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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K-『遊樂場』(全文完)

K-『遊樂場』(全文完)



茫茫大雪籠罩著眼前可以看見的一切。

地上的泥土、空氣裡的塵埃,以至本來是翠綠色的山與地、蔚藍的天空、田邊簡陋的泥磚房子皆變得沒有色彩。

雪並不如浪漫主義者般所描述的純潔白色,事實上是灰得令人感到抑鬱。

雪粒與列車煙囪排放出來的煤炭混合物從半掩的窗吹進車廂裡。這裡沒有空氣調節,座位看得出是經過無數次修補,還發出令人厭惡的霉味;木夾板上漆油早已剝落,天花還滲出水來……

雖然以上的一切在這個時代裡都顯得極為匪夷所思,但整列列車都擠滿了乘客。他們對這列車的殘舊程度並沒有抱怨,而且每當寒風把混有煤炭灰燼的煙霧吹進車廂內時,一陣莫名其妙的興奮便在乘客臉上浮現:「噢!」

古老的蒸汽火車頭拖著十幾個車卡,孤獨地在快要被大雪遮蓋的鐵軌上緩緩前進。

某一卡車廂裡,長滿鐵銹的窗框上隱約反映出一張少女的清秀臉孔。雖然剪得不甚整齊的短髮被風吹得更零亂,可是她只輕輕向後一撥,便繼續在膝上的記事簿上書寫。超短的迷你裙下,是修長而白晢的大腿;就算忽略了她的美麗,單是這雙長腿就吸引了鄰座的年輕男女的目光;加上少女那副埋頭苦幹的表情,和書寫時身體自然地流露出的優雅動態,當然令男人們目不轉睛,女的投下羡慕與嫉妒交雜著的眼光……

可是,坐在她對面的男人卻不為所動。

「……今天 -- 晴天……啊,怎樣這樣寫的?明明外面是下著雪呢!還有點寒冷……」

少女一面寫一面唸唸有詞。她偷偷看了那男人一眼,他仍是一副令人氣餒的樣子。

「……今天 -- 下雪 --我和他一起踏上這個將令我畢生難忘的旅程……他看似二十餘歲,真的與我同年嗎?頭髮……和我一樣的短,但比我整齊得多……」

她不禁反問自己,為何會用上「畢生難忘」這詞語;既然是「畢生難忘」,還需要把它記下嗎?這矛盾卻沒有阻止她的記錄;她繼續聚精會神地觀察他,纖幼的手同時在記事簿上書寫。

「……他把身體倚在木製的扶手上,眼睛望向窗外的灰色雪景,彷彿看見了自己的內心世界。風雪厚厚地覆蓋他的心,因此他並不感到寒風的冰冷,縱使眼鏡和臉上已經不知不覺地積滿雪霜。茫然的眼睛裡不時發出閃亮的目光……如果相信童話故事的人,一定認為我們是天作地合的一對……啊,怎樣又寫了這樣的東西!給他看見了便……差點把今次旅程的目的忘記了。」

少女臉上突然泛起紅暈。

她停止書寫,調整起伏的思潮,看看手表,已經是下午三時。

列車已經開行了十多小時。這段時間裡,對座的男性只是偶然與她交談數句,其餘時間只呆望窗外的景色。

她似有不滿地吸了一口氣,輕輕咳了一聲。當男人把眼珠轉至少女的那一刻,她立刻把膝上的記事簿合上,並把雙腳交叉,令裙子再向盤骨處滑下小許。男的沒好氣地瞟一眼,便繼續投進灰白的風雪裡。

當少女發現落在她腿上的只有其他男人的色迷迷眼光後,便向車廂頂吐出一口無奈。她把記事簿拋進身邊的手袋裡,站起身,並趁機把手袋遮著大腿,及向那早已擺出猥瑣表情的男人狠狠盯了一眼。

(不是給你看的!)

少女心裡暗罵。

她一轉身,便坐在對座,十分自然地依在「與她是天作地合」的他身上。

「不要勉強去想,好嗎?」少女十分溫柔地說:「你不是答應過我,要與我快樂地玩幾天嗎?」

「妳是知道一切的,對嗎?」

「我……」少女收起愉快的神情,淡淡地回答:「是的,我知道你想知道的一切,可是現在還不是時候告訴你。」

他沒有再說下去,因為他知道少女不會透露任何東西,因此他的思緒只好再次回到窗外的灰色裡。

列車在鐵道的駁口經過時,車輪發出「閣」、「閣」聲響,車頭不時傳來汽笛聲,令平原和雪嶺添上生氣。少女彷似小女孩般依偎在他的肩上,在搖籃似的車廂裡漸漸入睡,惺忪間想起兩天前發生的事……

黑夜的摩天輪

兩天前,在一間敞大的睡房裡,一個男人獨個兒睡在正中央的床上。他一醒來,雙眼便打量著四周。

淺粉色的牆壁上掛了一幅油畫,是一個裸體的模特兒,看上去是美術學校的課堂習作。房間的一端是個半掩的衣櫃,裡面是幾套女性服裝。書架上層放了不同種類的雜誌,下層是幾排堆得整齊的散文集和畫冊。

整間房佈置得極為簡單,還有點單調。房間的主人會是個怎樣的人呢?愛好藝術?溫文爾雅?當男人開始推斷時,房門突然被推開,一個年輕的少女捧著一盤食物走進來。

「醒來了啊!」

少女愉快的語氣和微笑令那男人感到心曠神怡。他早就知道房間的主人是女性,除了房間的佈置外,主要是從枕頭上嗅到的一點點少女體香,可是這香味卻與潛在他腦海深處的味道有點差別。

「你應該感到肚餓了,快吃點東西吧。」

少女把食物放在窗前的書桌上。

「我睡了多久?」

「很久。」

「多久?」

「你不知道嗎?」

少女把窗戶打開,一陣涼風吹進房間裡。

「真冷!」

少女關上窗,回頭向他望過去,可是他的表情令少女感到迷惘。只見他全神貫注地望著窗外的景色,雙手用力地抓著床單。

「我……我究竟睡了多久?」

「一二三……」她淘氣地回答:「一百二十三年。」

「不要說笑好嗎?」

「哪麼你快點吃飯,飯菜要被吹涼了。」

她把他拉下床,半推半拉地來到書桌前。

「一起吃吧,」少女提起筷子,把菜夾到男人的碗裡:「明天一早便要出發了。」

「出發?到哪裡?」

「遊樂場啊,忘記了嗎?」

他聽後,突然放下飯碗,痛苦地抓著頭。幾秒後,他站起身,把身體貼在窗戶的玻璃上,低聲哼:「這裡是甚麼地方?妳又是誰?」

「不要開玩笑啊!」

「不!當我醒後,一切變得非常陌生。」

少女睜大眼睛看著他苦惱的臉,心彷彿被雷電擊中般,猛列地搖晃著。

陶瓷製的碗跌在地上,破碎的聲音劃破了不到一秒的死寂。

她跑出房間,瑟縮在走廊的一角裡。

這時候,她悲喜交雜;悲傷和喜悅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同時在她心裡熱烈地翻滾,令她身體微微顫抖。

悲傷是因為他的失憶而令她的「計劃」泡灰。

喜悅是因為她或許由於他的失憶而得到他。

他在她心裡佔有一份莫明奇妙的位置。這一刻,他們不是戀人,可是時代彷彿變成一條紅繩子把兩人纏起來。

她並不是一個喜愛星座占卜的人,可是她決意承認這是上天的惡作劇,因此她重新修改心裡的「計劃」,並從悲傷裡解放,露出愉快的笑容。

她慢慢走到大廳。從放在門口邊的背包裡搜出屬於那男人的錢包,並從裡面把一幀女性照片取出。

「對不起。」

她對照片上的人致歉後,便繼續搜索袋裡的物件。

她取出一個銀色的金屬箱子,滿意地笑了一聲,看來這個就是她要找的東西。這個箱子只有六厘米長,十二厘米闊,四厘米高,被一把非常堅固的電子鎖鎖住。鎖上有一個看似是感應裝置的東西和一個十分細小的數字鍵盤。

除了衣服外和無關重要的物件外,她把那幀女性照片、男人的証件和金屬箱統統收藏在客廳的櫃子裡。她把櫃子上了鎖,再確定一切無誤後,便返回房間。

當她返回房間時,男人卻出乎意料地正在吃飯。剛才他臉上的懊惱已經不知去向,卻換上一副悠然的表情。

「你……」少女以試探的口吻說:「你記不起過去的事情?」

男人點點頭。

「你的名字也忘記了?」

男人再一次點點頭。

兩人不作一語,尷尬地互相對望。

「很奇怪嗎?我真的失去以前的記憶,可是我卻沒有因此感到苦惱。對了,小姐,妳應該認識我,可否告訴我……」他臉上擠出笑容,努力地營造一副敢於面對現實的樣子,說:「我是甚麼人?也許是妳的戀人罷?」

「我不是你的戀人,」她不禁笑起來:「但我確實很喜歡你。」

她返回書桌邊,拾起剛才跌破的碗,掉到垃圾筒裡。

「我是Vicky ,你可以叫我阿琪,但是我的姓氏暫時不可以告訴你。」她坐在他的身邊愉快地說:「你是一個十分獨特和了不起的人,就算失去記憶,也不會自暴自棄的。」

「哪麼……」他聽到她的讚頌卻沒有特別欣然,只淡淡地說:「這裡是甚麼地方?」

「北京,有印象嗎?」

「知道有這地方,可能以前到過吧。」

窗外的天空下起雪來,細小的雪花飄到玻璃上。不一會,從矇矓的窗戶看見街道已經被白色薄薄地覆蓋了。

「雪下得真大啊,明天的火車班次不要取消就好了。」Vicky面向窗口說。

「現在是甚麼時候?」

「啊,十一月,冬天了,是一個奇妙的時代。」

「……奇妙的時代……」

突然,寒風把Vicky從半夢半醒中喚醒。她顫一顫身體,抖一抖精神,端起身子。

「小明!」她拍拍他的手臂,說:「看,快要到哈爾濱市了!」

「小明?是我的名字嗎?」

「從這一刻開始,你就是小明好了!是我替你改的名字。縱使你失憶,但總要有個名字啊。」

「小明、小琪,頗登對呢。」

他沒有被Vicky隨意冠上名字而不快,可是Vicky卻紅起臉來。

「你胡說甚麼?我……我不是喜歡你的……追求我的人都……都不知有多麼多……」

「兩天前妳說過。」

「當時我看見你心情不好,才……才……」

「不要哪麼認真,我根本記不起妳說過的話。」

小明笑了一下,築了一條下台階給被氣得面紅紅的Vicky。

雖然Vicky在車程中不斷逗小明說話,可是他往往只敷衍數句便算。剛才的對話,已經是這兩天以來最長的一次,因此Vicky感到她好像破壞了難得的氣氛,可是又想不到應該再說甚麼,所以只好一面無奈地繼續倚在他肩膊上裝睡。

對小明來說,縱使Vicky刻意隱瞞他的過去,但每當想起「我不是你的戀人,但我確實很喜歡你」這句話時,他便感到Vicky不會是企圖加害於他的人。事實上,小明也譏笑自己的幼稚,但他確實感覺不到Vicky有任何不妥。

對於失憶的自己,這種想法的確是一個矛盾,因此為了逃避Vicky的視線,他只好繼續呆望窗外的茫茫雪景。

隨夕陽西下,列車拖著長長的影子接近旅程中的一個車站。

列車於十一月二十五日早上四時從北京開出,二十六日黃昏抵達哈爾濱市。當氣笛聲在城市的外圍響起時,火車的速度相對地減慢了,乘客趁此細味黃昏的景色。

當火車駛進市區,頓時吸引了途人註足觀看,因為蒸汽渦輪早已被時代淘汰,而它牽動著的車廂,對於人們來說,就是一件活動著的古董。

哈爾濱是中國黑龍江省的首府,於中共建國時代已經是一個位於中國東北方的重要工業城市。在這個被Vicky形容為「奇妙的時代」裡,哈爾濱已經轉型為連接著中國及東北亞大陸的橋樑。除了工業外,文化交流的地位亦已經與上海及香港平起平坐,主要原因是哈爾濱是漢語糸、俄語糸、韓語系及日語系群體的聚集地。另一方面,從日本列島及朝鮮半島通往歐亞大陸的陸上運輸幹線亦以此為中樞站,因此哈爾濱的人口及發達程度令她享有「東北奇蹟」的美譽。

列車駛進哈爾濱火車站時,已經是傍晚時分。

月台是特別為這列古老列車而重建,站務員亦如傳統般站在月台上把一個藤環從車長處接過來。這一動作吸引了差不多所有乘客擠到車廂一邊觀看,可是小明卻仍然一副悠然的樣子;在他的腦海裡,這個動作並不陌生,好像是童年的光景罷。

「不要整天呆在窗前,陪我下車走走,好不好?」Vicky說。

她沒有等待他的回答,便硬把他拉到車廂外。當他們踏上用粗糙碎石和水泥灌成的月台時,Vicky不禁叫道:「是遠古的感覺啊!現在像這樣凹凸不平的月台早已絕跡了!」

小明沒有回答,只是不斷打量月台,心裡不斷問:「我好像曾經到過這裡……」但眼前看見的總是怪怪的,總是與腦海裡的模糊印象有點出入,可是怎樣想也想不起來。

「喂!」Vicky用手肘輕輕搥在小明的腹部:「你不是答應過要高高興興地與我玩幾天嗎?不要整天裝起一副嚴肅的表情好嗎?」

「是妳硬要我答應的,而且我只答應在遊樂場裡才會「高高興興」的。」

「小氣!」

Vicky拋下小明,走到月台的欄桿前,外面就是哈爾濱市的商業區。雪早已停了,街道上滿是繁忙的車輛和途人。當 Vicky 看見他們不斷把白色的雪踐踏成灰色時,腦裡浮現出一幕可怕的情景,漸漸與眼前的實景重疊起來。

灰色的雪漸漸變成鮮血色的血!

……一個女孩躲藏在衣櫃與牆壁的暗角裡,把手裡的毛公仔握緊,與面前的男人的頸項般被緊緊的握住一樣。縱使那個男人如何掙扎,也擺脫不了死神的降臨。他等待著最後也沒有出現的奇蹟,吐出最後一口氣,手腳放軟,頭部像脫臼似的向左邊一側,視線卻落在那個驚慌的女孩上。

他被捏死了。

他眼睛流出的血水變成女孩心裡永遠磨滅不了的痕跡。縱使她如何害怕,喉嚨裡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她不斷祈求兇手看不見她的存在,可是因為惶恐而發出的急速呼吸和咽泣聲卻傳到兇手的耳裡。

兇手十分冷靜地鬆開因為用力過度而青筋湧現的雙手,拋下剛剛成為屍體的男人,露出一副扭曲、惡魔似的面容,向屍體發出令人心寒的譏笑。

死去的男人的口裡流出稀白色的液體,還滲著血絲。

女孩看見他的死狀,嚇得整個人向後退,至背脊撞上木製的衣櫃上。

「啪!」

女孩與衣櫃碰撞的聲音傳到兇手耳裡。兇手的笑聲沒有停止,反而變得異常興奮,彷彿一隻張開血盤大口的惡魔,一步步地向女孩走近。

「既然已經殺了一個人,多殺一個又如何?」

突然,兇手向她撲過來。她立刻把毛公仔擲出去,再竄進餐桌下。毛公仔輕易地被兇手接住,他發出一聲無意義的咆哮後便把它撕成兩截。

女孩從桌子另一端爬出來,沿她熟識的路徑跑到半掩的大門前。當她感到兇手的利爪快要觸到她時,身後傳來掙扎和糾纏聲。

她不敢去理會後面發生的事情,閉上眼睛,不顧一切向門外跑。

「哇!」

縱使拼命呼叫,但惡魔的猙獰目光卻沒有因此驅散,彷彿仍然在黑色的圓形走廊的兩端凝視著她。

她不斷地跑,彷彿跑了數個世紀似的。

她筋疲力竭,跌倒在地上。

這是一個十分寒冷的夜晚,她躲在街燈照不到的一角,顫顫驚驚地向後望……

沒有惡魔,也看不見猙獰的眼睛,只看見一座被色彩繽紛的燈泡點綴著、猶如剛才那惡魔般異常巨大的摩天輪。

女孩孤獨地在死寂的遊樂場裡哭泣。

這裡沒有遊人,只有那個慢慢旋轉著的摩天輪。

她感到非常寒冷之際,一陣溫暖湧上心頭,把寒意和恐懼驅散。

Vicky突然從從悚然心驚裡清醒過來。

回頭,見小明把一件大毛衣披在她身上。

她仍舊站在凹凸不平的月台上,溶化中的雪仍舊是灰色。

「冷嗎?」小明說。

「少……少許。」

「所以在冬天裡不要穿短裙啊。」

「對不起。」

「不用道歉呢。」

「不,我不是指裙子的事……」Vicky把毛衣緊緊包著身體:「小明,我似乎沒有體會到你失憶的感受,如果你覺得不高興,不用勉強裝作高興的樣子……」

「我從沒有因為失憶而不高興,反而……」

「嗯?」

「反而妳為了瞞著我的過去而感到十分懊惱。」

Vicky從小明眼裡看見了久未體會過的溫柔。

「我……」

Vicky淚如泉湧,撲在小明身上。

「抱住我,一會兒便可以了。」

「Vicky……」

「我感到十分寒冷。」

月台上的人沒有向二人投以奇異的眼光,也許在這個年代裡男女在大庭廣眾下擁抱已經是一件極為平常的事。

一會兒後,Vicky把小明輕輕推開,臉上又回復那副惹人喜愛的表情。

「沒事了沒事了!」Vicky抹乾淚水說:「還有差不多十多小時車程,倒不如買些雜誌在途上看吧。」

兩人走到自動發售機前,隨意選了幾袋零食。Vicky在令人眼花繚亂的雜誌前選了又選;突然,她被一份報章的頭條吸引,就連手上的時裝雜誌也放回架上。

她取出報紙,向自動雜誌售賣機付過款後,一句話也沒說便回到火車上。

小明嘆了氣,因為外表樂天的Vicky無故哭起來,又突然回復精神,現在又憂心忡忡地愁著面容來。

「唉,是不是所有女性也是如此?」

自動發售機聽不懂小明的咕嚕;它贖回零錢,以幾可亂真的發聲系統說:「多謝,祝你有愉快的一天。」

幾十分鐘後,在沒有電子訊號板指示下,列車隨站務員指揮下開動。

不消五分鐘,列車已經離開了燈火通明的哈爾濱市,在夜幕低沉的平原上前進。

不知道是電線老化或是刻意營造古老的感覺,車廂的燈光時明時暗,大多數乘客捲縮在幾乎板直的座位上呼呼入睡。車廂裡只有Vicky把所有注意力集中在報紙上。她把標題讀了一遍又一遍,縱使她不時揭到內頁,但讀了數秒後又不其然揭到主頁來。

她的手把報紙抓得緊緊,額上冒出汗珠,身體顫動,令身旁的小明亦不忍住地問:「妳感到不妥嗎?」

Vicky如夢初醒,匆匆把報紙摺起,放在座位旁。

「不!你還未睡嗎?不如吃點零食吧。」

她隨手把一包乾果仁遞給小明,可是他沒有接著,手卻抓起Vicky身旁的報紙。

「讓我看看,是甚麼新聞令妳著迷呢?」

小明把報紙取起,便被標題吸引了。

「……海參威遊樂場主席張計今早於辦公室內自殺……」

「不要看!不要把不吉利的東西帶到我們的旅程裡!」

「可是妳不是看了許多遍嗎?」

「總之……總之不要理會這事!」

她把報紙搶回,塞進手袋裡,手上的乾果仁卻撒在地上。

乾果仁落在木地板發出的聲音令兩人呆住了。Vicky沉默地垂下頭,雙手用力搓揉膝蓋。

「對不起。」Vicky低聲說。

「妳感到冷嗎?讓我關上窗吧。」

雖然小明感到不是味兒,但臉上沒有流露不快。他把差不多一米半高的木框車窗從上拉下,然後若無其事地坐下,用手把腮子托起,隔著沾滿鐵黃色水漬的玻璃繼續向外望。

Vicky把頭枕在小明手臂上,說:「對不起。」

「真的不冷?」

「不冷了。」

「休息吧,不要再想了。」

Vicky再沒有說甚麼,只合上眼,但怎樣也沒有睡意。她心裡想,如果小明不是失憶,這一刻他會怎樣做呢?他對那新聞會有怎樣的反應呢?Vicky不禁想到是不是應該把一切完全告訴他,讓他可以與她分擔一下那新聞帶來的衝擊,或是……

無數的疑問在心裡盤擾,可是她最終想起一件事:「如果他不是失憶,他是不會讓我睡在他的肩膊上。」

當想到這裡,她心靜平伏,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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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遠東方的鏡子

「自從從北京起程後,火車一直沿渤海向東北方向行走。因為近日天氣變壞,渤海不但被風雪籠罩,而且翻起片片浪花。海浪拍在岩石上變成霧氣,重重地籠罩著鐵道。沿岸與多年前經過這裡時的優美景色截然不同,可能是季節的關係吧!

