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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梁羽生 - 【草莽龍蛇傳】[全書完]

梁羽生 - 【草莽龍蛇傳】[全書完]

第 一 回 上

劍影舞秋林 少女紅妝能伏虎
鏢聲現人跡 名家子弟惹風波

  江南最美的季節是春天,而北方最美的時分卻是秋季。所以「駿馬西風冀北」和「杏花
春雨江南」同被列為最美的境界。一個代表了「陽剛」,一個代表了「陰柔」。
  在北方,一到秋天,那天空就真的像顯得特別高遠,而空氣也顯得特別清爽。每到秋天,
就有不少人趁著天高氣爽郊原試馬,圍場捕獵。貴介王孫、農莊獵戶、練武家子,或為消遣,
或為謀生,或為練技,齊組成了秋林狩獵的畫圖。
  這一天,正是初秋天氣,河北保定郊外的一座林中,也正有著一夥人攜獵叉,帶獵犬,
脹弓搭箭,在滿林搜捕野獸。這夥人卻非貴介王孫,也不是尋常獵戶,卻是保定兩家豪門的
護院武師,閒來無事,特來試試身手,互相炫技的。
  這兩家豪門,一家是保定的首富索善余,一家則是索善余的襟兄弟華元通。索家的大護
院聽說華家新諸來兩個武師,本事好生了得,因此特地請他們聯同入林狩獵,也有著看看他
們有什麼能耐的存心。
  不過打獵也並非容易的事情,這夥人雖然個個都有一身武藝,獵了半天,卻獵不到什麼
野獸。原來野獸大都是白晝蜷伏巖穴,夜晚飢餓了,才肯出來覓食。而且打獵武藝還在其
次,首先就要懂得尋覓獸穴。勘探獸跡,還要有擅於嗅尋野獸氣味的獵犬。這夥人懂得舞刀
弄劍,跑馬射箭,但打獵的經驗,卻不及一個普通的獵戶。
  這夥人獵了半天,還只是獵到幾隻狐狸、兔子,覺得十分乏昧,於是登懸崖,披茂草,
到處窮搜,居然給他們發現了一個很深的洞窟。可是事情卻怪,那些獵狗,起初還朝著洞口
吠了幾聲,卻忽的捲起尾巴,怔怔地不敢上前,垂頭喪氣。
  這夥人恃著都有幾分本事,看樣子,雖情知洞裡藏的不是什麼「好相與」的野獸,卻也
不怕。一個武師就提著長長的鋼又在洞口試扎進去。這一扎立刻引出劈天價一聲怒吼,山搖
地動,說時遲,那時快,一隻雄偉碩大的吊睛白額大虎,猛的竄出洞來。那為首的武師,不
及防備,竟給它突然撲倒,給虎爪撕去一大塊肉,立刻血湧如潮。
  眾人一見這隻大虎鋸齒斑斑、神威凜凜,猛然都不禁著了點慌。還未來得及飛叉射箭,
那白額虎已又撲倒一個,發勁前竄。」
  索家的大護院大怒,一聲怒喝,一抖手就飛出幾柄獵叉,那老虎一剪一撲,居然給它避
過一柄,硬碰落一柄,可是它的前腿還是中了一柄飛叉。索家的大護院是江湖巨盜出身,論
暗器,論本領都很了得,他打傷了老虎,立刻率領著其他武師窮追。
  可是那白額大虎,受傷之後,更是發勁狂奔,一跳三躍,跳上懸崖,如飛的竄入叢林茂
草之中,這次人雖有上等輕功,可也結它拋得遠遠。正在看著就要給老虎跑掉之時,猛聽得
前面一聲輕叱,一個紅衣少女,竟出現在老虎面前。
  那吊睛白額巨虎,受了叉傷,正自狂怒奔竄,猛見有人攔住去路,驀地抖起神威,巨尾
一擺,騰空竄起,發出霹靂般的怒吼,便朝紅衣少女,當頭撲來。
  一聲怒吼,地動山搖。猛虎撲來,狂風驟起,那少女卻並不給它的聲勢嚇動,身形一
轉,閃電驚飆,一閃便閃到大蟲(老虎)身後。一聲嬌叱,手中劍捲起一道青虹,便朝老虎
刺去。
  那老虎一撲不中,未待翻轉頭來,背後己先自吃了一劍,只痛得連聲咆哮,前爪搭在地
下,猛地把腰胯一掀,便掀將起來。那老虎皮粗肉厚,吃了一劍,雖受重傷,卻非致命。這
一發怒狂掀猛撲,力量何止千斤,那少女竟把持不住,給它拖動,急忙把手一送,方穩身
形,便向後縱,那把劍竟來不及拔出,深深地陷入老虎身中。
  這一來那老虎更是痛極狂吼,竟像瘋了一般,不往前竄,反向後撲,銅鈴般的一對大眼
睛,射出怒火,跟定了紅衣少女,張牙舞爪,直撲過來。
  這時少女手中,已沒兵器,但見她一掌護胸,一掌作勢,托地跳過一邊,那老虎一撲、
一掀、一剪,三般使過,俱都傷不了她。說時遲,那時快,那紅衣少女待虎勢一衰之際,立
刻出收,右掌心扣著的三枚鐵蓮子,疾如流星趕月,向老虎飛去。只聽得又似半空中起了一
聲霹靂,只見那老虎碧油油好像放射怒火的一雙大眼睛,霎地熄滅,那紅衣少女的三粒鐵蓮
子,都沒有虛發,兩枚射入虎眼,一枚射中虎額。
  那老虎幾曾吃過這樣大虧,它連連受傷,痛得聲聲怒吼,怒極痛極,竟不顧一切,還是
猛的朝紅衣少女立足之處,張牙舞爪撲去,只是它有眼睛時還撲不住少女,何況現在沒了眼
睛,盲碰瞎撞,那少女竟自逗它:故意發聲,引它來撲。待那老虎撲來時,他一躍便躍上一
塊大岩石上,老虎不知,還是怒撲過去,一頭撞在石上,立刻把那大岩石撞得搖搖欲墜,可
是那老虎也立刻虎頭碎裂,腦漿迸出,倒在血泊之中了。
  一聲嬌笑,那少女自岩石上一躍而下,纖足踏著碎裂的虎頭,也顧不得繡花鞋沾了血
污,她星眸放光,冷笑道:「你這隻大蟲,原來只會嚇人,卻也經不起一擊!」她又彎下柳
腰,將插在虎背上的龍紋劍放出,將袖子一揩,便插劍歸鞘。正在此時,猛見一夥人,已自
來到身邊,為首的喝道:「姑娘。別走!你怎的殺了咱們的大蟲?你須把它留下。」
  這夥人正是索、華兩家的一眾護院武師,他們看了這一幕紅妝少女與白額巨虎的惡鬥,
也兀自心驚。可是索家的大護院與華家新來的兩名武師,都是心高氣傲,恃著本領,欺侮弱
小的人。他們見自己打不著老虎,反給一個少女佔盡風頭,不禁又惱又怒。同時他們見這少
女秋水為神,玉膚花貌,竟自想上來戲耍,他們雖見識了她的能耐,但既恃本領,又恃人
多,竟自闖上來了。
  武師之中有知道那少女米歷的,急急嚷道:「哎呀:那使不得,這少女是,是——」他
沒說完,已給索家大護院截住了:「管她是誰,你給俺闖上去再說。」索家的大護院以為他
給那少女打虎的本領嚇住了,心中既是鄙屑,又不耐煩。他沒聽完,就逕自闖上,向那少女
要老虎。
  紅衣少女一足踏著虎頭,側目睨視,一聲冷笑道:「什麼,這大蟲是你們養的?敢叫姑
娘留下?」
  索家大護院立即應聲答道:「這大蟲雖不是我們養的,可是也是給咱們先打傷的,你不
過是趕現成罷了。」
  紅衣少女勃然大怒,叱道:「你們這些人就如此無賴!自己鬥不過一隻畜生,敢顛倒說
俺趁現成?咄!」她按劍含咳,罵起來了:「姑娘不是好欺負的,你們給俺滾開!」
  索家大護院給她一罵,竟嬉皮笑臉說道:「姑娘,你別恃著這點本領發惡!俺偏不滾
開,你又怎樣?你可知道我們是什麼人?告訴你,我便是索家的大護院,金刀郝七爺,郝大
武師,保定誠中,誰人不知,哪個不曉!你敢與俺作對?俺也不怪你,俺正少一個女弟子,
你就給俺乖乖的叩頭拜師吧。」
  紅衣少女不聽猶可,一聽她報上名柬,驀地一聲輕叱,手中劍往外一揮,劍尖一指索家
大護院的面門,喝道:「叫你什麼郝大武師知道厲害,俺手中寶劍,須不許你恃勢凌人,如
此混帳,」紅衣少女一落步,「猿猴舒臂」,半身前探,手中劍「春雲乍展」,刷的一劍便
奔金刀郝七的右肩刺來了。
  金刀郝七大喝一聲「來得好!」金刀一舉,「橫架金梁」,便待磕飛紅衣少女的利劍。
但那紅衣少女好不溜滑:步法輕靈,「金蜂戲蕊」,只一扭身,呼的一聲,劍花便繞了回
來,反削金刀郝七的手腕。金刀郝七大吃一驚,急急揮刀盡力招架,一面大聲嗆喝道:「你
們還不上來,給俺擒看這個雌兒?」
  紅衣少女又是一聲冷笑:「我道是什麼人物:原來只是以多為勝!」她劍招修變,使出
家傳梅花劍法,狠狠與一眾武師殺將起來。她的梅花劍法分七七四十九路,擊、刺、挑、
扎,虛實相生,施展起來:只見劍花錯落,起了幾道電閃似的光彩,劍尖更是吞吐進退,宛
如銀蛇亂襲。眾人給她的奇門劍法,逼得耀眼欲花!
  但他們到底人多,尤其索家的大護院與華家以重金新聘來的兩名武師,都是江湖巨盜出
身,兩柄金刀,一對蛾媚扎,一對護手鉤,在江湖上也有小小名頭,鬥起來竟自不弱。若論
單打獨鬥,他們自不是紅衣少女敵手,但現在以人敵寡:又兼在紅衣少女斗了猛虎之後,氣
力未免吃虧,這樣游鬥多時,紅衣少女漸漸落在下風,額頭微微沁出汗珠了。
  戰到難分之際,紅衣少女柳眉一挑,圓睜杏眼,正想使出梅花劍中的毒辣招數,掃蕩這
一群豪門爪牙、江湖無賴。但一來凜於庭訓,她父親不許她隨便傷人;二來這群人雖然可
恨,但這次只是為爭一隻老虎,結下性命冤仇,又似乎大過「小題大做」,她猶疑不定,而
那群人卻越逼越緊了。
  正在此時,只見山風起處,發出颯颯的一片響聲,在長長的山茅野草之中,驀的有一個
面如冠玉的少年,披茅撥草而出。他一現身,看了一眼,立刻寶劍出鞘,加入戰鬥中來。
  這美少年正是保定丁派太極掌門人丁劍鳴的兒子丁曉,他的祖父就是挾三絕技——太極
掌、太極劍、金錢鏢——威震江湖的太極丁。丁劍鳴的武功,雖尚不及乃父的已到爐火純青
之境,但在江湖之上,也已經是罕逢對手了。
  丁曉這時才十九歲,可是由於家學淵源,武功已很不錯,尤以金錢鏢的連環打法。更得
乃父功夫十之八九。
  丁曉武功雖佳,卻少朋友,保定武家的孩子,都不大和他往來。他的父親雖然開宗立
派,收徒很多,但他父親的收徒和他祖父以及一般武師的收徒,卻又有很大不同。他祖父當
年也收有一個徒弟,就是江湘上享有盛名,群相推重的柳劍吟。他祖父收徒是想要徒弟繼承
衣缽的,即一般武師的收徒也是認真傳授的。他父親卻因為是獨自開創一派,收徒頗濫,開
班教技,天資好的有毅力的則所得較多;差一些的那就只不過學了幾個把式罷了。到了後
來,丁劍鳴為了怕麻煩,索性就叫為首的幾個徒弟代為傳技,他的門人雖越來越多,有真功
夫的卻越來越少。了曉自幼就在家內跟父親學技,他是和那些「師兄弟」們隔絕開來學武
的。那些「師兄弟」是大伙習武,他卻是他父親「個別教授」的,也正因為如此,他和保定
武家的孩子既少往來,和「師兄弟」也很隔閡。
  這一天,他在家中很是無聊,父親又已到外面所設的武廠指點門徒技藝,他看看碧空萬
裡無雲,正是打獵的好天氣。他就帶劍攜鏢,牽一隻獵犬,到郊外去獨自打獵。
  他剛走進保定郊外的叢林,「猛聽得幾聲虎吼,震得滿林枝葉,籟籟作響,頓然間群獸
逃遁,百鳥爭飛,獵犬不前。他也吃了一驚,急拔劍在手,循聲踩跡,待鬥一個這百獸之王。
  他循聲踩跡,初時還聽得連連虎吼,漸漸就靜寂起來。再過一會兒,忽又聽得人聲嘈
雜,遠處傳來了金鐵交鳴,兵器碰磕之聲。
  他頗覺奇怪,急先收劍回鞘(江湖道上。若兩方相鬥,第三者拔出兵器行前,就是表示
要幫任何一方,捲入漩渦的)。隱身在茅草叢中,探頭外望。只見一個紅衣少女,分梳兩條
蝴蝶結小辮,柳葉長盾,鵝蛋臉凡,十分嫵媚,但卻使得一手極好的梅花劍法。一個少女,
竟獨戰一群魁梧大漢。使到緊處,只見白光如練,裹住紅妝。直看得了曉目眩神搖,嘖嘖稱
異。
  但再看下去,了曉卻不由得替那紅衣少女著急起來。「好漢敵不過人多」,那少女竟似
漸漸落在下風了。這時那使蛾眉刺的華家武師,正自使到「青龍擺尾」一招,右刺倏翻,斜
掛少女的面門.那少女一退左步,一提右腳,避招進招,用出一手「倒掛金鈴」,劍尖輕點
敵人脈門,那人見紅衣少女來勢迅疾,急旋身退步,倒竄出五六步去。紅衣少女方待前追,
左右兩側,一對護手鉤,一對金背刀,又已分兩翼掩到。紅衣少女來不及收回龍紋劍,急使
個「乳燕芽雲」,飛身一聳,竟從一眾武師頭頂上穿將過去。那群武師,驟不及防、給一個
少女從頭項飛越,不禁齊齊發怒,急急跟蹤,發聲喊直逼過來,那少女立足未穩,背後一柄
金刀,已旋風掃落葉般地往雙足削到。
  那少女給一眾武師追得無法,勃然大怒,身子疾得像陀螺般直擰過來,手中劍刷的四下
一掃,「迎風掃主」嗡嗡連聲,盪開了幾般兵器。她銀牙一咬,怒從心裡起,殺氣上眉梢,
劍招倏變,便待使出梅花劍中的殺手,掃蕩這群傢伙。
  但未待她施出殺手,斜刺裡已殺出一人,那人正是丁曉。他見紅衣少女,處境甚
「危」。他竟忘乎所以,忍不住要伸手來解困扶危;他人未到,鏢先發。一出手便是連環三
鏢,一枚奔向那使蛾盾刺的,一枚奔那金刀郝七,一鏢奔那使卑刀的。使蛾眉刺的和金刀郝
七都是老江湖了,功夫也自著實不錯,一聽暗器嘶風之聲,來自身後,一個斜身閃躲,一個
翻刀碰磕,都沒有給打著,只有那使單刀的武功差,經驗不足,正給丁曉的金鏢命中脈門,
噹啷一聲,二尺八寸的利刃:掉在地上。
  丁曉三鏢發出,一劍飛前,大聲喝道:「強徒休得欺侮婦女!」一眾武師和那紅衣少女
都愕然回顧,說時遲,那時快,丁曉已旋風似的追了上來。索家大護院氣得連連大喝:「什
麼人?別多管閒事,在送性命!」但他話未完,人已到,丁曉身隨劍走,運太極行功,一掠
數丈,青光一縷,已如驚雷閃電般的直刺過來!
  華家新來的兩個武師不知丁曉厲害,一對蛾盾刺,一雙護手鉤,便待攔、截、扯、奪丁
曉的兵器,哪知名家身手,畢竟不凡,太極丁傳下的太極奇門十三劍,劍劍精絕,丁曉雖欠
火候,卻是真傳,一連幾劍。盪開蛾眉刺,穿過護手鉤,劍劍直指要害。華家兩個大武師,
給他追得手忙腳亂,欲進不得,欲退不能。這時節,那少女見丁曉突如其來,不覺緩了劍
招,玉目偷窺,見丁曉劍法好得出奇,正自詫異,猛聽得索家大護院又高聲喝道:「你,
你,你莫非是丁公子?」
  丁曉霍地長身,將劍一掄,倏的先盪開了西前的兩般兵器,然後側目睨。傲然應道:
「是,是又怎麼樣?」但當他目光接觸到那人時,聲調頓時由高昂而趨於平和了。這人的面
貌好熟,好像是在什麼地方見過似的。
  丁曉正在猜疑,忽又聽得那人哈哈笑道,「呵,果然是丁公子!大水沖倒龍王廟了!」
「喂!」他發聲招呼同伴:「停手,停手,都是自家人!」
  敵意一消,幾方驚詫,華家兩個大武師,按鉤握刺,怔怔地望著丁曉。心想:怎麼這樣
斯文的公子哥兒,會有這麼好的功?又怎的會是我們「一路」?丁曉則始而猜疑,繼而恍
悟,他想起來了,這人曾來拜見過他的父親,他的父親也曾給他介紹過,據父親說,這人就
是什麼索家的大護院,江湖上號稱金刀郝七。因為了曉不喜和這些人往來,所以見過一面,
也便忘懷,不想這次卻在這裡碰到他,又不知他們為什麼要欺負一個少女?
  那紅衣少女卻神色大變,她初見丁曉前來,驀然伸手,太極劍法,劍劍精奇,正自欽
佩;忽聽得他們在「戰場」上拉起朋友來了,不由得退兩步,按劍而視,口角噙著冷笑。
  看官,你道丁曉父子,是武林名家,以江湖俠義自期,怎的會交上保定的豪門,偽善的
巨霸?原來在十五六年前,丁劍鳴夜追兩個偽裝採花的蒙面容,追到索家的院子中,空拳拼
鬥。結果中了一枚毒蒺藜,性命危殆;「幸得」索老頭子用大內的解毒藥救了他的性命,從
此索家便常和他往來。丁劍鳴本來也是不喜歡結交權貴的,可是他迷惑於索善余(索老頭
子)偽善的面貌,以為他是「善良長者」,也就不疑有他。他雖然還是不大願到索家,但索
家的人來時,他也但然把他們當朋友看待。也正就是因為他和索家的關係,使得他和師兄柳
劍吟鬧得不歡而散,和武林同道,也越弄越生分。(丁劍鳴和索家的「恩」仇關係:事詳拙
著《龍虎鬥京華》。)
  這些事情,丁曉也約略知道,因此他現在弄得很尷尬,他們明明是欺負少女,然而他們
卻又是父親的「朋友」,這該怎麼辦呢?他正在遲疑,已又聽得那夥人連聲「誤會」,連聲
「抱歉」。索家大護院一面對丁曉道:「俺們不知這位姑娘乃是貴友;冒犯,冒犯!」一面
對那紅衣女說:「事出誤會,姑娘別怪。俺們只是見姑娘本事太好了,所以才冒昧上來試招
領教。」
  那紅衣少女並不因他們前據後恭而高興,她的面色越發難看了,她滿臉都是鄙夷之色,
忽地睨目而視,按劍冷笑,望也不望丁曉道:「誰和這廝是朋友?要你們看他的面?誰又希
罕這條大蟲,要和你們歪纏。姑娘只是想教訓教訓你們!」說完她忽地插劍歸鞘,在冷笑聲
中,施展登萍渡水的輕功,直如飛燕掠波,霎的投入草莽之中去了。丁曉愕然驚顧,驀地向
索家的護院,略打招呼,也急插劍歸鞘,追蹤覓跡。
  丁曉是既感尷尬,又覺氣惱。尷尬的是:那群傢伙硬栽紅衣少女是他的朋友,而紅衣少
女卻立即否認,而且滿臉鄙夷之色,好像自己配不上和她做朋友似的:氣惱的是:自己冒險
犯難,夾鏢仗劍,總算是助了她一臂之力,她怎的非但連「多謝」也沒一聲,卻這般對待。
  因此丁曉顧不得索家護院的歪纏,——他根本不把這些人放在眼內,也就顧不得什麼禮
貌不禮貌,把那些硬拉朋友關係的人扔在後頭,自追紅衣少女去了。
  丁曉展開太極行功。疾如流星過渡,署箭穿空,只見野草山茅,捲起了一層層波浪,倏
張即合,恰似平靜的湖面,給石子蕩起漣漪。
  不須多時,丁曉已追近紅衣少女身後丈許,紅衣少女也好像發覺身後有人,腳步又忽的
加緊起來。丁曉邊追邊喊道:「姑娘,請停一停步!」
  那紅衣少女不理不睬,兀是前奔。丁曉又連喊道:「姑娘,你總得聽俺解釋解釋!」
  紅衣少女還是不理,還是前奔。丁曉氣惱異常,憤然說道:「姑娘,縱許咱們不是朋
友,但也總不是仇人呀,好壞我也曾給姑娘效過一點勞呀,姑娘縱不屑和我做朋友,也不應
如此拒人千里之外:你怎的這樣不近人情?」
  紅衣少女聽了丁曉這番說話,驀然回首,眉峰一挑,冷然應道:「我就是這樣不近人
情!你待怎樣?誰要你效什麼勞?難道我就不能打發那群豬狗?」說到這裡,聲音一頓,突
的揚聲喝道:「你還不趕快向來路滾回去,我和你非親非故,不耐煩你的歪纏!」
  丁曉方一遲疑,未停腳步,那少女已摹地右手一張,三粒鐵蓮子如流星打到。丁驍急待
施展接暗器的功夫,那三粒鐵蓮子,已從他面門兩側和頭頂飛過。看來那少女不是存心打
他,而是「示警」。
  可是這己令丁曉十分難堪,氣炸心肺,他大聲喝道:「俺並不是想高攀和你做什麼朋
友,但你如此待人,俺卻不能不問明白。俺丁曉到底做了什麼錯事,冒犯姑娘,落得你如此
輕視?俺也不曾說幫了你姑娘什麼忙。只是俺雖年輕,也頗知江湖俠義。俺不願欺弱,寧願
斗強。俺見危必救,也從不望人報答。你給他們圍了,俺憑空伸手,就為的是這點江湖俠
義,你現在無理的亂發暗器,俺不願和你計較,也為的是俺不欺弱,寧願斗強。」
  說到這裡,丁曉也一聲冷笑道:「請了!請了!算俺眼拙,不識你這樣的女英雄。我不
敢承教,也不望再會!」說完,他旋過身軀,果然向來路跑奔回去了。
  那日之後,丁曉回到家中,悶問不樂。他想查探那紅衣少女到底是什麼人物,但卻無從
查探。他和保定武家,自小就很少來往。他想問他的父親,卻又不敢,素家的大護院是父親
的朋友;他怕父親責怪他年輕無知,冒犯了「長輩」。
  這樣又過了幾天,一天丁劍鳴的大徒弟金華,忽地從河南來訪。原來金華入門最早。在
丁劍鳴門下,功夫也算最高,三年前他已「藝滿出師」,奉師命到江湖「遊學」、「闖萬」
去了。
  原來以前的武林規矩,做徒弟的滿師之後,就由師父講授江湖上的忌諱。切口(暗
語)。各種派別,和一切闖蕩江湖的秘訣,叫徒弟出去遊學。這一來是可以借此增進經驗,
磨練磨練;二來是可以看別人所長。補自己所短,含有互相觀摩、彼此印證的意思,所以叫
做「遊學」:三來是希望徒弟能替自己這一派爭光,撐大門戶。而徒弟本人也可以闖出字
號,樹立聲名;這叫做「闖萬」。有了聲名之後,就叫做闖出「萬」字。普通遊學,多是以
三年為期,若在三年中己闖出「萬字」,那麼這個徒弟就有獨立門戶的資格了。
  金華在江湖上遊學三年,「也有了一點小小名氣,雖未算怎樣闖出「萬字」,但也讓武
林中知道有這麼一個人,承認他是個後起之秀了。
  這天,金華從河南遊學回來,丁劍鳴自是十分高興,丁曉也歡喜得蹦跳起來。金華因為
入門最早,他入門時,丁劍鳴還沒有獨創一派,了曉也還是幾歲的小孩。他夭資雖不見佳,
但卻勤懇好學,從十四歲學到二十五歲,一直在師門十一年,寸出師的。因為他入門時,丁
劍鳴還未創宗派,設廠授徒。因此他是住在丁家,親承師教的。丁曉自幼和他玩得很熟,一
向對他很有好感。
  丁劍鳴待金華謁見之後,慨然歎道:「長江後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換舊人。我在保定已
近二十年,不知現在江湖之上,又出了什麼奇材異能之士,你遊學三年,可將所見所聞,說
給我聽聽。還有,咱們太極一派,在江猢上可還吃得開,叫礙響字號?你在江湖上說起我的
名字,大約他們都讓你幾分吧?」丁劍鳴一向自負,雖曾經師兄訓海,仍是至老不改。他在
徒弟面前,一樣露出驕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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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過生日,送腦白金還不如送兩塊大梁骨煮煮吃,至少還能當下酒菜。

