多少錢,要被追債要被告了?曾總經理為什麼還能在公司出現?

    “買通。這世上任何人都可以收買。”他開口點中她心頭疑惑,卻沒給完全解答。

    原來,遲暮春也不是完全將事情做絕嘛……李衰衰如蕩秋千,一蕩由最低至最高——瞬間。

    “你找我有事?”

    宛如秋千上的人摔下,她氣虛了。“沒,算了。”

    其實無所謂了。她剛才倏地了解了遲暮春做事的理由,並不是一開始表相所見的狠,還有一股暗流,深沉、默默、暖暖地推動——或許是他之前提起的“我的心雖是黑了,但還有她在心中提醒一點良善”。

    她覺得他心底那塊良善,其實很大。桌面那尊小神像莊嚴里好似又多透一份圓潤……若當初不將曾總經理騙得衰敗,要是曾氏集團現在倒了,恐怕會拖垮了一集團旗下員工,那曾總經理大概會一輩子頹靡無法振作。

    他八成是故意騙她中毒,好方便塑造個理由,拿捏那不知名的好處。

    “茶。我真渴了。”他盯著她微腫的唇,手抵著下頷支著頰,綻出笑容。“你泡的很好喝。”

    雖然還氣著他,不過心底像有奇妙的豆苗長出來了,她走到茶水間,拿了茶包,隨意泡了。

    然後看著他一口飲下她端來的熱騰騰奶茶,很普通的奶茶,她挑的。

    她的心跳,莫名加快。

    隔天的董事會議一致通過新案——曾總經理復位;原本被革職的秘書回來續任—一公司里沒有半個人知道她想毒害遲暮春的事,所有事情都是誤會,像水族缸里的泡泡,破了就消失。

    她還從別的部門聽到總經理辦公室之前被人安裝了竊聽器;她還知道復職的蘇秘書突然激動起來,深深鞠躬。“謝謝遲先生、謝謝遲先生!我弟弟有專科醫生接手了!”眼神中溢滿濃濃感激。

    李衰衰看得很是訝異,沒料到遲暮春的良心挺大的……但她想到一些事情,眼底很快閃過一絲落寞。

    曾總復職,意味著遲暮春離開。

    習慣像海綿擠出的泡泡,綿綿密密侵蝕著她。習慣,習慣成自然。沒有每天早上該泡的茶,她會習慣沒有遲暮春冷藍色懶洋洋的眸子,也會習慣公司內人情冷暖再次的落差,也會習慣……

    “你來不來?”

    遲暮春懶懶扔下一句,打斷了她的思緒。直至成了長長辦公室回廊的一個黑點——想來是需要人幫忙打包,李衰衰陡直了身子,跟入。

    只有他跟她。

    他閑閑晃晃坐在沙發上喝茶,缸子里的肥河豚沉到最底。

    她是第一次這麼近看它,玻璃缸映得她的臉白白悶悶。她想,反正他們本來就是社會上不同的高低階層,不是嗎?

    “你覺得我很狠?對一條魚很狠?”

    玻璃上又多映出一對他的寶藍,她垂下眼。“遲先生是妖,或許無所謂,但它即將要孤孤單單了。不過,我會好好照顧它的。”

    “它脾氣拗,要人親自喂,很難處理。”他走至玻璃缸旁。

    “我可以。”

    “你可以。”他睞著她,口氣淡然。“會認主人的它可以麼?笨脾氣拗起來,就算肚子餓也不吃,對它好還不一定領情,咬人。”

    李衰衰回過頭,兩人視線對上,她直直看著他。“那麼應該做的是教它。喂它飼料吃,不如教它自己吃飼料。”

    “嗯……喂它飼料吃,不如教它自己吃飼料,說得好。”淺淺一笑,自抽屜抽出一張紙。“你也很拗,簽。”

    “這什麼?”

    “賣身契。在我底下做事。”

    “簽了就沒自由。不可能。”

    “缸子里的魚有自由可言?”兩潭深眸幽幽散漫,水光沉寂。“一貧如洗,兩袖清風,你現在又有何自由可言?”

    “如果就是不簽呢?”她眼楮瞪得圓。

    “嗯……不簽,水缸里的魚——”銀狐特有的慵懶媚笑,他打開玻璃缸底下的木櫃,拿出桶子跟網子,徐徐撩起袖子——他早準備好的,河豚像條傻子倏地被撈起,“踫”的鼓圓身。“反正,有法子帶它走。”

    它瞠圓眼,她也瞠圓眼,才明白遲暮春一開始就沒打算扔下這只河豚一走了之,遲暮春本來就要帶它走……

    她、她她她……紙張捏得皺——反正、反正“李衰衰”這三個字對她沒什麼特別意義,那只是表相,那只是三個字,再怎麼衰也不是原本該死討厭的字!不想不想,不要多想。

    她低下頭,握著筆桿,思索,咬牙,刷刷填好,仿佛纏擾她的夢魘就隨著這一陣豪爽而去,然後眼前白紙被抽走,只聽得撕、撕、撕……表格被遲暮春撕碎,然後往大樓窗外一扔,雪花隨風而逝。

    她愣。

    一陣颼颼反卷進來,白底黑字的蝴蝶飛舞婆娑,如漫天春雨。

    他笑開。“我本來也不叫遲暮春。”暮春般的暖。“跟妖怪簽張紙而已,什麼字,不重要。當你下了簽字的決心,我倆契約已成。張嘴。”食指往上揚了揚。

    她壓根沒主動張嘴,但當她發愣的時候,嘴巴便會不由自主地張開。

    于是,一顆酸酸甜甜的渾圓已在她口中化開,帶著一股熟悉的甘草清香……

    她含著那顆零食,眼眶微微澀紅。

    “從今天起,你是我遲暮春底下的人。我教你如何做飼料吃,不會虧待你。”他的東西不多,那天帶走兩樣,也只有兩樣——它,和她。
好的心情不要為了不值得的人而破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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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大城市的一角,開闊的和風宅邸內松植滿院,帶來山林的靜謐。祥和的午後,遲暮春家中偏房,涼風徐徐自庭院拂入,河豚在李衰衰房內的大缸子里悠游,是將近她兩只手臂長的大缸子。

    她坐在房內軟墊上,沿著一張面具的邊以指頭描繪;白色,眼楮往上微揚,像極東瀛來的狐狸面具——要搬入遲暮春住所的第一天,他送的。

    “帶著。以後要是出某些委托,別讓人見到你的臉。”遲暮春手上拿著它。

    她原以為面具很特別,但看了幾個走來的生面孔,腰間全攜著跟她一模一樣的狐狸面具。

    “嗯。”她垂下臉。

    “我這里人雜,多幾個跟你同名同姓的,別訝異。”聲音又是初見時的微寒。“懂我的意思?”

    她抬起頭搭了聲。“不懂。”太高深莫測。

    “那好。懂得少才好。”他將面具交給她。

    她真覺得自己某些時候有點小機靈,但大多時候卻駑鈍得可以。

    對話結束。李衰衰住進來,轉眼已過隆冬,時至今日,與他踫頭的機會反而比在曾氏企業時少;兩三天偶爾擦身一面,兩個禮拜才說一句話。這種由高山落深谷,由暖至寒的距離如扯鈴上天,嗡嗡的暈陶拋高之際,究竟還有條繩子將她狠狠勒回現實。

    ……冷落。冷落兩字在心中如磨墨般研磨來研磨去,眼前的紙張早寫滿經文,她的眉頭卻皺得跟黑色毛毛蟲字體一樣,是滿紙黑字的枯燥。

    什麼“給它飼料吃,不如教它吃飼料”!她後悔當初為何要一頭熱地脫口而出,還一頭熱地信了一只狐狸妖怪說︰“……你是我遲暮春底下的人,我教你如何做飼料吃……”

    人說寫毛筆字最能冷靜,于是毛毛蟲字體繼續爬呀爬……爬呀——竟爬成出乎意料的字。

    她停手愣了幾秒,突地內心一股無名火升起,“喀”地擱下筆,幾滴墨汁噴濺……她、她她、他——他什麼東西呀他?

    她倏地起身,蹬蹬蹬走出禪風房門,一陣回風將桌上薄宣紙吹得散落。她在回廊隨意拉住一人問︰“請問遲暮春……遲先生在哪?”

    來人比了個方向,還來不及提醒︰“呃、李小姐,你的臉……”

    唉!

    有胡子。來人摸摸自己的面頰,看著李衰衰蹬蹬蹬地遠去,唉……

    缸子里的河豚,此時也鼓鼓的,身上黑色點點斑紋,正似墨灑般。

    大庭院,幾棵巍巍古松立成一抹愜意,白碎石鋪成的地中央有個碧波池,遲暮春坐在岩砌的圍壟上,發中的銀絲隨風飄揚,在午後陽光下閃閃如池中一抹抹銀游。他手中拿著一大罐飼料,拋……底下搶食;拋……底下搶食;拋……他聽見後方腳步聲接近,便止住動作。

    她說︰“遲先生真的很喜歡魚。”

    “……嗯?嗯。”懶洋洋地頭也不回,繼續喂魚。

    “喜歡到勝過手下的人了?”她站到魚池砌石上,很邊緣靠近水池的地方。

    遲暮春停下手,視線先盯在她腰間面具,再移到她面上,突然,他別過臉,嘴角微微一勾。“瞧,它們會主動來討飼料呢,討喜。嗯……你養的那條河豚呢?”

    石砌小瀑布流暢的白花花地打在綠水底蕩漾。“我教不會它吃飼料,不拿著給它就不吃,脾氣果然拗,討厭至極。”

    “你用手拿著喂它?”他朝一只大黑銀流暢的魚扔飼料,它嘩啦啦由原本的緩緩轉瞬一躍,水濺三尺高。

    “每天。”她抹抹臉。臉頰好像有些癢。

    “每天都有人喂,飯來張口,茶來伸手,當然永遠學不會。最好餓它兩三天,甚或一兩個禮拜一個月也無妨,時間到了它自然會主動跟你索飼料,就討喜。”看遠處有來人,便將一大罐飼料塞入她懷內。

    罐子有點沉,她抱著罐子往後退一步,遠離池邊。

    “你是人,就幫我喂喂這些魚吧,看它們怎麼主動積極討飼料。”他將手中剩余的一顆飼料拋高,黑銀色流暢,大魚躍身,潑辣!

    他遠去。

    寒風蕭蕭,落葉飄飄,李衰衰抱著一大罐子,愣愣凝著池子里的群魚游竄,不知隔了多久……看著看著,突然狠狠眯起眼來——要讓魚兒主動吃飼料,方法未必只有一種。

    看樣子,自從住到妖怪的地盤後,她好似變得滑頭、變得大膽?

    她向掃除婆婆索取一些東西,再度回到池子旁,單手插著腰,思量。

    “啊,小衰子,天氣這麼冷,你站這做什麼呀?”斐悅雙手搓搓臂膀,咕噥;“喲,遲先生任你喂魚,奇了奇了。”

    沒聽見他瑣碎的咕噥。“斐悅,整間宅邸就你跟我最熟對不?”李衰衰仰起臉。

    “也是啦!你活像刺蝟,做人又不精,人緣差了。所以做人做事成功的前輩我呢,理所當然幾番提攜照應。”

    “那好。池子里的是什麼魚?”她擺擺手,打斷他的話。

    “喲!佛心來著沒怒目金剛。就一般的錦鯉啊,品種有緞綢、錦織、金繡——”

    “那條呢?”再打斷,指向銀黑色的一條,它慢慢擺尾,乍看毫無行動力,底下其他魚卻隨著它的一舉一動兜轉。

    “有眼光。”他眯起眸子。

    “是什麼?”

    “大漢銀霜。”

    “很貴?”

    “啊……要看狀況。”

    “對遲先生的狀況呢?”

    “很貴,非常,你……”眼楮瞄至她拿起握著的長長一條細竿,頂端一圈圓。

    “我跟你算要好?”

    “對,還算可以。啊,小衰子你做什麼做什麼?那條是遲先生最重視的……啊啊啊!唉!我就知道你草包!那條魚游很快,要用大網子撈!你拿蛐蚰兒罩子作啥!”

    嘩啦啦!咳咳!流暢矯健的大魚落網,濺得水簾子掀滿天,很漂亮。

    隔日。

    天光微白,李衰衰房內如魔術般多了一人站在玻璃魚缸前,藍色眼珠映出了倒影。“你多養了條魚?”

    她原本的瞌睡全醒,裹著濃濃鼻音︰“哈啾。”

    寶藍色已近在面前,她臉頰微微泛紅,一轉,反而理直氣壯地昂頭。“您說過,缸子里的魚,有其他魚搶食更刺激食欲,所以我就撈一條池子里的用了。”

    哈啾、哈啾!

    他凝看著她,在她眉目間搜尋心虛。房內更加沉默。擁有招財體質的長相是否都有些相似?還是他的回憶錯亂了呢?

    他慢慢踱著,一步,兩步,三步,然後至矮茶幾旁倚坐下,突地笑開。“讓它重溫之前缸里有其他魚的感覺,也很好。”

    她答︰“就算是用同個缸子裝盛,放一群相同的魚,也不是當時的缸子了。學習不能勉強,應了解它本性,順應教化。”

    “是麼?但我看它現在——”看著她。“飼料吃得滿勤,過得也很自在。”聲音溫溫潤潤,暖意隨著唇角揚起如彎月。

    “茶。”

    她搓搓面頰,搓掉一夜未有好眠的疲倦。這次換她慢慢。“我還想另外教教那條大黑。”她看著那條大漠銀霜!

    “嗯?”……大黑?他略略遲疑。

    “我會一直把大黑養在缸子里,然後餓它個一天兩天,三月四月,甚至五六年……看它會否主動跳出缸子來找尊重。”

    “那,要端看飼料是否有價值了。”他清淡地支起下頷。“茶。”

    她鼻子短短輕嗤,踏足離去。

    房里,微風柔柔將張宣紙捎來,寫滿經文的……遲暮春信手一捻,表情凝滯須臾,挑高一邊眉。

    這小妮子不如外表長相的渾圓溫馴,忍耐表皮底的苗根,是土生土長的芥末,很嗆。

    他將宣紙折好,收入袖里特殊暗袋,順觸到近日剛刻幾刀的新木雕神像,極小尊的木雕……他突然又失笑了。

    從那天開始,每日晨間,李衰衰房內便多了一盞茶,和一只遲暮春。

    他說,他來喂魚。

    她看著映在透藍玻璃缸上、桌面小瓶中的一株梅,隱隱的輪廓,白白的,又是染上淺淺粉紅,她摸上面頰,覺得一切有如鏡花水月。

    大都,鬧區,圓環商業區,中午,天仍降著灰蒙蒙的雨,隱藏在地下一樓的當鋪拉出一條修長銀黑狐影。

    穿著褐色背心的錢老板開嗓領路。“啊呀!稀客啊!”

