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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九把刀]殺手.九十九[全文完]

[九把刀]殺手.九十九[全文完]




殺手.九十九-千金難買運氣好-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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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手.九十九-千金難買運氣好-1

「今天喝點什麼?」

「日行一殺,咖啡特調。」


看著落地窗外的嚎啕大雨,整棵行道樹都給吹歪了。

這颱風病得不輕,自以為是龍捲風來著,朝四面八方盡呼呼打打,飛樹走石。

我也是神經病,大颱風天在「等一個人」咖啡廳,等著那一個人。


桌上放著厚厚的業務名冊,我的手裡翻著一點都不讓人驚奇的八卦雜誌。

不知道嘗起來是什麼怪味道的咖啡還沒煮好,這是我今天唯一期待的驚喜。


雨一直下,一直下,一直下。

直得下,橫得下。

居然橫著下。


我的思緒隨著錶上的時針,以緩慢到偷偷摸摸的姿態爬到桌上的名冊,鑽進那些密密麻麻的數字與名字。


我想說幾個故事。

關於幾個有意思的人,關於一些穿鑿附會,關於一些荒誕的傳說。

是啊。

荒誕的傳說。


所謂的職業,不分貴賤,只有報酬高低。

上帝給了自由意志,於是傻一點的人便為了榮耀他而存在,但是幹我們這一行的就知道,所謂的上帝只存在於電影裡的台詞「我們的心中」,真真正正走在大街上的,卻是一個又一個裝模作樣的妖魔鬼怪。


幾年前,我是個殺手。

殺手九十九。


我們的工作不主張榮耀上帝,也不負責替上帝打掃這個污濁的世界。


嚴格說起來,面目猙獰的魔鬼才是我們的大主雇,因為人們願意花錢將另一個人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抹除的理由,幾乎都在比骯髒齷齪的。雖然跟我無關。


最多的原因當然是為了錢。


例如我第一個接到的單子,就是要我搭乘一班前往泰國的飛機,去殺一個剛買鉅額保險的台灣觀光客,期限五天。我還記得我根本等不到飛機著陸,就在飲料裡動了點手腳,讓目標的靈魂直接在兩千呎高空飛升到天堂。半年後,幕後花錢買凶的目標妻子被逮捕了,跟我無關,一切都是她自己酒後漏了口風。


全世界警方有個共通的辦案守則:某人死後,誰能獲得最大利益,案子就往哪裡查。利益,就是真正的動機。很有道理。


其次是為了復仇。


復仇的單子,要不是我是個敬業的殺手,坦白說我能不接就不接,因為單子裡的附註要求特別囉唆。比如委託人一定要我把對方的眼睛都給刨出來泡在寶特瓶裡帶走(因為目標長期鄙視委託人);或要我把目標入珠的生殖器割下,並當著半死不活的目標的面丟進果汁機裡榨成肉汁(我可以理解被強暴的痛苦,但你可知道我因此反胃、吃了幾個月素嗎?);或是規定我一定要在目標身上砍足一百刀,最好是在目標氣絕前、還有痛覺時砍完(抱歉我辦不到,我只能痛快地給了目標一刀,然後再隨便劃上九十九道)。


也許你會想,幫人復仇是一件正義事業,就像美國英雄漫畫裡替天行道的那一回事,能力越大,責任越大。哎,其實關於因復仇而生的買凶,常常跟正義一點狗屁關係也沒有!


我永遠忘不了那一天,前經紀人交給我單子的時候,那場錯愕的對話。



「九十九,這次的目標還請你多擔待了。」


我的前經紀人是個老女人,老煙槍,退休後從事殺手經紀已有十九年的歷史。

她是死神餐廳的常客,據說也是股東之一,所以我們的委託接單大多發生在死神餐廳。


我打開牛皮紙袋,成疊的照片,都是一對可愛雙胞胎女孩的生活照。

真不尋常,看樣子才不過七、八歲大的小女孩,誰忍心殺掉她們?


「是買主的親生子女被殺掉,所以想要殺掉仇家的雙胞胎報復吧?」


「老弟啊,我原先也是這麼想,但這對雙胞胎偏偏就是買主的親生骨肉。單子上交代,你下手的時候要搞成像綁票勒贖,手段殘忍一點,別讓警方懷疑到買主身上。」前經紀人點了菸,替我倒了杯水。


「不是吧,保險金動到自己的骨肉上頭?」我皺眉。


前經紀人搖搖頭,她的魚尾紋埋在煙霧裡,深沈地不多透露一字。


「如果你不接,我可以理解。」她說,將菸攆熄。


「不,我接。」


我漠然地翻著手中的幾張照片,說:「這個世界上誰該死誰不該死,再怎麼樣也輪不到我們殺手決定。這個世界上不該死卻死掉的人實在太多,也不見得就壞了什麼改變。我收錢辦事,就是這麼簡單。」


但,我想知道原因。

我將照片收疊好,一言不發看著前經紀人。

這是我接下單子的小小權利。


「雇主上個月剛剛發現有錢有勢的丈夫偷情,對象是自己的好朋友。雇主氣瘋了,她提離婚,丈夫竟一口就答應,也不多做挽留,還開了一張吃穿不盡的支票給她。我能說什麼?她唯一能報復丈夫的,就剩這一對女兒。」前經紀人像是讀著蘋果日報的頭版,語氣平和卻不淡漠。著實是個專業的殺手經紀。


「女人真是輕惹不得。」我收起照片,將杯子裡的水喝完。


起身要走了。


「讓這兩個小孩子上了頭條,後款多一成。」她又點了支菸。


「試試看。」我戴上墨鏡。


「保持心情愉快。」煙霧。


「保持心情愉快。」我沒有回頭。


沒道理的事可多著。

幹殺手的 ,什麼光怪陸離的事沒見過。

就像神祕的宗教組織,也不知道從誰開始,殺手間有了法規樣式的職業道德。


一,絕不搶生意。殺人沒有這麼好玩,賺錢也不是這種賺法。

二,若有親朋好友被殺,即使知道是誰做的,也絕不找同行報復,也不可逼迫同行供出雇主的身分。

三,保持心情愉快,永遠都別說「這是最後一次」。這可是忌諱中的忌諱,說出這句話的人,
  幾乎都會在最後一次任務中栽觔斗。



除了職業道德,委託人與殺手之間也有不成文的默契。


一,不能愛上目標,也不能愛上委託人。

二,不管在任何情況下,絕不透露出委託人的身分。除非委託人想殺自己滅口,否則不可危及委託人的生命。

三,下了班就不是殺手。即使喝醉了、睡夢中、做愛時,也得牢牢記住這點。



雖然不是每個殺手都有經紀人,但自我有了經紀人後,上面那三條不成文默契的前兩條也就形同虛設。


說到經紀人,打現代社會高度發展後,職業分化也就梳理得越發細緻,想當殺手除了靠師承關係,就得自己發展個體戶,坦白說接單十分靠運氣,有一殺沒一殺的日子十分辛苦。此時藉助經紀人廣接凶單就變得很重要了。


畢竟大家做的都是見不得光的工作,殺人嘛,有供給,也從不缺需求,兩邊卻不知道怎麼連結起來的時候,你就會看到報紙上滿滿的都是不專業的臨時起意殺人、拙劣的業餘殺人犯罪。你蹲苦牢,我沒錢開工,何苦來哉?經紀人幫兩方牽線,收取佣金,也算是暗黑的功德。


經紀人跟殺手一樣,端地是千奇百怪,但我敢打賭每個殺手經紀以前也都是殺手,因為只有真正殺過人的專家,才能了解殺人專家的心理素質,與接案發展性。


無關抽象的理論,你得雙手染血才能明白為什麼我們須要「保持心情愉快」。


心情愉快對我來說相當重要,我無法勉強自己去做不喜歡的事,但職業就是職業,「選人殺」這種不像樣的自由讓我渾身不自在,因為這意味著我不是殺人的人道工具,而是一個有價值判斷的人性容器-這令我覺得這個人的死在道德上我也有一份。這根本不對。


所以在執行能力範圍內,我什麼單子都接,也殺了不少人,吐了幾次。


然而當我做了九十九次惡夢之後,我就不再幹殺手了。


這是我的制約。


那對可愛的雙胞胎姊妹,就佔了其中八十七次惡夢。


制約非常奇妙。就在我以為我這輩子都擺脫不了雙胞胎姊妹的陰影時,所有的惡夢在我退出殺手那天正式結束,就像海嘯快要形成卻瞬間潮退,海水一退千里永遠不再襲岸。這個現象連天橋下的黑草男也沒辦法解釋。


你問我不當殺手以後,我怎麼辦?


世事難料,我什麼都信。


我是存了好大一筆錢,也有一些類似環遊世界的庸俗規劃,但就在我正好玩成了制約隔天,我的前經紀人過世在榮總。死因跟不得善終一點關係沒,她很早就知道自己得了鼻咽癌,某夜在化療的睡夢中死去。



當時我正好買了束花去探望她,她的遺物給了我一點啟發。



「請問你是家屬嗎?」護士。

「不是。」我將花放在隆起的白布上。

「那麼,你是九十九先生?」

「對。」

「高老太太有東西留給你。」



我的前經紀人到底還是了解她旗下的殺手,依照遺囑,律師將她的大筆遺產扣除陰險的稅金後匯往在美國教書的女兒,而我則接收了護士轉交給我的殺手經紀記事本。


記事本裡面沒有任何一句話是真正留給我的,連一句「這東西就交給你了」之類的寒暄都沒有。


裡頭有的,盡是一些我既熟悉又陌生的數字。


幾個只曾聽過名字卻未曾謀面的「同僚」連絡資料。


幾頁常見委託人的檔案。


如你所料,我坐在安寧病房外的藍色塑膠椅上,翻著記事本,翻著殺手職業背後另一道複雜的人際機關。摸索著我往後的人生之道。殺手經紀。


那天,也是下雨。


八年了。

我想聊聊我底下的殺手。

他們值得一聊。

從我正在等的這個人當作故事的引線,似乎比較引人入勝,因為他的委託相當奇特,好萊塢導演跟社會學家一定都有興趣買下他腦袋裡的想法。


大約是八個月前,我接到一通老客戶的電話。他說有個朋友想殺人,希望我能幫他解決,並快遞了前往馬爾地夫群島的來回機票,與一小筆出勤費給我。


「弄得這麼神祕,是不是有去無回啊?」我泡在浴缸裡,看著手中的機票。


「九十九,你不是常說你的命比貓還硬,現在怕啦?你放心,他是我的好朋友,他找上你純粹是我推薦。你信用好,態度佳,辦事的方法多,除了閻羅王以外找不到比你更可靠的宰人專家了。」


「繞口令啊?」我失笑,倒也有些得意。


「總之,你一下飛機就會有人接你,享受旅程吧。」


機票的日期就在隔天,看來這個新委託人還真迫不及待想殺人。


我一下飛機,就有兩個黑人幫我提行李,幫我快速通關。


機場外,一輛並不招搖的轎車已候著,司機是個操台語口音的華人,簡單確認了我的身分後,便要載我去見神祕的委託人。我一坐進車,旁邊一身體臭的黑人想學教父電影拿黑布蒙上我的眼睛,我覺得很可笑,於是用過去殺人時的神神冷冷打量了他,他便不敢堅持,更不敢搜身。


半個小時後,車子來到湛藍的海邊。


海鷗悠悠遨飛,委託人坐在白色的躺椅上,雙腳半泡在溫和的淺水裡。


旁邊,還有一隻無人的白色躺椅。


委託人搖搖手遣走了他虛無的排場,喚我一個人走過去。


-有點意思,兩個人坐在躺椅上對著沈默的大海談殺人生意。


捲起褲管,脫掉鞋子,我踏著浪花走向他為我預留的躺椅,心想有錢人真愛裝模作樣,殺個人有什麼了不起,搞得如此鬼祟神祕。等會兒得跟他提個高於市場的高價,好搭配他自以為的身分地位。


但我一坐下,看見委託人的臉,我不禁傻眼。


這個人,不就是前幾天驚爆行蹤成謎的鴻塑集團董事長嗎?大約一星期前鴻塑集團召開股東會議,但是一向掌控公司全球佈局的王董卻沒有出席,甚至音信全無,這一離奇的現象引起了媒體與投資法人高度的質疑,鴻塑股價連續跌了一個禮拜。有一說是王董身體微恙,在和信醫院檢查出前列腺癌。又有小道消息傳出身價百億的王董已經遭到綁架,但未經警方證實。


原來,王董是跑到這個世外桃源躲起來了。


「殺手經紀,九十九先生?」他伸出手。


「是,你是鴻塑集團的王董事長。」我握住;他的手掌非常厚實,有了點年紀卻很有彈性,足見平時保養得很好。


「頭一次花錢殺人嗎?」我注意到他另一隻手,小指頭用白色紗布包紮起來,指節好像略顯短小。


聽到我單刀直入,王董只是愣了一下,隨即點點頭。


「是。這輩子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王董拍拍我的手,放開。


王董的精神很好,雖然已經年近六十,肥肥的肚子外凸,但紅潤的臉色讓他像個四十五歲的中年男子,充滿了中年成功男子的雄性魅力。


事業心極強是王董在各大財經雜誌上的寫照,現在他寧可讓公司股價連續下跌也不願意透露他的行蹤,在此窩居對著這片美麗的大海說話,絕對不是眷戀渡假,而是有很濃,濃得非將自己藏起來的厚重心事。

濃得,非得殺個人。


「不必介意,每個人難免都有想殺掉的人,只是實踐力的差別。」我笑笑。


「當我知道殺手這個行業還有經紀人的時候,我真是大吃一驚。」王董試著放輕鬆,但他的呼吸速度洩漏了他的侷促:「但是,專業制度是最讓人放心的,不是嗎?」


「沒錯,殺人是結合一連串專業技術的職業:觀察、佈局、做事、清場、離開,每一個步驟都需要保持優雅的冷靜,才能避開不必要的麻煩,最重要的,當然是將委託人留在危險的界限外。」我用經紀人一貫的專業笑容說:「把人交給我們殺是正確的選擇,百殺百死,例無虛殺。最重要的一點是,保密是我們的專長。」


王董點點頭,從他的上衣口袋裡拿出一張照片,照片後是一個名字。


「請問你跟他的關係?」我接過照片,大約是個接近四十歲的男人。


總覺得在哪裡見過?這個集團年營收達百億以上的大人物要殺的對象,多半也是個大人物吧-我大概是在哪本財金雜誌上看過。王董想除之而後快的人,多半是某個讓他頭疼的、敵對集團的首腦人物吧?


「他是我的兒子。第二個兒子。」王董說。


「為什麼要殺他?」我沒有露出驚訝的表情,只是將照片收好。


「需要問到這麼仔細嗎?」王董皺眉。


「需要知道你殺兒子的動機,一方面是我個人興趣,一方面可以在交代殺手做事的時候,避開可能讓警方聯想到你的殺人方式。」我聳聳肩,說:「當然了,如果你不想說也沒問題,我們可以採取最傳統的高空狙擊方式把目標除掉,板機一扣,乾淨俐落。」


「我了解。」王董手杵著下巴,微微調整身體的姿勢。


「所謂的專業就是囉唆。」我笑笑,沒有把眼睛繼續壓在王董身上。


浪靜靜來了,將我們的腳埋在帶著細沙的暖暖鹹水裡。


無可挑剔的,即時放鬆心情的好地方,拿來談殺人,拿來說故事,都是絕佳的地點。王董果然是優秀的生意人。


「兩個禮拜前,我被綁架了。」

「應該是自己設計的假綁架吧。」

「在我遭到綁架的第二天,我的兩個兒子同時接到了綁匪的勒贖要求,跟我的半截小指頭。」王董沒有直接回答,只是晃著他包紮著紗布的半截小指。


這真是不尋常的變態之舉,我有點反感。


王董用異常冷靜的語氣說起故事:「綁匪總共有三個要求。第一,以交換核心技術為由,在一個月後將鴻塑集團底下最賺錢的五個未上市子公司的50%股權,用極低的價錢賣給跟公司一向友好的建勤集團。第二,以產能已滿載為由,將公司剛剛接到的摩托羅拉手機零組件代工單、蘋果電腦鋁鎂合金機殼代工單、美國XBOX360連結器代工單,一半轉讓給建勤集團底下的相關子公司。第三,簽署一份結盟合約,將鴻塑集團在大陸的通路佈局一半的資源分享給建勤集團。」


我手底下也有幾張穩健的股票,財經雜誌偶而也會買幾本,即使我對公司管理只有一知半解,但也足夠對王董剛剛說的綁匪條件大感吃驚了。


「這三個條件,等於將鴻塑集團今年的營收-一半?三分之一?拱手讓給了建勤集團吧?不只如此,以往幾年鴻塑集團在大陸辛苦佈局的成果,也不再有真正的經濟規模了?那五個未上市子公司我不清楚,但-這種買法簡直是強取豪奪啊!」我說,發現自己竟罕見地多話起來。


天啊,我在激動個什麼?不過是一件勒贖範圍牽動數百億資源的綁架案!


「你的分析大致上是對了。歹徒限期考慮一個月,這一個月也是讓我那兩個兒子有充分的時間去運作剛剛那三個條件,如果一個月以後這些動作沒有開始進行,我的屍體就會分成十個箱子寄到各大新聞媒體,屆時股價還是會應聲下跌。」王董看著我,用生意人的眼睛打量著我表情的些微變化。


鮮少有這樣的情形,讓我在接單殺人時落居下風。


仔細一想,那個建勤公司的幕後大老闆不就是打電話給我,轉介王董當我客戶的老客戶嗎?我沉吟片刻,猜測說道:「所以,這是個局。一個藉機觀察你兒子的局。」


王董滿意地點點頭,說:「沒錯。」


看來這筆單子大致上成了。


遠處,一隻海鷗在空中慢慢盤旋,突然機靈俯衝下,雙腳在海裡抓起一條魚。

水花四濺,海鷗旋即高高飛起。


「你兒子身邊的策士,早就安插了你的親信,藉著這個局你可以決定誰到底才是真心對你好,而不是巴望著你的遺產。你只殺一個兒子,表示只有一個兒子辜負了你的想法。」我看著海鷗將魚摔在淺灘上,用尖銳的嘴喙啄開魚鱗,掏挖著牠的內臟。繼續說道:「一個孝順的兒子準備不計代價接受綁匪的三個條件,另一個兒子卻原形畢露,寧可犧牲辛苦養育自己的老爸也不願公司蒙受損失。考驗人性的局,殘忍,倒也不失公平。」


王董嘆了口氣。


「正好相反。」


「!」


「從小,我就灌輸了兩個兒子公司至上的霸權觀念,打他們看得懂數字以來,我就為他們講解什麼是股東權益、每股淨值、稅前盈餘等名詞,就是想讓他們早日成為我打理鴻塑霸權的左右手。」王董越說越激動,握緊沒有受傷的那隻手說:「要知道,鴻塑集團去年的全球營收破兆,是台灣目前市值最高的公司,我們的專業幾乎橫跨所有的領域,今年底還打算發展炙手可熱的太陽能矽晶電池,明年還會轉投資晶圓代工,按照我的計畫,五年內台灣所有的關鍵產業都將被鴻塑集團吞併,所有的公司想要接單都得看鴻塑臉色。到了第十年,鴻塑集團將成為全世界前三十大公司。」


我聽著聽著,漸漸明白了王董深沉又可怕的思惟。


「我不過是鴻塑集團的首腦,一個每年領取數十億股利分、終有一天會遲暮老死的首腦-鴻塑兩個字,才是永恆不滅的偉大圖騰。心軟的人是無法接替首腦的位置,尤其心軟到要將公司巨大的利益與產業前景拱手讓人的人,更是鴻塑成長的絆腳石。」王董深深吸了一口氣,看著天空頓了頓,接著說:「尤其當我死後,公司的經營權將由兩個兒子平均繼承,這種將公司實力分裂的做法只會讓集團的成長腳步遲緩許多,所謂的策略結盟,永遠比不上一人獨大。」

我全部都懂了。


王董要殺的,竟是為了拯救父親不惜犧牲公司利益的孝順兒子。殺了他,鴻塑集團就沒有分產切半的隱憂,資源集中一子之手,盡情伸展全球佈局的鷹翅。


「愛我,就應該知道對他們的父親來說,鴻塑集團的圖騰才是家族的夢想。」王董淡淡說道,從上衣口袋又拿出一小串名單,交給了我。


上面有三個名字,還附著一張支票,上面的數字正好是我接單公定價的兩倍,看來這個王董真是一流的生意人,既給我期待的甜頭,又不讓我有大敲竹槓的機會。


「這是贊成我兒子要保全我性命為優先的三個公司主管,他們留著也沒什麼用處,我連兒子都可以不要,這些只懂拍馬屁的老臣也沒有理由活著,你說是吧?」王董冷冷地說。


「大生意上門,我該向你鞠個躬才是。」我莞爾,將名單與支票收下。


許久我們都沒有說話,規律的海潮沙沙聲適時地填補了殘忍的空白。

海鷗享用完牠的鮮魚大餐,再度拍翅飛上天空。

我站了起來,拎起鞋子,也該走了。

王董用很低很低的聲音說了幾句話。


「請讓他毫無痛苦離開這個世界。因為,他是我深愛的兒子。」


「這點請放心,我們有最好的殺手,包準你的兒子走得非常突然,只有一眨眼的時間,他的死法絕對不會影響到股市。」我露出訓練有素的專家笑容。


那是一種讓你放心把人交給我殺,亦不知不覺同時將罪惡感交給我,令你如釋重負的,千錘百練的笑容。


我走了幾步,將褲管捲放下來,突然想起一件事。


「對了,其實你只要匯錢給我,郵寄給我照片與名字,我就可以幫你殺掉你的兒子跟這三個家臣,你又何須冒著讓我知道委託人是誰的道德風險?」我問。


「我想看看,動手的人是誰。」王董沒有回頭。


「有意義嗎?」我看著躺椅上,王董的背影。


「知道自己兒子的殺人兇手的模樣,難道沒有意義嗎?」王董搖搖手。


我笑笑,帶著一筆大生意離去。



在飛回台灣的兩千呎高空上,我看著萬里無雲的平流層回想兩小時前的對話。


我很想跟王董說,這中間所有的企業與家族危機都是他一手製作出來的,人生重要的哪裡是錢,有這種關心他的兒子才是前世修來的福氣,在我的想法裡只要多替孝順的兒子找全幾個心狠手辣的家臣輔佐他併吞天下也就是了,況且寧願犧牲父親也要保全公司的那個兒子,有的也許只是一副鐵石心腸,未必謀略經營的本事就高。


但,勸人別殺人不是我該做的,那是慈濟大愛台的工作。


我只知道,世事難料。


於是我什麼都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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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手.九十九-千金難買運氣好-2

一回台灣,我就著手進行。


王董給兩個兒子的抉擇期限是一個月,現在過了兩個星期半,只剩下十天的時間。扣掉宣傳用語,實際上從沒有天衣無縫的殺人佈局,但要做到全身而退、線索幾乎不留痕跡的地步,最好有一個月的準備期。


十天的時間對準備殺一個人來說是倉促了些,但這次我的收款足以讓我扣掉酬庸後,還有充沛的資金去尋找能夠在期限內稱職殺掉目標,並達成委託人「毫無痛苦死去」囑咐的高級殺手。


是啊,真正高檔的殺手。


如果G是排行榜裡號稱誰都殺得死的頂級殺手,而月是正義獨行的全民英雄,那麼,藍調爵士就是最被低估,收費卻是最昂貴的智慧型殺手。


殺手是很極端的職業,從事其中的人難免有些怪癖,所以每個殺手都有不同的聯繫方式,這些聯繫方式可以說是除了殺人風格之外的、更重要的辨識系統。

我相當尊重,我從前的怪習慣也不少。


要見藍調爵士,就得去信義區最貴地段的私人精神科診所,掛憂鬱症的下午門診。那天下午,我在優雅寧靜、又滿室書香的候診室裡翻了兩本八卦雜誌、一本財金雜誌、兩本漫畫,才終於輪到我的看診。