第 一 回 下

金華自不敢逆他師父之意,連忙說道:「提起你老,江湖上自然都是尊崇敬佩。」其實
卻滿不是這回事。金華在外遊學,提起丁劍鳴,卻常遭白眼,倒是提起師伯柳劍吟還有人接
待。
  金華跟著回答他師父的所問,道:「弟子在江湖上僅僅三年。說不上有什麼見聞。若論
聲名,少林四派:莆田、嵩山、南海、峨眉的神拳和十八羅漢手,都愈演愈精,聲聞南北。
聲威最大。若論江湖奇士,則有兩個江湖上視為神秘人物,如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人,而且其
中有一個大約還竟是咱們太極派的!」
  丁劍鳴微微一笑,說道:「是嗎?你給我說說是什麼人物?講得這樣神秘。」
  金華曉得他師父的脾氣,忙跟著道:「你老問起,江湖上有什麼新紮起的奇才異能之
士,江湖上這幾年是沒有聽說有什麼特別的人才,不過這兩人倒還受武林注意:只是他們都
是新近成名的,如何能與師父等老一輩英雄相比。」
  丁劍鳴又是一笑道:「金華,你別只是解釋,你快先說這兩個『正點』吧!」
  金華道:「第一位大約是三十多近四十歲的中年漢子,儒生打扮,外貌看來很像酸溜溜
的秀才,江湖上人稱『鐵面書生』上官瑾。一年四季,都帶著一把描金扇子,據說這把扇子
就是他的兵器,使起來就如同一支點穴厥,專點人身三十六道大穴,手底狠辣,聽說許多江
湖敗類都廢在他的手下。」
  丁劍鳴問道:「你可曾過他嗎?」
  金華道:「沒有見過,只是聽得江湖上如此傳說。」
  丁劍鳴又笑道,「這就是了。江湖上有許多虛聲嚇人,言過其實的,有些荒唐鬼誇起本
領來,簡直能騰空駕霧,齊天大聖還是他的師弟呢。哪能夠相信這許多。天下點穴名家真是
寥寥可數,在西南最享盛名的是四川郝家;在北方就是直隸的古飛雲了。古飛雲的點穴工夫
我可領教過,我就拿我們本派的點穴功夫和他印證,結果大家點了半天,都沒有誰給誰點著
穴道。點穴本不是我最擅長的功夫,可是拿來斗鼎鼎大名的古飛雲。也還沒有落敗。」
  丁劍鳴有一個老毛病,和人說話,總會不知不覺他說談起自己來。這回也是這樣。等他
發覺了,急忙拉回話題來道:「所以,所以古飛雲也不過如此,何況那什麼鐵面書生上官
瑾!現在不談鐵面書生,你且給我說說那另一個據你說似與太極派有關的人物,看又是怎生
了得的漢子?」
  金華說道:「這個人更奇,他從不在江湖上正式露面,行蹤非常詭秘。他也從不拜訪有
家有業的武林朋友,只是在一些秘密的幫會裡混,聽說太極劍法非常之好,自師伯隱居水
泊,你老又在保定授徒,不大理閒事之後,十餘年來,還是第一次聽說江湖上又出現了如此
的一位太極門人。而且據說年紀很輕,只有二十歲多點,但下手卻又極辣,除了太極劍外,
又善用匕首做暗器,專門暗殺官府的人,一下手就不留情,他的名字也很少人知道。只是他
的特徵卻容易為人辨認,他生得豹頭虎目,十分粗豪。清廷畫圖搜捕,派出名捕跟蹤:兀是
捉不著他!」
  丁劍鳴皺皺眉道,「這樣說來,他大約是什麼『匕首黨』的了?」金華也像醒過什麼似
的,叫道:「正是!正是!我記得聽過江湖上前輩說過,說這人是匕首會後起之秀,所以清
廷特別把他當成眼中釘,肉中刺!」
  丁劍鳴突然面色一變,惶然說道:「匕首會的人物,你們可千萬接觸不得,這是江湖上
最危險的組織!」
  丁曉年輕好奇,忍不住問道:「怎麼樣危險法?可是干殺人越貨的盜黨組織嗎?」
  丁劍鳴道:「比殺人越貨的盜黨組織更危險,他們是專門和官府作時的,用的是秘密暗
殺的手段。你想我們犯得著招惹它嗎?」
  丁劍嗚停了一停,喟然一歎,又說下去道:「我對官府中人。也沒有什麼好感。大官,
小官、文官、武官,十個有九個是欺侮老百姓的。這我何嘗不知道?只是咱們到底是『正
經』的練武家子,何苦要和亡命之徒來往?而且也反對不了許多!
  「咳1我知道我就是為此,很為了些武林同道所不諒。其實我也只是想做個安分守已的
人。國家大事嘛,也不是我們會幾手拳腳的人所管得了。我只是想開場投徒,把丁派太極拳
傳流下來,也就於願足矣。為了在保定開宗立派。有時也不能不和官府中人敷衍應酬,這是
不得已的呀!同道不諒解,這又有什麼辦法?」說著說著,丁劍鳴還有些傷感了。
  金華一見師父傷感,連忙亂以他語:丁曉卻茫然地望著他的父親,心中很是不解。這也
正是他思想苦悶之處,為了父親不為武林同道所諒解,連累他也少朋友。他自小看著別的武
家子弟,三三兩兩,練拳比劍,騎馬射箭,玩得很是痛快,到他想加入時,卻往往給人冷然
拒絕,使他很是苦悶,很是不安。他不解的是,為什麼父親明知做官的沒有幾個好人,卻又
和索家他們往來得這樣親密。父親常說索家還算是「忠厚之家」。但自己明明看到,索家的
護院武師,都是這樣蠻不講理的欺侮婦女。護院武師人等,等於豪家所養的狗,狗都這樣凶
惡。何況主人?丁曉對他父親的做法,雖不敢反對,卻很是惶惑,他和父親的思想距離,並
沒有因丁劍嗚剛才的「解釋」而縮短。了曉覺得他父親的解釋,理由好像很不充分。
  不說丁曉心中的苦悶:再說金華見師父傷感,連忙亂以他語道:「師父,剛才談到的那
個人很像是太極派的,你老人家看他究竟是誰的傳人?因為當今的太極派還不怎樣流傳,出
名人物寥寥可數。這人既有這樣好的功大,你老人家總可猜得出他的來龍去脈。」
  丁劍嗚皺皺眉頭道:「說起太極派,除了你師伯在山東高雞泊內隱居外、還有就是河南
陳家溝的太極陳、陳清平傳下這一支了。你師伯沒有收幾個徒弟——他到底收多少個,我也
不知道,只是他正式收徒,還在我之後,你說這個人,既然在江湖上頗有名氣,想來不是他
的徒弟。因為只有十多年功夫,很難就調教出如此人物,所來比你還要強得多!
  「我猜他大約是河南陳派的,陳派開宗立派很早,太極陳的門人弟子也多,說不定這人
就是陳派的那一支的。咳!談起陳派太極,倒和這幾十年的太極門盛衰很有關係……」
  丁劍嗚說起太極派的歷史,色舞眉飛,接著講下去道:「在二十多三十年前,同治年間
的時候,太極派赫赫有名,京師一帶,幾乎全是太極拳的天下。這個聲勢,就是河南太極陳
這一派中,一個出類撥葷的弟子,叫做楊露蟬的創出來的。
  「楊露蟬是陳清平的『關門』弟子(最後收的那個弟子)。說起楊露蟬的習技經過,真
是非常艱苦,哪裡像你們得來這樣容易!」
  「楊露蟬原是直隸省廣平府的人,當初千里迢迢跑到河南遊學,遇到陳清平的弟子,較
技之下,給打得大敗。問起人來,才知和他交手的人,還是陳清平門下最劣等的弟子。楊露
蟬聽了。羞慚不己,遂立志要入陳門。可是正式去拜師,卻為陳清平嚴詞拒絕。原來陳家技
藝是不輕易傳給外人的。
  「過了幾年,陳清平對楊露蟬拜師的事早已談忘。一年冬天。忽然來了一個啞丐,天天
給太極陳打掃門前積雪。太極陳知道了,很可憐他,就收他做傭人。一夜太極陳正在教家中
子弟和門人的太極槍法,忽聞房上有讚歎之聲。太極陳的弟子門人以為是江湖上來尋仇『臥
底』的,幾乎把這人廢了,幸得陳清平及時攔住。一看之下,竟是那個『啞丐』而且那個
『啞丐』說出話來了,他就是幾年前,拜師被拒的楊露蟬,他訴說他仰慕陳家太極的苦心,
不惜委身為傭,志在偷得三招兩式。
  「陳清平聽了,大為感動,就在垂暮之年,把他收做『關門弟子』。楊露蟬聰明地頂,
不過七年,就升堂入室,盡得太極陳的所傳。在楊露蟬『出師』的時候。太極陳就吩咐他到
京師去『闖萬』。希望他在京師把太極派的門戶創立起來。
  「楊露蟬匹馬入京華;果然不負乃師所望。當時京城的王公貝勒,都豢養有許多武師,
尤以一個叫肅王的得人最多。楊露曄便投到肅王府中,公開向所有的王府武師挑戰。他訂的
辦法很特別,在比試場中,四面張上絨繩織就的細網:他是不願樹敵結怨,恃技傷人,所以
想出了這麼一個別開生面的比武辦法。使得給他打敗的,摔在網上,也決不會受重傷。」
  「他是一番好意,可是眾王府武師都認為這大過蔑視了。而且楊露蟬生得身材矮小,很
不起眼。大家都認為他太過於自負:京城中好手如雲,怎容得一個初出道的『小子』,如此
猖狂。」
  「可是事情竟出眾人憊料,一個又瘦又矮的楊露蟬,和北京所有高手,輪流比試,只見
並不怎樣用力,在舉手投足之間,就把一個個武師,擲入網內。只有一個八卦派的董海公,
和一個不知姓名飄然闖來的怪客,和他打成平手。楊露蟬也受聘為肅王府的教師。」
  丁劍鳴說到這裡,在眉飛色舞中忽又慨然對丁曉說道:「太極派丁陳兩家,都負天下重
名,你祖父的武功技業,諒也不在楊露蟬之下,只是他為人淡泊,無此機緣,也無此志趣:
所以就讓陳派出盡風頭了。」丁劍鳴言下,似乎很羨慕楊露蟬。哪知丁曉聽了,卻忽的皺起
雙眉,說道:「爸爸我不同意你的說法!」
  丁劍鳴愕然注視著了曉,半晌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丁曉急忙解釋道:「爸爸,你別生氣:我是說楊露蟬雖然本事了得,可是他給滿洲的親
王做武師,也不算得英雄好漢!」
  丁劍鳴捋鬚強笑道:「你有志氣!可是許多事情不像你想的那麼簡單。楊露蟬不是公開
挑戰王府武師,哪裡會這麼快闖出『萬字』那是成名的『捷徑』呀!不過楊露蟬雖做了王府
武師,可也不像你想的那樣,就是做了滿洲人的奴才呀。他也很懂得民族的大義。這也就正
是太極拳雖曾盛極一時,京華傾例,卻在北方沒有留下幾個傳人的原因。」
  了曉心中暗想:「我才不想那樣走『捷徑』!有了本事,成名不成名那又有什麼關
系?」繼面聽到父親說到楊露蟬王府授技。其中還有「內幕」時,不禁肅然問道:「「爸
爸;這又是怎麼個『講究』?」
  丁劍鳴道:「楊露蟬壓根就不想傳授滿人的真正技藝:他在肅王府沒多少時候就告假還
鄉,由他的兒子楊班侯眷他做王府教頭。楊班侯更損,當時王府內武士三千,都要跟他學太
極拳。他也來者不拒。可是他卻每在『喂招』(師父和徒弟練習〕時,把那些武士摔得頭穿
額裂,甚至弄成殘廢。楊班侯說太極拳是不打不教的。你要學就得準備受摔。那些武士紛紛
知難而退,不過十天就減了一半。再過一月就只剩下一百幾十人。而楊班侯還是不拿出真功
夫來教他們,故意把太極拳的架式放大了,打起來好看,也可以強身,但卻不能實用。後來
三千武上學成的只有吳全佑一人。而吳全佑也還是不做武士之後,才求得楊露蟬親教的。
  「滿洲的許多達官貴人求楊家傳授的,楊家父子也都如此應付,以至北京的太極拳都不
能用來實際支鋒。當時廣平的太極武師陳秀峰偷偷問楊班侯道:『太極拳有剛有柔,何故北
京的一味純柔?』楊班侯起初笑而不語,未後才說:『京中多貴人,習拳出於好奇玩票,彼
旗人體質與漢人不同,且旗人非漢人,你不知道嗎?』言中大有深意,問的人也不敢再問
了,也正是為此,太極拳雖曾盛極一時,可是沒留下什麼傳人,也就終於漸衰,比不上少林
聲威那樣顯赫了。」
  丁曉聽了,心中這才舒服一些,但還是不贊成楊露蟬去做王府武師的。不過他聽了父親
這翻話卻很有感觸。他就心想怎能把兩派學全了那才對心思。第二他很佩服楊露蟬百折不
回,堅忍苦學的精神。楊露蟬的故事,給了他很大的鼓舞。
  當下,丁劍嗚把楊露蟬的故事說完後,突然吩咐丁曉和主華道:「我還有點事情,要到
場子裡轉一轉,金華、你們師兄弟多時不見,好好玩一玩吧。你的曉弟剛跟我學會了,『空
手進白刃』的功夫,這些天來正是技癢癢的想找人比試,我沒功夫,他又找不到旁的人和他
合手,你就跟他過過招吧。」
  丁劍嗚去後,丁曉和金華都覺得好似輕鬆了許多,兩人手攜著手,跳跳躍躍地進入了把
式場。丁曉將外衣一脫,擺了個「手揮琵」的架式,笑著對金華道:「你讓著一點。」
  金華解下了佩劍,也笑著道:「師弟,你不用客氣,你比我強多了,你可真得照料(留
神)著點,別真的打得我爬不起來。」
  金華說完,「就按著師父所傳授的太極劍法,認真地縱橫揮霍,左刺右忻起來。丁曉覷
准方位,身形驟展,從「手揮琵琶」,猛的翻身直進,「卸步搬攔捶」,兩手立掌,向前進
擊。金華急將劍尖斜掛,待削丁曉雙臂,丁曉又已忽地腰向後倚,左腿頓成虛步。右掌改
拳,拳風颼颼,直劈面門。金華給他迫得後退幾步,心中暗道:「師弟果然又已大有進境
了,這手『搬攔捶』使得好不純熟!」
  金華不敢怠慢,急展開了黏、連、劈、們、撲,洗、撩、刺的太極十二劍招數,劍點前
後左右,繞著了曉刺去。丁曉把空手進白刃的功夫展開,身法是挨、幫、擠、靠,手法是
吞、吐、浮、沉,隨著金華縱橫揮霍的劍點,倏進修退,釘得很是熱鬧。
  打到難分之際,金華用了手「抽撤連環」。劍鋒點臉膛,劍刃掛兩脅,一招三式,疾如
迅風。丁曉笑聲「來得好!」斜閃步,驟翻身,竟用「風點落花」之式,連避三劍。他手底
也不怠慢,竟趁著金華劍勢方收,劍招未變之際,跟蹤直進,疾舒右臂,疾托時尖,便向金
華左脅猛襲。金華卻也溜滑,救招不及,不退反進,右腿上步。身形一斜,腳跟一轉,年中
劍隨身形半轉之勢,反臂刺扎,便向丁曉背後刺來,丁曉招術用老,未及換勢,劍已點到,
急忙身形側俯,滑出一丈開外。這才身形一停,笑對金華道:「師兄,如何?小弟可真不是
你的對手。」
  金華淡然一笑,插劍歸鞘,口裡說道:「哪裡!哪裡!你的空手進白刃功夫比我強得多
了。」他說完之後,突地又眉頭一皺;上前拉著丁曉的手道:「曉弟,你隨我來:我有事要
問你!」
  丁曉見師兄好像煞有介事,不覺滿腹狐疑,隨著金華在把式場邊的石凳坐下,問道,
「師兄,什麼事?」
  金華凝視著丁曉,好一會子,才緩慢他說道:「師弟,咱們雖分別三年,可還是像從前
一樣,無話不說的,可是?」丁曉好生奇怪,點了點頭道:「當然,這還用問的?」於是金
華忽地又將身子挪近了些,低聲問道:「師弟,我看你一定有什麼心事?」
  丁曉默然不語,避過金華的眼光,良久良久,才幽幽地問道:「你怎麼知道?」
  金華笑道:「我怎能不知道?剛才與你對招時,你一開手便拳風迫人,恍如生龍活虎:
但一打下去、卻顯得精神不繼,心神不屬。好像很是焦躁的樣子,造走險招,功夫也就差得
多了。
  「拳家交手如棋客對奔,要穩,要狠,也要忍。尤其是太極門,更要講究蓄氣涵養,焦
躁不得。心神不屬。對奔便會走出敗著;比拳也會遭著險招。看伽爭日這手空手進白刃的功
夫,時好時壞,論本事你原可勝我,但打下去你卻幾乎落敗。如果不是你有心事,就不會是
這個樣子!」
  金華到底是闖過江湖、受過鍛煉的人,他的眼光很是厲害,一眼就看出來了。
  丁曉給他講得做聲不得,悠然起立,望著把式場外赭紅色的土崗,土崗上的幾叢楓樹,
在夕陽反照之下,鮮紅如血,耀眼生輝,他感到有人關懷的溫暖。也感到有點羞赫,終於笑
道:「師兄,其實也不算得是有什麼心事,不過小弟幾天前碰到一個不近人情,武藝卻又很
好的姑娘。你見多識廣,可得給我揣摩揣摩,看她是什麼路道?」
  於是丁曉將幾日前打獵時碰到紅衣少女的事一一告訴金華。金華一面聽一面露出驚訝之
容,聽完之後,突然對丁曉道:「聽你所說,我倒想起了一人。可是現在還不能確定是她;
待我去打聽打聽,最多幾日,就有回音。」
  過了幾天,金華果然喜滋滋地來找丁曉,一見了面,就告訴丁曉道:「果然是她。這位
姑娘可是一個難惹的女魔頭!」
  丁曉急忙問到底是準時,金華卻又故意氣他,不先說出名字,反嘔他道:
  「枉你在保定城長大,怎的連這樣出名的女俠都不曉得?沒見過也該聽過呀!」
  丁曉急得跺腳,連連催金華快說,金華這才慢慢吞吞地道:「你知道梅花劍的老掌門姜
翼賢嗎?她就是姜翼賢的孫女兒。江湖上人稱紅衣女俠姜鳳瓊!」
  於是金華再詳細地為了曉說這位「不近人情的女俠」的來歷。原來當時山東;河北兩省
的武館會址以河北省會保定為中心,各家各派的北防掌門人多住在保定。這些掌門人中最出
名的是形意門的鍾海平,萬勝門的管羽幀,太極門的丁劍鳴,還有就是梅花拳的姜翼賢了。
而在這四位掌門人中,以姜翼賢年紀最大,今午已有六十多歲,所以算起來他還是丁劍鳴的
前輩。
  姜翼賢的兒子早死,只剩下孫女兒相依為命。姜風瓊天資穎悟,啟幼就從爺爺學了一手
梅花劍法,真可說得上是強爺勝祖。姜翼賢把她寶貝到了不得,對她也就不免有點驕縱,自
小就帶她闖蕩江湖,後來她武藝日精,自己獨在獨來,姜老頭子也不攔阻了。
  丁曉聽了金華的說話,悠然存思,恍然若失。姜翼賢的名字,他是知道的。只是他少與
武林中人交遊,也不大清楚江湖之事。他竟不知道姜翼賢青這麼一個孫女兒。
  丁曉想了好一會子。突然問姜翼賢的地址。全華歎道:「本來嘛,像姜翼賢這幾位各派
掌門人,師父是應該和他們來往的,沒來由為了一點意氣,彼此生嫌,弄得你連老前輩的地
址都不知道,大家還是同住保定的呢。」
  於是金華詳細地將姜翼賢的地址告訴了丁曉,說道:「過了西大街市場,一直向南,行
列盡頭,有一問大宅,門外有一對石獅子的就是了,很容易認。要不要我帶你去?」
  丁曉笑道:「師兄也忒把小弟當成孩子了,我是在保定長大的呢!」金華又問他:是不
是想去找姜老頭子?是不是著了紅衣女俠的迷了?丁曉也都笑而不答。
  其實丁曉是給金華說中了,他的確想去找姜老頭子,也是想再見一見紅衣女郎。想起紅
衣女郎,他還是有些氣憤,可是卻沒有當日那樣惱恨了,他覺得她似乎並不是太不近人情。
  丁曉果然第二天就偷偷寫了晚生帖子,去拜見姜翼賢,可不料卻碰了一個釘子,吃了姜
老頭子的閉門羹。
  丁曉在遞名帖時,就給姜家一個長工模樣的人盯了好一會子,口裡說道:「呵!原來是
丁家公子,久仰久仰!」這「長工」言語便捷,顯見不是鄉下人。丁曉不耐煩和他多說,只
是催他快點遞帖。這長工沒口子應道:「是,是,我知道。少爺,請你稍候。」
  這一「稍候」,卻把丁曉雙足都站得酸麻了,好容易才見那長工出來,那長工一出來,
就把名帖退回給了曉,滿臉賠笑道:「少爺,對不起你。我們老爺子正在洗腳,沒工夫見
你!」
  丁曉這一氣非同小可,張口嚷道:「這是哪門子的規矩?人家是誠心求見……」他話未
說完,姜家的兩扇大門已砰聲復關了起來,裡面有一個清脆的聲音道:「福哥,老爺子叫你
進去,別和這些無聊的閒漢糾纏!」這聲音正是那紅衣女郎的。
  就這樣,丁曉給「擋」了「駕」:這一晚,越想越氣,越氣越睡不著。他忽的動念道:
「他們硬不見我,難道我就不能自己去?」於是他暮然躍起,換了全身短裝,就要去夜探姜
家。這一去也,又弄出許多事故。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我過生日,送腦白金還不如送兩塊大梁骨煮煮吃,至少還能當下酒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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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二 回

覆雨翻雲 幾番疑夢幻
天空海闊 一劍闖江湖

  夜深人靜,姜家全宅昏黑無光,大門緊掩。姜家前面臨街,後門卻通河邊。丁曉這時,
已縱上了姜家後園的圍牆,向裡面看了半晌,一點動靜也沒有。他待欲跳下,卻又驀地凝身。
  丁曉這次夜訪姜家,原是一時衝動,現在牆頭上,給晚風一吹,清醒了許多。驀然想
起:自己這樣冒昧地夜入前輩家中,豈不是過於荒唐?見了姜老頭子,又將拿什麼話和他說?
  丁曉正拿不定主意,又張望了一回。其時一夜過三更,月暗雲低,驚鴉夜啼,江風吹
來,園子裡的林木發出沙沙聲響,淒迷夜色,歷亂情懷,就在丁曉將跳未跳之際,猛覺腦後
一股冷氣吹來,彷彿是金刃劈風。丁曉急往下一竄,只聽得呼的一聲。一條人影已飛越自己
的頭頂,疾如鷹隼,往下一落,忽又騰身躍起。丁曉再定神看時,恍惚似有一個人,站在自
己幾丈外一塊假山石上,向自己招手。
  丁曉哎呀一聲,待道來意,那人已大喝一聲:「有賊!」丁曉忙嚷道:「我不是賊!我
是……」話未說完,背後己又是暗器嘶風,似有彈丸打到。
  丁曉左竄右避,好不容易避開一陣暗器攢擊。可是暗器停時,人影亦杳,假石山上的
人,背後用暗器偷襲的人,全沒了蹤跡,霎時間又是月冷星寒,萬籟俱寂。
  丁曉滿腹狐疑,滿腔氣憤,大聲喝道:「我是丁曉;我有事求見!」話聲未停,道旁黃
菊叢中,驀然露出一個女子的上半身來,嬌嗔怒叱:
  「什麼丁曉?我家沒有這樣的朋友!」一說完又是幾粒鐵蓮子,兜頭兜面射來!丁曉發
狠,單鳳劍颼的出鞘,一面盤旋飛舞,護身軀,擋暗器,一面向那太子藏身之地撲去!口裡
嚷道:「姜姑娘,你停一停,我有活說!」
  那少女並不停步,卻索性全身都露了出來。在月色微明,清輝匝地之中,現出紅裝素
裹,俏生生的一個小姑娘,這小姑娘不是姜鳳瓊還是誰人?
  丁曉一見她出現,又喜又惱,喝她不停,不覺的便追了過去。他劍未歸鞘,人往前奔,
緊跟那少女縱過假山石,竄上葡萄架,正自忘形。忽聽得一聲蒼勁的老者聲音大喝:「回
去!」跟著唰啦一聲,一塊大石,掛著碰掉的枝葉飛來。丁曉急錯步閃身,避過了時;猛然
間只見姜宅後園的小樓紙窗通明,忽地都點起了燈火。連樹梢上桂著的幾對宮紗燈籠,也亮
起來了。只見滿園子裡樹葉搖風,花枝弄影,比起前時在脈脈清輝、微明月色之下更顯得分
外清楚。
  就在這燈火通明之際,花叢樹蔭之中,驀地同時現出幾個人來,有紅衣少女,有昨日閉
門不納的「長工」,還有一個一把花白鬍鬚的老者。那老者雙眸閃閃,迫視丁曉,冷言發話
道:「何方小子,居然敢偷到老夫家中?你的膽子也可算不小!」
  丁曉沉了沉氣,強忍著辯道:「姜老前輩,我說過我不是賊,你老不能硬栽我。」那老
者聽了,又迫近一步,揚聲喝道,「那你做什麼來的?」
  這一問把丁曉問住了,他倉卒間竟答不出話來,好一會才訥訥他說道:「我是有事情要
找姜姑娘,要向她解釋解釋。」
  那老者面色倏變,哼了一聲道:「找我的孫女兒解釋?你說是什麼話?我的孫女兒與你
素不相識,解什麼釋?你準是安上什麼壞心眼兒,快把實話說來,我還可審情度理,從輕發
落。」說到這裡,他又突然雙眼一瞪,一指丁曉,揚聲喝問:「聽你滿口胡言,聽你說得像
是好意而來的了!你不瞧瞧你自己是什麼樣子?咄!你手中拿的是什麼?怎的找人『解釋』
要拔劍行兇,緊緊追我的孫女?你恃的是哪門本領?你安的是什麼心腸?」
  老者語鋒咄咄迫人,丁曉這才驀然醒覺,自己手中竟還是拿著三尺青鋒追人對話。他又
一想老者語氣,不禁既羞且駭,滿面通紅!自己這個樣兒追人家的孫女,追一個妙齡的大姑
娘,這才是真不好「解釋」。
  丁曉急插劍歸鞘,連忙行禮,連忙分辯:「老前輩,請別懷疑,弟子絕不是什麼壞人,
弟子來歷分明,與你老只挨著一條街;太極派掌門人丁劍鳴正是家父。」
  丁曉說到這裡,見老者冷然發笑,急又往下說道:「老前輩容稟,弟子前幾日行獵。碰
見令孫女被人包圍,是弟子路見不平,撥刀相助,只不知善姑娘對弟子有什麼不滿,竟打了
我三粒鐵蓮子。剛才也是為了要避姜姑娘的暗器,這才不能不拔劍護身。」
  丁曉方一說完,紅衣女俠姜鳳瓊已搶著發言道:「爺爺,別聽他的!他是壞人!他和那
些人是朋友,那些人口口聲聲稱他丁公子!」
  丁曉正說了一句:「不是這樣!」那老者已截著了他的話,滿面寒霜,雙眸炯炯,注視
著丁曉,緊緊問道:「原來是『丁公子』,失敬!失敬!只是縱許你是『救』了她,江湖上
施恩不望報,憑什麼你要夜深人靜前來找她,莫不成要她重新向你道謝?再說憑你剛才顯露
的這點能力,也還夠不上救我的冰女。而且事情還不止這樣,你父親是索大紳士的好友,圍
我孫女的是索家的武師,是不是你串通出來,再假作仗義,想騙我孫女相信你。是不是這
樣?你說,你說!」
  丁曉給姜家爺孫,咄咄詞鋒;說得羞慚惱怒,冷汗並流。他的父親的確是索家的「好
友」,但他又不能在外人跟前,承認自己父親過錯,雖然如此,可是當他聽到姜老頭子指責
他和索家的武師燈是一夥人時,他忍不主了,雙目直豎,抗聲辮道:
  「父親是父親:兒子是兒子。父親有父親的朋友,兒子有兒子的朋友,難道我父親和索
家的主人相識,就違索家的奴僕家丁都和我有過命交情?」
  「老者前輩又說我夠不上資格救令孫女,弟子確無一技之長,確比不上令孫女使得一手
好梅花劍法。只是憑我這點微未之技,也確曾使令孫女在給敵人圍攻之下,脫出身來。」
  「者前輩,弟子久仰你老德尊望重,不料見面不似聞名。弟子年輕歷淺,不懂江湖規
矩。可也知武怵前輩,是該扶掖後進,是不該恃尊壓卑,恃老欺幼!」
  丁曉氣塞心胸,眼中冒火,他竟不顧冒犯前輩,話鋒相接,把姜老頭子頂回去了。他居
然準備了若姜老頭子翻面,他就拔劍往外硬闖。
  哪料姜考頭子並未發作,紅衣女俠倒先發作,她颼的一聲拔出了劍,嚷道:「姓丁的,
你出語譏消,輕視姑娘,我到要看看你的太極劍法,有什麼霸道。」
  丁曉正待放劍,又不料姜老頭子忽然語調一變,面色緩和。先拉著紅衣女俠道:「瓊
兒,不要這樣!」繼而雙眼一盯丁曉,呵呵笑道:
  「你有膽氣,只是你可知道,連你父親見我,也得尊一聲『前輩』?」
  「你既然算是太極派嫡系傳人,就該懂得些江湖規矩,下次對待武林前輩,不可如此無
禮。你可知就不講江湖禮數,你夜入民居,也可捆你送縣當盜匪辦?何況你還帶有兵刃,藏
有暗器!拜訪武林前輩,是這樣個拜訪法嗎?」
  「我本當懲治你一番,姑念你年紀輕、見識少,饒你一次。以後如敢再亂衝亂闖,碰著
老夫,可休怪無情!」
  丁曉看了紅衣女俠一眼,面向姜翼賢深深一揖,大聲說道:「承前輩教誨。沒齒不志!
俺丁曉領教透了,也不敢望再受你老夾磨(指教)!」他一說完,就邁開大步,朝園門直
走,走近牆邊,一扭身就縱上牆頭。背後依稀聽紅衣女俠嬌聲笑道,「這小子以前和我也說
過不承望再見的話,今晚可又不巴巴的深夜來了。」又聽得姜老頭教他的孫女兒道:「潑丫
頭,說話不准這樣粗魯,什麼好小子壞小子的,全沒點女兒家禮貌。」
  丁曉心中氣忿,逕自躍下牆頭。他想了想,又暗笑道:「我一硬了,那老頭兒就軟了,
敢情他也並沒有多大本領,浪得虛名。」
  丁曉走得匆忙,躍出來時,不是臨街這面,而是姜宅後面的牆邊,只見浩浩江流。迷濛
煙霧,遠處依稀有點點星星漁火。正自迎風踏月,忽見刷的一聲;飛來一枝冷箭,一條人
影:颼的從江邊亂石堆中突躍出來。
  「那人從亂石堆邊竄將出來,輕飄飄地在丁曉眼前一落,伸手一攔道:「小賊,還在哪
裡走?趕快給我把賊物留下來!」
  丁曉愕然驚視,只見那人劍眉風目、三十多歲的樣子,人並不怎麼魁梧,可是雙目有
神,自有一種威肅之氣,丁曉給他眼光迫視,不自覺地微微一震,無形中覺得此人氣魄矯
矯,與眾不同!
  但丁曉是初生之犢,不畏猛虎。更兼他滿肚皮悶氣,無處發洩,現在又給人冤他是小
賊,不禁破口罵道:「你才是小賊,半夜三更躲在江邊嚇人!」
  那人噗嗤一聲笑道:「誰叫你?誰叫你半夜三更到處亂闖,看你背著利劍,穿著夜行衣
裳,準沒有什麼好路道?你得好好招出你是做什麼來的?你是劫物?還是採花?可有沒有刀
傷事主,干下命案,你從實招來,我或者可從輕發落。」
  丁曉剛剛給人「審」了半夜,他大歎今晚不知觸了什麼霉頭,又碰上這個纏夾不清的家
伙,他也要伸手管閒事,要「審」自己,丁曉哪有好氣和這人再詳說因由,他雙目怒睜喝
道:「你到底讓不讓路?」
  那人大笑道:「小賊,別人沒發氣,你倒先發氣了!看你意思,你是要硬闖了!好小
子,你就拔劍出來闖闖看,你打得過我,我就讓路。」
  丁曉雙目一瞪,問道:「你是要和我比劍?好!我奉陪,請你亮出兵器!」
  來人又仰天一笑道:「你猜得對。我是要看看你的劍法。只是我不是要和你比劍,我只
是要憑這雙肉掌,向你討教。」
  丁曉幾曾給人這樣輕視,他氣得哇哇叫道:「你好猖狂!你要用雙掌來較量我的劍法?
你也不打聽打聽小爺是何等樣人?太極十三劍的厲害,難道你毫無所聞?」
  那人懶洋洋地打個呵欠,雙臂一屈一伸,嘻嘻冷笑道:「別多說廢話,誰耐煩查你的師
門,查你的家譜?太極十三劍是太極十三劍,你是你,你這小孩子懂得什麼太極十三劍?你
別看俺雙手空空,只憑這雙爪子也不容易叫你剁到。小賊,有膽你就斫斫看!」
  丁曉給他激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嗖的就亮出劍來,喝道:「不給你吃點苦頭,你也
不知我的厲害!」立即右腳往前一上步,手中劍「巧女穿針」,就向那人左肋扎去!
  那人把衣袖一拂,喝聲來得好,雙臂一分,左掌一頓一搭,輕撥丁曉劍把,右手掌便反
來截擊丁曉的左臂。丁曉急往左一轉劍鋒,身移步換,劍訣一領,「乘龍引鳳」,好厲害的
劍術,刺咽喉,掛兩肩,刷的掃將過去。不料那人雙臂一拂,身隨掌走,迅若狂飆。丁曉一
劍刺出,驀地扎空,頓覺腦後生風,那人已掠至背後。丁曉急使「倒踩七星步」,左腳往右
一滑,劍隨身轉,「倒灑金錢」,寒光一閃,既救敗招,復截來掌。那人雙臂一振,一聲長
笑,「一鶴沖天」,唆的竄起一丈多高,如燕翅斜展,側身下落。丁曉喝聲:哪裡走,身似
陀螺一擰,方位立變,朝敵人落處,悠然變招為「猛虎伏樁」,劍斬雙足。
  丁曉劍法雖得真傳,來人身手亦自下弱。方落地,便撤步,一跳一閃,左掌護胸,右掌
「游龍探爪」,便掌擊丁曉上盤,丁曉一劍斬空,急變下斬為上抹,微一側身讓過掌風,立
外「白鶴亮翅」,手中劍倏然外展,青光燦燦,直奔來人軟肋刺去。那人微哼一聲。「回身
拗步」,避招進招,雙掌作勢擒拿,「神鷹攫兔」,驀地便朝丁曉當頭抓下。丁曉大怒,喝
聲:「賊人欺我太甚!」左手一領劍鋒,「龍形飛步」,從敵人掌風之下掠出,猛的「翻身
獻劍」,運劍如風,劍劍直指來人要害!
  丁曉心中是又惱又驚,惱的是那人橫來欺負,而且居然這樣小視自己:驚的是那人本領
果然了得,只十餘個照面,自己就連吃大虧。丁曉又想:父親常說,丁家的太極十三劍,在
江湖上未遇過對手,除了師伯一人而外。他(丁劍鳴)的劍法要算是武休獨步的了。他父親
又曾對他說,他已得本門劍術十之七八,只是尚欠些火候而已。就拿這點本領會闖江湖,也
不會輕易給人欺負了。他也相信父親的話,卻不料未闖江湖,就給別人空手較短。他不知他
父親固是有點氣傲言誇,而來人也是江湖上的第一流高手,非但本領甚高卜胸襟氣度更足以
鎖服江湖,令無數英雄豪傑甘心為他奔跑,丁曉碰到這樣人物。怎能不處下風。
  但那人對了幾招之後,也自對丁曉刮目相看:看不到丁曉年紀輕輕:居然得到上乘劍
法,尤其是變招迅速,簡直不似沒有經驗的雛兒。自己一連幾手凌厲掌法;都給他應付過
去,從容化解。
  不說兩人各自欽佩。且說丁曉第一次遇逢強敵,激起好勝之心,把奇門十三劍霍然施展
開來,寒光閃閃,直如駭電驚濤,劍劍直指敵人要害。那人見丁曉越鬥越勇,也抖起精神,
不敢輕視,身形一晃,施展開「截手法」,挑、碩、攔、切、封、閉、擒、撕,扯、撥、
壓,反用進手招術,硬來空手奪劍!
  那人一施展開上乘的空手入白刃工夫,饒是丁曉劍法精奇,終因欠缺火候,反給那人迫
得連連後退。再鬥不久,丁曉更處下風,他的劍饒是如何迅疾,都刺不著那人,反覺那人雙
掌,矯若神龍,在自己面門亂晃。丁曉這驚非同小可,急起來,便連用猛招,豈知這一來更
心躁氣浮,章法大亂!不知怎的,他方用到一手「玉女投梭」,往左一撤步,一挺腕力,劍
尖刷地疾如電掣,猛點敵人心窩。那人卻不退不閃,忽地把腰一沉,丁曉劍已刺空,說是
遲;那時快,覺著自己給人一推一帶,便蹌蹌踉踉衝出幾步,幾乎跌倒,而且右腕感覺微微
痛辣,手中劍已不知怎樣,竟給敵人奪去了。
  丁曉這一驚非同小可,正自著急,忽見火光突然一閃,遠處有人舉起一盞孔明燈。一道
黃光就朝他們照來。驀地又聽得一聲清脆的聲音道:「朱師叔,饒了那廝。」在話聲中,一
條纖纖秀影,已自遠而近。這人正是紅衣女俠姜鳳瓊。
  那個被喚作朱師叔的微微一笑,「嗖」了一聲道:「小師妹。怎的你還沒睡?」姜鳳瓊
也笑道。「還不是給這小子在咱們家中胡鬧了半夜,我也折騰得夠累了。」
  他們兩人盡自說閒話,好像壓根兒就不理還有一個丁曉在旁邊似的。丁曉這份尷尬就不
用提了,他面紅耳熱,索性連劍也不想要了,一扭頭、就朝江邊堤岸直奔,他要跑回家了。
  可是他跑也沒人家跑得快,他還沒跑得幾步,背後又是微風颯然,眉頭上給人結結實實
的按了一下,丁曉未敢回頭,霍地橫身,再向後一看,可不正是那傢伙跟蹤追到。
  丁曉又氣又惱、怒道:「我打不過你,還待怎樣?」
  那人哈哈大笑道:「你這傻小子,打不過就跑。你的劍呢?難道就捨得不要了?」他邊
說邊把丁曉的劍彈了幾下,頓時在深夜裡發出錚然微嘯。他又笑道:「你這把劍是不錯,你
真的捨得不要?」
  丁曉氣得恨恨他說:「不要!不要!你別恃你現在的本領比我強,你在我手中奪去,我
必然也要從你手上奪過來。現在不行,總有一天會行;莫非我就永遠打不過你不成?」
  那人狂笑道:「你真的以為我會要你這口劍?放心,比這口劍好十倍的我都不要呢!這
把劍還給你,以後可要收藏好一些,別給人家又奪去了。」
  丁曉看了那劍一眼,想接又不敢接。他真捨不得這口使慣的單鳳劍,可是剛才自己把話
說得太滿了,說非親手奪回不可,可是現在人家自動送回來了。
  那人好像看破了丁曉心思似的,又笑笑說道:「傻小子,受一點挫折算得了什麼?江湖
豪傑,誰不經過大風大浪?你給人奪了一口劍,難道就當成深仇大恨,那麼,我們漢族整個
江山給人奪了又如何?」
  那人說了面色甚是莊嚴,丁曉為他眼光所懾,不由自己地接過了單鳳劍:怔怔問道:
「你是英雄,你可願留個名字?」
  那人仰天打了個哈哈:「你何必問我的名字?你是個少爺,知道我的名字,於你毫無用
處。」說完他逕自回頭走了。
  丁曉剛才想跑,現在反呆呆站著,只聽得紅衣女俠和那人有說有笑,談得好像很是親
熱,腳步聲、人聲,都漸漸地由近而遠了。他望著、望著,不知怎的,驀然間覺得一陣心
酸……
  江上峰青,江流渺渺;荻花蘆葉,瑟瑟秋聲;丁曉沿著江邊蹈蹈獨行,聽潮音過耳,而
人聲、腳步聲都已漸遠漸寂。那紅衣女俠,那三十多歲的中年漢子,也都已沒入蒼茫夜色之
中,丁曉驀地心酸,平增悵觸。
  丁曉恨這兩個人,然而又似乎歡喜這兩個人。紅衣女俠的嬌憨直爽,中年漢子的豪氣雄
風,都對他具有一種奇異的「吸引力」,尤其是紅衣女俠的輕顰淺笑,更是深印他的腦海。
可是當他把這個人聯起來想時,卻不禁疑雲疑雨。紅衣女俠稱中年漢子做「朱師叔」;而中
年漢子則稱紅衣女俠為「小師妹」。那未他們到底是什麼關係呢?中年漢子是姜老頭子的徒
弟還是徒孫?
  只這一點懷疑還未是丁曉「心酸」之處,他在想為什麼那中年漢子和紅衣女俠,好像很
是親熱?他不知怎的,和紅衣女俠前一刻還是彼此詰罵,現在卻沒來由的嫉妒起人家來了。
  丁曉自己一想,也不禁暗笑起來。他不禁良己罵自己道:「管他們是什麼人,反正我是
再也不願見到他們了。」
  那一晚丁曉回到家時,已是雞鳴將曉,他游鬥半夜,筋疲力倦。可是禁不住思潮起伏,
輾轉反側,竟直到天明方始睡著。這一覺睡得很甜,不知什麼時候。才給父親叫醒過來。
  他在煩惱之中入夢,又在煩惱之中醒來了。他的父親叫醒他後,第一句就是:「你這孩
子,怎的睡得這樣不省人事?昨夜做什麼來了?你瞧客人都已走了!」
  丁劍鳴那天早晨不止一次地來看過他。見他睡得爛熟,摸摸他的額角又似有點潮熱,不
忍把他叫醒。現在來訪的客人都已去了,天也將近午了。他擔心丁曉生病,再把他叫醒、看
他精神面色,還是如常,這寸消了愁慮。只是丁劍鳴卻不由得很是納罕:怎的他會這樣熟睡
不醒?尤其是練太極派武功的人,一早就要起來練習太極行功,他怎的連慣常功課都記不得
了。這樣熟睡,內中必有「古怪」。
  丁劍鳴暗暗納罕,丁曉比他更納罕,他聽父親說什麼「客人」,自然而然地朝窗外望了
一望。這一望頓時使得他心中突突跳個不止。
  看官,你道那些客人是什麼人物,令得丁曉如此吃驚?原來他一眼望出窗外,見著三個
人正緩緩地走出大門。三人中有兩人竟是自己的「新認識」——索家大護院和華家的一個武
師。另一個則是自己的「父執」,平時也常來的索家的三公子索志超。
  他這一嚇,睡意全消,他不禁怔怔地問他父親道:「這些人是做什麼來的?」他還以為
索、華兩家的護院武師找他算帳,在他父親面前說他壞活了。
  不料他一看父親面色,卻毫無溫怒之容,反而滿面笑容看著自己,看了半晌,卻又突的
驀然興歎道:「歲月如流,我來到保定霎眼就是二十多年,你已經十九歲了,哎,十九歲
了!」
  丁曉給他父親弄得糊糊塗塗,不知父親為什麼突然提起自己的年歲?正待發問,只見他
的父親盯了他一眼,在感喟中帶著喜悅之情,微笑著緩緩說道:
  「你十九歲了,也該給你定婚事了,我,……」
  丁劍鳴話未說完,丁曉急忙截住道:「爸爸:我還不想定婚!」
  丁劍鳴說話被截,很不高興,擺手道:「你聽我說下去;做小輩的不要胡亂打斷長輩的
說話,懂嗎?」
  「你十九歲了,年紀不算小了,定了親就更成了大人了:別儘是這麼不憧事!你看見那
幾位客人嗎?他們就是給你說親來的。女家是這裡有名的華家,我已答應了。」
  「爸,你答應了?他們是為官作宦人家,和我們的練武家子,怎能登對?」丁曉急得青
筋暴露了。
  丁劍鳴冷冷地看著了曉:「縉紳人家的女兒有什麼不好?他們不嫌我們,難道你還要挑
三揀四?」
  丁曉忍著氣,委婉地又說道:「爸爸,你不是曾和我說過:咱們爹爹的『家訓』是不許
做滿洲人的官,我們怎能和這樣的人家結親?」
  丁劍鳴怒道:「你這孩子越來越不聽話了。現在是叫你做滿洲人的官,叫你替滿洲人做
事嗎?怎胡亂地扯到『祖訓』上來?華家以前是曾為官作宦,可是人家早已『退隱林泉』
了;而且人家是像索家一樣的「積善之家』,不是什麼貪官污吏,你挑什麼眼?
  「給你說的親是華員外的一位近支侄女,據做大媒的索公子說,這女子品貌俱佳,知書
識札,針線精巧,你得到這樣的妻室,還不是你的造化?」
  丁劍鳴又白了丁曉一眼冷笑道:「你成天在外面闖蕩,敢情是看上什麼野女人了?可
是,你說咱們是練武家子,那你的意思是要找個也會把式的姑娘了。」
  丁曉低下頭來,面紅紅地輕聲說道:「我沒有這樣說過。」
  丁劍嗚手指輕敲桌面,得得作聲,說道:「你沒有這樣意思,那就很好。咱們雖是練武
家子,可是我卻偏不喜歡會把式的姑娘。你想想看,做妻子的應該講求『貞順賢淑』、『知
禮守法』。那些江湖女子,只知走繩跑馬。舞馬弄劍,拈一根針卻比舞大刀還難,你說這樣
的女人怎能『善相夫子』?」
  丁劍鳴又得的一聲敲著桌子道:「比如那姜老頭的什麼孫女兒……」丁曉聽了,不禁吃
了一驚,嚇了一跳,似為他父親看出什麼「蛛絲馬跡」,數說他了,只聽得他父親接著在下
說道:
  「那個號稱什麼紅衣女俠姜鳳瓊的,整日價拋頭露面,一個十七八歲的大姑娘。馬上馬
下,闖蕩江湖,較技學勝,你說像這樣的姑娘懂得什麼『婦道』?」丁劍鳴原來並不知道丁
曉和姜家的「過節」,他只是夾敘夾議;順便把姜風瓊姑娘奚落了一番。
  當日丁劍鳴不管丁曉怎麼說,他是把丁曉的婚事包辦下來了。他還要丁曉練武之外,多
讀一點書,學得,「斯文」一些,免得女家以為咱們只是「粗人」惹人笑話。
  丁曉聽了自是十二分的不舒服。他越來越覺得這個家像一個「枷」了,本來就是沒有這
次「強迫定婚」,他已經和父親的思想有了距離,何況父親又要他和他所鄙屑的縉紳女兒結
合。
  只是他父親的話,也在他心裡激起一點波紋,那就是他父親奚落紅衣女俠姜鳳瓊的一番
活。他並不像他父親一樣,認為女兒家拋頭露面就不是好事情。可是他聽了父親的話,卻驀
然想起了紅衣女俠既頻年闖蕩江猢,想已在武林中覓得佳侶,敢情那中年漢子,就是她的意
中人?
  丁曉自那次打獵之後,腦海裡就深深印下了紅衣女俠的影子。他儘管受了悶氣,吃了苦
頭,可是對紅衣女俠還是念念不忘。他雖然也並未想到對紅衣女俠有什麼所求,可是他在感
情上又很不願意她有親密的男友。只是他想念紅衣女俠又有什麼用呢?他現在是已經定了婚
了。
  在丁曉的那個時代,「父母之命,媒約之言」,還被認為天經地義,是做兒女的聽不能
反抗的。丁曉空自不滿,卻毫無辦法,和金華商議,金華也沒有主意。
  就這樣過不了幾天,丁劍鳴就徑白送了聘禮,而且做得很是鋪張。保定武家都知道這麼
一回事,議論更是沸佛揚揚,丁曉也更遭受他們的白眼,弄得短歎長嗟,竟連大門也不敢出
了。
  就在他父親過禮後的第二夭晚上。丁曉一直胡思亂想,過了午夜還是睡不著,正自濛濛
朧朧的當口,猛聽得屋頂上微微一響,接著玻璃窗扇,無風自開。丁曉急自床上一躍面起,
一手護胸,穿出窗外,只見星河耿耿,明月在天,遠處似有兩條人影,倏起倏落,疾如閃
電,那後面的一人;竟似是一個少女。
  丁曉大駭,急在前追,可是那兩人身法奇快。且似驚鴻掠水,一瞥不見。丁曉思疑不
定,折回房中,只見桌於上用梅花針釘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
  「天空海闊,何處無家,大丈夫豈當俯仰由人,抑鬱簷下?」
  丁曉怔怔地對著這張紙條,直疑夢幻,他想了又想,猛的如大徹大悟,摘下單鳳劍,拿
了十多兩銀子,他竟自留書父親,獨自出走,天空海闊,劍闖江湖去了。欲知後事如何?且
聽下回分解。
我過生日,送腦白金還不如送兩塊大梁骨煮煮吃,至少還能當下酒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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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三 回  上