「身邊那個人只是偶然向海岸望了一眼……他看似比較欣賞雪景多於海景……火車匆匆通過瀋陽市後,連綿千里的長白山嶺便在鐵軌的右方出現……十分美麗,令人感到心曠神怡,與大海的那種開朗怡逸感覺不盡相同……

「於哈爾濱市停留了個多小時後,火車轉向東面前進,繞過長白山,向終點站進發……啊,還不到一小時便抵達目的地,他還在睡……雖然他始終令人悶透,但是我知道這不是他的真正性格;他的真我,是否與記憶一拼失去,還是埋藏在外面的雪地裡?」

Vicky用背脊倚在小明的肩膊上,把雙腿交叉伸直。由於木製座位只有三個人的闊度,因此她的雙腿伸出走廊上。差不多兩天的車程裡,Vicky最希望如車廂裡的其他旅客一樣與小明談天說地,而且她彷彿聽到其他旅客說:「天啊,為甚麼這個美少女竟與一個木獨的人走在一起的?」

「……他的真正性格絕對不是這樣的,因為我對他的了解實在……」

她沒有寫下這句子,因為不知道如何表達她與他的關係。既想不通,她索性放棄,把記事簿塞回手袋裡。

「起身了,快要到達目的地啊。」小明被Vicky喚醒。

「是嗎?」小明打了個呵欠、伸一伸腰:「我到洗手間梳洗一下。」

他從走廊走到車廂末端的洗手間去,不向Vicky望上一眼。

「我被冷落了。」

如果身邊有同性朋友的話,Vicky一定會向她吐出這說話的。

「由於昨晚的事嗎?」

十五分鐘後,Vicky見小明仍未回來,便走到洗手間去。

洗手間空無一人。

「他究竟跑到哪裡呢?」

她打開左邊的門走出車卡外。車卡兩端各有一個小平台,乘客就是從這裡上落。車卡與車卡之間是靠一條不到一米闊的鐵橋連接。與其說是橋,實際上只不過是幾片鐵板,靠數條鐵鏈懸掛在兩旁的平台上;在舊式的火車上多會看見這種設計,除了讓乘客上落外,行車時不少乘客喜歡在此欣賞風景。可是,由於風雪的關係,乘客全都躲在車廂裡,只有小明獨個兒坐在鐵欄上。

「Vicky, 那裡是……」

右方是一個幾公里闊的海灣,火車沿著海岸線順時針方向朝海灣的另一端前進。對岸是一個城市,與其他國際級城市比較,這裡顯得極之樸實。最高的樓房只有十層高;它們被雪覆蓋,只偶然露出淺黃色的磚牆。陽光穿過厚厚的雲層照射在屋頂和街道的積雪上,令城市變得晶螢通透。

車廂裡的廣播這刻響起:「請各位乘客注意,列車將於十分鐘後抵達海參威,請檢查所攜帶行李,祝旅途愉快。」

「那裡是遊樂場。」Vicky說。

「全世界最大的遊樂場嗎?」

「對,」Vicky走到小明身邊:「遊樂場的前身其實是海參威,一個名存實亡的城市。當哈爾濱漸漸變成東北的中樞城市後,商業和工業便遷離海參威。另外,隨連接歐亞大陸與日本列島的隧道落成,及航空交通變得便宜後,航海業變得息微,因此像這個位於極北,又極倚重航海業的城市,根本再沒有甚麼發展餘地。」

「為甚麼會變成遊樂場?」

「十多年前一個發展商看中這個城市,便把整個城市改建成一個巨大遊樂場。」

「我們到這裡的原因,想不會純粹為了遊玩吧?」

「因為你失憶,所以原本的計劃被打亂了……至於現在……」Vicky繞著小明的手臂:「現在,我希望我們可以快樂地玩幾天。」

「咦,那個巨大的東西是甚麼?」

雖然火車還在海參威的對岸行駛,小明已經清楚看見一個巨大的圓形建築物豎立在對岸。它差不多有一千米高,頂端消失在雲層裡。它是的由無數的黑色支架構成,形成比蜘蛛網複雜上數十倍的幾何圖案。幾百個塗上不同顏色及圖案的長方形盒子掛在它上。無數閃亮的燈泡包圍著支架的每一處。縱使是日間,燈泡發出的光線亦令人炫目。如果不是細心觀察,確實十分困難留意到整座建築物正以非常緩慢的速度轉動著。

「摩天輪,這個遊樂場的著名設施。」

「真的有哪麼巨大?」

小明雖然記不起過去的事,但是潛意識告訴他這是有生之年第一次看見這麼巨大的摩天輪。

「遊樂場裡的一切是超乎想像的,亦是人類科技的結晶。」 Vicky 撥一撥被吹亂的頭髮,繼續說:「遊樂場建於十二年前,除了一般遊樂場會有的遊樂設施外,最令人著迷就是這座摩天輪了。它高度是一千二百米,轉一圈要花上半小時。如你所見,最高點往往處於雲層裡。晚上時候,它發出的光芒甚至把方圓幾公里的平原照亮。而日間,特別在這樣壞的天氣裡,人們有時會認為天空的太陽掉了下來呢!」

「那些長方形又是甚麼?不會是卡座嗎?」

小明所指是摩天輪上應該是卡座的位置。它們是細小的長方形盒子,大概有三百多個,分外、中、內三排整齊地置於摩天輪上。每一排相隔十多米。看清楚,就發現它們不是盒子,而是一間間單層房屋!

「摩天輪是一座酒店;每一間房間都獨立懸掛在摩天輪上。試想像每當房間轉到千多米的高空上時,可以看見幾十,或幾百公里外的平原。在那高度看到的地平線是彎曲的;向天上望,則看見繁星滿天;如果雲層低的時候,還可以看見雲海的美景。」

雖然Vicky雀躍地描述摩天輪,可是小明感到她神色凝重,臉上的興奮表情是努力地裝出來。他不想去拆穿,只是以試探的語氣問:「妳以前到過那摩天輪?」

「為何這樣問?」

「妳對這城市與及遊樂場的一切知道得頗詳細啊!」

「不!」她亦坐在鐵欄上,緊緊靠在小明上:「我從旅遊雜誌上看到的,而且這遊樂場已經開張了十年。」

「妳經常嚷著要高高興興地去玩,但當妳看到這城市後卻變得心事重重啊。」

「誰說我不高興?」

「從妳的眼裡看到的。」

「亂說!我才不會像你般呆頭呆腦!」

Vicky突然想起昨晚的事,為了不要再一次破壞氣氛,她立刻放輕語氣繼續說:「不過,我的確到過這裡,不過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

「那時候妳是十四、五歲吧。」

「我今年才二十一歲!那時候是十一歲……啊!不好了,說了出來,我還經常對人說我只有十八歲……」

Vicky羞澀地掩住口,兩人笑了。

火車向左轉,一陣冷風吹到兩人站立的平台上,弄得兩人一面雪霜。小明替Vicky把肩膊及頭上的雪粒撥去,說:「返回車廂裡吧?」

「不,這裡雖然冷,但感覺十分舒服。」她把小明從牆壁上推開,自己則竄進小明與牆壁之間的空位裡,說:「你就替我擋住風雪吧。」

「這個是帶我來的其中一個原因?」

「當然,你是為了替我抵擋一切不幸的人……惡靈驅散、惡靈驅散……」

她瑟縮在小明背後,感受著他的溫暖。

「那時候……」Vicky低聲說:「發生了一件可怕的事,因此遊樂場帶給我並不是愉快的回憶。」

「是怎樣的事?」

「唔!」Vicky搖搖頭:「我不想把不快帶到這旅程上,遲些有機會才說給你知道,好嗎?」

「十年前與前度男朋友來嗎?」

「秘密!」

雪停了,天色亦明亮起來。兩人一直站在平台上,直至火車慢慢地駛進海參威。海參威面積是一百平方公里。正如Vicky所說,它再不是一個重要的工業城市,反而變成帶給人類快樂的樂園。

城市外圍的街道十分蕭條,只偶然看見幾輛汽車,一個行人也沒有。可是越接近市中心,越是感覺熱鬧,而且從遊樂場傳來的悅耳音樂取代了寒風聲,令站在火車車廂外的兩人被繽紛的氣氛深深感染了。

火車穿過市郊,駛進位於遊樂場正中央的火車站時,播音器再次傳來聲音。

「第一二零班次列車到站,歡迎閣下光臨本樂園,希望閣下在本樂園留下美好回憶。」

月台上的站務員穿著熨得畢直的藍色白間西服和長褲,袖口與領呔夾上金色的鈕釦,整齊地在月台上列隊,並露出一致的親切笑容。

「吱 -- 吱」

蒸汽從火車頭左右兩端近車輪處噴出。

十一月二十七日早上,列車抵達了終站。

每一卡車廂都有兩名站務員彬彬有禮地協助乘客下車,令小明感到怪怪的,說:「好像這班列車的乘客特別受到禮待。」

「你只是不慣受到款待罷!這班可是特別的列車啊!這列列車是專門接載遊樂場的上賓,我不知花了多麼汗水才弄到兩張車票。」

「這古老列車?」

「對啊,平日從各地開往遊樂場是先進的高速列車,不用像我們般花上差不多兩天的車程。不過,這班列車是有特別的意義 -- 它每個月只開出一班。這一班剛好是遊樂場開幕後的第十年第十二月的班次,因此編號是第一二零班。還有,途經的哈爾濱站更是為這列車重新建造,佈置與當年蒸汽火車年代時一模一樣。

「更重要的是,」Vicky望著殘舊的車廂:「當年我亦是乘坐這輛火車、編號為第一班來到遊樂場。」

當Vicky說到這裡時,小明心裡有一種悶悶的感覺。雖然他不相信Vicky十年前真的與前度男朋友來過,可是她迴避當年究竟與誰人同行。

「會是醋意嗎?」小明暗地裡問自己,可是總想不出令自己滿意的答案。

思前想後,Vicky已經拉著小明跑到月台另一端上,那裡是遊樂場的入口與火車站之間的廣場。

廣場面積大概二百平方米,中央是一個仿古羅馬式的噴水池。雖然城市的氣溫比郊區暖,但噴水口和水池的邊沿亦結了冰。

兩人來到廣場中心,一起呼出一口白色的氣。

「你在這裡等我一會,我去買入場票。」

「我與妳一起去吧。」

「不,你替我看守行李好了。放心吧,現在是男女平等年代,我一定要你還錢的。」

「哪麼我去買點食品,反正我們還沒有吃早餐。」

「稍後在這裡會合吧。」

Vicky向位於廣場右方的售票處走去,那裡早已有長長的人龍。可是,在廣場另一端的便利店亦不見得好點,因為部分火車乘客亦擠到這裡來。

小明花了十多分鐘才買了兩條熱狗和飲料。他返回廣場,坐在噴水池旁邊,看著人山人海的情景。

廣場上有幾個小丑正在表演,可是把小明吸引的是位於不遠處的一張巨型地圖,它仔細地繪畫出整個遊樂場的地形和設施。

現在身處的火車站和廣場位於遊樂場的正中央,亦是過去海參威的市中心;火車路軌正好分隔遊樂場的東西兩翼。

東翼佔地四十平方公里,於十年前便開放,建有傳統的遊樂設施,例如過山車、鬼屋、迴旋木馬;單看地圖旁邊列出的遊戲項目已經超過五十項,還未算上北翼的。

「甚麼?單是過山車便全長十公里,最高時速達二百公里?人類可以抵受嗎?」

小明不禁產生一陣寒意。

他繼續看,東翼最末端是面向太平洋的海岸,供乘遊輪到此的旅客使用,亦是深海潛水艇的場所。

西翼比東翼略小,但面積亦達二十五平方公里。西翼裡最令人著目的就是那座高聳入雲的摩天輪;它位於西翼正中央,其他的設施便沿著它以放射狀向外興建。西翼主要提供休閒、飲食和購物場所。

一條長兩公里的購物大道連接摩天輪至遊樂場正門,即是小明身處的廣場。根據資料,這條購物大道過去就是海參威的繁華大街;當時的政府大樓、大會堂及其他具有歷史價值的建築物已經被改建為遊樂場的表演場地、旅館及博物館。

西翼的西南端是一個長形的半島,大概有四公里長。這半島面向歐亞大陸,天氣好的日子甚至可遠眺到中國境內。半島上建有人造沙灘、水上活動中心及複式的渡假屋群,提供住宿予在樂園裡逗留五、六天的遊客。

事實上,單是機動遊戲,也得花上三天才可以玩一遍。如果要逐一參觀園裡的各大博物館,一個星期時間是省不掉。

廣場的右面可見連接東西翼的架空單軌列車,它的軌道正好橫跨月台的蒸汽火車頭上。架空列車亦貫通整個遊樂場,因此到處都可看見架在空中的車站,方便遊客在樂園裡穿梭。

縱使園裡揚溢著歡樂氣氛,可是小明對遊樂場產生一股莫明的恐懼。

Vicky從來沒有說過將會在遊樂場逗留多久,亦沒有提及來那裡的理由。

可是,真的是這個緣故嗎?

假如沒有跳舞的小丑、沒有色彩繽紛的氣球、沒有旅客的歡樂聲、沒有塗上燦爛色彩的壁畫海報、沒有美侖美奐的花車,這個遊樂場不就是那個被人遺棄的城市?

小明眼睛裡看見一切漸漸褪色,變得如黑白電視播映的畫面一樣。他聽不到聲音,只感覺寒冷。嗅不到手上食品的香味,卻嗅到微微的血腥。在人們快樂的面具後,隱約看見陰森險惡的目光正注視著他!

摩天輪在陰暗的天色下,烏黑的支架彷彿骷髏的手掌,慢慢地張開,向他塌下來。

在遊樂場售票處旁,一個二十餘歲的少年站在不起眼的一角。他把雙手伸入褲袋裡,拉下頭上啡色的帽子,把大半張面遮蓋,眼睛卻不斷打量著在廣場上川流不息的人群。

幾分鐘後,他看見要尋找的人。

他向那人揮揮手,那人便向少年走過來。

「等了很久嗎?」

是一把少女的聲音。

「才幾分鐘罷。」

兩人的對答十分簡單。

兩人再一次確定沒有任何人留意著他們時,少年便向少女問:「對了,事情進展如何?」

「有一點阻滯,」少女亦不時回頭留意背後的人群:「張計自殺了。」

「我知道,是昨天的頭條。」

「因此,我要更改計劃。」少女把一張摺起的字條快速地塞進少年的手裡,說:「看完就毀了它。」

少女說完便準備轉身離開,但少年捉住她的手腕:「哪麼,我們的事?」

「待事情結束後才說好嗎?」

「妳對那人……」

「誰?」

「和妳一起來的人。」

「不要亂想,只顧做好自己的工作!」

「今晚再見面好嗎?妳會住在摩天輪?」

「不知道!」

「與他一起?睡在同一張床上?」

「與你無關!我不可待在這裡太久,稍後再與你聯絡吧!」

少女甩開少年的手,消失於人群裡。

他無奈地打開手中的紙條,匆匆地看了一遍。

「毒殺」

紙條上只有兩個字。他吞了一口口水,便把紙條搓作一團,拋進背後的垃圾箱裡。

他小心翼翼地離開廣場,走到遊樂場西翼入口處,向檢查人員伸出職員工作証後,便急急步走上架空列車的月台上,一面等候列車,一面遠眺達二十多平方公里的西翼。

與坐在噴水池旁邊的小明一樣,少年的眼睛亦注視著摩天輪。

同一時間,一個二十餘歲的少女在售票處付款後,便匆匆離開人群。她一面把遊樂場的入場卷塞進手袋,一面向剛才少年和少女談話的地方走過去。她停在拋棄紙條的垃圾箱前,快速地把那紙條拾起,瞟一眼後便把它拋回垃圾箱裡。

縱使她聽不到兩人的談話內容,可是當看見紙條上「毒殺」兩字後,嘴角不禁露出陰險的笑容,右手不自覺地撫摸手袋裡那件細小的樂器。

「等了很久嗎?」Vicky走到廣場中央的噴水池前:「售票處那邊擠滿了人呢!」

小明早已把紙袋裡的食品拿了出來,並把一個熱狗遞給Vicky。

「趁熱吃吧。」

Vicky接過熱騰騰的熱狗後,便把它放在懷裡:「呼,真暖。」

「冷的話便穿多點衣服。」

「真囉唆,衣服令我更美麗,不是為了保暖的;我又不是原始人。」

她喝了一口熱咖啡,繼續說:「我感到冷的時候便會抱住毛公仔,坐在暖爐邊,喝熱湯,隔住玻璃欣賞窗外的風景……多麼浪漫呢!」

「可是這裡沒有毛公仔和暖爐,充其量只有咖啡吧!」

「不……」Vicky歎出一口白霧氣:「那毛公仔早已失去了。」

小明留意到Vicky把視線從遙遠的天空移至摩天輪上。

「哦?我……我有甚麼不妥嗎?」Vicky發現小明注視著她,低下頭不好意思地說。

「不,我好像聽過妳所說的事。」小明抓一抓頭髮:「可是想不起來。」

「你和我的認識才不會是這兩、三天的事情呢。」Vicky轉動手中的杯子:「只是你的記憶只有這兩、三天吧。」

小明不知如何回答。他喝了一口咖啡後,便隨便找些話題:「對了,我們會在遊樂場逗留多少天呢?」

「啊!」Vicky突然彈起身,差點把咖啡濺到身上:「我忘記了重要的事情!現在幾點?」

「十一時半。」

「一邊走一邊吃吧!」Vicky把還剩半邊的熱狗塞進口裡,左手拿起咖啡,右手拉著小明走,咕嚕咕嚕地說:「我們會在這裡住上數天,可是我忘記確實酒店房間!」

二人通過入口的檢查站後,便來到西翼的大廣場前。由於這裡是過去海參威的中央市廣場,因此它比剛才的火車站廣場大許多。左右兩邊是三、四層高的建築物,現在已經被改建成商場和遊客中心。正中央是一條三十多米闊的大街道,接載遊客的馬車穿梭往來,也有銀樂隊不停地演奏,十分熱鬧。供馬車行駛的路面鋪上一片片幾厘米直徑的石階磚,雖然令路面凹凸不平,但當配襯了行人路上細小的彩色麻石階磚和淺啡色的建築物外牆時,就令人置身於十九世紀歐洲的大城市裡。

「你還沒有吃完嗎?」Vicky拉著小明走入大街上的一間商鋪前:「你在外面等我一會,裡面是不可以進食的……還有,替我拿住它。」

Vicky把咖啡遞給小明,說完便自己走入商鋪裡。

小明左右觀望,街道上盡是各類形的商店,櫥窗前堆滿琳瑯滿目的貨物。大街伸延至大約兩公里外的摩天輪。他望一望摩天輪,再回頭看看牆上的招牌 -- 「摩天酒店服務中心」

「這裡是那酒店的服務中心嗎?」

小明一邊想,一邊喝一口咖啡。

「小姐,有甚麼可以幫得上?」一位穿著整齊套裝制服的女職員向Vicky禮貌地問。

「我想更改我的登記。」Vicky從手袋裡掏出一張摩天酒店開出的收據:「我想入住另一間酒店。」

女職員面露驚訝地回答:「小姐,是否對摩天酒店有甚麼不滿嗎?因為預訂摩天酒店的房間是非常困難的。」

「我明白,我三個月前便預訂了。」

「平日只有客人嚷著要房間的,甚至願意多付一倍房租,因此……」

「我也感到可惜,」Vicky搖搖頭:「可是我的朋友患有畏高症。」

「這樣嗎……倒不如入住這一間……鬼屋酒店。」女職員把小冊子取出,向Vicky介紹:「名字雖然不太好,可是挺舒適的。酒店佈置成鬼屋的格局,十分適合小姐般的年輕人。」