偌大的診間像個格調高雅的總統套房,落地窗外是個綠意盎然的花圃天台。

黃昏時分的陽光少了點溫度,多了點重量,灑進診間的角度非常適合把我脖子上的領帶解開,然後把皮鞋給踢掉。


知名的精神科醫生為我倒了杯水。恕我無法透露他真正的名字。


「藍調爵士,看樣子你不殺人也可以過得挺好。」我躺在病人專屬的柔軟沙發上,整個身子陷入備受呵護的醫療機制裡。真夠舒服的。


「沒辦法,我的制約可是窮凶惡極啊。」藍調爵士笑笑,將香精重新換過。


藍調爵士的腦子裡被埋了一個記憶炸彈。這是他的師父為他特別安置的。


如果藍調爵士停止接單殺人,無法解除的自殺系統就會啟動,把他送進地獄的火焰山。藍調爵士的人生很愉快,見識過他師父怎麼玩弄、扭曲他人人生,藍調爵士可不願意喪生在怪異恐怖的不明死法下。


他的制約從來不是祕密,藍調爵士把我當成他的好朋友。


「這次是誰活得不耐煩啊?」藍調爵士坐在我身邊的軟椅。


「我有個單子,單子上有四個人,其中有一個人必須在十天內解決,當然越快越好,五天內解決的話我多付你兩成的報酬。」我將一疊自己整理的資料交給他,說:「這是我隨便從google上查到的資料,只是幫你快速了解這些人的背景,至於做事應該取得的資料,就是你份內的工作囉。」


藍調爵士隨手翻著那些資料,不到半分鐘他便將資料送進一旁的碎紙機,將微不足道的「證據」給切成意義不明的垃圾。


操縱人腦是他的拿手好戲,速讀能力只是他與生俱來的小才能。


「九十九,看來是筆大生意呢。」藍調爵士伸伸懶腰,看著碎紙機吐出垃圾。


最近才剛滿三十歲的他發表對此次任務物的看法時,照例露出不該有的疲態。

這可是年輕有為的流行象徵之一。


「可惜對方摸清了這行的價錢,你也別藉機漲價了。」我笑笑。


「嘖嘖,我什麼時候跟你漲過價?」藍調爵士為自己倒了水,也為我添了些。


我看著豪華卻不失格調的診間,想起在我之前那位頗標緻的女病人,滿臉笑容地走出房門的樣子。她的高跟鞋精神奕奕地踩著大理石地板,美麗的小腿線條逗得我心情大好,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對了,像你這麼陽光幽默,錢跟聰明秤起來又一樣多的青年才俊,女病人是不是特別多啊?」我看著牆上的畫。達利的仿畫。


「當然。」他爽快回答,坐在桌子上翹腳喝水。


「說真的,你跟女病人發生過關係嗎?」我瞥眼觀察他的表情。


「小日本拍的片子看太多了,導致在影片與現實之間無法理性地理解落差,這種症狀在精神病學的課本裡至少可以找出十個病名。」他沒有生氣,還很認真。他一向是不生氣的。


「剛剛那個女病人,一臉就像是被你好好安慰過的樣子,春風得意呢,尤其從她走路的姿勢,兩條腿岔開的角度比常人還要再開五度這點,就足以......」我沒放棄。


「第一個病名起源自佛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叫......」藍調爵士打斷我的話。


「停,別替我分析。我最大的毛病是殺人跟教唆殺人,別的症狀比起來都是屁。」我哈哈大笑,猛力揮手。


「不看診的話,就讓我清靜清靜吧。」藍調爵士看著門,又看了看我。


我失笑,搖搖頭。


「喂,我可是付了你貴得要死的門診費,我還有四十一分鐘可以在沙發上睡個覺吧。」我看著牆上的時鐘,疲睏說道:「要嘛退費,要嘛時間到了叫醒我。」


「你不怕你睡著的時候,我從你的腦袋裡掏出什麼鬼鬼祟祟的祕密?」藍調爵士笑笑抖抖眉毛,挑戰似地看著我。


我懶得理他,逕自在舒服要命的大沙發上睡著了。


睡夢中,我彷彿走進了蟬堡裡描述的樸素綠石鎮,走進了位於沙漠裡冰冷的煉獄,走進了那一雙湛藍明瞳裡的深海,然後整個身體浸泡在無數道像是液體、

又像是棉花糖的藍色裡。非常舒服。


四十分鐘後我一睜眼,發現自己正對著一面落地大玻璃,看著忠孝東路熙攘的下班人潮,而這些人潮以規律的節奏上下震動著,而我聽見從嘴巴裡忽進忽出的巨大喘息聲。


是的,我正喘得要命,雙手緊抓著欄杆似的東西,兩隻腳抽筋似地原地跑步。


......等等,跑步?


定神環顧四周,我發現自己竟然在健身俱樂部的跑步機上慢跑,連衣服都沒換就這麼西裝革履地跑得滿身大汗,鼓鼓的口袋裡還塞著剛繳費的入會收據。


旁邊跑步的人全都用異樣的眼神打量著我。氣喘如牛的我唯一做對的事,就是把領帶鬆了。


「缺乏運動容易產生不正常的性幻想,來,這是你的處方籤。」


不是紙條,而是我腦中浮現出來的預錄聲音。


我漲紅著臉,趁我還沒摔倒前按下了跑步機停止鍵。


......去你的。


藍調爵士真該開個懶人減肥門診的,比起憂鬱症,那裡才是真正的錢坑。


想想,一個大胖子睡一覺醒來,發覺自己滿身大汗躺在仰臥起坐專用的斜板,腹痛如絞,因為剛剛已經連續做了一千下的仰臥起坐,這不是相當迷人的健康瘦身嗎?又例如在恍惚的人群中驚醒,發現自己不可思議地完成了馬拉松大賽,有比這種催眠療法更能對抗懶惰的肥胖處方籤嗎?


想著想著,我拖著運動後疲憊卻又出奇清爽的身子走到熟悉的咖啡店。


等一個人咖啡。


一間在任何美食雜誌、城市地圖裡都遍尋不著的小咖啡店,只存在熟客記憶裡的古怪傳說。來到此處,想說點話的意思大過於想喝杯東西。想點東西的慾望大過於你真的喝掉它。


「今天來點什麼?」老闆阿不思隨口問,將一塊我沒點的蛋糕遞給我。


「來一杯血流成河之殺手特調吧。」我坐在老位子,不客氣吃著招待的蛋糕。


這間店,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老位子。每個人都在尋找獨屬自己的座標。


也所以,所有的老客人每天都在亂點咖啡,算是證明自己的獨一無二。


「要加子彈嗎?」阿不思冷冷地問。


「-加兩顆好了。」我皺眉,很懷疑又很期待等一下會看到什麼東西。


阿不思轉身去調弄我的血流成河特調,態度還是那麼地酷,我忍不住讚嘆,如果她去當殺手,一定也是相當有個人風格的高手吧。


我逕自走到櫃台跟工讀生小妹打招呼,向她要了一大杯冰水。


工讀生是兩個月前報到的大學生韋如,紮著裝可愛的馬尾,她的特色是老在笑,這是好的習慣,因為無論是我的委託人還是我的目標,鮮少在看到我的時候還笑得出來。我大概是喜歡看她一直笑的關係於是老愛找她講話,一改我總是在咖啡店裡翻雜誌嚼空氣的習慣。


在上一次閒談中我知道她家是在賣馬桶的,還很殷勤地向我介紹了好幾組適合不同大便風格的馬桶,要不是殺手時期遺留下的警覺調調,讓我不想讓人知道我住在哪裡,向韋如買一座免治馬桶倒不壞。


「怎麼衣服皺成那個樣子啊,還流那麼多汗?」韋如看著我推回空杯,再幫我倒了一次冰水。


「剛剛在街上有個老奶奶皮包被搶了,日行一善是我的家訓,我只好義不容辭衝去追歹徒,後來追累了,就進來喝杯咖啡。」我這次喝得慢些。


「那老奶奶呢?」韋如歪著頭。


「什麼老奶奶?」我瞪眼。


「你都亂講。」韋如哈哈笑。


「你們不也亂調咖啡。」我彈了彈馬克杯。


我們隨便聊著韋如的大學生活,討論她到底應不應該退選一個機掰老學究的通識課,以及該怎麼一個老是用她洗髮精與潤髮乳的小氣室友相處。


阿不思端來我的殺手特調。


深紅色的液體裡漂浮著半片荷葉,底下沉著兩顆花生米。放下就走。


「-」我深呼吸,憋氣喝了一小口,味道當然百味雜陳,但比起之前的經驗還不算太壞,只是不曉得幾個小時後會不會讓我鬧肚子。


「蔓越莓?」我閉上眼睛,感覺殘留在舌尖上的滋味。


「蔓越莓,加上微酸的藍山咖啡。」

阿不思坐在蘋果電腦前上網,連頭都沒有抬起來。


韋如好奇地研究我的表情,我故意裝出非常難喝的模樣,逗得她哈哈發笑。


「對了,九十九先生,你到底是做什麼的啊?」


「算是城市運氣系統規劃吧。」我認真道。


「啊?什麼?」


「城市運氣系統規劃,是最近立法院剛通過在行政院經濟部底下的專案,一共編列了十年的預算。簡單說起來,就是研究各個鄉鎮城市的民間運氣是如何自然運作的,通過大量數據的計算去標示每個行政區域、甚至小街小巷的運氣指數,最後得知哪些地方是所謂的福地。」


「統計運氣?」韋如疑惑的模樣,像隻貓。


「妳不相信運氣?」


「相信啊,只是聽起來好神喔,工作內容是怎麼一回事啊?」


「妳覺得運氣的指標是什麼?一個人發生了什麼事可以說他運氣好?」


「撿到錢啊,蹺課沒有被點名啊-」


「還有?」我提示韋如。


「中樂透!」韋如吐出舌頭。


「冰雪聰明喔。透過台北銀行的保密資料,我們把每一期的樂透與大樂透的頭彩、二彩、三彩得主的居住地與彩卷購買地點統計起來,然後納入獎金金額為主要參數,這還不夠,我們還會統計獎金超過十萬元以上的各大活動獎金得主,將這些幸運兒一網打盡,用探勘的方式詳實側寫每個地段的運氣值,最後交給中研院建立模型。」我扭動脖子,擺出中年男子特有的事業滄桑,說:「呼,我們公司承包下大台北地區的所有路段,這陣子可真夠累的。」


「好奇怪喔,知道運氣以後可以做什麼啊?」韋如傻傻地笑。


「哈,當然是拿來作都市重劃的科學依據啊,知道哪些地段的運氣指數高,就可以將重要的金融大廈、電影城、貿易商圈、百貨公司、甚至是政黨指揮中心設在那些地段,將有限的資源做充分的發揮啊。」我露出神祕的笑,嚼著咖非裡的花生米:「這些資訊可值錢得很,不少財團打算從我們這裡挖到第一手的資料,好提早標購土地呢。」


韋如一時沒有接腔,我也沒有說話,只是盯著她的臉看。


「屁咧。」她突然大笑。


「哈哈。」我聳聳肩。


說著說著,我的血流成河殺手特調也喝完了。


真是愉快的夜晚,我吹著口哨離開等一個人,攔下計程車回家。


坐在後座,我研究起自己。


我從沒問韋如交了男朋友沒。雖然對我來說她年紀太小,追求交往這類的念頭壓根沒在我腦子裡出現過,但如果知道正妹名花有主了,聊起天就會少了那麼點興緻。


乾脆不問,樂得欣賞她沒有主人的笑。


「司機先生。」我脫下鞋子,橫躺在後座。


「?」司機看著後照鏡。


「隨便繞,花半個小時再到我剛剛說的地方就好。」


我閉上眼睛。

四天後,我打開報紙,頭版登著鴻塑集團的當家二少爺意外死亡的消息。


由於超速過快,鴻塑二少的林寶堅尼跑車在濱海公路失速打滑,衝破柵欄摔落懸堐,第一時間死亡。初步勘驗死者體內並無酒精反應,不排除有自殺可能。據悉,並沒有人知曉鴻塑二少開車原本的目的地到底是哪裡。


第五天,報紙的頭版出現鴻塑集團的王董事長從國外飛抵台灣處理兒子的後事,多日未明的行程終於曝光,原來王董在歐洲祕密進行了一筆手機晶片代工的大生意。


可歎的是,再多的錢也無法喚回兒子的生命。


「然後,股價漲停板呢。」我看著手機裡的即時股票資訊。


貪財。

我前天一口氣在鴻塑股價位於低點時買了三十張,我想依照王董再度出現的時間,這一筆利空出盡的跌多漲回還是要賺的。而且,鴻塑可是連兒子都可以宰掉的強人,所精心豢養的企業怪獸呢。長期持有,可以拿來當我的養老金。


「鴻塑還得再死幾個人,但那應該無關痛癢吧?」我胡思亂想著,走到便利商店,用ATM匯了一筆漂亮的款項給催眠殺人神乎其技的藍調爵士。


原以為事件就此落幕,卻沒想到這只是失控的開始。


已有三天了,我發覺自己被盯上了。


這是一種很奇怪的盯擾感,我並沒有看見任何可疑的人出現在附近,或是有什麼具體的證據顯示我被監視了。我只是偶而聽見非常細微的拍照聲,卻也很不確定。我沒有G的貓耳。


身為殺手,或殺手經紀人,我必須多疑,但我的資歷讓我與歇斯底里這四個字保持距離。我確認最近發生的事,歸納了幾個可能並排除剩一。難道是王董想要殺我滅口,所以派了另外一組殺手等著取我性命?一想到這裡我頭皮發麻,我並不是殺手神話,我是一個會死掉的人,尤其我知道絕對不能看清殺手這一行裡的任何人。


這種監視的無名壓力持續到第五天,我終於找到了原兇。


那天早上,我在等一個人咖啡裡看報紙吃早餐,王董突然精神奕奕走進店裡,一屁股坐在我對面,手裡還拿著一個大皮箱。


「九十九先生,這裡安全嗎?」王董快速伸出手。


我愣了一下,手才伸到一半,王董就不耐煩地轉手拍拍我的肩膀,力道沉猛。


「我想是安全吧。」我的腦子裡迅速轉了一些東西。


比起我們上一次見面,王董這次出場沒有任何噱頭陣式,甚至連一個參隨也沒,讓我大感驚訝。但我腦子裡轉出來的東西,讓我非常火大。


這裡不該是王董出現的地方。


「王董,你派人監視我?」我瞪著他。


「是。」王董答得很乾脆,甚至,有一種「果斷」的硬氣。


「說。」我冷冷道。


「我必須觀察你這個人,確定你是不是足以擔負我所交代的任務。你放心,我覺得你的確是個能保密的專家,任務之外的生活也很單純。某種意義上,你就如你所言,是個非常優秀的經紀人。」王董用老闆對員工的態度說話。


「這次是什麼單子?」我有點不快,但還是保持業務的風度。


「不是單子,是任務。」


「Well,任務。」我放棄。


「九十九,你對正義的理解是什麼?」


「沒有特殊的見解,跟一般人一樣吧。」


「很好,我對正義也沒有獨特的見解,一般說來,獨特跟偏頗常常是一體兩面,都很危險。」王董毅然決然找到我們之間的共識,略顯亢奮說:「如果把正義比喻成市場,找出最多人對正義的共識大區塊,就是正義真正的定義。」


「我們家殺手賣的,並不是正義。」我察覺到王董話中的隱意,趕緊說道:「殺人就是殺人,理由不是我們找的,所以即使有正義這種報償,我也不想拿。錢,錢才是殺手正當的報酬。」


「這你放心,錢我有的是。」王董根本不必拿出支票,嘴巴裡的數字就很有效力。從皮箱裡拿出好幾本八卦雜誌、以及成疊的報紙剪報,示意我翻看一下。


我一邊看著王董拿過來的資料,一邊覺得納悶。


王董在跟我說話的時候,完全看不到一絲兒子新喪的悲傷,這讓我有點毛骨悚然。某種聯繫上,我也算是殺害他兒子的共犯環節,而他的愛兒死沒幾天,王董看著我時還能如此滔滔不絕,真的不同凡人。


至於資料,還真是一點都沒特色,主要就是最近弊案纏身、被在野黨猛烈炮轟的前總統府秘書長汪哲南一連串的負面報導。汪哲南被某週刊拍到在曼谷賭場接受廠商招待一擲千金的畫面後,纏在他身上的弊案就像沾在鞋底的爛口香糖,怎麼也刷甩不掉。


我假裝仔細翻看,等待王董自己開口。


「這個人,身為國家器重的權謀人物,現在卻被弊案打得千瘡百孔,差點連執政黨整個信譽都給拖垮,今天早上總統最新的民調已經降到了百分之二十,這樣國家機器還能順利運作嗎?做官跟做生意不一樣,做官要對全民負責,做的事得對得起老百姓。結果,你看看?」王董從激動轉為嘆息,身子後仰靠著椅子,我真怕他肥大的身體把椅子給坐垮。


「嗯。」我應道。


「九十九先生,你看財經雜誌吧?」


「看。」


「那你應該知道,我是一個白手起家的平凡人,努力奮鬥了二十多年,才打下了鴻塑集團的基礎。汲汲營營,就是想讓鴻塑集團成為世界級的企業。」王董看著左手的斷指,說起自己的心路歷程


「你做很好。」我翻著雜誌,偷看裡面的比基尼女郎。


「但,最近我其中一個兒子出意外死了。」王董深痛地說。


我猛然抬頭。


好一個,出了意外死了。


「這讓我想到人生變幻無常,活著的價值是什麼?一個人過世之後,除了帶給家人傷心之外,到底有沒有改變了這個世界什麼?他在世的時候,有沒有讓這個世界變得更美好?」王董像是念著心靈雞湯系列的低喃,說:「坦白說,我很羞愧。一個富可敵國的人,竟然沒有真正做過一件好事。」


王董左手的斷指顫抖著。


「等等,我記得上個月的今週刊才刊登過你捐了一大筆錢,給大陸偏遠地區蓋小學的報導嗎?還有你不是計畫要捐一筆巨款給門諾醫院-」我不解。


「九十九先生,我們做生意的要正當報稅,你們殺人都是收現金的懂個什麼?捐錢捐地捐字畫,還不都是扣抵稅金的手段,對鴻塑集團的名聲也是大有幫助,只要丟錢在大陸蓋學校,工廠流出去的廢水就沒人敢多一句廢話。」王董的語氣一轉變得很嚴厲,好像我做錯了什麼事。


我只好點點頭。


「我這輩子從沒做過真正的善事,所作所為全部都是為著自己、為著鴻塑著想。更別提我那早夭的兒子,他的死,一點價值也沒有,他哪來得及做些什麼好事?」王董又變得很感傷,搖搖頭說:「我想替他積點陰德,也想讓自己將來嚥氣的時候,不要盡是一身的銅臭。」


我了解了,但也更迷惘了。


「我有的是錢。錢沒什麼,但錢一多,團結就是力量。」王董努力從悲慟中掙扎爬起,有點亂用成語說道:「有些人活著對國家社會好,有些人,則是死掉了對國家社會好。我想了很久,失眠了好久,終於下了這個決定。」


「-你打算?」我拿起雜誌,將汪哲南一擲千金的照片對著他。


「為民除國賊。」王董像是個慷慨赴義的烈士。


我的天,這個台灣境內最有錢的企業家,居然坐在我對面硬生生成為了為國為民、俠之大者的烈士。


而我,一個殺手經紀,真的要淌進跟政治有關的醜聞裡,讓原本就濃得化不開的醜聞加上血腥的企業暗殺醜聞嗎?


「王董,你這個想法什麼時候開始有的?」我用說話掩飾我的心煩意亂。


「五天前。」王董想都沒想。


是啊,你也足足派人盯了我五天,搞得我心神不寧。


我說過,我是一個殺手經紀,上門的生意沒道理雙手推擋回去。但要命的是,我的委託人的腦子似乎不大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而且,牽涉到政治的暗殺後果往往讓人難以忍受。尋常的無良立委也就罷了,總統在上次大選前挨的那一槍不知道是哪個腦殘白癡幹的,國安局沒日沒夜監聽打探,差點把正個職業殺手界翻了過來,險些查到我頭上。


「王董,你有兩件事情必需知道。」


我無法推單,但總能迂迴提醒一下我義憤填膺的委託人。


「說吧。」


「對你來說,這世界上最重要的東西是什麼?」


「鴻塑集團。」


「你知道如果你買凶殺死錢總統府秘書長這件事曝光,對整個鴻塑集團的打擊有多大嗎?」我隨便說道:「股價起碼連跌一個月,這是不是危言聳聽王董比我更清楚。」


「不可能。」王董斬釘截鐵。


「喔?」


「我相信九十九先生,一定不會讓我身處險境。」王董非常嚴厲地看著我:「若非看中你的專業,我也不會把這麼艱辛的任務將給你。」


好吧,我只能舉雙手投降。


這個父親想要替死去的兒子做點好事,於是把小愛昇華成大愛,為台灣除國賊。好,真是好得聒聒叫、別別跳。


你精神失常,我也沒好到哪去。


我嘆了口氣。


「第二,汪哲南已經被檢調單位帶走,你知道要殺掉汪哲南有多困難嗎?」


「派幾個不要命的殺手去看守所幹掉他,或是買通幾個卡債高築的警察在看守所把他吊死,雖然過程辛苦了點,」


這種做法,真的是非常正義啊-真想這麼挖苦他。


「沒有不要命的殺手,也沒有那麼白目的警察。」我循循善誘,說道:「數字週刊不都寫了,調查局聲稱要拿汪哲南的名字重新擦亮調查局的招牌,你想,汪哲南身邊現在有多少個調查局的幹員,正拿著桌燈照汪哲南的眼睛,照得他眼睛都快瞎了,什麼都要招了。」兩手一攤,補充道:「我從事犯法的行業,但我也從不藐視法律偶而發揮的那些作用。」


「九十九先生,你太天真。」王董很不爽。


「啊?」


「依我看,汪哲南現在在看守所裡多半是在吃魚翅,啃鼎泰豐的小籠包-那些東西還是調查局局長跪在地上餵他的!」王董怒目而視,彷彿汪哲南就坐在他面前。


「總之這個案子全國矚目,不是說幹就幹的。」我苦笑。


「葉素芬那個案子不也全國矚目,還不是照樣被月給殺了。」王董雙手抱胸。


「說的好,其實汪哲南如果繼續再禍、國、殃、民下去,遲早會排上月的獵頭網站,你又何苦自己花錢把這種人、人、得、而、誅、之的國賊給幹掉?不必嘛!」我已經數不清自己苦笑了幾次。


其實我很清楚,汪哲南這種程度的敗類,要排上月的獵頭網站還差了一百光年。即使是在野黨的死忠支持者,也沒有被洗腦成集資除掉一個貪官的程度。


「遲來的正義,不是正義。」王董用拍板定案的語氣說道。


我也不想爭論了。


沒有殺不死的人,只有付不起的價錢。我們的行話。



「這個單子我接了,不過做生意要撥算盤,王董,多久以內成局?」


「兩個禮拜。」


我閉上眼睛,快速在腦子裡將旗下的殺人高手快速瀏覽了一遍。



太艱難了,兩個禮拜的時間根本不夠。


每個殺手都是人,都有極限,要在這種困難的環境殺掉汪哲南簡直不可能。即使是月,也得花上好幾個禮拜觀察葉素芬的縫隙,還有傳言月在那次行動中受了重傷。每件事都有他的代價,引述自歐陽盆栽的經典名言,絕對不假。


倒吊男?不行不行,他太膽小,也太保守。


三個月小姐?哀,我看不出美人計在這種情況能派上多少用場?