僕僕風塵求絕技
茫茫來日大艱難

  涼秋九月,天朗氣清,在河北通往河南的官道上,有一個十八九歲的美少年,穿看一身
鮮美衣裳,騎的卻是一匹又瘦又醜的驢子,顯得很不相稱。
  這個美少年正是棄家出走,初闖江湖的丁曉。原來他一點經驗也沒有,在出走時,摸了
十多兩銀於,挑了兩套最好的衣裳,就出來了。他以為在外面比不得在家裡。衣服應該光鮮
一點,所以挑了又挑,竟把他父親給他縫的兩套準備給他結婚時用的衣裳挑上了。
  他又沒有跋涉長途的經驗,頭兩天徒步走了兩天路。便鬧了笑活,吃了苦頭。白天走
路。行人不絕。當然不便施展什麼輕身功夫,他的什麼「八步趕蟬」、「陸地飛騰」的玩藝
全用不上。他走的又不是什麼偏僻小路,而是沿著官道,向河南走去。原來他根本不知道路
途,只知道有一個「太極陳」在河南懷慶府陳家溝子住。他想去太極陳那裡學藝。融匯太極
兩派的功夫。於是一路問人往河南懷慶府的走法,別人自然指給他坦蕩的官道了。
  他這樣一步步走,走不到半個時辰,就很不耐煩。於是施展功夫,試稍微走得快一點
(已經是等於普通人的飛跑了)。便幾乎給做公(官差)的捉住,那些騎著劣馬的公人,見
一個華服的少年,在大路上飛奔,很是詫異,以為他是什麼江湖盜匪,便策馬趕上他,要將
他逮捕,幸好那時他只走了不到半個時辰,還是保定郊外,一說起來,那公人居然知道他父
親丁劍鳴的名字,只道這是他們太極名家,練習「行功」便也不難為他,可是公人們卻告誡
他道,「要『練功夫』不要在官商大道上練!」
  丁曉徒步行走,還不止幾乎給公人逮捕。而且也為店家拒宿。原來開客店的看見這樣華
美的少年,卻是風塵僕僕,滿臉風沙的樣子,也很是思疑,不知他究竟是什麼路道?店家怕
招惹是非,竟群推客滿。他第一天晚上,走到一個小市集,就是如此這般的給人拒絕,好容
易出了加倍的錢,才弄到一間又髒又臭的小客棧的房子,連住帶喝,竟幾乎要了他二兩銀
子,他滿肚皮都是氣。
  「這樣只走了兩天,就走不下去了,他這才想到要買一匹「好馬」代步。誰知他到市集
去問,「好」的馬要三十兩以上的銀子,連劣馬也要十多兩。他只摸了十多兩銀子出來,用
了兩天,只剩下十兩零一點了。當時以為這沉甸甸的一堆碎銀儘夠用了,哪知買匹馬都不
夠,他不得已而思其次,只好買驢。就是買驢也不能買健驢,只好買又瘦又醜的驢。
  那匹驢也叫他生氣,跑了短短一程路。就仰著脖子直喘氣。這一天秋陽當午,人驢燥
渴,丁曉正走到一處頗為熱鬧的市集,只見酒家三五,酒帘招風。他揀了一間最大的酒家,
就想進去歇腳,哪知堂官看了他一眼,竟皺了皺匿頭,說道:「客官,小店可沒有什麼喝
的,前面安乎鎮卻是一個大市集,不過三十里,你這匹『健驢』跑半個時辰也就到了,客官
到那裡歇歇不好?」
  丁曉愕睜著眼怒道:「開店的反拒起客人來了,真是豈有此理!你估量小爺沒錢嗎?說
著把身上剩下的幾兩銀子捏在手中,便在店伙的面畝亂晃。
  那堂宮見丁曉一凶,他反有點害怕了。連連賠笑道:「客官,不是這個意思,『你老』
(北邊一般的對人尊稱,並非一定是年老的才適用)賞面,小店是求之不得,只是怕沒有什
麼東西,簡慢你老。」說罷便慇勤招呼丁曉到靠窗涼爽的地方揀了一副座頭,問道:「客官
你喝什麼酒?」
  丁曉發了脾氣,見店中客人都注視自己,覺得不好意思,也放緩語調答道:「隨便什麼
酒都行,只不要辣酒。」那堂官笑了笑,給他拿來了一壺「竹葉青」。笑道:「客官,這酒
准合你老口味。」
  竹葉青是山西杏花村名釀,清醇清香,入口不醉,過後方知。丁曉喝了幾口,正自陶
然。他邊喝邊張望店裡的其他客人,立刻他便被東邊座頭的幾個客人吸引住了。
  東邊座頭坐著四個客人,一個是五十來歲的者者,兩個是三十多四十歲的中年壯漢,還
有一個卻是二十餘歲的少年,這幾個人年齡參差,長短不一,說話又是南腔北調,顯見不是
一個地方的人。
  更令人注意的是:他們說的話中,夾雜著許多江湖唇典(暗語),腰間的劍鞘也隱約可
見。丁曉對江湖唇典。幫會切口,雖是一知半解,但到底是練武家子,多少也聽出一點,好
像聽他們說起什麼會黨,又說起什麼拳民,又好像是要去找什麼人似的。
  丁曉聽得入神,不覺直盯那幾個客人,心想這幾個人準是武林中人,卻不知是好是壞,
若是好人,和他們交個朋友,倒可解解旅途沉寂。
  他正在忖度:那幾個客人卻先邀請他了。那老者竟站立起來,向他招手道:「這位朋
友,何不過來坐坐?」
  丁曉見他們邀請也就不客氣地過去。那老者招呼他坐下後。便問他道:「兄弟,你到底
是哪條『線』上的?」(哪一路好漢之意)丁曉愕然道:「我是趕路的。」
  答非所問,那老者看了丁曉一眼,又問道:「兄弟,你不必疑慮,咱們都是『道上同
源』(同道之意),我問你是『守土開爬』的,還是『上線掛牌』的,有沒有『正式歸
標』、『開山立櫃?』」
  那伙客人懷疑丁曉來路不正,不知是哪路江湖人物,所以拿出江湖切口考問他。這幾句
活的意思是問丁曉,你是有一定的勢力範圍做案子的呢?(守土開爬)還是在江湖上流竄,
四出劫掠的呢?(上線掛脾)有沒有正式入伙,做人家的夥計(正式歸標),還是自己做大
頭目?(開山立櫃)
  哪知丁曉聽了,一概不懂,支支吾吾,很是尷尬。
  那二十餘歲的少年,抒量了丁曉一會,笑著拉拉丁曉的手道:「小兄弟,你大約是初走
江湖吧,咱們老爺子走了眼,以為你是有來歷的江湖人物呢!」
  那中年的壯漢接聲笑道,「你也走了眼了,我說這位小兄弟,縱非久歷江湖,也準是一
把武林名手,你看他佩的劍,這這……」連說了幾個「這」字還沒有接下去,他原來是想贊
丁曉的劍好,可是丁曉劍插鞘中,他怎能亂說好壞。
  幸得丁曉不待說下,已急急解釋了:「劍術,我只懂得幾手粗淺的太極劍,哪說得上是
武林名手?諸位前輩,想必都是行家?」丁曉見這些人和顏悅色。好像很是熱情。他心想:
這群人倒比姜老頭子好說話得多,他也就和他們「套交情」了。
  那老者見丁曉這一說話,乾笑了幾聲道:「是嘛,可知老朽並未走眼,人家是太極派的
門徒。」
  「喂!小兄弟。」那老者又招呼丁曉道:「那你是哪個幫會的?」
  丁曉又愕了愕。答道:「我沒有加進什麼幫會。」
  那老者給丁曉斟了滿滿的一杯酒:丁曉慌不迭的接過,正待道謝,那老者又道:「兄
弟,咱們是萍水相逢,一見如故。俺實在喜歡你少年英俊,顯得是個人物。江湖朋友說話,
應該坦率。現下會幾手武藝的,不是幫會中人,也必定有宗派,有香堂,斷非石頭裡爆出來
的,可是……」
  丁曉聽了,還是支支吾吾地答道,「我不知道什麼幫會。」
  丁曉倒並不是對那些人有什麼懷疑,他見那些人一直發問,很是窘迫。本想把自己的來
歷告訴他們,可是他想了一想,卻又不願意說出來。一來,他知道父親行為,久為武林所不
滿,他恐怕那幾個人是武林前輩、說出來歷,反招他們輕視:二來自己是偷跑出來的,也不
願隨便洩露。
  那老者見丁曉一問三不知,好像是不大高興了。他呷了一口酒,又對了曉道:「兄弟,
俺雖和你萍水相逢,一見如故,但也禁不住對你有所疑慮,不敢推心置腹。只是,縱使你沒
有加進什麼幫會,你也總該知道一些江湖組織。喂,比如義和團你知不知道?」
  丁曉搖了擺頭道:「不知道。」
  「那『大刀會』呢?」
  「也不知道!」
  那老者把酒杯重重一頓道:「你這是完全把俺弟兄當外人看待,江湖朋友哪是這樣的不
直爽!喂,問義和團你不知,問大刀會你也不知,那你自己說吧,你到底知道江湖上有什麼
幫會?莫非你會好意思說你一個也不知道不成。」
  丁曉想了想,遲遲疑疑他說道:「我只知道有一個……」
  那老者緊迫著追問道:「你知道的是哪一個?」
  丁曉囁囁嚅嚅地說:「我知道有一個匕首會。」
  那老者面色倏變:「哦!匕首會:你熟悉那裡面什麼人物?」
  這一同頓使丁曉又不知所答了,原來了曉給那者者盤問他知道哪一些江湖組織,連問了
兩個他都不知;那老者神色已很不好看,丁曉也覺得很是窘迫。恰巧那老者問到「大刀
會」,他突然便聯想起「匕首會」來。其實他也不知道什麼「匕首會」。只是聽金華提起過
有這麼一個江湖秘密團體罷了。
  他見老者追問的緊,只好據實答道:「我並不熟悉裡面的什麼人物。只是聽朋友說過罷
了。聽說裡面有個年輕的好漢,豹子頭,虯鬚子,使得一手好太極劍法。」
  那老者哈哈笑道,「俺老眼還算沒花,老弟竟大有來歷!」說罷,挑一挑大拇指,便過
來敬丁曉的酒,
  丁曉不知所措,正待謙辭,那老者忽地冷笑一聲,雙手閃電似的在丁曉的肩頭一搭,丁
曉頓覺如同兩把鉤子一樣,往肉裡緊,兩條胳膊立時軟麻。說時遲、那時快,兩旁的兩個壯
漢,已疾的掣出手鐐腳銬,合力把丁曉制服了。
  看官,你道丁曉原是太極名家子弟,如何這等不濟事。這不是丁曉本領低,能力弱,而
是他年紀大輕;缺乏經驗。他對那些人毫無戒心,如何想得到別人會突然向他動手:那老者
一下手又是用的「分筋錯骨」的厲辣擒拿手法,丁曉如何還能反抗。
  青天白日,公然做案,變出意外,店伙客人,群相驚訝,不覺紛紛起立,張口結舌。丁
曉哇哇地叫道:「你們這伙強徒,小爺與你何冤何仇,敢來加害,白日青天,擄人搶掠,不
怕王法嗎?」
  那老者連連冷笑,看了看丁曉,又看了看那些愕然驚視的店伙客人們,緩緩說道:「王
法?老爺便是王法!」
  他又招手叫店主過來,把一張蓋有關防的捕盜文書亮了一亮,說道:「老爺們是皇上派
來專捕反賊的,這小子便是個反賊,他在你店裡喝酒,本來你也脫不了關係。只不過看你這
熊樣子,不像和他有什麼勾通事情。老爺們網開一面,不帶你去詢問了。你以後可得招子放
亮一點(要有點眼光之意),以後再碰著這樣形跡可疑的人物時,要立即晴裡通知官面。」
  前清律例,「造反的」有夷九族之禍,牽連的也有殺身之危!店主、店伙和那群客人,
一個個嚇的面青唇白,哪敢做聲。連他們的酒錢以及丁曉的酒錢,店主都不敢開口了。那個
招待丁曉進來的堂棺還結結巴巴的為自己洗清關係道:「可不是?我一見到他就知道準不是
好路道,我本來不准他進來。是他硬闖來的。」
  丁曉憑空遭受誣賴,氣得怒火沖天,狂叫道:「他媽的,你們才是匪徒,敢胡亂誣蔑小
爺,你們分明是想敲詐!」
  那老者又冷笑道,「敲詐?你難道真要老爺點透,『匕首會』是『叛逆』中最陰險毒辣
的團體,凡捉住匕首會中的人,皇命是殺無赦,你這小子還想活哩!」他竟然把丁曉看成匕
首會的小頭目了。
  這些人說是「奉皇命來專捕反賊的」,這倒不假,但主要卻不是對付匕首會而是對付義
和團,原來那時匕首會的勢力已走下坡,他們那種「人自為戰」,用暗殺手段反抗清廷的方
式,反給清廷逐個擊破,到處搜捕,成不了什麼「氣候」了。
  匕首會雖走下坡,而義和團卻是新興勢力。那時義和團正是剛組織沒多久,開始時揭的
是「反清復明」旗號,又幫助被官府。教民欺壓的百姓,所以很得百姓擁護。
  因此一有義和團組織,清廷立刻把眼光轉向它了。(那時候,義和團還未「合法」,還
未「公開」)他們像搜捕匕首會人物一樣地搜捕義和團的人。
  那幾個人便是北京九門提督派來協助當時山東巡撫李秉衡、直隸總督裕祿、河南巡撫張
汝梅等搜捕義和團的。九門提督派出的人很多,加上那幾省官府原有的名捕頭,就組成了一
個搜撲義和團的「核心組織」。這幾個人便是被分派去協助安平府搜捕河北、河南邊界一帶
的義和團的。
  那老者名叫焦忠耀,是九門提督下面一把得力好手,精於「通臂拳」,還會幾手點穴
法。那同來的三人則都是他的晚輩。他們一行四人,因能縱高竄低,諳熟江湖切口,因此他
們每逢大隊官兵出來搜撲反賊時,他們便擔當在前面偵查的任務。若發現「賊巢」,便引大
隊專「鎮壓」,若碰到小股的拳民,則他們幾個便就地解決。
  這天他們碰見了初入江猢的丁曉,盤問之下,雖然明明看出他是個雛兒,但見丁曉提起
江湖上最秘密的暗殺團體匕首會,又提起匕首會中那使太極劍的婁無畏(丁曉其時還不知婁
無畏名字,可是他轉述金華所說的相貌。焦忠耀等一聽了就知道正是清廷懸巨賞緝拿的婁無
畏),心中也不禁一驚。他們又聽了丁曉自述是「懂得幾手粗淺的太極劍法」,便猜疑他和
婁無畏有什麼牽連,因此不管是否捉錯,便先伸手把丁曉擒拿了)這正是歷來殘酷統治者
「寧殺錯一百,莫錯放一人」的做法。
  可憐了曉哪裡知道這麼危險,還是怒氣衝天地大罵。那些人也不理他,兀自在抽煙、喝
酒、談夭、冷笑。
  沒有一盞茶功夫,官道上塵沙漫起,風鳴馬嘶,一拔馬隊,一窩風地駛到。這正是安平
府搜捕義和團的大隊。他們一路上,已胡亂捉了十來個義和團「疑犯」。這回又聽得焦忠耀
捉到一個與匕首會重要人物有關的人;帶兵官聽了一不覺大喜。
  正當他們歡天喜地之際;有一個單身怪客,悄然進入酒店,走到他們跟前……
  那來人是個卅多四十歲的中年漢子,劍眉虎目,耿耿有神,不知怎的他在亂哄哄的時
候,就混進來了,那時門外是數百馬隊四散歇息,他竟直走到帶兵官和焦忠耀等的面前才被
發覺。
  丁曉正在氣頭,正在亂罵,他也沒有注意到有人進來。驀然他聽得那帶兵官操正官腔在
喝問:「什麼人,胡亂闖進?不知道規矩嗎?」又聽得有人慢條斯理地答道:「什麼規矩;
茶樓酒館,人人可進。你老爺來得,難到我就不能來得?」
  這聲音好熟!丁曉也不禁愕然張望。這一望可把他驚著了,這人正是紅衣女俠叫做「朱
師叔」,曾和自己在月夜沙灘之下交手的人!
  丁曉的眼光剛和那人接觸,只見那人突然衝進兩步,大叫道:「呵!表弟,你怎麼啦?
給人帶上這些玩藝?(指手鐐腳銬)」
  丁曉未及回答,與焦忠耀同來的人,已拔單刀,舉鐵尺,紛紛攔阻,不准他挨近丁曉。
那人顯得瑟瑟縮縮的樣子,退過一邊,作出驚訝之狀,呆望丁曉。
  丁曉更是驚訝,他不知道怎的自己竟成了這個人的「表弟」了。
  丁曉處在這個場面,急促間竟想不出什麼話回答,當下又聽得焦忠耀喝道:「這傢伙准
不是什麼好路道,給我擒下!」活聲未了,與他同來的兩個壯漢,便舉起鐵尺。喝令來人受
綁。
  丁曉情知來人本領高強,以為必有一番拚鬥,正瞪大眼睛待看熱鬧,哪知全出丁曉意
料,那人竟高舉雙手,大叫:「俺什麼也不懂得,老爺們抬抬貴手,別難為俺這苦哈哈
的!」他竟乖乖地任從那些人綁了。
  這一來更令丁曉氣得七竅生煙,從熱騰騰的希望裡,跌入冰冷冷的雪窟中。他心裡暗
罵:「這傢伙原來是曉得欺負後輩,見到官面的人就怕,呸,我還以為他是什麼英雄呢!」
  不說丁曉心裡暗罵。且說那人被綁後,帶兵的官兒盤問他,他竟有一句答廣旬,供說丁
曉是他的「表弟」,他們倆表兄弟都是新加入義和團的「拳民」。
  那帶兵的官兒和焦忠耀等都哈哈大笑,向丁曉叱道:「瞧你這小子剛才還裝蒜,原來你
是義和團的拳民,又是匕首會的逃犯!」又對著那被紅衣女俠稱為「朱師叔」的說:「你還
算老實,回到縣裡準能叫你減等(減輕刑罰)!」
  丁曉這回又氣得哇哇地亂罵,罵的可是那位「朱師叔」了,丁曉罵他胡說,罵他」賣
友」,(其實丁曉連他的名字都還未知,罵他「賣友」是因為氣急了,就什麼也罵了。)那
人聽了,連理也不理,罵得多了,竟自淡然他說道:「表弟,你安分一點吧。誰叫咱們給官
爺們捉住了,只好認命了吧!」說著,又裝做怪可憐的樣子,歎了一口長長的氣!
  那官和那群捕頭,見他們「表兄弟」爭得有趣,又是一陣大笑,把他們兩個混在被捉來
的那些義和團「疑犯」中,一齊解縣了。
  斜陽古道。健馬嘶風,數百官軍馬隊,押解著丁曉,那冒認丁曉做「表弟」的中年漢
子,以及十多個義和國,「疑犯」歷歷亂亂地往安平府行進。
  一路丁曉罵得口乾舌焦,聲音嘶啞,要罵的也不能罵了,只好被人反綁在馬背上乾瞪
眼:那冒認是他表哥的漢子神色自若,不罵也不吭氣。
  那帶兵的官兒則高興異常,以為捉到了義和團和匕首會的重要人物,一路上帶領馬隊叱
喝馳騁,嚇得百姓人家雞飛狗走。
  傍晚時分,他們已走到離安平還有五十里的赭石崗,他們為著要趕在黃昏之前到達廣
平,更是快馬加鞭。赭石崗是幾層赭紅的土崗子,兩旁的麥地長著一人多高的高粱青稞子;
山風捲來,高粱帽子隨風起伏,就像捲起千重綠浪。官道倚崗修築,穿過土崗,就又是坦蕩
的平原,可以看得見安平府城了。
  官軍馬隊正待拐過前面峭拔的峰腳,忽地在土崗上的疏林中,有人桀桀怪笑。接著有一
瘁沙沙的腳步聲,竄出一個近四十歲;懦冠儒服的「書生」!
  那書生也怪,在走到離前頭馬隊數丈之遙,忽地抱拳一拱,唸書似的唱道:「此路是我
開,此樹是我栽,行人若經過,獻出路錢來!」唱罷把手中的描金扇子向官軍一指:喝一
聲,「咄!還不給我站住!」
  這可真「邪門」,率領馬隊的統帶不禁勒住了馬,心想,只有官軍捕強盜,哪有強盜反
向官軍要「買路錢」。
  而且又只這麼一個人,十足是窮瘋了的書獃子,哪有一丁點強盜的氣味?
  帶兵的宮兒一勒住了馬,喝道:「哪裡來的神經漢,快快讓開,不然就捉你解縣!」這
統帶居然看他是個書生的面上,不為已甚,只是喝他快起,並不立即捕拿。
  哪知這「瘋書生」卻是紋絲不動。帶兵官正侍喝令捕拿,那焦忠耀老捕頭,已是大吼一
聲,縱馬而出,一邊大喝道:「統帶,留神!看緊犯人!」到底是焦忠耀有眼光,他已看
出,前面的「瘋書生」,一定不是個好相與的人物!
  果然,喝聲未了,那被紅衣女俠稱為「來師叔」,闖入酒家,自動受綁的中年男子己是
驀地一聲虎吼。手鐐腳銬,碎成幾段,他自馬背上騰空縱起,似閃電般地越過了好幾匹馬,
落在綁住丁曉的馬背上,用手一拂,利如刀剪,把綁住丁曉的粗麻繩通通弄斷(官軍把丁曉
當重犯。在手鐐腳銬之外,外加幾重麻繩),再在丁曉的手鐐腳銬上,東摸寧把,西摸一
把,不知給他用什麼法兒,也全給開了。
  這動作之快,有如電光流火,眾軍士驚魂未定,吶喊聲刀槍齊撲!他已手腳並用,疾如
猿猴,撲入刀槍之中:風翻浪湧,只兩下子,就空手奪到兩張刀,正待拋一張給丁曉,只見
丁曉也已把當前的一個軍官打倒,奪得了一桿長槍了。
  「書生」截路,叛賊自逃,事件離奇。變生不測。官軍馬隊的統帶(官名)頓時手忙腳
亂,待要攔截。他穿著黃色戰褂,手執馬刀,騎在高頭大馬上面,居然還呼喝指揮,神氣活
現。「朱師叔」看得分明。覷個正著,倏地一聲怒吼,在馬背上用力一點,施展「一鶴沖
天」的絕頂功夫,奮身一躍,居然飛越出四五丈遠,如飛將軍下降,倏地就撲到了那統帶的
面前。
  一支筆難寫兩下事。且說在「書生」截路,「朱師叔」空手奪刀,連聲呼喝之際,赭石
崗兩旁麥田,在那高可尋大的高粱麥子之中,驀地發出轟天震地的吶喊,瞬眼間就鑽出了黑
壓壓的一大群人,頭上黃中飄動,手中兵器出鞘。這大群人正是官軍們所要搜捕的義和團拳
民!
  那統帶正在督領官軍放箭,「朱師叔」已撲到馬前,手起一刀,「白蛇吐信」,分心刺
進!來的迅速,出手如風,那統帶大吃一驚,急忙躍馬揮刀,向外一格、哪知「朱師叔」刀
法奧妙無匹,霍地往回一掣,「雁落平沙、連人帶刀一轉,閃電般地閃到統帶馬後,他一縱
上馬,刀光爍爍,向外一推,那統帶的頭顱,頓時呼的飛起一丈來高,血雨噴濺塵埃,屍身
翻下馬背;官軍不禁大嘩,似碰到凶神惡煞,紛紛走避。
  這其間焦忠耀已與攔路書生斗在一處,與焦忠耀同行的兩個中年漢子,是直隸總督府裡
的有名武士;見數百官軍;連個犯人也看不住,不禁怒氣填胸,大喝一聲「欽犯還要逞兇,
看傢伙!」一使單刀,一使鐵尺。兩邊襲上。「朱師叔」哈哈一笑,刀如雁翅斜展,向上一
截,便斬那使鐵尺的右臂,那人慌不迭的一縮右臂,「朱師叔』的刀已順勢直下,磕開了另
外一個漢子的單刀。那兩個傢伙知道碰到高手,但也無可奈何;只好硬著頭皮,拚命纏鬥!
  「朱師叔」揮刀霍霍,力敵二人,再偷窺戰場形勢,只見丁曉己和焦忠耀同行的那少年
漢子斗在一處;義和團的拳民則分別和官軍混戰,一場廝殺,在赭石崗前激烈展開。
  原來丁曉也懂得空手入白刃的功大,只不過不如「朱師叔」這般熟練罷了。他得朱師叔
給他解綁之後,暗叫一聲慚愧,自己身為太極名家子弟,竟然無法脫逃,要別人搭救。他哪
能讓「朱師叔」給他奪兵器,他抖起精神,一伸手就擒住了一名官軍的槍桿。一壓一抽,奪
了一桿紅纓槍,把那名官軍,跌了一個大觔斗。
  他奪槍在手,膽氣更雄,竟似蛟龍入海,殺入官軍之中,手起槍落,戳翻了五七個,正
自殺得性起,忽覺腦後有金刃劈風之聲,從後襲到。他輪轉槍桿,一擋一扎,只聽得當當兩
聲,那人似已給碰退兩步。他回過頭來,只見暗襲自己的,正是那酒店中的粗豪少年。
  丁曉初走江湖,乍遭強敵,奪到的又是一桿普通的紅櫻槍,不大合手,不覺有點心
慌……他猛力將那桿槍掄得悠悠帶鳳,直向敵人打去,那黑面少年劍術也頗精深純熟,輾轉
進退,槍劍交鋒,丁曉的槍竟也欺不進去。只是這樣鬥了一二十回合,丁曉反倒心神鎮定起
來了:原來那人雖然劍術不弱,但丁曉掄動紅櫻槍,左攔右擋,上挑下刺,也應付有餘。丁
曉心想:原來江湖拚鬥,事屬平常,並非每個人都像「朱師叔」那樣厲害的。
  兩人又鬥了十多回合,丁曉漸漸看出自己的缺點和敵人的優點了。原來自己剛上來時,
缺乏經驗,不知虛實,只顧猛力掄槍亂刺,自己的槍是長兵器,敵人的劍是短兵器,利於用
小巧騰縱之術,在問躲之中,乘隙進擊;自己一上馬便急三槍,恰恰中了敵人道兒.他可以
待自己力乏之後,再發力撲刺。丁曉看破敵人用心,「驀地改變戰術,使出太極槍二十四
式,動如脫兔,靜如處女,一鎮定下來,丁曉武功原在那人之上,竟自漸漸佔了上風了。
  這邊廂丁曉鬥得正酣,那邊廂焦忠耀也給那書生模樣的人,殺得連連喘氣。那怪書生使
的兵器,竟就是手中的描金扇子,扇骨用精鋼打就,西邊鋒利,竟可當閉穴厥用,又可當一
枝小小的五行劍使,輕點重打、橫敲側擊,一把扇子,所指之處,竟全是人身的三十六道大
穴!
  焦忠耀這老頭兒也有幾十年武功了。他竟不曾見過如此打法。他手中的齊眉棒,本來在
直魯兩省,頗有名頭,更兼精於「通臂拳」,身法甚輕靈,但一與這怪書生交手,竟是相形
見細。一來一往,鬥不到三十個口合,已給怪書生搶了先。
  焦忠耀鬥得心煩,殺得火起,怒吼一聲,刷地一伏腰,使出平生絕技,以通臂拳法化到
棍法上來,齊眉棒倒提,砸腰掃腿,急如風雨,專向怪書生的下三路急攻。
  怪書生一聲長笑:「鼠狐伎倆,現猴兒相,大爺囊空,恕無錢賞!你若再跳,我便打
之,你若不跳,我便看之。跳乎哉?真跳也!」他在廝殺拚鬥中,竟然酸溜溜的亂掉文,胡
謅一通,把焦忠耀當做猴兒耍。焦忠耀的通臂拳棒,原就是取法猿猴的動作的,他縱躍起
來,真像一個老猴兒!
我過生日,送腦白金還不如送兩塊大梁骨煮煮吃,至少還能當下酒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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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三 回 下