「哪麼就要這一間好了。」

「多少天呢……小姐妳預訂了摩天酒店五天的房間,是不是全部更改為鬼門酒店?」

「就這樣決定。」

「不過,」女職員仍一面疑惑:「小姐,摩天酒店的房間真的非常難取得啊……」

Vicky取了收據後,向女職員禮貌地一笑,便走出服務中心。

街上只有遊客,卻看不見小明。Vicky四處張望,看見小明站在對面街的一間玩具店前。

「在看甚麼?」Vicky跑過馬路,走到小明身邊問。

「玩具店。」小明在櫥窗前睜大眼睛:「很多有趣的玩具啊。我好像想起……以前我擁有過十分多的玩具。」

「真的?可是店鋪出售的總是新出品,懷舊的玩具十分困難才買到吧?」

小明點頭同意,說:「啊,剛才在酒店的服務中心幹甚麼?」

「本應我預訂了摩天酒店的房間,因為房間供應緊張關係,遊客必須在正午前向酒店方面確實,可是……」

「啊,」小明看看手表,時間是中午十二時零五分:「哪麼我們剛好趕上呢。」

「才不是,剛才酒店方面說,房間已經爆滿,因此我們今晚只好住在另一間酒店裡。」

Vicky不慣說謊,因此不自覺地顯得顫顫驚驚。

「甚麼事?好像不高興的樣子?」小明向Vicky問道。

「不……」Vicky搖搖頭,努力去掩飾臉上不愉快的表情:「只是感到少許冷。」

「背包裡有毛衣,我替妳取出來。」

「不用了。」Vicky從小明手裡取回咖啡,笑著說:「我們開始遊玩,快樂可以令我忘記寒冷的!首先到哪裡好呢?鏡屋!鏡屋好嗎?不是普通的鏡屋,是有大量立體影像裝置和聲效的大迷宮!」

「好吧,讓我看看怎樣去,」小明苦笑,一邊看著從剛才入口處取得的地圖:「從這裡乘架空列車到東翼,第三個車站下車。」

兩人一起離開商店街,走上架空列車的月台上。

列車剛好抵達,兩人上車後,Vicky繼續說:「本應是入住摩天輪的,還以為可以在千多米的高空上看地上的夜景……」

不知是否為了掩飾謊話,Vicky說了很多無謂的話。

同時,當她望著小明時,一段記憶不斷在她心裡重覆著。

有某一個時代裡,正下著毛毛絲雨,天空是深不見底的灰色。

在郊外的墳場裡,一片墓碑前,男人一直盤坐著,少女站在他背後。

自從三天前的葬禮後,兩人沒有說過一句話,雨也沒有停。

他被雨水淋濕,可是沒有感到寒冷,因為心裡的落寞比比更甚。

兩天前,少女亦拋下兩傘,與男人一起讓雨水沖擦心裡的哀傷。

不過,他們的哀傷卻有不同。

他為了長埋黃土下的她。

她為了自己的執著。

「琪琪。」男人打破三天以來的沉默。

「……啊,是。」

「我想離開這裡一陣子。」

「……我與你一起去,可以嗎?」

男人沒有回答,便離開了。少女追上去,隔著漸厚的雨點,大聲叫:「你不是答應過她,她死後便會照顧我,你忘記了嗎?」

男人亦沒有回答,繼續向雨裡走。

少女知道自己在「她」才死去幾天的時候說這樣的話是十分過份,因此慚愧地垂下頭,可是雙腳仍朝住那人走。

「……這是上天的惡作劇嗎?」她嘆一聲,對自己感到無奈。

她了解自己的執著;就算前路如何,她亦會跟隨他一輩子。

「下車了!」

車門打開,小明準備下車之際,見Vicky仍然呆在車廂裡,於是牽住她的手,把她拉出車廂外。

「啊!」Vicky這刻才如夢初醒:「對不起,原來到站了。」

「妳在想著甚麼?」

「我只不過……」她伸一伸舌頭:「只不過只顧看地面的機動遊戲,看得入神了。」

她指指架空車站下的遊樂設施。

在車站的下方是一條小型賽車的賽道,數十輛跑車懸浮在超導體架設的賽道上風馳電掣。由於沒有輪呔和地面的磨擦力,因此跑車可以在直路加速至每小時一百公里,仿如高速公路上的真正車速。拐彎時雖然稍作減速,可是亦保持每小時七、八十公里。在這速度下產生的強大離心力及速度感往往令車手與圍觀的人同時熱血沸騰,而尖叫聲和緊張刺激就是吸引遊客的因素。

「好像很危險的樣子。」小明一邊下樓梯一邊說。

「可是真的十分刺激!」

「不怕危險嗎?」

「才不怕,反正所有車輛和駕駛員的反應都在電腦的嚴密監察下,稍為有危險車輛便會自動減速。」

「妳想玩嗎?」

「是!」

「真是沒妳辦法,不是到鏡屋嗎?」

「刺激的東西才適合我!」

事實上,剛才在玩具店前Vicky為了掩飾謊話,才隨便說要到鏡屋去玩。現在,她看見了真正令她感興趣的遊戲,當然把鏡屋忘記了。

兩人在賽車場的入口處排隊,花了數十分鐘,便各自登上了一輛跑車。

遊樂場的服務員禮貌地替Vicky扣好安全帶,並簡單介紹車子的設備:「左邊是剎車,右邊是油門,萬一遇到危險時,電腦會立刻輔助,十分安全的。」

「我的樣子看似很驚慌嗎?」Vicky任性地回答。

服務員透過頭盔看見Vicky自信的眼神,便尷尬地說:「對不起,哪麼請盡興好了。」

這刻,小明駕駛的跑車在Vicky身邊高速擦過。

「小明!」Vicky不禁大叫:「竟把我拋下!」

Vicky立刻按下右邊紅色按鈕,跑車便浮起,服務員急急後退。她用力踏下油門,跑車便如風般向前飛馳。

首先的是一條五百米的直路,幾乎所有人都會把車子加速至極速。小明和Vicky的車以時速一百公里飛馳,兩車距離只有十米。這條直路是賽道設計人員的心思,因為在五百米處設計了一個向右九十度的急彎,讓不自覺地加速的客人要硬著頭皮拐入這彎角,承受強大的離心力。

小明和Vicky也中了這圈套。當Vicky的車緊貼小明的時候,她看見那彎角。可是,她沒有減速,卻把呔盤微微扭右。當轉彎的一剎,小明反應地踏下剎車掣,降低速度。Vicky用力扭呔,車子在小明右邊以更小的半徑拐入彎位,兩車車輪距離只有數厘米。因為電腦在入彎的一剎分析了Vicky的腦電波、神經反射及承受離心力的能力,因此它允許這個危險動作。

「真好玩!」Vicky超前小明,在S形的路面高速前進。

落後一截的小明不禁大吃一驚,心想:「她的技術……是她高超,還是我差勁?」

小明立刻加速,駛進S形路面上。

S形路面後,是一段上山路。這段道路高低起伏,環繞一座巨大的人工山丘。除了跑道外,山丘上亦建有不少機動遊戲,還有一個露天茶座。它沿著山勢及賽道建設,比賽道高出五米。人客除了可以俯瞰跑車互相追逐的場面外,東翼的風景亦一覽無遺。

一名侍應生把紅茶端到一名少女前,她點頭謝意後,便繼續閱讀手上的小說。她的頭髮剪得非常短,後面留著一條小辮子。雖然頭髮染成棕紅色,但從髮腳處可見頭髮的原來顏色是閃亮的金黃色。與Vicky相比,她不算得是個大美人,可是纖幼的眉毛、薄薄的雙唇和清秀的容顏,配合衣著的講究,足以顯示出她的典雅氣質。

她嚐了一口紅茶後,便把小說放回手袋裡。她站起,灰色的毛織上衣忠實地呈現胸部至腰間的線條,貼身的黑色牛仔褲把腿部的優美曲線毫不保留地展示。她不是那種美式噴火尤物,而是擁有十分平均、健康和有活力的身段。雖然樣子不及Vicky美,可是身材卻大有把Vicky比下去的優勢。

如晴天般碧藍的眼睛望著茶座下的賽道,當看見兩輛正互相追遂的跑車接近時候,她把賬單及金錢放在茶杯旁,便從欄桿跳下去。

在一間佈置舒適的辦公室裡,一個肥胖的男人一面抽著煙一面批閱文件。他在最後一份文件上簽了名後,便鬆開領呔,倒在大班椅上,仰起頭向天花噴出幾個煙圈。

「已經十二點半了!」

他看看手表,才知道已經不知不覺地在堆積如山的文件堆前埋頭苦幹了整個上午。

「是午飯的時候了。」

正當要離開座位時,桌上的通話器響起,傳來女秘書的聲音:「張先生,陳先生請你到他的辦公室去。」

「混賬,要談為甚麼不親自來!」他那肥胖的手掌把香煙大力塞進煙灰缸裡:「叫他自己來見我,不要擺甚麼臭架子!」

「是,是,我立刻向陳先生轉告。」女秘書早已看慣這種場面,因此淡然地回答。

幾分鐘後,女秘書把一名中年男子引領到胖子的辦公室裡。這男子看上去五十歲,與胖子年紀差不多,可是體形卻有天淵之別。他身體修長,十分纖瘦,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他的鼻樑頗高,權骨明顯地突出,把名貴的金絲眼鏡穩固地承托著。

「找我有事嗎?」胖子沒有正視他,只是一邊把領呔扣好一邊以輕蔑的語氣說:「下次請直接來找我,不要命令我到你的辦公室。」

「哦,就是這樣嗎?」

高佻的男人待秘書離開後,便坐在胖子的書桌前,亳不客氣地在桌上拿起香煙,點火抽起來:「不致於這樣斤斤計較罷?」

胖子亦點起香煙,辦公室頓時一片煙草味。

高佻的男人索性把雙腳交叉放在桌上,把玩著香煙:「這香煙是俄羅斯製,品質十分好呢。」

「不要兜圈子了,有甚麼事請快說!」胖子不耐煩起來。

「切諾夫的事怎樣了?」

「哼!」胖子拍拍大班椅的扶手:「體恤金不是發了給他的家人嗎?還是合約的三倍呢!」

「不要裝傻了,哪需要甚麼體恤金。」

「支解了!」

「很好。」

兩人互相對望,香煙的煙霧把正午的陽光折射,令辦公室顯得混沌。

「對了,我是為一個女人而來。」高佻的男人弄熄香煙,低聲說。

他從西裝的夾袋裡掏出兩張照片,說:「你先看看。照片是今晨保安攝影機從大廣場拍到的。」

第一張照片拍到廣場邊的售票處,一個女子鬼鬼崇崇地站在垃圾桶旁。照片十分矇矓,好像是被高倍放大的。另一張是於商店街上拍到,可清楚看見小明與Vicky在玩具店門前談話的情形。

「這兩個女人。」高佻的男人說。

「是伯天的女兒?」胖子問。

「失蹤了十年,樣子及身形與當年完全不同了,因此不能肯定。」

「不能肯定就不要自尋煩惱好了!遊樂場每天都不知有多少二十餘歲的女子光臨!」胖子沉不著氣說,可是語氣間流露出驚惶。

「可是,」高佻的男人露出狡猾的笑容:「從火車乘客名單及摩天酒店的訂房記錄顯示,與一名男子一起的那個叫Vicky.L」

「L是姓氏?一般人不會把姓氏縮寫罷。」

「可是這裡是俄羅斯。」

「算了,另外一個呢?」

「登記名字是Vicky F. Minerva。」

「又是叫Vicky!」

「這兩個同樣叫Vicky的人都是乘搭今晨的火車抵達的。」

「選了……那列舊火車?」

高佻的男人突然大笑,說:「你害怕了嗎?」

「我……我……難道你不害怕嗎?」

「有甚麼好害怕?這件事一定是我們其中一人攪鬼!可是切諾夫死了,不就剩下你和我嗎?」

「你……你這魔鬼!」

「不要這樣武斷,」高佻的男人除下眼鏡,如禿鷹的眼睛閃亮起來:「我收起剛才的說話,除了我倆外,其他人亦有嫌疑。」

雖然胖子裝作鎮定,可是額上已經滿是汗珠。

胖子抹抹汗,繼續說:「遊樂場的股權……如果那小妮子肯讓出來,大家都有好處吧。」

「不要叫她小妮子了,她已經二十多歲了。」高佻的男人笑起來

「唉,」胖子的語氣突然放柔了許多:「已經過了十年了。」

高佻的男人又壓低聲線說:「對了,最近還有沒有收到那些信?」

「……當然有……」胖子顫驚地回答。

「我亦有。」高佻的男人又笑起來:「我相信切諾夫死前亦有。」

「好了好了……剛才你提及其他有嫌疑的人,究竟是誰?」

高佻的男人沒有立刻回答。他走到辦公室門前,說:「倒不如晚飯時候才告訴你,讓我有多點時間想清楚誰會有嫌疑。」

胖子抹抹額上的汗,道:「好……好的。」

高佻的男人步出辦公室,一面走一面笑,笑聲響遍長長的走廊。

同一時間,胖子垂下頭,在灰白色的臉上露出勝利的笑容。

當穿過S形路面後,小明及Vicky的跑車在起伏的路上超越了其他車輛,直衝向一個三百六十度的髮夾彎。

「嘻,讓我在這個彎甩了你吧。」Vicky緊握著呔盤,深深吸了一口氣,心裡道。

她沒有減速意圖,只是保持著速度前進。她從倒後鏡看見小明的車,距離越來越接近。與彎角尚有十多米時候,Vicky用力踏在剎車板上,並快速地轉動呔盤。車子在剎那間減速至十多公里,拐入闊度不足五米的彎角。雖然車子懸浮在路面上,但是瞬間的減速力令車子劇烈震動。因為在超導體的道路上,車子不會由於輪呔與地面的磨擦力不足而跣呔,可是離心力卻不會消失。雖然這只不過是於一秒間的事,離心力卻令Vicky喘不過氣。

出彎後,是一條向上的直路。Vicky鬆一口氣,回頭看見小明正準備入彎。他亦如Vicky般高速入彎,可是減速慢了半秒,車子便朝著圍欄衝過去。行車電腦立刻作出反應,把車子剎停在較近在圍欄旁。

小明立即踏油前進,起動的一刻,一條人影突然從賽道旁的叢林頂跳下來。人影跳進車裡,坐在小明身上。

「不好意思。」

那人說罷,便把腳踏在油門上,車子高速駛出髮夾彎。小明心神定下來,始發覺壓在他身上是一個二十餘歲的少女。

「小姐,讓我駕駛好了。」

小明借勢把那不速之客推到鄰座,自己駕駛跑車。

「你落後你的朋友一大截了。」

「這只不過是機動遊戲罷。」

「啊,」那少女裝出驚訝:「你保留實力?」

「不……」

「我明白了!」

「明白了甚麼?」

「第一次駕駛超導體跑車?」

「應該是的……」

當然,小明也記不起自己可曾玩過這玩意,因此答案變得模稜兩可。

「看來你真的忘記了過去的事。」少女聽後說。

「妳認識我?」

「不要開得這樣慢,」少女把話題扯開:「一面抽著煙,一面駕駛時速一百八十公里跑車的男性才有魅力。」

「我不抽煙的。」

「只不過說笑吧,」她鬆一鬆肩膊:「這類男人通常是沒有內涵的。」

「哪麼,我開慢一點好了。」

「但你也不想冷落你的朋友吧?加速好了。超導體的跑車是不用顧及輪呔與地面的磨擦力,因此只要電腦不認為你害怕或猶豫,再怎樣高速的彎也沒有問題的。」

小明點點頭,便放任車子,由它如脫韁野馬地向前衝。

繞山S形道路及髮夾彎後,賽道變得寬闊。幾個彎角後,前方是一條地下隧道。Vicky一進入隧道後,便頻頻從倒後鏡尋找小明影蹤。

隧道建在遊樂場一個水族館裡,隔著堅固的玻璃,水族館裡和賽道上的遊客可以隔著十多米的水深看見對方。無數大小不同,顏色鮮豔的熱帶珊瑚魚群在Vicky頭上自由自在地游動。

小明亦進入隧道裡,可是他沒有留意頭上的魚群,只顧打量著身邊的神秘少女。

她彷彿看穿小明心裡想著的問題,不經意地說:「你是否想知道我是誰?為甚麼會跳到你的車子裡?」

小明報以一笑。

「只是偶然,」少女一面整理被風吹得零亂的棕紅色頭髮一面說:「我在咖啡茶座上看見你和Vicky的車,便跳下來。幸好你在茶座下的髮夾彎停下,否則我也上不到你的車。」

「妳認識Vicky?」

「對啊,不過我只是想向你們打招呼,沒有其他意思。」

「這方法倒特別。」

「反正我們遲早也會見面。」

「為甚麼?」

「因為我要告訴你……」她猶豫了一下:「你的名字是小明麼?哈,差點把你的名字溜了出口!」

小明苦笑,因為他好像感到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誰,可是誰也不想告訴他。

「對不起,事實上我亦不肯定你是否那個人。」她繼續整理身上的灰色毛衣:「姑勿論怎樣,你應該到Bee House玩玩。」

「Bee House?」

駛出水族館的隧道後,拐了一個一百二十度的彎角,便看見終點。Vicky終於看見小明的車在倒後鏡出現。他以非常高的速度接近,幾秒後便緊貼Vicky車後。

Vicky看見另一個女性坐在小明身邊,大吃一驚。還不及反應,Vicky便到達最後彎角。她以一貫拼命三郎的精神拐入彎角,突然她看見小明的車在右邊閃出。小明以剛才Vicky使用過的方法在彎位超越她,同時車上的神秘少女亦向Vicky揮揮手。

最後兩車同時衝過終點。當顯示板上映出小明和Vicky打破了本月最高圈速,現場圍觀的途人及工作人員均報上熱烈掌聲。

可是Vicky沒有理會人們的歡呼。

「她是誰?」她除下頭盔,走到小明前說。

「放心,我只是搭順風車罷。」少女笑著回答:「妳的臉紅透了,呷醋嗎?」

Vicky聽後向她伸一伸舌頭,便牽著小明的手,拉著他離開。

「Vicky,妳不認識她嗎?」小明問。

「這種奇怪的女人我怎樣會認識。」

這時候,少女從手袋裡掏出一件樂器,放到嘴前吹奏。那是一件球形、大小如拳頭的透明水晶樂器,有八個小孔,如笛子一樣讓吹奏者按著不同的小孔吹出不同的音調。小孔之上鑲有一片銀色金屬片,包著樂器的上半部分。樂器發出比單簧管稍高的調子,以清脆悅耳的音調奏出一首民謠。

雖然Vicky對那少女沒有惡意,可是由於她跳上小明的車令她感到氣憤。但是,當她聽到那首樂曲後,整個人被攝住了。她不知道為甚麼會對這首民謠著迷,但總有一點親切熟識的感覺。

民謠帶有傷感的旋律,特別在中間的部分,高音帶出一種十分落寞和孤寂的感覺,與遊樂場熱鬧的氣氛格格不入。如果閉上眼睛去聽,就彷彿聽到一個人對著天空的呼嚎。長空被那人的感慨染成灰白,地上泥濘漸漸乾涸,露出一條條裂痕。樂曲的未端拍子變得非常慢,音調亦變得異常低沉,猶如一片片大石重重地壓在胸膛上。

曲子的旋律十分柔和,但在某幾段明顯變得激昂,深深扣住Vicky和小明。他們一直沒有說話,直至少女把整首樂曲吹奏完畢。

「這是百多年前在西伯利亞以東一帶十分流行的民謠,曲名是「遙遠東方的鏡子」。民謠的背後有一段故事,講述一名少女為了找尋在戰場上失蹤的未婚夫,獨自走到海邊禱告,希望得到傳說中那片被埋藏在大海裡的魔鏡,因為魔鏡可以反映世界上每一角落……」

「那少女希望藉鏡子看見未婚夫在哪裡?」小明對故事感到興趣:「她最後找到未婚夫嗎?」

「這故事有很多不同的結局。」少女把樂器放回手袋裡,繼續說:「大約十年前,這故事改篇成一齣舞台劇在海參威上演,當時還風麾一時呢。」

雖然Vicky心裡很喜歡這故事,但她插嘴說:「這又與妳坐上他的車有何關係?」

「是沒有任何關係的,我只不過是搭順風車,不用呷醋呢。」

每當提到與小明的關係時,Vicky就滿面通紅,情不自禁地巴巴結結起來:「我……我不是他的……」

「喜歡別人便大方點承認吧。」

「不是!」

「可是,從剛才起……」少女指著Vicky的手。Vicky現在才發覺從少女開始吹奏開始,她便一直牽著小明的手。

「啊!」Vicky尷尬地叫了一聲,甩開小明的手。

小明亦尷尬起來,可是少女卻哈哈大笑起來。

「不要理會她!」Vicky拉著小明袖口,強行扯他離開。

少女倚在電燈柱,看著兩人離開。她泛起神秘的笑容,口裡朗頌與民謠同名的舞台劇的台詞:「尤多夫……你在哪裡啊?在茫茫大海裡,還是在消失了的地平線下?尤多夫,你是不是亦如我一樣,望著同一片的天空?尤多夫,你知不知道,在遙遠的東方,你的愛人默默地靜待你的歸來?向著浩瀚大海的禱告,神有沒有聽到呢?為甚麼?為甚麼?為甚麼我只聽到浪潮和海雁的聲音,而聽不到你的呼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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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山車、 Bee House 、毛公仔