鬼哥?不行,他太老了。他雖然有天分,但畢竟還是個生手。


龍盜-絕對不行。他老覺得自己是藍波,才會把線上遊戲上俗爛國中生等級的命名拿來當藝名。把這個單子交給他,肯定一大堆無辜老百姓一起送命。


將軍-NO WAY!他是著迷大爆炸的瘋子,會想到他我真是瘋了。


不夜橙?他是很可靠,但殺得了目標,卻不見得有逃出去的方法。


隱藏在記事本裡的所有名字跑馬燈在我心底轉了圈,各有各的優秀與缺點,但重點是,他們的極限都不足以跨過重重封鎖,抽乾汪哲南的呼吸。


還是玩組隊?像Mission Impossible一樣將幾個不同才能的殺手湊在一起,團隊合作想辦法殺死汪哲南?沒有意外,我的腦中閃過藍調爵士以壓力輔導的角色進入看守所,與汪哲南私下面談的畫面。說來說去,還是只有藍調爵士才有辦法、或者是身分做到。如果藍調爵士需要幫手,我再提供人選吧。



「也行,不過我需要一個月。」我在雜誌上寫下一個數字,倒轉給王董看。


「不行,汪哲南這種垃圾多活一天,台灣就會多亂一天。」王董連看都不看。


我有點火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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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手.九十九-千金難買運氣好-3

「兩個禮拜也行,只要你開一張一億元的預付支票給我,我花十天從中東走私肩負式針刺飛彈過來,再花三天請高手操作飛彈,抓時間從附近高樓直接毀掉整間看守所,碰!一下子幾十個調查局幹員跟警察跟著汪哲南碎得到處都是。」

我瞪著王董,這是我第一次跟客戶這麼說話。

王董本來就要出聲答應,但看我的臉色不對,終於還是按捺住,勉強說道:「好,一個月就一個月。你要的數字我立刻填你。」

拿出支票,王董寫了一個大約兩倍的數字。

我收下,將塞滿報章雜誌的皮箱闔起,回給正義感十足的王董。

鴻塑集團想要成為世界級企業要忙的事可多,大忙人王董卻沒有立刻起身就走。他的眼神透露出他很介意我剛剛的態度,實際上我也在反省自己的失態,尤其是看到王董在支票上寫的數字後。

「殺了執政黨的貪官,你一定以為我是傾向在野黨的吧?」王董皺眉。

「不。」我失笑。

「所以,再給你一張支票吧。」王董又掏出一張支票,隨意寫了個數字。

我看著支票,一時之間不知該不該收。

「在野黨的爆料王邱義非,也請你多多關照了。」

王董非常認真地說:「這次國賊汪哲南栽跟頭,爆料王邱義非功不可沒,但我也徹底研究過了,台灣政壇的是是非非塞滿了整份報紙,搞得老百姓對政府失去信心、股市一蹶不振,這個爆料不經嚴格採證的政客要付一半責任。」

我都說不了,你想宰了一隻老虎我也不會認為你是在替羚羊出頭啊。而且,你對殺掉汪哲南的理由採證也沒有高明到哪去。

不過我會點頭。

於是我點點頭,又點點頭。

然後又點點頭。

「有句話說得好,政治無賴漢最後的堡壘,就是愛國。現在爆料王可以鞠躬盡瘁了,他唯一還能報效國家的方式,就是提早進拔舌地獄。」王董振振有辭,正氣浩然的模樣完全不容我質疑。

「的確如此。」我欣然。

我說過一百次了,上門的單子沒道理不接,該拿的錢沒拿,運氣會變差的。重點是,這個自以為是的爆料王好殺多了,一天之中隨便都有五六十次待宰的縫隙。

「為了避免汪哲南的事情變得更複雜,我會把爆料王排在汪哲南之後。」我收下支票,笑笑:「王董慢走,一個月後等著看報紙吧。」

王董滿意離去,我看著他肥大壯碩的正義身影打開門,突然想起一件事。

「王董!」我站起來。

他一手扶著門,一隻腳踏著門檻。

「如果我發現自己被監視了,我會撕掉你的支票。」我微笑,但嚴肅。

王董微微點頭,氣宇不凡走了出去。

我坐下,將最後一口三明治塞進嘴裡。

燙手山芋。

真的是燙手山芋。

我嚼著冷掉的三明治,凝重地摸著口袋裡的記事本。

唯一的安慰,就是那兩張蠻像樣的支票。

但錢這種東西,說起來還真可笑,實在話我根本不需要這麼多數字。我只是在克盡我的職業道德罷了。

我想起了歐陽盆栽。

他是個專靠黑心騙術宰人的殺手,為了騙盡任何不可能被騙的目標,他看的書比我看的報紙還多,博學多聞相當有名,說話也很有趣。為了常常跟他聊天,我多次想延攬他為旗下的特約殺手,但他總是百般推辭。

不過我們很投契,因為不同於將蟬堡當作私密個人經驗的殺手,歐陽盆栽與我會分享彼此拿過的蟬堡內容。

對了,得提提蟬堡。

蟬堡是殺手的神祕報酬。邪惡,珍貴,絕對的古怪。

蟬堡是一篇題材詭異的小說,沒有人知道蟬堡是誰寫的,只知道每一個殺手做完事後,都會在信箱、門縫、窗沿、甚至抽屜,收到一只信封,信封裡裝了蟬堡裡的某一章節。不強迫你閱讀,但絕對包準你收到。據我所知沒有殺手不對蟬堡的內容著迷的。

就像祕密結社的內在連結,只有殺手才能得到蟬堡,卻沒有一個殺手能夠追蹤得到蟬堡的出處,與投遞的方式。殺手沒有公會,因工作關係幾乎個個都是獨行俠,但蟬堡的存在卻讓殺手有種共同的默契,共同印證的存在感。

每個殺手終其一生都不會收到重複的蟬堡。

每個殺手收到蟬堡的次序都不會一樣。斷簡殘篇,跳脫倒置。

離題了。

有一次歐陽盆栽在酒吧裡東拉西扯,提起了西方資本主義的興起。大概是看我聰明,他講的東西非常生硬,硬的程度大概是這樣的:基督徒在上帝面前是非常渺小的,對於能不能進入天堂這件事大家一直非常惶恐,某人如果拼命做了許多好事,完全不能保證他就能夠獲得上帝的垂青,因為「做好事W天堂」這樣的連結意味著能否上天堂並非由上帝決定,而是由個人的行為決定,這種想法實在是太藐視上帝了。

「水到渠成,預選說就跑出來了。」歐陽盆栽又叫了杯馬丁尼。

十六世紀的宗教家喀爾文提出了預選說,認為一個人能否上天堂,英明的上帝早就事先決定了,也就是「選民」。所以某人終其一生做盡好事,都未必能夠舔到上帝的腳趾,因為你的所作所為並無法改變你的命運,上帝並沒有給你門票,你不過就是一個日行一善的好人,而非一個得到眷顧的選民。

既然命運早定,就表示大家都可以胡作非為了嗎?不,正好相反。

每一個人,都必須假定自己是上帝的選民,並且努力地證明自己自己具有選民的資格,因為得到眷顧的選民天生就想要榮耀上帝,並且具有榮耀上帝的能力。於是榮耀上帝不再是口號,而是一種很實際的「自我驗證」。如果你不自我驗證,就等同你自己都不認同自己是上帝選民,那麼你也就真不會是......

「不能上天堂,多可怕!」歐陽盆栽笑笑。

「我可從沒想過去那種地方。」我才不在意呢。

自我驗證的過程充滿了宗教邏輯跟複雜的文化因素。

原本「賺錢」這件事充滿了罪惡的特質,於是人們工作只是為了溫飽,食物夠吃了人們就不再下田,生活悠閒比什麼都重要,某種層面賺錢就等於是貪婪的表徵。

但因為睿智的上帝必然賦予選民優秀的能力(為什麼要給優秀的能力?當然就是為了讓選民用這種能力宣揚上帝的偉大),所以新教徒認定要用優秀的能力不斷勞動,並發展出有效的工作能力,理性經營事業,並在過程中節制個人的慾望,將所有的工作獲得再投入生產的環節,以期望更大的獲利。

而「賺錢」,就順理成章成了非常客觀的「成果」。

「結論是,新教徒認為在塵世間的最高表現,就是在經濟上獲得最大的成功,錢賺得越多就越能證明自己就是上帝的選民,從此人們賺錢有了強大的、正當的理由啊。於是資本主義一飛沖天,變成一頭吞食世界的大怪獸。」配合誇張的手勢,歐陽盆栽說得眉飛色舞:「這當然是新教徒始料未及的演化!」

「喔。」就這樣啊,我笑笑。

歐陽盆栽要說的,還不僅於此。

「九十九,你不覺得殺手的工作,很像新教徒嗎?」他有點醉了。

「殺手是活得很命運,但跟拼命想證明自己可以舔上帝腳趾的新教徒,比起來還是天差地遠吧。」喝著酒,我輕易地反駁:「新教徒想榮耀上帝,但我可不認為我的工作是為了取悅魔鬼。」

歐陽盆栽趴在桌上,看著手中搖搖晃晃的空杯。

「九十九,這幾年宰了好幾個人,我真他媽的不缺錢。」他的話裡冒著泡泡。

「我銀行裡的數字也夠了。」我同意。

「所以,你說,我們他媽的繼續殺人是為了什麼?」他的額頭頂著桌。

「不是賺錢?」我有點迷惘。

「當然不是。對新教徒不是,對殺手也不是。」歐陽盆栽閉著眼睛,迷迷濛濛說:「我們繼續殺人,就是因為殺人是我們的職業,殺人殺得準時、收費又公道就是職業道德,這人一殺就他媽的停不了,在制約完竟之前,我們都得克盡職守。」

「那我們到底在為了誰殺人?魔鬼?還是殺手之神?有這種東西嗎?」

「九十九,你就是一個傻。」歐陽盆栽嘲弄。

「說清楚不然我殺了你。」我恐嚇,手比著槍形壓指著他的背。

「我們殺人,就是為了有一天不殺人。」他哈哈笑。

「啊?」

「不然制約存在的意義是為了什麼?」他說完,就睡著了。

每個殺手從殺死第一個人那天,就在等待制約來臨。

殺人,就是為了有一天不殺人。

歐陽盆栽,你真他媽的喜歡把話說得亂有哲理。

......害我覺得自己以前殺人的時候真像個詩人。

韋如這個時候像兔子般跳了過來,幫我收拾桌面,並為我添了點水。

「九十九先生......」韋如怯生生問道。

「嗯?」我精神一振。

「剛剛那個人是不是大企業家啊?我好像在哪本雜誌看過。」韋如抓抓頭。

「對啊,妳沒看錯,他就是鴻塑集團的王董事長。」我裝作沒有什麼。

「對對對!就是他!九十九先生好酷喔!跟大人物講話耶!」韋如睜大眼睛,語氣非常興奮。

「哈哈,哪有什麼,你沒看我們兩個臉色都不大好嗎?」

「對耶,所以我都不敢過來問他要吃什麼,不過他那種大人物找你做什麼啊?偷偷告訴我喔!」韋如自己坐了下來,滿臉期待。

「妳這麼聰明,妳猜?」我逗著她。

「我猜不到。」她搖搖頭。

「當然是為了那個城市運氣系統規劃的大案子啊。」我嘆氣。

韋如的表情很嚇,完全就是看見河馬逛大街的模樣。

「真的假的!我還以為你騙我的!」

「事情的起因是,王董的兒子前幾天出意外死了,消息刊得很大。」

「我有看我有看。」韋如充分表現出一個好聽者的本色。

「世事難料,千金難買運氣好。所以王董開始重視起風水這類的事,想要買下一些財氣十足的黃金地段蓋工廠。他這種人財大勢大,想要比政府更早取得我們公司的資料還不簡單?只是我們跟行政院簽下了保密條款,王董的強勢作風讓我非常為難哩。」我愁苦地說。

「嘻嘻,可是我有看到你收了他支票喔!」

「噓。」我像是做賊一樣,使了個得意的眼色。

韋如猛力點頭,舉起手:「我發誓我不會說出去的。」

我心一動,想起我還沒有摸過韋如的手。

「打勾勾。」我伸出手。

「打勾勾。」韋如表情堅定。

手指勾手指。

比起為民除國賊-跟女孩之間的約定,才是真正價值連城的交易啊。

第二天,我又掛了藍調爵士的憂鬱症門診。

事實上我也很憂鬱,因為我從來沒有在一個月內找過藍調爵士兩次,他並不是這麼熱衷殺人,他有高雅的「兼差」,還有很具品味的舒適生活。我覺得自己是來帶給他困擾的。

輪到我的時候,診間門打開,走出一個穿著入時、模樣甜美的女人。

女人通紅的臉上帶著曖昧的笑,讓我站在走道上,忍不住把頭看歪了。

「還不進來,上次的處方籤下得不夠重麼?」藍調爵士站在門後,吃著手裡的蘋果。

「有你的,怎麼這麼會挑病人啊。」我嘖嘖,將門帶上。

藍調爵士吃著蘋果打量我,滿臉狐疑。

我是有點不好意思,但我畢竟是帶著一大串數字來訪,還有些氣勢。

「上次你做得很好,真好,無懈可擊。」我讚許,屁股往大沙發摔下。

「等等,上次的單我還有三個人沒宰耶。」藍調爵士瞪著我,說:「你該不會是忘記了吧,那幾個人可不能同時意外死去,太顯眼了。」

「暫時忘了那些人吧,我這裡有個十萬火急的快單。」我看著達利的仿畫。

「有多急?死辰是明天?」他嚼著蘋果,清脆的聲音在他的嘴裡喀喀響。

「一個月。」我深呼吸。

藍調爵士皺眉,看著手中半顆蘋果說:「有這麼難殺?」

我從外套口袋掏出一架用報紙折成的紙飛機,滑手射了過去。

他輕輕接住,拆掉紙飛機,看著上面的新聞。

藍調爵士瞪著我,狠狠地瞪。

然後他將手中沒吃完的蘋果丟進了垃圾桶,將皺掉的報紙壓進碎紙機。「你明知道我不能拒絕殺人的單。」

「這個單子只有你辦得到。」我非常坦白,說:「如果你需要幫手,我會提供你幾個優秀的人選,就看你怎麼取捨。我的手底下有爆破專家,有用眼神就可以殺人的美女,有擅長放病毒走後門的電腦天才,有可以輕易殺死空手道黑帶的搏擊專家,當然還有神槍手。」

「抱歉,我並不想讓別人知道我是誰,尤其這些「別人」還是一群殺人專家。」藍調爵士冷冷地說:「我一點風險也不想冒。」

也是,所以你才選擇了用柔軟的催眠當作殺人的武器。

我還沒提價格。聰明的人都該知道,在此時提起價錢,反而會觸怒對方。

於是我靜靜地等,看著藍調爵士坐在辦公桌後的躺椅上,閉目冥思。

顯然他還是不願推掉單子,可見他師父在他腦子裡深埋的記憶炸彈有多可怕,寧可走進看守所殺掉汪哲南也不願意嘗試自行解開他腦袋裡的機關。

「九十九,如果我認識更好的殺手經紀,我一定宰了你。」他開口。

「你想知道這個單子背後的故事嗎?」我試著緩解緊張的氣氛。

他沒說話,依舊閉目冥思。

大概在藍調爵士的腦袋裡,一場暗殺行動已經開始模擬種種可能了。

通常我是不會主動提起雇主的資料,因為守密是我的責任,殺手只需要做好他份內的事。但殺手不可一概而論,如果非得要我選一個殺手揭開雇主之謎,那便是藍調爵士了。而且有的單子實在可疑,例如這次目標汪哲南,如果我不說清楚雇主,藍調爵士一定會往政治黑暗角力的方向揣測,例如懷疑雇主是國安局、調查局、甚至是總統府,無疑會增加他的心理負擔。

「你有這個權利知道。」我開始說著王董帶著一箱八卦雜誌找我的事,我的記憶力好,將我們之間的對話鉅細靡遺重複一遍。牆上時鐘的秒針滴滴答答刻著我的話,真有一點我看病掏心掏肺的氣氛。

藍調爵士聽完終於笑了出來。

「原來是個正義過度成癮症的患者。」他睜開眼睛,笑罵。

「這個病名恐怕是你剛剛發明出來的吧。」我不敢苟同。

「謝謝你告訴我,坦白說我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藍調爵士吁了一口氣,說:「現在我知道行動的時候,可以將所有人都視為敵人,不需要特別辨識哪一個勢力居中圖謀這場暗殺。」

「我不說,你不也會自己從我的腦袋裡挖出來?」我聳聳肩。

「九十九,你是個非常好的殺手經紀。」藍調爵士淡淡說:「我幾次趁你睡著的時候,想從你的腦袋裡挖出雇主的祕密,但是你從來沒有洩漏過半個字,盡說一些不著邊際的笑話。甚至,你也徹底否定自己的職業,非常專業。」

原來我是如此專業啊,我有些得意地笑笑。

「不過。」

「不過?」

「戀愛方面就要多加油了。」

「呿,不用你教。」

我們哈哈一笑,隨後又回到了正題。

「這個單不容易,你需要一筆特別活動金連結你需要的管道,看是要打通人脈還是要疏通什麼,好幫助你走到汪哲南面前說幾句話。」我看著架在沙發上的雙腳說:「我剛剛來之前已經將特別活動金匯進了你的帳戶,當然這筆錢是額外支付給你的,並不算在你的報酬內。」

「我不需要。錢有記錄,假的記憶不會,也不花錢。」藍調爵士微笑,又咬了一口蘋果說:「但活動費我是卻之不恭的。你了解,收下的錢如果吐了出來,運氣會差的。」

「當然。」我看了看鐘。

這次只剩下兩分鐘,沒時間讓我睡覺了。

我起身,把剩下的水給喝完。

「對了,這次價格,我多給你兩倍。」我打開門。

「看來你賺得不少嘛。」藍調爵士拋著咬到一半的蘋果。

賺?我想起了那些執著於賺錢卻又不花錢的新教徒。

「藍調爵士,你覺得殺手不斷殺人的意義是什麼?」我站在門邊。

「比賽看看誰能看完所有的蟬堡吧。」他指了指時鐘。

好答案。

可惜我已經好久沒有看過蟬堡了。

「真是刺耳啊。」我莞爾,關上門。

美國的電視台現在很流行,用媒體直升機在高空中,將高速公路上的警匪飛車追逐畫面放到電視上,直播給整個洛杉磯甚至全國看。

由於那些畫面既刺激又真實又無法預測,所以大大堆高了收視率。甚至有人直接跟電視系統業者簽約,如果電視台開始直播這樣的警匪飛車追逐新聞時,必須用手機簡訊通知他回家看轉播,一個鏡頭也不放過。不知是不是惡性循環,很多人愛看那些飛車畫面,於是實際飛給警察追的狂徒也就越來越多。

有記者問洛杉磯警局的警長,為什麼獨獨洛杉磯的飛車追逐事件居高不下。

「你知道的,洛杉磯的瘋子特別多。」警長冷冷回答。

他說的好,一點也不拐彎抹角,瘋子就是瘋子。

這個世界上,瘋子多得不像話。

各式各樣的瘋子。

而最近最紅的瘋子,當推把活貓縫在被害人肚子裡的那個大變態,自從他出現在各大報紙後,我就懷疑是不是某個職業殺手因故失控,變成一台瘋狂的屠宰機。至於他的經紀人,如果他有經紀人,現在肯定演出大逃亡。

「比起人皮面具魔,貓胎人才是真正的瘋子。」她蹦蹦跳跳。

「我不能同意妳更多。」我說,走在電影散場的人潮裡。

等等。

她?韋如?......電影散場的人潮?

我們......剛剛看了一場電影?

「雪碧說,順從你的渴望。挪,這是你的處方籤。」依稀,從腦袋裡直接鑽出來的話。

真夠我傻眼的。我若無其事地從口袋裡摸索票根,瞥眼一看。

原來是德州電鋸殺人狂的前傳電影,我記得昨天才剛剛上映。

「那個......現在要去哪裡啊?」我看了看錶,心中莫名的緊張。

十點半。

距離我告別該死的憂鬱症門診,已經有五個多小時。

五個小時!

「當然是送我回家啊,難道要被你拖去灌醉啊,看你一臉好像在醞釀什麼壞主意。」韋如哼哼,用手肘拐了我一下。

「哈哈,我哪敢打壞主意啊。」我吃痛,腦子裡一片嘉年華似的混亂。

我看著韋如的打扮,愛心格子襯衫加上淺藍牛仔褲,跟平常穿著相去不遠,十之八九跟我一起從等一個人咖啡店裡走出去,而非先回到家裡再刻意換過的打扮。但事實真是如此嗎?我們是怎麼開始約會的?

混帳,我真想知道在這謎樣的五個小時裡,自己除了約韋如看電影之外,還做了什麼。有牽手嗎?有亂講話嗎?有超過連續七秒鐘的雙眼接觸嗎?我們一起吃了晚餐嗎?是誰開口約誰的?我嗎?我在開口邀約的時候有臉紅嗎?

藍調爵士,去你的。

這次門診我完全沒有闔眼,卻一點都沒有印象自己是在什麼時候遭到催眠。最後的記憶,並非停留在打開門一腳踏出門診的瞬間,而是在等一個人咖啡點餐的時候。這中間在忠孝東路漫走、到便利商店買礦泉水、叫計程車到咖啡店的過程,我都還有印象。計程車費是九十五塊,清清楚楚。

接著我向阿不思點了一杯「七步成屍之殺手特調」,然後我就呆呆看完一場電影了。不著痕跡地被催眠,感覺真有說不出的奇怪。

雖沒計畫過但既然跟正妹約會了,卻沒有一點記憶,真是太不甘心。

「叮咚叮咚」

我回過神。

「九十九先生很沒禮貌耶,怎麼可以在約會的時候發呆?」韋如瞪著我。

「啊,對不起。」我看起來一定很失魂落魄。

「你在想什麼啊?電影一看完你就變得怪怪的。」韋如的眼睛古溜古溜。

「嗯......我剛剛一直在猜妳身上的香水是哪個牌子。」我搔搔頭。

「香水?我沒有用香水啊?」韋如愣了一下,嗔道:「你從哪裡抄來的台詞啊!只有老人才會用這種台詞啦!」用力捶了我一下。

「是嗎?原來是老梗了喔。」我爽朗地哈哈大笑。

走出華納影城,這城市因夜晚顯得朝氣蓬勃。

這大概是所有國際都市共同的形貌。白天有白天的節奏,晚上有晚上的靈魂。

白天的人忙碌,晚上的人歡愉。然後晚上的人用忙碌的方式尋找歡愉。

可惜我與正妹的約會,在我還弄不清楚是怎麼一回事以前就要結束了。

「九十九先生,你真的還好吧?」她小心翼翼地問。

「......」我摸不著頭緒,但笑笑說道:「哪有什麼問題。」

我招來計程車,韋如像兔子一樣蹦了上去。

「住哪?」我坐在她身邊。

「往羅斯福路。」韋如對司機說。

知道正妹住的地方實在是讓人愉快的事。我很難說當過殺手的人還是正人君子這種話,但我的確沒有想過要對韋如做出什麼色色的舉動。

我們差了十五歲,能偶而約個會已經很好。

計程車上,韋如繼續談論著剛剛的電影,我則冒著冷汗硬是回應她的看法,並試著把話題從虛構的人皮面具殺人狂,拉到真實新聞裡的貓胎人,好讓自己別出糗。說著說著,我習慣性的多向思惟早已暗暗啟動。

「對了,他手中的蘋果。」我突然想了起來。

「蘋果?」韋如頭又一歪。

「明明就丟進垃圾桶了,怎麼還會出現在他手裡?」我猛拍著自己的腦袋,恍然大悟道:「原來根本就是兩顆不同的蘋果!」

原來我被催眠的時機,就是在我陳述王董委託時的故事時,不知怎麼地被藍調爵士下了暗示,失去了幾秒、甚至是幾分鐘時間的意識。這一切就在我聚精會神說故事的時候-太可怕了,藍調爵士。

唯一能夠殺掉G的人,實非你莫屬。

「你在說什麼啊?什麼蘋果又垃圾桶?」韋如歪著頭,皺眉瞪我。

「哈哈,沒事沒事。」我感到非常不好意思,隨即接受了韋如飛來的一拳。

計程車停了,已經到了韋如的學生租屋樓下。

韋如下車,我將車窗拉下。

「謝謝你送我回來,九十九先生。」她彎下腰。

「不客氣,今天很高興,下次我們再一起出去。」我是說真的。

「我也很高興在咖啡店以外的地方跟九十九先生見面呢。」韋如笑嘻嘻。

真是無懈可擊的笑容啊,正妹燦爛的笑可以拯救全世界。

我揮手說再見,計程車慢慢駛離,我意猶未盡地攤在後座。

「先生去哪啊?」司機看著後照鏡。

「回剛剛的影城吧。」我摸著身旁微熱的空位。

記得嗎,我還得把電影「再」看過一次。

就在我迷迷糊糊與韋如約會後,每次我去等一個人咖啡,都抱著特別愉快的心情。韋如跟我說話的樣子有一點點改變,我說不上是哪裡不一樣,但這種轉變似乎是好的,因為她臉上的笑越來越有顏色,而我也一直注意著報紙上最新恐怖片上映的時間-韋如可是非常重度的恐怖片迷。