焦忠耀給他氣得一佛出火,二佛升天:卻半點奈何他不得。饒是焦忠耀迅逾猿猴,那怪
書生的一把鐵扇;卻指東打西,指南打北,身法疾若飄鳳,招術變幻莫測。他袍袖飄飄,焦
忠耀的棍棒,連他衣裳都沒有沾著,焦忠耀越戰越膽寒,而怪書生卻越戰越是精神煥發,只
見他的鐵扇於越展越快,步步緊湊,焦忠耀時刻要留心穴道,大汗淋漓,又見官軍馬隊,又
被拳民包圍,力既不敵,心亦驚慌,他急繞步旋身,齊眉棒「老樹盤恨」,向敵人下盤虛打
一棒,便趕忙擰腰縱身,待要逃命。
  那怪書生可是心狠手辣,半點不饒,他早看出焦忠耀那招乃是虛招,他不避不擋,身形
一動,疾如飛失,竟自搶在焦忠耀逃路的前頭。焦忠耀立定,怪書生已猛回身迎著,鐵扇一
指,便向焦忠耀的「華蓋穴」點來,焦忠耀閃躲不及,呵呀一聲,往後便倒。怪書生冷笑一
聲,扇子張開,搖了幾搖。便仗著輕靈身法,竄入混戰的人叢之中,尋找約他到此地的多年
老友。那焦忠耀給點到地下,沒人來救,在官軍與拳民的混戰踐踏中,哪裡還留得性命。
  約怪書生到赭石崗的人,便正是被紅衣女俠稱為「朱師叔」的人,這時也正殺得非常酣
暢,他一柄單刀,寒光閃閃,舞成了一圈白虹,裹住了那兩個與焦忠耀同來的中年漢子。那
兩個漢子,雖也是名捕頭,卻敵不住朱師叔的精湛刀法,給他一柄單刀,迫得團團亂轉。
  「兩人情知不妙,打了一個招呼,便待合力外闖。脫出刀圈。那兩人一掄鐵尺,一舞單
刀,苦苦奪路,朱師叔刀風呼呼,兀自在那兩人周圍盤旋飛舞,那使鐵尺的急了,仗著兵器
沉重,猛的把鐵尺一翻一「抽梁換柱」,向「朱師叔」的刀身橫架上來,便待外竄。
  「朱師叔」刀法神奇,經驗老練,他不架不接。霍地向下矮身,手中刀一劃,「撥草尋
蛇」,便向敵人持鐵尺的手腕劃去。那使單刀的傢伙,見夥伴危急,急竄上前來,用足力
量,「力劈華山」,朝「朱師叔」的頂梁便砍。
  「朱師叔」是何等人物!他既敵住二人。豈有不防備偷襲之理,那使單刀的刀還未到,
他己急抽招換招,一提腰勁。「燕子鑽雲」,刷地拔起兩丈來高。使單刀的一刀砍空,「朱
師叔」已猛撲下來,手中刀一圇一轉,頓時間戰場中又飛起了一顆頭顱。
  那使鐵尺的,雖幸未受傷,可也心膽俱寒,他顧不得救友,便逕自前奔,剛跑出幾丈之
地,猛的迎面有人喝道:「哪裡走,還有我呢!」聲到人到,一管黑呼呼的東西,迎面便
點。那人身法奇快,他鐵尺未揚,已給點中穴道,與焦忠耀遭遇了同樣的命運。
  那人點倒了使鐵尺的壯漢,迎上了「朱師叔、用扇一指:笑道:「你怎的打這兩個稀檢
傢伙,要用那麼些時光?」
  朱師叔也笑道:「酸丁,別在這裡鬥口了,你使的是稱心兵器,我使的卻是隨手奪來的
單刀呢!」
  朱師叔說著,又一把拉著那怪書生道:「我且帶你看一個初闖江湖的少年俊傑……」
  這時光,丁曉和那黑面少年一場惡戰也已漸漸分出了高下。黑面少年的劍法,雖也頗為
純熟,但究敵不過丁曉的家傳絕技,這太極槍二十四式施展開來,只見槍纓亂擺,槍尖亂
顫,伸縮吞吐,砸蓋挑扎,就宛如騰蛇翻浪。那黑面少年給他困住,兀是不能脫身。
  惡戰多時,已自夕陽如血以至暮靄含山,赭石崗頭,但見黑影幢幢,人馬喧噪。義和團
拳民,已打開了孔明燈,百十道黃光,籠罩戰場。官軍馬隊衝殺不開,馬中箭,人被圍,亂
石崗頭,黃昏之後,又不適宜馬戰,就是有些馬隊衝出去的,也給義和團在山崗上埋伏的第
二道卡子(防線)、第三道卡子,亂箭射將回來。
  官軍平日捕盜,原就是仗著人多勢盛,一旦陷入包圍,處在下風,便銳氣頓消,失了斗
志了。這時間,戰場上喊聲四起,喝令投降。「朱師叔」奪了一匹馬,馳騁戰場,更是振臂
大呼道:
  「官軍弟兄,兀的還不放下兵器?給官家拼什麼命了大家都是莊稼漢出身,給官家賣命
值得嗎?別糊塗了,趕快放下家次,跟我們好好吃『太平糧』去!」
  戰場喝降,網開一面,官軍們果然紛紛放下兵器,願意投降。燈光閃爍之中,黑影幢幢
來往,喊殺之聲暫寂,戰場惡氛將消!
  數百官軍,上崩瓦解,與丁曉惡戰的那黑面少年,聽得聲聲入耳,看得觸目驚心。他還
想逃脫。拚命施展出「八仙劍」法、翻翻滾滾,驀然挺身展劍,來封丁曉的槍。丁曉一抽一
縮,槍鋒從左在右一領,刷地便點敵人的右肋。這黑面少年,急一跨右腿,身在左斜,「大
鵬展翅」,疾的便劍削丁曉肩背。丁曉故意賣了個破綻,往前一個「怪蟒翻身」,容那敵人
搶進中宮,驀地橫槍一撥,蕩劍進招,手中槍一晃,那槍頭血擋,顫成一個圓輪,丁曉順勢
在前一遞,紅櫻槍如箭離弦,直奔那黑面少年後心扎去。那黑面少年急斜身轉劍,來撥丁曉
的槍頭,哪知擋不住丁曉勢勁力沉,一口劍竟給丁曉的紅櫻槍碰飛出幾丈開外!
  劍飛出手,人到窮途,那黑面少年突的雙手一舉,不退不閃,高聲叫道:「俺認輸了。
隨你收拾吧!」丁曉不知他喊這話,就是表示投降的意思,略一遲疑,手中槍還待遞將出
去。正在此時,忽然有人似飛鳥似的落在丁曉的身旁,伸三指在丁曉右手的脈門一扣,丁曉
槍也立刻噹的一聲,落在地上:
  驟感酸麻,猛遭襲擊,了曉橫身一跳,愕然回顧、只見一人笑吟吟他說道:「咱們的規
矩,敵人投降了,就不許傷他性命!」那人正是被紅衣女俠稱為「朱師叔」,冒認自己表兄
的人。
  丁曉滿面羞慚,囁囁嚅嚅說道:「朱師叔,我不知道你們的規矩。」他不知不覺跟著紅
衣女俠的稱呼了。
  「朱師叔」笑了一笑道,「你倒該叫我『表兄』呢。現在你不會說我『賣友』了吧?」
  丁曉很尷尬地也笑了笑道:「我委實不知『師叔』是如此人物!」
  他的確不知「朱師叔」是何等人物。這時赭石崗頭,戰氛已寂。暮色沉沉,人影綽綽,
蹄聲得得,義和團的拳民,連那守第二道、第三道卡子的在內,都晃著孔明燈照道,潮水一
樣湧向「朱師叔」所站立的地方來,驀然間,「總頭目萬歲!」的呼聲震天價響將起來。有
一條漢於越眾飛馳而出,到「朱師叔」面前。屈半膝行江湖上最恭敬的儀札,朗聲報告道。
  「弟兄們都非常想見總頭目,一聽到總頭目要路過赭石崗,便都紛紛地來了,要攔阻也
攔不住。」
  「朱師叔」擺擺手示意叫他起來,說道:
  「你是安平的總舵;這件事辦得很好!我一向也很惦記你們這邊的團務,只是沒功夫
來。弟兄們這樣愛護我,我很感謝。但是現在天色晚了,俘虜到的官軍也須急急押解回去處
理,還是先回到你們的『拳廠』(義和團的基層組織名稱)再說吧。還有黑夜行軍,你要叫
弟兄們特別當心。不要驚攪了老百姓!」
  那安平府總舵傳下令。霎時間潮水般湧來的人群,又倏地退了下去,整齊列隊,人馬不
驚。這一個場面,把丁曉看得目瞪口呆,莫測神奇!
  被紅衣女俠稱為「朱師叔」的正是義和團的創始人朱紅燈!他是山東曹州人,偽稱是明
朝後裔來聚集百姓的。其實就是他不自稱是明朝後裔,百姓也會跟他的。因為那時光,滿清
的統治者加上鴉片戰爭後用堅船利炮打開中國門戶的西方列強,就像兩座大山似的壓在老百
姓頭上,壓得他們透不過氣。
  朱紅燈是梅花拳老掌門姜翼賢最得意的門徒,因此紅衣女俠姜鳳瓊稱他師叔。他得了姜
翼賢的全部絕技,自己再加以揣摩發展,真個是青出於藍。
  可他的志向不是在武林稱雄,而是欽圖恢復漢族衣冠及驅除侵入來的洋「鬼子」。他與
丁曉相遇時,他開創義和團,才不過一年,他來到保定,就是想拜謁師父,徵求姜老頭子的
意思,間他是否願意出山相助的。他還想拉紅衣女俠去幫忙,因為義和團中也有婦女組織,
(就是後來定名為「紅燈照」的。)很需要懂得武藝的女子幫助訓練。
  誰知姜老頭子,心雖壯烈,人近暮年,他竟缺乏創業的雄心。他雖極喜歡朱紅燈,卻不
敢相信他能成大事。更兼他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姜鳳瓊身上,所願的就是能找到一個好孫女
婿。要他再到江湖,經歷最危險的滔天風浪,他是不願意了。因此他竟拒絕愛徒所請,令得
朱紅燈十分失望。
  姜老子既拒愛徒所請,不肯出山;他的孫女姜鳳瓊自然也要隨侍左右,不能跟朱紅燈到
義和團去。朱紅燈滿懷熱望而來,至此完全告「吹」,心中不無感慨。他想:要推翻清廷統
治,的確是難。許多人一聽到要「造反」就掩耳走避。就連親如自己的恩師,也因顧慮諸
多,不願冒滔天風浪,何況旁人?
  朱紅燈勸不動姜老頭子,當下就想告辭。但姜者頭子雖不允出山,卻為愛徒情深,堅留
他多住兩天。朱紅燈想了一想,也就留下,他是想看看保定武林之中,還有什麼人物,可以
做得幫手。
  恰巧他在師父家中的期間,就碰到紅衣女俠打虎被圍,復遇丁曉幫忙解圍的事。紅衣女
俠誤會丁曉是和素家武師一夥的,所以非但不加道謝,反而惡言相向:
  紅衣女俠回家中一說,朱紅燈聽了,沉思有頃,力言丁曉一定不是和索家武師一夥的,
否則不會拔刀相助。後來了曉夜探姜家,朱紅燈故意伏在沙灘亂石之中,待他狼狽回家時,
現身相戲。這一來是要挫折他的少年驕妄之氣;二來是想拿話引他,看他心胸抱負。
  一試之下,朱紅燈甚為滿意,丁曉的武功技業,在同樣的少年之中,實屬罕見,他年紀
青青,一手太極劍法,已幾乎可敵自己二三十年功力、空手入白刃的深厚功夫!而且最難得
的是,聽他的談吐抱負似乎和他父親了劍鳴的志向。大相逕庭,並非「有其父」就「必有其
子」。
  也正因此,朱紅燈才在丁曉因被父迫婚,異常苦悶之際,偕紅衣女俠深夜留書,引他出
走。
  也正因此。朱紅燈一路綴著丁曉,暗加保護,丁曉一點不知。朱紅燈看住這初歷江湖的
少年。一路上鬧了許多笑話,心中又好氣又好笑,但卻又不願很快就點醒他,因為朱紅燈正
想借此讓他多受一些磨煉。
  不想丁曉的笑話愈鬧愈大,在小酒店中,竟胡亂扯上匕首會而被捕捉。朱紅燈見了,暗
暗叫苦,他如果當時即現身相救,一來官軍方面人多,二來那酒店在官道之旁,行人川流不
息,他也不想在那廝殺。他這才立即找到一位義和團拳民,叫他馳馬到安平府總舵的「拳
廠」,叫安平的總舵率隊在赭石崗前埋伏。朱紅燈算定官軍一定要押解他們回安平,而回安
平,赭石崗是必經之路。同時他有一位「老友」,當時也正路過安平,住在拳廠,他也吩咐
那位報信的義和團拳民,代他約那位老友到赭石崗相助。
  就這樣。在赭石崗前一場血戰,數百官軍馬隊,或被殲或被俘,一個也沒有逃出。
  到這時候,丁曉才知道這個「朱師叔」竟然就是義和團的開創人,也就是義和團的總頭
目。當下他正待道謝,也正待詢問(他有許多疑團還未盡釋),朱紅燈卻又擺了擺手說道:
「我先給你介紹一個人。」他話尤來了,卻聽得有人哈哈笑道:「何須你來介紹,難道我就
不認識他?」
  丁曉聞聲回顧,只見來人身穿自綢長衫,手拿描金扇子,一派書生打扮,顯得瀟灑出
塵。這人正是中途攔截官軍,向軍官討買路錢的怪書生。
  丁曉見他說認識自己,不禁一愕,自己一向足跡不出保定,今番還是初涉江湖,哪會和
此人見過面?丁曉正待問他,只見他已哈哈大笑道:
  「令尊是不是執拿太極門的先輩丁劍鳴?世兄的尊名是不是單名『天將破曉』的一個
『曉』字?我一見你這手太極槍法,就知道你的來歷了,我與令尊,雖只是慕名,對貴派的
身法手法、弟子、淵源也還稍知一二。」原來這書生打扮的人是個老江湖了,丁曉的來歷竟
自給他一眼看破。
  當下朱紅燈也笑了:「光棍眼,賽夾剪,算你猜的不離。只是你這身打扮,也是終年不
改,別人也很容易看破你的來歷。」說著,他把眼光向丁曉掃了一下,意思好像是探詢丁曉
知不知道此人。
  丁曉情知來人必是遊戲風塵的一個江湖俠士,可是他與武林同道,江湖人物素鮮來往,
如何會猜得出?
  他想了一想。正想向朱紅燈請教此人名號,忽地金華以前和他談起過的江湖人物,像閃
電般掠過腦海,他驀然喊出來道:
  「前輩莫非是江猢上人稱『鐵面書生』的上官瑾『老英雄』?」
  朱紅燈立即在馬背上哈哈大笑,「如何?連這一初闖江湖的少年,一看你的打扮,也知
道你的來歷?我看你似乎該換換裝束,免得太過招搖呢!」
  鐵面書生不理朱紅燈,拉著丁曉的手笑道:「是誰給你說過我的名字的?只是我很不喜
歡你叫我什麼『老前輩』『老英雄』,我還未到倚老賣老的時候!」說完又對朱紅燈說,
「我這身裝柬算是我的活招牌了,我也不怕狗腿子們注目,他們有本事把我捉去,我不在
乎!」說罷又是一陣大笑。朱紅燈皺了皺眉頭,很不以為然,可是見他說得高興,也不馬上
駁他。
  鐵面書生上官瑾是江湖上的一個奇士,很少人知道他的來歷。尤其是對他的武學淵源更
不清楚。據江湖上的傳說,只知他的確是一個不第秀寸,他的棄文學武,有一段極其有趣的
故事。
  他是江蘇無錫的一家讀書人家子弟。江浙文風素盛,他自然也是「束髮受書」,他又天
資聰穎,十來歲時,四書五經已很是琅琅上口。他的先生、父母都以為憑他的本事,一定可
以「青雲直上」了,誰知不然,他一連考了好幾次秀才都沒有考中,到他父母雙亡,他也二
十歲了,還是得不到半點功名,原來他家業並不是什麼有錢人家,無錢無勢,文章縱好;卻
不入主考之眼。入主考眼裡的是有貝之財,而不是無貝之才。
  他父親死時,還叫他繼續應考,他父親人雖將死:而望兒子取「功名」的心境還沒有
死。不料,到他服滿之後,再考一次,他自己的功名之心卻先自死了。原來就是這次考試,
發生了一樁科場大笑話。那次三場考罷,榜發下來,巍巍高中的新解元名叫「夏器通」,而
上官瑾則仍舊是名落孫山,榜上無名。
  上官瑾屢試不第,雖然多了一次失望,倒還未覺得十分難過:只是他很奇怪,今科的新
解元,何以會被夏器通這小子中了?
  夏器通在他們那樣「後補秀才」中是有名的「大不通」,平時寫的文章,叫上宮瑾改,
上官瑾也有無從改起之感,所以上官瑾常常笑亙器通道:「別人的文章,擲地有金石聲:而
你的文章,其聲卻當如『高山滾鼓』,不通!不通1」不通!」
  不通之人可以高中還不奇怪,奇怪的是夏器通也是個窮小子。家境雖比上官瑾略好,也
不見得會有錢賄賂主考。既無有貝之「財」,又無無貝之「才」,卻會高中解元,這真令上
官瑾百思不礙其解。去問他,他傻笑著說:「上官老兄,你我都沒錢孝敬考試官,而我中
了,你沒中,那當然是我的文章比你好!『高山滾鼓』的佳評,要轉送給你了。」把上官瑾
氣得做聲不得,狼狽而逃!
  看官,你道這夏器通如何會中?其中卻有一段令人噴飯的故事。原來那位派到江蘇無錫
的主考官,得到外放,自然十分歡喜,他臨行前,自然要到省中各大官處拜謝,最後也最鄭
重的是去拜見撫台(一省之長)。這位主考官是撫台親自提拔的。拜見時他畢恭畢敬。請求
「訓誨」。那撫台大人,也客套他說了幾句什麼「無錫文風素盛,老兄得天下英才而育之,
不亦樂乎」之類。說了幾句之後,撫台大人突然起立,皺著眉頭,悄悄行過一邊。他以為撫
台大人有什麼「私己話」要說。急忙過去,附耳待聽吩咐,只聽得撫台大人道:「無他,下
氣通耳!」
  原來那位撫台大人,昨晚吃翅席吃得滯了,肚裡不消化,會客時,忽地一陣疼痛,急忙
避過一邊。放了一個臭屁!那主考趕去同時,他不好意思,但又一時想不出什麼話來敷衍,
反正對著下屬,也就不加掩飾,直說出來,告訴他這是「下氣通」(放屁的文雅用語)。不
料主考聽錯了音,牢牢記著「夏器通」這個名字。他以為這個「夏器通」一定是和撫台大人
有親密關係的人,否則不會只給他一個人說人情。他到無錫主考,一查諸生的卷,果然有一
個人叫做「夏器通」,他連捲也沒看,就給他中了個解元。夏器通父母給兒子取這個名字原
是勉勵兒子成為「通品」之意(器是器皿,能成一個器皿也就是說這個人有出息的意思,所
以「器通」這個名字:含有「通品」之意)。做夢也沒有想到這個名字竟因與「下氣通」諧
音,而果然有「出息」中瞭解元了。
  主考取中夏器通後,夏器通當然要去拜見。一見,主考就拉著他的手問:「世兄,和撫
台大人究竟是怎麼個淵源?」夏器通干蹬著眼,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主考見他這副模樣,非
常納罕,怎的撫台大人所「特別關照」的人竟然像個白癡?在他的想像中,這人應該是個裘
馬翩翩的顯貴少年、五陵公子,不料卻是這副寒蠢相!
  不過既是撫台所關照的人,不管他是不是白癡,自己給他高中解元,總算是給撫台大人
「辦了事」,主考心想,這回該更得到撫台的賞識了。
  不料他回到省城,謁見撫台,報告道:「大人所關照的『夏器通』,卑職已給他高中解
元了。」撫台竟瞪大眼睛;連問:「你說什麼?你『關照』了什麼人?」
  主考以為撫台善忘,輕聲提醒他道,「卑職辭行那天,臨別時間大人有什麼吩咐,大人
不是說『無他』夏器通耳,嗎?」
  撫台想了一想,不禁棒腹大笑,他對著下屬無所顧忌,就率性告訴他道,「你真糊塗,
我說的是『下氣通』,『上孟』『下孟』的『下』,『夭地有正氣』的『氣』,『通達人
情』的『通』,你該知道是什麼事情了吧?」
  主考吃了個大悶棍,退出來後直氣得吹鬚瞪眼。原來撫台大人放了個臭屁,自己就把
「下氣通」當成「夏器通」。如果不是這個誤會,一個解元,起碼可賣上千兩銀子!這番平
白失了個大財星,心裡越想越氣;不免對同僚洩露出來,大怨其笨。
  這樣的官場笑話,一傳十,十傳百,很迅速地就流傳到無錫來,連那些秀才、童生都曉
得了。大家就叫夏器通做「屁解元」。
  別人把它芻笑話講,上官瑾聽了卻半天說不出後來。瞪大眼睛,過了許久許久,才忽而
仰天狂笑,「呸」了上聲直:「秀才是個屁,解元是個屁!連狀元、榜眼、探花、督軍、撫
台、大學士,都無非是個屁!屁!屁!屁!我再不為『屁』忙了!」他聽了這段笑話,頓如
老僧聽經;大徹大悟。
  從此他竟死了「功名」這條心,但他的家境;本來就不很好,歷年來他又因致力「功
名」,不洽生產,竟漸漸窮了下來,他既不求仕進,又沒有第二樣求生的技能,更是窘迫;
他這才親切地領悟到,讀死書的害處。那些八股文章,全是「糟粕」,沒半點用處,「百無
一用是書生」,他不禁感慨萬分。
  茫茫來日,大是艱難!他既無別技謀生,只好開私塾,教童生。但他是個不第秀才,仕
紳之家,信他不過,不肯送子弟來學。他只好教幾個比較過得去的農家子弟,在農閒時候識
字,餐飯餐粥的也湊合過去了。他也因此,放下「讀書人」架子,和莊稼漢也漸漸有說有笑
了。
  一日黃昏,學生去後,他看看四壁蕭然,不充感慨。他喝了一口昨晚留下的一個學生送
來的黃米酒,突然朗吟起翼王石達開的幾句詩:「大盜亦有道,詩書所不渭,黃金如糞土,
肝膽硬如鐵……」吟誦來了,忽然有人大呼「壯哉!」走了進來。欲知來者是誰?請看下回
分解。
我過生日,送腦白金還不如送兩塊大梁骨煮煮吃,至少還能當下酒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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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四 回 上