一條全長十公里的軌道,在幾平方公里的面積裡如巨蛇般盤捲。從最下端的基座驟眼看過去,縱橫交錯的軌道差不多把半邊天空遮蓋。

一列長長的紅色過山車從基座向軌道的最高點緩慢地爬上去,當它到達最高點的時候,便俯衝向下滑。乘客來不及呼叫之際,過山車已經轉了大彎,向東方的海邊高速前進。

路軌的一小段建築在海上,當過山車以三百六十度垂直繞了兩周後,便朝著大海飛奔。在差不多接觸到海面的時候,它向左急轉,緊貼在半徑約五十米、呈拋物線的路軌,轉回陸地去。因為迴旋的速度亦有差不多每小時兩百公里,車身自然地向左傾側,因此坐在左邊的乘客有時會被浪花濺濕。

乘客的驚叫聲遮掩了浪濤拍岸的聲音。

小明和Vicky不知不覺間來到遊樂場的最東面,正好是過山車的所在地。他們在架空軌道的支柱下,靠在海濱的欄桿,一前一後地站著。Vicky把衣領向上翻;雖然從海上吹來的風不是冷得令人刺痛,不竟現在是十一月天,冬天的海風總會有點寒冷。

「穿上毛衣吧。」

小明把白色的毛衣從背包拿出來,披在Vicky肩上。

「不要碰我!」Vicky把小明推開。

「仍然在意剛才的事?」

「……你為甚麼讓一個陌生女性走上你的車子?難道不覺得危險嗎?」

「這是迫不得已。」

「胡說!」

「是她自己走上來的。Vicky,妳不認識她嗎?」

「這樣奇怪的女人,我怎會認識?」

「可是,她知道妳的名字,而且,」小明欲言又止。

「哪又怎樣?」

「我看見妳聽到那首民謠後,有點似曾相識的感覺。」

他說話的時候,眼睛望到別處,不敢直望Vicky。

「我說過不認識她……」Vicky突然停止,轉身,理直氣壯地向小明說:「那民謠在俄國流行過,我聽過有甚麼不妥?」

「妳認識她,對嗎?」

「胡說胡說!」Vicky塞著耳朵:「我不想聽!」

「可是……」

「啪!」

Vicky按不住衝動,掌摑了小明。小明的臉赤痛起來,可是他動也不動,把視線移向頭上的路軌。一列過山車正好在兩人頭上通過,車輪與鐵軌磨擦發出刺耳的巨響和從地面傳來的震動,把剎那的死寂劃破。

「我……」Vicky垂下頭。

縱使怎樣努力,她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後悔了。

這時候,她心裡最希望是把頭栽進小明懷抱裡,可是剛才的一摑,令她感到十分慚愧。她不敢抬起頭,看不見小明的表情,只看到他的影子鬆矇地投落在濕潤的石階上。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忽然間,Vicky向著小明的影子說:「我……我想玩過山車……」

小明沒有回答。他轉身,慢慢地離去。她不敢貿然跟上去,只是呆站原處。

「喂!」小明在幾十步後以愉快的語氣叫喊:「還不快點跟上來?」

「來了!」Vicky跑到小明身旁,緊緊抱住他的手臂。

輪候乘坐過山車的人不是太多,因此小明及Vicky只花了幾分鐘便到達了候車月台。月台建築在離地五米的地方,站在其上,東面就看見灰藍色的日本海,平靜得連一點白絲也沒有。人工山丘及露天茶座建在離海岸線百多米外,山下是數之不盡、大大小小的遊戲。月台下是幾十個圓形、密密麻麻的遊戲攤檔,遊人拿著七彩的氣球穿梭於攤檔之間。

小明的視線落在一個綠色頂、白色牆身的攤檔上。它只有幾平方米面積,可是吸引了大量遊人。他們把攤檔團團擠迫,外人根本看不見攤檔裡的情形。

小明看見某攤檔裡的東西。

當Vicky坐上紅色的車卡時,小明突然說:「我不玩了,稍後在剛才的海邊再見吧。」

「喂!」

小明沒有等待Vicky的回答,便一大箭步跑下月台,消失在彩色的氣球和悅耳音樂裡。

「唉……」Vicky失望地坐上過山車:「討厭了我嗎?」

原本是小明的座位,現在是一個陌生的男人,而且一坐下,他的視線便目不轉睛地望著Vicky,從大腿慢慢向上移,恨不得把眼睛伸進短裙裡……

Vicky把手袋放在膝上,並咳駭了兩聲。

這時候,她不但失落,而且心情壞透了。

過山車慢慢向上爬,當到達最高點時,便急速向下滑。

「哇!」

Vicky感覺腦袋和心臟突然跳出身體外;還未及定神之際,過山車轉了一個大彎,再向上爬。這時候,她才知道過山車的速度感和加速力大大高出剛才的小型賽車。

「……難道年紀……哇!」接二連三的急彎及俯衝令Vicky喘不過氣:「年紀大了,抵受不了?」

高速和離心力令她不自覺地閉上眼睛。本來很想好像其他人般放聲高叫,可是自負的她寧願咬緊牙根……

當然,如果小明在身邊的話,或許會緊緊把他抱住。

連續三個三百六十度的垂直旋轉後,Vicky已經感覺少許頭昏眼花,亦沒有氣力再叫喊。

過山車已經駛到海濱,貼近水面行駛。縱使被激起的浪花濺到身上,她亦懶理,只顧捉緊肩膊上的安全帶。

「太刺激了……」Vicky喃喃道。

轉了一個大彎,過山車便面對著西翼。

「不要!」Vicky失控地叫喊。

車卡裡每人都為了緊張刺激而叫喊,因此她沒有引起其他乘客的注意。

可是,Vicky的驚惶是由於看見了那座巨大的摩天輪……

雖然東翼的過山車與西翼的摩天輪相距幾公里,可是由於摩天輪過於巨大,因此Vicky感到過山車是朝著它而衝過去。

過山車的速度再次提高,兩旁的景物高速向後移動,唯獨是仡立在正前方的摩天輪。

除了景物外,時間亦緩緩地慢下來。她看見摩天輪無止境地擴大,而她就如沙漏裡的沙無可奈何地向下沉,掉進從摩天輪裡伸出的結網裡。

她又看見那個躲在衣櫃與牆壁的暗角裡的女孩,她正逃避著殺人者的視線。

那兇徒拋下剛剛被捏死的男人,在房間裡四處張望。房間的空氣早已凍結,銳利和邪惡的目光所到之處,時間就被懾住。

縱使露台的窗戶打開,可是一點風也沒有。

那男人走到露台,點起一支煙,一面吸一面欣賞地平線上的景色。

雪停了。

發生兇案的房間高高掛於黑色的鋼架上。

房間正在五百米的高度上,還繼續向上升。小女孩趁男人背著她之際,竄進餐桌下,準備向大門方向跑。

「啪」

手忙腳亂之際,她背脊狠狠地撞上木製的衣櫃。

男人立刻回頭,把香煙拋在一角,一面大笑一面大步向女孩走過去。

「既然已經殺了一個人,多殺一個又如何?」

她立刻把毛公仔擲出去,再竄進餐桌下。毛公仔輕易地被男人接住,他發出一聲無意義的咆哮後便把它撕成兩截。

「是惡魔!惡魔!」當毛公仔的碎片落在地上時,女孩惶恐地道。

她把椅子推倒,不顧一切地向大門走。

男人一躍便跳到女孩身後,伸手欲抓住女孩衣領。

突然,男人的腳步停止。

「混賬,還未斷氣嗎?」他喝道,然後又傳來幾響糾纏聲:「不要拉著我!死不冥目的傢伙!」

女孩不敢停止,直衝半掩的大門。她拉開大門,前面是一條漆黑的圓形走廊,一點紅色的燈光在末端。她沒有考慮餘地,拼命地朝漆黑去。

「嗚哇!」

一把男性的聲音從房間裡傳出。聲音越來越微弱,最後只剩下女孩在管道奔跑的回音。

紅色燈光原來是刻有「緊急出口」標記的燈箱。燈箱下是個九十度的彎角,然後兩條分別向上及向下的樓梯。女孩向下方跑,一面跑一面哭,不知不覺間已經跑到堅硬的石板地上。

由於剛剛下過雪的關係,石板地上滿佈水窪,倒映著閃爍的彩色燈光。這些燈光在薄薄的水面緩慢地由左向右流動。女孩無暇欣賞,使勁地踐踏,讓彩色的光影混合水珠在寒冷的空氣裡擴散。

她踉踉蹌蹌地走到街燈照不到的暗角裡。空罐子「嘓」、「嘓」聲在她面前滾動。寒風令她蹲在地上,手腳縮作一團,縱使如此,刺骨的風仍直透她的衣服,令她抖震起來。

樹木搖晃的影子使石板地看似伏在地上呼呼入睡的野獸,女孩不敢亂動,因為害怕把野獸驚醒……

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惡魔有沒有跟上來?她小心翼翼地回頭……

沒有惡魔,也看不見猙獰的眼睛,只看見一座被色彩繽紛的燈泡點綴著、猶如剛才那惡魔般異常巨大的摩天輪。

一個男人躺在最大的水窪裡。清澈的雪水被深紅色的血污染後,倒影不了摩天輪的燈光。

女孩爬到男人身邊,捉著他的手。雖然他厚實的手仍然溫暖,可是瞳孔裡沒有一點光輝。

她緊咬下唇,不願喊出一句。

眼淚如水晶般把摩天輪的燈光折射;在女孩眼裡,燈泡的幻彩垂直如極光般點綴著摩天輪。

當她感覺氣餒、軟弱無力之際,一個人影在摩天輪的基座裡走出來。

是剛才的惡魔!

驚惶令她再次拔腿逃走。她在街燈的轉角看見了幾頭動物。牠們躺在地上,深黃色的短毛覆蓋全身。雖然背上有兩個峰,卻不是駱駝,而是一種像駱駝又像馬的動物。

「帶我離開!」女孩向其中一頭說,便跳上雙峰之間的「座位」上,輕輕踢牠的腹部一下。動物立刻站起,始見牠幾乎兩米高,後足比前足發達得多。牠打了一個呵欠,後腿踢踢地面,一副懶惰的模樣。

「求求你,把我帶離這裡!」女孩向那頭動物乞求。

牠好像聽得懂人類語言般,鼻子噴出白色的霧氣,便朝摩天輪的反方向跑。

女孩回頭,看見男人飛奔上來,可是與這頭動物相比,速度還不就如螞蟻。

街燈清楚地照在男人的臉上,可是……

她看不見男人的容貌!他的臉,比天空更漆黑,如溶化了的雪般,沒有一絲輪廓。

那頭動物在寒風裡高速奔馳,迎面的風比剛才更冷。

她漸漸感到暈眩……

「小姐,妳沒有大礙嗎?」聲音從她耳邊傳來。

「啊!」她張開眼睛,環顧四周景物:「我在哪裡?」

她坐在紅色的車卡裡。過山車已經回到終點,一名職員蹲在月台上,說:「小姐,其他乘客已經離開了……」

「啊!」Vicky立刻站起,紅著臉、尷尬地道歉:「對不起,我抵受不了過山車的刺激,因此……」

職員可能見怪不怪,因此禮貌地回答:「不如到那邊的休息室好嗎?因為如果打擾了其他人……」

Vicky知道她阻延了下一批乘客,縱使仍然感到天旋地轉,她只好硬著頭皮離開車卡。

「對不起!」Vicky再一次致歉。

「真的不要到休息室?」

「不,我還可以。」Vicky拒絕職員好意,扶著欄桿離開月台。

她如喝醉般搖搖晃晃,走不到十米,便坐在路邊的椅子上。

「……真的年紀大了嗎?」

縱使再怎樣的緊張刺激,也不會令她昏過去吧。事實上,Vicky明白令她昏去的原因……

「……為甚麼……總是記起過去的事?」

Vicky搓搓額頭,本來想在椅子上躺一躺,可是她突然想起小明:「不好,那傻瓜在海邊等我!」

一想到小明,她便不其然精神起來。儘管地面濕滑,她亦急急步向海濱跑去。

「呼呼……」

Vicky冒著寒風跑到海邊。在畢直的海濱長廊裡,只有廖廖可數的人影。

她四處張望,看不見小明的蹤跡。

縱使從海風不冷,可是孤單的感覺油然而生。她倚在燈柱旁,雙手互相磨擦取暖。

「噗」

突然一堆雪從燈柱頂掉下,弄得一頭白雪。

「啊!」她一面把頭髮上的雪撥開,一面埋怨:「今天究竟走了甚麼差運氣!」

海風吹上她身上,她抖了一抖,便從背包裡抓出毛衣,蓋在身上。

「雙腳仍是很冷啊!」她喃喃道。

她看見百多米外有一所電話亭,便急步走過去。走進電話亭裡後,她關上門,透過玻璃不斷看著通往海濱的路。

不知何時起,Vicky坐在地上,不再望著被斜陽照射的小路,而注視著掛在海面上的夕陽。由於遊樂場位於北半球高緯度地區,日間的時間特別短,因此才是四時許,天空便從昏黃漸漸變成深藍,最後淡薄的星光隱若閃亮在夜空裡。

天空不是漆黑;把天空照亮的,是遊樂場無數璀璨的燈火。

海濱長廊上的遊客漸漸減少,最後只剩下躲在電話亭裡的少女。

他置身於一條熟識的街道,馬路上車輛如貫往來。行人擠擁得到令人窒息,可是他心裡感到十分愉快。

因為這是一條熟識的街道,一個熟識的城市。

他不是孤單一人,身邊同行是一名女子。

她身材高佻,膚色棕啡透紅,笑容有如陽光般燦爛。可是,吸引途人目光的,並不是那健康的氣息,而是那張美麗的面孔。

這裡並不如哈爾濱和海參威般寒冷,因為從密集的建築物的空氣調節排放的熱氣令這裡變得酷熱?

透過汽車和工廠排出的污染物,從高聳入雲的大廈之間的空隙裡還可以看見一小片蔚藍的天空;薄薄的白雲隨著氣流飄流;建築物之間架著無數的電線,把天空分割開;行人和汽車的吵雜聲沿建築物和馬路向四方八面漫延,令城市充滿一片瘴氣。

行人在熱刺的陽光直射的水泥路上行走,掩住鼻免得吸入巴士噴出的廢氣。高級商廈與舊洋樓並列一起,予人不和諧的感覺。道路冒出的熱氣和塵埃令遠處的景物扭曲,縱使遠處和身處的景色沒有倆樣。

當然,街道的暗角和橫巷堆滿積水和垃圾,大得如貓的老鼠大模私樣地在垃圾堆裡鑽。

這是居住在外地,特別是在一些近乎荒廢的國家的人所匪夷所思的居住環境。

「這地方空氣污濁,人多車多,又噪吵又繁忙,怎會是理想的居所?像我們生活的城市,空氣清新,地方又寬大……」

當然,不應該說他們無知,因為他們只是看不見這個「污煙瘴氣」的城市背後的活力和創造力。

正因為這個原因,他一直居住於此。

他與同行的女子在熙來攘往的街道上留連;她不時停在流行服裝店前,而他只是站在她身後,似乎對流行服飾不感興趣。

「這套裝不錯呢?是今年歐洲的主流設計……可是貴了一點。」她隔著厚厚的玻璃說。

「……」他想回答,可是怎樣也說不出一句話。他輕搓喉嚨,咳了幾口,但怎樣也說不出話。

她沒有發覺他的不妥,仍然把眼睛睜得老大看著櫥窗。幾秒後,她走開了。縱使他追上去,他和她的距離越來越遠。

他感覺到雙腳異常沉重,一股無形的力量緊緊吸著他!

最後,他被逼停在一間商店前。

無論櫥窗和招牌都是一片漆黑,他怎樣努力也看不見任何東西。

突然,她從人群裡跑出來,與他望著相同的櫥窗,露出愉快的神情。

他索性拍一拍她的膊頭,但是他的手竟然穿過她的身體!

他吃了一驚!

她如玻璃打碎般,變成無數細小的碎片,向四面八方飛散。碎片所到之處皆慢慢褪色,直至一切變成如黑白,甚至灰調也消失了。突然,眼前一切溶化 -- 車輛、行人、大廈外牆、馬路上的瀝青,甚至天上的浮雲都如水銀般瀉下,向著他站立的位置流過來。

他的腳下突然出現一個大洞,讓水銀似的液體流進去。整個城市都漸漸消失,最後剩下一個純白色、沒有任何天與地之分的空間,當然亦沒有地平線了。

時間,停頓或是流動?根本無從稽考。

他跌進腳下的洞裡去,眼前一片漆黑。

當他再次張開眼睛時,發覺已經躺在一張舒適的倚子上。這裡是一個半圓形的建築物,直徑大約三十米,高十五米。牆壁全是銀色的光滑金屬,柔和的藍光照亮每一個角落。除了他外,這裡還有差不多一百人。他們紛紛站起,朝寫著「出口」的地方去。

他亦跟隨其他人走,同時摸摸自己的腦袋,疑惑地說:「原來一切是幻覺。」

他仍感到搖晃,因為剛才的影像實在太真實了。

他隨人群走出半圓形建築物,外面正下著雪。

「啊,」他望著路中央的古老鐘樓:「四時半了!」

他立刻朝著東翼的末端跑,雪地上留下清晰的腳印。

半圓形的建築物外,一個染了棕紅色頭髮的少女站在金屬牆壁旁。她從手袋裡拿出透明的水晶樂器,但是沒有吹奏,只是輕撫那光滑透明的水晶表面,嘴裡發出神秘的微笑。

她的一雙碧藍色眼睛望著他離去。

她在樂器上吻了一下,便把它收回袋裡,再望望建築物外的金屬凸字 -- 「 Bee House 」

「咯」、「咯」

一個男人敲著電話亭的門,驚醒了半夢半醒的Vicky。

「啊,小明嗎?」

她彈起身,差點撞上已經披上雪花和白霧的玻璃上。她打開玻璃門,看見一個陌生人站在外面。

「不好意思,我想使用電話。」男人說。

「對不起。」Vicky匆匆走出電話亭。

寒風吹過,令她完全清醒過來。

「原來剛才下過雪……」Vicky看見一層薄薄的雪霜已經披在石板地上,心裡不禁嘆了一口氣:「小明那混蛋究竟跑到哪裡去?」

她看看手表,已經五時了。她不經不覺已經待在電話亭裡等了一小時。幾分鐘後,電話亭裡的男人亦離開了。

長廊上已經沒有任何人。

是不是應該繼續等下去,還是在別處碰碰?她猶豫了一會,這樣又過了幾分鐘。

她在地上的積雪寫上「小明正大傻瓜」,然後縮進電話亭裡。

她坐下,把身體靠在玻璃上。自然地,她的視線又落在那條小路上。隔著積滿霧氣的玻璃,她隱約看見幾條人影躲在路旁的樹林後。

她用手抹去玻璃上的霧氣,清楚看見兩個穿著黑色西裝的男人鬼鬼祟祟地躲在樹幹後,一個拿著相機及長攝鏡,另一個拿雙筒望遠鏡,兩人監視著電話亭內的一舉一動。

他們可能知道被發現了,便急急離開。

Vicky走出電話亭,欲追上那兩人,可是不到幾秒,他們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為甚麼今天總是奇奇怪怪的?」Vicky心裡罵道。