期間我接了一個迫不及待想繼承家產、只好請我殺掉他父母的兇單委託,但沒有影響到我的好心情。鬼哥是個傑出的新手,我決定把這張單子交給他。

要見鬼哥,就得去林森北路某地下道,走進乞丐、不知所謂的街頭藝人、擺滿過期色情雜誌的舊書報攤、算命騙子共同呼吸污濁空氣的城市腔腸裡。

我在一個破爛的傳統算命攤前坐下。

「鬼哥,有事給你做。」我看著低頭沈思的算命師。

算命師莫約五十多歲,個子瘦長皮膚黝黑,魚尾紋在老式墨鏡邊播散開,與他刻意流長的鬍鬚相得益彰,非常典型化的街坊人物。他假裝低頭沈思,實則在看膝蓋上壹週刊的明星走光照。

我叫他,他卻沒什麼反應。

「七步成屍,刀叢走。」我只好說。

「一語成讖,萬劍穿。」鬼哥抬起頭,推了推墨鏡。

新人就愛裝模作樣,這種老掉牙的暗號拿出來都不會害羞。

鬼哥假裝乾咳了兩聲,菸黃的手指敲了敲桌上的手機。

既然如此,我也只好拿出手機,把凶單上的目標檔案用藍芽無線傳送到鬼哥的手機裡。真是多此一舉。鬼哥似乎還很沈迷殺手是種特殊職業的幻覺裡,把自己看成高級特務了。

我若有似無地翻著桌上的農民曆,鬼哥則審視手機裡的檔案。

「難度不怎麼高啊。」鬼哥開口,語氣頗有抱怨。

「是不高,但凡事都講循序漸進嘛鬼哥。」我市儈地笑笑。

「我說九十九啊,其實我也想嘗試一點困難的任務,你看我,年紀也老大不小了,這麼老才當殺手,不多殺點人怎麼比得過年輕人?幾年後又有誰會提到我?」鬼哥埋怨,削瘦的身體微微前傾。

不殺人的時候,鬼哥終日困在這陰暗的地下道裡幫人算命,不管客人是剛下班的酒家女還是提著菜籃的歐巴桑,鬼哥的生命就是活在自己的胡言亂語裡。比平凡還要再平凡一點。

比起算命,取走別人的命的人生,實在是多采多姿吧。

「殺人就殺人嘛,哪有什麼殺手名人堂這種東西,那些虛名不適合我們,別忘了,我們見不得光。」我拍拍鬼哥的肩膀,笑笑保證:「但我是你的經紀人,你的想法我會尊重,先殺幾個好殺的熟練熟練,以後你想揚名立萬,還怕我不把大單將給你嗎?到時候你可別嚇得腿軟不接啊!」

鬼哥這才勉強露出微笑,算是收下了單子。

「下次一定啊,有點挑戰性,就算遠一點也沒有關係。」他推了推墨鏡。

「哈哈,沒有問題。」我起身離去,忍不住回頭多加一句:「小心點啊鬼哥,可別把自己給賠進去了。世事難料,千金難買運氣好。」

他點點頭,算是收到了。

至於鬼哥的報酬,按照慣例我都放在台北火車站地下B區的行李寄放櫃,選好櫃子、放妥標號不連貫的鈔票後,我會傳封簡訊給鬼哥請他去拿。

把簡單的事情弄複雜,是鬼哥的專長。

對於一個殺手來說,鬼哥的狀況實在蠻讓我擔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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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手.九十九-千金難買運氣好-4

話說,藍調爵士得手了。


某天我坐在計程車上跟司機哈拉時,看到車內電視播著汪哲南在自家陽台上吊身亡的新聞,幾十個記者圍在汪家樓下搶拍,與忙亂的檢警單位堵成一團。乖乖,藍調爵士果然避開了在看守所下手的高難度,轉而朝前天汪哲南暫時釋回的時間著手。


不過即使離開了看守所,汪哲南還是被檢調單位嚴密地監控,如何從中取得與汪哲南接觸的機會,我猜想藍調爵士的手法可能有-


一,在汪哲南回家後,用催眠的手法支開檢調單位一段時間,獨自深入汪哲南的住處下手;但這個做法要冒的風險太高,我也懷疑藍調爵士有沒有這麼直截了當。


二,既然汪哲南太難直接接觸到,迂迴地催眠汪哲南的律師或可以自由出入的家人,讓他們對汪哲南執行殺刑;這個做法避開了最困難的部份,卻有最高的失敗率,因為被催眠的人不見得真有辦法殺死汪哲南並故布疑陣成自殺。一個無法評估風險的算盤對殺手來說都是不可靠的。


三,藍調爵士老早就用特殊身分進入看守所與汪哲南短暫接觸,對汪哲南下了特殊的催眠指令,等到條件滿足後汪哲南才會自殺,而所謂的條件很可能是汪哲南遭暫時釋回後才能滿足,藉此避開在看守所時的重重監視。這個做法還蠻優雅的,下手催眠的地點又避開目標自殺的地點,風險大大降低,我投這個做法一票。


但更可能的是,四,以上皆非。


真正的答案我永遠也猜不著,就算我去問藍調爵士他也不會跟我說。沒必要,且不適當。每個殺手都該保留自己做事的祕密,保護自己也保護吃飯的碗。


「做賊心虛,死得好。」司機看著小電視上的新聞,不屑道:「官越做越大,錢越黑越多,結果現在是什麼下場?被逼到走投無路,就剩一個死字!」


「對啊,每件事都有他的代價。」我看新聞,引述歐陽盆栽的老話。


「這樣講就對啦!沒那個屁股就不要吃那個瀉藥!」司機嚼著檳榔,按著喇叭說:「啊不過要照我看喔,說不定還是總統府叫國安局特務下的手,喀擦!把老鼠屎清一清民調才爬得起來啦!」


「哪可能這麼複雜。」我失笑。


「啊你不懂政治啦!」司機頗有自信地笑了笑,打開窗戶吐了一口檳榔汁。


在台北,每一個計程車司機都是重度的政治迷,個個都充滿了有趣的想像力。

每次選舉前一個月,任何人都可以在計程車後座嗅到誰會當選。百試百靈。


無論如何我很欣慰這件麻煩事終於告一段落,馬上叫計程車轉個方向到等一個人咖啡,心中盤算著也該約韋如去看場電影了。這次我神智清楚,一定要好好享受跟正妹約會的氣氛。


最近有什麼恐怖電影呢?我翻著計程車後面的八卦雜誌的電影介紹。


「司機啊,最近有什麼好看的電影?」我隨口問。


「跟女人約會喔?」


「對啊。」


「唉哪要這麼麻煩!約會?還不就是為了要去開房間?看什麼電影?把錢省下來住好一點比較實在啦!看電影實在是太假仙啦!」司機豪邁地亂講話。


等一個人咖啡到了,我神清氣爽地走下計程車,推開門進去。


我還沒想好邀約的幽默台詞,就看見王董坐在我慣常的位子上吃著排餐,精神抖擻地看著站在門口的我。


該死。



13.

「九十九先生,今天要點什麼?」


興奮的韋如兔子般跳到我旁邊,我看著坐在對面的王董,一言不發。


王董細嚼慢嚥著,頗為滿意地打量著我,我有點不自在,滿肚子的問號。由王董吃東西的速度與餐盤剩下的食物估計,王董只比我早到不到半小時。也就是說,汪哲南自殺新聞一曝光,王董就趕到等一個人咖啡堵我。


為什麼這個首屈一指的大企業家要迫不及待到這間小餐館堵我?不可能只是想告訴我他很滿意吧?


我的眼睛,不由自主注意到王董身旁,微微鼓起的黑色皮箱。


「九十九先生?」韋如題醒我。


看她滿臉通紅的樣子,就知道韋如正覺得新奇有趣,而且興奮-這個赫赫有名的大企業家,再度出現在小小的咖啡廳。


「來一杯冰拿鐵吧,再給我幾塊妳做的餅乾。」我。


「就冰拿鐵啊?」韋如的語氣好像有點失望,還偷偷注意著王董。


唉,實在是不想在王董面前喝怪東西。


但比起韋如生怕王董不解此店風格的失望,我還是冒點險好了。


「當然不是普通的冰拿鐵啊,我要的是殺聲震天之殺手冰拿鐵。」我笑笑。


「馬上好!」韋如豎起大拇指。


韋如離開去忙,我立刻沉下臉,等著王董自己說明來意。


我非常討厭,自己的行蹤被鎖定的感覺。我非常非常的,不爽。


「九十九,你是個非常值得信賴的人。」王董完全忽視我的不爽,對我相當稱許:「就連我底下最好的執行長也沒有辦法這麼滿足我的要求,不,是正義的要求。」


「過獎,我只是把適當的單子交給適當的人。」我淡淡說道。


「我知道殺人終究令你難以接受,即使你的工作本身要求你必須如此。」王董安慰我道:「但這個世界上沒有一種正義是不需要付出代價的,你知道這個社會肯付出這樣昂貴代價去執行正義的人還剩下多少?如果沒有人願意承受罪惡、剷除寄生在這個社會裡的害蟲,我們居住的世界將會以讓人沈痛的速度腐爛。你跟我做的是對是錯,就留給上帝審判吧,九十九先生。」


對於我的冷淡反應,王董表達出他錯誤的理解,令我震驚不已。


王董打開他的黑色皮箱,從裡面拿出厚厚一疊報章雜誌的剪貼文件。


「這是-」我還來不及反應。


「自從上次見面後,我想了很多,反省了很多。」王董自顧陷入回憶,說著:「說起來可笑,我一回到辦公室裡,就有一種很不真實的感覺,我看著滿桌子要我蓋章的機密文件,心想自己到底是不是瘋了?怎麼好好一個大企業家會想到買兇殺人呢?怎麼會想到要去殺一個跟自己根本沒有關係的陌生人呢?或許我該把單子取消?或是去看個精神科醫生?」


是的,我可以幫你介紹一個。


「我反覆思量卻沒有答案,但一看到這個新聞我還是忍不住忿恨起來,為什麼人可以這麼邪惡?為什麼這麼邪惡的人沒有得到懲罰?是誰在姑息養奸?」王董沈重地嘆息:「每個漠視邪惡發生的人,都在姑息養奸。」


王董今天還蠻多話的,趁著他的多話我很快翻看了他提供的剪報資料。


莫約半年前,一間私人幼稚園的娃娃車司機,在娃娃車抵達幼稚園後失職將一名幼童留在車上,沒有察看就走了。據說烈日底下的車溫高達五十幾度,幾個小時後,幼童被活活地烤死,期間無人聞問。


慘劇爆發後,家屬哭到崩潰,幼稚園的負責人翁秋湖夫婦一面假意道歉,一面火速脫產逃避賠償。最後翁秋湖夫婦腳底抹油跑到花蓮躲了起來,半年後遭媒體爆料行蹤才曝光,但翁秋湖夫婦不僅沒有一絲悔意,還對著鏡頭惡言相向,讓當初枉死小孩的父母情何以堪。


坦白說,這對夫婦根本就是無賴兼惡棍。


「在電視上看到這些讓人作嘔的新聞後,我不自覺收集了一大堆資料,卻還是下不了決心,你在財金雜誌上已看過很多關於我的報導,該知道我不是個心意不定的人。」王董平靜地說:「遲疑了,就代表我不是那麼忠於自己的想法,站在需要殺人才能得到平復的正義面前,我還是感到怯懦了。怯懦,讓我開始懷疑自己花錢買凶到底對或不對。」


我點點頭,簡單說:「人之常情。」


「但一個小時前,我看到了汪哲南自殺的新聞。」王董露出非常滿足的微笑。


他的話還沒說完,我的頭皮已經發麻。


「那一瞬間,我流下了眼淚。」王董握緊拳頭,微微發抖道:「真正看到正義伸張的時候,我才明白我所作的都不是沒有意義的,於是我立刻就趕到這裡等你,一刻都沒有辦法等待-你知道嗎,我連自己的兒子死掉都沒有掉過一滴眼淚!」


我胸口有些沉悶,王董所受的感動讓我非常想一走了之。


但我的職業,就是坐在他的面前。


然後聽他好好說話。


「看到這對夫婦,九十九,難道你不覺得義憤填膺嗎?」王董看著我手上的雜誌。真不曉得他是哪來的時間收集。


「他們是很壞,但罪不致死吧。」我皺眉,已猜到了王董的意思。


「審判他們是上帝的責任,我們所能做的,就是儘早把他們送到上帝面前。」


王董此話一出,殺過好幾十人的我,背脊竟然隱隱發冷。


這是什麼邏輯,可怕得讓人無法玩笑視之。


說實話我殺過不少人,在社會認可的道德上完全站不住腳,也沒有立場說別人閒話,當了殺手經紀後更沒挑過一張單子,一張也沒有,因為我從不認為自己做的是好事,當然也不必做任何金錢之外的任何判斷。但王董腦袋裡盤根錯節的正義思惟讓我感到暈眩,我真想用吼叫回敬:「別鬧了。」


此時韋如笑嘻嘻拿著我的奇怪冰拿鐵跟一盤手工餅乾,走過來遞給我,動作慢吞吞的似乎想偷聽些什麼。


讓正妹失望的人,一定會下好人地獄。


「王董,我能夠透露的資料就這麼多了,其餘的我們還得保留給市府的都市計畫,不然這些地段都給你買走了,你不也會遭到檢調調查?」我嘆了口氣,技巧性將王董提供的雜誌蓋在手下。


王董愣了一下,但以他的聰明已隨即理會過來。


「你不再考慮看看?」王董用最簡單的句子丟了球。


「你這麼說實在讓我很難做,世事難料,千金難買運氣好,把一些好運留給廣大的市民吧,也算是替後代積德呢。」我喝了一大口冰拿鐵,完全嘗不出裡頭摻雜了什麼。


韋如偷偷聽了幾句,此時也識相吐著舌頭走了。


王董看著我,正要開口說話就被我打斷。




「記得嗎王董?我還有個爆料王的單子還沒結清呢。」我認真道,希望能夠緩一緩王董的殺人衝動:「收人錢財與人消災,我得先替你清理掉你心、頭、上、的、不、快,才能再接你下一張單子。就算是見閻王,也總有個先來後到。」


我話中的意思,王董難得地又忽略了一次。


「那個爆料王稍緩吧,他正在爆總統府皇親國戚利用內線交易謀取暴利的料,料還沒爆完,他活著就還有點用。」王董嫌惡地揮揮手,像是趕蒼蠅:「九十九,你就算兩個月後才殺了邱義非我也不會怪你,反正我錢已經付了。重點是眼前的邪惡,我簡直無法忍受翁秋湖夫婦多活一天。」


說著說著,王董又從口袋裡拿出一張支票。


我放棄。兵敗如山倒。


「比起汪哲南,這次的目標太簡單了。」


「接是不接?」


「接,當然接。好人都可以殺了,何況是公認的壞人。」我吃著手工餅乾,對著櫃台後的韋如笑笑,說:「不過在我接單之前有個問題一定得問。」


「你問吧。」


「除掉汪哲南是除國賊,宰邱義非是安定社會,我都可以勉強理解,畢竟這兩個人名聲都很響亮,但王董你這麼一個大人物,怎麼會想到要殺了翁秋湖夫婦這兩個小小害蟲呢?」我納悶,但笑笑吃著餅乾:「這就像用大鐵鎚砸死兩隻小螞蟻一樣,有點勞師動眾的感覺。」


「害死了一個無辜小孩,之後又脫產逃逸,這種人渣只怕壞過於汪哲南。汪哲南東收回扣西搞掏空,可也沒害死過一條人命。」王董完全沒有不悅,正色道:「邪惡到處寄生,不是名氣大的惡棍就是最大的邪惡,汪哲南今天死了絕對不是因為樹大招風,而是他的邪惡。翁秋湖夫婦也不會因為名氣小,明天會不會因邪惡而死。」


真是四平八穩的作文,連起心動念殺人都能做出這樣一篇文章。


「身為一個企業家,對這個社會能夠做出的貢獻少得讓我吃驚。」王董認真說道:「直到今天看到汪哲南上吊自殺,我完全被即時的正義深深感動-沒有比「報應」這兩個字更能帶給這個社會善良的啟示,這才是我賺了大半輩子,所能留給這個社會的真正財富。」


所以,你該成立一個殺人慈善基金會,幫你運籌帷幄一切啊。


「我沒有問題了,你開支票吧。」我微笑。


「期限是一個禮拜。」王董寫了一個數字,但筆卻停在最後的零上,有些猶疑地問:「可以指定死法嗎?」


「某個範圍內的死法,可以。」我公式般回答:「但限定死法的話,期限可能就要拉長了,就像貴公司接單生產,若顧及產品良率的話就給延長交貨一樣。」


王董卻沒有理會我,逕自揉掉支票重開,把方纔的數字提高了兩倍,把新支票交給我,鄭重交代:「期限仍然是一個星期,死法當然是夫妻倆雙雙悶死在高溫的汽車裡,才能製造出現世報的效果。」


「-」我有些傻眼。


「上面的數字,應該足夠你找箇中好手在期限內完成。好好幹,九十九,我以後一定下更多單子給你。」王董說,拍拍我的肩膀鼓勵。


就好像,我是鴻塑集團裡勤奮工作的員工似的。


「交給我,你放心。」我無奈但還是報以專業的微笑。


王董的手機適時地響起,一接起電話就回復到日理千萬的大忙人,王董一邊講電話一邊在口袋裡翻找著鈔票,我微笑搖手示意買單,王董也就不客氣匆匆離去。雖然投身於買凶造福社會的慈善事業,王董可也沒忘記他要把鴻塑集團推到全世界的大舞台。


我坐在位子上,看著咖啡墊旁的支票。


這筆錢,這個期限,這種死法,真是匪夷所思。


如果我是警察一定會很困擾吧。王董的單子,根本不是尋常檢警所能勘破,因為這些單子最大的特色,就是缺乏實質的動機。一個人毀滅掉另一個人,不為了利益,而是為了見鬼了的正義,這要從何查起?難道應該在報紙背後的民調資料裡翻出翻去嗎?


「在煩惱嗎?」韋如走了過來,收拾著王董吃剩的餐盤。


「是啊,他留了一個大煩惱給我呢。」我苦笑。


「哇,好多錢喔,真的是千金難買運氣好呢!」韋如張大嘴巴,看著桌上的支票嘖嘖稱奇:「要是我收到這麼多錢,再多的煩惱也不見了。」


「可惜這張支票不是只給我的,要不然說不定就像妳說的,我的煩惱也會煙消雲散呢。」我看著韋如收拾桌面,一面想著該怎麼開口邀約她看電影。


韋如慢條斯理收拾著,我眼睜睜看著她把盤子疊好,把杯水添滿,許多不成句子的話卡在嘴邊。


殺手下了班就不是殺手,默契之三。但我的腦袋已被翁秋湖夫婦坐在車子裡活活熱死的畫面給塞滿,沒有辦法回想起任何雜誌裡提過的當期恐怖片。直到韋如摸摸我的頭離開,我還是只能笑笑。


我殺人時從沒手軟過,區區一個邀約卻讓我裹足不前。


也許我該去找一下藍調爵士。



我當然沒有去找藍調爵士。


論「條件殺人」,沒有殺手比藍調爵士更適合出擊,尤其是這麼困難的「在車子裡活活悶熱死」,他不可思議的催眠技術正好派上用場。


但我是經紀人,不是上帝,汪哲南那個單子藍調爵士一定費了很多精神,如果我現在再把翁秋湖夫婦的凶單交給他,下一次我從藍調爵士的診間出來,肯定會突然站在車水馬龍的十字街頭,傻傻地看著輪胎壓過我的腦袋。


「這次該找誰好呢?」我翻著記事本,走在沈浸夜色的天橋上。


活活悶死啊-還得一次搞定兩個人。又,既然是活活悶死,就得在白天做事,光天化日的人來人往,難度實在不低。或是若在晚上下手,至少要讓兩個人在白天的時候還活著等死,只是全身都不能動彈,這就要請教用毒的高手。


-不管殺過多少人,我還是覺得活活烤死兩個人實在太恐怖了。


不管選擇誰去接這個單子,對我都是困難的決定,因為這意味著我要把一百個惡夢的糟糕額度塞到誰的下半生裡。


你說就鬼哥吧?是,鬼哥是急著想接困難的單子,但身為新人的鬼哥還不知道自己能夠承受多少恐怖的畫面,現在就將這種單子交給他,鬼哥就無法成為真正的殺人高手,而是成為變態。


凡事都講循序漸進,好的雞農就別老想著幫小雞敲破蛋殼。


帶著點暈黃月光的夜色下,人特別容易平靜。


我駐足,看著天橋下的一個又一個的紙箱。


無夢的黑草男坐在河堤邊,抽著永無止盡的菸。黑草男經常維持同一個姿勢很久很久,像是在回憶什麼。只有真正與黑草男相處過的人才知道,他只是在發呆,就像一顆說不出形狀的石頭。


一個常常發呆的人,必定是想忘記過去的什麼,或是刻意讓自己的人生注入大量的空白,好稀釋曾經擁有的悲傷。因為一旦意識清晰,不愉快的過往便從渾濁的腦海裡浮現出來,莫名地讓人痛苦。


黑草男到底經歷過什麼,讓他想藉著發呆遺失自己的人生,我不知道。


但我理解。


就在殺了可愛雙胞胎後,我接了一個條件殺人的單,單子的內容異常恐怖。


死神餐廳。


我面前的桌上,躺著一份我這輩子難以想像的,詭異、恐怖絕倫的凶單。


「這次的條件殺人,真的很不容易,說不定會大大加速你的制約。」前經紀人高太太抽著菸,用一種似笑非笑的眼神看著我:「如果你來想多幹幾年殺手,不接,我能夠理解。」


每次前經紀人用這種眼神看著我,我心中就一股無名火起,驕傲得立刻答應。


「接,你看過我哪個單子不接的。不過有件事我挺介意。」我收好照片。


「喔?」她吐著煙霧,眼角的魚尾紋皺好像根本不在乎我想問什麼。


「我是不是看起來很變態?所以妳才把這種單子交給我?」我有點忿忿不平,但表面還是裝作若無其事,一貫玩世不恭的態度。


她沒笑。事實上她從未展露過她的幽默感。或相關的可能。


「每個人都有當變態的潛質,但是,九十九,你不是個變態,也不會是個變態,你只是需要多方嘗試所有殺人的方法,不要排斥接近變態的思惟世界。這是我對你的期待。」前經紀人的眼神好像在看著一個聽話的孩子,希望這個孩子的叛逆期快快過去似的。


「期待,省省吧。」我冷冷說道。


她也沒說什麼,就這麼目送我離開。


那一刻,是我唯一一次感覺到,殺手是個低等、沒有尊嚴的職業。


幾天後的深夜,我跟委託人開著她的車,停在一間透天別墅的後巷。她留在車上,我花了幾分鐘時間確認路口監視器的擺設位置,然後一口氣通通搞定。


「分手後,我還留著鑰匙。」她說,想大大方方從前門走進。


天真。


「不,鑰匙開門話發出聲音。」我蹲下,示意這位妙齡女子抱住我。


然後我靠著訓練有素的體魄,揹著委託人攀遊上了三樓,用工具切開了客廳外的落地窗完成侵入。委託人在客廳等候,隨手翻看她以前熟悉的一切。我則靜悄悄地走進每一個房間,把特殊的藥布放在目標家人的口鼻上方一吋,讓藥氣慢慢混在空氣中,令目標家人在睡夢中不知不覺陷入更深的無意識,方便我們接下來要做的事。


接下來到了重頭戲,我們走進了目標的主寢室。


靜靜聽著目標的呼吸聲,一呼一吸之間的時間差很長,音沉如牛,顯示目標睡得很熟。我看著委託人,委託人對著我手上的藥布搖搖頭。


委託人先前就說了,目標有吃安眠藥入睡的習慣,所以半夜不容易醒來,希望我不要讓目標睡得太熟,免得效果不佳。我雖然很想用藥布保險一下,但我非常尊重委託人的要求,與她復仇的意志。


三分鐘內,我在天花板上架好了堅固的鋼製橫桿,並套上了紅色繩索,讓紅色繩索正對著熟睡的目標,角度實在漂亮。


在這三分鐘裡,委託人褪去全身衣物,換上了預先準備好的紅色旗袍。以前曾經是金錢豹酒店第一紅牌的她,在旗袍的緊緊包裹下,身材更加妖嬈有致,媚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接下來,一切就拜託你了。」委託人冷冷說道,不帶一絲我能辨認的情感。