翰苑塵生 少年落拓雲中鶴
荒山俠隱 陳跡飄零雪裡鴻

  話說上官瑾黃昏無聊,朗吟石達開的詩,忽地有人大呼。「壯哉!」走了進來。
  上官瑾大吃一驚,惶然回顧,只是同村的鐵匠方者頭子,這才放下了心。
  源來當時距太平天國的敗亡,還下到二十年,石達開的詩文,雖暗中在民間流傳很廣,
但卻是被清廷視為「禁詩」的。上官瑾一時興起,朗誦出來,心中到底不無顧忌。
  此刻,上官瑾雖放下了心,卻不禁大感奇怪。這方老頭子,本是外路人,十多年前,不
知從哪裡流浪來的,但因他人很和藹,又有一手做鐵器木器的好手藝,還會給小孩子造打鳥
兒的彈弓,給農戶造打野兔的狼牙棒(用小棗樹截制而成,借根為槌頭,削桿為短柄,一尺
來長,擲出去就如標槍一樣)。日久年深,村子裡的人都當他是自己人一樣了,只是此人在
上官瑾眼中,只是一個鐵匠,他怎的也會「欣賞」石達開的詩?
  上官瑾不禁肅然起敬道:「老丈敢情也懂得詩文。」那老鐵匠微微一笑道:「俺們粗
人,哪裡懂什麼恃文、只是聽你唱的好聽,就跑進來聽了。」
  這老漢邊說邊看上官理書桌上擺的四書五經,忽又問道:「上官先生,你教孩子們讀這
些書嗎?為什麼不教他們讀你剛才唱的那些東西?」
  上官瑾見他問的好生奇怪,不禁起了疑雲,故意答道:「那些書讀了是可以考功名的,
剛才唱的那些詩,縱使做得更好,也得不到功名。」
  那老漢又哈哈笑道:「功名?你先生不是讀了許多書嗎,為什麼又取不到功名?」
  上官瑾見方老鐵匠談吐不似尋常,而且辭鋒咽咄逼人,哪裡似他平日那副可憐的看頭
相?不禁駭然問道:「者丈端的是什麼人?」
  那老漢仰天一笑道:「俺是什麼人,你何必管。只是你剛才唱的那首詩的主人,俺卻知
道。他曾經中過秀才:比你先生多一層功名,但他卻沒放在眼內!」
  上官瑾駭然欲絕,這老漢的活,明明說翼王石達開二十歲以前;文名已遍大江南北.也
曾「得意」科場,他有一首詩是:「曾摘芹香入泮宮,更探桂蕊趁秋風。少年落拓雲中鶴,
陳跡飄零雪裡鴻。聲價敢雲空翼北,文章今已遍江東,儒林異代應知我,只合名山一卷
終。」這老僅的話,和這首詩正相合。上官瑾慌忙長揖作禮,說道:「老前輩,恕我眼拙,
十餘年來,都認不得『真人』!老前輩想也是熟讀翼王的詩的了?」
  那老漢又微笑說道:「熟讀鳴;日久年深,也許記不得了。只是我曾親眼見過他寫這些
詩!」
  上官瑾聽了,駭然欲絕,急忙將門掩上,一撩衣襟,竟就在他面前跪了下來,誠懇他
說:「弟子身受功名之害,早已無意科場。弟子最佩服的就是翼王,敢問老前輩是翼王的什
麼人?願求不棄愚頑,指點一二。」
  方鐵匠竟也不避開,受了他一個叩頭之後。這才雙手伸向上官瑾臂下,輕輕一架,上官
蓮還待叩頭,卻已身不由主;飄飄而起。只聽得方鈦匠連聲說道:「老弟,你這是怎麼回
事?豈不折殺老朽,快請起來,不耽當!不敢當!」口雖謙辭:心實得意。
  當下方鐵匠也不再隱瞞,對上官瑾說出了自己的來歷,原來他是翼王石達開的一個衛
士,經常在翼王左右,自然曾親眼見他寫過那些詩了。
  翼王石達開是太平天國第一流名將,曾轉戰萬里,震撼清廷,終於因離開金陵(南京)
的大本營,孤軍遠行,輾轉苦鬥至四川時,金沙(江名〕浪湧,大渡橋寒,一代英椎,竟因
不能渡過大渡河而被俘身死,死時年才三十三歲!
  翼王石達開死後,他的部屬,大部戰死,小部逃亡,方復漢(方鐵匠當時的名字)便是
臨危之中,幸而逃脫的一個。
  他逃出後,太平天國不久也已完全瓦解。他亡命江湖,時刻提心吊膽,哪裡還敢以本來
面目見人。
  幾年之後,風聲暫息,他這時恰巧來到無錫。無錫鄰近太湖,椅桅如林,篷帆掠影,郊
外又有惠山、梅園之勝,端的是江南明媚的水鄉。他江湖浪跡,已感疲倦。一到無錫,就索
性在一問小村子裡卜居下來,做鐵匠木工,聊以餬口。
  晃眼十多二十年,他心未全灰,發毛已白,只以未有時機,不能再起,每每念及往昔轟
轟烈烈的戰鬥,未嘗不憤恨填胸,泫然流涕!
  他正因為年將垂暮,便興起了收徒之念,好等年輕人繼承自己的事業。可是這事非輕易
可行,莫說愛徒難得,自己十多年隱姓埋名,若非極信任得過的人,也不敢洩漏。
  這時恰巧碰著上官瑾失意科場,了然滿清皇朝腐敗的時候。方復漢眼光何等銳利,聽其
言而察其行,已知此人已悟前非,絕不會做滿清皇朝的走狗了。所以一聽到他唱翼王的詩,
便走了進來,亮了真相。
  從此上官瑾便拜方鐵匠為師,反正他的私塾,不過是在農閒時才教幾個農家孩子,勸夫
有的是。方鐵匠是武當派的好手,每晚過來給他講解幾個招式,讓他自己練習。另外還傳給
他拳經劍訣,讓他在白天無事時,也可揣摩,他們一個窮書生,一個老鐵匠,雖過從梢密,
村子裡也無人懷疑。
  上官瑾天資聰穎,別人要學一年的,他學三個月便趕上了,不過五年功夫,他的內外功
夫,都已有了根底。
  一夜,匝地清輝,月明如水,方復漢照例到上官瑾家來,看上官瑾演了一趟武當秘傳的
「迷蹤拳」後,忽悠然長歎道:「咱們師徒,相聚五年,恐怕就要分開了。」
  上官瑾大驚,急問何故。方復漢道:「天下哪有不散之筵席,何況你五年來,已盡獲所
傳。你的天分甚高,我的武學卻淺,我也沒有什麼絕技可以教你了。何況我隱姓埋名。本非
得已,人近暮年,更思以有限時光,了未完之事。我此去是想找一個人,也是想再看看外面
的情景。」
  上官瑾知道師父抱家國之憂,對太平天國的覆亡,更有難忘之痛,他此去浪游江湖,必
有一番目的。上官瑾沉思有頃,忽地上前請道:「弟予也想同行,求師父帶弟子到江湖歷練
歷練。」
  方復漢看了上官瑾一眼道:「你不行!」上官瑾急問:「為什麼不行?」
  方復漢微微一笑,說道:「老夫是胡虜所要得而甘心的人物,雖說事隔多年,究屬危
險。你是獨子,又未成家,我怎能叫你冒險犯難?」
  上官瑾見師父提到他的家室,面色一紅忽地肅然起立,鄭重地對師父道:
  「師父,難道至今尚不敢相信弟子嗚?弟子如果怕艱險,慮危難,也不敢隨你學藝了,
弟子願以師父做榜樣,誓以有生之年;和胡虜周旋。縱有萬死,亦在所不辭。我志未酬,室
家安論?」
  方復漢見上官瑾激昂慷慨,哈哈一笑道:「你不必多疑,你既有此志,我帶你去便是
了。」隨即又深沉地看了上官瑾一眼道:「也許此行還可以給你找一位名師。」
  上官瑾惶然說道:「老師恩深義重,弟子何忍改投?」
  方復漢皺皺眉頭,哼了一聲道:「怎的你也這樣『俗』學無止境,應該精益求精,哪有
拘執門戶之見,守著一些武林陋規,永遠不許學別人技業的道理?我想給你找的名師,是當
世奇人,武功十倍於我,還摸不準別人收不收你呢!」
  上官瑾見他老師說的如此莊重,不禁愕然問道:「什麼人物,老師如此推崇?」
  方復漢先不直答,笑了一笑,問上官瑾道:「翼王石達開,有一首詩說及解佩劍送給別
人,這首詩你可記得?念給我聽聽。」
  上官瑾十分奇怪,怎的老師突然扯到翼王的詩?但他還是恭恭敬敬地答道:「這首詩弟
子還記得,可是這樣?
  壯頭忽起老龍吟,鬱鬱書生殺賊心;已到窮途猶結客,風塵相贈值千金。」
  方復漢捋鬚靜聽,似有無限感傷,聽完之後;緩緩他說道:「我想替你我的名師,就是
翼王解劍相贈的『窮途之客』。我是翼王的衛土,他卻是翼王的朋友。……」
  方復漢繼續往下說道:「這人是翼王的朋友,但他的意見卻與翼王不同,自翼王離開金
陵,轉戰萬里之際,他就飄然遠隱,不參翼王戎幕了。」
  上官金大為奇怪,他最佩服的是翼王,聽說此人的意見與翼王的意見不同,心裡甚不以
為然,問道:「既然他與翼王意見不同,何以翼王還要贈劍給他?何以師父還會推崇他?」
  方復漢笑道:「你總是把事情看得這樣簡單:意見不同,並不一定就是『立身處世』的
大道相反,翼王雖是百世不可一見的奇才,但他也不見得每一件事都做得很對。」
  於是方復漢簡單地給他說這人與翼王之間的關係。這人複姓司空,單名照,也是一個風
塵奇士。他對翼王的文事武功,俱都佩服,常常說翼王用兵神奇,可以比擬古代的任何名
將,因此他死心塌地的為翼王所用。自翼王二十三歲封王起,他就一直參與戎幕。翼王也很
看重他,對他推心置腹。可是臨到了一件非常重大的事情上,他卻因與翼王意見不同,而終
於分手了。」
  說到此處,方復漢熱淚盈眶。淒然太息道,這件事就是太平天國由盛而衰的關鍵,好好
的一場轟天動地的事業;卻因內哄而弄至瓦解冰消!
  上官瑾插口問道:「師父說的是指『楊韋之變』?」
  方復雙仰天長歎道:「正是這一件事!」原來當時太平天國雖封了許多王位,卻以東王
楊秀清最尊。東王自恃功高,欺壓其他各王,連天王洪秀圭也不放在眼內。北王韋昌輝私心
自用,久己想篡東王的權位。他就乘著東王恃功而驕,為天王與各王所不滿之際,布下陰
謀,筵前伏甲,把東王殺了,而且把東王的家人部屬二萬多人完全殺掉。平心而論,東王雖
有不是之處,但還不應這樣死法。更何況東王的家人部屬二萬餘人,都是太平天國的有用人
材,北王這樣大開殺戒,正是大大地幫助了敵人,削弱了自己。
  「也正因此,翼王急急回京,制止北王殘殺。當時翼王雖只有二十六歲,可是已經成為
太平軍的靈魂。手握重兵,名震中外。他這一回京,韋昌輝大為震恐,竟然想把翼王也殺
掉,幸而翼工聞訊得早,連夜捶城逃脫。韋昌輝一不做不二休,就把翼王的家人也全部殺掉。
  「翼王久著勳勞,卻不料遭逢巨變,內心悲憤,自不消說。雖然天王怕他回兵,亂子更
大,急急忙忙把韋昌輝殺掉。但其後卻又重用親人,疏遠翼王。翼王心灰意冷,於是突下決
心,帶數十萬大軍,遠離金陵西進,想另外建立基地,以圖另創事業,另建奇功,與太平天
國相呼應。
  「就在翼王下令西進之日,司空照痛罵流涕,一諫再諫,他說天王、北王雖有負翼王,
可是整個太平天國事業,卻少不了翼王。翼王此去,分散了自己的力量,很容易為滿清各個
擊破。翼工聽了,最初也攫顏動容,可是終因太過自恃才華,把為西方列強所支持的滿清皇
朝全不放在眼內,他拔劍而起,鄙睨而語:『滿清軍中最強勁的曾家兄弟軍(曾國藩、曾國
荃〕,聞吾名而膽落,見我影而遁逃!你且看我從中原掃蕩至西南、為天王劈萬世之基,創
萬世之業!』司空照不敢再說,只好黯然流涕,不辭而行。
  「翼王石達開率幾十萬大軍,轉戰萬里,果然給司空照不幸而言中,因為力量分散,中
了敵人各個擊破的陰謀,待進入四川時,不但金陵(南京)方面的太平軍大本營已經炭發可
危,就是石達開手下幾十萬精銳大軍也困苦戰七年,歷地九省(江西、浙江、福建。湖南、
廣西、廣東、、貴州、湖北、四川)兵力越來越弱,弄至力竭筋疲。到了大渡河時,前有天
險,後有追兵。正在這時,司空照又匆勿趕到,勸翼玉遣散士卒;化裝逃亡。」
  方復漢說到這裡,歎了一口氣道:「你想翼玉如何能這樣做?那晚我仗劍侍衛,聽得翼
王與司空照辯論,翼王厲聲說:我負責全軍,只有戰死,萬無逃走;我走錯了路,帶弟兄們
陷入絕境,只有死裡求生,再往外闖,哪能遣散軍卒,讓他們給胡虜逐個消滅。孔曰成仁,
孟曰取義,一個人的氣節,臨危而益顯,我絕不逃走。
  「司空照好半晌沒有作聲,良久良久,這才哽咽說道:是我勸錯了,既然翼王不願逃,
那我也願陪翼王死。」
  「可是翼王卻又不許他這樣做,翼王說:『你和我不同,我是三軍統帥,責任比你重得
多。我一定要死,你卻不能死,你還應以有用之身,了未了之事。』說罷,翼王就解側劍贈
他,並寫了你剛才念的那首詩。」
  方復漢追述往事,上官瑾聽得淚湧心酸,哽咽問道:「那麼司空照這人現在哪裡?」
  方復漢道:「翼王渡不過大渡河,戰敗被俘,慷慨就義之後,竹餘年來,我都不知道他
的蹤跡。直到前幾天,才忽然接到舊友傳書,說他隱居西嶽華山,也希望能和我見見。」
  就這樣方復漢第二天便帶上官瑾重涉江湖,並去找尋翼王的舊友司空照。他們由江蘇北
部人山東,再入河北,遊覽京華,這才沿大行山麓行進,折人山西,至山陝交界之處的潼
關,華山便巍然在望了。
  上官瑾這是第一次出遠門,他離開了檣桅如林,篷帆掠影的江南水鄉,進入一望無際,
田疇千里的華北太平原,再沿著太行山麓走,又入了地勢險峻的山區。太行山脈婉蜒千里,
就宛如華北平原後面的牆壁,有時兩山夾峙,暗不見天:有時群峰相連,峭壁懸巖幾疑無
路。上官瑾縱目河山,胸襟開曠,這才體會了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的說法。
  方復漢隱跡江南二十餘年,音容俱改,果然沒什麼人注意他,讓他帶領上官瑾,在華北
兜了個大圈子,容容易易到了華山。
  華山古稱「西嶽」,南陽、落雁、蓮花、雲台、玉女五峰環拱,峰巒重疊,似一朵插天
花瓣,雄奇壯麗。方老頭子帶著上官瑾,拔荊棘,穿叢莽,越絕澗,上懸巖,直登西嶽的蓮
花峰,尋訪荒山俠隱司空照。
  兩人行行重行行,已到蓮花峰高處,人煙絕跡,古木參天,山茅野草,高與人齊,山鳳
吹來,唰啦啦的呼響。入山愈深,山勢愈險,山風愈烈,氣候愈寒。僥是上官瑾已有了幾年
功夫,還是身上感到冷意,腳下步步小心。他看著他的師父,卻是行若無事,披襟迎風,不
禁暗暗佩服:到底是功夫深淺有所不同。
  兩人旨著颯颯山風,攀籐附葛,翻過兩處聳崗深澗,只見一排高峰,又如屏障。中有一
峰,峭拔刺天。方復漢指點著對上宮謹說:「這就是蓮花峰的主峰了。司空照結廬絕境,也
真難為他呢!」
  上官瑾正抬頭眺望,忽然他的師父猛的將他一按,在耳邊輕聲喝道:「趕快伏下!」一
把就拉他伏在茂密的山茅野草之中。只聽得前面離他們約二十餘丈之遙,唰啦啦的一片響,
三個,一身灰色箭衣的人,似流星飛渡,在荊棘茅草上,展開了絕頂的「登萍渡水」輕功,
晃眼間就不見蹤跡。
  上官瑾大駭,方復漢也不禁愕然,上官瑾正待問他師父,只見他師父低聲說道,「你小
心隨著我,追蹤他們。他們正是向蓮花峰主峰前去,是友是敵,尚未易辨明。」
  方復漢輕點地,急騰身,在亂蓬蓬的遮蔽道路的籐蘿蔓草之中,疾掠輕馳,蛇行鶴伏,
竟如魚游水,沒感到什麼阻滯。只苦了上官理,施展一身所學,還是跟不上他的師父,要他
師父放緩腳步等他。而且他的衣油,也給荊蔓勾破了兩處。
  兩人經過好一會,費了偌大氣力,好容易惜物障形,提心吊膽地上了蓮花峰主峰,(僥
幸沒有給前面的人發覺,這也因為他們距離還遠,那些灰衣人又專心搜索『欽犯』的原
故)。方復漢叮囑上官瑾準備好兵刃暗器,格外小心。
  他們一路跟蹤、卻一路都望不著那些灰衣人的影子,那些人的輕功遠比上官瑾高明,早
在他們之前上了蓮花峰峰巔了。
  方復漢在草隙之中,張望出來,屏息等待,忽的聽到不遠處有人輕聲說話。他伏地聽
聲,只聽得一個聲音,依稀好似熟人,但卻聽不出他們說什麼話。方復漢急著對上官瑾道:
「他們在離我們約三十丈左右之地,你趕快隨我從右側竄出,跑到那邊的一塊大岩石背後躲
藏。記著竄出時身法要輕快,萬不能給他們發現。」恰好此時,又是一陣猛烈的風吹來,刮
得荒草發聲,樹枝搖動。兩人乘著風勢,沖竄出來,竟沒有給那些人發現。
  上官瑾躲到岩石之後,見師父滿面緊張之容,正待發問,只見師父已低聲說道:「這幾
個人都是江湖上罕見的好手,這番攀登華山絕險,必與司空照有關……」
  方復漢與上官瑾二人屏息外窺,只見那三個灰衣人在蓮花峰頂徘徊,高聲談論,山風送
聲,清晰可聞。其中一人道:「這魔頭潛居華山絕頂,端的難找,這一年來,我們得知他的
蹤跡,尋蹤覓跡。三番搜索,幾乎翻了整個華山,今天才找到了他所居的洞穴,偏偏他又不
在裡面,莫非我們又白走了一趟不成?」
  另一個人道:「這魔頭詭計多端,看情形敢情我們前兩次來時,他已察覺,俺就怕他已
離開此地,又不知遁跡到什麼窮山僻壤?」
  又一個人朗然說道:「怕不見得了前兩次來時,我們雖五峰踏遍,卻沒有攀登蓮花主
峰,又是昏夜前來,未明即去,他如何會發覺?」
  最初發言的人接聲說道:「三弟,話雖如此,究不能不提防,或許他已設下埋伏,或者
邀了外援。我說,咱們再四面搜索一下,不要著了他的道兒!」說罷三人就待分頭搜索。
  方復漢聞聲大駭,不但是怕他們搜出,眾寡不敵,強弱懸殊:而且是聽這人口音,越聽
越熟,他驀然想起一人,又驚又怒:「莫不成這人也做了胡虜奴才?」
  這時三個灰衣人已分頭搜索,其中一人竟向方復漢上官瑾匿居之處行來,越行越近。上
官瑾利劍出鞘,暗器扣掌,渾身淌汗!方復漢也萬分緊張,準備好待他一到巖前,便突施撲
擊。
  山風颯颯,人影往來,天氣陰沉,分外肅殺。方復漢正待躍出,忽聽有人大喝,「什麼
人給我站著!」隨即聽見一個蒼勁的聲音,陰陰沉沉他說道,「我這荒寒山野的化外之民,
難道也干犯了貴客?我找了半天野兔山糧,兀目找不到半點,又渴又饑,正想回來啃兩口饃
饃,再去幹活。你們叫我『站著』,這又算是什麼?」
  方復漢急忙再隱身形,在岩石後偷望出去,可不正是司空照這風塵俠隱?二十年不見,
他已變了副形容,只見他步履蹣跚,目光呆滯,衣裳襤褸,鬢髮如霜!舊日的颯爽英姿;已
完全消失。要不是方復漢和司空照舊日同在翼王帳下,朝夕過從,對他的口音,他的舉動,
都極其熟悉,乍一相逢,幾乎認他不出。
  這時,一個灰衣老叟已喝問道:「司空照,真人面前別再裝蒜了,你難道好意思叫我們
兄弟無法交代?」
  司空照仍是兀自下動聲色,慢吞吞說道:「什麼空呀,照呀?貴客說的話,恕我這山野
之民聽不懂,我說呀,這裡山高林密,豺狼虎豹又多,聳崗深澗,道途險阻,我們山居穴
處,久已慣經。貴客卻何必在此逗留,看此艱險,遊山哪裡不好游,何必要攀登華山之巔?」
  司空照喋喋不休,還待往下說去,突然又一個灰衣老人直迫到他的面前,冷冷說道:
「司空照老兄,別來無恙?可還認得甘多年的金陵舊友嗎?」
  司空照兀自相視,搖頭冷笑道:「不敢高攀,我這山野鄙夫,哪會有這麼些闊朋友,你
們大爺,別盡拿我開玩笑!」
  那追問他的灰衣人似乎按捺不住了,雙目倏翻,大聲說道:「司空照,我這是顧念舊
情,對你還留下餘路,不下絕手。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自討苦來吃。
  「司空照,你別以為你有兩手功夫,就能強頑抗命,你試想想看,像你的主人石達開,
那是何等人才,結果還不是被俘身死?太平天國又是何等威勢,結果還不是瓦解冰消?你還
能有什麼作為?
  「司空照,事已至此,話已說明。要麼你就跟我們一同口去,我們准擔保官家會優禮
你,重用你;要麼,那就不客氣。我們只有把你捉回去!
  「喂!你聽清楚沒有?咱們同是金陵舊友,我知道你司空照,你也知道我董紹堂,我們
都是說得出做得到的漢子,我現在就討你回話!」
  匿伏在旁的方復漢聽了大駭。「果然是他1」這董紹堂乃是北王韋昌輝帳下的武功最強
的心腹武士,一口單刀曾打遍北五省,未遇敵手。在楊韋之變中,他曾幫助北王韋昌輝殺害
東王楊秀清,到北王伏誅後,他就投奔天王洪秀全的兄弟洪仁軒,力說當時只是奉命,對天
王還是矢志忠誠的。天王洪秀全和翼王石達開的意思,都認為楊韋之變中,主凶只是韋昌
輝,不願株連他的部下,所以也就不加追究。後來到了金陵城破,太平天國覆亡之後,就不
知他的蹤跡,今日如此情形,想必是已經做了清廷的鷹犬了。
  不說方復漢在旁瞧得心頭火起,且說司空照聽了他的話後,仍是不動聲色,冷然笑道:
「董紹堂?不錯,以前我是曾有過這麼一個朋友,只是他早已死了,金陵城破之日,太平天
國的將士全部壯烈犧牲,董紹堂曾是個漢子,他怎會苟且偷生,做奴才的奴才,走狗的走
狗,咄,你是什麼人,敢冒他的名字?」
  司空照不認他是董紹堂,這是故意挖苦他,比痛罵他還厲害!果然董紹堂怒氣衝天,厲
聲說道:
  「你這匹夫:還如此牙尖嘴利,不識抬舉。你可別怪我不顧舊情。只有請你跟我們走一
趟了。」
  司空照冷笑道,「我早料到你這廝會賣友求榮,只是你想拿我的鮮血,染紅你的頂子
(求得功名利祿),怕還不是這麼容易!你動手招呼吧,不論是你一個人,還是連你的朋友
都算上,我司空照都決不含糊!」
  董紹堂正待發活,只見那另外的兩個灰衣人也都已上前,其中一個應聲答道:「司空朋
友,別這麼小覷人,我們決不以多為勝,我們三人中,隨便你挑一個吧,我們要叫你心服口
服,死而無怨。」這兩人抱拳分立董紹堂左右,意態甚是驕豪。
  與董紹堂同來的兩個,說起來也大有來頭,一個是山西路家的嫡傳弟子,江湖上人稱
「千里追風」沙鳴遠,不但得路家三稜透甲錘八十一手連環招數的真傳,而且輕功超卓,名
震武林,是清朝的大將左宗棠所保舉。左宗棠與大漢好曾國藩同稱「中興名臣」,在出兵新
疆時,用卑詞厚市將他收買。另一個名叫白貞一,是回回族人,清宮大內的特選衛士,精擅
薩回回棍法,而且長於暗器。
  這三十灰衣人都很自負,不願圍攻司空照。其實這也是他們以為十拿九穩,一個應敵,
兩人監視,可勝則旁觀,不可勝則暗襲。他們是早已打定陰毒主意了。
  當下司空照喝問他們是哪個先來。董紹堂腳尖一點,飛身竄起,急如掣電,撲到面前,
右拳劈面搗出,喝聲:「自然是我!」
  司空照一聲長笑,身形微晃,略避敵招,立刻反掌便來截擊董紹堂右臂。董紹堂喝聲
「來得好」!左掌硬往上招,右手「金龍探爪」,刷的便向司空照面門抓去。這是劈掛掌中
的厲害招數。
  哪知司空照好不溜滑,他稍一斜身,身軀疾的便擰將開去。董紹堂一掌打空,方待變
招。司空照已猛然在後一撒左掌,右掌攸然翻出,「倒點金燈」,掌風勁疾,又反劈董紹堂
右肋。
  董紹堂招術被破,收掌不及。但他也有幾十年火候,非同一般。他竟臨危應變,身軀暮
地矮將下去,竟完全用下盤功夫,盤龍繞步,快似風車,縮成一團灰影,避招進招,用的竟
是「蒼龍卷尾」之式。
  董紹堂身法奇特,運用靈滑,應招迅速,敗裡反攻,方復漢在旁邊看了,也暗晴為司空
照擔心。
  董紹堂招術到,司空照竟用險招對付,刷地一個「怪蟒翻身」,身隨勢轉,右掌擒拿,
左腿飛揚,上面是擒拿手,下面是地堂招,這回是他要與董紹堂硬碰了。董紹堂因「盤龍繞
步」的身法,只是救急一時,到底不是自己最擅長之技,不敢硬接,也急往後翻出幾步,然
後長身合掌,再戰強敵。
  兩人甫一支手,便都碰了險招,各自叫聲「好險」。這番再度爭鋒,分外小心,只見兩
人拳來腳往,竄起跳縱,閃轉騰挪,竄高縱低,打得風雨不透,砂石飛揚,方復漢在旁邊看
了,暗晴咋舌。
  霎時間,兩人又走了三五十招,司空照突地拳鳳一變;放開門戶,嗖嗖嗖,拳如雨,掌
翻飛,攸攻攸守,忽左忽右,摟頭蓋頂,捶肋搗胸,切脈門,按穴道,他竟將少林派的十八
羅漢手與八卦游身掌揉合起來,加上他自己精湛的點穴手法,登時把董紹堂也迫得有點手忙
腳亂。
  荒山廝拼,捨死忘生。司空照與董紹堂昔日是金陵舊友,而今是陌路冤家,非為個人恩
怨,實緣路線不同。當下司空照展出平生絕技,把董紹堂迫得連連後退。董紹堂狂吼一聲,
也展開了「天龍十八掌」的看家本領。這「天龍十八掌」雖只有十八路,每路卻包括九個變
化,總共是一百六十二手,一正一反,相生相剋,變化循環,悉仿龍形,撒開勢子,一派凶
猛擴厲,手腳起處,全帶勁風!
  兩下抽招換式,旗鼓相當,見招破招:見式破式,攻虛搗隙,各施身手,各展絕技,這
樣又打了七八十回合;旁朋者看來,似乎董紹堂更見兇猛,但行家眼中,已看出他漸漸不支
了。少林派的十八羅漢手乃是鎮山絕技,更何況加上司空照精湛點穴、按穴功夫,(董紹堂
雖也懂得點穴,但卻不如司空照)他的天尼掌法。竟給司空照比了下去。
  戰過時移,鬥得火熱,董紹堂揉身進掌,用了幾招「三環套月」、「靈猿獻果」、「排
山運掌」,連環進招,企圖猛攻職姓。哪知司空照沉著應付,容他欺身直進,一掌劈來時,
突的吸胸網腹,肌肉內陷,只差半寸沒讓董紹堂的掌鋒掃上。說時遲,那時快,司空照右掌
攸翻,化為「潛龍升天」之式,掌緣向董紹章右臂一搭,向上一撩,吐掌開聲,猛按董紹堂
的「愈氣穴」。
我過生日,送腦白金還不如送兩塊大梁骨煮煮吃,至少還能當下酒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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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四 回 下