她慢慢踱步,向著遊樂場東翼走。走了幾分鐘,她看見過山車的月台。現在比剛才更多人輪候,人龍甚至阻隔了大路。Vicky穿過人龍,朝遊戲攤檔去。

突然,一隻手搭在Vicky肩膊上。

她回頭一看,是小明。

「你到底跑到哪裡?」

他沒有回答,只是用手抹去額上的汗。

「為甚麼滿頭大汗?從很遠跑回來嗎?」Vicky用衣袖替他抹汗。

「為了這東西……」小明從背包把一堆東西抓出來:「我花了不少時間。」

小明手上是幾十包香口膠。

「那是……」Vicky對香口膠感到奇怪。

「妳玩過「拋階磚」嗎?當我看見那綠色屋頂的攤檔擺了這遊戲時,我便突然想起過去我好像亦玩過這遊戲……」

小明一面說,一面從口袋裡掏出幾枚硬幣,並用腳把石板地上的積雪撥開,直至幾片大小不一的石板露出來。

「只是把硬幣拋到指定的階磚上,便可得到獎品。」

他把硬幣逐一拋到石板上。幾枚硬幣落在石板與石板之間的隙縫上,其餘的正正落在石板上。

「當然,拋在石板上容易得多了。」他把香口膠放回袋裡:「香口膠是安慰獎,大獎是……」

他取出一個白色的毛公仔。

「啊!」Vicky看見後,顯得有點不知所措:「你……你為甚麼送給我?」

「不喜歡嗎?」

「不!」Vicky搖搖頭,口巴結結地說:「不……我十分喜歡。」

「妳不是說過毛公仔已經失掉了嗎?」

「因此……你送這個給我?」

「大概在我失憶前,妳好像對我提及失去毛公仔的原因吧,」小明把毛公仔放到Vicky手上:「可是我想不起來……」

Vicky已經把毛公仔擁在懷裡。

小明繼續說:「但我意識到妳十分渴望再擁有它。」

「你這傻瓜!」Vicky向後退了幾步:「你知不知道,如果你不是失憶的話,你不會做這種蠢事的!」

「……真的是這樣?」小明望著Vicky迷惘的眼神說。

「你現在叫我怎樣做?」Vicky垂下頭,把毛公仔緊緊擁著:「蠢才!」

她向海濱方向跑。

小明呆了數秒,然後追著她去。

海濱長廊上,只有Vicky一人。她站在欄桿前,緊緊抱著白色的毛公仔,望著沖上岸邊的浪花。

小明亦跑過來了。

「停!」Vicky背著小明大喝:「不要踏在那些字上!」

她指指剛才寫在雪地上的六個字-「小明正大傻瓜」。

不,現在變成了「我喜歡  小明正大傻瓜」

「……可能……」Vicky首先說話:「你還沒有想起毛公仔的事,可是你送我毛公仔,便令我……令我死心塌地去喜歡你!」

她停了數秒,聲音沙啞地說:「……可惜,對我來說,這是一件十分愚蠢的事。你這個蠢才,你忘記了你喜歡的人是誰嗎?在你心裡,我應該一點地位也沒有!」

Vicky說得十分激動。雖然她感到十分矛盾,可是最後也禁不住,跑到小明身邊:「如果……如果你願意一生也想不起過去的事,我願意現在對你說……」

白色的毛公仔跌在柔軟的雪地上,Vicky把小明緊緊擁抱:「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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粵菜館


黑夜降臨遊樂場。

可是,沒有黑暗。遊樂場仍然燈火通明。

遊樂場的西翼,特別是中央的大街道,張燈結彩,佈置得五光十色,就算是過去的海參威亦從未有過的如此繁華。

街道擠滿了遊客,馬車與花車在麻石路上來回復去。音樂和人群的喧嘩令夜晚的恬靜消失得無影無蹤,令黑夜下的平原變成大節日的嘉年華會 -- 持續了十年的嘉年華會,每晚都為遊樂場的來賓添上歡樂。

商店街上,差不多每一間食肆都擠滿了人,因為這裡不像世界其他二流的遊樂場般,只提供簡單又單調的美式快餐;相反,遊樂場不惜工本,從世界各地聘請經驗老練的廚師,於樂園裡數百間餐廳裡服務,一絲不苟地泡製世界各地純地道又傳統的菜式。

正因為如此,有些遊客並不是為了無數的遊樂設施,而是為了品嚐世界美食而慕名而來。

可是,總會有例外。

一輛馬車迎著風從商店街上一條橫街駛進大街裡。這條橫街通往遊樂場的辦工室區,是樂園的行政中心,亦是鮮見遊客的地區。

車輪在薄薄的積雪上留下清晰的痕跡,與其他的車輪痕在棕啡色的石路上織出交錯的線條,串連了兩公里的長街。馬蹄踏在石階上的回音在兩旁的建築物之間來回反彈,與木製輪子發出的獨特磨擦聲構成了醉人的歐陸情調。

馬車在商店街其中一間粵菜館前停下。車夫隨即打開車門,一個肥胖的男人走出車外。

「為甚麼他總要來這裡吃晚飯呢?」

胖子咕嚕咕嚕,一面說一面走進粵菜館裡。

「張先生,」侍應生禮貌地向胖子說:「陳先生已經到了,請跟我來。」

胖子穿著深色的西袋,領呔已經鬆開,一片鬆馳的肥肉在脖子上左搖右擺。可能由於太胖的關係,走路時總感到不太靈活。

侍應生把他引領至粵菜館的貴賓廳裡,身體修長纖瘦的男人正在茗茶。

「大維,來!」他放下茶杯,說:「嚐一口這茶葉,是從山西運過來的,與昨天的龍井截然不同。」

他把茶壺蓋打開,一陣芬芳的茶香味充滿房間。

「哼!」胖子沒有這份興致,只是大力拉開椅子坐下,不睄地說:「我對你喜歡的事物沒有興趣!」

「啊,」瘦削的男人微笑:「看來只有金錢和女人才令你看得上眼。」

「喂!你……」胖子指著侍應生,命令道:「給我拿一熱茶來!我不要你的甚麼山西名茶!」

侍應生不敢怠慢,立刻跑出房間向廚房去。

「大維,遲到了呢。」瘦子看看手表,時間是傍晚六時十五分:「吃飯的時候也會遲到,不常見呢。」

「我的辦公室的空氣調節壞了,秘書和工程部又下了班,我自己攪了一大輪,甚麼也做不到。」

「明天我吩咐技工修理好了。」

侍應生拿來茶壺,替胖子倒了茶。

「燙死我了!」胖子一口便喝下整杯茶,吩咐身邊的侍應生:「我肚餓了,快點上菜吧!」

「哦,我還沒有點菜啊。」瘦子說。

「哪麼快些點菜吧!」

「世界的美食中,我最喜歡是粵菜了。」瘦子慢條斯理地打開菜譜,托一托鼻樑上的金絲眼鏡,說:「材料講究,烹調時候火喉要十分注重,因此可以說成是一門藝術。」

「不要說鬼話了,我還要趕搭午夜的列車回到北京去!」

「哦?」瘦子眼裡閃出一絲光芒:「你要回北京?怎樣沒有聽你提及?」

「偶然也想請幾天假,鬆馳一下。」

瘦削的男人聽後笑了一笑,然後吩咐侍應生去造菜了。

當侍應生離開後,房間只剩下一肥一瘦的兩個人。他們都是遊樂場的主席,實際就是坐擁世界最大遊樂場的兩名富豪。他們的身家無法估計,因為遊樂場每天接待超過五萬名遊客,單是入場費的收入,已經是天文數字,還未算上遊客在樂園裡的食宿開銷。

胖子欲靠近瘦子,不其然地爬上一米闊的檯面上,肥胖的軀體差點把桌子打翻。

「好了,伯朗,你可以告訴我了吧!除了我倆外,還有誰人會有嫌疑?」胖子悄悄地對瘦子說。

說話時,胖子眼睛不時環顧四周,額角冒出汗水,一副擔心的樣子。

兩人繼續今天在辦公室裡的話題。

那瘦削的男人-陳伯朗,看見胖子那張惶恐的樣子,沒有不安,反而大笑起來:「我以為你緊張甚麼?原來你是為了這事情急急逃離遊樂場!哈!」

胖子-張大維的臉立刻紅起來:「你!難道你不害怕嗎?」

陳伯朗笑過不停,說:「老實說,除了你和我外,有誰人可以從遊樂場獲利?」

老羞成怒的張大維,一聽到陳伯朗這樣一說,立刻收斂怒氣,說:「就是伯天的女兒!」

「就是這樣簡單!伯天的女兒十年前便失蹤,如果要回來,任何時候也可以回來啊。」

「哪麼,寄匿名信給我們的又是她麼?」

「你不知道,我又怎樣知道呢?」

「喂!你暗示殺掉伯天的人是我嗎?」張大維再按不住,氣得大力拍在桌上,令茶杯都翻瀉了。

「我沒有這個意思……」陳伯朗把茶杯放好,並替張大維添了茶:「反正已經過了十年……」

突然,陳伯朗把茶潑在張大維肥胖的臉上,大力扯著他的領呔,把龐大的軀體扯到檯上。

張大維彷彿一隻待屠的豬,攤在粘板上。

「我不想知道究竟誰殺了伯天!我只想安安樂樂地擁有遊樂場。假如兇手是你的話,放馬過來,把我殺掉,然後便獨霸遊樂場,好麼?相反,我是兇手的話,我會宰了你這隻囉唆的肥豬!」陳伯朗壓低聲線,一字一語、清楚地在胖子耳邊說。

「是……是,我明白了。」張大維顫抖抖地回答。

這時候,侍應生捧著幾碟飯前小食走進來。兩人見狀,立刻收起各自的怒意和懼意。

「哪麼……哪麼我到北京的事……」胖子張大維雙手握著茶杯,戰戰兢兢地問。

「你喜歡的話就離開數日吧,反正遊樂場少了你也不會有甚麼大問題。」

「多……多謝。」

「我們的職位是一樣的,不用向我低聲下氣嘛!」陳伯朗收起一貫斯文優雅,意氣風發地說:「不過,人工就有點不同。」

「……不要緊。」

稍後,菜送上了。

氣氛亦緩和了。

晚飯中兩人再沒有談過甚麼,只是偶然討論了遊樂場行政上的問題。

事實上,從胖子的舉動和神態看出,他十分提防陳伯朗。

陳伯朗卻一面悠然,正品嚐他喜歡的菜式。


從海濱長廊乘架空列車返回東翼的商店街的四十五分鐘路程上,小明和Vicky兩人都沒有說過一句話。

她如依人地把頭伏在他的肩上,雙手緊緊繞著他的手臂。

她沒有後悔,因為她不是一個隨便的女孩。既然豁了出去,就不會猶豫,可是似乎小明心裡有一點忐忑。

剛才是自己太衝動嗎?

不,既然是愛他,便全心全意去愛吧……他總有一天會了解這份誠意的……

只要他不恢復記憶的話。

氣溫只有零度左右。剛下過雪,所有灰塵彷彿和雪花結晶了,因此寒冷的空氣變得十分清新。深紅色的古舊建築物外牆被霓虹燈添上現代化的色彩;彩色之上,便是深藍色的天空和隱約零疏的星星。

兩人走到商店街上,看見琳瑯滿目的食肆後,才發覺原來大半天沒有吃過東西了。

「小明,肚餓嗎?」Vicky打破兩人的沉默。

「想吃甚麼?」小明望著各色各樣的招牌說。

「讓我想想,」Vicky拉著小明在人流裡穿梭,在每間餐廳食肆前停了又看:「這間?還是那間?」

「不要三心兩意啊。」

「真囉唆,」Vicky向小明伸伸舌頭。

積雪溶化成的雪水,在馬路和行人路的分界處匯聚成一條長長的銀色帶子。縱使雪水洗擦了街道,但是它們仍然如最初從天空降下時候的清澈。

雪水上閃過小明和Vicky瞬間即逝的倒影,然後再是熙來攘往的景像。

「是間粵菜館呢!」Vicky看見店子外擠滿了人,出乎意料地興奮說:「我有五年未嚐過粵菜了!」

「五年了嗎?」小明說。

「我在北京住了五年,每天不是吃白麵條,就是饅頭,偶然才吃碗飯……粵菜,我懷念了五年了。」

小明看見Vicky那副陶醉的樣子,說:「十分健康呢。」

「你一點也不細心!」Vicky搥了小明胸口一下,繼續說:「我決定了,吃粵菜!」

這間粵菜館被差不多一百人團團圍著,Vicky硬拉著小明擠入人群裡:「這裡有很多人,可能是間不錯的店子。」

粵菜館的外牆用紅桃色的木塊建造,中間鑲上幾片寬大的磨沙玻璃,玻璃上繪畫了傳統的雕花圖案。門口開在建築物的正中央,門框的邊沿棄用鍍金,只是簡單地髹上深啡色。龍與鳳凰刻在門框兩端,與深綠色的柱子和紅桃色的外牆極為協調。門外放置了幾盤綠色植物,深紅色的地顫鋪在地上。整體佈局實而不華,還顯得有點兒含蓄。

柔和的燈光射在門口上,予人一種舒暢的感覺。就算不是大饗,嚐一嚐粵式美點亦是賞心樂事。

可是,人群的吵雜聲似乎破壞了這份格調。

磨沙玻璃上除了隱約看見菜館裡面外,還反映了藍色和紅色的奇異燈光。

這些燈光,在編織歡樂美夢的遊樂場是不能容許出現的!

「這餐廳好像有點不妥……」小明看見紅藍光線交替閃動,停下了腳步。

「啊!」Vicky看見兩個身穿白色制服的救護員抬著一個男人從菜館裡出來,不禁驚叫一聲。

被抬出來的男人身體肥胖,救護員們花了不少氣力才把他抬上救護車上。

不到一分鐘的時間,在警號下,救護車絕塵而去。

「看來妳的粵菜夢沒有了,小琪。」小明鬆鬆膊頭,向Vicky說。

「喂,誰准許你叫得這樣親切?」Vicky的臉又紅起來:「快去找吃的東西吧,我餓得走不動了。」

Vicky害羞地垂下頭,依偎在小明上。

「嘻!」Vicky忍不住小聲笑了一下。

「笑甚麼?」

「沒有!沒有甚麼!繼續走,繼續走!」

她整個人倚在小明上,令小明失去重心,差點倒在地上。兩人就像喝醉了般,S字形地前進。

氣溫比剛才低了一點。商店街上不時迎面吹來寒風。雖然臉上赤赤痛,Vicky心裡卻完全被快樂掩蓋。

她十分喜悅。她和小明好像越來越親近,這是她渴望但意想不到的,雖然不知道可以維持多久……

可是,除此之外,是不是尚有另一個原因?


粵菜館裡,現在變得熱鬧非常。

警方封鎖了現場,菜館裡所有食客、侍應及工作人員全被扣查。

一名中年人匆匆趕到現場。雖然他身上沒有佩帶任何證件,但是所有人都立刻向他讓路。

他四十餘歲,中等身材,頭髮與穿著的真皮大衣同樣是深黃色,只是髮腳附近有少許白髮。眼睛是碧藍色,散發莫名其妙的威嚴,可是寬闊的肩膊卻給予人一種穩重的感覺。他用力地踏在麻石地上,額角有少許汗珠,肩膊和頭髮上還附有雪粒,明顯是匆忙趕至。

「給我報告!」他對站在菜館門口的當值警員命令道。

「是!」警員立正身體,高聲回答:「受害人仍生存,已經被送至醫院搶救。」

「是陳先生或是張先生?」

「是張先生。」

「哪麼,陳先生呢?」

「他沒有大恙,」警員指向菜館內部:「陳先生正在貴賓廳裡休息。」

他舒出一口氣:「還不是太壞。」

從語氣知道,兩人對遊樂場的經營者十分尊重,可能由於遊樂場挽救了海參威的經濟吧。

「竟然在自己經營的遊樂場裡遇襲?給我詳細情形!」他把面部肌肉拉緊,同時從厚厚的大衣裡取出電子筆記簿,仔細地記錄警員所描述的一字一語。

「晚上六時許,陳先生和張先生一起吃晚飯的時候,張先生突然倒下,陳先生報警,然後我們七分鐘後抵達。」

「案發時候,除了房間的兩人外,有沒有其他人在場?」

「沒有。」

「是食物被下了毒嗎?」

「這一層……」警員特別鄭重說:「需要等待化驗報告。」

「好了,把所有人扣留,特別注意侍應生、傳菜員、廚房裡所有的工作人員。凡是直接或間接可以接觸到食物的人,都替他們錄一份口供,而且採集他們身上的衣物及毛髮組織。」

「這樣做好像不太好……如果其他人投訴的話……」警員面露不悅說。

「你意思是這樣會構成侵犯人權嗎?」

「下屬不是這個意思……」

「蠢才,受害人不是你或我啊!」探員被氣得青筋暴現:「要不惜一切代價弄過水落石出!明白了嗎?」

「知道!」警員好像被那中年人那股衝勁感染,一鼓作氣地跑進菜館裡。

中年人隨即走進菜館裡,與裡面的警員作了例行的敬禮後,便匆匆走進貴賓廳裡。

「陳先生!」他向坐在梳化上的陳伯朗伸手示好。

「勞煩了,波波夫先生。」陳伯朗立刻站起,與他握手:「有勞局長先生親自出馬。」

「不要說客套說話了。」中年人-海參威警察局局長波波夫單刀直入道:「陳先生,你對張先生遇襲有甚麼頭緒?」

「啊,這個……」陳伯朗端起那副優雅的神態,說:「局長先生,你不是懷疑我嗎?」

「不!只是……」波波夫按動電子筆記簿,一邊翻查記錄一邊說:「昨天,不,應該是昨天凌晨,張計先生自殺了。」

「這是全亞洲新聞的頭條呢。」陳伯朗微笑地附和。

「貴遊樂場一共有四位老闆 -- 張計先生、張大維先生、閣下陳伯朗先生,和十年前被殺的劉伯天先生。」

「完全正確。」

「四位老闆中,兩位已經死去,一位亦遇襲,應該不是偶然吧!」

「你意思是指張計亦是被謀殺,不是死於自殺?」

「關於張計先生的案件,我們警方亦在調查中……」波波夫繼續查看記錄:「十年前,劉伯天先生被殺後,他持有的遊樂場股權平分到你們三人手裡。張計先生死後,他的股權又落在張大維先生和閣下手上……」

陳伯朗開始明白波波夫的意思,但是他只是合上雙手,細心地聽。

「而且,」波波夫加重語氣說:「劉伯天先生的唯一女兒至今仍下落不明,沒有承繼遊樂場的股權。」

「波波夫局長,你認為十年來是我們四個人自相殘殺嗎?」

「不要誤會!我們警方查案的過程中是會作出任何有可能的假設。」波波夫按著激動,不斷留意著面前的陳伯朗,希望從他臉上找到任何蛛絲馬跡。

「根據十年前遊樂場開幕時候的協議,遊樂場的股份是不可以流到外間人手裡的。」波波夫轉了另一個話題:「陳先生,可否解釋為甚麼會有這樣奇怪的協議?」

「你們連這個協議也查得一清二楚呢。」陳伯朗挺直了身體,一本正經地回答:「中國人有句說話 -- 肥水不流別人田。波波夫先生,你明白嗎?」

「我知道。」

「而且,當年我們四個人斷不會想到只有伯天結了婚,可是一個男孩也沒有呢!」

「女性不可以承繼股份嗎?」

「當然可以!可是,正如你所知,伯天的女兒失蹤了,而我自己又孤家寡人……」

「對了,」波波夫截住陳伯朗的說話:「張大維先生好像有一位女朋友,是嗎?」

「她住在北京,很少來遊樂場的,因此每周末大維都回北京一趟。」

「有結婚的打算嗎?」

「大維的私人事,我不便透露。」

「既然陳先生這樣說,我亦無謂堅持,」波波夫緊握著拳頭,又一次把激動按下去。

「可是,」波波夫繼續問:「如果張大維先生沒有正式結婚,萬一他不幸被殺,遊樂場的所有控制權豈不是屬於閣下?」

「當然!」陳伯朗爽快地承認了,不過他接著說:「可是,如果兇手真的在食物裡下毒,我亦可能被殺呢。局長先生,我的想法是……」

陳伯朗揮揮手,身邊的侍應生立刻遞上熱茶。他喝了一口,繼續說:「我的想法是警方是不是應該把眼光放遠一點呢?我指的是如果我們四個人都死掉的話,遊樂場會變成怎樣?股權會被誰承繼?」

波波夫沒有回答。

這時候,一名警員走進來,向波波夫報告:「報告局長,剛收到醫院方面通知,張大維先生中了被放在茶裡的毒藥,現在情況十分危殆。」

「茶裡的毒?」波波夫唸唸有詞,腦裡飛快地回想剛才門口的警員報告的一切。

波波夫突然彈起,把檯上的茶也倒翻了。他彷彿失控地向報告的警員喝道:「快!快把有機會在茶裡下毒的所有人帶到這裡!立刻去辦!」

警方的行動極為迅速,幾分鐘後,兩名「疑犯」已經被帶到貴賓廳裡。

是一男一女。男的是引領張大維到貴賓廳,亦是替他倒茶的男侍應。另一個是水吧中泡茶的女侍應。

「蓄意謀殺不是簡單的一回事,」波波夫坐在梳化上,嚴肅地望著二人道:「如果你們只是奉命行事的話,希望你們說出幕後黑手。」

一開始,波波夫便認為下毒者是兩人中的一人。是警察的直覺嗎?