「一定讓妳滿意。」我沒有露出讓人放心的笑,因為我實在笑不出。


在我的幫助下,她帶著愉快的心情上吊了。


沒有掙扎,沒有乾咳嘔叫,只見委託人兩隻美腿不自然的踢慉甩動,雙手想抓住繩索卻竭力與繩索保持距離。不到半分鐘,旗袍美女眼睛爆凸,長長的舌頭像假的一樣淌了出來。


不再動了,只有如被遺忘了的懸絲木偶般,吊死在天花板上的紅衣女屍。


刻意吃得很飽的委託人,如她期待地脫肛暴糞,失禁拉尿,把地上與床腳弄得又臭又髒,更把自己的死相搞得很糟。非常非常的糟。


但還不夠糟。


這就是我還待在現場的原因。


我戴上口罩與塑膠手套,用手術刀把委託人的肚子劃開,再小心翼翼拉出血淋淋的腸子,嘩啦啦啦的,把它們亂七八糟垂晃在肚腹之外,只留下最長的一截拖到床上。


我站在椅子上,用手術刀修飾著委託人的面貌,更把她軟軟的舌頭拉得更長,把嘴巴張開的角度往上斜斜切開,使她的死相變得更猙獰、更邪惡。更重要的,我把瞠大暴凸的眼睛調整了角度,讓委託人能正視著熟睡的目標。


最後我隨意在委託人身上的動脈切了幾刀,還沒凝固的血液頓時滾湧了出來,地上湯湯水水腥紅了一片,跟糞便尿液混在一塊。


我走到目標身邊蹲下,以他的角度仰看吊在天花板上的委託人。

-沒錯,在你下次睜開眼睛的時候,這個畫面將成為你一生的夢靨。


「女人,真是輕惹不得。」


我躡嚅,仔細避開地上的血腥,在客廳換下一身的血衣,再從原路爬出別墅,若無其事快步離開,留下委託人的汽車。


我一直走一直走,走了至少十公里。


意識到天藍了,我突然從殺手退化為人,抱著肚子在田埂邊猛吐,吐到我連胃液都嗆到了鼻腔都還不能歇止。我虛弱地靠在小小的土地公廟牆上,一刻都不敢閉上眼睛。


第二天的蘋果日報頭條,毫無意外刊登了這一則駭人的自殺新聞。


天還沒亮,負心男子就在濃郁的腥臭中醒來,睡眼惺忪看見了前女友上吊自殺的恐怖死狀,嚇得心膽俱裂,魂飛魄散,一直到警局做筆錄時都沒能開口說話,身體歇斯底里顫抖。


我看有九成機率會瘋掉,如果不幸沒有瘋掉,我敢打包票每天睡醒他都不敢睜開眼睛,無時無刻全身發冷。處心積慮要報復前男友的委託人,地下有知也該如願以償了。


那次之後,我用掉了五個惡夢的額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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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手.九十九-千金難買運氣好-5

站在天橋上回憶那荒謬的一晚,我越來越後悔接了這次王董的條件殺人。


搞什麼啊我,什麼怪單都接真的是好的職業道德嗎?如果我底下的殺手沒一個肯幹,難道我要親自出馬嗎?王董想要翁秋湖兩夫婦伏誅在「報應」底下的買凶出發點是正義,不管是想像的正義還是虛構的正義還是真正的正義,到底都說得出像樣的理由,但我能不照顧底下殺手做事的心情嗎?活活把人給熱死,腦漿裡的蛋白質燠熱結塊,眼睛白成了一片灰膜,這種畫面可不只是殺人做惡夢而已。


比起這種單,在天台上遠遠放槍的老方法實在是太簡潔俐落。


此時,我的手機響了。


來電顯示,是三個月小姐,我心一凜。


「喂?」我接起電話:「好久不見呢。」


「好久不見什麼啦!我告訴你喔,我好久都沒有做事了耶!」三個月小姐。


我想了想,回憶起三個月小姐上次接單的時間。


「不是吧,上次雖然是半年前,不過是妳自己要求說做得很煩躁,所以……」


「你知不知道這樣我會覺得自己被你忽略,很可能也會對你失去信心啊。先不說這些,你自己當過殺手你自己清楚,如果太久沒做事的話,萬一我變成普通人怎麼辦?我的制約還遠得很!」三個月小姐打斷我的話,連珠砲說了一大堆。


我看,妳是念念不忘神祕的蟬堡吧。


「仔細想想,其實最近也沒有什麼合適妳的單啊。」手機溫熱著我的耳朵,我閉上眼,想著當初跟她告白的情形:「殺人這種要求,豈是隨隨便便就可以接到單子?」


「怎麼可能?我每天打開報紙,不就一大堆兇殺的新聞嗎?那些笨蛋就是找不到職業殺手才會把自己搞上了報紙頭條,現在可是殺手行情看漲的時候啊……九十九!」


「我在。」我站好。


「你到底有沒有在認真幫我看單子啊?還是上次我沒答應你跟你交往,所以你一直記恨在心裡?」三個月小姐氣呼呼地說。


哈哈。


「……沒有這樣的事啊,我可是公私分明的好經紀人呢。」我故意裝嚴肅:「不過說真的,妳不覺得其實我們還蠻搭配的嗎?要不要再多考慮三個月?」


「三八,我才不跟殺手交往咧,也不想想你的工作有多恐怖,賺再多錢還是沒有前途。」三個月小姐的語言表情,像是一個皺了眉頭的句子。


「這句話我原封不動還給妳。」我大笑。


我還沒笑完,三個月小姐就把我拉回主題。


「不管,今天我一定要接單。」她很堅持:「不然我就要換經紀人!」


喔,難道這就是命運嗎,真是任性的三個月小姐。


「我手上是有個單,條件殺人。」我看著天橋下的紙箱王國。


「給我。」


「最近電視上常常出現的翁秋湖夫婦,有印象嗎?」


「就是娃娃車悶死小孩那個?」


「雇主要他們一個禮拜內死掉,時間很急迫,而且還規定他們必須在車子裡活活被悶死。注意,是必須連法醫都認同的那種悶死,而不是表面上看起來像而已,這點雇主會很在意。」我謹慎說道:「如果妳不想接,我一個月內也一定給妳新的單子,妳不必勉強自己。」


「喂,這是殺兩個人喔,所以我要平常價錢的兩倍。」三個月小姐劈頭擲出重點,語氣堅定得可愛。


依照我對三個月小姐的認識,她一定沒把話好好聽清楚。


「時間很趕我再加妳一倍,死法困難再加妳一倍,事後不能看心理醫生洩密,所以我再給妳刷卡療傷費,一倍。總共是妳上次單子的五倍價錢,免稅。」我一鼓作氣加了一堆錢。反正王董的支票一向不缺零。


電話那頭突然沒有了聲音,我想像著三個月小姐吃驚的表情。


「九十九,你好好喔。」有點酸酸的鼻音。


「還可以啦,如果妳哪一天改變主意了……」我精神一振。


「就這麼說定了,記得把錢匯給我喔!」三個月小姐快速掛斷電話。


連聊天也不給嗎?


我看著天橋下,河堤邊,黑草男依舊維持他二十分鐘前的姿勢,心中慶幸此時此刻還有個人比我還要寂寞。


解決了棘手的單子,周遭的空氣愉快地填飽了我的肺葉。我興起了到天橋下尋夢的念頭,迎著渾沌的月光吹著口哨,慢慢走到橋下。


黑草男一身的黑色帆布衣,即使在這樣的夜裡,墨鏡還是鑲掛在臉上。黑草男看著我,就像看著一團會說話的空氣。


他抽著寂寞的菸,用的,是沒有溫度的語言。


「買,還是賣?」


「買。」


「限不限?」


「驚喜好了。」


我摸摸口袋,掏出三百塊零鈔交給黑草男。


這個數字可以夢到什麼,我不期待,也很期待。


黑草男領著我走在形形色色的舊紙箱間走蕩,這些舊紙箱有的已打開,有的折蓋好,黑草男若有所思、卻又眼神迷離地挑選著這些空蕩蕩的紙箱,片刻才用腳踢了踢其中一個。


我瞧仔細了,是物流用來運送衛生紙的大箱子。


正當我把封好的紙箱拆開,小心翼翼踏進那窄小的空間,屈身蹲踞,思考該用什麼姿勢最舒服、準備好好睡一覺時,口袋裡的手機震動,傳來了簡訊。


「活活悶死好難喔,九十九,你果然在記恨。」from三個月小姐。


我不禁莞爾,抱著彎曲的小腿,闔上疲倦的眼睛。


第四次見到王董的時候,我的手上正好拿著當天的蘋果日報。


頭版是爆料王邱義非從自家樓上縱身一跳,自殺身亡的新聞。嗯,這件大事我已經在昨天深夜的新聞跑馬燈中看到了,邱義非這一死,把媒體弄得雞飛狗跳,我想今天晚上大話新聞、新聞挖挖哇、新聞夜總會、2000全民開講等談話性節目的收視率一定都非常駭人。


報紙翻過去第一頁,則是翁秋湖夫婦在高速公路的休息站停車場,深夜燒炭自殺的照片,相比於邱義非自殺,這個新聞佔據的版面就…….等等,燒炭?怎麼會弄成燒炭?


「燒炭自殺,九十九,這跟我們的協議不合啊。」


王董逕自坐在我對面,我吃著薄餅,愣愣地看著這個大老闆。


今天早上不是鴻塑集團的法說會嗎?關係著三大法人投資動向的法說會,王董不在公司坐鎮,竟跑來找我抱怨廣告與實際商品不合!


「對不起,我也是剛剛才知道死法出了紕漏,詳細原因究竟如何已經不重要了,一切都是我的疏失。」我自知理虧,只好愧疚地道歉:「為了表達我的歉意,我願意歸還部份的金額。」如果我是日本人,至少得砍掉一根手指充充場面。


「算了,我今天找你並不是來討錢的,而是再給你一筆錢。」王董雙手抱胸。


「這麼說起來……」我也沒太意外就是了。


「九十九,邱義非死得好,翁秋湖夫婦雖然死得差強人意,但也算對正義有了個交代,我看了這兩則新聞之後非常感動,無論如何都得代表這個社會當面謝謝你。」王董用應該在法說會演講的語氣對著我說:「然而正義總是與邪惡無時差地競賽,如果我們一時疏忽了,之前所作的一切都將付諸流水。」


王董拿出一個黑色公事包,面色莊重地放在桌上示意我接下。


我照做了,將公事包放在我的身旁。


「九十九,能把企業發展成上兆規模的我,一向擁有非常自傲的識人之術。」王董神色凝重地看著我,那是一種刻意展現出來的長輩氣息。


「那是一定。」我看著王董已經拆下紗布的斷指。


「自從上次分開後,我反覆回想你與我對談的畫面,我想你雖然是個非常好的殺人經紀,但你的眼神告訴我,其實你並不認同我對這些人的處置。」


「我一向不對委託人下的單做道德批判。」


「但是你不認同。」


「王董你恐怕有所誤會,你下的單子,是我接觸的單子裡最具有正面意義的。殺了這些人,對社會如果不會帶來你想像的改頭換面,至少也絕對沒有壞處。」我想了想,多所保留地說:「我只是無法理解,你為什麼會無端端地想殺死與你素昧平生的人、與你厲害無關的人、與你一輩子連擦肩而過都沒有的陌生惡棍。」


「記得第一次見面時你說過的話嗎?」


「喔?」


「你說,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會有想殺掉的人,只是實踐力的差別。」王董微笑道:「你說地對,這個社會每個人都存在著正義感,但不見得每個人都有能力,都有錢,把心中的正義實踐出來。」


我的話,原來已經被王董解釋到那種方向去了。


我從來沒有想過我可以這麼偉大。


「站在正義前,我跟一般人沒什麼兩樣,而我積聚的財富,就是我的實踐力。」王董信誓旦旦說:「就如同殺手月一樣,他有本事親自實踐正義,贏得了全民正義為後盾,而我是靠著財富更有效率地完成正義的使命,可謂殊途同歸。」


不,你跟一般人很不一樣。


然而王董提到了月,讓我不知道該怎麼反駁起。雖然我從一開始就沒想過反駁王董,尤其我又沒有依照約定完成活活悶死翁秋湖夫婦的任務,但我的臉色一定告訴了他什麼。


「九十九,我想要讓這個社會改頭換面。」


「這個想法有待商議,不過……」我和顏悅色說道:「只要死亡條件不要太困難,這些單子我沒有不收的理由。」


「這就是關鍵所在了。」


「關鍵?」


「我無法容忍幫我執行任務的傢伙,是個不能認同我的人。對你來說,殺誰都無所謂,出錢的就是老大,你的心中一點道德判斷都沒有。」王董目光灼灼,咄咄逼近:「我很明白這是你的職業慣性,也是你的專業,但是,你絕對不是你自己想像中那種對人世保持淡漠的人。你也可以跟我一樣。」


「這個……」我有點摸不著頭緒。


「公事包裡,裝的都是最近相關新聞的整理,只要你看過一遍,你就會對這種人渣感到徹底心寒,對你即將要做的事毫無懷疑。我希望你在接下新的任務後,在挑選殺手前能夠先看看這些資料,並且也把這些資料留給出任務的殺手看,我相信你跟殺手一定可以認同我的想法。」王董語氣鏗鏘,竟有種強勢的說服力:「我希望你們在參與任務時,也能夠參與理念的層次,而不是只停在血腥的過程。」


我啞口無言。


「幫我做事的人認同我的做法,對我來說深具意義。」


看來這次的公事包,王董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拿走的。我需要自我洗腦。


「我會把資料看完的,現在,從頭說說這次的單子吧。」我吐了一口長氣。


王董嘉許地看著我,拍拍我的肩膀。


「李泰岸,南迴鐵路翻車案的主謀,還宰了弟媳詐領高額保險金。」


王董乾淨俐落說完,我重重大吃一驚。


大約一個月前,一列北上的莒光號火車在南迴鐵路出軌翻覆,造成一個女子傷重身亡。但隨著該名女子的丈夫為她投保了高達七千多萬的意外保險金曝光後,案情急轉直下。警方嚴重懷疑這是一樁精心佈置的謀殺詐領保險金的重大刑案,死者的丈夫不多久後以自殺回應,


他這一自殺,留下無數的謎團,與可能是幕後主嫌的哥哥李泰岸。


這個案子是現在全台灣最熱門的超級懸案,對於陷入膠著的案情,媒體卻有辦法讓每天都有新進度,精彩的程度不下任何一部兇殺推理小說。例如死者丈夫存放在電腦裡大量的買春自拍與日期提前的遺書、李泰岸對案發當天的行蹤交代不清並教唆朋友偽造不在場證明的嫌疑、有乘客看見死者丈夫替昏昏欲睡的死者注射不明藥物、死者大量的內出血可能肇因於出血性的蛇毒而非強烈撞擊等等。


總之,精彩異常,也殘酷異常。



「等等,這個案子已經進入司法調查的階段了,李泰岸涉嫌這麼重大幾乎一定會被逮到把柄,他現在不過是狡猾地閃爍言辭拖延時間罷了,現在有誰不知道檢方隨時都會將他收押……」我看著精神奕奕的王董,無法置信道:「王董,你在電視上所看到的證據都是媒體自己辦案的表面,真相需要時間,你如果現在就殺了李泰岸,南迴鐵路出軌案、跟謀殺詐領保險金案,全部都要變成歷史懸案了!」


「你知道,一個人定罪之後,經過多久才會被處以極刑嗎?」


「……」


「你知道,李泰岸不是被判死刑,而是被判無期徒刑的機會有多大嗎?」


「……」


「遲來的正義不是正義,趁著現在全國的媒體都在關注這個案子,在熱潮的高峰處決李泰岸,天理昭昭報應不爽的效果一定會最好,等到這個案子進入司法階段,我們只會聽到上訴、再審、再上訴、更審、駁回再審……這不是正義,不是這個社會要的正義。」王董的決定不容置疑。


於是我再度伏手稱臣,讓王董舉師的正義淹沒了我。


「條件殺人?」我問。


「蛇毒。」王董露出事不關己的微笑。


「這不容易。」我皺眉。


「嗜血的媒體一定會拍下李泰岸中毒、全身發黑的樣子,就如同他謀殺弟媳的方式,這樣一定很有警世作用。」王董還是「以彼之身,還施彼道」的論調,說:「但是不要弄成意外,也不要弄成自殺,要有一點旁人下手的味道,否則就太便宜了李泰岸那混蛋。」


「我了解了。」我深呼吸,快速思量著這筆交易的難度。


王董拿出一張支票,爽快地在上面寫起數字,連問我都不問,因為他知道這個數字沒有人可以抗拒。我非常討厭這樣。


原本可以在家裡就寫好數字的,王董卻特地在我面前表演他有足夠的能力支使我,這個動作讓我非常非常地壓抑。


看著王董用鋼筆劃上數字,我覺得自己一定要有點反抗。任何反抗都好。


「如果用蛇毒殺人非常困難,我會請底下的殺手用俐落一點的方式做事。」我冷冷道:「十之八九,會是用子彈搞定。」


王董原本已經寫好數字,把支票遞放在我面前,此刻卻抬頭看了我一眼。


「九十九,你是個談判高手。」


王董點點頭,拿起鋼筆在我面前的天文數字後,再添上一個零。


我愣愣看著支票,沒注意到王董已經走到門邊。


「別讓我失望。」


王董留下這一句,還有一個我絕對不會打開的資料公事包,走了。


支票的尾巴加了一個零,我本應高興,卻彷彿被重重揍了一拳。


我由衷希望這是最後一張王董的單,但肯定事與願違。


今天韋如期末考,沒來上班,可愛的女孩在我最需要說謊解悶的時候缺席了。


我看著只有阿不思一個人在打瞌睡的櫃台。


找阿不思嗎?不,她是個拉子。我對拉子沒有偏見,但跟一個絕對不會對我有異性好感的女生說話,我實在看不出興緻在哪裡。


嘆了口氣,我真覺得好累。


每個職業都有它的苦處,比起來,身為一個殺手經紀人坦白說沒有什麼好抱怨的。在旺季時我把單子盡量平均分配給底下的殺手,在淡季時我也不像其他的殺手經紀一樣忙著鼓勵潛在顧客買兇殺人。


以前當殺手,制約到期我才可以金盆洗手,有種不得不為的壓力,否則就得選擇用更激烈的方式告別殺手生涯。而當了殺手經紀,我想停手隨時就可以停手,沒有委託人可以逼我吞下凶單,也沒有殺手可以逼著我討凶單。


我想告別這一切的時候就可以,我很清楚這點。


但我好累。


為了委託人的利益殺人,不管是多麼醜惡的理由,我都覺得這個世界運轉堪稱正常,殺起人來毫不馬虎。而今天,我竟覺得為了委託人光明磊落的正義殺人,竟是非常非常的沈重。心裡原本只有一絲灰霧,慢慢被正義溼潤成沉重的雲朵,隨時都會崩潰成雨。


「難道是我不正常嗎?」我看著支票。


支票上的數字就像一串貨真價實的數字,不再具有其他的意義。冷漠與疏離。


我非常煩。


保持心情愉快一直是我的強項,現在我接到了王董金額豐沛的凶單,卻搞得自己非常不爽。我想起歐陽盆栽所說的,當殺手的絕對不是為了錢,而是為了我們就是該如此,然後等著某一天,我們能夠不再殺人為止。


「我,九十九,不需要藉著殺人來證明自己站在正義的一方。」


我真想跟王董這麼說,聲嘶力竭的。


我付了帳離開等一個人咖啡,提著一個我發誓絕對不會打開的皮箱,走在剛剛歷經上班潮的大街上,心底想著今天以內就要把單子給交出去,否則可用的時間會短得可怕。


用到蛇毒啊?這可是三個月小姐的拿手好戲,如果她不是才剛剛完成了一個混帳單子就好了。是,我是可以再把單子交給她,她一定能夠用自己擅長的方式把李泰岸弄成一條全身灰黑的屍體。


然而現在李泰岸的住家周圍,全部都是記者跟警察,以及絡繹不絕的遊客,浩大的陣仗密不透風將李家緊緊包圍,以三個月小姐現階段的能力實在過於冒險。


我不只是一個仲介,我是一個經紀人,我必須對底下的殺手負起責任、照顧他們的感受、保護他們遠離危險的工作環境,如果讓三個月小姐接下李泰岸的凶單,無疑陷她於險境。


我又怎麼捨得。


「也許我該考慮退休了。」我說。


燈光暗下,老式的紅色簾幕從中間往兩旁漸漸拉開。


我看著新聞局的行車安全宣導短片,以及他翹放在前座的長腳。


「不必如此。」他說,穿著一身邋遢的牛仔,吃著廉價的爆米花說:「你來找我,才不是因為想跟我說這種話。這張單子我接了,這句才是你想聽的吧。」


我心中一陣安慰,伸手拿了他手裡的爆米花就吃。不說話,算是承認了。


「打算怎麼做?」我嚼著有點軟掉的爆米花。


「方法不是問題,時間才是壓力。」


「的確,你習慣用耐心做事。」


我若無其事地瞥眼看他,不夜橙一點多餘的表情也沒有。


逆來順受是不夜橙的天生性格,這個人格特質也讓我在想到他的時候,整個人放鬆了泰半。殺手的個人風格在他的身上,不意外成了累贅。


大螢幕映著神鬼奇航第二集的電影預告,然後是我一點都無法假裝感興趣的海神號預告,海神號那一類的災難片對我來說,真真正正就是一場觀影的災難,我老是想不透為什麼大難臨頭時大家不把時間花在好好回憶一生、當作人生最後一場享受的時光,而是慌慌張張逃命然後眨眼匆促死掉。


「雖然閒雜的人很多,眼睛也多,但我也正好混在那些人裡面,當個沒有人認識的記者或好奇的遊客,伺機下手也就是了。」不夜橙說得一派輕鬆。


「限定蛇毒真的可以嗎?」我看著電影預告。


「頂多失手。」不夜橙以非凡的平常心說:「失手也是一種可能,到時還請多多包涵。」讓人佩服。


「世事難料,千金難買運氣好,總之在全身而退的前提下,想辦法殺死他就是了。」我說。


接下來的兩個半小時,我跟他都沒有再說一句話。


對於看電影這件事我們都很有共識,就是別說話。不跟身邊的朋友討論劇情、不猜測劇情、不要解釋笑點、更不跟著字幕念台詞。一句話也別說。


不夜橙靜默慣了,正好我也不習慣跟男人說話。


每次要把單子交給他,只需要到他常常出沒的幾間二輪電影院,問問售票亭的小姐他正在哪一戲廳看電影就可以了。


在黑暗的電影院裡交單,是我模仿前經紀人與不夜橙的互動默契,打從我第一次在黑壓壓的、塑膠氣味的空調冷氣裡,坐在他旁邊,向他自我介紹那刻起就確立了。我喜歡這種低調的交單模式。


你也許會問:「就算不夜橙再怎麼喜歡看電影,也不可能每天都到電影院報到吧。」


是,你完全正確。


但說起來很妙,我從來沒有在想把單子交給他的時候,在那幾間二輪電影院裡找不到他,大概是他命中註定拿到我的單子。或者更宿命地說,不夜橙天生註定當個殺手。


電影是達文西密碼,眾所矚目的小說改編電影。


自從我知道達文西密碼要拍成電影後,我就把看了三分之一的原著給放下,因為我喜歡看電影大過於喜歡閱讀,我無法忍受由於事前閱讀過原著,打壞了看電影時面對未知的快感。矛盾的是,在看過電影後我亦無法逼著自己去重讀原著,因為我無法閱讀一本已失去懸念的小說。


隨著最後湯姆漢克的腳步,一路蜿蜒至羅浮宮即漸漸波瀾壯闊的交響配樂,漫長的電影終於結束,我躲過幾次的昏昏欲睡,僥倖地睜著眼睛到朗霍華的導演字幕橫放在電影結尾。我慶幸自己沒看過丹布朗精彩的原著先,否則一定會癱在椅子上呼呼大睡。