董紹堂沒料到他在自己連環掌法猛攻之下,還能使出如此毒辣招數。他急往後一仰身,
腳踵用力一登,立即如箭一般,圭身倒著住後竄去。這位也是虧他幾十年功力,憑著小巧的
輕身之技,避開險招。然而饒是這樣,他的肩頭給司空照掌風掃著,竟感到火辣辣的痛。
  他惱羞成怒,一伸手幾點寒星便照司空照打去。司空照身法何等輕靈,焉能給他暗器打
中;他疾如飄風,左躲右閃,董紹堂的幾枝抽箭,全部打空。
  然而董紹堂之意,也並不在乎以暗器奏功:他只是因對掌輸招,怕司空照跟蹤趕來,因
此先發暗器,擋他一陣。隨即拔出雁翎刀,要憑他威震北五省的單刀,折服這風塵俠隱司空
照。
  寶刀出匣,閃閃生光,司空照給他暗器一擋,稍一停步,他已放刀撲到,大聲喝道:
「你這賊子,還不快亮兵器接招?」
  他倒並非因顧念舊情,不肯暗襲,而是一來他在刀法上頗有自信,二來他們三個出京之
日,官方吩咐,最好能誘降或者生擒,非不得已時,不要將他斃命。因為清廷很想從太平天
國的遺老口中,探知其他匿居的孤臣孽子。
  司空照望了董紹堂一眼,十分憤怒,這個叛徒,非但甘心做胡虜奴才,苦苦相逼,而且
連江湖規矩,也全然不顧。(江湖規矩,輸招之後,就得服輸。)
  然而時機緊迫,已不容他憤怒了,董紹堂刀光映日,已自耀眼生瀕,步步迫來,聲聲索
鬥。董紹堂這口刀是百煉緬刀,吹毛立斷,昔年也是仗這口刀替北王韋昌輝謀殺了東王楊秀
清的,正是成名利器,大有來歷。
  司空照本也有翼王石達開送給他的「龍吟劍」,論鋒利當更在董紹堂雁翎刀之上。無奈
司空照生乎不願仗兵器克敵,更以是翼王所佩,他既尊崇故主,復怕睹物傷人,因此不願拿
來當自己的佩劍。更兼這天他操作之後,在半山賞泉,逸致閒情,哪料有兵戈拚鬥?因此竟
沒有帶什麼兵器!
  而今董紹堂亮刀出手,他雖會空手入白刃功夫,卻不敢冒險與這口寶刀格鬥。他後退幾
步,雙眼圓睜,周圍一掃。董紹堂雁翎刀揚空一閃,又大聲喝道:「你還不亮兵刃受死,更
待何時?」
  司空照一聲長笑,驀地斜掠出數丈開外,雙手在一株粗可合抱的者松的校幹上一攀,立
刻拗折了一校長可丈餘,粗如人臂的老松枝幹,迎風一抖,就把它當成虎尾棍,來傘雁翎刀。
  董紹堂見司空照折下松於,與自己相鬥,不禁心中冷笑:「這可是找死?你縱是鐵棍,
我也不懼,何況是木的。」他猛撲上來,室刀起處,便逕取司空照。」
  司空照將松木一掄,忽忽生風,便待掃掉董紹堂的刀。不料董紹堂在刀法上競有精湛造
詣,更以兵器靈便,如何會給掃中,他倏地掣將回去,刀光裹體,一避「棍」鋒,立施側襲。
  這一來,司空照在兵器上先吃了虧,他的松幹雖長,卻轉動不便,連輕身功夫也受了影
響。他雖使出虎尾棍圈、點、抽、撤的上乘功夫,無奈這位隨手扭下的松幹,到底不是虎尾
棍,圇時不圓,抽時不疾,還幸司空照經驗老到,不然早就落敗了。
  董紹堂寶刀寒光翻飛,尋暇抵隙,硬斗硬碰:要來截司空照這株松幹。司空照雖閃避刀
鋒:無奈到底運用不便,鬥了十多個回合,竟被董紹堂的雁翎刀碰上,喀嚓一聲,戳去了一
小半。董紹堂撿到便宜,哪會輕饒,閃電般地便貼「棍」進刀,待削司空照的手腕。
  司空照也算機靈,倏地將松幹一轉一輪,便抽回去。這麼一來,雖阻了他的貼「棍」進
刀,松幹周圍,也已被刀鋒所削,才片紛飛,散了滿地!刀鋒之快,可想而知!
  司空照虎吼一聲,倒縱出兩三丈外,低頭一看,這枝松千隻剩下七尺來長,而且剩下的
前半截周圍,也已給削得有些尖了。
  方復漢在岩石後面,看得大驚失色,正待捨死救他,不料司空照這時,反似比前鎮定,
哈哈笑道:「叛賊你別得意,看槍!」聲音堅定,充滿自信,他竟將這半截松幹,當成一技
花槍,立刻展開了「金槍甘四武」,反迎上去,再鬥董紹堂這口揚威北五省的雁翎刀。
  董紹堂冷笑一聲:「你只剩了半截枝椏,還敢與我拚鬥?你還是乖乖地跟我回京吧,看
在老朋友面上,我決不能叫你為難。」說罷雁翎刀又揚空一閃,威迫利誘,雙管齊下。
  司空照不理不睬,手中「槍」打了一個圈子,刷就向董紹堂的小腹「氣門穴」刺來。董
紹堂身隨刀走,雁翎刀往下一捺,逕削司空照的木槍。司空照倏地向右一轉,倒轉槍尖,迎
扎董紹堂的右手。董紹堂刀尖一崩往上斜挑,槍尖扎空,給刀賂略掛住;頓時木片又紛紛墮
地。司空照問聲不響,一技術槍舞得矢矯如神龍,伸縮如怪蟒,吞吐抽撒,尋瑕抵隙,避刀
鋒,刺要害,他竟似毫無所懼,在刀光籠罩之中,仍是神色自如。
  兩人含填抱怨,再度交鋒,此往彼來,疾如閃電,把旁邊的人都看得呆了,司空照這枝
松幹,雖給削了小半截,但拿來當花槍用卻更見靈活:董紹堂也覺得比前難斗多了。
  但司空照的「槍」雖比「棍」靈活,到底還是不及董紹堂幾十年用慣的寶刀來得輕靈。
斗了半個時辰,只見刀光中木屑紛飛,這枝木槍周圍被削,越削越小,以前是粗如人臂,現
在卻只似一枝大牛油燭了。方復漢看得神搖目奪,觸目驚心,正在緊張,摹地聽得董紹堂大
喝一聲,「著!」又是一聲喀嚓,司空照的「木槍」又給斬斷了一大截。這伎松椏,竟只剩
下三尺不到的一小段了。
  方復漢驚得冷汗直流,正待縱出,忽聽得司空照哈哈大笑,在笑聲中他施展一鶴沖天輕
功,凌空飛躍,竟從董紹堂的頭頂上飛躍過去。輕如飛燕,捷若俊鶴,避過董紹堂的連環盤
斬招數,身形一定,竟自抱著那三尺左右的松椏,向董紹堂說道。「多謝你送我這枝兵器。」
  原來剛才拚鬥時,司空照仗著身法輕靈,雖然「木槍」仍是因過於粗長,時時給刀鋒碰
著,但他一被碰,就急急輪轉,讓它周圍被削,而不是劈成兩半。到後來雖給斬了一大截,
還是周因削得一樣圓,現三尺不到,粗如牛油燭的一大段小松椏,卻正好當「判官筆」。司
空照最精擅的是打穴功夫,他一找到了合手的可當打穴用的「判官筆」;立時如虎添翼。
  董紹堂雖知他長於打穴點穴,但卻還不敢相信他真能用一段小松椏,當成判官筆。他又
是一聲冷笑道。「司空照,你還唱什麼『空誠計』,拿這段爛木頭,就想嚇唬老朋友?司空
照你欲保全性命,還是快快投降吧!」
  司空照木筆一揚哈哈笑道,「你死到臨頭,還敢大言?你試再來鬥鬥看!」說罷木筆一
指董紹堂面門,鄙睨斜視。
  董紹堂給他氣得無名火起,心想:把他斃了也就算了。雖然把他斃了,功勞不如活捉之
大,但到底可兔受這廝烏氣:他把心一橫,立刻揮刀霍霍,直進過來,要把竹多年前的金陵
老友,置之死地。
  司空照攀松椏為棍,給董紹堂一削成「槍」,再削成「筆」,司空照兀是神色自如,越
斗越勇。只急壞了旁觀的方復漢」這時與董紹堂同來的兩個傢伙也都在觸目驚心,全神貫
注,他們的兵器不知不覺問都已亮在手中,嚴密監視。
  方復漢眼看舊友知交,忘生捨死,不禁熱血沸騰,雖情知自己也不是這三個灰衣人的對
手,但已決心拼把這條命「賣」在這兒了。他輕聲叮囑上官理道:「等下我或會出去與這些
惡賊一拚死生,也許可以幸兔,也許就埋骨荒山;但不論出什麼事兒,你都不能亂動,就是
我給人打死,也不許你出去救援。你的本領還差得遠,出去只是送死。若是你一見我快要不
行了,就趕快滾下山去,趁著我還有一口氣在,還能纏住他們的時候,你是有機會逃脫的。
上官瑾,你得聽我的活!」
  上官瑾心雖不願,口欲有言,但是師父雙眸炯炯,迫視自己,也囁囁嚅嚅說不出話。方
復漢也理不得他這麼多了,急急張目外顧,看司空照的情形,是否已到危殆。
  哪知事出意料,這一眼看去,竟把方復漢看得目瞪口呆,大感驚訝。這時「戰場」之情
勢已變,主客之優劣已易。司空照拿了那小半截松椏當判官筆用,竟然使得出神入化,欺敵
進招,險狠之極,饒是董紹堂刀光霍霍,兀是掃他不著。原來司空照丈餘長的枝幹,現在給
削到三尺不夠,輕便得多,打穴兵器是:「一寸短,一寸險。」加上他的內外功夫都已到爐
火純青之境,筆尖所指,竟全是人身要害穴道!
  董紹堂大驚失色:自己雖和司空照共事多年,卻料不到他的功夫竟這樣精純,看來單打
獨鬥,非但勝他不了,而且有落敗可能,他想示意叫同伴來幫。但又礙於面子。原來董紹堂
是從太平天國投降過去的,叛徒心情,總想立「功」自薦,又怕別人看輕,因此非到極端危
殆。他還是拚命掙扎。
  他見司空照迫得緊,摹地怒吼連聲,展出平生絕技,刀風忽忽,疾如風雨,只見渾身上
下,舞成一片刀光,時而凌空高蹈,時而貼地平鋪。但司空照是何等人也?他忽前忽後,出
手如電,竄高縱低,迅如風飄輕絮,冷笑聲中,完全展開了進手招數,竟公然在雁翎刀飛舞
的夾縫中,遞筆點穴,伸手擒拿!
  鬥到難分,董紹堂額角冒汗,目閃頭搖。他突展險招,「平沙落雁」,雁翎刀往下一
塌,斜削肩臂,順斬脈門。司空照一聲長嘯,右臂下撤,左腳外伸,陡然往後一滑,抖木
筆,探穴尖,尋穴道,「仙姑送子」,便宜扎董紹堂的「分水穴」。董紹堂急「回身拗
步」,雁翎刀自下上翻,「探臂刺扎」。司空照驟的又「鷂子翻身」,右筆電光石火般直掐
董紹堂的」華蓋穴」,左手也作勢擒拿。
  董紹堂「呵呀」一聲騰身便往後縱,他快,司空照更快,跟蹤撲上,看看就要把董紹堂
斃命掌下,不料就在此時,驀地一條人影,橫裡撞來!挾著勁風,堪堪襲到。司空照急撤招
倒縱,避過風頭,瞪眼看時,只見這暗襲的人,正是與董紹堂同來的沙鳴遠。
  司空照木筆一指,大聲喝道:「你們這群武林敗類,真給江湖人物丟盡面子。你們到底
是想車輪戰,還是想聚眾群毆?」
  沙嗚遠嘻皮笑臉地說:「司空照,你今日若想逃脫,難於登天!你是朝廷欽命捕拿的叛
逆,椎跟你講什麼江湖規矩?」說罷他竟與董紹堂二人自左右兩翼,認同夾擊。他們竟把剛
才所說的要以一打一來折服司空照的「豪語」,拋在九霄雲外!
  司空照原也不把他們的話當話,見他們狠狠迫來,又氣又惱,冷笑一聲,揚起木筆,再
度交鋒,獨戰強敵。
  這樣一來,形勢又是大變,這沙嗚遠使的是罕見的外門兵器三稜透甲錐,江湖上能夠使
這種兵器的寥寥無幾,更兼他的外號稱為「千里追風」,輕身功夫,還在董紹堂之上。這番
他與董紹堂夾攻司空照,不單在人數上佔多,在兵刃上也佔了便宜。司室照的木筆既不敢碰
董紹堂的雁翎刀,也不敢碰他的透甲錐。若司空照專是對付一個人,還可以尋瑕抵隙,探打
穴道,現在對付兩個第一流的高手,可就受了牽制,不能冒險進招了。
  這樣又鬥了約摸半個時辰,饒是司空照招數神奇,身法迅疾,在兩人夾攻之下,敗勢已
是越來越顯了。這沙鳴遠展開山西路家嫡傳的八十一手透甲錐法。只見他友攻右守;右攻左
拒,砸、扎、截、刺、崩、剪、攔、掛,、一招一式,全都純熟異常。司空照倒吸了口涼
氣,知道董紹堂今天過來的全都是「硬點子」,非拚死不能闖出去了。
  司空照橫心拚命,斜轉身,輕點地,身隨筆走,筆尖虛點董紹堂面門,董紹堂俯頭側
面,方一趨避,他就疾如電問的向左面一晃,橫點沙鳴遠的「天池穴」,沙鳴遠竟不閃不
避,右手斜帶三稜透甲錐,身形驟轉,刷地掄起透甲錐,斜肩振臂,猛照司空照砸來。司空
照這兩招原非實招,一引得沙鳴遠猛攻,董紹堂趨避之際,身趨走式,只一轉,便轉到二人
身後,往斜裡一衝,便脫出商人圍攻。
  司空照突展奇招,方待脫險,哪知就在此時。驀地有人大聲喝道:「叛賊休逃,還有俺
在此照顧你呢!」接著幾縷寒光,斜刺打到。
  聲還未了,驀地又有人喝道:「也還有俺在此照顧你們呢!」司空照展身形,避暗器,
只見那些暗器,竟似沒甚準頭,大為驚訝。再循聲望影,只見有兩人似斷線風箏,一個跟著
一個,先後趕到,在前面的是與董紹堂同來的白貞一,在後面的卻是伏伺巖山之後,以前翼
王的衛士方復漢。
  原來在董紹堂、沙鳴遠雙鬥司空照時,白貞一已捻緊軟鞭,在旁監視。(他得薩回回棍
法真傳,能以軟鞭當桿棒使,可以硬掃敵人,又可以擒奪兵刃。)他見司空照在堪堪落敗之
際,忽地冒險朋出重圍,敢情是想逃走。
  功敗垂成,自貞一如何肯輕易放過,因此他一抖手就將輕易不肯使用的喂毒七煞釘,飛
出三枚,連環打去。他的暗器功大本來也是上乘之選,卻不料「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方
復漢一見白貞一縱起,甩手箭已先出手。方復漢的甩手箭也是一打就是三枝,白貞一聽得寒
風飄然,急忙閃避,雖然仗著身法奇快,全部避過,可是甩手箭來時,也正是七煞釘脫手之
際,他給方復漢的甩手箭嚇了一跳,暗器就圭都失了準頭。
  就這樣兩人一先一後,全都加入戰團,白貞一見暗襲被人破壞,而且這人還敢緊緊跟
蹤,不禁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大喝一聲:「何方小子敢來搗亂?」軟鞭起處,夾著勁
風,回頭便掃。那邊廂,董紹堂和沙鳴遠也急趕上來,再截司空照,五個人分著兩處廝殺,
直殺得沙飛石走,塵土飛揚,枝葉搖落,百烏驚飛。
  司空照獨戰董紹堂、沙鳴遠二人,雖然顯處下鳳,但仗著內外功夫,俱到爐火純青之
境,竄高縱低,趨閃攻守,一時還未見危急,只是方復漢卻應付不了白貞一的纏打。白貞一
的軟鞭一使開來,呼呼風響,上下翻飛,宛如銀濤奔騰,龍蛇飛舞,方復漢拚命支撐,展出
六合萬精熟招數;還是險些被他的軟鞭奪去兵刃。
  再鬥一會,方復漢越鬥越不行了。真是只有招架之功,全無還刀之力。本來方復漢的武
藝原非平庸,要不然就不能做到翼王的親信衛士。無奈當日與董紹堂同來的,全都是清廷武
士中數一數二的好手,棋高一著,相形見絀。
  白貞一佔了上風,招數越來越緊,方復漢恰用到一手:「自雁梳翎」,刷的一刀,斜劈
白貞一面門,白貞一身子滴溜溜一轉,那條軟鞭忽地似懶龍滾地,向方復漢的雙腿纏掃,鞭
梢擦地有聲,這是薩回回棍法中「烏龍紋柱」、的厲害招數。
  方復漢識得厲害,拚命躍起,避過纏掃,白貞一好不溜滑。他仗著內勁充足,只微微將
軟鞭一挺,那條鞭立刻如同鐵棍一樣直抖起來,向上攢擊。方復漢斜掠出去,那條鞭又已是
如影隨形,堪堪襲到。
  性命呼吸,死生俄頃,忽地一陣金鐵交鳴之聲,接著白貞一收鞭大喝:「什麼人敢施暗
算?」喝聲未了,只見一個少年仗劍飛奔而出,方復漢見了,大驚失色。
  這持劍奔出加入戰團的少年,正是方復漢的愛徒上官緊,本來他師父曾鄭重叮囑過他,
不許他出去教授。但試想上官緊少年熱血,如何能忍得住。
  他伏伺崖後,眼看恩師而越鬥越危。生死關頭,焉能坐視?因此他在方復漢被白貞一緊
緊追擊,看看就要血濺荒山之際,不由得本能地右手一揚,幾枝甩手箭破空而出,跟著自己
也持劍旋風一樣地直奔出來。
  上官瑾的暗器功夫比他的師父相差得遠,連他師父還不是人家對手,如何能傷得了人。
這幾校甩手箭給白貞一軟鞭一揮,登時反激出數丈開外,射進草莽叢中去了。
  方復漢大驚失色,喝叫上官瑾回去。他六合刀一展,趕截在白貞一與上官瑾之間,厲聲
喝道,「這不干你的事,你別橫插進來」跟著對白貞一道,「朋友你只管衝著我來,俺們兩
人再決生死!」他是故意要撇開上官瑾,希望白貞一不至傷害他的愛徒。
  誰知白貞一卻連連獰笑。朗然發話道:「這位少年英雄敢施暗器襲人,老夫倒要領教領
教廣他一邊說,一邊就揚鞭疾走,竟奔上官瑾而來,他還冷冷笑著道。」許你暗箭傷人,老
夫卻不願偷擲一鏢,暗射一箭,你還有什麼暗器,儘管發來!」他明明是看破上官瑾能力不
高,所以才口發狂言,他好像忘記他剛才也施展暗器偷襲司空照了。
  方復漢面色攸變。急怒攻心,他捨死志生,一掠數丈,為救愛徒,力御強放,六合刀劈
頭便砍,「泰山蓋頂」,「大鵬展翅」,刀風忽忽,上下翻飛,他是要豁出這條性命了。
  白貞一見方復漢爭前拚命,冷笑一聲,七節軟鞭凌空飛舞。刷!刷!刷!只是幾鞭,便
迫得方復漢手忙腳亂。
  上官瑾到底是初生之犢,不畏猛虎,他的師父雖搶前結他擋住白貞一,他卻不但不逃
走,反湊上來了。他見師父危急,虎吼一聲,右手劍寒光一閃,刷的便朝白貞一右肋刺來。
哪知他的劍剛遞出去,已驀地虎口發麻,人也蹌蹌踉踉地向前傾仆。他的劍還未近得白貞
一,已給白貞一的軟鞭,一卷一拉,劍飛出手,人也前仆了。
  方復漢失魂落魄,六合刀霍地一輪,便待壓鞭進招,用「猛虎擺尾」厲害招數,向白頁
一面門刺去。白貞一卻乘機向前一衝,翩如巨鷹,斜刺掠出,順手回帶,「連消帶打」,又
是當嘟一聲,把方復漢的六合刀也奪出了手。
  幸得方復漢武功不弱,刀雖出手,步法未亂,他急倒縱數步,一把拉起上官瑾,文刻拼
命逃跑。白貞一旋風也似的持鞭趕上,大聲吃喝,迫令投降。
  白貞一正自得意,忽聽林際上空,傳來幾聲清脆的音響,餘音搖曳,甚為淒厲,白貞一
停鞭止步,驀地想起一人,面色倏變!自貞一愕然驚視,只見籐蘿野草叢中,走出一個老態
龍鍾的尼姑,捻著一技拂塵,顫巍巍地向自己行來。
  白貞一心頭鹿跳,這老尼姑正是自己擔心的強敵,江湖上聞名膽落的心如神尼。白貞一
雖未和她文過手,可是一見她這形貌,和江湖上的傳說完全吻合,不是她還是誰?
  那老尼姑拂塵一舉,峭然發話,「你們在西嶽之巔,兵戈拚鬥,不怕損壞了名山勝跡
嗎?你們雙方須得趕快罷手,貧尼方外之人;也不管你們誰是誰非。」
  其時司空照已是堪堪落敗,一聽珠鏢傳聲,不禁雀然色喜。原來心如神尼和他都同出定
居塞外的晦明神僧門下。只是心如比他先入門十餘年,又一直追隨晦明神憎在塞外行醫行
俠。(也正是因此,塞外牧民為了尊敬他們,方把他們稱為「神僧」「神尼」。)幾乎盡得
晦明所傳,所以雖然同出一門,他師姐的武功卻比他高得多。尤以獨創的珠鏢打穴與鐵拂塵
「拂穴」功夫(參見拙著《龍虎鬥京華》一書),更是武林僅見的驚人技業。
  當下司空照精神抖擻,木筆攸揚,在兵刃飛舞縫中,一連幾筆,連指董紹堂的要害。董
紹堂一來是領教過司空照的厲害,不免有些膽怯,二來武功也略遜於沙鳴遠。司空照展開輕
靈身法,閃過沙嗚遠的三稜透甲錐,驟向他猛攻,他不禁退後兩步,司空照就趁這個當口,
飛掠出去,向心如神尼落足之地奔來。
  這時心如神尼正在迫令白貞一放下兵刃,快滾下山。白貞一雖震於心如威名,但自己平
生也未逢敵手,既忿這老尼姑橫來干預,全不把自己放在服內;又想江湖上常是言過其實,
這老尼姑縱本事了得,但憑著自己三個第一流高手在此,又何必示怯於她。因此抗聲拒絕,
看看就要和心如開招動手。
  正當此際,沙鳴遠、董紹堂都已銜尾追來,與司空照先後到達,心如看了司空照一眼,
拂塵一舉,微微示意,卻不打招呼。司空照知道師姐的用心,也就偽裝不識。
  當下心如喝令雙方快快停手。司空照把「木筆」一拋,立刻奔去和方復漢相見。(方復
漢這時正攜著驚惶失色的上官遵,在旁邊吁嚀喘氣。他和董紹堂雖同是司空照的金陵舊友,
嘟不知道他就是名震江湖的心如神尼的師弟。)
  司空照這邊三人都已停手,董紹堂這方三人卻全都氣憤不堪。他們好不容易三上華山:
才搜著司空照的蹤跡,如何肯輕輕放過。當下沙鳴遠透甲錐平胸一舉,冷笑問道:「你這老
尼姑好大口氣!憑你就敢來干涉我們捕拿欽犯。」「喂,不要理他,快上去捉拿叛賊。」他
是想叫白貞一和董紹堂再去捕捉司空照了。
  哪知他們身形未動,心如神尼拂塵一舉、早已截住他們,冷笑說道:「你們想捉拿什麼
人都行,但得先通過我這枝鐵拂塵。」這一來又要殺得石破天驚、山搖地動了。欲知後事如
何?且聽下回分解。
我過生日,送腦白金還不如送兩塊大梁骨煮煮吃,至少還能當下酒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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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五 回

鐵拂塵獨戰三凶
龍吟劍遺贈奇士

  董紹堂等三人被心如神尼拂塵截路,冷語相侵,全都大怒。沙鳴遠揚錐喝道:「你既橫
來干預,俺倒要領教領教。別人怕你虛聲,須嚇不了俺們兄弟。」說著他雙錐平胸,立了一
個門戶,便請心如神尼進招。
  心如神尼拂塵揚空一拂,冷然笑道:「原來三位都是高人,今番幸會。只是貧尼既有活
在先,不許你們在這裡動手,哪方下服,儘管衝著我來。現在你要賜教,貧尼當然遵命。不
過你們一共有三人,貧尼無暇一一奉陪,請你們一齊上來好了,省得麻煩!」
  沙鳴遠雙眼一瞪,把心如神尼盯了半晌道:「好個尼姑,你竟要獨戰俺們三人?你不要
瞧不起人,你只要能把俺打下來,俺們兄弟三人也就准聽你吩咐。」
  心如神尼徐徐說道:「兩人對打很是乏味,你們三人如果少一個。貧尼不願動手,要麼
你們都上來、要麼你們就全都滾下山去!貧尼雖老,對付你們三個,我還不會在意。喂,你
們怎樣?再不上來,貧尼可不客氣了!」
  沙鳴遠等三人齊都氣憤,喝聲:「好!你既要較量我們,恭敬不如從命,只好請了,」
話聲未落,只見心如神尼疾如電閃,身形微動,鐵拂塵已倏地先向沙鳴遠拂來。沙鳴遠識得
厲害,急盤龍繞步,左惟一掩。右惟平刺。卻不料心如身法之快,無以形容,她一擊不中,
早已翩然掠出,、又到了自貞一身邊,陰惻惻冷笑一聲,鐵拂塵抖得筆直。斜斜點打白貞一
的「關元穴」。白貞一霍地向右晃身,七節軟鞭,「玉帶纏腰」,猛下絕招,呼的向心如神
尼攔腳掃去。心如神尼一個「旱地拔蔥」,憑空躍起數丈,白貞一的軟鞭自她腳下一掠而
過,再抖起時,她已在空中使個「紫燕掠波」之勢,竟翩如飛鳥似的直衝董紹堂而來。董紹
堂雁翎刀向上一劈,紹她鐵拂塵乘機一卷,董紹堂也算機靈,急一縮一挫,避免給她捲著刃
身,並試用刀鋒削她的拂塵。誰知這吹毛立斷得寶刀竟削不斷她的拂塵,刀鋒竟已給微微纏
著,心如神尼錯步上身,用力一扯,董紹堂立覺虎口生痛:幸得白貞一站立得近,援救及
對,運鞭如風,急施側襲,心如一聲冷笑,把拂塵一鬆,抽身應付。董紹堂這才解了困危,
但饒是這樣、他已蹌蹌踉踉,倒退幾步,才穩住身形。
  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間,心如神尼已連襲三人,使了幾招絕招,嚇得三個二流好手都心中
打鼓。
  山風獵獵;袍袖飄飄。心如神尼以一支鐵拂塵獨戰董紹堂、沙鳴遠、白貞一三人,忽而
把鐵拂塵當成五行劍,展開了一百零八手達摩劍法,忽而把鐵拂塵當成閉穴镢,展開了她獨
創的「拂穴」功夫。在三人環攻之下,攸進攸退。忽守忽攻,身形展開,真如行雲流水,慢
中快,巧中輕,招數展開,更是靜如山嶽,動若江河,吞吐如意,收放自如。一招一式,全
都到了化境地步。若非這三人也都是武林中罕見的高手,休說纏戰,連三招兩式已自抵擋不
了,
  這一場驚心動魄的荒山血戰,直把方復漢和上官瑾這兩師徒看得目眩神搖,剛才他們看
司空照削棍成槍,削槍成筆已自歎為觀止;現在和心如獨戰三凶比起來,又覺得是如小巫見
大巫了。真如初登華山,見朝陽峰高聳入雲,以為是山之巔了,到了朝陽峰卻又見玉女峰還
在它的前面;翻過了玉女峰卻又見蓮花峰更是峭拔刺天。武學如登山,過了一個高峰又是一
個高峰,不是艱苦卓絕,有極大恆心毅力的人,真不易達到光輝的頂點。
  方復漢凝神注視,只見三個人圍著心如神尼廝殺,走馬燈似的風車旋轉。董紹堂的雁翎
刀化成了一道銀蛇,儼如白虹飛舞。白貞一的七節軟鞭更如虯龍騰空,矢矯來往。沙鳴遠的
三稜透甲錐,映日生輝,又是別有「邪門」,使到疾處,遠望竟如一座錐山,發出呼呼轟轟
的聲響,饒是方復漢站得這麼遠,也感到風聲刀影,聽到金鐵支鳴。那心如神尼,被刀光鞭
影裹著,方復漢只似見到一條黑線在銀光波濤之中上下往來,再看去時,連人影也沒在「波
濤」中了!
  方復漢驚心動魄,不由得倒吸了口涼氣,悄聲問司空照道:「司空兄,你看咱們要出去
幫忙吧?這老尼姑力敵三凶,恐怕支持不了!」司空照神色自如,微微一笑道:「別忙,她
支持得了,你不見她已完全佔了上風嗎?」方復漢圓睜雙眼看去,只見「戰場」上仍是老樣
子,心如神尼還是在包圍之中,四個人的身影都難分得清,更不用說看得出什麼招數變化
了。他提心吊膽地再問司空照道,「真的佔了上風?」言下大有不信之意。司空照悠閒地看
了一眼道:「怎的不是;而且這三個人快就要抵擋不了,不信你瞧,再一會,就沒得看
了。」他見方復漢還是神情紫張;滿頭大汗,就引他談話道:「你不知道她就是名震江湖的
心如神尼嗎?」
  方復漢道:「俺知道她是心如神尼,可是這三個對手都是硬點子!」
  司空照笑道:「你還來見過她和人交手,所以這樣緊張。對手三個雖然都是硬點子,可
是若以一敵一,我都能把他們打敗。心如神尼武功比我高出得多,有何對付不了?」話到此
處,司空照攸的起立,大叫,「你瞧!」
  方復漢圓睜雙眼,順著所指之處望去。只見心如神尼袍袖飄飄,全身顯露,沙鳴遠等三
人分三路退下,卻又不似逃走,只見他們繞場疾走,左多右插,攸進攸退,只是並不沾近心
如。心如神尼也怪。她鐵拂塵當胸一立,意態悠閒,兀立場中,動也不動。
  方復漢看得納悶,問司空照道:「這算什麼?」司空照道:「他們三人見抵禦不了,想
採取分進合擊之法,三人三路,距離適中,可以互相呼應,引心如來追,一攪亂心神,追任
何一人,其他兩人就立可進襲或施暗器呢。這種陣法,必須平日合拍純熟,而且又都是第一
流高手才行。」
  方復漢又擔心問道:「那麼咱們出去幫把手吧,三人對付三人,心如神尼便不至被擾亂
目標,能夠專注了。」話聲未了,只聽司空照又是一聲:「快瞧!」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場中心如神尼驀地如饑鷹捕兔,覷準一人,猛然出手,疾掠數
丈,身未沾地,鐵拂塵已凌空擊下。方復漢目不暇瞬,尚未看清,只見一溜銀光,已騰空飛
起,當卿一聲,斜射中旁邊崖石,擊出火花:方復漢正自驚駭,又聽見白貞一一聲叱吒,陡
的飛起十幾點寒星,向心如神尼紛紛鑽射。方復漢知道這是白貞一的成名暗器七煞釘,剛才
暗算司空照用了三枚,現在竟是滿空飛舞了。
  方復漢心頭鹿跳,不自覺地便探手懷中去摸甩手箭,但他還未摸到,已聽得空中一片繁
音密響,傳來了奇怪的清脆的聲音,荒山上空,頓時如天女散花,流星四射,點點寒星,四
圍激散!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間,又有一聲淒厲的慘叫,接著便只見一條灰色影子,疾如閃電
的一掠不見,敢情是早已沒入草莽之中。
  這時已夭漸黃昏,暮靄蒼茫,華山之巔陰沉沉的顯礙異樣肅殺。兵戈之聲雖渺,淒厲之
音繞林。方復漢,上官瑾隨著司空照出來,一看戰場,只見董紹堂僵直地躺在地上,他的雁
翎刀斜插在一塊大石頭上,沒入數寸,白貞一也是屍橫黃土,七節軟鞭鬆散身旁。心如神尼
見他們走來,微微笑道:「我到底是老了,不中用了,給沙鳴遠逃脫,又誤斃了董紹堂。」
  原來剛才她展開「展翼摩雲」絕招,身軀縱起,鐵拂塵凌空擊下,一擊便中,董紹堂的
雁翎刀給她捲出了手,穴道也被拂著。她本來是想拂董紹堂的「暈眩穴」,將他生擒的。無
奈凌空擊下,鐵拂塵既要當刀劍用,又要當閉穴镢使,加上董紹堂也非庸手,疾加閃避,她
竟自拂不准「暈眩穴」。而拂著「命門穴」,登時把董紹堂斃了。
  那白貞一卻是中牟尼珠鏢死的,他若不先放七煞釘,還可多活一些時候。他一放七煞
釘,立刻招惹出心如神尼的牟尼珠。心如用牟尼珠把七煞釘完全打落後。並將六粒牟尼珠分
兩處打出,分打白貞一和沙鳴遠上中卞三處穴道。
  白貞一因自己的暗器七煞釘被心如神尼舉手之間盡都打落,怔了一怔,心如神尼的鏢珠
已疾風驟雨般襲到,他急急掄鞭碰磕,無奈珠鏢大小,碰落了兩粒;碰不著第三粒,競給珠
鏢洞穿了後心的「志堂穴」,薩回回棍法的嫡系傳人,就此一命嗚呼。
  那沙鳴遠卻煞是溜滑,他仗著輕功提縱術已到爐火純青之境,復有聽風辨器之能,一聽
珠鏢聲來,驟地身形一縱,躍起六七尺高,恰恰避過了取上盤的第一粒,他藉著倒縱之勢,
鞋尖一挑,凌空又把第二粒珠鏢打落,說時遲,那時快,心如神尼第三粒珠鏢來時,他已貼
地擰身,疾滾入草莽叢中,珠鏢把他的衣袖穿了一個小洞,貼肉飛過,給他帶了點輕傷,卻
沒打中他的穴道。他外號「千里追風」,躲過心如三粒珠鏢,展開登萍渡水的輕功,晃眼間
就沒了蹤跡。
  心如神尼對司空照等人歎息道:「這三人本領在當今江湖之上,確屬罕見。可惜卻做了
滿洲的鷹犬。以至貧尼也不能不開殺戒了。只是慚愧得很,還是給逃脫了一個。」
  司空照間道:「師姐為什麼不施展連珠鏢法,追擊他呢?我記得師姐的珠鏢絕技,可以
同時打出十三粒,分取十三處穴道,面落點先後又有不同。若是如此打法,便縱有絕頂輕功
也難躲避!」
  心如神尼笑道:「我也是料敵過低,所以才有此失。近年來我自信珠鏢打穴,已可百發
百中,所以對付江湖惡賊,最多也不會連發三粒。卻料不到這廝能全部躲過。我既一擊不
中,也就不願跟蹤追擊。再度出手了。」也就是因為心如不願出手,留下此人,以至後來還
鬧了許多風波,那是後話,按下不表。
  方復漢見司空照與心如神尼的稱呼,這才知道他們原來是同出一師,便重新過來。以長
輩禮相見。(方復漢昔日以司空照當兄長,而心如又是司空照師姐。敘起淵源,心如才能受
他的禮。)談起來才知道心如神尼每五年便上華山一次,探訪師弟,這次恰巧碰見三凶搜
山,順便助了師弟一臂之力。
  當下方復漢又拉上官瑾過來與心如相見,(與司空照剛才已見過了)心如看了上官瑾一
眼道:「孩子倒是上好的練武根子!眼神充足,英華內劍,步法沉實,看來大約有七八年功
夫了吧?」
  方復漢賠笑道:「承神尼謬獎,他不過胡亂跟晚輩學過五年。」
  心如神尼噴噴稱賞道:「這就很不錯了,你須得好好調教他呢!」
  方復漢急乘機說道:「就是為了這孩子,晚輩才帶他上華山找尋司空大哥,晚輩武學平
庸,有好徒沒好師,生怕白誤了這孩子的資質,所以想把他轉到司空大哥門下,剛才曾與司
空大哥提過,還未知道他的意思。求神尼代為說說。」
  心如望著司空照笑笑道:「這孩子你還不滿意?」
  激戰多時,天色愈晚,山風陡起,百鳥歸巢。司空照對眾人笑了一笑,先不答心如的
話,他指著面前的石洞說道:「平白給這些兔崽子擾了這麼些時候,大家都已乏累了,先請
到山居歇歇再談。」
  司空照的石洞,四壁蕭然,只橫著一張木榻,掛著幾張豹皮。司空照將豹皮自壁上取
下,鋪在地上,燃起松枝,招呼眾人坐下之後,再摸摸索索尋出一些乾糧,取出一個盛滿水
的大葫蘆款待賓客。
  席地而坐,荒山夜活,司空照才緩緩說道:「山屆穴處,我已成了野人了,方老見,二
十年不見,多謝你數千里外趕來,我卻只能如此簡慢招待。」
  方復漢愕然問道:「司空老兄,怎的你倒和小弟客氣起來了?」
  司空照正色答道:「我不是和你客氣。我是讓你看看我這裡的情形。你要把愛徒轉讓給
我,心如師姐也盛讚令徒。我雖年朽,老眼不花,上官世兄是練武的好恨子,我入眼便知。
得此徒弟,尚有何不滿之處?只是神氣顫客,分明是個公子哥兒,我就怕他捱不了這苦。」
  方復漢正待替愛徒分辯。上官瑾已忽的起立,驀然下跪,就向司空照行了拜師大禮,高
高興興他說道:「師父,若只是為此,請師父無須顧慮,弟子別的沒有什麼所長,捱苦倒是
捱慣了的,」方復漢這才把上官瑾原是落第秀才。並非公子哥的事實告訴司空照他們。方復
漢還告訴司空照道,「這孩子最懷慕翼王為人,聽說你是翼王知交,無侖如何都要磨著我帶
他出來。」
  提起翼王,大家不禁黯然良久。司空照眼角有著晶瑩的淚珠,看了看上官瑾道:「翼王
的抱負『忍令上國衣冠淪於夷狄,相率中原豪傑還我河山。』恐怕要等到你們這一代年青人
來實現了。」
  上官瑾惶然答道:「弟子對翼王抱負,願畢生以赴,至於成敗,那只有在所不計了。」
  司空照哈哈大笑道:「好,你能夠這樣,就不俺是我的徒弟!」他這才正式認上官瑾為
徒。
  方復漢與心如神尼在華山與司空照相聚經旬,這才分手。他們談往事,賞山景,相處極
歡。可是談起往事,司空照卻不禁深自悔恨。他說,「翼王當日,遠離天京。挾數十萬大
軍,獨走西蜀,自然是鑄成大錯,可是自己因意見不同,就飄然遠走,直到翼王危急時才去
見他,也是畢生恨事。一樣是極大錯誤。如果自己不是這樣,在翼王身邊,也許多少對他有
所幫助。」他痛恨自己少年的狂生習氣。上官瑾聽了,分外悚然。
  方復漢與司空照分手後,又去秘密地與太平天國的一些遺老相晤,這且按下不表。且說
上官瑾自此就跟隨司空照在蓮花峰習技,以性之所近,對司空照的點穴打穴功夫,特感興趣。
  因為上官瑾不是自幼習武,又是讀書人出身,所以氣力方面,未免吃虧。好在司空照是
武學名師,他因材而教,傳授上官瑾「一巧降十力」的武功秘訣,尤其是點穴打穴功夫,更
是傾囊傳授。他從「認穴」開始(將人身穴道圖解,要上官瑾記得爛熟),再進而用皮人做
模型,教上官瑾點穴,教得上官瑾能閉目驕指,無不如意為止;再教用暗器打穴,在教這種
功夫時,他扛著皮人,展開輕功身法,要上官瑾按替皮人穴道來打:又到百發百中為止;然
後再教上官瑾用兵器打穴。到這步功夫時,最是難學。因為打穴是與敵人動手,短兵相接時
用的。敵人是活的,他絕不能靜止在那裡任你來打,因此必須在敵人變化莫測的招數中,能
夠欺敵進招,一面動手,一面認清穴道,算得非常準確才行。所以當世名家。精於打穴的
(包括暗器打穴)沒有幾人。就是這個道理。
  司空照的打穴功夫,和心如神尼的拂穴功大一樣,都是武林中頂兒尖兒的人物,他的內
外功夫,又全都到了爐火純青之境,因此他在教上官瑾打穴時,竟敢一破武林前例,親自喂
招。(喂招是和徒弟過手,教他怎樣打法的。)看官,為什麼這是破武林前例,原來教打穴
點穴的,斷沒師父親自喂招的道理,這下比一拳一腳,點中打中,很難解救。可是司空照因
內外功夫都高,他就是給點中了也沒妨礙,他可以教你點中時,只覺得似按在棉花上似的,
全無用力之處。他還可以閉了某個穴道,任你來點。這都是武林中僅見的功夫。
  上官瑾得名師夾磨(傳授之意),循序漸進,恍忽間又是五個寒暑。在這期間,方復漢
也曾來過一次,見上官瑾進展頗速,也自喜歡。
  一日司空照突的下山沽了一大葫蘆酒回來,與上官瑾痛飲。酒到半酣,他鄭重地拿出兩
件東西,放在上官瑾面前,一樣是一把三尺來長的寶劍,一樣是一把描金扇子。
  他先叫上官瑾將寶劍出鞘,上官瑾依命,拔出來一看,只見立時滿堂生輝,劍尖吐出瑩
瑩寒光:劍身有龍紋縷縷。再細看那劍鞘,竟也是碧玉所造,嵌著粒粒明珠,莫說寶劍本身
是無價之寶。就連劍鞘也是價值連城。
  司空照見上官遵愕然呆看,淒然一笑道:「這就是翼王送給我的佩劍,劍號龍吟,可以
斷金截玉。翼王太客氣了,他送給我時,寫的詩是:『風塵相贈值干金』,其實就連這劍
鞘,也不知要值多少個千金!」
  上官瑾看得目瞪口呆,不知如何置答。司空照又叫他拿起那把扇子,並叫他小心.他握
著扇柄,拿來一看,只見這把扇子,烏漆光亮,是用百煉精鋼打成的鋼骨扇於,長約一尺左
右,扇督上端兩邊,閃閃發光,竟像很鋒利的刀片。上官瑾又將扇子打開,只見上面寫著龍
飛鳳舞的幾行草書,那幾行草書是。「揚鞭慷慨泣中原,不為仇怨不為恩,只覺蒼天方憒
憒,但憑赤手拯元元;十年攬轡悲贏馬,萬眾棲山似病猿,我志未酬人亦苦,東南到外有啼
痕!」下面的署名是「石達開」。
  上官瑾驚問師父道:「敢情這是翼王的真跡?」司空照喟然歎道:「誰說不是呢!這把
扇子是我以前在翼王幕下時,請他寫的。後來翼王死了,我不願用他的佩劍,因此覓了百煉
精鋼,將它鑲成鋼骨扇子,當做防身兵器,可是卻一直沒機會用過。」
  說到此處,司空照大口大口地喝了幾杯酒,沉重他說道:「咱們師徒相處五年,『緣
分』總算不淺,但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我的武功技業,能傳授結你的也都已傳授了。你還年
輕,不應在荒山野谷埋沒一生。你仰慕翼王,就該去完成太平天國未竟之業。」
  司空照頓了一頓,再指著龍吟劍和描金扇對上官瑾說道:「這兩件東西都是翼王留給我
的,現在我拿來給你。」
  上官瑾惶然說道:「這弟子如何消受得起?」司空照擺了擺手,往下說道:「我還沒有
說完。這兩件東西,我都拿來給你。可是並不是都送給你使用的。這把鐵扇是送給你作兵器
的。龍吟劍呢,卻是托你暫時保存的。」
  上官瑾道:「得這把扇子,已經是過分了;弟子如何敢覬覦翼王的佩劍?只是這把劍將
來由弟子交給誰呢?」
  司空照先不答他的話,往下說道:「我不給你這口劍是有原因的,一來你氣力較弱,不
宜於用劍,而適於用打穴的兵器,這把扇於正合你使。二來翼王的佩劍,意義重大,你雖年
少英雄,但還不應用這把劍。我的意思是要你帶在身邊,到遇著可以付託,有開創的魄力,
可以繼承翼王事業的豪傑,才可以給他,我信得過你的眼光,所以交給你代我給它擇主。
  司空照說到此處,又呷了口酒,微微笑道:「徒弟,咱們性情相投,你與我都有狂生習
氣,不是可以開創一番大事業的人。我就怕你鋒芒太露、希望你稍斂英華呢!」
  上官瑾受了師父的重托,又驚又喜。第二日就拜別了師父,浪游江湖,到處找尋風塵奇
士。
  士別三日,即當刮目相看,何況上官瑾在華山之巔,學了五年的上乘武功。這番重涉江
湖,不久就聲譽雀起。上官瑾雖然改文習武,但對青巾儒服,卻有偏愛。書生結習,尚未忘
情,所以在江湖浪游,還是作秀才打扮。江湖上因他出手極辣,所以又將他稱為鐵面書生。
  這樣的在江湖浪游凡年,上官瑾雖遇過許多英雄豪傑,可是卻無一當意。直到遊山東
時,才碰到一個令他心折的人。這人便是後來創立義和團的朱紅燈。朱紅燈那時雖未正式開
山立櫃,可是義俠豪氣、已名震江湖,三教九流,無不結納一在山東的潛勢力很大。
  「上官瑾初時還以為朱紅燈只是浪得虛聲的黑社會人物之類,還不怎樣把他放在眼內。
哪知後來上官瑾因為在山東獨來獨往,任性使氣,竟和山東一位前輩武師,因事誤會,結了
梁子,弄得很是尷尬。幸虧朱紅燈出頭調停,片言立解。上官瑾見了朱紅燈後,長談徹夜,
才知道朱紅燈抱負非凡。彼此印證武功、又不相上下。上官瑾這才深深佩服,願意幫助他創
立義和團。上官瑾與朱紅燈結納的經過,不屬於本書範圍,略過不表。
  只是上官瑾書生結習,仍是來除,他只能浪游江湖,替朱紅燈物色豪傑,而不能在農村
裡生根,做細緻複雜的組織工作。上官瑾將翼王遺留下來的龍吟劍送給朱紅燈後,便又遊戲
風塵,江湖行俠去了。
  書接前文。這次朱紅燈在安平府五十里外的赫石崗頭,設計圍殲官軍;救護丁曉時,上
官瑾正因為一件重要的事情;啟山東匆匆趕至河北,找尋朱紅燈,正好碰上赭石崗之戰,助
了朱紅燈一臂之力。
  上官瑾少年時候,隨第一個師父方復漢闖蕩江湖時,也曾吃過苦頭,經過艱險。現在他
見了曉也是初闖江湖,頗有點是他當年的樣子:丁曉比他當年更是年輕,更沒經驗,而且又
沒有師父相隨,上官瑾自自然然對丁曉生出好感。一路上拉著丁曉間長間短。
  健馬嘶風,人影綽綽,赭石崗頭血戰之後,朱紅燈的義和團俘獲了數百官軍,押解回
去。丁曉夾雜在人流中,很是興奮,但又有點莫名其妙地害怕,這些人全是生活在他所熟悉
的「世界」之外的人物,雖然他覺得這些人很是「可愛」,但這些人對於他是太陌生了,他
還沒有成熟到可以理解他們。
  朱紅燈的義和團,黑夜行車,秩序井然,他們通過曠林崗坡,走入狹窄山徑,山坡傾
科,棧道逼窄,這一隊人全都下馬,牽著牲口,在磨盤似的山道,迂迴前進。步聲踏踏,蹄
聲得得,回聲悠悠,山道兩旁,不時地閃出人影,打著暗號,前未接應。在丁曉眼中的印象
是,夜風呼嘯。氣氛緊張,人物「詭秘」,他感到有點怔忡。
  行行重行行:穿過林崗,降下山谷,斜越密林,發現了一座小小的山莊,依山面水,用
巖山以築碉堡,倚叢莽而作掩遮。這便是安平樂義和團總舵之地。
  其時,這座山莊,雖已夜深,人全不寢,山莊到處,火把通明,留守的義和團和義和團
家屬,正聚集村前,狂呼接應,他們要瞻仰總頭目朱紅燈,也為赭石崗的勝利而跳躍。他們
見了朱紅燈,就如同見了親人。丁曉瞧在眼內,不覺眼角微潤,他的童年是在寂寞中過去
的,幾曾見過人與人之間,有這樣溫暖?
  朱紅燈到了義和團安平府總舵的所在地赭石山莊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安頓那些被俘獲
的官軍馬隊。他吩咐義和團拳民好酒好肉招待他們。
  那些官軍被俘獲後,一路上不受鞭打,不受繩縛,已自驚訝,現在還受好酒好肉款待,
全都喜出望外。但狂喜之餘,卻又不免有點疑懼,因為照官軍的「規矩」,捉到了匪盜後,
除非是要推出去斬首,否則是不會有酒肉款待的。他們不知道義和團是否也興這個規矩。
  他們正在驚疑不定之際,朱紅燈卻和顏悅色地招呼他們,並且對他們說:「你們今天也
夠辛苦的了,吃飽之後,好好安睡。明天你們願跟隨我們的就留下來,不願的就回去。」
  朱紅燈活完。那些官軍們發一聲喊,齊齊納拜,不待明天,他們自願留在義和團中了。
  朱紅燈第二件事,就是到「神壇」前,舉行拜神儀式。丁曉看著香煙綴繞,義和團拳
民,焚符唸咒,覺得十分納罕。
  朱紅燈將各事料理完畢,己過三更,狂歡的山莊又已趨於平靜。朱紅燈把丁曉請到內進
的一間精舍安歇。他和上官瑾卻還精神奕奕,抵掌深談。
  山莊夜宿,萬籟俱寂。日同情景,跑馬燈似的一幕幕從丁曉腦中掠過。這個初闖江湖的
少年,雖然白天一整天折騰,全身疲倦,卻兀自輾轉反側、不能人睡。正在朦朦朧朧之間,
忽地聽得隔壁,有人談論。一個熟悉的聲音道:「比如丁曉這孩子……」
  丁曉不覺欠身靜聽,這個聲音可不正是朱紅燈的。他正想聽朱紅燈怎樣議論他,可是接
聽下去卻又不是議論他,而是朱紅燈在談怎樣結識他的經過。
  過了半晌,忽聽得朱紅燈歎了一口氣道:「上官老兄,你看連我自己的師父(梅花拳的
老掌門姜翼賢),我拉他出山他都不願出來。對義和團還是心存害怕,何況他人?」
  上官瑾接聲說道:「令師下肯出來,這又有什麼值得令我們喪氣的?恕我說句狂話,令
師雖然在武林中頗有威望,但少他一個人,也不見就對我們有什麼影響!」
  朱紅燈的語調變得凝重低沉。丁曉只聽得他說道:「不,不然!這不是我師父一個人的
事情。」
  「許多人聽到義和團都是害怕的,為什麼?因為我們揭的是『反清復明』的旗幟,滿清
二百餘年的統治,已經根深蒂固了,許多人一聽到『造反』就會聯想起『抄九族』等大清律
例來。因此他們能夠苟安一時的,就寧願忍氣吞聲活下去。義和團這幾年來,是有了一點勢
力,可是卻得不到大的發展,就是這個道理,所以我再三考慮,我們的策略恐怕要改變了。」
  上官瑾急聲問道:「怎麼個變法?」
  朱紅燈一字一句,斬釘截鐵地答道:「把『反清復明』改為『扶清滅洋!』」
  上官謹跳起來道:「這怎麼成?豈不是把我們原來的宗旨改變了。」上官瑾的聲音急促
顫抖,丁曉在隔壁聽了,也好像看到了他緊張的神情。
  朱紅燈笑了一笑,緩緩說道:「少安毋躁。我怎會改變原來的宗旨?這樣做是為要擴大
義和團的勢力。許多人害怕『造反』,許多人更恨巨人中國的洋人,那麼我們現在提出『扶
清滅洋』的口號,第一就可以緩和清廷對我們的壓力,第二又可以吸收更多的人。而且『扶
清』是表示我們和清廷站在同等地位,並不是說我們就要做它的奴才。
  「許多事情不能只憑一時意氣。比如說你和我都是不信神道的,為什麼我們要以神道立
教,遍設神壇?還不是因為許多人還相信它,所以不得不設。」
  上官瑾又反問道:「滿清和洋人不是一路人?你說要『滅洋』,滿清願意你去滅嗎?」
  朱紅燈又笑道:「老兄,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滿清和洋人雖然是一路人,但他們之
間也還有利害衝突,比如西太后那老狐狸為了立儲的問題,就很不喜歡洋人干涉。」
  上官瑾歎了口氣道:「朱兄,我相信你。你既然這樣說,我只有依你?可是我總覺得這
會有危險。」
  上官瑾的憂慮,後來果真成為事實,朱紅燈改為「扶清滅洋」後,義和團竟然得到飛速
發展,(事佯拙著《龍虎鬥京華》,不贅。)可是一來後繼者,如李來中等輩理會不了朱紅
燈的深心;二來朱紅燈也是把滿清政府低估,想「利用」它和洋人之間的矛盾,不料滿清政
府後來反而利用了他們,到頭來還是和洋人一道去剿滅他們。朱紅燈的急功近刊,畢竟留下
禍害,那是後話。
  只說丁曉聽了,心裡好生個不舒服。他還是個年輕的純真少年,他覺得朱紅燈的「作
為」,總不是值得贊同的。他又覺得義和團的「崇拜」神道,設立神壇很是「可笑」。他還
不夠成熟去理解這些東西。他對朱紅燈和義和團也覺得很是詭秘。
  因此到第二天,朱紅燈問他:「小兄弟,你願不願意留在義和團呢?」他竟出乎朱紅燈
的意料答道:「我還不想留在這兒!我的本領太差,我這番出來,是想找太極陳拜師的。」
  朱紅燈皺了皺眉頭,再三勸他,他還是堅持著要學好本領再談。朱紅燈雖明知道這不是
「理由」,(如果要拜師,上官瑾和朱紅燈都儘夠資格做他的師父。)但義和團是從不強迫
任何人參加的,固此也就由他去了。一直到後來,丁曉長大之後,才幫助義和團,而且是居
於半主半客的「貴賓」地位,那是後話。
  丁曉辭別了朱紅燈後,便又逕自向河南進發。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我過生日,送腦白金還不如送兩塊大梁骨煮煮吃,至少還能當下酒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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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六 回 上