    令人緊繃擔憂卻又愛又恨的稀客啊!是靠山撐腰國爺最不對盤的死對頭啊!遲暮春怎麼會親自來這啊?

    錢老板揉了揉太陽穴,開口︰“遲先生,歡迎。先恭喜您的三合間馬場開張,請問遲先生大駕光臨國爺旗下當鋪是為了“那件事”嗎?”

    遲暮春的眼眸淡然無波。“承蒙國爺胸襟寬闊,能讓遲某來此處叨擾,只因近日傳聞你們有些消息。”

    “遲先生,我們這里是小本經營,變造戶口偽造證件那些全是機密,若要搜尋那些人的過去,我們基于職業道德操守是不能泄漏的。”

    又有人一句低聲補注︰“而且前陣子悅哥才來打探過名單,就算說是要內鬼名單,也沒必要整份拿去吧。”

    寶藍色的眼珠睞過那人。

    錢老板趕緊再大聲壓過那人︰“呃,就算是國爺的人來,我們也不會給。”

    “內鬼名單?”遲暮春思索,藍眼珠轉為深沉,笑開。“在您這的證件都是道上打滾過水的。江湖上誰沒過去,都是來來去去,一件件揭出來很傷和氣。

    “對呀。”

    “國爺向來宣揚以德服人,近日政治威名顯赫,越跨黑白兩道了。”

    “對啊對啊!他老人家最近漂白得勤!”錢老板驚覺自己碎嘴,趕緊捂嘴扯須。

    “是勤了。上次三合間馬場徹查讓我撿去便宜,聽聞檢方的後續動作還會持續。”

    錢老板倒抽一口氣,冷汗刷地爬滿圓圓後腦勺,一對老鼠耳頓時緊張貼面。

    從很久以前開始,錢老板變造當鋪證件名單,都會替國爺留底一份;時代變遷,為防電子E化泄漏,他們到現在都還是以紙本保存。

    他心知肚明很多人在國爺底下叫甲,到遲暮春底下卻變成乙;可是他現在還在國爺底下辦事,若給了遲暮春,就成了監守自盜,但……

    “我這需要一批人,懂專業,對過往所有變造名單都熟悉的人。”遲暮春說。他徐徐走出門,連叮當一聲推門響都顯得懶散透頂。

    霍地,外頭有人替他撐開傘,一陣車引擎聲過,遲暮春影子眨眼消失在濕漉灰蒙中。

    人一走,錢老板如垮了台子喘大氣。唉,說也說不清,國爺是從幾年前開始惹上這號怪物的……他閃神扯下一根胡須。

    一旁會計喀喀喀地齒咬四只發抖手指頭,另一只手撥著計算機按數字。“老板,他說需要一批人,咱們要不要衡量一下國爺接下來會不會對我們動刀?”

    另一人抹抹頸子。“老板,我們要不要先對誰表態?”

    另一壯丁。“老板別怕!他今天只有一個人來!”

    錢老板張嘴,語無倫次地︰“什麼他一個人、遲暮春他……三個月前,他也是這麼突然只身出現在國爺的三合間堵馬場的。”

    遲暮春先前早差人來過幾次,該來的躲不掉,被吞被並抑或被犧牲,拖了很久,是該選邊站了……

    他們開始驚慌。

    真是國之將亡,必有妖孽。

遲暮春坐上黑轎車,凝視窗外的灰雨蒙蒙。不是沒差人查過李姓一家變造身份、逃災過劫的可能,但要遍查所有幽靈人口有如大海撈針,也太孤注一擲——

    直到擁有財神體質的李衰衰出現,讓他重新泛起那絲異想……

    既然斐悅來此探查過,那麼圓環當鋪錢老板的口風還算緊了,李福氣若活在世上,應不會被人循線討債了。

    假設心底的那尊小財神真還在世,在此換過證件,現在在它處生活也算安全。

    他松了半口氣。

    那就只剩徹查了。會有那麼一絲可能性麼?

    他垂下眼,腦海竟緩緩浮出一張氣鼓鼓像河豚賭氣一樣的臉。

    他有些失神了。

    但沒多久,薄薄的唇角莞爾微揚。他感覺自己心底的那尊小財神好似也載了些希望。

    至春,天氣乍暖還寒,待在遲暮春這的時光早溜過一疊月歷。

    她有一個名號,搭配她天生的專長,叫作李財神。

    她的工作內容很簡單。

    有時是扮作大玩偶,包得密不透風站在游園門口招人氣,有時是穿政黨背心的造勢員,累得一身汗地在街上發傳單。

    商場的、政客的……沒缺半樣。她有時覺得自己仿佛在不同時間不同空間轉陀螺似地進出。

    財神這職業真奇妙,明明做的事跟一般工讀生沒兩樣,但偶爾用跟遲暮春學來的半真半假的風水學指點個一兩句,旁人便點頭如搗蒜。

    回至房內,李衰衰兜著一件長巾,暖暖的人造輕裘包裹。她不自覺地望向回廊,怔了一會,看沒人,才發覺自己竟然有些失神,她在等誰呢她……

    又不是魚,等著被喂飼料。

    默默坐下,她注意到桌上有幾顆豐盈可愛的小金棗,在紅漆盤里堆疊成金字塔。自從在遲暮春底下做事,吃得飽,穿得暖,對照從前拮據生活,有如夢幻泡影——她用力捏捏臉皮,幸好,會疼!

    是呀,在遲暮春底下做事,暫且不用夜夜擔憂心底最煩擾的那顆疙瘩。

    她多久沒翻出皮夾內那張夾著護貝、上頭有雷射防偽標志的證件了……早該于年前找圓環鬧區當鋪錢老板更換新底材,再借由他們黑手渾去政府機構內神通外鬼的。

    但那時缺錢緊得很,所以沒錢換。現在呢,雖不愁吃穿,卻也沒領半毛。

    在遲暮春底下做事是不支薪的,是缺什麼開口吩咐就行,比起缸中魚是多了份自由,卻也多了份拘束。

    因她向來不貪求,只取所需,更不可能將自己的臉砌厚,多一件最重要的恩情把柄在妖怪手上……一想及此事,安全感又如頂頭三尺之石,僅靠一條棉線懸著,令她喘不過氣。

    而她捏著小金棗枝啞的手,也懸了——比起心中的疙瘩,現在要面對更大的疙瘩。

    耳邊像被吁出最後一口暖氣,冷了。

    “午膳都還好麼?”沒頭沒尾一聲,是遲暮春。

    咚,小果子落地,她驀地僵住。“……很好。”

    巧奪天工寶藍再映眼簾,覷得她臉紅心跳。他揉揉一頭及肩的瀑布披灑,她一時被攪得迷亂,回過神急忙低頭收拾,一並收拾紛亂思緒。“承蒙遲先生關心,您慢慢看河豚和大黑,我先離開了。”端起紅漆盤子。

    “自然……李財神,你的金棗我下藥了。”

    原本正咬一口金棗的她“噗”地鋪天蓋地,她她她……她不造口業,猛滾圓眼。為什麼嚇她?

    對方沒回話,笑了,笑得神色媚舞飛揚。

    她退開幾步,訥訥盯著,覺得有哪不對勁,卻說不上來—一對!是缺了沉靜,懶散中缺乏沉住氣的遲暮春;還有,他從未對她如此親昵的靠近……

    她心底起了戒備。

    “原來我真的蒙對了財神?呵,難怪比起其他同名同姓的李財神,你太缺心眼,也長得太普通不媚人,看樣子遲暮春是刻意隱藏你。”

    “什麼財不財!這邊姓李的很多,姓李又同名同姓的更有李小鳳、李大包,不同名不同姓的更多。你究竟是誰?”

    “呵,不玩笑。我直接把你帶回,你也不用知道我是誰了。”

    室內無風自刮,刮得她一頭凌亂,對方手探來,她連連退後,只聽得不遠處隱約有三聲腳步跟竹葉沙沙。

    她忽感耳畔有小物熱熱掠過,帶著甘翠芬芳。眼前一霎,滿天散白,咻一聲,遲暮春眨眼倒地,臉皮脫落,一聲可惡出口,掩著臉掙扎幾步,地上一張如真似幻的面皮。

    “國爺一再派人潛入遲某這試探,遲某真愧失禮數,還請您先回吧。”同樣的音調添了懶洋洋,自後方傳來,來人從四面八方包周。

    “可惡!別過來!”原本在房內的“遲暮春”換了個人。

    見事跡敗露,假遲暮春抽出一把刀,揮舞幾下,不等他出招,鏗鏘,那把刀落地,白花花如春臨雪,接著若一團火紅燃燒,擴散滿天的白星。

    火紅、火紅,是火……藥效發作,她胸口一悶,驚愕踉蹌,下一刻,胳臂被人暖洋洋托住。

    遲暮春見她眼神迷離,無意間踫觸到的指端冰涼,一時蹙眉喚聲︰“你怎麼了?”

    屬于遲暮春的氣息蔓延,她腦中轟轟然,臉蛋紅潤,本擔心又是另一個假遲暮春,但他眉眼慵懶烘托的沉穩,讓她確切明白這回是真的了。

    她努力自恍惚中掙醒。

    “沒,我、我沒事。”她用力搖頭甩開暈眩,擺手,迷離眼神底流露出余悸猶存的驚恐。是藥效問題,一瞬間還以為遲暮春擔憂她了。

    看起來不像沒事。

    他卻沒多說,只是隨手喚了來人打掃。

    “這年頭真真假假,作假成真。要當哪派的人,分身本尊也無所謂。重要是邊,選對邊。”遲暮春不知是對著掃地的來人還是其他人說。

    她用力甩甩頭,指端按上太陽穴。

    “走。”他說,手心扣住她手腕,有些一緊的扣著。

    “去哪?”她問,沒掙扎,他手心溫度暖熱傳來,她臉頰頓時也燥熱了。

    走離幾步後,他停頓須臾,陡然松開她的手,又恢復本來冷冷清清的嗓音,視線落在她腰間掛的狐面。“你去把臉洗了。”

    “嗯。”這回她聽清楚了,點頭,胸腔喘得起伏。
好的心情不要為了不值得的人而破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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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世人稱招財進寶的叫財神爺。她則是財神婆,準來富。

    這世界上暗著來的人很多,深藏在看不見的角落,跨越財政兩界,操縱社會,像遲暮春就是。

    上流社會玩風水的人多,尤以商場為最。財神的名號,如搖錢樹,多少引來覬覦︰而在遲暮春名號下還敢明目張膽來招惹的,這些日子來她多少聽聞過,對方被稱為國爺。

    潛來遲家的臥底也多,東西南北多少都參雜,遲暮春向來不掃掉,反過來留著傳話放消息用——消息真、消息假,真假參雜,霧里看花。理所當然,國爺與遲暮春雙方互相潛入不少間諜,也買通不少人。

    偶爾,她深夜聽聞屋頂的踏步——有些傻瓜,想擄財神。

    幾步晃了晃,她才自混亂的思緒中慢慢恢復,感覺自己面頰還不聽話地燥疼,連同剛才遲暮春攙扶的胳膊也是陣陣的暖。他漂亮寶藍如海的眼珠子,眩得她頭暈踉蹌。她才驀然想起。“遲先生,我好像被下藥了。”

    他再度扣上她腕脈,果然底下脈象越發急促躁進了,而她的雙頰也逐漸緋紅。

    他眼底閃過一絲奇異,隨即又靜如一池澈湖。“是道上常用的一般迷藥。對方不是要你的命。”他隨口喚來一名戴著狐面的假財神,淡淡吩咐︰“鵲紗,這次委托換你去,連同另一邊委托找別位財神。”

    女子點頭,下一秒已離去。李衰衰這才豁然明白自己為什麼才初出茅廬,名號卻能傳播老遠,原來全仗一群分身使然。但,當初她答應遲暮春做財神時,央求了一份堅持,他不能食言的。

    “不行,遲先生,我要接委托,我想聽聽委托人為何需要財神!等會的委托,我沒問題。”她一咬牙。

    “回房。”懶散的眉間微微蹙起一絲不快。

    “剛才那派人馬不是要我的命,但若他們誤會我是遲先生您重視的人,那就不一定了。當初大黑的事已被誤會了一次,所以才會有人特別來采我,您若因此讓我休息……”

    “每位財神我都重視,每位財神房里都養了條大漢銀霜,它們是號大黑小黑都行。真順著你意思搞砸委托,才是放肆。”他一開始說得輕描淡寫,直至最後語氣隱隱加重。

    她聽著,想反駁,卻覺得後頸酸酸麻麻,心底也跟著一陣酸酸麻麻,咬牙。“放手,遲暮……”春字末出,曾聽他說過的應眠穴一緊,瞧見原本自己房內入了另一名攜帶孤而的女子?

    她緩緩暈去。

半夜里,窗外幾瓣寒梅凋零。

    她冷,縮在被窩里,腳底卻很冰。

    一個地方大,勢力旺,就容易藏污納垢,藏東藏西藏內鬼藏內賊……

    遲暮春底下的人多,多邊利益都想沾的,自然也不少。

    利字旁邊一把刀,白刀進紅刀出,這陣子一直如此。

    遲暮春底下的財神究竟有幾位,李衰衰也不清楚了,只曉得人在江湖,身不由已,哪管財神名號是不是噱頭。想起幾上那一整疊最近抄寫經文的宣紙,足見壓力之大,大到無形化有形。

    那些經文全由濃淡不一的黑鋪成,她終于消受不了,托人買了幾罐壓克力顏料,擺在房內櫥櫃上增色,又跟人撿了幾塊香木擱著,迷于色香,直到她接手大紅色像火焰般的顏料——

    夢里頹倒的粱柱如火紅亂葬崗,她以為房子著火了,紅焰氣勢囂張撲來,伴隨索命鬼掐她脖子,不停有人高喊還來、還來……

    她倏忽嚇醒,按著胸口大喘,全身汗濕淋灕,一手爬網頭發,慶幸著自己由夢境中的火紅地獄逃脫。

    腦袋逐漸清醒……她眼前好似一波無邊無際的湛藍將那火紅滅了,她緩緩爬起身,疑惑地環視四周。

    這房間……不是她的房間呀!