走出小小的電影院,我們一起搭電梯往下。


電梯裡有股讓人焦躁的霉味,我猜應該是有隻大老鼠病死在排氣管裡。


「合理票價?」我問。


「一百塊。」他簡潔回答。


不夜橙給電影評價精準的程度,不下於IMDB的分數。


他實在看了太多電影,想必做事的方式也從電影裡得到不少的靈感。


電梯門打開。


「保持心情愉快。」


「保持心情愉快。」


不夜橙消失在毫無特色的城市街景。


隔天,我南下到彰化探望一個退休的前殺手。


兩年前他制約達成後在彰化跟有人合夥一間釣蝦場,我們私交甚篤,彼此看過手中再也不會增加了蟬堡。雖然沒有想看蟬堡到要重起爐灶的地步,但他一直叨叨念念要我組一個退休殺手聯誼會,到時候大家將手中的蟬堡黏接組織一下,看看是不是能拼成完整的一本書。


「這個提議我會放在心上。」我拿著釣竿,打了個呵欠。


「你才不會。」他瞪著我。


黃昏時分我坐在北上的復興號上,離開他居住的彰化小城。


不管是當殺手還是經紀人,旅行都是我工作裡很重要的部份,觀察移動中的陌生人也是我在百般聊籟中勉強提起的興趣。這個社會的姿態,特別容易壓縮在短短一節車廂裡。


一個年約十七歲的少年坐在我身邊,他的脖子掛著時下最流行的ipod,耳朵塞著白色耳機,縫裡隱隱傳出不知名西方樂團的英式搖滾。


這個時代,每個人的耳朵都會塞兩種東西。


揮灑年輕的人,耳朵裡塞著mp3的耳機,BT下載音樂是他們的人生之道。


事業有成的成年人,耳朵上掛著汲汲營營的藍芽耳機,在公共場合展現隨時洽談生意的本領是他們提高身價的拿手好戲。


這兩種裝置都有瞬間讓使用者變成人群孤島的潛能,藉由剝奪與周遭互動的聽覺,將人傳送到某個看似風格化、卻只是以忙碌倉促作為掩飾的孤獨裡。一旦耳朵裡塞著這兩種東西,身邊的陌生人,就永遠都是陌生人了。


哈。


不過這個社會的演變如何讓每個人都成了孤島,都跟我無關。事實上大部分的時間我也喜歡孤獨,沒有資格批評其他懸掛耳機的人工孤島。我只是喜歡牢騷,中年人囈語似的生存本能……我承認。


少年正翻著蘋果日報,翻了幾頁就停在李泰岸涉嫌保險金殺人的新聞上,聚精會神的。也難怪,這個號稱台灣百年奇案的連續劇,已經以高收視率強暴人民長達七十幾集,就連昨天也有最新發現:有個專家認為死者體內大量的出血,並不見得肇因於蛇毒,有可能是具有同樣作用的老鼠藥、減肥藥等等。


報紙做了一份街頭民調,隨機訪問民眾對李泰岸是否涉嫌殺害弟媳謀取保險金,百分之九十五的人都認為李泰岸脫不了關係,但這些人裡面,又有百分之七十的人認為現有的證據薄弱,無法起訴李泰岸。


「別看了,反正過幾天,這個嫌疑犯就會戲劇性死在莫名其妙的正義底下。」我自嘲心想:「還是惡有惡報的蛇毒呢。」


車內的空位不少,我假裝如廁,起身尋找更合適旅行的座位。


一個壓低著褐黃色帽子的男孩,十指正飛快敲打著膝蓋上的電腦鍵盤。


「有這麼忙嗎?」


我走過去,瞥看了螢幕一眼。


像是在寫小說……這傢伙連坐火車的時間都不放過,又是座可憐的孤島。


然後是個老太婆。


然後是個正在大聲講手機的歐基桑。


我走到下一節車廂,看見一個正在靜靜看書的女孩子,側臉的輪廓很素雅。


她皎白的耳朵並沒有塞著什麼。


我在一個空位掛網上抽出幾張報紙,若無其事在女孩身旁坐下。


也許你會說我膽小,但我真只是親近美女主義者,我並沒有任何搭訕的意思,我只是照著雪碧說的:「順從你的渴望。」於是我攤開報紙隨意瀏覽,舒服地坐在女孩身邊深深呼吸,看能否聞到一絲髮香。


女孩看的書我完全沒有印象,現在回想起來也記不得。這點讓我特別有好感。


現在的暢銷書都是一種流行,一種你非得跟上的趨勢,尤其當媒體一窩蜂告訴大家都在讀什麼書、好萊塢在改拍哪部作品的時候,你如果沒到書店把那本書拿去櫃台付帳,你就會被排擠到「你怎麼沒在看書」的那條線後。


我明白我這種閱讀品味真是拙劣不堪,完全無法分優辨劣,只是一昧地想跟擠成一團的大眾撇清界線,完全不管作品本身的好壞,說我是假品味我也認了。但我就是這樣,偏執地認為讀一本會讓旁人皺眉頭說:「為什麼要浪費時間看一本不會有人跟你討論的書」這件事,才有真正的閱讀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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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手.九十九-千金難買運氣好-6

有些事,真的還得通過孤獨才能完全進入。


例如殺人。


「也許我就是這樣,才會一直交不到女朋友。」我胡思亂想。


海線的復興號火車經過了幾個被歲月壓扁的小站,上下車的人都少,鐵軌上的輕微晃動增加了入夜的寧靜。看書的女孩將書平放在輕微起伏的胸前,不自覺睡了。


我閉上眼睛,仔細分辨女孩的髮香來自哪一個品牌的洗髮乳時,口袋裡的手機搭搭震動。我小心翼翼拿起,但我的動作已擾醒了身旁淺睡的女孩。


「不好意思。」


我起身,拿著震動的手機走到車廂的接駁間,來電顯示是王董。


一股莫名的嫌惡感同樣在手裡震動著。


「王董。」


「九十九,你那裡好吵,你在哪?在火車上嗎?」


「是,請你大聲一點。」


「我有急事找你!你還有多久可以到台北!」


「什麼急事?」


「總之你到台北以後,立刻到等一個人咖啡!」


我皺起眉頭,這傢伙也太任性了吧。


「我想先知道是什麼急事?」


「聽著,我可是取消了兩個工作會報,急著跟你見面!」


這麼急?我跟王董之間有什麼事可以這麼急?


他多半看了新聞,更新了下單的資訊吧。


「是不是蛇毒要換成老鼠藥?」我沒好氣。


「什麼老鼠藥?」


「……」


「九十九,你到底要多久才會趕到台北?要不要我派人去接你?」


「不必,我大概還要一個多小時才會到台北吧。」


「那好,一個半小時後我們老地方見。」


「一個半小時?」


「快!這件事非同小可,十萬火急!」


「等等,我不想在等一個人咖啡談這種事,換個地方吧!」


然而王董已掛掉電話。


我火大回撥,但僅僅進入語音信箱。


深呼吸,然後再一個深呼吸。我盡量克制自己用力踹向洗手間的衝動。


回到座位時,那女孩早已離去。


就在我想起不夜橙在面對我交付凶單時的淡然表情,我開始釋懷。


我底下的殺手靠我接單吃飯,仰賴我才能看到短簡殘篇的蟬堡,冒著危險做事的人也是他們,面對大客戶王董,我應該多一些耐心。如果王董想反悔徹單,我也該聽聽他說什麼,總之依照王董的財力與氣度,他也不會因為撤單就把錢一併收回去。


我一進等一個人咖啡,就看見王董坐在我熟悉的位子上。


「九十九先生,今天要點什麼?」


我還沒坐下,韋如就跑過來把菜單遞給我,蚊子般細聲跟我說:「王先生已經等了一個多小時啦,他好像很生氣呢。」


「不打緊。」我微笑,隨便點了一些吃的。


我好整以暇坐下,只見王董全身都在緊繃著,臉色凝重非常。


「這是今天的晚報。」


王董這次沒有拿來一箱沈甸甸的資料,而是區區一份聯合晚報。


晚報裡的某個新聞,被紅筆圈了起來。


駭人聽聞!台中市驚傳國小學童集體性侵害同學!

<記者張國正/台中報導>

一名國小五年級女生本月初遭同班五名男同學,利用下課時間強押至廁所,被其中三人輪暴得逞,女生事後不敢聲張,變得沈默寡言,並視上學為畏途,經母親追問得知上情,檢具傷單後向警方報案時,被害女生情緒幾度崩潰,警方傳訊五人,依妨害性自主罪嫌函送少年法庭審理。

據了解,這起令人髮指的學童性侵害案件發生在本月初,五名國小五年級的同班男同學,趁著下課竟將同班一名面貌姣好的女同學強拉到廁所,由其中一人在廁所門口把風,不准其他同學進入使用,其餘四人則聯手將女同學壓在地上,由其中三人輪暴女同學得逞。

身心遭受嚴重創傷的女生遭受五人恐嚇,事發後不僅未向老師報告,也不敢向父母訴說委屈,但自此鬱鬱寡歡,更視上學為畏途。女兒怪異的舉止看在母親眼裡,直覺其中一定有問題,不斷開導追問女生才終於明白事情原委,母親極為震怒,立即帶女兒至醫院驗傷並報警處理。

被害女生指證歷歷,警方通知五名男學生到案說明,五人在家長陪同下接受偵訊,其中一人表示曾在廁所門口把風,聲稱不知其他四名同學在廁所內做什麼,另四人坦承合力壓制女生,其中三人則坦承性侵。全案依妨害性自主罪嫌函送少年法庭審理。


我一下子就看完了,難以言欲的煩悶感充塞胸口。


王董全身緊繃的姿態,我大致上能夠理解。


「九十九,你有什麼感想?」


「邪惡。」


「還有?」


「憤怒。」我承認。


「就是這樣。」王董瞪大眼睛,緩緩點頭:「正義是一種共鳴的語言。」


我沒接腔,因為我只負責聽,不負責建議。


韋如拎著玻璃水壺走了過來,察覺到不尋常的氣氛下誠惶誠恐地為我們倒水。


她走後,王董開了凶口。


「殺了他們。」


「王董,你這麼急著找我,就是為了殺掉他們?」


「我等不及了。」


……我啞口無言。買凶殺人這種事,有這麼急嗎?


「我能理解,不代表我認同你的做法。」我嘆了一口氣,說:「但我必須承認,此時此刻那五名犯案的國小生若遭逢意外死亡,我會感到一陣暢快。」


「不能是意外,這次要殺得觸目驚心。」王董做了一個砍頭的手勢。


竟用到這種成語。


「這個單表面上很容易,但誰肯接呢?」


「為了保險金,連朝夕相處的親人都可以毫不留情殺掉,我給的錢比起保險金也不遑多讓,殺掉這五個毫無干係的小鬼又有何難?」


「對象可是小孩子。」


我想起八年前,殺死雙胞胎姊妹的那一夜。


在清洗掉腳底沾黏的血跡後,八十七個惡夢接踵而來。


在夢中,我看見天真無邪的雙胞胎女孩蒼白著臉,從殷紅的嘴裡吐出白絲將我纏繞捆綁,我毫無抵抗的慾望,無盡的白絲漸漸遮蔽了我所有的視線。另一個靈魂出竅的我坐在床邊,異常冷靜地看著床上的我就這樣被裹在一個巨大的白繭裡,然後活活悶死。


最後雙胞胎姊妹趴在白繭上,像巨大的蠶蠕動著,表情充滿了憎恨的憐惜。


這,只是其中一個印象鮮明的惡夢。


「小孩子又怎樣?你知道越戰有多少小孩抱著炸彈衝向美軍嗎?」


「我說小孩子,一個人砍掉一隻手也就是了。」


「我了解,九十九,我稱讚過你幾次了,你的確是談判的高手。這次是五個人,當然是五人份的價錢。」王董面無表情,從懷裡拿出一張空白支票,像昨天那樣寫上一串令人無法抗拒的數字。


是,就是昨天而已。王董已經完全迷上了買兇殺人。


「其中一個只是把風,還有一個沒有真的性侵。」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為他們辯護些什麼,只知道這五個小惡魔不能這麼個秋風掃落葉狂宰。


「所以呢?」


「漠視邪惡,與邪惡同罪。」


「那我換個方式說好了,如果讓那三個實際輪姦的小鬼跟另外兩個小鬼受到同樣的制、裁,豈不是便宜了那三個罪大惡極的小鬼?」


「我懂了,你說得有理。」


「……」我沒有任何期待。


「那麼就讓那三個小鬼在死前多受點苦頭吧,看看你能夠找到什麼樣的角色,在殺掉他們之前想辦法讓他們痛得魂飛魄散。」果然。


又是一句可怕的成語。


「時間?」


「同一個晚上一併解決,越快越好,最晚不能拖過三天。」


「三天?」


「上帝創造世界不過七天,九十九,你要積極點。」


我頭歪掉。


「條件殺人?」


「這次就不要太為難你吧,只要在他們死前宣讀他們的罪狀,讓他們知道自己是為了什麼被當作豬宰就行了。」說著說著,王董突然想到似的表情,問:「對了,你找到能用蛇毒殺李泰岸的殺手了沒?」


「找到了。」


「那一箱資料拿給他看了沒?」


「拿了,算算時間他應該快看完了。」才怪。


「果然值得信賴,跟你合作正義的事業非常愉快。」


「好說。」


我疲倦地看了看錶,王董明白了我的意思。


他拍拍我的肩膀,像個憂國憂民的紳士轉身走了。


這樣纏人的無奈場景,這種似是而非對話,還要重複多少次?如果這是一部小說,我真懷疑它的可看性。


我頭一次遇到像王董這樣沈迷於買兇的委託人,看到這種讓人義憤填膺的社會新聞就打電話約我見面交單,以後是不是只要傳個簡訊給我我就得幫他找人做事?這種清潔社會的殺法,我底下如果沒有九十九個殺手絕對不夠用。


雖然我滿臉愁容,但韋如一點也不怕我,兔子跳蹦了過來。


「九十九先生,請問你會累嗎?」韋如彎下腰,眨著眼睛。


「真的是非常累。」我雙手合十,祈禱:「真希望今天還有好事發生。」


「你好幸運喔,今天正好是我的生日。」韋如笑嘻嘻,說:「等一下陪我去看午夜場的電影好不好?你請客喔。」


「這算是好事嗎?」我失笑。


「打你喔!」她一拳捶了過來。


又是晚風。


電影是一部描述邪靈附身的恐怖片,但在貓胎人橫行社會新聞版面的此刻,市面上的恐怖電影好像都多了什麼,但究竟多了什麼,我也說不上來。


「多了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韋如說。


「好像是耶。」我點點頭。


這次我的意識可清醒,跟韋如看電影一切都很棒。


不,其實很普通,一點也不特別。但這樣很棒。


我再三強調我並沒有企求著什麼,我只是喜歡親近正妹。


深夜裡的黃色計程車照樣穿梭在這城市的血管裡,但我們選擇在路燈底下踩著拉長的影子,緩步在台北逐漸褪去的霓紅裡。


「貓胎人為什麼要做那麼恐怖的事,到現在警方都還不曉得是為什麼,表面上看起來好像有什麼關連,其實只是為了犯案而犯案,光這一點就比殺人需要一堆理由的犯人要恐怖。」韋如這女孩對電影史上的殺人魔如數家珍:「你想想看喔,十三號星期五裡的傑森是因為母親唆使的關係成為殺人魔,半夜鬼上床的佛萊迪的媽媽是被一群神經病強姦生出的怪胎,上次我們看的德州電鋸殺人狂,他也是個戀母情節嚴重的畸形。他們變成殺人魔的背後都有個瑣碎故事,但是貓胎人沒有。」


「是還沒有。」我想警方最後還是會逮到貓胎人,然後賞他一個理由。


「不知道的東西最可怕了。」韋如嘖嘖:「把活生生的貓縫在被害人的肚子裡,想破了頭也不知道貓胎人是想做什麼。」


「就算有理由,殺人魔還是殺人魔啊。」我不置可否。


「有理由的話就比較像個人,而不是一個抽象名詞呀。」韋如反駁。


跟一個正妹聊各式各樣的殺人魔,實在不構成浪漫約會裡的任何成份。


不過我並不討厭,反而有種異樣的被認同感。


同樣是殺人,拿錢辦事比起沒道理亂砍人要來得有「理由」,這點讓我很安心。收取報酬做事,讓殺手這兩個字變成了職業的類目,而不是一種個人興趣。


「韋如,妳有沒有想殺的人?」


「?」


「應該說,妳有沒有過,想殺掉過什麼人的念頭?」


「一點點的念頭也算嗎?」


「那就是有囉。」


「好難喔,我想想看……」韋如陷入深思。


我笑笑,隨即發現自己的笑有點疲倦。


不,不是疲倦,而是整個僵住了。


「把皮包拿出來。」


一個低沉的聲音,冰冷地從我背後一公尺處發出。


韋如與我同時回頭,一個穿著黑色帽T、戴著白色口罩的中年人站在我們背後,眼神冷酷地看著我們,手裡輕輕晃著銳利的生魚片刀。我注意到他埋在口罩背後的臉,皮膚坑坑疤疤,眼睛佈滿血絲,呼吸紊亂急促。


是個快要犯毒癮的毒蟲。


不當殺手多年,感覺也遲鈍了,我竟然讓這種危險的傢伙無聲無息跟在後面。


「……」韋如嚇得臉都白了,一時反應不過來。


我無意逞英雄大顯神威,即使在韋如面前也一樣,於是我爽快地掏出皮包,冷靜地遞給毒蟲。然而毒蟲接過我的皮包,眼看呆若木雞的韋如一點動作也沒有,竟著魔似地揮舞起手中的刀子。


「快!快!找死嗎!」毒蟲揮刀恐嚇,動作不像是虛張聲勢。


韋如兩腿一軟,心急的毒蟲踏步伸手便搶,另一隻手微微揚起刀子。


我心中一凜,從口袋裡摸出隨身原子筆,錯身擋在韋如前面,身體快速撞向持刀的毒蟲。面對這種程度的毒蟲,我甚至還有時間猶豫了一下。


我故意將肩膀賣給了揮落的刀子,但就在刀子擦過我的衣服時,我抄起原子筆就往他揮刀露出的胳肢窩裡猛力一刺。毒蟲還來不及慘叫,就在我由下往上的力道催貫下,雙腳腳跟抽筋似往上一拱,半截原子筆捅進了他的臂窩。


這一捅非同小可,痛得毒蟲屈跪地上,連叫都叫不出來,姿勢詭異得很難看。


我將摔落的生魚片刀踢得老遠,慢慢蹲下。


「搭計程車去醫院,否則一拔出原子筆,動脈破裂你就死定了。」我撿起我的皮包,從裡頭抽了兩張百元鈔放在毒蟲的手裡,鄭重警告他。


碰上殺人高手,這一下你挨得並不冤。我心想。


驚魂未定的韋如依舊沒有回神,我牽起她的手就走。


「沒事了,別害怕。」我說,按摩著她顫抖冰冷的手。


「剛剛……剛剛好可怕喔。」韋如咬著嘴唇,緊握著我。


「別害怕,深呼吸,慢慢走。」我說,捏著她的手活絡血氣。


走著走著,她終於發現了我的左肩正滲出血來,紅花了衣服。


「九十九先生,你的肩膀受傷了!」韋如驚呼,鬆開我的手。


「……」我自己看著傷口,真是拿捏得太好,刀子僅僅劃進皮膚底下半吋,既不傷及神經又流出夠份量的血。


「你怎麼不說話!」韋如審視著我肩上傷處,又驚又不解。


「我在想,是應該說小意思呢,還是應該說痛死了?」我微笑,自顧自說著:「前者有男子氣愾,後者容易搏取同情。」接下來,最好是我希望的那種劇本。


「神經!計程車!」韋如跑到路邊,向遠處的黃色燈光揮手。


幾分鐘後我來到韋如的租處,聽著她一邊抱怨治安不好,一邊細心幫我捲起袖子料理傷口。是,就是這樣的劇本,而不是去醫院的那套爛劇本。


在韋如小心翼翼用棉花棒沾碘酒傷口上消毒時,我用最不經意的眼神研究了韋如的房間,發現裡頭沒有一件男人的衣服,跟氣味。


我的嘴角不禁捲了起來。


「謝謝你,剛剛。」韋如將一塊紗布蓋上傷口。


「世事難料,千金難買運氣好。」我說,看著肩膀上的紗布。


「九十九先生哪是運氣好,你那招真的是夠狠,你以前一定有練過防身術吧。」韋如剪下膠帶,固定紗布,大功告成了。


防身術?這可是隨手即器的殺人術啊。


「那句話是送給搶匪的,他今晚運氣不好。」我微笑,稍微活動了一下肩膀。


接下來的劇本呢?我已經沒有特定計畫了,也不想更進一步。


「真會說呢,說不定啊那個搶匪是九十九先生的朋友,跟你串通好來一場英雄救美對吧。」處理好並不嚴重的傷口,韋如又回復到平日的嘻皮笑臉。


「是啊,還花了我很多錢呢,不過總算可以藉機來正妹的小窩一遊。」


我在她那裡喝完兩杯水就走了,沒有戀棧,就跟我不斷聲稱的一樣。


走在冷空氣包覆的街頭,我將雙手放在口袋。雖然我已心滿意足,但韋如沒有留我下來多聊聊、喝點更像樣的東西,還是讓我有些悵然若失。


我刻意走回原路。那名挨刺的倒楣毒蟲已經不在,地上也沒有什麼血跡。不知道是真搭車去了醫院,還是被巡邏的警車銬住帶走。


也許王董是對的,這個社會需要一點矯正的力量。


我想起口袋裡還有一份用紅筆圈塗的剪報。


天快亮的時候,我走到林森北路的地下道把剪報交給了鬼哥。


鬼哥一直想要幹點驚天動地的案子提升自己的價值,我想了想,與其把單子交給分不清楚現實世界與虛擬遊戲的龍盜,不如把這張單子丟給鬼哥,希望他藉由這張單子探索自己的極限。


鬼哥接了單子,非常高興,應諾我一定會把這五個邪惡的小鬼殺得支離破碎。


「三天很趕,目標現在暫時沒去學校上課了,所以無法一網打盡,五個地方一個晚上搞定,不容易。」我提醒鬼哥:「重點是,因為青少年犯罪保護法,這五個國小學生的身分沒有曝光,你得自己想辦法把他們的底掀出來。」


「放心吧,不過就是五個小鬼。」鬼哥獰笑,露出褐滿菸垢的牙齒。


我離開算命攤前,想起了可以順道一提的事。


「鬼哥,如果你有一天退休了,會不會想加入退休殺手聯誼會?」


「有這種東西嗎?」


「假設有的話。」


「說得我蠢蠢欲動了你。」鬼哥想了想,說:「應該不會加入吧?跟一群殺手聯誼感覺一定很怪,難道聊大家以前都是怎麼殺人的嗎?」


「也是。」我點點頭。


我真的只是順道問問。鬼哥的制約可不簡單,他要當上殺手界的第一把交椅才會金盆洗手,至於怎麼樣才算是第一把交椅,我就不清楚了,但宰掉的目標可不能少這一點倒是很確定。


我回到家的時候,天已經藍了。


下意識打開電視,熱到最高點的鐵道怪客新聞又有最新的發展。由於缺乏直接證據,涉有重嫌的李泰岸竟被當庭釋放。


李泰岸大言不慚地對著鏡頭發表議論,他說在火車翻覆附近拍到的可疑小貨車,又能證明什麼?就算他翻車前兩天出現在那裡,那又怎樣?「相信專案小組手中已經沒有牌了。」他說。另一關鍵事證是死者體內驗出第二種藥物或毒物,證實是死於他殺,李泰岸說這也與他無關:「我弟弟已死,如何證明我和他共謀害死弟媳?除非把他叫起來問。」