古道斜陽 錢鏢初擲
出莊月夜 拳技輕拋

  朱紅燈雖然惋惜丁曉不願留下,但他還是本著愛護後輩之心,殷殷指導,他將江湖上應
該注意的事情,一一說給丁曉知道,還送給他兩套衣裳,十來兩銀子,一匹駿馬。
  丁曉受了他的馬,卻不願意要他的銀子和衣裳。朱紅燈笑道,「你這樣公予哥兒的打
扮,武林名宿,一見你就會皺眉。至於銀子,你不願要,當我借給你的好了。」好說歹說,
丁曉才收下了。
  「朱紅燈事情很忙,他交代好後,就對丁曉抱歉一聲,不能相送,自去料理他的事了。
  丁曉雖然對朱紅燈頗多誤會,可是道別之際,心中仍不禁悵然。他對朱紅燈的印象很是
混亂,因此對朱紅燈又是佩服,又是懷疑。他不知道朱紅燈是什麼樣的一個人,然而對他的
熱誠,卻很是感激。
  當下了曉辭別了朱紅燈,還行不到五六里路,忽聽得背後有人高呼暫停!丁曉愕然回
首,只見是上官瑾,步履如飛,趕上來了。
  丁曉一見是上官瑾,驀然想起自己剛才和朱紅燈談話時,他本來是在旁邊的,後來走了
開去,不見回來,自己臨走時,竟然忘記找他辭行。心中覺得很不好意思,正待向他道歉。
只見上官瑾已笑嘻嘻地對他說:
  「小兄弟,怎的一晃眼就不見你了。朱大哥也是糊塗,連最重要的事情也忘記交代你
了!」
  「什麼最重要的事情。」丁曉見上官瑾說得這樣鄭重,不覺搶著發問。
  「你是不是要去找太極陳呢?」
  丁曉皺了下眉頭,有點好氣,又有點好笑,怎這人匆匆趕來卻問的是這句話。自己要找
太極陳,不是早就告訴他們了。
  丁曉點了點頭,上官瑾又追問道:
  「你不是丁劍鳴的兒子,太極丁的孫子嗎?」
  丁曉睜著眼問道:「上官前輩,你怎的查問起我的祖宗三代來了,我的來歷,你不是早
已清楚了的?」
  上官瑾嗤的一聲笑了出來:「小兄弟,不是我故意問你。我說太極陳一定不會收你。」
  「你怎會知道他一定不會收我?」丁曉很是懷疑。
  上官瑾道:「就因為你是太極丁的嫡系子孫。你初涉江湖,不知武林中門戶的森嚴,派
別的避忌,你這樣貿然撞去,準保你會碰個大釘子……」
  上官瑾笑著在下說道:「武林之中,挾技自秘,雖大師名宿,亦所不免,陳派太極和你
們丁派太極一樣;都不是輕易傳給外人的。更何況你是丁派傳人,同派別支,更少有相互拜
師的例子。太極陳怎會收你?」
  丁曉不知道習武的人也有這麼多講究。但他矢志求師,不能因此不去,正在躊躇。上官
瑾上前拍拍他的肩膀道:
  「小兄弟,我很佩服你求師的苦心。本來你們丁、陳兩派太極,同負天下重名,如能破
除門戶之見,將兩派武功融會貫通起來,也是武林佳話。所以我倒很願意你得償所願。」
  「只是我更擔心,萬一陳派中人,誤會你的來意,以為你是丁派的人故意跑來偷招,想
打倒他們的,那就槽了。」
  「因此,我特地寫了一封信給你帶著,如碰到誤會糾紛,你記得將這封信交給太極陳
看。我不能保太極陳會收你為徒,但也許可以保你不會怎樣吃虧。」
  丁曉聽了,對上官瑾來意雖頗感激,但卻有些不悅;上官瑾好像總是把自己當「孩子」
看待,老是怕自己本領不濟,經驗不夠,會有什麼「閃失」似的。因此他接過了信,只是淡
淡道謝。
  丁曉別過了上官瑾後,漫不經意地隨手將信在懷中一藏,逕自依循官道向河南懷慶走
去。這番丁曉經過了朱紅燈、上官瑾二人的指點,又有了一些走江猢的經驗,果然比以前顯
得老練了許多。不再沿途鬧笑話了。
  只是丁曉到底年紀輕、閱歷少,在路上還是鬧出了一兩件不大不小的麻煩。他在入河南
境時,經過一個市鎮三岔驛,聽路人傳說,那裡有個終南派武師公孫業本領很是了得,路人
把這人說得天上有地下無。他好奇心起,前去拜訪,別人把他當成來「拆合子」的。擠兌他
下場較技,他迫不得已和人試了兩招。誰知那個什麼公孫武師,浪得虛名,不過三招兩式,
就給他打在地上爬不起來。那間武館的人立刻拿刀拿槍,要和他拚命,嚇得他連忙飛逃。
  丁曉經過了幾次這樣的事情,深歎江湖上傳言之不足信。他對太極陳是否真有本領,也
有點懷疑起來了。不過他曾聽自己的父親和上官瑾都稱讚過太極陳,想來不致於和尋常的江
湖武師一樣。
  這一天他已入了河南境內二、三百里,正行經一處依山傍水的古道,這條路大約年久失
修,路基也顯得崩壞了。其時天已過午,日色穿過山上的松林,斜射下來,顯得很是陰森,
他拐過前面峭拔的峰腳,只見地形越來越險,仰望路旁的山崗,只見夕陽西照,反映松林,
樹上的枝葉,樹下的紅上,都罩上一層血紅色的光彩,他正在欣賞這古道斜陽,松林夕照,
忽然聽得上面有叱吒之聲,他抬頭凝望,忽地唰啦一聲,一塊巨石,帶著枝葉泥土,滾滾而
下,飛過他的身旁、跌入山路下面的深潭中,激得浪花飛濺,砰然有聲。
  丁曉錯步閃身,急忙避過。仰頭一望,又是一陣塵上沙石飛濺下來。丁曉情知山上必有
江湖人物在較技爭勝。他好奇心起,急輕登巧縱,攀上山頂,躲在草莽叢中,探頭張望,只
見在林間空曠之處,有幾個人鬧得正酣。
  丁曉再仔細一看,才發覺到竟然是四五個人,圍著一個甘餘歲的少年,拚命纏鬧。那個
少年使得是一口青鋼劍,好生了得,左攔右拒,吞吐屈伸,劍花惜落,劍點疾徐,竟然好像
是太極家數。
  丁曉心中,驀然一動,這人使的是太極劍!但細心觀看,卻又與自己所學的不盡相同,
丁曉不禁看得呆了。
  習武的人,看到別人使出本門家數,自然格外留神。丁曉看得津津有味,暗暗拿來與自
己家傳的太極劍十三劍比較。只見他基本的步法。手法都是一樣,只是架式、圈子卻又不
同,許多變化招數,都很新奇,與自己所學,竟是各擅勝場,難分優劣。
  丁曉再看了半晌,只見那些人越打越近自己藏身之處。而且那少年已漸漸處在下風了。
那少年雖然劍法了得,但好漢敵不過人多,圍攻他的那些人,武功也似非弱者。他的劍法與
丁曉一樣,雖得真傳,卻欠火候。
  圍攻那少年的四五個人,為首的使鑌鐵雙刀,最是厲害,二面打一面賤喝,那少年好像
很是憤怒,猛地劍招疾展,向那漢子霍霍掃去,那人卻是溜滑,不敢給他的太極劍粘上。他
的刀法使將開來,行左忽右。使出許多花招裹住少年,更仗著前後左右都是自己的人,互相
呼應。雖然功夫在那少年之下,卻也沒有給他的太極劍搭上了手。
  太極劍原是以逸待勞,只要對方一有破綻,就可借力打力,依勢破勢。可惜這少年劍法
雖佳,未到化境,好幾次找住敵人破綻,卻又給他們的同夥旁攻側擾,不能得手。心中煩
躁,就更顯得下支了。
  丁曉雖和那些人都不相識,也不知他們因什麼事情在此拚鬥,可是一來那少年家數與自
己同源:二來了曉見他以寡敵眾,也抱了同情之念。他不知不覺摸出了自己的隨身暗器——
金錢鏢。
  這時少年給圍攻得正急,他剛使到一招「舉火燎天」,卻給兩側兩條軟鞭纏著,而當頭
那使鑌鐵刀的也踏偏鋒,側身進刀,「分手撩雲」,便要斜切那少年的右臂。那少年怒喝一
聲,一翻身太極劍倏的「綵鳳舒翼」,劍尖流星逐電般的向兩側虛點一劍,便嗖的竄出,可
是那使鑌鐵刀的卻似早料他有此一招。一閃身便斜掄上前,雙刀一分,「蝴蝶穿花」,一削
右頸,一扎後腰,向那少年急下毒手。
  那少年正待應敵,未曾出手,卻忽聽得「哎喲!」一聲,那使鑌鐵刀的右手刀竟自脫手
飛出。同時又是一陣喊聲,又有兩個人們看額角,噓噓呼痛。那使擯鐵刀的大叫一聲「風
緊」,向同伴示意奔逃。
  那使劍的少年,情知有高手在旁援助,不覺十分驚訝,也顧不得再追那些人了。
  古道斜陽,山崗人靜,風嗚草嘯,潭影陰雲。那豪俠少年遊目四顧,只見草莽叢中,出
來了一個面如冠玉的美少年,看樣子比自己還要年輕得多,大約還不到二十歲。「難道就是
他來援助的?」那使劍的少年心生疑慮,倒有點不敢相信了。
  援救這使劍少年的人正是丁曉,他的金錢鏢原來是家傳絕技(太極丁三絕技中,尤以金
錢鏢為最)。他功夫技業,雖未深湛,但一捻一擲,在三五丈內,已是百發百中。他見使劍
少年被使鑌鐵刀的漢子所迫,不加思索,掙然一鏢,就打中那漢子握刀的右腕脈門,把他的
兵刃打落。再疾發兩鏢,連中其他兩人的額角。丁曉這還是不知誰是准非,所以才只是略施
小警,未下毒手。
  丁曉見那使劍的少年呆望著自己,上前學著江湖人物的派頭,唱了一個「肥諾」(打招
呼之意),笑著說道,「兄台使的好劍法,怎的與那些人在此廝鬥?尊姓大名,師門宗派可
肯賜教?」
  那少年看了丁曉一眼,深深道謝。可是他對丁曉的問話,卻全避而不答。他也唱了個
「諾」,「翹起拇指說道:
  「兄台打的好鏢!小弟要不是老兄出手援救,恐怕還要和這班傢伙再打半天,雖然他們
也不能怎樣,但到底麻煩。對老兄盛情,小弟銘刻於心了。只不知兄台與小弟素昧平生,何
以如此熱誠,出手援助?
  「至於小弟姓名,師門淵源,結仇經過,說來慚愧,正因我是名師弟子,卻為宵小所
圍,說來有辱師門,不提也罷了!」
  你道丁曉救了他,他卻為何對丁曉這般冷淡?原來丁曉初學江湖人物「派頭」,卻又學
得不像,生生硬硬,很是滑稽。那使劍少年,閱歷甚豐,城府根深,看了甚是懷疑,猜不透
丁曉來歷。更加丁曉一上來就問他的結怨經過,師門淵源,查根問底,這也不是江湖初見面
的人所應問的。本來了曉幫助他脫險。他原也準備告訴丁曉知道,可是見丁曉這樣追問,反
不願意說出來了!三來丁曉的態度語氣,又裝模作樣地好像長輩在考問小輩,他心中更是不
悅。因此他反懷疑丁曉不是什麼好路道(壞人之意),可能是故意和那些人合演雙簧,來使
自己上圈套的,所以那些人中鏢之後,還能若無其事的奔逃。
  丁曉哪裡知道這使劍的少年有這麼多疑慮,他的態度語氣,原是在赭石山莊那兩天學自
上官瑾的。他不知道上官瑾是武林前輩,年紀雖不很老,班輩卻是甚高,上官瑾見人可以隨
隨便便像長輩一樣去查問「小輩」來歷,丁曉如何可以亂學?
  丁曉見那少年冷冷淡談地對待自己,心中也很生氣,他大歎「倒霉」,不知道為什麼自
己所碰的人都是如此不近人情。一個紅衣女俠姜鳳瓊,救了她,她非但不承情,反而以惡言
相向;這個人呢,也是一樣,雖然沒有惡言相向,但那冷冷淡淡的態度,卻著實是令人氣悶。
  丁曉當下也做出冷冷淡淡的態度對那少年說:「兄台不肯見告,也就罷了,逢人只說三
分話,不可全拋一片心。嚓!是我大過冒昧了,交代言深,無怪老兄見外了!
  「敢情我出手援助,也出手錯了!惹得老兄懷疑,盤問我為伺出手?我一不望酬勞,二
不望報答,我也不知你們究竟誰是誰非。只是我見著你被人圍攻,給迫得滿頭大汗,走投無
路,看不過眼,這才不揣旨昧,不顧是否會捲入是非之場,略施小技,替已台打退對方。哪
知冕台如此見疑,早知道我也不會出手了。」丁曉雖然裝出淡然之色,卻掩不住憤激之情。
  那少年看了丁曉一眼,他料不到了曉如此直率,反言相責,弄得很是尷尬。也弄得得很
不高興——丁曉把他「形容」得太不濟了,好像自己若非丁曉相救。就脫不得身似的。但他
又不能和丁曉動怒鬥氣,、因為他到底是名家子弟,熟悉江湖禮節,丁曉無論怎樣,總算是
幫了自己的忙呀。
  當下他強自忍耐,勉強堆著笑容,對丁曉連連道歉,口稱:「台兄,不是小弟故意見
外,其實是提起有辱師門,而且小弟來歷。兄台也沒有知道的必要!
  「老兄對我的幫忙我一定記著的。小弟雖本領不濟,但如將來有需要小弟之處,小弟必
效綿薄。
  「咱們萍水相逢,不敢說一見如故。但小弟也領教了兄台豪俠的風度。小弟有事在身,
不能相陪,只是有一句話要對兄台說說,闖蕩江湖,不要總是以為自己了得,看不起別人!
你出手援助,熱情可感。若因此矜功道勞,似非武林賢者所應有!」這少年說到後來,語鋒
也是咄咄逼人了。
  丁曉聽得按捺不住,不禁大聲說道:「喂!你說清楚點,誰矜功道勞?誰望你的報答?
誰……」
  那少年冷笑一聲,不待丁曉說完,已逕自匆匆跑下山去,道聲:「兄台別動氣,再
會!」他不顧丁曉還在那裡嘮嘮叨叨了。
  「丁曉其實也並非看不起人,他也很佩服那少年的劍法,他是真心的想請教那少年的師
門淵源,因為兩家的劍法原都是同出一源的。不料卻不知怎的,話越說越糟,弄得個不歡而
散!
  丁曉很是氣憤,也很沮喪,沒精打采地踏上旅途,一路再也不敢多事,也不願再惹事
了。一路平安無事到了河南懷慶府,住下客店,立刻就打聽去陳家溝的道路。那店小二看了
丁曉一眼,笑著問道:
  客官可是去找太極陳?
  丁曉答了聲是,反問那店小二如何知道他是去找太極陳。
  那店小二道:
  「聽客官的口音,不是咱們河南懷慶府的,又問往陳家溝的路,小的就是不用問也可猜
著了。這些年來,不知有多少外路人,不辭千里來到懷慶去找他老人家,小的也接待過許多
這樣的客人,只是也親跟見著他們一個個沒精打采地從陳家溝回來。」
  丁曉聽了,怔了一怔,忙問店小二是什麼道理。店小二道:
  「客官還不知道嗎,他們陳家溝的太極拳是一向不傳授外人的。以前只有一個楊露蟬曾
偷拳成功。以後就沒聽說有什麼外面人得過太極陳的指點。」
  丁曉早就聽過上官瑾也是如此說的,雖然心焦,可也不怎樣驚詫。他想憑著自己的恆心
毅力,不信太極陳會一直拒人於千里之外。
  當下他問清楚了往陳家溝的去路,知道自懷慶城再走六十里,便是三義鎮,從那裡往西
再行三五里路,便是陳家溝了。
  丁曉謝過店小二,便出去備辦禮物,準備拜師。可是他的銀子也剩下不多了,原來朱紅
燈也是百密一疏,他送給了曉盤纏,只是送給他足夠到懷慶的路費,並沒有估計到丁曉要送
什麼名貴禮物的。這一來是為了朱紅燈豪俠異常,根本就不會想到拜師父還要送什麼禮:二
來義和團的經費很有限,多一個錢就多一分用處,他當然不能隨便送許多錢給丁曉。
  丁曉也是從未備辦過禮物,也不知要買些什麼。後來想了想,陳家一定有許多孩於,他
就買了幾盒糖果餅食,表示心意。
  第二天,丁曉騎著朱紅燈送給他的駿馬,不過一個時辰,就趕到了三義鎮。他找了一家
小店,吩咐店伙伺馬後,就勿匆地步行趕去,店伙看了看他,好像有話要跟他說,但他已徑
自邁開大步走了。(丁曉心想,拜師是不應騎著馬去的,所以就步行了。)
  丁曉到了陳家溝,一同就問到了太極陳的住處。他提著糖果餅食,逕自跑去求見。在他
的後面,跟著許多看熱鬧的野孩子。這些孩子看著一個外路口音的「大孩子」,提著糖果餅
食,很是垂涎。
  丁曉到陳家門口,找著管門的長工,便請他進去通報,說是河北姜某,要來求見,不敢
說自己是姓丁的,恐怕太極陳會因為他是丁劍鳴的兒子,而不肯收他,他打定主意,下露出
丁派的功大,學楊露蟬一樣,暗中偷招的。他一時想不起要改個什麼姓,就自自然然想起姜
鳳瓊,改了跟她的姓了。
  那管門的長工,看了丁曉的樣子,雖然猜到他是來拜師的,但見他手上提的糖果餅食,
又不像拜師的禮物,而是訪親的禮物,不禁十分納罕,起初還以為他是太極陳的哪一門遠房
親戚,但一聽他說是河北姓「姜」的,就知道丁曉準是個憨小子,前來拜師的,盤問之下,
丁曉果然說出是遠道前來,想訪求陳家太極拳的絕技。
  那長工很是好笑,連連搖頭,說道,「咱們老當家的並不設帳收徒,你來錯了。還是快
快回去吧,別在這裡磨蹭(歪纏之意),沒的把盤纏都弄光了,弄得流落異鄉,太極陳也管
不了你。」
  丁曉賠著笑臉,只是懇求,那長工磨他不過,接過丁曉的名帖道:「好,俺給你去問問
當家,他見不見你,俺可管不著。」其實他接了名帖,只是進去虛轉了一轉,就出來回道:
「咱們當家的說,禮物拜帖都不敢領,他老人家不想做什麼人的師父。」丁曉再懇求時,那
長工就翻出白滲滲的眼珠,「咦!」的一聲道:「你這小哥真奇,他老人家不見你,你求俺
有什麼用?」
  丁曉漲紅臉道:「俺千里迢迢,慕名拜望,你再給俺去說一聲吧。」那長工不理不睬。
拿起旱煙袋來,裝煙葉,打火鐮,噘著嘴巴大口大口地吸煙,好一會子才冷笑說道:「千里
迢迢?遠道來懇求他老人家收徒弟的俺見得多了。你從河北來的算得了什麼事,比你更遠道
的,他老人家也是照樣不見。」
  丁曉沒法,只好說道,「既是這樣,我今天只好回去,這幾件禮物,你給我留下吧,不
管他老人家要不要,也是我的一點意思。」
  那長工噴了一口濃煙,盯了丁曉手上的糖果盒子,笑道:「俺們老當家的今年快要做花
甲大壽了、你還送糖果餅食給他!俺說,你要留下也好,就送給這班小孩子吧。」他一手接
過來,便叫「二虎!二虎!」二虎是他的小孩子,這時正夾雜在一大堆孩子群中,跟在丁曉
的背後。
  那些孩子見有糖果分,嘩嘩的拍掌又笑又嚷,一窩峰擁上來。片刻間就把丁曉的禮物瓜
分再乾乾淨淨。把丁曉氣得說不出話來,一扭身就跑了。
  回到三義鎮的小客店,店伙見他沒精打采,早就瞧料了幾分,笑著問道:「客官可是在
陳家溝碰了釘子回來了。這位老師父可真不易投拜。不過你想學太極拳,何必一定要太極陳
親自教?今早俺就想對你說。偏生你又走得太快。」
  丁曉見他話中有話,急忙追問,那店伙笑道:「太極陳是不收徒,但他的表弟吳四爺卻
收徒,你可以到吳四爺那裡學呀!吳四爺的太極拳是太極陳教的,聽說身體弱的,練了不到
半年,就紅光滿面。」看官,你道太極陳既不許絕技外傳,何以又准表親將他的陳家太極拳
做招牌,原來其中卻另有道理。吳四爺的「太極拳」假倒不假,只是卻別有用途。原來每年
像丁曉一樣,到陳家溝想拜師的人絡繹不絕,把太極陳煩膩得要死,而且街坊鄰里,」也都
仗面熟,「托人情,要他指點三招兩式,更使他覺得麻煩。因此他就想出了這個法兒,玩了
一套楊露蟬的故技。
  楊露蟬是他祖父的徒弟,也是唯一礙傳陳家絕技的「外人」,以前也談過,楊露蟬在北
方肅王府教那些滿漢貴族,皇宮衛士的太極拳,是故意把「架子」放大,招數放寬,打起來
「好看」,卻是只能強身,不能實際應甩來交手的(但雖然如此,學了之後。與普通人相
撲,還是略勝一籌的)。太極陳也照這個法子,將只能強身,不能實用的「拳法」傳給他的
表親吳方甫,由吳方甫去設帳授徒。所以吳方甫太極拳雖出於太極陳所傳,卻與真正的陳家
太極拳,有天壤之別。但雖然如此,吳方甫只學了這套能強身的拳法,懂得一些避實擊虛的
道理,僵淫日久,也可以敵得住十來個普通壯漢,吳方甫家道貧寒,得太極陳的提攜,讓他
設帳授徒,使他日漸寬裕,也是太極陳照顧窮親戚的意思。
  地方上的人,不知道太極陳是別有用心,因為伯麻煩才讓表親出來授拳的,他們見跟隨
吳方甫學拳的人,學了之後,果然功效顯著,身體瘦弱的學了個一年半載,便精神奕奕,只
道吳方甫的拳技就真是陳家太極拳了。所以店小二勸丁曉捨難圖易,何必去苦求太極陳,不
如去拜吳方甫。
  那店小二說得高興,還試演了兩招「太極拳」,說:「你看俺見他們跟吳四爺學得高
興,俺也學了兩招呢。」丁曉一看,幾乎笑出聲來,這太極拳姿勢架式,破綻太多,隨便會
一點武功的,一打准倒。
  丁曉懷疑,難道太極陳也是浪得虛名,但想想卻又不應是浪得虛名的。他想店小二也許
只是見別人那樣汀。就依樣學葫蘆,東施效顰,所以就相去天壤了。
  一但丁曉還是想再去見太極陳,不願即刻轉拜吳方甫。他第二天,又跑去陳家溝去,這
回他沒有再帶禮物了,只具了一個稱門生的大紅帖子。
  這回管門的長工一見他更不客氣了。懶懶地說:「姜小哥,你來得早呵,怎不帶糖果
來?」丁曉央他去通報,他連動也不動。
  丁曉忿忿不平,一再歪纏,那管門長工也生氣了。罵道:「沒見過像你這位大爺的,怎
的就這麼個麻煩。拜師父也有強求的嗎?俺們當家的說過不見你就不見的,誰敢替他作主?」
  丁曉正和他鬧得不可開交,只見內裡走出一個卅歲左右的中年漢子,問道,「老張,你
為什麼跟人吵鬧?」長工指著丁曉道:「就是他嘛,硬要纏俺替他通報,要拜咱們老爺子做
師父。」
  那中年漢子注視著丁曉,半晌問道:「你叫什麼名字?是哪裡的人?」丁曉垂手答道:
「晚輩是河北保定姜日堯。」(丁曉是將他的『曉』字拆開來當作假名。)
  中年漢子深深地盯了丁曉一眼:「哦,你是保定姓姜的?你和梅花拳姜家是怎麼個講
究?」
  丁曉聽他提起姜家,愕了一愕,半晌答道:「俺不認識他們。」跟著又央求那漢子帶他
去見太極陳。
  那漢子眉峰一皺,說道:「江兄既是河北保定的人,保定武師雲集,梅花拳的姜翼賢,
萬勝門的管羽偵,都大大有名,就是說起太極拳,丁派太極的嫡傳弟子丁劍鳴也在那裡設場
授徒。你何必捨近圖遠,跑到這僻壤窮鄉,來學咱們山溝裡的把式?」
  丁曉一聽,那漢子敢情竟是起了疑心,急急分辯道:「晚輩是慕名來學,深知陳老師父
有真實功夫,武林獨步。不比一些江湖武師的浪得虛名……」
  丁曉不分辯猶可,這一分辯,更令人起了疑心,太極陳有真實功夫,那是不消說的了。
可是那漢子提起的人,也非「浪得虛名」之輩,全都是武林名宿,江猢上的第一流好手。丁
曉捨近圖遠,又說不出一個道理,頓時使鄧中年漢子,更懷疑他別有用心。
  那中年漢子面色一沉,冷笑說道:「姜兄真的這樣看得起咱們山溝裡的把式,怕不見得
吧?」
  丁曉正待分辯,那漢子厲聲說道:「不管姜兄是怎麼個『用心』,俺勸你還是回去的
好!以前也曾有過一些人到此卑詞厚幣,懇求學藝,後來一打聽,原來是少年氣盛,在江湖
上和人結了樑子,想來討換高招,尋仇報復的。幸好咱們老爺子從來不收外人,這才得兔了
多少麻煩。姜兄,你當然不是這等人,不過咱們老爺子和你素不相識,設身處地,如果你是
他,你也不會隨便收徒吧?」
  丁曉給他說得滿面通紅,聽那人口氣,竟似懷疑自己是江湖匪類,又急又惱,偏那人說
得好生圓滑,似刺非刺,丁曉竟不知如何反駁,他額露青筋,圓睜歎眼,悻悻然地回身便走。
  那漢子見他這副樣子,倒有點過意不去了,他追上兩步,說道。
  「姜兄別怪,咱們老爺子素不收徒,不是特別對老兄如此。姜兄要學拳,現放著吳四爺
就在附近沒有「場子」(武館),招收徒弟。一樣的是太極拳,老兄盡可到那裡去學。」
  丁曉不停步,不回頭,悻悻地道:「承情指教,你們陳家拳是寶貝,我哪敢再求。」丁
曉聽那漢子乾笑兩聲,跟著大門砰然關上。丁曉又是一肚子氣。
  丁曉回到客店,再三思量。起初真的想從此死了向太極陳求技之心。後來又想,自己離
家遠走,一技無成,這可怎麼交代。而且自己對朱紅燈和上官瑾也曾矢志要求得絕技方休,
這樣小挫即回,也沒面目去見他們。
  丁曉想了一會,忽然間有了一個主意。他忽拍案而起,自言自語道:「俺索性就到他們
所說的什麼吳四爺那裡去;蹬(逗留之意)它個一年半載,等待機會,總得見著太極陳這老
頭兒。」丁曉同時也想,吳方甫的拳既是從太極陳那裡傳來的,想來也差不離,且看看他和
俺了家的有何不同。
  丁曉打定主意,就喚店小店二來問道:「到吳四爺那裡學拳,是怎麼個規矩?要交多少
銀子?」
  店小二見丁曉果然聽了他主意要找吳四爺,洋洋自得道:
  「客官,你早聽了小的話,逕去拜吳四爺,可不省了多少麻煩。吳四爺那裡,爽脆得
很,你只須具了門生帖去說一聲就行了,從沒有不收的。而且束情相宜,又不用送禮。三個
月為一期,一期只要你十兩銀子,伙食自理。學了三個月之後,如果要再學下去,束俯還是
一樣。」
  丁曉向店小二道謝指教之後。盆算一下,他現在剩下的銀子還不到十兩,連一期的束俯
都不夠。正在躊躇,急聽門外健馬長嘶,眼睛一亮,立刻問店小二道:「這裡可有馬市?」
  店小二道:「這小城鎮,哪裡有什麼馬市。只是因為民風尚武,賣馬的人倒是常有。小
爺你敢情是要賣馬,你的馬長相很好。拉到東邊市頭去站一站,管保有人要。你在吳四爺這
裡學技,用它不著,賣了倒乾淨。」店小二見丁曉提出要賣馬,生怕他交不出房飯錢,所以
一味慫恿。
  丁曉拉著朱紅燈送給他的那匹馬,到市頭去站了一站,果然馬上就有人來問價,丁曉不
知道該要別人多少錢。想了一想,就伸出兩個指頭。他的意思是要二十兩銀子。原來他暗自
思量,以前自己買那匹又瘦又老的驢於,也要十二、三兩銀子,這匹馬長相比那匹驢子好多
了,要二十兩大約也不為過。同時二十兩銀子,正夠他學拳三個月的花費。
  那人仔細相了一會,又伸了手摸了一遍,說道:「你要這個價錢,論理呢也不算貴。只
是這價錢,這裡卻沒人出得起,你到開封去,再貴點也有人買,在這裡就只好請你委屈點
了。」
  丁曉急問道:「那你究竟願出多少?」
  那人似有點不好意思的說道:「馬是好馬,俺本不該殺你的價,無奈俺今日帶的錢也不
夠。就這樣吧,委屈你一點,你要二百兩。我給你一百五十兩:你若願意,咱們就馬上成
交。」
  丁曉原意只是想要二十兩銀子,現在一聽那人給一百五十兩,喜出望外,沒口的答應。
他卻不知這匹馬是千中挑一的黃驃駿馬,有欽也沒買處。
  丁曉喜滋滋地捧了銀子回來,結算了房飯錢,打賞了店小二後,就逕自由店小二指引,
找到了吳四爺拜師。果然一說便得。吳四爺看著丁曉眼神充足,步履矯健。問他以前可曾學
武藝,丁曉堅說未曾學過。吳方甫雖有點不信,但卻絕下會懷疑到他竟是另一派太極拳的名
家子弟。原來吳方甫所得的只是能健身的太極拳,真正說來在武學上還未算入門,雖然他因
和太極陳平日相處,多少有些經驗,卻不能一眼看出別人的功力深淺。
  至於丁曉,他因要偷學陳派太極,所以抱定主意,不將自己的身份透露出來。連武藝也
推說未曾學過。
  可是學下去沒多久,破綻就露出來了。吳方甫教的太極拳,打起來好看,卻不能實用。
丁曉一面學一面懷疑:這套拳法果然是和自己的不同,但看來封閉門戶既不嚴密,襲擊敵人
也不機變,不知道好處在什麼地方。他心想要不是太極陳浪得虛名,就是自己年輕識淺,不
懂奧妙。
  這一邊是丁曉有了懷疑,那一邊是吳方甫也起了懷疑了,原來一個人最熟悉的東西,常
會不經意中流露出來。丁曉也是一樣,他雖然想完全不露出丁派手法,可是每逢學到吳方甫
所教的極劣的招數時,就自然地會變出自己原來熟悉的手法來。直到吳方甫「糾正」他時,
他才如夢初醒地急急改過來。吳方甫見好幾次他都是這樣,很是懷疑。他起:看來姜日堯不
是個愚魯的人,何以屢次糾正他還是一措再錯?
  各自懷疑,合當有事。一日吳方甫不在,吩咐一個徒弟叫做劉黑三的代師父教日課,這
劉黑三已經學了三四年;身材魁梧,手法純熟,也敵得住三五名壯僅,常常代師父訓練師
弟。他井底之蛙,在吳方甫門下,既以他最高,因此就洋洋自得,對同門很是嚴厲。
  這一天,由他來教拳,丁曉又不經意地露出了派手法,劉黑三見他「錯誤」頻頻,大聲
叱罵。丁曉忍著悶氣,也不理他。
  劉黑三卻不自量,以為丁曉大笨,按捺不住,竟親自出手要去糾正他。他要丁曉從頭練
起。太極起勢之後,就是「攬雀尾」。丁曉左手立學,指尖上斜,右掌心微扣,指頭附貼左
膏曲池穴,這本是「攬雀尾」的正確姿勢,丁派陳派都是一樣。可是因為吳方甫所傳的是經
過太極陳故意變化的,手法架式,就有了出入。劉黑三以誤為正。雙目圓眼,喝罵丁曉道:
  「你怎這麼個笨法,教你還難過牽牛上樹,一開首就錯,來,俺教給你看,你這樣架式
只消一碰便倒!」
  劉黑三邊說,邊跑到丁曉眼前,做了個「攬雀尾」姿勢,向丁曉便按。丁曉以為他真有
什麼奧妙,本能地照著「攬雀尾」的式子,左掌一撥敵腕,一按一攬,勢勁力疾,只聽得
「哎喲!」一聲,劉黑三給他摜出一丈開外,滿眼金星亂迸。跌得個發昏。登時哄堂大笑,
劉黑三好不容易才掙扎得起,坐在地上直發愣。
  劉黑三被丁曉一舉手就摜出一丈之外,哄堂大笑,吳方甫門徒平時就討厭劉黑三妄自尊
大,如今見他被打倒,都很快意。有些人等他掙扎得起,坐在地上時,才故意去招扶他,問
他:
  「師哥,你摔壞了沒有?姜師弟也是,怎的不讓師哥一下呀!一下子就把師哥摔得這樣
重!」
我過生日,送腦白金還不如送兩塊大梁骨煮煮吃,至少還能當下酒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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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六 回 下