    她陡然頭暈地跌坐回棉被堆中,看樣子藥效只退了一半。

    她甩甩腦袋,發覺幾上的小台燈未關,順著朦朧光源望去,赫然發現早有人坐在幾旁。

    遲暮春手里拿捏著一小塊香木,細細鑿刀輕柔起落。他一抬眼,房間乍時染為暖藍。

    “……這是哪?”她有些遲疑地開口。

    “我房間。”手邊雕鑿工作仍沒停下。

    她臉色驀然一僵,還待再問,外頭傳來腳步聲,伴隨悅耳女音打斷她。“當然很銷魂……遲先生夜夜到我房里當愛人,我李鵲紗才是他最重視的財神。”

    “你真不害臊。我們每個都是財神,豈不夜夜都銷魂!”

    “是因為遲先生在乎我才故布疑陣,我才是真正的財神。”最後聲音昂高︰“你沒見我房間從不換?左邊轉去第三間。遲先生怕我出事成了目標,所以夜夜來,只可惜今夜他又得故布懸疑護著我。”

    聊天腳步聲遠去。李衰衰胸口一悶!都這麼亂了,還有女孩如此添亂,是不要命了嗎!

    銷魂、銷魂,遲先生夜夜來房里……想著想著,胸口更是莫名不快,想拿筆墨抒發,卻想起是在遲暮春房里;既然他多情,又何必尋她開心。

    她拿起身旁的面具一摔,最後——

    “打擾您了,我回房去。”她奮力爬起身,氣鼓鼓地撐著。

    “不打擾。”他拿刀在木頭上大大刻劃,鑿出雛形。

    “那我去泡茶。”

    “今晚的茶葉都有毒。”

    “那我出去。您愛怎麼做就怎麼做。”兩聲腳步踏踏,手搭推門,忽然想起桌面那疊抄寫的經文好似是自己的筆跡,糟!

    她猛回頭,想起宣紙上長長一串字,通通在遲暮春名後接著三橫一豎王,兩撇八。

    他默默掠眼宣紙,像從未發生過任何事,淡淡說︰“誰的字呢?難看。”

    可惡!她應該在紙上灑點辣椒粉,嗆得他眼楮看不清!她蹬蹬腳步前來,將宣紙奪走。“你為什麼動我東西?”

    “你房間撤了。”

    “我是說你做什麼偷拿……我房間撤了?”她愣。

    他停下手邊的工作,瞥了一眼密密麻麻的宣紙。“撤得干淨了。這些東西見不得人,你要留著?”

    她一咬牙。“不留!你、你應該去陪旗下最受重視的財神才對!李鵲紗剛才那樣胡說,她鐵定會出事!”

    “讓她去。”鑿刀一削,勾勒出漂亮的弧。

    “她那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您還不阻止?”她拉門,明明知道有人會出事,當然要阻止,她、她她她——她發覺有一只修長的手抵著禪風木門,讓她拉不開……

    懶懶的嗓音傳來︰“你不也是?眼前一座很高的虎山。你住這邊久了,對任何人都有感情了?”

    “對!對一草一木都會有感情!放開……”

    “去拾回來,戴著,別出聲。”意指被她扔在地上的白狐面具,旋即若有所思——雙指突上她喉頭兩寸,她喉頭一緊酸,張口不能出聲。

    兩人一前一後,夜風颯颯,他一件長袍隨意披掛,一頭長發飛舞,勁如墨柳,她跟在後面好似聽見小小鼓聲,直到遲暮春走近才歇止。

    “有朋自遠方來,”他昂對屋頂出聲,音如料峭春寒。“還需上去迎接麼?”

    “先生。”上方鈴鈴女音,李鵲紗答︰“李財神對先生的兩位遠方朋友失禮了,您不怪罪吧?”一把飛刀猝在眼前,玫瑰紅瓣銳利,跟著屋頂摔滾下三人,鵲紗已兜轉在遲暮春與李衰衰之間。

    “是姓侯的跟姓朱遣來的人,先生接著想怎麼做呢?”

    “照規矩,該怎麼招待,就怎麼招待。”淡應。

    “地上這只賊?”鵲紗再問,躬身。

    “送他回去,給他家人一筆錢。”他端詳手中粗糙神像,似乎還缺少幾筆刀功。“晚了,都回房吧。”

    “先生仁慈,是躺回去還是……”鵲紗的單薄媚眼勾眼李衰衰。

    遲暮春將神像一擱地上。“只對自己人仁慈。選對邊的自己人。”他懶懶開口,拿出一紙小包交給李衰衰,茶葉香細微,是伯爵茶,適合配奶精的。“茶。渴了。”

    李衰衰所有的話哽在喉頭,睜圓眼,覺得腿軟。

    好一段時間,夜里很安靜,遲暮春房內微亮的台燈映照,她偷撿回房的那尊木制小神像——

    沒有喧鬧的心跳,只有枕邊徹夜的雕刻聲,伴隨她徐緩安眠。

    叩……庭院北方流水竹筒清脆敲擊墨石,流水潺謗,涼風徐徐。

    新的委托。

    她坐在屏風拉門後。幾乎次次的委托她都堅持旁聽,雖然最後接手委托的未必是自己。

    “這次造勢活動,就拜托遲先生您了。”左派政黨的中年男子正坐,壓下雙掌,對遲暮春行以日式跪躬禮。

    “我哥哥周大飛的事,也麻煩您了,請您務必將他除去。”右派政黨的男子一臉狠勁,也對遲暮春行了禮。

    右派左派走出門時一前一後隔了大老遠,出了門扉,便裝作互不認識。

    他們討論的內容,滲入李衰衰腦內,勾起無數回憶。

    久遠之前……

    自己脖子曾被掐過數次,被摯親的人厭惡、怨恨……年幼的她,分不清他們掐著她脖子哭喊一番,最後究竟是愛還是恨。

    幸好,她還活著、還活著……

    拉門驟開,遲暮春道︰“你聽完了?”

    她點頭,裝作不習慣突如其來的刺眼光線,伸手擋住自己臉上的哀愁。“借由爭奪遺產炒作新聞,操弄票源,想一舉三得。這次我去吧,我幫左派那邊。”

    微揚的眸子掠過她一秒,他隨口喚來其他財神,簡單囑咐︰“右派前天出價高,左派剛才出得更多,兩邊同時。”

    “是。”來人接口,旋即退出。

    “為什麼不選我?”李衰衰問。

    “你不適合。”他淡淡回答。

    “您以前答應過我,若有能力就可盡量幫人。”這就是她的堅持。她順手抹了抹頰。“我哪里不適合了?”

    “回你房里。”他壓根沒回答,說完就逕自走了。

    回房?

    “我房間你早撤了,我能回去哪?”還說這什麼風涼話!

    她還愣著,突地旁邊有另一戴狐面具的女子步入室內,安慰她道︰“沒關系,我房間也撤了。”

    這句話讓李衰衰不知怎地,突然想將臉埋住。

    叩……庭院北方流水竹筒再度清脆敲擊墨石,流水依然潺潺,涼風依舊徐徐。

    “遲先生每晚都會帶一名財神回房嗎?”她問。

    “怎麼?”斐悅頭也不回。

    “這里每位財神都是不同人對吧?”她又問。

    “對。”原來是這雞毛蒜皮事,斐悅隨口打發。

    “那他房間很多嗎?”

    怎麼上句不接下句啊!斐悅深吸一口氣,回過頭,發現是李衰衰。“哦,小衰子,你問這句是吃醋了?”

    李衰衰臉一紅,皺起眉。“不,我只是想搞明白。”

    “那別問我了。”他繼續看回網路新聞頁面。

    “等等啦……”

    “呃,你跟遲先生還真是同一類人。”

    “同一類人?”

    “喜歡極度壓抑自己。”斐悅勾起嘴角。“遲先生房間只有一間,就這樣。”再回頭,才發現李衰衰人已不見。他聳聳肩,繼續忙活自己的娛樂。

    叩……東庭流水竹筒很清脆地敲擊墨石,潺潺流水聲清爽,徐徐涼風繞入梁。

    她站在房前,遲遲不踏進去,從外圍窺探著房內——她的寢具,她的文房四寶,她的衣櫥。

    乍看之下,這里還真像她的房間。

    妖怪不需睡眠,少了寢具,他房里的東西真的更少了。

    她真是搞不懂妖怪的想法了,社會上的金錢權力就這麼誘惑他嗎?

    “嗨,女孩,你這麼喜歡接委托啊?”上次那名女子的聲音從屋頂響起,刷……接著像忍者一樣跳下來。

    李衰衰回過頭,“嗯”了一聲,對于在宅邸里常遇到超出邏輯的事,她已見怪不怪了,畢竟身旁都有一只大妖怪愛參與政治圈商圈操風弄雨了。

    “不如這樣吧,我跟你調換委托。反正這次委托是要蒙著臉,你別出聲,就沒人知道是調包的。委托內容都差不多吧,最多擰人脖子折人手……”

    調包、調包,對啊,她怎麼都沒想到呢!

    恍然大悟間,她再沒聽清楚對方最後的喃喃。

初一。

    李衰衰戴著面具站在小巷前,清清喉頭,也想清走疲憊。她來回瞄著手機螢幕上的時間地點,不一會仰頭看天,垂視地,臉上極奇妙的面具,貼合臉皮隨表情變化,隨著底下財神紅彤衣包裹的曲線化為一份神秘。

    “叭叭!”黑色亮漆闊氣轎車停在她面前,搖下窗,僅以縫隙窺探,濃嗆白煙冒出。“您就是姓遲派來的財神?”

    “是。咳……”抬頭眯眼,天色暗淡不明,隔熱紙將車窗遮得嚴密不透。

    里頭的人遲疑了會,司機才下車將車門開了,彎身作請勢。

    她眼神飄移,強壓煙味噴喉頭嗆咳的沖動,心底有些怯步,但最後,還是一咬牙坐上皮椅。

    “原來財神“爺”是個女孩呀!那麼周大飛該稱呼您財神小姐了?”

    中年男子周大飛油光滿面,沿著她衣服往下打量。“我聽說每位財神都是不同人,就沒想到是女兒身。財神小姐,不如這樣吧,我先帶您去玩玩,再請您繼續幫我們集團新落成的百貨招福招財嘍!”眼神閃爍,由下至上,一手伸來,五指張開,想握握摸摸嫩手的企圖明顯。

    她微微一僵,沒忽略周大飛泛滿油光的臉底下蘊藏的潮紅和別有意圖的笑容,不遠處的過年鞭炮諺哩啪啦 哩啪啦,她的掌指也拗得 哩啪啦劈哩啪啦……

    嗶哩啪啦……嗶哩啪啦……

    遲邸院內,一簍子爐火燒得旺,遲暮春撥著金紙,一張兩張……灰燼瓖嵌金邊飛揚,風卷殘雲般消失。

    “遲先生,圓環商區的錢老板來了。”斐悅簡單敘述,身後隨扈後頭跟著一個穿褐色背心的中年男子。

    遲暮春將手中一疊金紙全數喂入紅焰,看了對方一眼。

    “嘿,是是!極是。先謝謝遲先生之前提點!國爺圓環區地頭被抄了,我是投機分子牆頭草,當然逃來靠您嘍!”搓搓手,拿出厚厚一疊紙本名冊,有些還泛黃發霉了。

    遲暮春接手那疊文件,眼神掠過上頭幾張,不到幾秒,刷——他將之撕下扔至金紙桶內,撕了、燒,撕了、燒……

    燒得錢老板的臉隨著撕紙的動作一點一點垮了。“呃,遲先生,您……您不將這份戶口正本呈給檢調單位?這里頭一堆國爺手下名單,包含您自家的我都給您,您、您不是與國爺對頭?”

    難道先前多預留一份交給檢方想兩邊通吃的事被發現了?他暗抽口氣。

    一疊本子收藏不易,翻來略讀卻很快速,遲暮春翻至其中幾頁時停頓了下來。

    指頭略略不安地移至名上,看著那張熟悉的照片,下頭安了幾個不同名字和底下一連串相關文字,視線最後落回三個字上——深吸一口氣,果然是她了……

    他慢慢合上眼,末了睜開時似笑非笑。

    金紙桶內焰光灼灼,襯得他聲音更加寒霜。“幾年變造證件的名單特意留底,是擺明要讓檢調單位抄光國爺的底。那麼倘若到我遲暮春底下做事呢?是不是也處處留一手,好讓我養鼠為患?”

    “哎喲!遲先生不能這麼說!”錢老板驚呼,他的賊事果然被發現了!榨菜似的手越靠越近,想與遲暮春一同燒燒文件,熱絡套交情,雖然燒在文件,疼在他心。“道上要講情義理……”

    “你只有這份名單?”

    “唔……副本沒有、沒有副本!過去的資料我們不另外用電腦建檔的。這哎喲!其實您開心燒光也無所謂。遲先生,我記憶力太好,可以記得所有客戶,所有名單都在我腦內,而且我們變造的手藝高超!

    像你手上拿的這張女孩子有趣啦!我記得她來時個頭小小又胖,以前連同父母,全家來變造身份,變完了還直送醫院。我還記得她父親當時掐著她脖子說就算當鬼衰一輩子也要姓李。後來承蒙我技術的福,她在圓環附近一家大企業摸到工作。您瞧我技術多好!讓她到您這當財神了……”

    “你是說她今日死,也是今日生了?”遲暮春笑問。

    “是啊!遲先生,話說回您這風水走上坡,我當然造橋鋪路多年來您這,您要我幫忙揪出幾只內鬼都沒問題,像說您身旁這位……嗷嗷——”

    隨扈隨即一壓。

    遲暮春臉色瞬間沉得嚇人了。“可聽過造橋鋪路無屍骸?”

    他將手頭上所有文件全數扔進燒金桶里,一陣炙燙沖天,映在寶藍眼珠底下烈焰騰騰。“投機,徹底投機,還投錯方向。”

    “啊?我收藏多年的名單!全、全燒呀……”錢老板愣,瑟縮幾下,感受到一股凌厲襲來。

    遲暮春口氣沒有溫度。“帶下去。若真是人才,再留。”

    “是!”

    “等等遲先生!我不記得名單!我通通不記得了!剛剛我騙您的!”