「……我沒有做過!」女侍應惶恐地回答。

「老實一點吧。」波波夫繼續說。

「我們……真的是無辜的,相信我……」二人異口同聲地說。

「現在說甚麼也沒有用處,先把他們押返警署!」波波夫說。

「不要,我真的甚麼也沒做過!」兩人大喊,走到波波夫前,但被身後的警員制止。

兩人無奈地被鎖上手扣,帶出貴賓廳,朝門口的警車去。

「波波夫先生,」陳伯朗望著兩名侍應離去,喝了一口茶,說:「你認為是他們其中一人幹嗎?」

「從張大維先生踏進這菜館開始,只有這兩個人有機會接觸張先生和在茶裡下毒。」波波夫接過另一名警員手上的報告,快速地讀了一遍,繼續說:「是一種水溶性、粉末狀的劇毒……哪麼,無論他們如何小心,身上總會沾到一些粉末,因此只要對身體及衣服作徹底的檢驗,總會有發現的。」

「俄羅斯警方的辦事風格真的直接了當。」陳伯朗笑言。

「這是讚美還是諷刺?」

「悉聽尊便。」

「對了,」波波夫突然記起剛才未完的討論:「陳先生,你剛才提及,如果遊樂場的四位主席都死去的話,關於股權的問題……」

「那自然落在伯天的女兒上。」

「你意思是……」

突然,一名警員衝入房裡,驚惶失措地說:「報告局長,疑犯逃走了!」

「甚麼!」本來稍為放鬆的波波夫又再次彈起來了:「究竟發生甚麼事?」

「剛才,疑犯被押入警車之際,男侍應生和押解的警員突然跳上迎面來的一輛馬車,高速地向遊樂場的西北面方向逃走了!」

「甚麼?和警員一起?」

「是,那警員是冒充的,是疑犯的同黨!」

「立刻去追,就算翻轉了遊樂場,亦不可以放過他們!」

當波波夫正想跑出貴賓廳時,陳伯朗截住了他:「局長先生,我想我應該給你看一些東西。」

「是甚麼東西?」

「它不在我身上。明天,我會吩咐人送到你的辦公室去。」

「是重要的東西嗎?」

「本來我不想對警方透露,可是現在情況有變……」陳伯朗雖然努力保持斯文的儀態,可是說到這裡時候,語氣不禁露出緊張激動:「可能我是下一個被殺的對象,因此,我有必要把那東西交給警方。」

「陳先生,你終於肯合作了。」

「不,我只是希望利用你們的力量去保護自己罷。」

「理由十分充份,我先走了!」

波波夫說罷,便直衝出房間外,朝商店街道去。幾秒後,警號響遍商店街,再慢慢擴散到遊樂場每一角。


這裡是商店街西北面一公里的一角。

與東翼比較,西翼沒有太多機動遊戲,反而是遊客的消閑住宿和吃喝玩樂的地區。除了巨大的摩天輪酒店外,西翼有不下於三十間大小規模各異的酒店,大多是從過去海參威的旅館和特色建築物改建而成。

因此,西翼就像一個小城市般,有各色各樣的大街小巷。

兩條人影快速穿過一條橫街,竄進一條漆黑的巷子裡。

走了不到一百步,帶頭的一人突然停下。他爬上一條水管上,同時示意另一個人亦爬上去。

兩人從水管爬到三樓的高度,從一個半掩的窗子爬進建築物裡。

這建築物是遊樂場裡一所三星級的廉價旅館。在二百多平方米的面積裡,擺放了一張雙人床、梳妝檯、舊電視機和大衣櫃。衣櫃旁邊是個火爐,木炭正微微燃燒著,放出非常僅有的紅光。

帶頭的人還沒有把燈亮起,便立刻把新的木炭拋進火爐裡,再從制服上的口袋掏出鑰匙,拋給另外一個人。

另一人接過鑰匙後,用它解開手上的手扣。

「快把身上的衣服脫下。」穿著警員制服的人吩咐那男侍應。

男侍應猶豫了一會,便開始脫下衣服,只剩下內褲。

警員亦脫下制服,甚至把身上一切衣服脫光。

是一副女性的軀體。

黑色的假髮下,是金黃色的秀髮;眼睛是碧藍色,皮膚白皙,從漸漸明亮的烈火下還看見臉上幾點雀斑。她一絲不掛地站在男侍應前,把他的衣服和警察的制服拋入火堆裡,令火燒得更旺盛。

房間比剛才更明亮,男侍應更清楚地看見眼前的金髮女郎。

「有甚麼特別?」金髮女郎單手撐腰,毫不害羞、赤裸地向男侍應說:「第一次看見女人的裸體嗎?」

「……是的。」男侍應紅起臉,害羞地回答。

「敢下毒殺人,但當看見女人的裸體又會面紅的「殺手」,真令我大開眼界!」女人笑起來。

「……」男侍應無言以對。

「好了,告訴我你的名字,和殺人的動機。」

「我……不可以說的。」

「算了,反正我也知道大概原因了。」女人坐在床上,繼續說:「告訴我名字也可以嗎?至少我為了救你,冒充了警察呢。」

「是的,我是譚毓深,叫我阿深可以了。」他仍然站在火爐前,不敢向女人望上一眼。

「今年幾歲?」

「十八。」

「中國人?」

「對,瀋陽來的。」

「在遊樂場工作了多久?」

「一年多。中學畢業後便在那餐廳工作了。」

「和Vicky有甚麼關係?」

「啊!」阿深突然喊了一聲,好像被看穿心事似的,連忙說:「妳……妳認識琪琪?」

「我早說過我大概知道你殺人的原因……不過,只是大概,不知道的比知道還多。」

金髮女郎又笑起來,繼續說:「想知道我是誰嗎?」

阿深點點頭。

「我的名字是波哥爾˙維珍尼亞˙美露花,俄羅斯人,不過一直在中國境裡生活,因此會說漢語。」

阿深又點點頭。

「我和Vicky同年,同樣是二十一歲。」

深面色突然一沉。

美露花看見後,忍不住笑著說:「她向你說她只有十七歲嗎?」

「是十八歲。」

「她這個老女人!口裡總沒有一句話是真的!哪麼,她說她十分喜歡你,對嗎?」

「是真的,她確實喜歡我的!」

「上過床嗎?」

「還……還沒有。」

「接吻呢?」

「……沒有。」

美露花再次笑起來,阿深感覺到她正嘲笑自己,可是他說不出一句話來。

幾秒後,美露花強忍笑聲,繼續說:「如果你需要女朋友的話,我可以勝任呢!」

深聽見美露花這樣說,而且她赤裸地坐在床上,不其然令他想入非非……

「你不要誤會,我意思是我與你口中的那個Vicky一樣,都是希望藉美色利用你。當然,我的外表遠遠及不上Vicky。」美露花說。

「不,美露花小姐……妳也很不錯……」阿深仍垂下頭,害羞地說。

「告訴你吧,我今天早上才來到遊樂場,與Vicky乘搭同一班火車。車票和酒店房間登記的名字是Vicky F. Minerva。」

「Vicky?」

「Vicky是假名。我的真正英文名是Minerva,而F是維珍尼亞的俄語縮寫。」

「妳是琪琪的甚麼人?」

「這層我不想告訴你,因為你對於我或Vicky來說,只不過是一件工具。」

「妳說得太過份了,琪琪不是這樣的人!」

「算了,你不會明白的。」美露花無奈地搖搖頭,繼續說:「和Vicky一起的那個男人是誰?」

「他!」阿深顫抖地把拳頭緊握:「我亦想知道他是誰!」

「噢,原來是情敵。今天我和他見過面了。」

「在哪裡,他們在幹甚麼?」

「不是在床上……哈哈!他們在東翼那邊玩賽車……可是,那男的好像甚麼也記不起。」

「失憶?」

「是的,因此,我需要你的幫忙。」

「是……」

「你就當我的暫時情人好了,來,坐在梳妝檯前。」

美露花把阿深拉到床對面的梳妝檯前。她從衣櫃裡拿出一個行李箱,箱裡放滿了各色各樣假髮、衣服和化妝品。

「你從現在起,是我美露花的男朋友,你的名字是「謝小豪」,我是「洛小芬」。我們從香港來到遊樂場觀光,準備逗留五天。名字是老套一點,可是我只有這些準備……」

美露花從行李裡找出兩本護照,說:「這兩本適合了。」

阿深接過護照,打開看看,不禁大吃一驚:「你準備了偽造護照?」

「是,我一般會帶備五、六本護照,有男有女,讓我隨時可以變成另一個人。」

阿深看見護照上的照片,分別是一個黑髮、黑眼珠的黃種少女。樣子普通,在街上看見後也不會有印象的少女。

「謝小豪先生,請你閉上眼,我要開始替你化妝了。」

阿深放下兩本護照,合上眼睛。他感覺到美露花把一些濕溼的東西塗在臉上,漸漸乾涸,而且變得有彈性。稍後,她把葯水灑在頭上,再把頭髮梳直。

幾分鐘後,美露花說:「張開眼睛看看。」

深張開眼睛,鏡子裡是另一個人!他再打開護照,看見自己變成與照片上的人一模一樣,是一張完全陌生的臉孔!

「怎樣了,認不出自己來麼?」

與「謝小豪」說話的,是「洛小芬」,與另一本護照上一模一樣的少女,不能相信,完全是西方人特徵的美露花現在變成了一個黃皮膚、黑眼睛的「中國人」!

「我的雙親過去在馬戲團工作,實際上是俄羅斯的特務,因此我幾歲大開始便懂得易容術了。」

深仍然不敢相信眼前的改變,還摸摸自己的臉。美露花看見了,笑著說:「我的真正面目就是剛才赤裸裸的那個金髮女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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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屋、小丑、摩天輪


遊樂場西翼的最西端,靠著海灣的一方,是繼遊樂場中央的商店街外另一個消閒中心。這裡的面積比不上商店街大,可是熱鬧情況卻有過之而無不及。

除了琳瑯滿目的商店和食肆外,幾座設計特別的酒店成為了這裡的特色。靠近海灣的堤岸旁,有一座陰森恐佈的古堡,全是由紅色的石塊建造,六層高,每層都有一排細小的窗子。從深藍色的窗框裡透出暈黃的燈光;燈光流瀉在古堡前的護城河上。河水如墨水般污濁,它只有隨風吹起才偶然產生幾片漣漪,如鏡子反映出古堡的蒼涼。

古堡兩端各自有一座塔樓,塔頂是扁平的圓錐形。中央的主樓稍微突出,闊二十多米,中間是圓形的拱門。古堡與外面的草坪利用吊橋連接。

吊橋放下了,一雙男女在上面走過。他們走進古堡,再步上石階,來到大廳裡。

這裡十分一個寬敞,水晶吊燈掛在正中央的橫樑上。吊燈上有差不多一百盞蠟燭形的小燈泡,發出極為微弱的光線,甚至照不清地上那片大地顫的圖案。右方有一個三米高的窗,被棗紅色的布簾掩蓋。窗前是一張華麗的木製大圓桌。牆壁鑲上紅桃木,可是看得出有點發霉。除此之外,大廳只有幾幅油畫,全是不知名的人像。

兩人站在深紅色的地顫上,環顧四面的陳設的時候,突然一把低沉的男性聲音從兩人的背後響起:「請問有甚麼可以幫得上?」

兩人嚇了一跳,立刻回頭,看見一名獨眼、陀背的中年男人。

他提住蠟燭,把它提高至兩人的臉前,細心地打量他們,說:「歡迎光臨「鬼屋酒店」…」

「你好…」Vicky已經回過神來,以輕鬆的語氣回答:「我們預訂了這裡的房間。」

Vicky出示收據,那男人在燭光下看了一遍,便繼續以陰森森的語氣回答:「歡迎,請跟我來…」

他帶領小明和Vicky走上三樓,在一間房間前停下。

「請慢慢享用…」說罷,男人便提著蠟燭,消失在黑暗的走廊盡頭。

小明打開木門,裡面是一間十分豪華的房間,鋪上高級地顫,絲絨的床單和枕頭整齊地鋪在床上。牆上鑲了與床一樣的黑桃木板,反映著床頭的燈光,令它變得柔和。

「嘩,與我的房間比較,這裡真的十分豪華!」Vicky跳上床上,「大」字形地攤開,十分享受富有彈性和舒適的床。

小明亦坐在床上,開始整理背囊。

「咦?」Vicky看看整間房,好像發現了一點不妥。

「甚麼事?」小明一邊說一邊從床頭的矮櫃上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機。

電視上開始播映新聞報告。

「這裡只有一張床,」Vicky坐起,與小明對個正著,面對面地說:「今晚要睡在一起呢!」

「嘿,我才不會對妳…」

突然Vicky吻了小明一下。

「我不介意的,」Vicky撥撥頭髮,笑咪咪地說:「不過這是今天的底線了!」

「自作多情!」小明淡淡說,裝出一副莫不關心的樣子。

Vicky從旅行袋取出衣物,走進浴室裡:「我先洗澡,不要偷看!」

「才不會。」

「不要偷看!」Vicky從門裡伸出頭來,再「警告」多一次。

小明呼出一口氣,對剛才Vicky的一吻好像有一種奇怪的感覺?為甚麼呢?與真正喜歡的人接吻真的是這種感覺嗎?

他沒有再想,隨手取起床頭前的一本遊樂場指南,隨便揭開看看…

電視新聞傳來一則報導:「剛才收到海參威遊樂場的緊急消息,於傍晚六時許,遊樂場內發生一宗意圖謀殺案,受害人是遊樂場的主席張大維…」

「是剛才在商店街遇見的事情,原來是謀殺案…」小明一面聽,一面閱讀旅遊指南。

打開的一頁列出今天晚上遊樂場的節目表,小明被其中一個環節吸引了…

「…警方接報到場後,迅速拘捕兩名疑犯,但是後來疑犯逃脫,警方現正進行搜索…」

新聞報導裡沒有提及美露花冒充警員一事。

「…至目前為止,三日內遊樂場已經發生了兩宗涉及管理層的命案,分別是主席張計和張大維。警方已經就兩案件進行深入調查…」

當小明聽到後,突然腦裡閃過昨晚從報紙上看過的頭條,「海參威遊樂場主席張計今早於辦公室內自殺」

他望望Vicky的旅行袋,袋口還打開著,露出昨天的報紙的一小角。

他從浴室的水聲確實了Vicky仍在洗澡後,便從她的旅行袋裡取出報紙,細閱那則報導。

「…海參威遊樂場的董事張計今早發現於辦公室內自殺…事主沒有留下遺書,但根據驗屍官證實,事主死於服食過量鎮靜劑,死因無可疑…」

小明記起Vicky因為這則新聞而感到十分懊惱,可是從任何角度去看,這個只是一樁自殺案。對小明來說,剛剛發生的意圖謀殺案才令他印象深刻。

「那個從餐廳抬出來的胖子,就是這遊樂場的主席?」

可能才是半小時前發生的案件,電視新聞裡還未有現場片段,因此小明只好從他的記憶裡回想剛才的情形。

突然,有人敲門。

小明立刻把報紙放回Vicky的旅行袋裡,再從床上走下,走到門前。

「請問,」門外是一名黑眼珠、黑頭髮的女孩:「你是小明先生嗎?」

「對,小姐是…」

「洛小芬,今天在賽車場才見過面呢。」

「可是,妳的樣子…」

她從手袋裡取出那件水晶樂器,說:「要不要我吹奏「遙遠東方的鏡子」?」

「哈,」小明微笑,表示明白了:「是易容術?妳找我有何貴幹?」

「我想和你談談,到外面去可以嗎?」

浴室仍傳來水聲。

「等一等。」小明走回房間裡,寫了一張便條,貼在剛才送給Vicky的毛公仔頭上。

「不會阻你太多時間的。」

「不打緊,」小明看看手表,時間是晚上七時十五分:「還有差不多五小時。」

「洛小芬」美露花不明白小明的說話,只是說:「好了,我們走吧。」

兩人走出鬼屋酒店外,沿草坪走到海邊。

這裡是一個細小的眺望臺,面對著漆黑的海灣,遠處看見對岸的幾點燈光。

「我今天到過Bee House了。」小明坐在欄桿上,面對著坐在木椅上的「洛小芬」說。

「有甚麼收獲?」

「看見了一個城市,十分熟識的城市。」

「是哪裡?」

「不知道,而且我還看見一個女性。」

「不知道她是誰嗎?」

「看不見她的樣子。還有,有一間特別的商店,我怎樣也看不見那是甚麼商店,裡面全是漆黑。」

「啊,好像很有趣。」

「為甚麼妳要我到Bee House?」

「Bee House是藉電波刺激大腦,產生幻像的遊戲…」

「可是,對於我,一個失憶的人來說,或者會令我想起過去的事,對嗎?」

「一點也不錯。」

「而妳又是誰?為甚麼要幫助我?」

「你沒有懷疑過我是你記憶裡的那個女性嗎?」

「為甚麼我沒有想到呢?」

「失憶可能會影響到你的性格和思考模式,雖然是極其細微。」「洛小芬」哈哈大笑,與斯文的長髮姑娘形象大相逕庭:「最後,你想起你是誰嗎?」

「沒有,一點頭緒也沒有。倒不如…」小明跳下欄桿,走到「洛小芬」前:「妳把你知道的一切告訴我,好嗎?」

「不可以,」「洛小芬」搖搖頭:「因為我不能肯定你就是我要找的人。我要你到Bee House的目的就是要你自己尋找答案,然後證明給我看。」

「哪麼,我可以問妳一件事嗎?」

「隨便。」

「Vicky是甚麼人?」

「她…她不是喜歡你的人嗎?」

「我想知道過去她與我的關係。」

「我不知道應不應該對你說…據我所知,你認識Vicky只有一年多,可是她認識你已經差不多十年了。確實時間是,九年前一個晚上,她說要去尋找一個人。之後,她幾年才會與我聯絡一次。」

「她要尋找的人是我?」

「只有她才會知道。」

「之後的事呢?」

「一年前,我接到她的電話,說她已經找到那個人了,並說一年後,即是今天,她會到遊樂場。」

「哪麼,妳又為甚麼來到這裡?」

「這就是Vicky聰明之處。我一直在想,為甚麼她要對我說要到遊樂場呢?我想了很久,最後明白了,她是為了利用我,把我引到這裡的。」

「既然是她的圈套,妳為甚麼又…」

「因為如果Vicky的計劃順利實行,我亦會從中獲益,因此我十分願意地「上釣」。不過,事實上,我仍然不太了解她的計劃,因此我不停地調查她和你的一切。Vicky這十年來,除了偶然在北京和香港出現過外,太部分時間是不知去向的;而你,就更加神秘,我第一次看見你,就是在哈爾濱的火車站上。」

「我亦覺得自己十分神秘。」小明向自己開玩笑。

「好了,這就是我可以說的一切了,其餘的,要看你的努力了。」

「哪麼,妳可以說妳的名字嗎?」

「「洛小芬」,香港來的遊客…哈!」她把頭髮撥起,讓小明看見假髮的邊沿:「這是假名。我的真名是波哥爾˙維珍尼亞˙美露花,會說漢語的俄羅斯人。因為今天發生了一點問題,因此要化身成一個中國娃娃。」

「我們有機會再見嗎?」

「當然,不過下次可能是另一人。你喜歡那類型的人?男人我亦可以扮的。」

「不,現在可以了。」

「喜歡中國人嗎?我會記住的。」

「美露花小姐,妳不要誤會…」

「放心,我有一個十分要好的男朋友,將來介紹你認識。」美露花站起,開始離開海邊眺望臺,海邊向遊樂場北面走。

小明亦沿原路向鬼屋酒店走。突然,美露花從遠處喊:「小明先生,不要讓Vicky知道我們見面的事!」

小明揮揮手,然後繼續向古堡去。


門又被敲響。

Vicky剛剛從浴室走出來,身上還圍著浴巾。她把房門打開一條小隙,看見門外是一個頭髮梳得畢直,衣著整齊的男仕。他看似三十餘歲,戴著黑色的粗框眼鏡。

「啊,請等一等,」Vicky看見門外的陌生人後說:「我剛剛洗過澡,請稍後片刻。」

當Vicky正要把門關上之際,那人伸手按著木門,說:「琪琪,我是阿深!」

「阿深?」Vicky望著面前的人,疑惑地說。

「我不知道如何向妳解釋,總之我是阿深…我照妳的意思…下毒了。」

「不要在這裡說,」Vicky伸出頭,看看走廊兩邊沒有人,鬆一口氣:「你在外面等等。」

Vicky把門關上,走到床邊,才發覺一件事…

「那傻瓜跑到哪裡去?」

她看見貼在毛公仔頭上的便條。便條寫著:「我出去一會,稍後便回來。十二時正會有煙花表演,在摩天輪下一起看好嗎?」

她再打開旅遊指南,看見今晚的節目表,然後抱起毛公仔說:「你這個傻瓜!」

她把毛公仔擁在懷裡。

好像過了一分鐘,門外又傳來敲門聲。

「哇,差點把門外的人忘記了!」

她立刻穿好衣服,跑到門外。門打開,外邊是兩個魁梧的人。

「咦,請問…」Vicky看不見了阿深。

她認出兩人是剛才在海濱長廊鬼鬼祟祟的人!兩個陌生人二話不說,其中一個捉著Vicky手臂,把她拉出房間外。另一個從黑色的西裝裡取出一支噴霧,向她臉上噴過去。

「不,人家剛剛洗過澡…」

Vicky 眼前一黑,暈倒了。


門又被敲響。

木門迅速打開,開門是小明。

「Vicky…」小明看見門外並不是Vicky,有點失望地說:「啊,對不起,請問你是…」

「我是Vicky的朋友。」

「Vicky外出了,請進來坐坐,我想她稍後便會回來。」

當阿深走進房間後,看見只有一張床,而且Vicky的浴巾還散在床上。雖然這樣不代表甚麼,可是阿深卻想到…

他感到不是味兒,因此不想再逗留在那房間裡,便說:「啊,我還是先告辭,稍後再來好了。」

「哪麼,你叫甚麼名字,待她回來後我轉告她…」

阿深沒有回答小明,匆匆離開房間。

他記起美露花說過:「Vicky只是利用你而已;Vicky不是喜歡你的!」

「混賬!琪琪喜歡那人嗎?不,他是被利用才對!琪琪喜歡我,琪琪喜歡我!」

阿深一邊不斷告訴自己,一邊沿走廊跑。

他經過一個角落,突然記起剛才發生的事情,當Vicky關上門的幾秒後,他突然感到一陣暈眩。醒來時,發覺自己已經躺在這個角落裡。

當他再跑到房間時候,開門竟是小明。

他立刻看看手表,指針正指著八時正。

在一間幽暗的房間裡,傳來微微的掙扎聲。

掙扎令本來平靜得到幾乎停頓的空氣再流動起來,把四周的灰塵捲起。

房間只有一個十分細小的窗口,遊樂場的燈光從窗口射進來。

一大堆紙箱後,一個人被繩縛起來,口被毛巾塞住。

她從那個細小的窗口看見摩天輪在十分遠的地方慢慢旋轉,而且憑摩天輪的方向,她知道這裡是遊樂場的西北面。

另一個原因是,她小時候經常到這裡玩。

這是遊樂場的職員宿舍,四層高,十分普通的住宅設計。這間房,是三樓的雜物房。

「醒來了嗎?」一把非常沙啞的聲音從房間另一端傳來。

是變聲器的聲音!