劉黑三這時才緩過氣來,一張胖臉臊得像豬肝一樣,惱羞成怒罵道:
  「姜日堯,你這小子怎的目無尊長!俺好意教你,你倒乘俺不備,將俺打了!」
  丁曉這時也是在那裡發愣,他沒想到自己只是隨意一撥,這傢伙就給損得這樣重。野牛
一樣的身軀,竟是上觸即倒,這還算是哪門的太極拳呀:他心想,不知太極陳的拳法是否也
像這傢伙所使的一樣,如果像這樣的拳法,那自己迢迢千里,遠道而來,就真不值得了。
  他正在發愣之間,聽得劉黑三喝罵,這才猛的醒起:自己不能露出身份,自己本來是裝
作不懂武藝的,如何能夠隨便出手傷人?他盾頭一皺,計上心來,急步上前,扶起劉黑三,
順著劉黑三的口氣道:
  「師兄原恕些個,小弟本是無心:師兄想是因地下滑,不留神自己閃著了。」
  劉黑三見丁曉說好活,賠小心,也不敢再罵他了。丁曉本事如何,他自己心裡有數,能
稍微保留面子,已是心滿意足,他如何還敢再去招惹。
  這事當場「揭」過,可是卻封閉不住當場目擊的吳方甫一大群門徒之口。當晚這事就傳
到吳方甫耳中。吳方甫詳細問了情形,不禁大驚,這分明是武林好手的功夫,哪裡會是一個
不懂武藝的小伙子所能做出:
  他起初憂疑,「姜日堯」這小子不知是不是想來拆自己的場子?繼而又懷疑,也許是這
小子誤會他的拳是真正陳家太極,想來打倒自己,好在江湖上揚名的?
  他想了又握,不覺害怕起來,急忙叫人請丁曉來,和顏悅色地問道:
  「老弟身懷絕技,是哪位名師門下,可以賜告嗎?」
  丁曉急忙分辨自己委實不懂什麼武藝,劉黑三是自己閃著的。「
  吳方甫哈哈大笑道:
  「老弟,你這就不是好漢子的胸襟了,咱們講究披心相見。你就是學過武藝,再到我這
裡來。我也不能怪你呀。你一來時,我看你的身手步法,已經知道你會武藝了,你這一出
手,再說不懂武藝,可就真是想把別人當成傻子了。」
  丁曉給他擠得沒法。只好囁囁嚅嚅地說只學過一個很短時候的「梅花拳」,又補充了幾
句道:「當時只是胡亂跟鄉下教師學的,所以不敢說是懂武藝。」
  吳方甫面色倏變,但又強自忍著,乾咳兩聲,賠笑說道:
  「老弟,不瞞你說,我本來沒資格開場子,收徒弟,只是太極陳他老人家怕麻煩,要我
出來替他代教。我推辭下了,就厚著臉攬下來了。武林朋友不看我的面也看太極陳的面,這
幾年來差幸沒發生過什麼岔子。」
  丁曉睜著眼睛發愣,聽得莫名其妙。吳方甫說這些話的意思,原是想抬出太極陳做招
牌,暗中警告丁曉不要在這裡鬧事。丁曉胸無城府,如何猜得透他的用意。他見吳方甫面色
青裡泛紅,還以為他今天不知在哪裡喝了兩杯,糊里糊塗的講說話。他也賠笑說道:
  「師父說這些活幹麼?太極陳的拳技天下聞名,弟子遠來,就是想見識見識。」
  丁曉說的倒是真話,吳方甫聽來卻甚刺耳。這正是言者無心,聽者有意。「想見識見
識」,這分明是不「賣面子」,要伸手較量的意思,吳言甫想得歪了!不禁又惱又怕,照江
湖上的風氣,設場子的武師,碰到這樣的情形,就當別人是挑明來砸自己的飯碗,非得和來
人動手不可。只是吳方甫自知本領有限,丁曉略一動手,就可將劉黑三摔出一丈外,他如何
敢去招惹。何況丁曉還只是二十歲不到的大孩子,勝之不武,不勝為笑。而且萬一打敗,下
不得台還是小事,紙老虎拆穿,還有誰肯跟自己學武。因此吳方甫強自忍抑,對了曉說道:
  「老弟好志氣,我總得叫你見得著太極陳。」
  果然第二天傍晚,當日課完後,他就單獨留著丁曉,笑瞇瞇地對丁曉說:
  「老弟,太極陳聽說有這麼一個少年英雄,想見識見識他的拳技,很表歡迎,他叫我今
晚就帶你去。你有什麼要準備嗎?」
  原來太極陳在聽了吳方甫的投拆後,再一查問,又聽得他的兒子陳保英(就是丁曉在陳
家門口所碰到的漢子〕說,是有這麼一個自稱保定姓姜的少年,曾歪纏老張要來拜師,而且
言語行動,諸多可疑。保定名武師如雲,他卻捨近圖遠,又說不出道理,太極陳聽了,眉頭
一皺,沉吟了半響道:
  「方甫,那你就帶來見我,今晚也行。我要看看到底是哪一派江湖人物派來的。」太極
陳名高招忌,他懷疑是什麼對頭,派人前來「臥底」(偵察他,有所不利於他)。
  了曉哪裡知道江湖上這麼多顧忌。他見吳方甫說要帶他會見太極陳,興沖沖地換了一身
乾淨衣裳,就隨吳方甫前往。
  這口還是那個老張管門,丁曉睨了他一眼,意態甚是自得。老張見了丁曉隨著吳方甫
來,也甚驚詫,吳方甫從來不敢帶徒弟來煩膩太極陳的,怎的卻為這個小伙子破了例。
  丁曉斜睨者張一眼,狀甚得意。老張這回不擋駕了,一面給他們開門,一面對丁曉說
道:「姜爺,前日冒犯,你『老』別怪。二虎吃了你的東西,還很記拄你呢!」吳方甫一
聽,接聲問道:「哦,原來你早已來過了?」丁曉怪不好意思的,只得點點頭。承認是拜不
到太極陳為師,才去投他的。
  吳方甫也沒有說什麼。當下帶他穿堂戶,越重門,到了陳家後進的練武場於。場於側面
是一同小小的花廳,吳文甫剛進來,廳子裡的人就大聲叫他。
  丁曉心頭鹿跳,屏神注視,只見花廳裡坐著兩個人,一個就是以前他在陳家門口碰到
的,那個懷疑他是江湖敗類,拿話把他激走的漢子;另一個卻是面色焦黃,穿著直綴大褂的
乾瘦老頭兒.吳方甫悄悄的拉他一把道:「這人就是太極陳,你還不上去叩見。」
  丁曉一見太極陳這副鄉下「土老頭兒」的樣子,不覺有些失望:原來四海聞名的太極
陳,卻是這個模樣?但他還是接著小輩見長輩的禮節,恭恭敬敬地上前叩頭。
  太極陳並不謙讓,容他拜了兩拜,這才在座上一轉身,嘴裡說道:「就是這位少年英雄
嗎?不敢當!不敢當!」兩手卻伸手向丁曉臂下,往上一架,似是要把他扶起的樣子。吳方
甫在旁邊可沒看出什麼。丁曉卻驀地覺得雙臂一麻,身子不由自主地飄飄而起,這還只是太
極陳只用了兩三成內功,要不然他更受不起了。可是丁曉也是太極內家的正宗、他受了別人
的內力招扶,也自然將氣勁貫到兩臂,居然身形不歪,身雖動而臂不動。太極陳深沉地打量
了他一下,心中也很驚訝。
  丁曉給他一架,便立感酸麻,心中更是驚訝,這老頭居然有這麼兩手!他再看太極陳
時,只見太極陳雖然焦黃枯瘦,可是雙目炯炯有神,氣度森嚴足畏,淵停嶽峙,健釬異常,
丁曉不覺心折,誠惶誠恐他說道:「弟子遠道前來,今日始幸賜見。」他又看了吳方甫一
眼,心中估摸,不知是否該在此刻懇求太極陳收他為徒。
  太極陳把丁曉扶起後,哈哈大笑,叫吳方甫過來,指著丁曉說道:
  「難為你敢收這樣的好徒弟,他年紀不到二十歲,卻足當得住一般武師二十年的內家功
夫!若非從孩提時候,就得名師指點,更加上自己的資質,斷不能有此成就!」
  此語一出,不止吳方甫駭然失態,就是太極陳的兒子——旁坐的那個漢子陳保英也不覺
動容,他盯了丁曉一眼,對父親說道。
  「失敬,失敬!原來這位少年英雄竟是武林高手,他日前還到這裡要懇求爸爸收他為
徒,是我叫他去找吳四爺的。只不知這位兄台,既然有如此身手,為什麼還要『巴巴』(不
辭勞苦之意)地跑來,想學我們這山溝子的鄉下把式?」
  吳方甫也插嘴說道:「位老弟還說他不懂武藝,只學過幾手粗淺的梅花拳呢!」這時太
極陳雙目炯炯,有如利刃,迫視著丁曉,一點也不放鬆。這一來把丁曉弄得張口結舌,倏地
漲紅了臉,囁囁嚅嚅;想說話卻又說不出話,他驟然之間,竟不知道應該如何應付。
  當下太極陳看了丁曉這副神情,已是勃然變色,冷笑一聲道:
  「小伙子,你好本領,你好膽子,巴巴地趕來這裡,要『見識』我的功夫?我這山溝裡
的把式,雖然沒有什麼足以令你『見識』,但『盛情難卻』,也不能叫你失望而回。保英,
你就和這位少年英雄過過手,領教他的高招!」
  陳保英一聲答應,倏地把長衫脫下,邁大步下了場子,連連向丁曉招手:「來!來!」
  丁曉侷促不安,慚汗交迸,嚥了口氣,急忙說道:「弟子此來,實是想求老師收錄,並
無他意,哪敢斗膽?」
  太極陳面色一沉,旋又笑道:
  「哦,你是來誠意求師?豈敢!豈敢!只是你既帶藝訪師,不顯露兩手,我怎知能不能
做你的師父?你下場吧,有多大功夫,使多大功夫,別要藏假。」
  武林規矩,凡帶藝投師的,先練一練以往所學的功夫,讓老師看一看功夫深淺、宗派手
法,然後量才而教,這是很平常的事。丁曉也曾見過父親收徒時。也常常要他們練以往學過
的武藝。因此,他聽太極陳這一說,以為太極陳是有心收徒了,心中一喜,也倏地脫下外
衣:更不推辭,逕下場子。
  太極陳盯著丁曉背影,冷笑著對吳方甫道:「你料的不錯,這小子敢情是來臥底的,最
少也另有企圖。我倒要看看他的功夫深淺,總不能叫他討了好去!」這時看門的老張也已悄
悄地進來,站在旁邊看熱鬧。太極陳忽又吩咐老張道,「你叫保明快來,蹲在這裡看什麼?
等會見再看!」接著他對吳方甫說:「保明是前天回來的,今天在外面逛了一整天,回來晚
了,現在大約才吃完飯。聽說他這次在外面也幾乎吃了別人的大虧,叫他來見識見識也好。」
  保明是他的侄子。原來太極陳陳永傳排行第三,大的早天,他還有個二哥叫做陳永承的
比他更不喜惹閒事,終日潛心武學,足不出戶,所以讓他做掌門。保明的年紀比保英輕,但
因為資質不同,武功卻要比保英強得多。
  閒活表過,且說只這半盞茶時光,場中的丁曉和陳保英也互相交代過江湖客套,動起手
來。
  丁曉因自己曾說過只學過幾手梅花拳的活,這次交手,又不想露出本門手法、因此一開
首就真的用梅花拳應付。丁曉本來就不懂梅花拳,他的梅花拳是偷看紅衣女俠斗索府武師時
記下的兒個招數,因此和陳保英走不上三招兩式,便陷入困境。
  吳方甫一見,笑著對太極陳道:「真真假假,到底是試出來了,這小子不行!」
  太極陳眉頭一皺,拈鬚說道,「不!這裡面有詐,你別看輕這小伙子,他的功夫絕不止
此!」
  話猶未了,練武場中已是形勢大變,陳保英正使到一招「野馬分鬃」,左掌掠下,右掌
揚起;截腕按胸,來勢迅疾。丁曉退無可退,驀喝一聲,「摟膝勾步」,腰向後倚,霎地便
變為「手按琵琶」,弓步陽掌(手心向外的稱為陽掌),避招進招。陳保英微吃一驚,倏地
旋身。從「野馬分鬃」化為「玉女穿梭」,右掌一按,左掌倏翻,指尖直抵丁曉左額。丁曉
疾向右避,稍退便進,流星閃電的一招「斜掛單鞭」,便猛切陳保英脈門。陳保英「退步跨
虎」,忙用左掌往丁曉掌上一掛,好不容易才卸了丁曉的掌力,避敵反攻。
  丁曉幾招使出,陳保英馬上動容。陳保英越打越納悶!這小子的掌法與自己好生相像;
竟不知他是甚麼家數?旁邊的太極陳也看得連連點頭,他已看出丁曉來歷,但還不願揭破。
他心中狐疑既甚,而且也想更清楚丁曉的身法手法。
  丁曉和陳保英轉眼又拆了三五十招,越鬥越勇;仗著步法輕靈,變化迅速,竟把陳保英
迫得步步後退。但陳保英卻勝在一個穩字,雖然後退。身法步法,卻是絲毫不亂。
  進退攻守,打得正酣,驀聽得旁邊有人大聲叫「好!」陳保英驀地拳式一收,竄出圈
子。丁曉隨即也止步收拳,回頭張望。正在此時,一條人影已疾馳過來,喝聲:「別來無
恙!」聲音好生熟悉。
  丁曉定睛一看,又驚又喜,此人正是自己以前在古松崗所救的那位少年:太極陳和另外
一個老頭,也都下了場子,在少年身後,負手旁觀。
  丁曉急雙拳一抱,向那少年打了一個招呼,應聲答道,「別來無恙?原來兄台也在此
地。」他滿臉含笑,心想,自己有「恩」於他,他必定會幫忙說好話,這回拜師想必拜得成
了。
  不料那少年卻面夾寒霜,不理不睬。旁邊的太極陳連連冷笑:「你這小子,好大的膽,
居然敢藏好弄假,來此矇混,我若叫你空手出去,便給你小覷了陳家溝的威名。明侄,把他
拿下!」
  那少年正是太極陳之侄陳保明,和他父親陳永承來觀戰的。他一見丁曉,馬上便對太極
陳說,當日遏著的正是此人。太極陳聽了,沉思半晌,頻頻搖首,急吩咐陳保明下場,替出
他的哥哥。而且指點了他應付丁曉的訣竅。太極陳忖度比較了兩入的長短,吩咐陳保明要用
自己之長,擊敵之短,以穩降巧,以巧卸力。、
  原來太極陳見丁曉變招之後,身法手法,竟與自己的大同小異,愕然注視,情知這必定
是太極丁的一派。除家與丁家雖同出一門,但都是挾技自珍,太極陳與丁劍嗚也是互相聞
名,素未謀面,因此太極陳也不知道丁派手法的奧妙之處。這次見丁曉使出這套拳法,就有
心不先點破。想看他的全套功大,太極陳也很想借此比較一下陳派與丁派的長短。
  太極陳一面是好奇,想探了派的奧秘;一面又是憤怒。他竟認定了丁曉是丁派中人,故
意藏好,想偷他陳派不傳之秘的;同時他又存了好勝之念,見陳保英漸處下風,深恐陳家的
太極拳被了家的太極拳比了下去,傳出去會壞了名頭,因此他趁陳保英尚未敗落,微顯不支
之時,就叫陳保明前去替他。
  這一來卻使了曉大感意外,又驚又怒,那曾得自己援救的少年,竟上前迫鬥,而太極陳
又鐵青看臉,怒語相加。他氣憤填胸,大聲喝道:
  「你們陳家溝的老一輩小一輩的英雄,原來竟是這樣的人物,恩將仇報,欺負單身的外
人。呸!算我看錯了人,今天才領教了你們的行徑!」
  陳保明冷笑道:「你這小子居然還給我們裝蒜,你存著什麼心腸,當日作成圈套,要探
聽我的來歷;今日又假裝不懂武藝,要來騙取我們陳家的高招?虧你還曰口聲聲,挾『恩』
自重。當日那些強徒,大半就是你的同黨。這一套,沽恩市惠的手法,必瞞不過明眼之人!」
  丁曉一聽,陳保明竟把他的俠義行為當成「沽恩市惠」的卑鄙行徑,幾乎氣炸了肺。他
不顧利害,不同後果,捻著拳就直衝上來,「肘底看捶」,猛的一拳就向陳保明肋下搗去!
  陳保明喝聲來得好,急晨太極掌中的二十九式「提手下勢」,借勢拆招,掌挾寒風,淬
擊丁曉下盤。丁曉急用「野馬分鬃」來拆時,他又變為「如封似閉的」左腿一弓,右掌一
挺,卻又馬上化拳為掌,右拳展開南引,左拳駢列北引,這一拳掌兼施,剛柔互濟,兼有
「粘」「按」兩字之訣,是陳派中不傳之秘。
  丁曉給他連展兩招絕招,雖看出他的手法是「如封似閉」,但一接招時,才發覺竟與自
己的所學有很大不同,幾乎給他雙拿貼臂,直「粘」出去。幸得了曉變招迅速,應變機靈,
他疾如星火的猛一旋身,「倒轉連環七星步」,一閃便攻,反手來拿陳保明的右腕,陳保明
方待變招,他已乘隙進身,左臂一起,似點似戳,右臂一穿,掌似卷瓦,向陳保明的「期門
穴」便按。這兩式是了家絕技,似虛似實。令人防不勝防。陳保明大吃一驚,忽吞胸吸腹,
接連兩個「倒攆猴」,住後退出凡步,掌法卻是連環發出,既避險招,亦可掩護後退。
  見面數招,各施絕技,各自吃驚,陳保明不敢輕視,丁曉也不敢蠻攻。兩人都加倍小
心,再度廝鬥……
  山莊月夜,清光瀉地,兩個太極名家子弟,各自展開本身所學,倏進修退,忽左忽右,
只見丁曉隨招進步,矯若游龍,陳保明作勢蓄力,勢如伏虎;旗鼓相當,功力悉敵。
  吳方甫站在旁邊看得目眩神搖,矯舌難下,他見丁曉手法凌厲,步步緊迫,掌劈風起,
依稀可聞,不禁面色駭變,悄聲間太極陳道,「這小子果然藏奸,明侄恐怕不是他的對手。
還是你老親自下場把他拿下吧,免得明侄吃虧,就不值了。」
  太極陳拈鬚微笑,面不改容,說道,「老弟,你又看差了,割雞焉用牛刀,這架保明穩
可把他打敗。」
  太極陳老眼無花,場中兩少年。斗了半個時辰,果然漸漸分出高下了,丁曉竟是一鼓而
起,再鼓而衰,三鼓而竭,後勁不繼,走了下風了。
  丁曉和陳保明本來是一個半斤、一個八兩。但一來陳保明臨下場前,得太極陳提示,以
穩降巧,以巧卸力,打法上就先佔了便宜。丁、陳兩派,了派勝於輕靈,陳派勝於沉穩,本
來誰也不會較短了誰,但陳保明知己知彼,能避敵所長,攻敵所短;丁曉卻只知展出自己本
門絕技,不知避實擊虛,這就吃了虧了。二來丁曉戰陳保英於前,氣力消耗不少,再戰陳保
明,時間一長,就顯得不支了。三來太極拳講究的是冷靜沉著,最忌暴躁,了曉和陳保明一
交手,就先自動了氣,氣散神浮,就反為敵所制,乘虛而入了。
  輾轉相鬥,瞬息間又拆了三五十招,陳保明已改守為攻,身使臂,臂使掌,剛柔並用,
丁曉纏鬥不住,竟陷到被動地步,緒陳保明一連幾手「海底針」「扇通背」「翻身撇身捶」
連續運用,迫得手忙腳亂。丁曉見陳保明毫不放鬆,招招緊迫,著著毒辣,又驚又氣,說時
遲,那時快,陳保明驀地手腳並用,「翻身二起腳」,雙拳互交,左腳飛起,拳拍耳門,腳
踢下盤,這一招疾如星火,丁曉看看要糟。
  但丁曉究不愧是名家子弟,他仗著身輕如燕,驀地平地拔起,陳保明突覺頭上勁風一
掠,拳腳打空,丁曉身影一晃,已直向牆旁奔去。陳保明虎吼掠去,卻無法追上。
  原來丁曉見陳保明越打越狠,竟似下懷好意,旁邊太極陳又怒目橫眉,在旁觀看,他本
以為是「拜師試招」,卻料不到竟變成「仇敵相撲」,深知強弱懸殊,眾寡不敵,這時求師
之望已絕,求生之念頓蔭,因此虛晃一招,乘機便跑。
  哪知他剛撲上牆頭,暮地聽得一聲「下去!」頓覺雙腿酸麻,翻跌下地。太極陳竟不知
什麼時候,到了自己身邊;只輕輕一拍,就把丁曉制伏。丁曉的輕功已是不凡,而太極陳卻
在他起步之後,一縱即如影附形,令他毫不覺察。這功夫更是駭人。正是強中更有強中手,
一山還比一山高。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我過生日,送腦白金還不如送兩塊大梁骨煮煮吃,至少還能當下酒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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