我切換著頻道,每一台都是李泰岸笑容滿面的畫面。


「繼續出你的風頭吧。」我喃喃自語:「希望你自己也買了高額保險。」


新聞畫面的邊緣,化身成記者的不夜橙站在角落,將麥克風遞給了李泰岸。


這個新聞,很快就會落幕了。


我在沙發上閉上眼睛。


隔天我什麼地方也沒去,在沙發上渾渾噩噩睡了一整天。


醒來後已是晚上七點,我穿著拖鞋邋遢地到街口的便利商店買了一個國民便當,微波熱一熱,翻著晚報,就直接站在雜誌區前吃了起來。


快吃完的時候,一道影子疊在我的腳上。


我慢慢回過頭,手裡還捧著便當。


「你住附近啊?」歐陽盆栽打招呼。真是巧遇。


「可以說是。」我雖然我不想讓人知道我住哪,但腳上的拖鞋可瞞不過他。


我看見歐陽盆栽手裡拿著好幾副撲克牌等著結帳,反問:「你買這麼多副牌做什麼啊?家裡在開派對嗎?還是開賭場?」


「記得我跟你提過的制約?」他抖動眉毛,神祕地笑著。


「不是吧?」我瞪大眼睛,停止咀嚼口中的飯粒。


「過幾天我就要去參加國際詭陣賽了,跟賭神一較高下。」他精神奕奕。


「要我陪你練幾場嗎?我也是詭陣的高手喔。」我自告奮勇。


「還是免了吧,跟你練牌我會退步,不如看錄影帶。」歐陽盆栽直截了當。


真想揍他一拳。


「如果順利,希望能用新科賭神的身分跟你喝喝酒。」他爽朗地笑道。


「不順利的話,還請不吝分享我最新的蟬堡。」我回敬。


歐陽盆栽笑笑,走到櫃台付帳。


「對了,順道一提。」我吃著便當,趁他還沒離開我的視線問道:「如果你真的不幹了,會來參加退休……退休聯誼會嗎?」


「你在開玩笑吧?」歐陽盆栽失笑,揮手走了出去。


真的這麼不受歡迎嗎?你們難道真的可以毫無留戀地捨棄蟬堡退出江湖嗎?我嚼著滷蛋,歪頭想著這個問題。


此時,我的手機響了。


我認真地祈禱不是王董,這才看了來電顯示。


「九十九,我剛剛已殺掉了其中兩個。」是鬼哥。


「喔?」我點點頭,果然非常有效率。


「不過對不起,我實在無法繼續下手,我也說不上為什麼。」鬼哥的聲音很緊繃,好像在發抖。


我愣了一下,才說:「沒關係,你做得很好,孩子受到教訓就會乖了。」


「……真的沒關係嗎?」他有點畏縮。


不知怎地,我反而有種鬆了一口氣的感覺。說不定,我早就知道鬼哥根本不是處理這張單子的最佳選擇。


卻是,最適當的人選。


「沒關係,但你可以幫我一個忙嗎?」


我走到琳琅滿目的飲料櫃前,頗為猶豫地看著咖啡那一排。


「你說。」


「把剩下那三個臭小孩各砍斷一隻手。」我打開飲料櫃的門,冷氣撲上了我的臉,讓我精神抖擻:「讓他們再也沒辦法一隻手抓滑鼠另一隻手按快鍵,以後就不會沈迷線上遊戲了,我想對他們以後的人生大有幫助。」


「這我辦得到。我不會砍在關節上,讓醫院絕對縫不起來。」鬼哥保證。


「交給你了。保持心情愉快。」我挑了一瓶罐裝咖啡。


「保持心情愉快。」他掛掉電話,馬不停蹄砍手去了。


我回家後立刻向沙發報到,又狠狠睡了它一次,直到半夜才醒來。


睜開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電視確認新聞。頭一次我覺得這個世界跟我很親密,所有的社會案件我都摻了一腳……我想這就是我為何如此疲倦的原因。


在媒體與檢警團團守備下,李泰岸還活得好好的。但晚間新聞的重點不在南迴鐵路怪客案,而是今晚駭人聽聞的虐殺國小男童案。


「行政院長宣示要擴充警力全力防堵犯罪,社會的治安依舊是況愈下;今晚稍早有兩個國小男童在家慘遭謀殺,一個小時後又有三名國小男童的右手被人砍斷,送醫急救後已無生命危險,但斷肢遭到刻意破壞並無法以手術接回,手段十分兇殘惡劣。據了解,警方已掌握特定線索,高度懷疑這五名男童遭人殺害皆是同一人所為。請隨時注意本台報導,我們隨時替你掌握最新消息。」


我揉著眼睛。


好樣的。


只見主播帶著公式化的微笑,繼續念著另外一條新聞:「另外一則報導。一名中年男子倒在公園涼亭外一百公尺處,全身遭人砍傷一百多刀,失血過多,當場喪命。根據社區監視器畫面可以清楚看見,被砍的男子疑似身上攜帶刀械,被一群飆車族攔下盤問後遭到砍殺,原因不明,目前不排除是幫派糾紛下的械鬥。警方尚未證實持刀男子的身分。」


我愣了一下,肺頁裡積塞著污濁鬱悶的空氣。


畫面停在一名中年男子倒在街口的血泊裡。


一抹醬紅色在昏暗的路燈下,塗行了好長一段路。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


依稀,門縫底下有黑影晃動。


我打開門,只看見地上的黃色牛皮紙袋。


颱風在新聞氣象預報裡變成一個紅色的圈,慢慢靠近台灣。


雨開始下,忽大忽小。


喪禮的塑膠棚子就架在馬路中間,穿著黑色海青的師尼們誦念著往生咒。


真正參加鬼哥的公祭寥寥數人,理所當然都是我沒看過的生面孔,在現場走動詢問的警察都比親朋好友多。不知是帶著水氣的風太冷還是氣氛真的很蕭瑟,所有人都微微縮著身體。


比對鬼哥遺留在現場的刀子上的血跡,所有證據都顯示鬼哥就是殺死兩名男童、砍殘三名男童的兇嫌,所以來到現場拈香的親戚朋友表情都有些怪怪的,並不多話,只有在接受警方詢問時才會壓低聲音,竊竊私語鬼哥的反常行徑。


想挖點八卦的記者當然也不請自來,尤其是在他們知道受到殺害的五個國小男童就是前幾天輪暴同班女童的少年犯後,對「見義勇為」的鬼哥可感興趣了。


這麼多人,就是沒有人走到白簾後瞻仰死者儀容,因為鬼哥家屬給的紅包太薄,被砍了一百二十幾刀的屍體被殯儀館縫得支離破碎,好像恐怖電影裡的粗糙裝飾。誰敢看。


我向鬼哥的黑白照片鞠躬,合掌拈香,奉上了兩倍於尾款的白包。


走到白簾後,我看著棺材裡幾乎認不出來的鬼哥,有種荒謬的超現實感。


「你做得很好,你瞧,這是你應得的。」


我拿出昨天寄到我住處的蟬堡,用打火機點燃。


蟬堡化作妖異的火光,映著鬼哥殘破的臉孔,撩動的光影讓鬼哥的五官有了最後的表情。是帶著一絲無可奈何的、苦澀的笑。


「不怪你,世事難料,千金難買運氣好。」我微笑,安慰道:「把厄運留給這一生,下一世別再動刀動槍了。」


不管鬼哥同不同意,如一大串廢話的人生,就總結在這個句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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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手.九十九-千金難買運氣好-7

「你做得很好,你瞧,這是你應得的。」


我拿出昨天寄到我住處的蟬堡,用打火機點燃。


蟬堡化作妖異的火光,映著鬼哥殘破的臉孔,撩動的光影讓鬼哥的五官有了最後的表情。是帶著一絲無可奈何的、苦澀的笑。


「不怪你,世事難料,千金難買運氣好。」我微笑,安慰道:「把厄運留給這一生,下一世別再動刀動槍了。」


不管鬼哥同不同意,如一大串廢話的人生,就總結在這個句點。


蟬堡燒盡,最後一縷灰煙從我的手指縫中吹向天際。希望鬼哥的幽魂也夾雜在這縷破碎的灰煙中,了無遺憾地離開沈重漆黑的棺柩。


回到冷冷清清的鐵椅子堆中,我思量著今晚又得到黑草男那裡買一些平平淡淡的夢來做,否則又會睡不好了。這種情況不知還會持續多久,一想到就開始精神不濟。


「請問你是阿鬼的朋友嗎?」一個警察終於問到了我。從剛剛我就看著他一路從座位左邊問到右邊,一臉的無精打采。


「算是吧,阿鬼常幫我算命。」


「認識多久?」


「一年多。」


「你對阿鬼的犯案動機有多少了解?」


「從報紙上了解。」


「他有沒有跟提過什麼特別的?」


「沒什麼特別。」


「謝謝你的合作,這邊有些基本資料你幫我填一下,然後簽個名。」


「不會。」


我跟參與辦案的警方聊起了那晚的情形,拼拼湊湊,大致明白了整個過程。


與我電話商妥變更計畫後,鬼哥展開砍手之旅。他先在社區籃球場旁的公廁將一名小鬼的手剁掉,並問出另外兩名小鬼的下落,鬼哥隨後趕往結伴行竊的兩名小鬼經常出沒的公園。


當時,兩個小鬼正在公園涼亭下分贓剛剛從便利商店偷來的東西,附近沒什麼人,沉著冷靜的鬼哥吹著口哨走進涼亭,刀起刀落,斷了手的兩個小鬼立刻昏死過去。鬼哥用橡膠管綁在兩人傷口上緣止血,然後將兩隻斷手丟進涼亭旁的垃圾桶便走。


陰錯陽差。


一群經常出沒在公園附近的飆車族正好約了另一個幫派的混混在公園談判,左等又等瞧不見對方的人馬,卻見鬼哥低著頭匆匆走過,血氣方剛的飆車族於是將鬼哥攔住盤問。只見鬼哥身上有血、袖口藏刀,這一下誤會橫生。


飆車族於是將鬼哥團團圍住,你一刀我一刀……


殺手只有兩種方式退休,鬼哥選擇了最壞的那種。


「這種年頭飆車的小混混最狠了,連黑道大哥也不看在眼裡……」


「人聚在一起腦袋裡的東西就會變得很可怕,上次不是有個路人在路口不小心看了飆車族一眼,背上就被插了一把藍波刀?媽的,差點就當場翹毛。」


「現在即使掏出噴子,那些飆仔也不見得怕了你,這才是最糟糕的地方。」


警察抽著菸,說若是他值勤遇到飆車族,連警笛都不敢亮起來。另一個警察說,上個月有個剛出獄的黑道大哥在路邊啐了飆車族一句,肚子就被插進一把生魚片刀。有個警察偷偷說,其實這五個犯下輪姦罪的小鬼被鬼哥給死砍殘也不壞,因為他們遲早會變成更可怕的廢物,其餘人紛紛表示同意。


我聽著,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沒等到公祭結束我就走了,撐著傘來到細雨紛飛的忠孝東路。


診間裡謐著淡淡的精香。


這次我預約了整整三小時,可以無止盡地賴在這張沙發上。反正颱風快來了,也不會有人急著找醫生討論腦袋裡的白癡幻覺。


「我犯了錯。」我揉著太陽穴。


「發生那種事,你硬要攬在自己身上,只能說你把自己看作上帝了。」藍調爵士手指捏著茶葉,輕輕放在壺裡:「沒有人可以掌握運氣,九十九,阿鬼只是提前走到了他該走的路。」


「我犯了錯。」我揉著太陽穴。


「實在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你明明知道這不是你的錯,也不是任何人的錯,你這麼想不過是自找麻煩。不過你既然付了錢,精神科醫生就該繼續開導你不是?」藍調爵士沖下剛煮沸的水,不疾不徐道:「換個方向,我們做殺手的取人性命習慣了,偶而也會有同行不幸遇到了死劫,這也是很理所當然吧?每個殺手在成為殺手前都有了在生死裡打轉的覺悟,我不認識阿鬼,但阿鬼想必也不例外。」


藍調爵士沖著茶,空氣裡本應很濃郁的茶香,鑽進我的鼻腔裡卻是淡然無味。


我的身體裡,還蓄滿了告別式上的蕭瑟。


「連續接下王董的單,讓我隱隱心神不寧。」我閉上眼,回想雙腳浸行在馬爾地夫海水裡的沁涼感覺:「那些數字弄得我鬼迷心竅,王董開出來的單子我也想不到理由推辭,每一張單子上的目標都是無可挑剔的該死,但我老覺得不大對勁。」


頓了頓,我繼續說道:「也許是我的運勢開始下滑了,拖累了鬼哥。」


「對於運勢我就沒有研究了,但我沒聽過經紀人有所謂的法則,或是職業道德。」藍調爵士將一杯茶水遞了給我,淡淡說道:「如果你真覺得你有能耐拖垮身邊的人,也許你該考慮將某些單子給退了。」


「退單?理由呢?」

我的手指被越來越燙的茶杯給炙著,但我不在乎:「當殺手時最讓我心安理得的,是我從不判斷誰該殺誰不該殺,我只是個拿錢辦事的工具。後來當了經紀人,讓我遠離罪惡感的理由還是一樣,我絕對不判斷誰該殺誰不該殺,我只負責完成雇主的期待,就這樣。」


「可以理解,與價值判斷保持安全距離,百分之百你的作風。」藍調爵士的語氣帶了點稱許的意味。


我喝著茶,有點狐疑藍調爵士的專業判斷。


現在我真正需要的,應該是一杯威士忌吧。


「不過說些讓你高興的吧,剛剛你進來前十五分鐘,電視新聞快報說,李泰岸在自家遭到毒蛇咬死。」藍調爵士坐在桌子上,捧著熱茶說:「我覺得那傢伙死得好,跟我一樣拍手稱興的人一定不少。換個角度想,雖然不是你的本意,但你的確參與了一件好事。」


竟這樣鼓勵我。


「殺人從來不是好事,只是我們的工作。」我又皺起眉頭:「你知道嗎?自從鬼哥仆街後,王董一連下了五個單。短短七天,下了五個單。五個單。五個單。五個單。」


我看著落地窗外灰壓壓的天空,不再有光線從完美的角度射進診間,而是淅瀝瀝打在窗上的模糊雨點。


「不收你的診費,我真想聽聽是哪五個單。」藍調爵士眼睛一亮。


「一個比一個扯。」我嫌惡地說。


第一個,是在談話節目中批評大法官城仲模帶女人進賓館的名嘴唐向龍。唐向龍以前也是個搞婚外情的能手,還把女人帶回家上小孩的床猛打砲,醜事最後被自己的娘親爆上了數字週刊,一時沸沸揚揚。現在大言不慚幹譙別人搞婚外情,引述王董的評語,簡直是無恥。


「無恥的人都得死的話,我們就沒政治談話節目可以看了。」藍調爵士說。


「不看那些節目也沒什麼了不起。」我皺起眉頭:「無恥的人是不是該死也不是重點。」


第二個,是屏東某寵物繁殖狗舍的負責人。該負責人長期虐待上百隻寵物犬,任這些寵物犬餓死泰半,不幸還活著的也瘦成皮包骨、腸胃萎縮,在獲救後只能勉強接受灌食,新聞報導裡的畫面觸目驚心,任誰看了都會掉眼淚。這個新聞正好被坐在電視機前蒐證的王董看見,算狗舍負責人命中註定該死。


「不好意思,這個我也覺得該死。」藍調爵士舉手。


「別說你,我也覺得該死。問題是我一想到王董坐在電視機前蒐證的畫面,我就覺得渾身不舒服。」我全身無力道:「就因為電視遙控器下面壓著一箱鈔票,這個拿著遙控器的人便可以決定電視機裡任何人的生死,那種感覺真令人反胃。」


「偏偏你也覺得他做得對,這才是最糟糕的部份。」藍調爵士莞爾。


「不。」


「不?」


「最糟糕的部份,是條件殺人的限定手法。」我似笑非笑看著藍調爵士:「王董堅持要餓垮狗舍負責人幾個月,等他只剩下一口氣時,再將狗舍負責人丟進一群飢餓的狼犬裡,讓他活活被咬死吃掉。」


執行起來不難,只要將目標綁架到深山監禁起來就行了。問題是,我要怎麼安撫接單殺手的情緒?殺手是殺手,變態是變態,兩者不能混為一談。


第三個,是鑽研成語自成一家的教育部部長杜正聖,他被這個社會討厭的理由可說是罄竹難書,自然也在王董大筆一揮的生死簿上。據說杜正聖也是現在中學生最常在週記上,公開表示最想在殺手月的獵頭網站看見的名字。


「我總覺得殺政治人物會造成大問題。」藍調爵士不以為然:「只要是人,站在鏡頭前久了都會瘋掉,政治人物的醜態有一大半都是媒體模捏出來的,殺掉這樣的全民丑角並不公平。」


「跟我說有什麼用?王董說,教育是一個社會的根本,而這個社會並不需要一個亂用成語的教育部長。王董要從教育改革的基本面切入,警惕這個社會。」我冷笑,用手指比了個槍形。


碰。


「買凶殺人的標準已經從高標準的邪惡,降到低標準的「需不需要」,王董第四跟第五個殺人名單,我簡直等不及了。」藍調爵士哈哈一笑。


不會讓你失望的。


第四個,是某中部私立大學企管系的人渣,葉同學,簡稱葉人渣。葉人渣用性愛偷拍光碟威脅想分手的女友,女友不從,葉人渣便砸毀女友的電視與電腦,最後還將偷拍內容放在網路上毀謗女友,一度還造成友女厭世自殺。


「這個葉人渣可了不起,網路上想用玉蜀黍插他屁眼的人可以排隊環繞小巨蛋好幾圈。」我註解:「葉人渣的照片跟身家全都公佈在網路上,這輩子是當不回人了。」


「網路上鬧得沸沸揚揚?但新聞上好像沒什麼看到,這消息很生啊。」藍調爵士一臉狐疑。


「別小看王董,他搞科技致富的,去草根性強的網路裡微服出巡,探查一下鄉民想殺掉誰一點也難不了他。」我其實有點想笑,我對欺負女生的畜牲一點都不抱同情。


「嘖嘖,第五個呢?」藍調爵士的身子又前傾了不少。


第五個,也是王董在網路上尋尋覓覓,終於得見的每日一殺。


我從口袋裡拿出王董在網路上列印出來的,皺皺的資料。


根據日本地區的論壇發表,中島佐奈在拍攝「水地獄」強制子宮破壞該片遭到劇組使用不明粉末藥物強制餵食,之後進行拍攝動作。由於該片的內容過於殘暴以及毫無人性可言的拍攝方式,導致中島佐奈身心以及身體受到極度的創傷。根據我所看到的內容,經過翻譯網站的翻譯之後大概說明一下:中島美眉因為這件事情住院四個月,好像臟器受損、外肛門破裂要裝人工肛門,還有心理受到極度的創傷,所以以後沒有中島美眉的新片可看的可能性非常的高。

請注意,影片內容的圖出現中島美眉口吐白沫神情呆滯的畫面,本人猜測可能是藥物導致所引起的反應,該公司實在慘無人性,令人痛心疾首,令人扼腕,AV界將痛失一名美優。


久久,藍調爵士說不出話。


「要殺的人,當然是當初在水地獄A片裡凌虐中島佐奈的那幾個流氓男優。」我面無表情,做了抹脖子的手勢:「那些流氓男優要面對的條件殺人,一定會讓他們恨不得自行了斷。」


「為了殺人,王董還真是無所不用其極。」藍調爵士拍拍臉頰。


「到日本還有特支費可以領,這個單子還兼具觀光旅遊,難得一見的好單。」我好像應該笑,卻一點也擠不出幽默:「欺負女人的男人是我們的叛徒,有幾個殺幾個都不可惜,但我一想到王董根本沒看過那支A片就根據網路傳言下單,就覺得這張單從頭到尾都很荒謬。」


五張單,每一張單都有它豐沛的正義,也有同樣份量的莫名其妙。


「那麼你怎麼辦?」藍調爵士問到了重點。


「說過一百萬次了我不作價值判斷,收到的又全是漂亮的即期支票,所以當然往下發給了五個殺手。」我連苦中作樂的笑都敷衍不出來:「所以我現在手底下最能幹的殺手,全都忙得不可開交。」


說到底,即使我認為自己的運勢低落拖垮了底下的殺手,我還是不由自主接下了所有的單子。不做價值判斷是我以往保持心情愉快的關鍵,現在,它成了我性格上的大漏洞。


也許經過價值判斷後所接下的單,我要為出勤的殺手負擔生死責任的比例較重,因為我決定了什麼接、什麼不接。而什麼單都接,決定的就是命運了?但如果是這樣,我又怎麼會為了鬼哥的死深感內疚呢?


又,真實的我到底是什麼想的?其實是一團渣裡渣巴的亂。


「聽起來真的很慘,幸好你沒把這些單丟在我的臉上。」藍調爵士吁了一口氣,認真說道:「我該說你夠意思,還是很識相呢?」


「放心吧,再這樣下去你很快就有事可以做了。」我回敬。


藍調爵士笑了笑,分析道:「以精神分析的角度來說,這個王董是個很有趣的個案。王董跟你恰恰相反,他勇於做價值判斷,而且非常用力,這種用力的態度讓你非常不舒服。」


「何止。」


「一個社會學家韋伯說過,所謂的權力,就是逼迫一個人做他原本不願意做的事。與其說王董熱衷於正義,不如說他執著的是權力。從白手起家到經營出一個富可敵國的大企業,錢能辦的事王董差不多都想像過了,也說不定都做得差不多。但錢可以買到的權力可以大到什麼地步呢?除了發動戰爭,最徹底的應該就是殺人吧?」


「說不定吧。」我意興闌珊。


「有句話說,權力如果放著不用,就等於沒有權力。」藍調爵士聳聳肩:「初嚐買兇殺人滋味的王董,完全克制不了自己繼續行使這項權力的慾望。從他殺掉自己兒子以成就企業帝國的幼稚想法來看,可以知道王董有種帝王般的威權思惟,他的意志總是君臨天下的,只有在那樣的、從上往下看的角度審判著這個世界,王董才有掌握權力的充實感。」


「重點是他什麼時候會停吧?」我聽都不想聽。


「王董的正義已經到了鉅細靡遺的程度,只要媒體不斷報導壞人、製造壞人,要他停手,除非報紙雜誌電視一夕之間全部消失。」


「那是想像的正義。」我豎起中指。


「而你卻一點也沒辦法反駁。」他完全命中。


其實我並不想聽這一長串廢話,藍調爵士也早看出來。他只是喜歡講。


「你如果真的這麼介意,我有個辦法。」藍調爵士瞇起眼睛。


「殺了王董嗎?」我搖搖頭,說:「抵觸職業道德的事我是不幹的。」


「不。」藍調爵士搖搖頭,自信地笑。


對了!差點忘了你的拿手好戲!


「催眠!催眠是吧!」我的手指敲敲腦袋,說:「你可以透過催眠改變王董腦袋裡扭曲的正義,讓他回歸正常。」有點興奮起來了。


「不不不,催眠對自主意識強烈的人來說,也許可以改變短期內的特定行為,並無法改變他們的個性。我想買兇殺人的慾望應該也算是自主意識強烈吧,行不通的。」藍調爵士反駁了我,讓我很是失望。


藍調爵士不以為意,繼續專業的補充分析:「你說過,王董為了讓假綁票案取信於兩個兒子,不惜把右手小指給切了下來,這種執念已非一般人所能想像。再往前推,王董製造假綁架案的目的,只是為了一個虛幻的、不一定能夠達成的企業藍圖,但用的手段已是如此激烈,可見他一意孤行的怨念深重,到了自以為是的地步。」


「喔。」那又怎樣?


「過度自以為是的人,往往是用強大的外在武裝保護脆弱的內心,如果要突破他的武裝,不能用老套的勸解-----尤其勸解涉及到你最在乎的價值判斷;你應該做的,就是加重他自以為是的價值。」藍調爵士停下,喝了口茶。


「你廢話不少。」


「九十九,你應該把目標抓齊,然後請王董親自殺了他們。」藍調爵士冷笑道:「高高在上發號施令的大人物,不見得能親自承受他們的決策。把刀跟槍丟給王董,讓他看著目標魂不附體、跪在地上哀求他。漸漸的,王董拿槍的那隻手也會抖了起來......」


我精神一陣。


是了!就是這個!