    隨著聲音遠去,午後的光線往西挪移,院內,火焰繼續熊熊,隨著灰燼紛紛。

    “遲先生,好一只肥賊頭鼠,真應順便烤了。明著來您這撒謊,暗著來帶一批人想做樁,以為您太好說話了。”斐悅拿根樹枝撥撥火焰,最後樹枝一扔並燒精光,他偷偷瞄了遲暮春一眼,咦……

    遲暮春袖口擰得褶了,金色的甘草芬芳自指縫間漏出。

    他心底那尊喜面財神還在——不僅僅是回憶珍藏的雕刻,而是真真確確,指掌能踫觸的存在。

    “……他們一家人早葬身火窟十幾年,通通屍骨無存了。”

    那位老婆婆笑著對他說。第一次至火災廢墟現場聽到的屍骨無存……

    既是屍骨無存,又有誰見著?

    十幾年來尋覓過後的確信,遲暮春以為當年的小女孩消失于世了,于是心底深處默默守護著對她最初的回憶——胸口一陣悸動,他感覺心底雕的那尊神像也在發熱。

    他像想起某回事般,陡然深吸一口氣。“最近常聽說財神們彼此私下常偷協調委托?”

    “是。”斐悅點頭。“周大飛、崇義百貨旗艦店開幕這樁就是。”

    “她跑去了?”

    “是。”跟隨遲暮春多年,他了解他的心思。

    遲暮春負手踱了幾步,思量。“……前些曰子,警政界勤掃蕩,當鋪名冊雖可供出不少人頭,里頭也有不少我們手下臥底,留這份名單沒義處,反礙事。”

    “是的,遲先生。”

    “外界潛入邸內探風的,分不清本尊分身的長相,以為“財神”不過是我養的一群異人,外頭傳多傳少不用管——財神是李衰衰的這件事,有誰真正知道?”

    “就您跟我。您刻意塑造的假象,我們組織里買通的雙面內鬼也走漏不少,真假混雜。外人沖著其中幾個虛擬名字鎖定,也有鎖定她的。據說,國爺那方也有猜想的名單。”

    “內鬼麼……搖錢樹是人人想掙,僅只為利。但若換成重視的人成了把柄,掙的就不止是利了。斐悅,你跟著我多久了?”

    “從那日遲先生從國爺手下救起的恩情算起,八年九月過二十六天。”

    “恩情……是麼,有沒有想過另立門戶?”遲暮春慢慢松下手。

    “無時無刻。遲先生。”斐悅敞開胸膛,狐狸眼珠子轉得骨碌碌,直言︰“我還記得您說過︰“人心會變,要端看自己怎麼駕馭。”我一直哀嘆找不到報答您的方式。”

    潑啦!碧波池里一條漂亮錦鯉躍起,濺出水花。

    兩人看著院內養的一池子魚爭爭鬧鬧。

    遲暮春突然笑開了,開懷中雜著一絲奇妙。“人心會變,人性卻不會變,不論是內鬼或內賊。斐悅,我這接著要大掃除了,我能信你麼?”

    斐悅自懷中取出一張文紙,遞給他。“我只能將這張文紙給遲先生您定奪了。”

    文紙格式與方才那疊燒盡的名單相同。

    遲暮春合上眼。

    他心底永遠有一尊小財神,藏在袖子里,藏在心底的……他暗自慶幸當初那尊將他自冥冥三途河救回的小財神,留下他心底殘存的良善,也因此現在才沒錯失她。

    須臾,他緩緩睜開眼。“把李財神就是李衰衰的風聲放出去,越快越好。”

    他也將斐悅給的名單撕了,扔入火中。

    “是的,遲先生。

    劈里啪啦……劈里啪啦……

    外頭一串炮竹炸聲劈里啪啦……適逢過年時分,硝石味彌漫,劈里啪啦……劈里啪啦、劈雖啪啦……炮竹轟連連,迎財神呀迎財神!咚隆咚隆鏘咚鏘!過年音樂不停洗腦重復。

    車駛至飯店不遠的小巷旁。痴肥的手指再靠近,不知道第幾次周大飛想借機靠近她。

    “若是委托的內容,我會盡力。”李衰衰再度佯裝拿手機,順勢躲開他第N次的握手。“而周老板,請您自重。忠言逆耳,別因一時判斷錯,誤了一輩子江山……”這次卻感覺面具邊緣被踫觸。

    她見後照鏡內的司機面如金紙,低聲急切︰“周老板!遲先生交代過不能踫財神的!您弟弟還吩咐過我……周老板!”

    “少噦唆!你給我滾出去!我弟才該怕我呢!擁有公司股權的也是我!遲暮春不過是只畜生,曾被國爺封殺,差點沒命的畜生,我倒要看看現在我有國爺的人罩著,動了他底下的人會怎樣!”

    他一掀她的面具,一抹白色和著幾抹鮮紅濺出,白面幻化成狐,飛鎖他手腕。

    “啊——”周老板疼得打滾。“你……你敢陰我?”他又被白狐用力扭了扭。“疼疼疼!”

    狐面再盤回她臉上。“那就請周老板自己多檢討,從頭學習禮貌和尊重。”

    “你這家伙!”痛至極,決定不顧一切往前撲去。

    “啊……”她不是三頭六臂,嚇得節節退後。

    “給我過來!”對方吼。

    “不要!”一時手軟開不了車門,手汗涔涔的又拉不開門鎖,她急拍著車窗。“快開門啊、快開門……”

    眼見對方即將掐上她脖子——

    刷!門倏開,一陣冷風灌入,伴隨嚴寒深沉。

    “周老板,我從一開始就提醒過你。人,千萬別踫我底下的人,免得讓我有堂而皇之的借口。”

    “遲先生,這、這是誤會!”周大飛瞥見自家小弟來勢洶洶。

    “遲先生?”李衰衰瞠著眼,遲暮春怎會出現在這?

    “你來。”遲暮春看她白面具上沾染的幾滴鮮紅,將她抱入懷。

    天氣很冷,李衰衰口里呼出白霧,沒掙扎幾下便埋進他胸膛里,連同他那句超現實的溫潤。“不論你叫什麼是什麼,都是我遲暮春的人。閉上眼。”

    什麼?

    她她她……聽得清清楚楚,然後,兩耳被他捂住,眼皮子蒙上一片光亮亮,轟地震燙——先以為是自己燥熱,後來才聞到濃濃燒焦。

    烈焰騰騰,紅燙的熱地獄直闖心底,她直喘不過氣,腦子一片空白。
好的心情不要為了不值得的人而破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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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新聞快報︰

    崇義百貨地下管線氣爆,一女子死亡。

    而牽扯多起簽賭及殺人未遂的崇義百貨集團負責人周大飛也在現場,檢方調查後發現……

    死者為女子(李衰衰,年二十一歲),目前所知無人受傷……

    她呆呆地坐在遲暮春房里。

    遲暮春底下叫李衰衰的財神一夕間少了數名,但政商名流私下仍不停找他轉運,聞財神名號而來的委托仍持續。這世界,不會因為少了一顆棋子就無法運行,更何況只是一粒塵埃。

    她來回觸著報紙的油墨照片,撫著上頭的滿目瘡痍……死了,真的死了。她渾渾噩噩地盯著報紙,像是要將紙面看出洞了。

    她就這麼轉火輪似地思緒奔騰,奔騰至三天前——遲暮春宣布大掃除;才半天光景,就少了好些人。

    她現在只懂得悵然了,像流離失所的游魂,面具擱在一旁,而房內那兩條魚在缸內來回,魚鰓一開一闔。

    好幾年的假身份付之一炬、付之一炬了!不論真假,都算徹底干淨。

    那麼,為什麼心底像多了個無底坑,填都填不滿啊!

    她想要有個東西來撐起本就薄如紙糊的空缺。

    地獄底動蕩出一把焰火……

    “害人精、衰鬼!以後你倒霉一輩子都給我活下去姓李!”

    啪!一巴掌。

    她掌心滲出一層冷汗,滿溢森寒。

    李衰衰三字,是父親最後掐著她脖子大罵出來的,是父親砸了僅剩的錢,叫圓環姓錢的老板捏造後,氣得當夜就撒手人寰了,連同久病多年的母親一起離開人世。

    她伴隨著這幾年的躲避,躲債主、躲社會上需要證照學歷……躲到最後,她學習躲著自己——她一點也不希望想起原本的名字。

    她摸著厚厚圍巾包裹的脖子,還是好冷!是徹徹底底的寒到心坎,躲那三個字——

    李福氣。

    咯登,桌上的杯茶頓時被她撩倒,她才發現腿麻,熱燙燙的茶流在衣袖——沒事沒事!她突然發覺自己在發抖,抖得很厲害;茶水很燙,燙得令她無法克制心底的火山爆發。

    她翻箱倒櫃,拽出秘密箱子,一古腦兒傾倒。鑰匙、皮夾、十幾張證件——大學的高中的國小的……還有證照。她抽出剪刀,一陣瘋狂亂剪。

    “受夠了……這算什麼、算什麼?”證件背後代表她原本向往的家,上國中高中大學,還捏造一張托福,辛辛苦苦一路爬來,不過想用幾張虛擬的東西,虛擬過去,用虛擬的東西,建立未來。

    “我叫什麼又有誰知道、又有誰在乎?叫什麼不都一樣不都一樣?不都一樣!”喀擦喀擦!

    最後,她趴在桌上,一點聲音也沒,眼眶熱得跟滾茶一樣,莫名的空洞。她為這份情緒難過,最後連自己都不在乎,無所謂了。

    一地的亂,有片片銳利的陶瓷,那銳利劃過的感覺像能一了百了,她行屍走肉般地……指端觸到一尊粗糙的木雕小神像——這才愕然醒來。

    不!

    別想別想。靜下心抹抹臉,想從書櫃里找出宣紙默寫經文,才感覺一股暖暖視線自門口而來,看得她臉上更暖了,低頭抽抽鼻子。“你就當顆棋子在發神經,對不起。”

    藍色眸子如澄澈長空,掃過一房間的凌亂,從櫃子到桌面,再從桌面到她,才緩緩開口︰“我以前也不叫遲暮春。”

    她只當他尋開心,吁氣。“遲先生你是妖,妖怪不歸人類規範,當然開心叫什麼就叫什麼,您怎能明白?”

    “我是不明白,是很想明白。”遲暮春彎下腰撿拾陶瓷碎杯,一片一片地仔細,嗓音很暖,暖得像春日陽。

    她瞠大眼,遲先生怎麼在幫她打掃房間?別鬧了!

    他垂下的眼簾幽幽,如池畔楊柳。“十幾年前我被人驅逐,性命垂危,然而,我遇上了一名女孩,將我從死亡邊緣救活。”他拉開她手腕,阻止她踫榻榻米上陶瓷破片的尖銳,再繼續︰“一名心地太善良的女孩,被咬了也不知道要計較,成天告訴人哪樣惡事不好,哪樣善事好。”

    “不好不好。”小女孩嘟起嘴,在桃樹下包扎它接近前臂處的刀傷,傷口明明會疼的,它卻恍若這不是自己的身子,吭也不吭,眉宇間很冷漠,看著遠方。

    她食指戳前推揉狐狸眉心,笑得甜滋滋如滴蜜隻果。“不可以這樣自暴自棄、不愛惜自己。喏,不管過去遇到什麼挫折,未來是要往前的。瞧!眼珠子都是長在前方,這樣不好不好好不好?”一朵桃花瓣落在她發上點綴,它終于抬起頭,猛然在她兩潭幽黑深映中,看見自己燃起一種希望守護的表情,一朵花瓣、兩朵花瓣……

    一片碎片,兩片碎片。“她照顧我足足一年,我原本打算就這麼定下來。但那時候賭博風氣在小村間盛行,她身旁的人漸漸被她猜數字的能力養得成了豺狼虎豹;我明白這樣下去不會有好結果,當時卻沒法子幫她。”

    “再試著幫叔叔阿姨多選幾組正確號碼,好不好啊?”’

    “好啊好啊!”她眨著圓滾滾大眼,只是照著自己心里所想的選取,她年紀尚幼、還不懂大人為何頻頻要她重復選號。

    她指甲嵌入掌心。眉心聚攏。

    “等我有能力回過頭尋她,卻已是錯過,她家付之一炬。我到的時候,她家梁柱上還有一點星火,四處冒黑煙,零落紛飛的是已經凋謝的桃花。鄰居說那一家人全死了,屍骨無存。”他指頭劃破了一道紅,卻渾然不覺,他摸上手腕。“從那時開始,我就叫遲暮春。”瓷片叮當落在桌上,片片交疊,片片清脆。

    暮春三月桃花紛飛,化作院里點點殘紅。

    她撇開臉,抹抹面頰。“既是屍骨無存,無存又有誰能看到?”

    “我也不信。于是年年回去,直到現在才發現她原來已在身旁很久。”聲音沙啞,眼神不再懶散。

    “遲先生,我聽不懂您說的,您別再踫……”陶瓷碎片又劃了他一道鮮紅。

    “她叫李福氣。”他凝視著她,眸光藍如即將邁入星河的夜,他指端輕輕捋過她秀發,將之繞到她耳後。

    她指尖顫抖,腦中一片空白。

    “福氣,過去無法參與,我能參與你的未來麼?”

    逢魔時刻,天色沉澱,黃昏院里的樹影婆娑,眼前的銀狐身影好熟悉,就算她長大了,仿佛仍與小時同一模子,連同昏昏黃黃的光景一起扭曲,偌大的景全扭結成一間她再熟悉不過的三合院。

    她眼楮兜著他的身型發慌,顫顫︰“不——李福氣她她她死了。就算火災那年沒死,她她她……也被掐死了,不可能善良沒刺了,不可能不可能……”搖頭再搖頭,淚水終于潰堤,咸咸地不停滾出。已有多久沒能像今日這般大哭了?

    她感覺左肩一暖,下一瞬已埋首他甘草香沁鼻的胸膛。

    “不管別人怎麼看、怎麼說,從今天起,你要叫什麼都行,就是別忘了你自己。如果忘了,累了,不想記了,那我永遠記得你——遲暮春三個字就是你。”

    倒在桌上的木雕神像,圓圓潤潤,眉目神韻如她,只是她少了一份天真溫煦。

    她眼楮睜得圓圓,覺得臉很熱,眼楮也很熱,窩在他懷里蒸得朦朧。

    “我在作夢麼我?還是飛到過去了我?人家說黃昏的顏色最容易接近過去——大黑,我就知道你很特別。我我我……個性差,不好不好,瞠恨心重,很拗很拗,全身都是刺了。不要不要……我不想想過去、不想想過去了!”