「我在這裡,把面轉過來。」

說話的人刻意壓低聲調,一字一語,好像唸書地讀出來,為了不讓人知道他的身分。

Vicky望向房間另一端,一個男人坐在黑暗的角落裡,戴住小丑的面具。另外,剛才那兩個穿黑色西裝的男人站在他身後。

「妳是劉伯天的女兒嗎?」小丑的語氣與面具上的快樂表情截然不同。

Vicky搖搖頭。

「妳來遊樂場的目的是甚麼?」

Vicky又搖搖頭。

「忘記了把妳口裡的毛巾拿開。」小丑示意其中一個男人去把Vicky的毛巾拿走。

「現在可以說了。」小丑說。

「你捉錯了人了!」Vicky大聲說。

「與妳一起來的人是誰?」

「我不知道你說甚麼!」

「是妳指使下毒嗎?」

「你是誰?」

「誰殺了劉伯天?」

「你究竟是誰?」

「現在是我問妳問題,妳不可以發問。劉伯天是妳甚麼人?和妳一起的那男人是不是劉伯天的人?」小丑頓一頓:「妳認識切諾夫嗎?」

Vicky聽到「切諾夫」這名字時,眼睛睜大了,終於肯回答:「「切諾夫」?…除下面具吧,否則我不會說甚麼的。」

「不可以,」小丑語氣不變:「不過,妳已經知道我是誰吧。」

「因此覺得害怕?」

「不會,妳是不會成功的…與妳一起來的人是誰?」

「哈…」Vicky沒有回答,只是低聲笑起來。

「不肯回答?我的部下好像對妳的美貌和身體很有興趣…」

兩個穿黑色西裝的人鬆開領呔,慢慢走近Vicky。

「有過男朋友嗎?」其中一個人說。

另一個人把Vicky按在地上,身體壓過來。

Vicky沒有叫喊,只是拼命地掙扎。

「是個倔強的女孩呢!」那人把頭靠在Vicky臉上…

當他正要吻下去時,他整個人軟了,攤在Vicky身上,同時感到一股溫暖的液體從衣服滲出來。

在窗戶射入的微微燈光下,看見一片血泊!

「甚麼!」另一個人立刻從西裝取出一把小刀。

「不要引人發笑了!」雜物房門外站著一個人,是女性的身體。小丑和他的部下隱約看見一件發光的物體在她手裡,還嗅到少許火藥味。

「我手上有槍,裝有滅聲器的。」女人走進雜物房,站在Vicky身邊,譏笑面前兩個人:「如果要做壞旦,最少要有一支槍罷…刀子?現在是甚麼時代?」

「妳想怎樣?」小丑仍然坐著,以毫無感情的語氣問。

「我不想兜兜轉轉…」女人用槍指著小丑,說:「我想直接殺了你!」

兩下火光後,子彈無聲地穿過另一個黑色西裝男人及小丑身體。

只有小丑仍坐著,面具上仍是那副歡樂笑容。

「結束了,」女人把壓在Vicky身上的男人踢開,扶起Vicky。

她替Vicky鬆縛,Vicky氣呼呼地走到小丑前,把面具揭開。

「事情還沒有結束呢,美露花。」Vicky向持槍的女人說。

「甚麼?」正檢查倒地的男人的美露花立刻轉過頭來。

她看見Vicky身邊的小丑-其實只是一套遊樂場常見的小丑服裝;面具下是一個攝影鏡頭,然後是一個發聲器。

「妳要殺的人,」Vicky指著鏡頭說:「他正舒舒服服地坐在遊樂場的某一角看著我們。」

美露花向鏡頭轟上一槍,笑著說:「我太愚蠢了。」

「不,還要向妳道謝呢,否則我或者會被那兩個男人…」

「我以為妳不會介意這些東西的…」

「胡說,我是淑女呢!剛才我正想著咬斷舌頭自殺呢。」

「想著妳的那個小明嗎?」

「嗯!」Vicky爽快地點點頭。

「妳仍是和過去一樣,倔強得令人佩服,」美露花搖搖頭:「不要待在這裡了,我們邊走邊說吧。」

兩人走出職員宿舍,慢慢向擠滿遊客的地方去。

「已經幾年沒有見面了,Vicky。」美露花說。

「妳仍是一樣,喜歡化妝成其他人。」Vicky回答。

「不過每次總是一眼就被妳看穿…事實上,剛剛為了救那個好像叫阿深的孩子,因此…」

美露花把剛才冒充警察的事告訴Vicky。

「妳是利用阿深,對嗎?」美露花說。

「是,雖然有點不好,可是…」

「不用向我解釋,我現在亦利用他呢。」美露花拍拍Vicky肩膊:「小明又如何?他就是妳尋找的人?」

「對。」

「妳真的喜歡他?」

Vicky點點頭。

「妳和他有將來嗎?」

Vicky搖搖頭,沉默了一會,說:「我也掙扎了很久,但是…既然我喜歡他,就算將來是怎樣,我也願意不顧一切…」

「祝妳好運。」

兩人已經不經不覺走進人群裡。雖然現在是晚上,各機動遊戲前仍然排了長龍。

美露花壓低聲音:「妳的計劃要繼續嗎?」

「我已經暴露了身分,因此要盡快解決。」Vicky回答。

「妳一個幹?」

「和小明一起。」

「真的下了決心呢。」

「事情結束後,我會與小明隱居去,」Vicky紅起臉說:「妳明白我的意思嗎?」

「啊,」美露花眼睛閃出亮光,興奮地說:「可是我不一定會幫助妳。」

「不要緊。我亦不希望他記起妳。」Vicky說。

突然,天空閃起彩色的亮光,再傳來「彭」、「彭」巨響。

聲音連綿不絕,閃光把遊樂場照得明亮。

「啊,現在幾點?」Vicky問。

「十二時正。」

「不好,小明約了我在摩天輪見面!我走了!」

「啊?」

Vicky匆匆穿過人龍,向摩天輪跑。


摩天輪的地基非常寬敞,是一個每邊都是一百五十米的正方形公園,高出水平線二十多米。在廣闊的遊樂場西翼裡,這個是一個欣賞煙花的好地方。

公園裡,無數的情侶背著摩天輪,躺在柔軟的草地,面向著西面的海灣。煙花在海灣上的船隻上發射,在天空中化成一道道閃光,比摩天輪的燈光更燦爛。一個個彩色的光環,分佈在天空各處,互相重疊,形成一幅遼闊、璀璨的圖畫。

圖畫慢慢溶化,一條條銀色的長絲,彷彿舞台的布幕緩緩降下,從空中慢慢落在大海上。可是,這正是另一幕煙花表演的開始。

草地上的觀眾無不發出歡呼聲,把遊樂場的熱烈氣氛推至高峰。

「呼、呼!」Vicky冒住寒風,跑了一段長斜路,來到摩天輪:「…要多點運動了。」

她全身冒汗,只感到渾身乏力,幾乎暈在地上。

「不,還差一點就到了。」

她的汗水,反映出天空上的閃光。

「到…到了,」Vicky終於跑到了,但是體力不支,在公園門前倒下。

「妳的身體真差勁呢。」小明用溫柔的聲音在耳邊說。

「啊,你已經來了。對不起,遲到了。」

「我亦是剛剛到達。」

小明把Vicky扶起,一起坐在門口的草坡上。

「我的身體…不,不是這樣差的…可能…剛才曾被人弄暈的關係…」

「甚麼?」小明終於看見染在Vicky身上的血:「妳受傷了?」

「不是我的血…」

「究竟發生甚麼事?」

「小明,」Vicky伏在小明身上,說:「如果…我想與你一起殺一個人,然後離開這裡,到你喜歡的地方去,無論是世界任何地方、任何時代,我都願意跟你去,你願意嗎?」

「這是不是我失憶前答應妳的事?」

「…當時你只是答應替我殺人…假如有一天你記起過去的事情,亦記起你喜歡的人的話,你隨時可以離去,我不會介意。」

小明沒有回答,只是點點頭。

Vicky擁抱小明,深深地吻下去。

「等等!等等!」Vicky突然推開小明,說:「倒不如,今夜就在那裡過吧!」

她指著身後的摩天輪,說:「明天,殺了那人後,我們便要離開遊樂場了,因此我不想在鬼屋酒店渡過今晚…」

她捉緊小明雙手,低頭說:「…我們的第一個晚上…」

「…剛才的不是今天的底線嗎?」

「傻瓜,現在十二時了!」

「房間爆滿嗎?」

「那是謊話。」Vicky伸出舌頭,扮出鬼臉:「但首先要返到鬼屋酒店,因為摩天輪的「入場卷」在那裡。」

「需要入場卷嗎?」

「摩天酒店早已爆滿,但有「入場卷」的話,便可以取得一間房間。」

「妳真多鬼馬的想法。」

「而且,」Vicky站起,硬把小明拉起:「我不可以把你送我的毛公仔拋下的。」

兩人笑了,慢慢走下斜坡。

大概一小時後,兩人背著背包,回到摩天輪下。

Vicky把毛公仔擁抱,另一隻手不時接觸腰間的手袋,因為「入場卷」就在那裡…

兩人走上灰色的巨大基座上,看見鑲滿落地玻璃的酒店大堂。

服務員拉開玻璃門,親切地歡迎兩人。

可能是夜深關係,在差不多五千平方米的大堂裡,只有小明和 Vicky 兩名客人,和幾名服務員。

Vicky向接待處的年青女服務員說:「我想要一間房間。」

「對不起,所有房間都滿了。」

「請看看這個…」Vicky從手袋裡掏出「入場卷」,向女服務員展示:「我要五零三號房。」

「五零三號房?請等等。」女服務員飛快地跑進辦公室裡,然後與酒店的經理走出來。

「小姐,」經理向Vicky鞠躬:「妳是…」

「你不用知道,我只要五零三號房。」Vicky向經理展示「入場卷」。

這是一張與信用咭大小一樣的水晶咭片,邊沿鑲住十分耀眼的鑽石,中間夾著一片薄薄的金片,上面刻住一些文字。

「是!是!小姐,請在大堂稍候,我立刻去準備。」

Vicky和小明坐在大堂中央裡,一名服務員遞上紅茶和點心。

小明感覺酒店裡各人都神情慌張,彷彿迎接重要的來賓一樣。

「感到奇怪嗎?」Vicky問。

「剛才他們稱呼妳為「小姐」,不似是稱呼一般客人的語氣,」小明喝了一口紅茶:「妳是遊樂場某主席的親人?」

「嗯。」

「哪麼…」

小明正要問的時候,Vicky把手指按在他的唇上,說:「將來你一定會知道的。」

經理面露尷尬地出現在兩人面前,說:「小姐,房間已經準備好,請跟我來。」

他們走進一個細小的大堂。這裡鑲了玻璃,可以看見摩天輪的另一面基座。玻璃右邊開了一個大洞,外面是一個十多米長的白色箱子,箱子右邊是一扇深啡色的木門。

木門剛好與玻璃中央的洞接壤,好像電梯一樣。

經理打開木門,請兩人進去。

裡面是一個差不多三百平方米的客廳,擺放了簡單但華麗的傢具。客廳左右都有一個大露台,分別看見海灣和遊樂場西翼的景色。

客廳中央是一張酸枝餐桌,表面是的佈滿複雜、線條優美的自然圖案,中間鑲了一片灰色雲石,上面有少許黑色和白色的條紋。

旁邊是一個半掩的衣櫃,然後是小酒吧。

客廳後是睡房,和客廳差不多大,三面都裝有茶色玻璃,只要拉開布簾,就可以環眺四面景色。

「這裡的擺設與十年前一模一樣,請小姐慢慢享用。」經理再向 Vicky 鞠躬,把門關上。

幾秒後,房間漸漸上升。

「來這裡。」Vicky拉著小明,向露台走。

從露台向外望,看見整間房間被吊臂提起,離開剛才的玻璃大堂,還看見經理把雙手放在小腹上,不斷向兩人鞠躬。

幾響機器撞擊的聲音後,房間搖晃了幾下。吊臂把房間掛在黑色的鋼架上,電源及水源亦自動接通了,房間頓時光亮起來。

房間就這樣裝上摩天輪的鋼臂上,朝高空進發。

「除了這間房間外,其他的房間是一直掛在摩天輪上。」

小明向上望,看見整座摩天輪上共有差不多三百間房間。每間房的大門準確連接了黑色鋼架內的通道,那是緊急的走火通道。住客可以從鋼架內的管道返後地面,或者等待房間在空中繞了一圈後返回地面。

「在這個遊樂場裡,我最喜歡,但又最害怕就是摩天輪了。」Vicky說。

兩人望著逐漸遠去的地面,看著樂園的遊人漸漸變得細小。在一百米的高度上,已經可以清楚看見整條兩公里長的商店街,雖然正值深夜,街道上仍是人來人往,霓虹燈和激光直射上天空。

「十年前,這間房間發生了一件命案,」Vicky倚在小明身上:「一個女孩親眼看見父親被殺死…就是在這個露台上,兇手一邊吸著煙,一邊與我們一樣,欣賞遊樂場的景色。女孩的父親就躺在那餐桌旁邊。」

到達二百米高度的時候,整個遊樂場一覽無遺。商店街後的火車站,停泊著編號第一二零班次的火車。

「女孩躲在餐桌下,可惜仍逃不過兇徒的視線。她從這裡跑到大門,再逃進緊急通道內。她安全逃脫了,但不是幸運,因為垂死的父親以最後一口氣把兇手拉著,她才可以擺脫魔掌。

「當她跑到地面時,看見父親已經躺在地面上…是兇手把女孩的父親從這露台推下去!」

Vicky說話的時候,心情十分平靜,沒有因為重臨這房間而感到任何傷感。

「遊樂場的每位主席都擁有摩天輪上的一間房間,而這房間就是屬於女孩的父親。自從他死後,這房間再沒有被使用過…」Vicky取出剛才那張水晶咭片:「這是房間的鑰匙,亦是代表遊樂場的股權。」

水晶咭片在星空下顯得瑩螢通透。

五百米的高度上,整個海參威半島呈現兩人眼前。幾十條漁村在海灣另一端。捕魚船冒夜作業,把本來水平如鏡的海灣勾出片片彩紋。對岸的平原一片黑暗,濃密的樹木積上白雪,把遊樂場的璀璨反射到更遠的地方去。

「女孩帶著這鑰匙逃走了。這十年來,她走遍大江南北,為了尋找一個可以幫助她的人…對於那個人,女孩,甚至她的父親都不認識…因此,為了尋找他,她閱讀了一切有關他的事蹟、研究尋找那人的方法,結果…

「一年前,她終於找到他…第一次見面時,女孩已經深深愛上他了;為了尋找他,女孩對他的了解已經超越世界任何人,甚至比他喜歡的人更徹底。」

小明一直靜心聆聽,沒有說話。

「小明,忘記過去,好嗎?」Vicky把雙唇印在小明唇上。

兩人開始聽到對方漸趨急速的呼吸聲。

當地平線變成彎曲的時候,露台上空無一人。

在一千二百米的最高點時,二人在微微搖晃的房間裡纏綿,渡過漫長和寒冷的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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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書館、駱駝馬、玩具店、旋轉木馬


陽光隨著白雪反射進房間裡。

床上的小明被晨光照射下,臉上感到溫暖。

床邊空無一人,只餘下她的點點氣味…

他伸一伸懶腰,走出房間,傳來一陣香濃的咖啡味。

「你醒來了嗎?」Vicky倚在露台欄桿,雙手握著咖啡杯,白色的熱氣從杯頂慢慢逸出,消散在空中。

小明走過露台上,輕輕親了Vicky一下。

「啊,你看看。」Vicky指著遼闊的東北平原:「昨晚下雪了。」

小明眼前的是一片純白色的雪地。從大概一千米的高空看下去,整個平原全是白色,偶然才看見深綠色的樹木分散在平原的某處。

小明想起一直以來看見的雪也是灰色,可是,今天的雪,潔白得一點瑕疵也沒有。

遊樂場裡所有建築物都鋪上薄薄的白色,鏟雪車忙碌地把行人路的積雪清理,驟眼看上去,根本分不出地上的各種機動遊戲。

那種令人心曠神怡的感覺,令他幾乎察覺不到Vicky正捧著熱咖啡來。

「要糖嗎?」

「不用了,謝謝。」

縱使空著肚子,在寒冷的早上品嚐一杯熱咖啡卻是賞心樂事。苦澀的味道令頭腦清醒過來。

「今天要完成那事情了。」Vicky一邊喝一邊說。

「明白了。」

小明的回答充滿自信,不禁令Vicky倒了一口涼氣…

小明的身體甦醒了…幸好,只是身體甦醒罷。

Vicky大口把整杯咖啡喝掉,掩飾心裡的不安。

當摩天輪經過最高點後,房間便向下降。地面的一切越來越清楚。這時候,兩人同時望著遊樂場西北面的行政區,一棟灰色的建築物。


這裡是遊樂場裡一處不起眼的地方。

就算是平日,遊樂場的遊客也不會有興趣來到這裡,何況是早上 -- 當人們還在溫暖的被窩中呼呼入睡的時候。

不過,這裡仍是遊樂場的特色之一,至少今天早上,吸引了兩名遊樂場的遊客…

「美露花小姐,」阿深向全神貫注在電腦終端機上的她說:「妳一大清早跑到來這裡做甚麼?」

「喂,你這個蠢才!」美露花用力地拍了阿深後腦一下:「不要稱呼我美露花!我是洛小芬!」

今天,美露花仍然是一個黑眼珠、黑頭髮、樣子普通的十九歲中國藉女孩子。她穿著簡單鬆身的衣服,和那個怎樣化妝也有點傻頭傻腦的「謝小豪」一起,坐在遊樂場的圖書館裡的電腦檔案室裡。