「讓王董明白抽象的正義與現實人生之間的差距,清醒自己在做什麼。」藍調爵士微笑,做出結論:


「一舉崩潰他自以為是的正義。」


忠孝東路的雨很大,但我重新回到大雨下的心情輕鬆了不少。


我撐著傘,一邊想著下回王董下的單,不管目標是誰我都要想辦法吩咐殺手先綁架囚禁起來,然後硬要王董親手殺了他。


「最好是先綁架,騙王董說目標已經被殺死了。」我心中計畫著:「等王董大言不慚說他很感動後,我再請王董移駕到目標面前,看看那個死掉了會讓他很感動的活生生的人。」


我滿意地寫著劇本上的對話:「喂,他死了你不是會很感動嗎?既然如此就動手啊......什麼?王董你竟然在發抖?你不是只要懷抱正義就可以勇往直前地殺人嗎!殺啊!扣下板機啊!不過你可要瞄準一點,不然只會聽到無謂的慘叫而已啊。」


一想到那樣的畫面,我就樂不可支。


美其名正義,實質隨喜好殺人的權柄,讓王董有成為上帝的幻覺。但是燒再多鈔票,人,還是沒辦法成為真正的上帝。這就是王董的弱點。


排練著劇本,我心裡咕噥著還需要一句經典台詞,當作這齣荒謬戲劇的謝幕詞。贏要贏得漂亮,離開的背影要優雅。


「王董,這就是你一心嚮往的正義嗎?」


太虛弱了。


「口中說著正義,手指卻扣不下板機?王董,你只是想要證明自己可以主宰生死罷了,什麼正義?你有的只是一倉庫的鈔票。」


不,太長了。這種電影台詞王董可記不住,記不住就折磨不了他。


「王董,你有的正義,只是團虛張聲勢的屁。」


好像不錯?虛張聲勢這四個字在這裡用得挺不錯。


「正義,理當有奪取他人性命的覺悟。」


終於有點意思了,我喜歡覺悟這兩個字迸發出來的效果。


即使大雨我還是沒出手攔下計程車,免得打斷我的快樂思緒。我一路推敲著經典台詞走路回家,想在巷口的便利商店買點牛奶零食。


還沒走進去,一股視覺壓力鑽進我的背脊縫裡。我本能回頭,神經緊繃。


一輛藍色的小貨卡在對街,緩緩降下窗戶。


是歐陽盆栽。


他不知已在這雨中守株待兔,等了我多久。


我鬆了口氣,撐傘走向小貨卡。


車窗後的歐陽盆栽穿著白色西裝,看起來非常憔悴,不知道有幾個日夜沒睡好了,整個人深陷在沒有朝氣的糜糜躁鬱裡。不可思議的是,歐陽盆栽的眼神裡卻發出我從未見過的奇異光彩。那是一種面對生死大劫,在高壓下焠鍊出來的力量。


「九十九,我需要你的幫忙。」有如活死人的聲音。


「什麼忙?」我在傘下。


「想幫忙的話就他媽的上車吧,不過一旦上車,我的命就交給你了。」歐陽盆栽淡淡地說:「嫌揹著我的命太麻煩,就祝我一聲好運,我也不會怪你。」


「混帳,我們有這麼好交情嗎?」


我啐了一口,然後沒志氣地開門上車。


車子是租來的,方向盤上還貼著租車公司的連絡電話。空調裡有股新鮮泥土的氣味。廣播是氣象預告,說著颱風在十二個小時以內就會籠罩全台,各縣市單位隨時注意停止上班上課的預告。


一個人的眼睛往右上方看,代表在回憶。歐陽盆栽此刻便是如此。


「九十九,我想殺一個人。」他緩緩開口。


什麼跟什麼啊?原來是這種問題。


「你是個殺手,你可以自己辦到。」我簡直嗤之以鼻。


「你是我唯一信賴的同行。」


「等等,我從沒聽說過,一個殺手殺人需要委託別人的。」我失笑:「你這樣好嗎?喂,你可是騙死人不償命的歐陽盆栽呢。」


「事出緊急,我們只有三個小時不到的時間可以殺掉那個人,我必須趁颱風來之前登上油輪出海。」歐陽盆栽看了看錶,又看了看我:「要殺這個人憑我一己之力很難辦到,但有了你,或許再加上你手底下的殺手,就能在期限以內殺掉那個人。」


「如果你沒遇見我呢?你沒把這種可能估算進去嗎?」


「我相信命運,也相信人可以創造命運。」歐陽盆栽在黑暗的面容底擠出微笑:「人生沒有意外,我會認識你,自也不會沒有意義。」


「喂,記得嗎?我退休了。」我豎起中指。


「我沒忘記,不過你的手底下應該有不少殺手吧?如果他們能保密二十四小時,他們就派得上用場。」


「很不幸他們都出勤了,你沒想到這種天氣也是殺手的超級旺季吧。」我搖搖頭,拒絕:「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人一定得這麼快死,歐陽,你冷靜點,只要你付得起錢,過幾天我叫最好的殺手聽從你的差遣。」


「來不及了,你已經上車了。」


「什麼?」


「如果不能以殺手的身分,那麼便用殺人犯的角色幫我一次吧。」


歐陽盆栽發動引擎,雨刷忽地刷掉眼前幾乎被溶解的世界。


「喂!」


「謝謝。」


真是差勁的幽默感,但除了繫上安全帶我也沒力氣反抗了,我這種個性也是糟糕透頂。老天啊,能不能讓我好好休息一下。


藍色小貨卡在大雨中慢慢前進,像是蜿蜒著歐陽盆栽複雜的思緒。


在車上,我接過歐陽盆栽託我寄給一位作家的長信。


信裡,是一個故事。


關於一場天衣無縫的騙術。


關於一個善良殺手。


關於一段愛情。


讀完了信,車子已停在一棟電梯大樓下。


一股灰色的空氣在我胸口裡鬱塞著,擠壓出多餘殘留的情緒。


車子熄火。


「弄到了槍,不過我還是想用這個。」


歐陽盆栽打開前座置物箱,兩把在超市就可以買到的尖刀。


我關掉手機,戴上手套。


「夠了。」


「記得留給我一句話的時間。」他戴上手套。


車門打開,傾盆大雨掩護著我們追索的腳步,脈搏我們的憤怒意志。


男人之間的情誼,有時只要一杯酒就可以鑿穿一座城池。


半個小時後,我們在滂沱大雨中昂首闊步歸來。


車子再度發動,一道閃電白了整穹天空,雨勢瞬間增強了數倍。


外頭的空氣霧了整片擋風玻璃,我脫下了紅色的手套,將冷氣開到最強。灰色的狂風無懼高樓呼嘯在這座城市裡,雨珠像百萬棵小鋼珠般擊打著車子板金,震耳欲聾的響聲填補了歐陽盆栽與我之間冰冷的空氣。


「接下來,我需要很好的運氣。」歐陽盆栽抓緊方向盤。


「我等著從大海打來的電話。」我將手機打開。


裡面躺滿了十七通簡訊,跟三通語音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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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手.九十九-千金難買運氣好-8

等一個人咖啡居然還開著,唯一的可能,就是阿不思太閒了。

我揮別特地送我赴約的歐陽盆栽,下車一撐傘,傘骨就被強風倒豎成一堆廢鐵,我只好淋著刺痛的雨,快步跑進等一個人咖啡。

「呼。」我拍著身上的水,將廢鐵塞進傘架。

狂發簡訊的王董還沒到,只有慵懶的阿不思坐在吧台上MSN,這種鬼天氣當然不見可愛的韋如。我狼狽地向阿不思打了招呼,往老位置走去。

「今天喝點什麼?」阿不思在吧台後面嚷著。

「日行一殺,咖啡特調。」我大聲說道,順手在書報夾上拎走一份八卦雜誌。

看著落地窗外的嚎啕大雨,整棵行道樹都給吹歪了。

這颱風病得不輕,自以為是龍捲風來著,朝四面八方盡呼呼打打,飛樹走石。

我也是神經病,大颱風天在「等一個人」咖啡廳,等著越來越超過的王董。

桌上放著厚厚的業務名冊,我的手裡翻著一點都不讓人驚奇的八卦雜誌。不知道嘗起來是什麼怪味道的咖啡還沒煮好,這是我今天唯一期待的驚喜。

雨一直下,一直下,一直下。

直得下,橫得下。

居然橫著下。

這就是故事的起點,我誠摯希望這個故事接下來的發展淡如開水。

可慶的是,這次我有了重要的計謀籌碼。

就在這個所有事全擠在一起的颱風天,我要擊垮王董自以為是的正義。

「我,九十九,喜歡交易,討厭為人民服務-那不是我該做的。為了正義殺人這樣的理由,虛假到讓我作嘔。王董,你他媽的有病。」我看著八卦雜誌,練習著關鍵對白。

八卦雜誌是這個奇怪社會的縮影。杜撰的色情故事,千篇一律的冤魂索命,援交妹的鹹溼自白,邪教的荒淫交合儀式,醜陋政客的狼狽為奸。而這陣子最紅的,莫過於怪異的連續殺人犯「貓胎人」。

貓胎人刻意模仿好萊塢犯罪電影裡連環殺人魔的行徑,讓人不寒而慄,連偵緝案件的員警與犯罪專家都難逃一死,只能眼睜睜看著貓胎人把守報紙上的社會版,奮力抵抗著政治版上的罷免總統的新聞,然後理所當然成了數字週刊、獨家報導、時報週刊等雜誌的犯罪實錄主流。

看在專業殺手的眼底,貓胎人所散發出來的犯罪特質尤其詭異。與其說貓胎人是一個恐怖絕倫的犯罪者,不如說他是一個荒腔走板的精神病。

「挪,你的每日一殺。」

「謝謝。」

我靠著窗,喝著非常讓我想殺人或被殺的每日一殺,無法平復躁動過後的情緒。我的身體裡還殘留著一股沸騰過後的痛快。無關正義,而是公道。

一想到我的雙手再度沾滿紅色的血液,我的心臟就猛烈地撞擊胸口。

那樣很好,我殺人就殺人,就算是為了朋友出頭這種理由也比正義強得多。

大雨中,一輛加長型凱迪拉克緩緩靠在咖啡店外。

停妥,王董低調現身。

一陣潮溼的風隨著打開的門灌入店裡。王董肥胖的身軀重重坐在我對面,沙發發出吱吱的悲鳴抵抗。王董手裡拿著兀自滴著雨水的、壞掉的傘。

「沒有一把可以抵抗颱風的好傘,是我們至今唯一的共同點。」我開口。

「九十九,這次要麻煩你全力緝兇了。」王董對我的開場白置之不理,一坐下便從上衣口袋裡掏出支票。空白的支票。

很好,現在連一紙新聞剪報都省了,更遑論厚重的資料公事包。

既然打定了主意,謀略從接單後才開始計算,我心境比以往平靜得多。

「王董,大颱風的還趕著殺人,想必是一個了不起的大人物吧。」

「貓胎人。」

我一震。

「貓胎人?貓胎人是誰我怎麼知道?不知道要從何殺起?」

「所以支票上的數字會包含特別調查費,時間也會比以往的委託都要久。」

「王董,我們幹殺手的,在行的的是把人送進棺材,而不是偵探。」

「厲害。」

「我不懂。」

「生意場上最厲害的談判就是無欲則剛,九十九,我說過好幾次你是談判高手了吧?你放心,特支費很有彈性絕對讓你滿意,事成後我再送你員工優先認股權當破案紅利,很自豪告訴你,鴻塑集團今年年底的股價絕對超越宏達電,你等著大賺錢吧。」

「給我再多錢也沒用,我的手底下沒有這麼能幹的殺手,王董,如果你想繳稅,找國稅局;想殺人,找我;想抓兇手,去報警。」

「九十九,在你的心中,邪惡是什麼樣子呢?」

「有很多種樣子。」

「最極致的邪惡呢?」

「邪惡的軍閥發動邪惡的戰爭,邪惡的政客濫用言論免責權,邪惡的雇主整天買兇殺人,邪惡的老師栽贓無力反擊的學生,邪惡的爸爸亂倫智障的女兒,邪惡無處不在,但這之中並沒有最極致的代表-因為我無法認同,將其中之一排在首位後,就意味著其餘的邪惡就是比較輕微的罪行。」

「邪惡背後的動機不在你的考慮之中嗎?」

「邪惡就是邪惡,去比較誰高誰下並沒有特殊意義。」

「最近我看了很多新聞,看著那些政客醜陋的嘴臉,看著第一家庭貪婪地貪污,看著越來越多的謀財害命,我忍不住想,這些人的邪惡都有所圖謀,要錢,要名,要官,相比貓胎人莫名其妙的儀式犯罪,這些在有所圖謀底下的所作所為反而容易理解,非常人性了。」

「結論是?」

「所以邪惡的極致,就是毫無動機、莫名其妙的犯罪。」

「原來如此,非常精闢的見解。」

「九十九,無論如何我必須阻止貓胎人繼續作亂下去,他的存在就是邪惡,他的邪惡就像找不出原因的疾病,蠶食鯨吞我們共同生存的社會。」

注意到了嗎?從頭到尾王董都聽不見我的冷嘲熱諷,他只是像佈道者一樣盡說獨屬自己國度的語言。我們的對話越來越離譜,他卻神色自若沈浸在正義的想像裡。

瞬間,我竟有點同情王董。

眼前的這個王董,跟我剛剛遇見的王董,彷彿是兩個不同星球的居民。

王董應該是個很寂寞的人吧。

爬到企業頂端的他,其實是個很難親近的人,也很難用一般人的態度去親近一般人。大概很少人能跟他好好講講話吧,不,說不定一個談話的對象都沒有。寂寞慣了,那股自大自傲的氣養得越來越壯,變成了另一個世界的人。

居住在正義星球的王董,與這個世界的關係,除了形而上的企業圖騰,就只剩下大掃除式的激烈正義。用鈔票掃除害蟲,就能改造這個社會?還是只是促進了人渣敗類的新陳代謝?更重要的是,即使真正改造了這個社會,王董,你還是個寂寞的人。

這個社會,還是沒有跟以人這個身分存在的你,發生過真正的關係。

這讓我想起了一套韋如推薦的漫畫。

「王董,你看過死亡筆記本嗎?」

「那是什麼?」

「那是一套日本漫畫,裡面的主角夜神月是一個高中資優生,無意間撿到一本能操控人類生命的神祕筆記本,只要在筆記本上寫下對方的名字,對方就會在四十秒以內心臟痲痹死亡,如果附註死法的話,對方便會照著夜神月的劇本橫死-也就是我們說的條件殺人。」

「多少錢?」

「夜神月不要錢。」

「不,我是問那本筆記本多少錢?我出十億,不,五十億!」

「王董你完全搞錯了,那只是漫畫的想像。」

「太可惜了,竟然只是漫畫的構想。」王董看起來很失落。

「沒錯,就是你這樣的思惟,夜神月開始了他的人間淨化計畫,把一大堆壞人,審判過的、沒審判過的,通緝逃亡的、到案被捕的,通通都寫在死亡筆記本上,讓這個世界在夜神月的可怕意志底走向沒有犯罪,不,畏懼犯罪的路。」我看著王董:「我覺得死亡筆記本這套漫畫應該請你當代言人。」

「不打緊,我有錢也可以辦到。」王董精神抖擻,像一隻剛睡醒的雄獅:「九十九,你剛剛提到的話題,正好與我想跟你談的基金會發展不謀而合。」

「基金會?」

「沒錯,透過基金會的行事運作在執行正義上一定更有效率,在我死後也能繼續運作,這樣才是真正永續的正義事業。我說九十九,要是我沒猜錯,你的殺手額度已經透支了吧?」

「......」

「所以將殺人組織化勢在必行,你聽聽看,我打算召募一群退役的海軍陸戰隊隊員或是國安局的退休特務,由你專司殺人的訓練,如果你有傑出的殺手手下也可以請他們依照殺人的專業主持課程,甚至加入探案緝兇的學分;而我,我會親自撰寫有關正義的課堂講義,幫助他們成為對社會有益的殺手,當然礙於我的金主身分必須保密無法親自授課,還請見諒。」

「......不會。」

王董瘋了。

這個人的存在,是全宇宙最大的荒謬。

這念頭我之前就有過,卻從未如此強烈。

「不過在那之前,還得麻煩你揪出讓社會恐懼不安的貓胎人,九十九,大颱風天的所有人都躲在家裡,但我卻坐立難安,不得不找你出來下單。為什麼?」

「......」

「因為,我想這個社會一定也有很多人跟我一樣,對貓胎人的邪惡存在無法再忍受,我就沒辦法不挺身而出,其實大家都想讓貓胎人消失卻沒有能力,但我有錢,你有能力,如果我們不殺了貓胎人,誰能?」

「第二次了。」

我打斷:「我強調我手底下沒有福爾摩斯,沒有柯南,也沒有用爺爺發誓的金田一。根本沒有殺手能夠追緝這種殺人犯,這也不是我們的專長。」

王董肥胖的身軀發出自信的氣勢。

「天會收。」

我看著王董舉起手,指著天花板上的吊扇。

「老天會幫助正義的一方,一向都是如此。只要我們站在天的正義,就能擁有擊潰邪惡的力量。九十九,你還不明白嗎?」

王董一隻手指指著天,一隻手指對著我。

三根手指緊緊指著自己。

這就是你所說的「天」嗎?

「我明白。」

我明白,你瘋了。

瘋得不可思議,瘋得自以為是。瘋得讓人討厭。

「我就知道你明白,來,這是你應得的。」

王董拿起筆,又開始表演現場寫天文數字的君王姿勢。

我看著他,在認清了王董已經陷入瘋狂後,心裡倒是意外的平靜。

沒關係,如果我抓得到貓胎人是最好,抓不到,我也弄一個出來跪在你前面。再把槍......不,把刀,交給你,然後看著你肥大的雙腳發抖,最後終於崩潰逃走。

不,根本不必等到貓胎人的單,我只要快速連絡正在做事的五個殺手,請他們之中的誰誰誰把目標綁走監禁起來,屆時再請王董親自動手就可以了。早點讓他認清自己有多麼可笑,這齣無聊的正義就可以落幕了。

王董突然抬起頭,若有所思看著我。

「對了,九十九,上次那五個犯下強姦罪的頑劣小鬼,你自做主張改成了砍手又硬是退還了部份款項,我起先覺得很不忿,幾乎就要對著你咆哮了。但後來我反覆想了想,倒覺得你的安排是個很有意思的凌遲,給了我很多的靈感。」

「靈感?」你竟然用了這兩個字。

「接近邪惡才能正視邪惡,正視邪惡才能了解邪惡。」王董似乎下定決心:「與邪惡保持距離並不能自稱為善,我想要擁有真正的勇氣。」

「嗯?」

「這次抓到貓胎人,請將最後殺死他的機會留給我,我想親自動手。」

王董將支票遞給我的時候,我整個腦袋一片空白。

「到時候如何使一個人痛不欲生、想死卻死不了的技術,還得你請教教我了。」王董拍拍我的肩。

用力的,堅定的,灌注的。

王董起身,拎著壞掉的廢傘,移動肥胖的身軀走向大門。

「我想那一定很有意思。」

王董微笑,開門走進外面的大雨裡。

我呆呆看著窗外。

王董迅速鑽進等候已久的凱迪拉克後座,司機慢慢駛離。

那是勝利者揚長離去的姿態嗎?原來這齣戲從頭到尾,最天真的就是我自己嗎?王董的離去有點現實與虛構銜接不起來的恍惚,而我不曉得是站在現實的一方,還是虛構的那一個國度。

當我還來不及為劇本落空產生任何情緒時,黑壓壓的天空裂開一道白色的縫,縫裡奔出光來,陰雨遮蔽的城市突然亮如晴晝,數十萬被雨水埋沒的城市線條霎時清晰分明。

在那巨大光明的瞬間,對面辦公大樓上一道黑影忽地墜落,沿著狂風吹襲的角度斜斜摔下。那道迅速絕倫的黑影削破囂張的大雨,不偏不倚,重重摔在王董的凱迪拉克上!

重重的摔!重重的摔!重重的好大一聲重重的摔!

巨響,車玻璃橫地飛碎成屑,一枚咻地黏在我眼前的窗上。阿不思抬起頭。

最後是一聲清亮的雷。

被狂風暴雨淹沒的馬路,不知名的自殺者從三十五樓的辦公大樓自由落體,破碎的屍體重重摔垮了凱迪拉克車頂鋼板,成就了正義君王的鐵棺材。

司機勉強打開門,不知所措地看著被壓毀的後座,完全慌了手腳。

震耳欲聾的大雨中,車笛聲兀自長鳴著。

「那胖子死了。」

阿不思頭又低下,繼續她的MSN。

「是啊,那胖子就這麼死了。」

我愣愣地看著窗上的碎屑。



世事難料。

千金難買運氣好。


鴻塑集團永遠的精神領袖被塑成了巨大的銅像,矗立在總公司的門口。


王董的訃文不計成本登在四大報的頭刊上,喪禮亦十分風光,前百大企業的老闆與政壇大老無不賞臉,果然有企業君王駕崩的氣勢。我也致敬了一份奠儀,白色的信封袋裡,裝著燒成灰燼的最後一張支票。


「好聚好散,也許下一站就是你最喜歡的正義星球吧。」我鞠躬。


害死王董的自殺者毫無特殊之處,沒有逼死人的卡債,沒有感情問題,沒有與人糾紛。自殺者只是一個非常孤獨的人,跟這個城市裡大多數的人一樣。很多人替冤死的王董大抱不值,但那些搖頭嘆息只不過是廉價的交情罷了。


在冠蓋雲集的告別式當天,幾個重要的社會新聞侵略了王董在報紙上的位置。


但我想王董不會在意。


名嘴唐向龍被在自家電梯裡遭人割喉,掙扎逃出後在樓梯間倒倒爬爬了五樓,最後倒泊在管理員室外才氣絕身亡。有一說,是唐向龍想在臨死前繳交積欠的管理費,但我說放你媽的屁。


深入屏東山區打獵的原住民發現,被大肆報導的惡質狗舍負責人被綁在某大樹下,發現時已無生命跡象。死者全身並無明顯傷痕,疑似遭人活活餓死。


教育部長杜正聖由於外界質疑其專業的壓力過大,服用過量安眠藥自殺,浮屍在浴缸裡,杏壇與政壇一片嘩然。一反常態的是,這次無人敢額手稱慶。


涉嫌偷拍與前女友性行為並在網路散播的葉姓人渣,終於嚐到了報應。他在租屋樓下被人持鈍器活活打死,身上有多處骨折與撕裂傷。警方懷疑兇手不只一人,開始往ptt網站鄉民滋事的方向調查。


以上不是我刻意的安排,事實上王董死後我立刻取消了困難的條件殺人、與嚴苛的時間限制,全讓底下的殺手們從容做事,只消幹掉目標交差就可以了。他們自己可不會無聊到講好同時動手,分食新聞版面競賽。


唯一能解釋的,就是王董遺留在人間的正義怨念吧。


「那些好運氣的地段,結果還是來不及帶給王董好運氣呢。」韋如沉思。


「也許吧。」我笑笑,欣賞著韋如的小酒渦。


也許你會覺得這個故事結束得非常錯愕,但現實人生就是如此。


沒有清晰的接縫,沒有明確的起承轉合,只有一段又一段彼此交疊的瑣碎乃至片段。共通處是這些現實人生什麼時候會結束,連當殺手的也很難斷言,只能在能呼吸的時候盡量膨脹自己的肺,然後輕輕吐出,消化這世界的態度。


是啊,態度。


這個世界當然有對,有錯,有好的,有壞的,沒有什麼真正的黑白不清。那些「這個問題端看你看它的角度」類似的話,我覺得都是放屁的假客觀,明明你心中有一把很硬的尺,只是你假惺惺不敢端出來量給別人看罷了。


所以有時候在電視上看到令人難以忍受的惡棍,當法律選擇緩刑或輕刑去姑息他們時,我會懷念起王董自大的正義,跟那些尾巴拖著很多零的即期支票。


我會看著對面的空位,幾乎被壓壞的沙發上似乎還殘留著什麼。


但大多的時候我只顧著細嚼慢嚥悠閒的生活,自私,但心安理得。因為我知道我之所以偶而會懷念王董,是因為王董已經確確實實變成了無害的銅像。


我還是喜歡照單全收的殺手經紀,價值判斷敬謝不敏。


等一個人咖啡依舊是我流連忘返的地方,即使後來我得知韋如跟阿不思是一對,而我只是一個搞不清楚狀況亂入的大叔叔。但我還是喜歡那裡的氣味,喜歡那裡的老座位,喜歡在那裡翻著不知所云的八卦雜誌,外加偶而的午夜場恐怖電影。


「九十九先生。」


「嗯?」


「什麼時候我們還可以遇到搶匪啊?」


「搶匪?」


「對啊!我連原子筆都準備好了,你看!」


「像妳這種要求,我這輩子都沒有聽過。」


「九十九先生不要學星爺的電影台詞裝年輕啦!」


「哈哈,跟妳在一起就忍不住年輕起來了。」


「九十九先生。」


「嗯?」


「我覺得說不定我會愛上你耶。」


「說不定?」


「說不定喔。」


就是這樣。



我喜歡我的人生。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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