    一潭藍光似水映入她眼簾。“你還喜歡甘草小丸麼?”

    “我好想喜歡,可是不敢……有、有那麼一袋,上次你留在大衣里的,我……”

    “你是你自己,你說可以就可以。”他自袖里紙包拆出一顆土色甘草小丸,遞到她面前。

    李福氣搖搖頭,撇開臉,鼻子眼楮酸澀紅腫,眼淚終于爬滿面。“我比我想象中還拗。你第一次把甘草丸子扔進我嘴里的時候,那時就很想大吃特吃。”

    “那我喂你。過去的我無法陪伴,但往後……保證未來的回憶會是好的,吃下去以後回想起來也是好的;你抄了幾百遍的經書、金剛經怎麼說?”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最近抄到後來都是虛妄,你……”她囫圄吃下他手中好多顆甘草丸子,含在嘴里甘甜四溢。“我寫滿三橫一豎,兩撇八,我一點都不討厭你,反而是十二劃跟二十二劃的喜……我爸媽都不喜歡我,我我我……”字字含唇中,她被摟得更緊,眼楮瞠得渾圓,臉蛋驀地嫣紅。

    “從今以後,大黑或遲暮春,都是你的。”他說。

    “……我的?”

    “你的。”

    黃昏最後一抹虹暉緩沒入地平線,玉盤慢吞吞爬上雲端。

    李福氣懶洋洋地從他暖窩懷里爬起,感覺一院子清冷依舊,襯得遲暮春對她的眼神,更暖、更暖……

    爆炸案來得奇怪,走得也奇妙。載于報章雜志一小篇,不到兩天就埋沒,仿佛無人記得。人生若是標點符號,這件事留在她心底就成為小小問號。

    遲邸內少了很多人,有一股莫名的清爽。但少了再多人,也比不上少一只斐悅來得明顯。

    微風颯爽,她支著下巴,歪著腦袋。

    一顆潤二顆、兩顆、三顆……將一顆顆甘草酸甜喂入口中,她開心做什麼就做什麼,問題是,就算有權,她要的東西也很模糊——如她的性子,遲暮春說過“不貪”。

    有招財能力,有遲暮春當靠山,她還是不貪,沒要求金銀財寶,沒要求錦衣玉食。

    還是說,她也不清楚自己想貪什麼?

    “人心會變,人性不會變,是好是壞在人為。”遲暮春說過的。

    他還是站在院子池塘旁,抱了一玻璃大罐子,看著池底魚群鬧鬧掙掙,幾片竹葉飄零,眼神像一勺清酒溫潤。

    “遲先生。”她一樣叫他遲先生,只是語調少了距離——月球到地球的距離,有點曖昧的距離。他也沒強求,大都順她意,不過……

    “斐悅失蹤了,你不緊張?”不見快一個禮拜了,以往常見到他在遲邸內走來晃去。

    好似看到遲暮春漂亮的眉蹙了斜角,風吹一陣金飄灑,她突瞠圓眼。

    “遲先生,飼料!”

    呃……飼料粉得更粉了,她看到一股內勁渾渾蒸蒸,熱得扭曲背景。

    斐悅失蹤了,有必要這麼緊張嗎?

    她趕緊接手抱緊那罐飼料,要是全灑了,底下的魚豈不撐破肚皮!

    怪了,她鼻頭嗅聞到一股馨香,這些飼料怎帶有甘草味?還是是他身上的甘草香味?

    見他沒反應,她以為他沒聽清楚,再次試探︰“遲先生,我剛剛問,斐悅呢?”

    “埋了。”他拍拍手,將粉末拍淨。

    “什麼?遲先生!”

    “我說笑。”

    “真不好笑。”她瞪起眼。“而且你還沒跟我解釋,為什麼那天爆炸得如此巧合?”前一秒她出車外,幾秒後就火光四迸。

    “爆炸不是巧合。嗯……你剛剛叫斐悅什麼?”

    “叫他斐悅呀。”她一臉莫名,如聽春雷的鴨。

    “那我呢?”

    “遲先生……”唔,遲小氣。沒料到的好任性,那日什麼“大黑或遲暮春,都是你的。”後頭沒多久他又補一句︰“不管是李衰衰還是李福氣,也都是我的。”什麼遲狐狸理論,表面上冠冕堂皇,實際上一肚子狐狸“經”。

    “嗯。”他笑開。

    她、她、她——不計較不計較,她向來懶得追問問題。她鼻子噴口氣,掏掏自己口袋,發現沒了零嘴,便往他身上搜。

    他舉高雙手,任她搜出一大包甘草丸子。

    “你……想念斐悅?”音調依然懶懶散散,隱在後頭的是刻意的若無其事。

    她往嘴里喂入的甘甜丸子,芬芳化開。

    “是有一點。剛來時都是他陪我在邸里,大都是他跟我聊天的。”

    “是麼?”他忽地湊到她耳邊。

    沒料到他忽然的輕薄,才要開口斥責,忽感唇瓣一暖,甘草香甜封緘了她的小嘴,還有點疼。她驀地脹紅臉,遲暮春已三步離開視線。

    她留在原地發愣,春風吹得一陣涼颼,殘春花瓣卷雲端。半晌,她猛然冷醒,指端觸著有些腫的唇瓣,她她她……

    “大黑!你、你咬我?”

    春日乍暖,懶洋洋站得遠遠,下一瞬即沒了身影。

    她踫地鼓起臉,紅紅嫩嫩,她她她……喂魚喂魚——不對,原來手中的不是魚飼料。

    曖昧才從心底蔓延,她低頭佇池畔,面紅耳赤了一個下午。

數日後。

    遲暮春後來送她一份禮物,薄薄一張,上頭印有李福氣三字與大頭相片,反面戶籍地已經掛在遲邸了。

    那薄薄的一張,據滿心田的分量,很滿、很滿……

    她將那張身份證收藏在包包最深處,這次不是逃避,而是珍藏。

    她撫上嘴唇,觸感仿佛停留在數日前的印象。

    她說不出與遲暮春關系為何,恬恬淡淡的,她卻很歡喜。但見塞在遲暮春房里她的東西越來越多,她左思右想後才開口︰“我搬去新房間好了。”

    “行。”他回得干脆。

    他答應得太快,她反而有些愣然,也有些失落。不過,很快地,他夜夜出現在她房里,理所當然地出現,理所當然地問她︰“你睡不著麼?”

    她手中本捏握著一塊香木與雕刻刀的,一聽見推門聲,忙將東西往身底墊子一藏,搖搖頭。

    “我很想睡著。”

    “嗯?”他點上一盞薄薄的黃燈,好看清她的臉。

    她感受他對她奇妙的喜歡,臉蛋不自覺漾出紅暈跟笑容。

    “可天氣很涼,月很漂亮,我想待在庭院,聽你說的風水跟時運到底是什麼。”月光如水,她索性躺到他身旁。

    “風隨人行,水傍人轉。”他一頭銀黑交錯的發縛在頸後,隨著光線閃爍。

    “我不聽這些的。”她鼓起臉,眼楮眯得像胡桃。“你今天明明對行政秘書長說,看方位,看人的資質。對另位大老板就順著說是精、氣、神,人清氣爽招風水。說得宇宙虛無縹緲呢。”

    “你最近常問我風水。”他沒給她答案。

    “我想跟著你學風水,什麼地頭都看,增廣見聞。”李福氣漫不經心地昂起頭,視線恰巧在他直挺鼻梁與漂亮唇稜上。

    他搜了搜袖口,將一對骰子送到她掌心。

    她最討厭賭博的玩意了,順手抄了骰子往一旁扔去!

    六六。

    討厭!怎麼連隨便丟骰子也六六了。

    “你真的想學?”

    “想。”她又撥了撥骰子。

    微揚的眸子有點訝異,不過唇瓣隨即勾出一抹笑。

    “好,你來。”

    港東區的某處,天氣燥熱,假日人潮擁擠。

    她感覺微燥的午後空氣中仿佛鋪滿草料,黑色亮質如骰鐘的大廳東南西角叢密的幾株萬年青系滿紅絲金蔥緞帶,盆栽底盤植了半大不小的馬蹄鐵。

    賭場里放置的凸角鏡擴大了他們的身影。

    “九九,全開!”

    “二四桌大魚吃小魚!”

    這……這東西有什麼好?這麼多人玩?

    她瞪圓眼,疊在酬賓櫃台小籃內印了“三合間”字樣的贈品火柴盒黑白相間,也像在對她瞪圓眼。

    一區一區不同,牌桌上切磋來切磋去,荷官發牌是偏靜的壓力,其它桌骰子、輪盤二十一點轉的噪音通通刺耳。

    李福氣努力平心靜氣,步伐卻有些紊亂急躁了。“這跟風水有什麼關系了?”

    他點頭。墨發如泉,參雜的銀絲如細流,在肩上流暢柔軟,他又是那句︰“你來。”像她才該是條大黑才對。

    她跟著他東走西晃。別人開口她靜默,看了幾回下來,他們來到一方桌旁。

    賭場服侍一見遲暮春,立即傾身鞠躬。

    遲暮春再將一對骰子送到李福氣掌心。“丟丟看。”

    她撇撇嘴,悶了一口氣,他又想尋她開心了?

    又不是不清楚她的體質,到哪都帶旺,偏偏這個“旺”的性質又很奇怪,像到商場是人來旺,到醫院是招來病人。

    “丟丟看吧。”他催促了她一下。

    她手一擺。

    “六六大順!”服侍恭喜。

    “一樣是六六啊。”她不懂。

    “風水麼。”遲暮春笑開,意味深長。“有權人玩的東西。”懶洋洋地擲骰子,六六——他出老千,明目張膽的出老千,賭場服侍裝作沒見著。“大順啦,遲先生恭喜您!”

    他抽走幾枚籌碼交到她手里。

    真是一點都不狗腿啊,李福氣想。“權權權。權力,又是權力。”

    這個頂級神棍,對她只有滿嘴的權力。她嘴巴開開闔闔一連串咕噥。

    他笑開,任她細細碎碎,直到視線觸及一對穿著破爛、與此格格不入的父子,她突然停下嘴……氣氛有些凝滯。她嘴唇抿了幾下。“有權人有風水,那沒錢人呢?”

    賭賭賭,賭博這種東西,風水這種東西……回憶涌現,當初父母帶她逃離家鄉,第一個地方竟然不是落腳處,而是賭場。

    回憶如幽魂,陰陰不散。

    “福氣呀,再用用看你的能力,爸媽就有機會再翻身了……”她毫無頭緒地寫下一串數字,父母爭執一番後,她左臉頰被甩一巴掌,很冷、很冷……她摸上自己的頸子,眼眶含水,一陣溫暖攏來。

    素色圍巾,一圈、兩圈,系結——遲暮春垂著眼簾,細心替她圍了圍巾,淡淡說︰“沒權就沒風水。”

    “有權操弄別人攢錢猜測的結果,就很有趣?”李福氣擤擤鼻子,她干麼對他發脾氣呢……未了,攢緊他的圍巾,一股歉疚。“對不起。”

    她真拿捏不準自己對他的相處模式了,她不是以前的李福氣,他也不是以前的大黑了。

    可是彼此心中還存在久遠的印象,從爆炸案後再度層層堆疊起來。

    他沒回答,大掌溫柔暖暖替她翻好領子。

    她抬起臉。“有權有勢就能操風弄雨?”

    “你想當有權人麼?”答非所問。

    “……不。”攢緊圍巾。她不會貪的,不會不會貪的;因為貪心不好,會帶來毀滅。

    “或許,壞事情落在對的有權人手上,是徐風潤雨。走,我們去底下看賽馬,很熱鬧。”他輕易拉開她的思緒,走出里頭的喧鬧。

    李福氣滿腦子方才的貧窮父子檔和回憶夾雜,直到耳根子直達心髒的轟轟,才發現外頭是魔高一丈,吵得更令人熱血沸騰,是那種快讓人滅頂的人聲鼎沸,她急忙悟住耳。

    “沖啊!沖啊!沖——”

    “駕!第一、第一、第一!”吆喝源源不絕,叭叭喇叭如汽笛嗚金。

    大螢幕上一匹馬沖刺最前,後方賽馬尾隨,底下一片好好壞壞全分不清,三合間賭場很熱鬧,仿佛地板全是馬蹄震成。

    她上身趴在欄桿,嚷得大聲︰“遲、先、生,一點都不熱鬧!”

    “我也不覺得熱鬧。”他在她耳際笑開。“那我們下去看看馬,再去踫踫斐悅。”

    踫斐悅?

    她滿臉疑問地東張西望,人海茫茫,參了一兩只妖怪也分不出來。

    “等等!你沒跟我提過今天會遇到他啊!”

    “因為我把這間馬場全盤推給他了。”推得一干二淨。遲暮春若無其事,轉瞬又對遠方笑意滿盈。“況且,你說過想念斐悅,所以我特地帶你來看他。”

    李福氣還不明白所以,視線跟著落至不遠處的一幫人,一名身著青衣的俊逸男子迎來。

    她望著遲暮春背影,因他那句“你說過想念斐悅,所以我特地帶你來看他”,頓時心頭有點悶了。

    “遲先生。”她走向前,將他帶有粗繭的大手拿拉起,挑了他比較嫩的掌心,一口咬下。

    遲暮春將手翻了任她咬,既不松脫,也不掙扎。

    “這是你上次欠我的,扯平。”她說,用袖子擦了擦他手上那塊紅痕。

    “在曾氏企業騙你喂毒的那次?你現在才生氣了麼?”慵懶的眸子挑揚,雖是疑問句,眼神卻不困惑。

    她再鼓起臉,側著頭瞪圓眼,連手都插起腰了。她有些咬牙切齒。

    “是的,遲先生。”

    他卻笑開。“是大黑。”

    她憋著氣,看著斐悅從幾排座位後刷刷刷巧妙地移向前來,幾名馬場干事也跟上前。

    “啊,遲先生,日安。”斐悅一嘴話說得溜。“打擾你們雅興。遲先生今天來看風水嘛?”

    “來猜猜哪匹馬奪魁。”遲暮春對李福氣笑,笑得慵懶好看。

    她眯起眼。“你又尋我開心。我不賭的,我厭惡賭博。”

    “只玩,不賭。要經營風水,不能靠風水。要招財,更不能只靠財神了。”

    這是在激她了。斐悅在心底鼓鼓掌,他樂于看戲。

    “我記得遲先生您說過︰風隨人行,水繞人轉。人,只靠人。”她深吸一口氣,學遲暮春。“那哪還需要風水?”

    “風隨人行,水繞人轉,要端看跟什麼人轉,你玩玩好不?”他答腔。

    他什麼時候這麼會耍嘴皮子了?

    “我猜九號,一定準。你這次猜哪匹馬會奪魁?”不是她臭屁,是事實。

    “你猜中了。”他不避諱。

    她皺起眉頭,輸贏早說好了?這又是一場輸贏預訂好的假賽?

    “你別猜,用想的,想想看是哪號贏?”他說。

    “我想?那就不準了。”

    “你想跟我學風水,我便讓它準。”

    好狂妄的遲暮春。她嗤起鼻子。“小花吧。”十一號的花色斑點,外觀不但不討喜,看上去資質還十分駑鈍。

    遲暮春笑開,一雙眸璀璨海藍,回過頭對斐悅淡笑。
好的心情不要為了不值得的人而破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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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氣氛緊繃,倒數計時——“砰!”槍聲響起,硝煙彌漫,群眾的屏息以待轉為鼓噪,吆喝不絕于耳!

    六號與九號穿梭最前,來回爭鋒。地面宛如地鐵過站般呼嘯,轟隆隆——忽地,場上一陣塵土飛揚,“嘶嘶嘶——”黑色九號連人帶馬跌落,摔得一身沙土漫漫,白色六號一條白尾遙遙領先。

    播報員嘴如機槍,掃射群眾心緒。

    遲暮春眼楮眯了起來。

    李福氣睜圓眼。

    看著眾馬奔騰,她專注其中,奔馳馬蹄隆隆扣她心弦,才猛然發覺——她原本不是討厭賭博嗎?怎這回心底卻跟著搖旗吶喊,莫非與遲暮春在一起久了,心性也變了?

    場上,白色六號直奔天際……花色十一號穩穩在後,一圈、兩圈、三……巨大螢幕顯示,勝利女神般的播報在遼闊橢圓巨蛋上回蕩,十一號的雜斑花色脫穎奪魁,跌破眾人眼鏡。

    李福氣深吸一口氣,雙手插腰瞪著他。“遲先生,你又作弊?”

    “不。”

    “還說沒有?”

    “我只是告訴賭馬間的人,我賭小花。”

    “你這有權人怎這樣了?”她鼓起臉,正要發難,卻感身子一暖,他已經環住她。

    “福氣,只是要讓你知道,第一次錯過,第二次我不會再放手。”他低語一句,溫潤,沒有清寒。

    她這些年來太不習慣有人擁著,食指不自禁兜畫著靦腆,寫寫寫進兩人心房……半晌,她……她她她又寫了什麼?

    “你寫了十二劃的喜字。”

    “咳!”她岔了一口氣,為什麼他能靠懶洋洋吃定人?她臉紅得太尷尬,趕緊掙離。撇開臉時,望見剛才在賭場流連的那對貧弱父子。

    “爸爸,爸爸,這邊好吵呢。”小男孩不理解父親為何會對一張彩紙一會興奮、一會懊惱。“我們可以回去看媽咪了嗎?”

    “待在這里,聽見沒?等我們中獎後就有錢付醫藥費,媽媽就有得救!我們已經走投無路了!懂嗎?”兩眼布滿紅絲,拿著一只信封,顫抖的手抽灑了一、兩張皺褶紙鈔,他趕緊彎腰撿拾,忽略一張白紙飄出。

    一陣風來,將那張紙吹到她面前。她抓過來,是上一場的下注單,標示著“九號”。

    她聽見那父子的對話了,一股滾燙岩漿在脈搏里涌竄——別吵!等我們中獎後,就可以翻身了……別吵!等我們再中獎後,就可以安享人生……別吵、別吵……貪欲是無底洞,在回憶中蠶食幼小的福氣。

    她眼下看見一個愚蠢的決定,即將造成終身錯誤,她怎能放著不管?

    “遲先生,本為對的事落在錯的人手上是否糟?而有權有勢,真能改變風水?”她的眼楮睜得渾圓。

    遲暮春對她突來的認真反應,起疑惑了。

    “剛才在賭馬場里,我學你說話了。”

    他頓了頓。“所以?”

    “我現在還想再借借你的名字。”

    “可以。”他眯起藍色眸子,揣測不出她的意圖。

    “但是我個性太拗,所以連你的也順便借了?”

    “行。”他答得干脆。

    這是他第一次沒法摸透她的想法,但他順著她走去的方向望去,沒了多久,嘴角便微微彎起。小號遲暮春負著手,一臉的懶洋洋,跨步兜回來。“遲先生,我好像有點明白風水了。”

    “嗯?”

    “挺過癮的。”

    “那風水是什麼?”他有些詫然。

    “是選擇。在錯的時候,做對的選擇,有時需要狠狠地踢醒人,賭場這邊……”

    “賭場很缺人。受了惠,肯在遲暮春名號下掏心做事的人。”

    她眨了眨圓眼。

    “怎麼?”

    “只是覺得……當有權人似乎不賴。”

    “你的心.似乎要變了。還是……這才是你心底本來的小財神?”他摸她鬢上柔順軟發,她臉頰頓時通透如顆紅柿。

    “我性子沒變,可以堅若金剛。我臉酸了,原來要裝你懶懶散散的不在乎,更費功夫。”

    “表面功夫,馬馬虎虎。”他輕輕揉上她雙頰,外頭的賽馬蹄聲再度鼓噪,喧喧鬧鬧,一片霞色染彤。

    李福氣望向天空,多年來第一次發自內心的平靜,肩膀一松,賴在遲暮春懷里。

    那一波一波的心跳,就像蝴蝶翅膀一樣,揚呀揚呀揚……

    近來,道上私傳,專看風水的遲暮春突受神佛感召,主動下巡貧窮小店,給予資助;而凡遲先生所蒞臨的小店,人潮絕對洶涌。

    嗡——嗡——吊扇緩慢,將近凝滯,一片一片滑過廳里的空氣。

    龍盤水,虎據岩,一具屏風刺繡的殺勢騰騰,焰氣森森。半遮掩的室內兩三人,中間一盞茶煙裊裊,李福氣相中的這家牛肉面店,門可羅雀。

    “風水……我是來看風水的。風水要出了問題,就是大問題了。”她慢條斯理地環視四周,雙手慢悠悠負在身後。

    “哦?你說你是遲暮春?”坐在對面的老板眯眼盯著她。

    頭剃三分,胳刺雙龍的虎背男眯起眼。如屏風上刺的老虎正惡狠狠瞪金光眼,等待吞噬一切。

    她瞄了一眼櫃台。“老板覺得,風水算什麼?”

    “遲先生今日刻意來說的風水?”

    “風水即人,即是選擇。跟人流轉的,也稱風水,風水跟對的人走;我見此地風水很是堪慮。”她摸上窗緣,上頭都蒙一層灰了,此時幾名客人推開大門,看了一眼店鋪,隨即反感地離去。

    她看了一眼外場人員,忍不住脫口而出︰“老板,您店里的擺設簡直像掛羊頭賣狗肉,又放了兩三個站在店里臉色凶巴巴的外場人員在泡茶,生意當然不會好。”

    店里兩三人互相交換眼色,蔣老大舉高茶杯。

    他雖沒見過遲暮春,但記得傳聞中的遲暮春是頭狡猾狐狸,怎麼來的卻是這般其貌不揚的平凡女孩?

    但眼前女孩舉手投足散發大將風範,面對他這角頭老大竟能悠悠哉哉,還敢獨身前來。好歹掛了份名號,有可能是對方遣來的使者,他不會掉以輕心。

    若她是正牌遲暮春,怎敢主動來國爺地盤?

    他們打算先測測她虛實,于是早差人在杯里放藥。“遲先生一席話有理,我敬你。”

    沒料到對方敬她茶,她接過茶杯,疑慮了一會,但對方年長,就禮貌上來說,是該意思意思。她拿起茶杯止在唇邊,啜了一口。

    這茶的味道,怪怪的……

    她索性一口氣吞入腹里,覺得又苦又澀,忍不住道︰“老板,您這茶水,是否該換了呢?”

    “小女孩,你夠膽喝我的茶。是想借此繼續談風水詆我?還是想從我這里撈點油水?”蔣老大打自心底冷笑。“我們不如來談你的年紀,跟傳聞中的遲暮春是否相同。”

    她笑得有點僵,這……她第一次遇到這種狀況!平凡小店怎會認識遲暮春?還帶著濃濃的敵意?

    是了。早從第一步踏入店里,她就感覺氣氛怪異。但她沒選擇離開,畢竟這陣子假借遲暮春名義偷看風水,還真有很多店家傻傻的,不知道自己生意為何不好……

    正當老板想盤問她時,忽然大門推入一群黑衣人,其中一名西裝筆挺的站了出來。“義爹,咱該談談這條街頭巷尾換誰主事了吧?”

    老板重重拍了桌面一下,瞪了他一眼,茶水四濺。“我就知道是你搞的鬼!好樣的跟遲暮春聯手,想搞走我?”

    怪了,這家店真的怪了——日上三竿,頂著店面不開張,擺明趕客人,現在又來一群凶神惡煞。

    李福氣好像有些明白了,她闖入不該闖的地頭了。她揉揉太陽穴,怎麼頭好昏……

    “遲暮春?”年輕人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她不知道該不該應答,萬一是她造成了兩人的嫌隙,她會過意不去。

    還想解釋……只聽對方與老板你一言我一語,越說越過頭。

    “最好是!原來是想把莫須有的罪名套到我頭上,好讓你繼續佔著缺!”

    “胡說八道!”

    越演越烈,雙方掄起拳頭,甚至要上演全武行。

    冒牌遲暮春夾在兩人中間,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忽地,外頭細小似壁面剝落聲,順著一陣風刮入,屏風微晃。

    “遲先生,茶還行麼?”一名飄逸男子迅速接過她手中茶杯,眉心微微一皺,見杯底只剩幾滴茶水殘余。

    她張圓嘴,呀……遲暮春怎麼出現了?她她她……事跡敗露了嗎?

    突如其來出現的人讓眾人呆若木雞,老板與年輕人雙手仍扯著對方的領子,眼楮卻是瞪圓盯著男子。

    “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爬,恩情當然也不能忘。若煙硝彈雨要波及遲先生,就得先過我這關。”他外袍罩上李福氣,打橫抱起。“遲先生向來不逼人走絕路,也不強壓地頭蛇。但若看到機會,一定見縫插針。順著她,您大可繼續捧著這碗羹,但要小心,別灑了讓螞蟻鼠輩分去——尤其是捧在自己人手里。人,遲暮春會繼續派人來此。”

    “你在胡說什麼?誰管你遲暮春遲暮春!”

    “這種施恩不需要!我自己人自己管!我是國爺底下的人,聽命國爺的話!一輩子都是,不會歸順遲暮春之下,更不接受操控!”

    老板與年輕人一嚷,意見相同,卻下意識地互瞪了對方一眼。

    李福氣支著扶手發怔,抹去嘴角隱約的綴紅,才發覺口腔內有股腥甜。

    室內燈光閃爍,狂風驟浪。

    眾人毛骨悚然的瞬間,店里的兩人已消失。

    李福氣攤在遲暮春懷里,眼皮緩緩合上,聽著他不若平常徐緩的心跳深入幽暗,她又一連打了幾個嗝——

那杯茶,真的很難喝!

    “唉疼疼疼,輕一點、輕一點。”

    水缸里的河豚與大漠銀霜游來游去,李福氣猛抬高臉,感覺口壁破皮內傳來的極度刺痛,她憋著淚水。

    遲暮春用棉花棒細細沾上藥,音調還是懶洋洋。“近來道上私傳,專看風水的遲暮春突受神佛感召,主動下巡貧窮小店,給予資助;而凡她所蒞臨的小店,人潮絕對洶涌。”

    她心虛地捏捏耳垂。

    他問︰“今日你還看風水麼?”

    唉,既然她扮演的山寨版遲暮春已被發現,她就老實點吧。

    她盯著上空一團空氣,歪頭。“我本想去西街觀光區外賣酸梅湯的婆婆……遲先生,棉花棒!”

    啪!上了藥的棉花棒一分為二,她不敢說話了。是了是了,她連日來私下模仿遲暮春偷闖江湖。有了權,她就想幫幫人,幫些小店,幫些明明很努力但時運不濟的人,這全是出于她的天性。

    但不是每間店都開得坦蕩蕩的,像這次是誤入了“黑店”,對方與遲暮春有過節,所以騙她喝了迷藥,幸好遲暮春與他暗派的保鐮前來搭救,不然她差點就栽在別的組織手上。

    “遲先生……”

    “張嘴,另一邊。”沾了藥的新棉花棒湊近她另一邊嘴壁。

    “疼……”

    “尋常一般小店背著我也任你去了,你踏到什麼地頭都不清楚麼?要當有權人,做事就得把握萬分,步步為營。”新的棉花棒止在空中,語氣似有怒意。

    “我、我想親自上陣,增廣見聞,開口說話也分量點。”她張開嘴,遲暮春是在生氣麼?不會吧?她從沒見過他生氣的,不過,他怎麼連皺起眉頭也好看呢,唉呀疼疼疼……

    “分量不是拿來玩的。要當有權人,做事就得萬分把握,步步為營。”棉花棒又往她另一邊口頰采去。他承認當時晚些出手救她,是希望她能體悟胡來的危險性,但他現在又懊悔不已了。

    “為什麼咬傷?”

    “疼。我明白得如履薄冰……不過不小心喝了人敬的一杯茶,頭暈就想把自己咬醒。”她感覺自己像個分量渺小的小孩了。嘶!藥在唇內傷口如火灼,她泛出淚光,聽見抽了口氣似的聲音,睜大眼。“遲先生,棉花棒——”

    又、又捏彎了!怎麼能擰得像海馬一樣彎?

    她聽見喀喀木頭崩碎聲,慢慢抬起臉,先看見他撐著的棗木桌緣被捏碎了一大塊,然後再看到他莫名鎖緊的眉和嘴角溢出的點紅。她遲鈍了半晌,忽想起小時候他離開她家最後一天的行為,她猛一恍然。

    “遲大黑你做什麼?做什麼又咬自已?不好不好!”她胡亂撬開他的嘴,里頭已有三處跟她一樣的傷。“你……”

    他果然在生氣。

    不是說她是他恩人來著?藍色眼珠子怎能冒火?怎能如此任性霸道?

    腰間一緊,她眼楮瞠得跟河豚一樣渾圓,臉頰火紅。

    “以後不準再胡來。”李福氣窩在他暖熱熨燙的胸膛,一股燥熱在心底盤旋,卻旋不出口,有點懊惱自己的笨拙。

    好一會,他才抹去嘴角的血。

    換他張嘴,一臉懶洋洋的心高氣傲。

    她她她……不計較不計較,不跟一條遲大黑計較。換她拿棉花棒沾藥。

    任性、任性兩字是怎麼寫的?賭氣、賭氣兩字又是怎麼寫的?下意識想鼓圓臉,兩頰又一陣疼痛,她她她……算了算了。

    “大黑……”她在他嘴巴里抹藥,看得自己跟著疼。

    “嗯。”

    “今日誤入的黑店地頭,那是內斗吧?”棉花棒輕輕點著他嘴角。

    “帶頭想謀反的是那位老大的義子,因為我的出現,他們找著機會鬧翻了,又因為你的出現,本該鬧翻的又和好了。明明都是希望組織能順利,卻互相爭嚷,真矛盾。”

    他懶洋洋地搖頭,笑得好看。“是是非非,也有很多人走在同一條路上,朝同個目標走,直到彼此利益理念抵觸沖突,選擇了順勢還是逆勢,忘了最初。”

    “他們還會再繼續爭奪吧?”無論有沒有正當理由,只要雙方都想得到一個結果,便會如此。

    他揚起眸子,望入她眼底的幽黯,他當然知道結果是如她預料,但他沒說出口。

    “大黑,恩情的大小,無可衡量,但一定會變吧?”她停下手。“父母的養育之恩,我以前好討厭過,討厭到全盤否定;直到現在有些明白了,才一點一滴回想起他們曾經對我很好。”

    人非聖賢,名利誘惑,醒了還是愛恨交雜。她將棉花棒一扔,惆悵在眼底打轉,佔據眼耳鼻舌身心。“牛眼前一塊紅布晃著,不會清楚當下選擇的。”

    “別想著那塊紅布了。”他一把摟她入懷,環著頸子特別暖,兩人倚在回廊,耳鬢廝磨著,晴空遙遙,幾朵浮雲野鳥。

    “大黑。”她緊緊埋在他懷里,貪婪著他的氣息。

    “嗯?”

    “我最後才知道,今天去的那家店,是國爺的地盤。”

    懶洋洋的藍眼珠睜開,凝著她。

    對于以前的遲暮春,這陣子她向斐悅探聽到了一些,卻始終沒問過他。她只記得十多年前的那日,她撿到的大黑鮮血淋灕,渾身是傷。

    她問得小心︰“你爬到金字塔頂端,是想對國爺報仇嗎?國爺的恩情,在他底下的人心中究竟變了多少?”

    她撫上他緊繃的手。十年前他身上嚴重的傷留下了後遺癥,至今逢魔時分,偶爾會在人前顯露出一只漂亮銀黑大狐。

    “不。”他笑得很慵懶,很好看。“恩情……散的散,延的延,人多本就是非多,有的人出走,卻始終銘記在心中。”

    她手臂越摟越緊,感覺手底冰冰涼涼。當時聽斐悅說遲暮春怎麼被驅逐,怎麼被趕盡殺絕只有幾句話,但聽在耳里,輕得很沉重。

    或許,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張紅布,在空中飄呀飄,一股勁的隨風獵獵。

    她說︰“你不想回答沒關系,但說了就別對我撒謊。”

    半晌,他淡淡回答︰“國爺曾救過我。”

    “他也曾下令要將你祭給龍脈,還派人追捕你。”她有點氣悶了。

    “我遇見你了,你救了我,我也爬起來了。”他答非所問。

    她胸中一股氣惱溢出!真氣他怎老不坦白!她氣他逃避得雲淡風輕。

    她記得她撿到的大黑都瘸腿嘔血了,漂亮的毛皮翻得凌亂不堪、血跡斑斑,而就算他現在的衣袖一掀,底下的手腕還滿是刀疤!

    正想發難,他額頭抵上她的,學她小時候常這麼對他做的。

    然後他一人給一顆甘草丸子,同時疼皺了眉。

    “你……還記得救命饅頭麼?”

    “十元那個?”

    “十元。”他說,定沉沉地看著她。“你給我的,無可取代。”

    那年她所救的,不只是他的人,還有他的心——差點因眼前復仇紅布抖得飛快而錯過她的心。

    “十元。”她用力抽了抽鼻子。“那麼,你給我的,也同樣無可取代了。”在名為李衰衰,忿忿需要幫助時拉她一把的;在她回到本名李福氣,不願面對過往時,讓她坦然的。

    她拉緊他,兩人湊近。

    甘草芬芳,燻染了整片心田,眼前所及,四季如春。庭院里的彩蝶翩翩飛舞,它們翅膀一陣開開合合,綴于彼此心中那朵樸質。她指端游移,朝思暮想渴望的歸屬感,終于在此飽餐。

    模模糊糊印象中浮出一個字——家。

    她緩緩闔起眼,如小時抱著大黑狐,暖暖的墨色長發在她暖暖的掌指尖滑順,她感受著未曾有的安全感,包圍——

    此時,天上降下了大雷雨,唏哩嘩啦打在屋瓦上而後傾泄,垂成了一條條直紡紗。

    遲暮春半合上眼,任雨聲將一連串的回憶拆解、組合、重建、拆解、組合、重建,浮動變幻……

    天地陡然模糊,等察覺耳旁充塞大雨的滂沱淅瀝,他站在傾頹的廢墟前,看著自己埋下一尊又一尊小財神。

    大黑……大黑、大黑!

    甜甜嗓音轉高,柔順好聽,李福氣幼嫩的臉笑盈盈。

    他喉嚨干熱,分不清楚每次抱緊李福氣的欲念屬于哪種。他想守護,想冷冷靜靜全盤掌控自己情緒的守護,但同時內心另一股欲念卻日佔上風。

    不,不是守護內心那塊替她留的良善,而是另一種更熾熱、更希望完整擁有的。

    最近,他更常沉浸于她發香味,久久無法離去,是以前從未有過的劇烈佔有,他越來越困惑了;甚至,困惑得差點忘了更久遠的過去,他曾被人追殺化為狐形的過去。

    他激靈陡醒,眼珠子里沒有懶洋洋,指頭緊緊扳嵌,指掌間的沙金粉末散,淡淡甘草香彌漫……

    雕刻香木的手滑了一下,小筆刀如條游魚溜開了,險些劃過她的大拇指。李福氣喘口氣,盯著手中那塊被自己雕鑿得抽象變形的香木。

    果然用一般筆刀不順手,她還是去看一下用哪種鑿刀當工具才方便吧。

    步入淡雅空曠的房間,她望見熟悉的布包雕刻刀被擱在櫃上。

    她挑翻帆布,乍翻開時卻皺起眉頭,鍋巴似的銹色一點一點落在鈍銼的銀亮邊緣。

    她有些疑惑地摸了摸那組雕刻刀,想不透刀子生銹的原因,卻聽到腳步聲來,她退出門外,聽人說要找遲先生了。
好的心情不要為了不值得的人而破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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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遲邸,某間接待室,有點昏暗。

    幾個穿黑衣的人影交頭接耳,直到突兀一聲打斷沉悶。“遲先生,您會幫我們的忙吧?”高個頭著急開口。

    縱使到了現代社會,仍必須存有許多灰色地帶,有需有供。

    像國家御用的神秘風水師國爺,與相對神秘的遲暮春,和他們底下分屬的私家情報團,如,跨足政治、商業之間的神秘組織。

    “我們相信您不會放任這事不管的,這件事跟國爺有關,我決定率旗下的三蓮會倒戈了。”瘦個子假鎮定。

    “你們何以見得我會插手?”遲暮春抬眼,一對靛藍色懶洋洋。他與屋內陰影融為一體,教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因為大黑……”一人囁嚅,最後三人仍是面面相覷,結巴。

    “因為你們現在肯認我了?”隨著窗外日光搖搖移步,光彩交錯一瞬間,遲暮春的長發如瀑,銀絲迷離。

    那三人安靜了,時間仿佛一分一秒被他們呼出吸入、呼出吸入。

    “大黑,當年是我們的錯,我們不顧情誼在先,但時勢變了。”

    高個頭用手肘撞了撞旁邊的矮個子。“十多年前,我們一直有在打聽關于你的只字片語,”矮個子接腔。

    “大黑,我們知道你被下令趕盡殺絕後,一定會卷土重來。你一定能卷土重來,所以……”

    越看遲暮春心不在焉,矮個子說話就越急。“大黑,隔這麼多年了,該報的仇也結清了,能不能既往不咎,化敵為友?未來我們合作的可能是無限大啊!”

    “仇?”他的藍眼珠縹緲,一句跳脫。聽見門外傳來隱約呼喚,他唇角漾起一絲笑意。“我沒記過什麼仇。”

    見他肯給台階下,對方以為沒事了,舒口氣互使眼色。“既然如此,遲先生,就請您答應吧。”

    隨著門外腳步聲越靠近……

    遲暮春突然問道︰“你們覺得,恩德能不能服人?”

    “能。只要你肯幫我們,大黑,我們服。”

    遲暮春忽然口氣笑得淡,末了——

    “那……都是當年了。國爺早死了,你們早該散團,別老頂著空殼子在路上晃。”他頓了頓。“德,不能服人。別叫我大黑,我已非當年。”

    這世上只剩一人能叫他大黑,能心里有只大黑。

    三人咬牙,還想開口。

    門外腳步聲停——踫!昏暗的門陡地被推開,金麥色陽光暖灑入室,將滿滿晦暗蒸發。遲暮春以手遮眼,遮去一臉的迷離,也遮去她一臉的迷糊。

    “日安。”他對她說。

    “遲先生。”李福氣昂起臉蛋,氣喘吁吁。“日安啊。明年夏西街的觀光規劃許顧問與陳會長想約您下午看風水。”她方才聽到消息時是興奮的!但她猛然覷見里頭黑影憧幢,總得替遲暮春拉點台面,于是她假裝沉著,但臉色還是跟不上心境轉換。

    瞥眼看見三張陌生臉孔,個別為高、矮、瘦。她低問︰“……里頭是哪路人呀?”

    遲暮春身形虛晃一擋,掩住她不純熟的神色。“沒什麼,都是來閑話家常的。”

    她發現他指掌間的甘草粉屑,按照習慣,定是心底哪里壓抑了。她鼓起嘴微微不滿,低聲嘀咕。

    他笑開,隨她轉身步出,將門掩上。他沒算清楚自己過了幾年未曾安逸的生活——或許從未有過,但可確定的是,現在能不能守護現有的幸福?

    竹葉沙沙,他下意識想往袖內深藏的小神像探去,卻發現撲了空,他微微蹙起眉。

    一朵烏雲飄來,遮掩了太陽,天色漸暗。

    秋風颯爽,竹葉沙沙,天空一抹白玉皎潔,滋潤院中水色沁涼,半分閑適;水光幽幽,一排石燈籠內燈光朦朦,烘得四面八方長影模糊,將石桌上的井字對比得更涇渭分明。

    眼前棋步縱走得特別,黑白盤棋如無字天書。

    倏忽,啊!

    “定東,比大!”李福氣說。

    白棋落定,起落戛然,井字阡陌上利落除去一排黑色刪節號。

    遲暮春訥訥凝著盤局,她則興致勃勃地卷起半邊袖,繼續蓄勢待發。

    遲暮春食指點算棋面,慢悠悠如閑雲野鶴,一回、兩回……第三十三回。李福氣盯著盯著,上下眼皮距離越來越近,腦袋有一下沒一下地點著。第三十三下,拄著下巴的手滑——臉頰頓時冰冰涼涼。

    “遲先生。”她由瞌睡中轉醒,鼓起圓潤雙頰如水梨。

    “嗯……”他指頭繞著黑棋的圓邊。

    “我睡著了。”提醒。

    “嗯。”恬淡。

    什麼悠閑的“嗯”一聲?她瞪圓眼,會打瞌睡還不是因為你!

    一步棋子能磨到半小時!

    不過是特殊的黑白子玩法,她她她……

    “籌碼。”手大刺刺伸出,白嫩嫩淨指懸在空中,張開得像一朵晶瑩玉蘭——她從來沒發現過,原來跟他玩玩小賭還挺暢快的。

    遲暮春凝注著她。相處這些日子來,沒見過她有任何興趣跟嗜好。寫字是習慣,是她從小養成的發泄;而玩玩游戲小賭,成了她的純嗜好,也沒見她沉迷。一如性子,不貪。

    細細瞄她,她飽滿的眼窩近來怎麼有點浮青?莫非天冷了不好睡?又瞄至她食指貼的一張繃帶。遲疑了會,自己的嗜好好像由觀察魚變成觀察她了。

    他嘴角無聲笑開,繼續低頭。“嗯……”

    他喜歡當她的大黑,單純的大黑。

    見遲暮春悠閑端看這一局棋,她嘔得生氣,瞪圓眼化為主動,柔軟手臂拐進他袖子里,搜出一大包甘草小丸——前幾天嘴巴破了,偏偏又愛吃,兩人像傻蛋一樣,吃一顆,皺眉頭;吃兩顆,皺鼻頭。

    現在大“病”初愈,她可要獨佔!

    算計了一顆喂入嘴里,腦後沒頭沒尾一聲“打擾遲先生雅致”,兩團黑乎乎的影子從小盆栽後拔大似地,她險些嗆到,隨即掛上另一張閑適表情,卻遮掩不了兩片紅頰。

    遲暮春眸子睞了過去。

    躲在暗地里的陰影現為雙人形,捧著一張紙。“遲先生,我們捎來國爺那邊的最新消息。”他們是遲暮春的間諜。

    “就這些麼?”他問,淡淡瞄了紙面一眼。

    直至今日,道上傳遞某些機密消息仍以手寫紙。說來庸俗,卻不能否認其真實性,李福氣探了腦袋偷看。

    “是的,遲先生。”一方唇如擦白砒。

    “一如上頭所呈現,名單資料齊全,是國爺底下三蓮會最新的消息。他們放出消息,說您強奪走國爺的資產,他們要替國爺爭氣。”另一方局促結巴,呼吸急促,兩探子互看一眼,一朵暗雲遮蔽月光,白花花棋盤看上去一片黑渾,眼前紙面暗夜透瑩白,對比上頭墨筆清晰——一點火光,一聲燃燒後消逝一暗,夜里只剩石燈籠朦朧的黃。院里四人身影,隨著墨竹一片暗得婆娑。

    遲暮春——棋夾指端,瞟眼李福氣,沉著一會,對她低聲︰“你躲桌子底。”

    什麼桌子底?

    李福氣還沒明白過來,見他從容坐起身,把玩著黑子,緩緩在人前踱步。

    “身為自家探子,但這次回來……僵硬,聲音跟動作不自然且僵硬。你們是拿了多大好處,抑或……你們被逼得多大壞處,不得不賭一把?”

    鏗鏘!院子一片冷清,兩把銀光閃閃盲目,火藥味濃。

    “可惡!被發現了!遲暮春!為了國爺與三蓮會!你去死吧!”原本的兩名探子面目轉為猙獰,屋檐牆上翻下了數人。

    李福氣還沒反應過來,只見銀光四射,隨音凌空,映在她眼中化為片羽,鏗鏘!地面躺了兩條水銀魚,陶瓷茶杯碎裂。

    鏗鏘!狀況頓危急,她呀一聲隨即蹲到石桌底。

    分不清背後的是露珠是寒汗,看著離自己五寸的暗器,她吁氣,大口吁氣!幸好方才遲暮春身手快。

    此時,石燈籠後躍出幾條陰影,伴隨女聲泠泠,幾名黑衣殺手落地。

    “遲先生,抱歉鵲紗來得慢了!”

    她手一揮,黑暗中的打斗,敵我不明。

    “確定是三蓮會的殺手!”有人一嚷。

    李福氣此時才感到害怕,腿一軟,大口喘氣,撫上胸膛想壓壓驚,沒想到摸到的卻是一片溫熱濕漉,她低頭看見衣服上染成深褐色一片。

    然後抬起眼,見摟她入懷的遲暮春眼底閃過一波洶涌,涼颼颼的竹葉刮滿地。月如寒霜,莫名的寂靜自鼻端灌入心肝脾肺……

    夜太深了,深釀成一潭墨,如暗藍漆器滿承,任何人都容易陷入現實虛幻的薄薄皮毛間。

    “福氣?”遲暮春看著她胸前那塊喑漬,藍色的眼珠定定,院內那一排石燈籠忽明忽滅,像星火淬滿天。

    “我……我……”她還嚇得結巴,說不出話,直摸著胸口那塊濕熱。

    一排墨竹壓得低彎嘎嘎,宛若橫梁,他心底一處也染了陰影地不斷擴張,藤攀理智,他心口一陣抽搐——

    李福氣,我來遲了麼?

    心中那塊焚毀之宅,十來年摻伴懊悔,在明明暗暗里交錯的一顆心,像柱冰錐懸呀懸冰涼,糾纏他的那場殘火,在心中化為一大口貪婪,未曾停歇。

    十年前……他還站在李宅前,長發飄得凌亂,摻著一絲一絲的銀白,指頭微搐,耳際仿佛充斥熱鬧的銅鑼響,嘖吶揚。

    他好像看到一群人沸沸揚揚奏著迎財神,扛晃著小神轎,擦身渡過一道小橋……

    瞬間,大白天頂的星星著火坍塌,墜的屋檐、梁柱、曾待過的小房——小女孩曾支著下巴,歪頭望窗外的天——回憶如流星墜落。指掌想握住什麼,卻空空如也……

    再張開,自己什麼時候刻了一尊歪歪曲曲的木雕?

火焰吞下上千次的小小福氣,到現在如夢似幻的眼前一陣氤氳,李福氣一瞬變得模糊,仿佛下一秒將如蒸露消失——啪的一聲,他眼神忽轉凌厲,淌著濃濃殺氣,忽地,呼嘯一聲。

    李福氣聽見他指掌間“啪”地捏碎聲,心髒莫名鼓擊得澎湃,猛然一撲!“不要!”她緊緊環著他。

    如天降暗雨。

    “啊!”有人嚇得慘叫趴地,有人嚇得腿軟。

    黑棋碎屑嵌進地上厚厚鋪石,徒留旋風刮過石燈籠的痕跡。眾人目瞪口呆,不遠處的竹,切了斜橫頹倒,一具石燈籠碎了,燈滅。

    鵲紗跟了遲暮春多年,從未見過他如此。她眼銳看清細節,是方才遲暮春手中的棋子碎散而成——

    若非方才李福氣阻攔,恐怕遲暮春是一發不可收拾,連同自己人也當成威脅一並除了,冷汗緩緩沿著眾人頸脊滴落。

    夜風透骨,滿眼撤不去的寒,他一手撫上石桌,井字棋盤仍是徑渭分明。看著散碎的黑,這才明白剛剛捏碎的不是回憶中的小財神,是一顆黑子,幸好、幸好……

    “大黑?”李福氣咬唇出聲。冷靜,她要冷靜。

    他應了聲,胸膛一滾火燙快至喉頭前,指頭仍不止歇地深嵌石桌,石屑剝落,地上如濺片片冰屑。

    她湊到他耳旁,更壓低音量︰“大黑,我胸口上的是茶,不是血,沒事的,噓……沒事,這給你。”李福氣將一木雕塞至他掌心,是外形圓滾可愛、還殘留著她暖香的木雕。

    遲暮春微揚的眸子掠過,眉毛微挑;那尊粗糙木雕栩栩神韻一如他現在的訝異。他抬起眼,對上她又圓又黑的眼珠子,倒映幽幽眼波的是徹徹底底的自己。他唇瓣掀動了一兩下。

    她疑惑眯眼,對嘴默念︰“……你來?”

    倏忽一陣強風席卷,飛沙走石般,眾人全被扎得眯眼,衣袖遮掩,淹沒聽覺的竹葉沙沙。院內鋪地的黑白石子彈得七零八落,石桌掀倒,上黑下白,全混雜成了一大盤亂棋……

    鵲紗嘆氣,第一次看到遲先生這麼亂來了。

    她房內,不明不暗的昏黃。

    李福氣睜大眼,臉蛋又紅又尷尬,任他手掌攀著檢視,他抵過她下巴,審過她面頰,到她一撮一撮的頭發,再有些粗魯地捏緊她胳臂,碧藍眼珠仔細順過耳朵、鼻子、嘴唇……從頭至尾的來來回回、回回來來——

    忽地,他捂住嘴,一陣鮮紅自指縫間涌出。

    “大黑!”她胡亂對他揩拭!血,一大片血呀!

    他拉住她的手,不讓擾亂,仍繼續審視著——還在、還在……還好,他守護的小財神還在!是真真切切的在!沒有一把嗔火燒得太快太盡,沒有一把大火吞掉,沒有他手里握的過分用力,將小木雕像捏碎……

    看他眼神縹緲得迷茫,她甩開他的手。“遲暮春!你嘔血了!”

    可他只是不停地審視她,著魔似地一直檢查她。

    他怎連鼻子都流血了!“可惡、可惡!你今天晚上抓了什麼狂了?”

    簡直要把所有東西都毀了!

    他又緊緊箝著她手臂。

    她突想起幾天前,在他房里瞧見的生銹雕刻刀,這才恍然大悟,憤怒道︰“大黑!你不是說替我保存了十幾年心里的那塊良善?剛才是怎了?站在你面前的我呢?沒刻神像就沒惦記著?”

    她手掌攀上他臉頰,有點用力,扯得兩人面對面。

    對!自從她正名為李福氣後,她就沒再看他動過鑿刀雕木。

    “你說過不管別人怎麼看怎麼說我,我叫什麼都行;如果忘了,累了,您會永遠記得我,遲暮春三個字就是我;但,若你心底那塊良善不在了,你眼前的我還算是什麼呢!”她氣鼓鼓罵出一大串話。

    他聽愣了,但也醒了。“我的心雖是黑的,但還好有她在心中替我保存一點良善。”他自己曾說過的。

    他如夢乍醒。

    “任性。”她食指一比座位。他是任性,還沒反應過來。

    “去坐下。”她一口令一動作,他坐下。

    “頭壓低。”頭低了一些,兩條白蟲似的衛生紙團來到鼻端,他撇下頷避開,是銀狐特有的任性。

    “遲、大、黑!你都是血了!”瞪圓眼,圓得不能再圓,兩頰也鼓起來,越來越鼓——

    他豁然笑開,湛藍眼眸彎如瓖滿星塵的月牙,恢復了原本的慵懶。

    “還笑?”為什麼明明滿鼻子是血的,還是好看?她將替他揉好的兩團衛生紙一摔,悶了一聲,無賴狐狸。

    笑聲更加朗朗。

    她拿他沒轍,最後嘆口氣。“你們這些搞風水的,不是也會點穴?止血的穴道在哪?”幸好剛剛目測過,他沒有外傷。

    順著他長指撩過銀黑參雜的發絲,她指頭上後頸中庭穴半寸,兩人離很近。她眨眨跟,清楚感覺他的溫熱。這是她第一次幫人點穴,不,幫一只狐狸點穴。

    “你剛才拿出來擺石桌上的,那東西……那東西還有麼?”他拿起白團團衛生紙壓鼻端。

    她臉驀地嫣紅,轉而憤怒。“什麼那東西這東西!”

    明明就是她連日苦心的成果!前幾天還不小心捎到自己!她還沒會意過來,卻發覺有一只長手早探入她袖內了。

    他搜刮出一小包甘草丸子之後仍繼續摸索,沒過一會,挑了一邊眉。“真沒了?”

    “什麼真沒了?”

    “你雕的,還上五顏六色的,奇奇怪怪的木雕。”

    “那是離花上色最好的一個!”她瞪圓眼,流鼻血還能懶洋洋?

    “所以還有了?”眼珠子掃至她貼繃帶的指頭,大刺刺睨了她房內一圈,櫥櫃上原本擺放好幾罐滿滿壓克力顏料的少了幾種特定顏色︰藍色、黑色。他眯起跟,猜出一些端倪,環了房內一圈,只有一個地方能藏東西。

    竟然害她說溜嘴了!她鼓起臉,拍開他不規矩的手,不安地瞄了櫥櫃一瞬。

    “你都放哪了?”他又問。

    無賴……無賴兩字是要怎麼寫的?厚臉皮……厚臉皮三字,又是要怎麼寫?

    “沒了。做不好的全報廢,我不拜邪神的。”她一句像賭氣。

    “喂我。”他緩緩張嘴跳離主題,拿了一包甘草丸子給她。

    好、好只任性的遲狐狸!她低頭拾上一顆,忽覺臉前上一秒的人影不見,後方就傳來廚櫃吱呀打開聲。

    遲暮春已將櫥櫃兩扇木扉拉開,嘴角狡詐洋溢。

    “啊!不可以——”她一聲拔高,蹬蹬跑到櫃前,揮動雙手奮力阻攔,雙頰燻滿彤彩。

    一排小小木雕,前幾只是離黑色的犬,到後面只有人像。那些雕像臉蛋歪歪,頭發尖尖,染了一撇銀藍,宛如大小七彩的俄羅斯娃娃。他拿起其中一尊,七分神似又三分俏皮,尤其是那對微揚的藍色懶洋洋跟他的如出一轍。

    “放回去放回去!你你你、什麼都沒看到!”

    “你什麼時候開始玩的?”木雕微揚的藍色懶洋洋,俏皮地加了一對呈銳利三角的狐耳朵。

    “才不是玩!偷看不好不好,還來!”她手臂攀得高高,雕像近在咫尺,卻仍遠在天邊。

    “妖怪不歸人管。”

    “你……賴皮!”

    “我是。”還是懶洋洋,袍袖隨來環上她暖暖腰間摟緊。

    “你你你……”她感覺唇瓣貼熱,兩人大眼瞪小眼。

    “你沒一次閉上眼。”他說,唇瓣貼唇瓣。

    “我沒習慣,你每次不也一樣……”被壓著的唇瓣青澀,回嘴幾字。

    他又恢復了懶洋洋。李福氣是顆成熟柿子,轉瞬緊閉上眼,通透紅澄的柿子。隔著眼皮透過的黃暈如酒精,溫熱吐息,在彼此間傳遞。不知貼合過了多久,遲暮春仍沒下一步反應,她悄悄睜開一只眼,映入眼簾的還是徹底海藍。

    那尊木木的、跟她雕鑿的第七尊雕像表情一樣,眼尾揚揚,鼻子挺挺,嘴唇抿直線,緊緊貼著她——這塊木頭真懶成雕像!

    她有些氣惱了,想開口多說他兩句,怎料唇瓣方啟,一句話沿著小舌尚未脫出,遲暮春熱熱辣辣的舌尖忽然放肆地來掠奪了。他的眼楮閉上,她圓圓眼珠則是張得更大更圓。

    櫃子里,   ……十幾尊木雕像掃落一地滾亂,放眼看去的表情全成了熱燙,連櫥櫃上所有瓶瓶罐罐的五顏六色,也全沸騰。

    她,她她她——手攀上他後頸,最後索性閉眼,任憑心跳騁馳。

    李福氣推開窗子,用力深呼吸,對著午後晴空伸了一個大懶腰。“最近沒什麼消息吧?”

    遲暮春吹了吹香氣滿溢的茶水沫子。“沒。”

    “真沒?”她眨眨眼,蹬蹬蹬跑到他跟前。“國爺那呢?高喊報仇要來刺你的那些三蓮會的人呢?為什麼上次暗房里有群人也叫你大黑?”一連三個問題,問問問。

    “你在門外聽見了?”

    “呃……對。”她點點頭,有點心虛。

    “你去哪打探來的?”他才不信這麼湊巧。

    “隔牆有耳。”

    “是麼?”他不戳破她,只盯著茶面,茶葉沫子漂至杯緣聚攏,他陷入深思;前一禮拜以為會失去她的恐懼還未褪去,現在心底又如塊浮木憂仲——他到底能不能給她幸福?

    他心底有些話想對她說,但一對上她神采飛揚的眸子,胸口便一陣悶結,原本想說出口的,全卷海浪回心底了。

    “大黑??她手在他面前揮了揮,沒反應。

    想是今日天氣好得讓他愛發呆吧。算了,她沒作多想,張開嘴,用貼滿OK繃的手抹抹臉,學遲暮春耍無賴,噘起嘴。“我手疼,喂我。”

    他將茉莉花茶吹涼遞至她面前,視線越過她瑩瑩玉耳,看著她房間櫥櫃內擺的一大排花花小木雕像和滿地木屑。
好的心情不要為了不值得的人而破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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