這裡是過去海參威的市立圖書館,在東北地區也算是數一數二。這裡的電腦檔案室與世界各圖書館及資料庫連接,提供各色各樣的資料搜查。

現在,它已經成為遊樂場的一部分,雖然一點遊樂的成分也沒有…

「小芬,妳究竟在找甚麼?」

「不要囉唆!安靜一點!早知道我就把你留在酒店裡好了。」

對於洛小芬,謝小豪只不過是一件工具罷,而且她亦看不上這樣孩子氣的人。另一方面,謝小豪心裡只有如女神般的Vicky。

因此,這對男女昨晚一點浪漫也沒有。

「不要把我留下,萬一警察找上來…」

「萬一警察找上來,你也不可以說出我的事!」

「是…」謝小豪低下頭,再沒有說任何話。

「三十餘歲」的他走到附近的報紙架,隨意取出今天的報紙…

洛小芬按著鍵盤,突然,屏幕上顯示出幾幀照片,旁邊有幾段文字。

「找到了!」洛小芬興奮得彈起身。

不遠的圖書館管理員立刻怒視她,並指指牆上「不准喧嘩」的標語。

洛小芬不好意思地道過歉,便繼續閱讀屏幕上的資料。

資料比她想像的還多,不過她的記憶力非比尋常,花了幾秒鐘就完全記在腦裡。

「小芬,妳看看!」謝小豪跑過來,展示那報紙頭條。

「甚麼?」洛小芬驚訝地說:「張大維死了?」

報紙頭條上大字標題報導著:「…昨天傍晚於海參威遊樂場發生的中毒案,案中受害人張大維先生,經醫生努力搶救後,終於於凌晨三時不治,享年四十八歲…」

「昨天…昨天我殺的人…死了!」謝小豪拿著報紙的手不斷顫抖著。

「喂,」謝小芬半開玩笑地說:「你是殺手嘿,有甚麼好驚慌呢!」

「我…」謝小豪無言以對,便把視線移到屏幕上。

當他看見照片時,不禁說:「咦,這個人不就是…」

「不要大驚小怪!」

「為甚麼…為甚麼這個人的出生日期…」

「這問題,可要請教你那個夢中情人。」

「她…她在哪裡?」

「想念她嗎?」

「想念!」

「你簡直無藥可救。」洛小芬搖頭歎息:「她現在和男人不知多快樂呢。」

「不會!她喜歡我!」謝小豪說話的時候,淚水也幾乎流下。

圖書館管理員再次怒視兩人,並敲敲「不准喧嘩」的標語牌。

「算了,你要見她的話,我帶你去好了。」洛小芬低聲說。

「真的?妳知道她在哪裡嗎?」

她抵受不了他,便拉著他離去。

走出大門的時候,迎面來了一個年約三十歲,身材消瘦,穿著貼身黑色真皮套裝,頸上圍上鮮紅色頸巾的女人。她經過圖書館門口,向商店街道前進。

「跟我來!」洛小芬向謝小豪說。

「我們不是去找琪琪嗎?」

「我們碰到更有趣的東西。」

洛小芬硬把謝小豪扯到行人路上,跟蹤著那個女人。早上的遊樂場沒有太多遊客,只有工作人員在清理街道上的垃圾和積雪,因此洛小芬刻意把距離放遠。

經過幾間餐廳和商店後,女人停在一棟酒店前。左右望了一會後,便竄進裡面。

兩人一直躲在炸雞店門外的人像後,沒有被發現。

「她是甚麼人?」

「不要問!繼續監視。」

「琪琪呢?和這個人有關嗎?」

「你可不可以安靜一點?」

「是琪琪易容變成那女人嗎?」

「那老女人不會易容術,她說顏料會對皮膚不好!」

「真的嗎?」

洛小芬氣得發瘋了,說:「那個老女人到底攪甚麼鬼,竟會利用這種蠢男人…」

突然,剛才的女人從酒店走出來,身邊多了一個中年婦人。她穿著大褸,可是看得出比剛才那個穿貼身皮衣的女人豐滿許多;竭紅色、卷曲的頭髮下是一副黑色的太陽鏡。兩人躝跚地離開酒店,向西翼的西北方去。

「比想像中更有趣了。」洛小芬說。


一棟灰色的建築物座落於遊樂場的行政區裡,附近還有幾十楝建築物,三、四層高,顏色十分單調,亦沒有任何裝飾。

因為空氣調節的關係,窗戶全都關上,外面的人還可以看見大廈內工作的人。

出入的只有穿得整齊的行政人員,和一對陌生男女。

他們若無其事地跟著其他人走進大樓裡。雖然建築物只有四層高,可是卻有三輛電梯。電梯大堂裡,所有人都只顧抬起頭看著電梯的位置,沒有人注意到男女快速地推開太平門,走進後樓梯裡。

他們走上四樓,在太平門旁的天井停下。

「是這裡了。」

「妳記得真清楚呢。」

「小時候不知來過這裡多少遍…」Vicky邊說邊從背包取出一個細小的工具:「開始了。」

她把工具翻了幾下,便變成了螺絲批。小明把她抬起,令她可以接觸到天花的氣糟。她扭開了金屬網,再爬進氣槽裡。稍後,Vicky從氣槽裡伸出手拉著小明,他借勢跳起,竄進氣槽去。

這不過是十秒內的事情。

暖空氣從氣槽送進辦公室,當兩人在槽內爬行時,冒出一身汗水。轉過幾個彎後,他們到達「目的地」。

二人透過氣槽的通風口的鐵絲網向下望,一張辦工桌正好放在正下方。

一個瘦削的男人正批讀文件。

文件的旁邊,是一杯喝了一半的咖啡。

Vicky向小明發出「O.K.」手勢,小明便從Vicky的背包取出一副眼鏡、一捆十分細小的魚絲,和一樽透明的液體。

小明戴上眼鏡,把魚絲從鐵絲網的隙縫中放下。魚絲比頭髮更幼,因此單憑肉眼根本不能察覺它存在。可是,魚絲被塗上可以發出特殊光波的螢光劑,透過小明的眼鏡,魚絲便可以清楚地被顯示。

起初魚絲被氣槽排出的空氣吹得搖擺,不過當下放得多時,由於魚絲本身的重量,令它穩定過來。

螢光劑發出的光是肉眼看不到的,因此男人並沒有發現那條細小得如頭髮的魚絲,只顧埋頭工作。

當魚絲成功接觸到咖啡的表面時,小明向Vicky點頭。她立刻打開樽蓋,小心翼翼地把液體一滴滴地倒在魚絲上。

液體沿魚絲流向咖啡杯裡,咖啡表面仍然是平靜。

小明慢慢地把魚絲收回。

不久,男人抓起咖啡杯。正想喝一口時,他頓一頓。接著,他按下電話的按鈕,電話立刻傳來女秘書的聲音:「陳先生,有何吩咐?」

「沒甚麼,」陳伯朗放下咖啡,繼續說:「咖啡涼了,請替我拿一杯熱的過來。」

「是。」女秘書收線了。

一分鐘後,女秘書捧著一杯咖啡走進來,說:「陳先生,外面有一位女士找你。」

「甚麼名字?」他接過咖啡,喝了一口。

「她自稱姓程,是張大維先生的朋友。」

「姓程的?請她進來。」

女秘書點頭便轉身離開,手上拿著那杯「咖啡」…

「陳伯朗先生嗎?」門外是一個三十餘歲、戴著黑色太陽鏡的中年婦人:「我是程香,張大維的朋友。」

「程香小姐嗎?原來就是大維在北京的女朋友。」陳伯朗保持著笑容,快速地打量面前的女人:「我們是第一次見面,有何貴幹?」

「陳先生…大維死了。」

「這個我知道…我看過今天的報紙了,真的不幸…」

「我來的目的,就是為了這事情。」

「我對大維的死感到十分難過,」陳伯朗收起笑容:「程小姐,我可以幫到甚麼嗎?」

「大維的身後事我有能力負擔,唯一擔心的是他在遊樂場的股權…」

「哦,我明白了,」陳伯朗放下咖啡,挺直身體說:「妳是為了大維的股權嗎?」

「這是其中的一個目的。」

「老實說,遊樂場的股權除了我和劉伯天的家屬外,外人是不可能承繼的。」陳伯朗特別把「外人」兩字的語氣加重。

「陳先生,我明白你的意思。」

「哪麼,另一目的呢?」陳伯朗截著她的話。

「…我想知道如果遊樂場的主席全都死去,誰會承繼這個遊樂場?」

「大維生前沒有對妳說嗎?」

「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就會由伯天的女兒承繼。」

「換言之,你認為殺掉劉伯天和大維的人就是她?」

「我一直是這樣想的。」

「可是,比喻說,劉伯天的女兒會把自己的父親殺死嗎?」

「這個我亦考慮過…程小姐,恕我失禮,我起初亦有懷疑過是大維幹的,可是現在他亦被殺了。」

「張計先生呢?他是自殺罷。」

「對。」

「哪麼,陳先生,你現在不是獨攬了遊樂場嗎?」

「原來妳認為是我幹的。」

「不是。」

程香的說話十分反覆,令陳伯朗,甚至氣槽裡的兩人感到十分迷惑。

「程小姐,哪麼,妳的高見?」

「陳先生,你看看…」程香把一張照片取出:「你看看這幀照片。」

攝於十年前,是遊樂場開幕典禮的照片。

「你眼中的臭胖子張大維向你傳話:伯天、張計…切諾夫計劃在黃泉裡興建遊樂場,」程香咧嘴地笑:「他們等著你…」

陳伯朗眼前一黑,無力地伏在桌上。他感到胸口沉重,呼吸逐漸困難,時間過得越來越慢,最後停止了…

程香架上太陽鏡,飛快地離開辦公室。

氣槽裡,兩人互望著對方。

「被人捷足先登了。」Vicky伸伸舌頭說。

「除了我們,還有人要殺陳伯朗?」

「的確是…算了,目的已經達到,我們離開吧。」

幾個保安員衝入辦公室,發現了攤在桌上的陳伯朗。

「陳先生!」保安員搖搖陳伯朗,發現他已經氣絕,便高聲喊:「快叫救護車,快點!」

小明和Vicky沿氣槽朝原路去,將要返回天井的時候,從那裡傳來幾名保安員的聲音:「有人從這裡爬了進去!把整棟大廈封鎖!」

「被發現了!」Vicky說。

「從這邊走。」小明向氣槽的另一方走。

穿過幾個辦公室上面,裡面不是有職員在工作,就是保安員正在搜查中。

終於,他們來到一個堆滿文件的房間。Vicky打開鐵網,兩人跳下來。

房間的門從外面鎖上。Vicky把剛才的螺絲批變成燒焊器,不消一分鐘,門便打開了。

兩人走出房間,沿畢直的走廊走。走廊上有十多個職員,忙碌地走來走去,沒有人理會這兩個陌生人。

旋了一個彎,便到達電梯大堂。

「喂,你們是誰?」站在電梯旁的保安員向兩人問。

「我們是遊樂場的遊客。」

「這裡不是遊客來的地方,快走。」

電梯剛好到達,兩人走進電梯裡。當電梯門快合上時,保安員突然把門打開:「請等等。」

保安員截停電梯,一個年約三十歲的女人出現在電梯大堂裡。

是那個替陳伯工作的女秘書。她因為在這裡工作關係,保安員們都認識她。她對保安員笑了一下後,便走進電梯裡。

尾隨她的,是一個架著太陽鏡的女人,正是剛剛與陳伯朗談話的女人,程香!

「請問,」保安員截住程香:「小姐是…」

「她是新來的同事。」女秘書說。

「對不起,只是循例問問。」保安員說。

「不要緊,」女秘書說:「救護車到了嗎?」

「應該到達了。」保安員回答。

「哪麼,陳先生就拜托你們了。記得不要亂動辦公室裡的任何物件。」女秘書補充一句。

電梯門關上,便迅速向下降。

電梯內的四個人,互相對望著。

程香木無表情地望著Vicky。稍後,她與女秘書快速地換了一個眼色。

這一切,被小明看得一清二楚。

電梯抵達地面,四人走出電梯,向大廈大門走,警察已經接報到場。

(只要訛稱遊客,找錯了地方,應該可以安全離開。)

小明心裡想。

警察把四人攔住,正要向他們查問時,女秘書突然指著小明及Vicky說:「警察先生,是他們殺了陳先生!」

「那女人的背包裡有毒藥!」程香接著說。

忘記了拋下毒藥!Vicky正盤算如何應付時,小明牽著她的手:「逃!」

小明推開了警察,向建築物外跑。幾秒後,已經跑到街上。

「為甚麼要逃跑?下毒的人是她!」Vicky一面跑一面問。

「她剛才在辦公室時候已經發現我們躲在氣槽裡!」

「要逃到哪裡?」

「先走進人多的地方!」

「商店街!」

「是!」

大批警察尾隨過來,還有警車。

「努力地跑吧!」

突然,從路旁的草堆跑出兩頭動物。牠們全身被深黃色的毛覆蓋,體形像馬,可是背上有兩個峰。

「是駱駝馬!」Vicky說。

每頭動物都有一個人騎著,分別是黑髮的中國藉女孩和年約三十歲的男性。他們高速地向小明和Vicky接近,其中女孩說:「上來吧!」

「琪琪!是我,阿深!」另一匹駱駝馬上的男人說。

小明和Vicky分別跳上駱駝馬上。

「謝謝妳,妳是美露花小姐?」小明坐在黑髮女孩身後說。

「對。那邊的呆子,」她指著與Vicky騎著另一匹駱駝馬的謝小豪:「他是我的同伴。」

駱駝馬的速度遠勝警車,幾分鐘後便跑了兩公里,到達商店街。

現在是早上十時,商店街開始漸漸熱鬧。駱駝馬在街上引起騷動,很多遊客以為是表演,不斷湧出馬路,阻住了尾隨的警車。

可是,遊樂場中央的廣場上,警察早已嚴陣以待。

「停止!否則開槍!」警員向天鳴槍,街道上所有遊客紛紛向行人路走避。

美露花沒有停下,她高聲對謝小豪-阿深說:「從警察頭上跳過去,再走到鐵道上,沿路軌逃出遊樂場吧!」

「我…」阿深只顧捉緊韁繩,大喊:「我不懂怎樣去控制牠!」

「你這個人一點用處也沒有!」美露花罵道。

「讓我來!」Vicky從駱駝馬側面輕巧地繞向阿深前,把韁繩搶過來。

「美露花,我不會輸給妳的!」Vicky單手捉住韁繩,另一隻手擺出勝利的手勢。

「不要得意忘形,現在是逃亡!」美露花說。

「我三歲便會騎駱駝馬了,妳放心好了!」Vicky說。

「嘿!」美露花向身後的小明說:「你可以忍受這種女人嗎?」

「不是很好嗎?」小明說。

當與警察的距離還有五十多米時,Vicky大喊:「跳!」

突然,一響槍聲,美露花和小明的駱駝馬倒下,兩人被拋到旁邊的人堆裡。

駱駝馬被子彈打中,當場死亡。

「小明!」Vicky大叫。

「不要停!快逃!」小明從人堆裡爬起身說。

「不,不可以拋下你!」

「我是為妳抵擋一切不幸的人,記得嗎?」

「可是…」

「快走!」

Vicky看見小明那自信的眼神,只好繼續向火車站方向跑。

當警察再開槍時,駱駝馬已經在他們頭上飛過,驟眼看上去,彷彿一匹空中飛翔的天馬…

駱駝馬降落警察身後的水池邊。警察來不及轉身,馬匹已經跑到正門的佈景板前,藉佈景板和牆壁的反彈,跳上售票處的屋頂,最後降落在火車站月台上。

「坐穩!」Vicky向阿深說:「現在要高速離開了。」

阿深沒有回答,因為早已被剛才的槍聲嚇暈了。

Vicky踢踢駱駝馬的腹部,牠叫了一聲,便全速沿鐵路跑,消失在白色的平原裡。


一輛警車高速駛到剛才發生命案的灰色建築物前。

一個頭髮蓬鬆,穿著深藍色大衣,領呔也未結好的男人急步下了車。

「局長!」警員立刻向他行禮:「遊樂場的所有出入口已經全面封鎖!疑犯不可能逃脫的。」

「陳先生怎樣了?」警察局長波波夫向那警員問。

他從睡夢中接到張大維不治的消息後,整晚也沒有休息過。現在陳伯朗遇襲,他索性犧牲一切休息時間,全力緝捕疑犯。亦因為如此,一杯接一杯的咖啡令他身上散發一陣咖啡味。

「陳先生被放在咖啡裡的毒藥殺死。」警員說。

「又是下毒!法醫官確定了嗎?」

「確定了!」

「疑犯是甚麼人?」

「是一男一女。」

「樣貌呢?」

「不知道,因為防盜攝影機早已被破壞。」

「有沒有目擊證人?」

「有,是陳先生的秘書和新來的同事。」

「她們在哪裡?快請她們來!」

波波夫走進建築物裡,寬敞的大堂已經成為臨時辦案室。

「報告局長!」剛才的警員氣沖沖地跑回來:「那兩名目擊證人不見了!」

「攪甚麼鬼!你們怎樣看守的?」

「因為…因為她們不是疑犯,我們沒有派人看管她們…」

「局長!不好了!」另一名警員接過電話,慌張地說:「剛才收到遊樂場正門的同事報告,疑犯逃走了!」

「通通是飯桶!不是封鎖了所有出入口嗎?」

波波夫如雷貫耳地罵了幾句俄語,內容大概是泄憤的粗言穢語。

小明和美露花在人群裡爬起身,快速到竄到人群裡。

「哇!」小明突然倒下。

「受傷了嗎?」美露花問。

「扭傷了,還可以走的。」小明忍痛說。

小明連搓搓足踝的時間也沒有,便繼續向人群深處去。

雖然人們看見兩人在他們之間走過,可是部分人相信剛才的「警匪追逐戰」是遊樂場的街頭表演,因此他們還歡天喜地地把兩名匪徒送走,有的更擋住警員的去路。更甚的,還築起人牆,快樂地捧起咖啡和紅茶,高聲說:「乾杯!早晨快樂!」

就算警員出示證件,也不得要領。

這就是遊樂場…

直至警員把死去的駱駝馬展示人群,他們才平靜下來…

美露花趁混亂之際,把小明扶到一條巷子裡。她取出一些化妝工具,對小明說:「你的腳受了傷,如果現在走出去,一定會被人發現,因此…」

「現在有足夠時間易容嗎?」小明說。

「我可是專家嘿!三分鐘便可以了!行動不良的人…哪麼,最簡單又快捷的易容就是…」

靈活熟練的手指在小明臉上貼上一片片膠貼,再用顏料薄薄地掃在臉上…

廣場的一百米外,兩個侚僂的老人站在玩具店前。

其中一個老人隔著玻璃,望著櫥窗裡的玩具。

「你真是悠哉悠哉,還在看玩具!」其中一個「老人」說。

「真的沒有人會留意我們,等一等吧。」

「啊,你的腳?」

「十分痛,就是因為這原因,我才待在這裡看玩具呢。」

「但總不能一直站在這裡。」「老人」望望天上的架空列車:「不如先行乘列車逃到遊樂場裡某處…」

「我的腳…恐怕走不上那樓梯。」

「警方會有大規模的搜索,因此不可以再待在樂園裡。」

「所有出入口都已經封鎖了。」

「不!」「老人」望望售票處那張巨型地圖:「還有一個出口,可以一試。」

「老人」走出馬路,截停了一輛馬車。另一名「老人」踉蹌地走到馬車前,由另一名老人及馬伕扶上車。車門關閉後,「老人」便說:「請到人工海灘去。」

馬車是遊樂場裡其中一種供遊客乘坐的交通工具,就如城市裡的的士一樣。

當遠離廣場後,兩人如釋重負地呼了一口氣。

馬車沿商店街走,走了十分鐘後,經過摩天輪。

「昨晚和Vicky過得快樂嗎?」「老人」美露花看見摩天輪後,打趣地說。

「妳對我們瞭如指掌呢?」

「我一直暗中監視你倆,當然,我沒有爬上摩天輪上看你們在幹甚麼。」美露花說。

小明苦笑一下。

「你真的和Vicky…」

小明點點頭,爽快地承認了。

「看來Vicky是真心的。」美露花開懷地笑起來:「哪麼,阿深那呆子便可憐了!」

「和妳一起的那個男人,好像昨天見過他。」小明說。

「對,他十分喜歡Vicky。」

「啊?」

「不用擔心呢,」美露花拍拍小明膊頭:「我最了解Vicky。」

「妳們自小便認識嗎?」

「對哇,她是一個十分十分執著的人,要完成的事,就算怎樣困難,她亦會完成的。好像你的情況,假若她真心喜歡妳的話,她寧願死,也不會移情別戀。又例如…」

美露花看看車伕,確定他聽不到後,便在小明耳邊俏俏說:「例如這次的殺人計劃,她十年前便開始策劃了。」

馬車經過摩天輪後,便繼續向西面前進,沿途是數之不盡的遊樂設施。

「一年前,她打電話給我,告訴我她的計劃。我聽了那個殺人藍圖後,亦不禁吃了一驚!」

「是怎樣的計劃?」

「一個「沒有兇手」的殺人計劃。」

「怎樣可能沒有兇手?」

「我最初亦是這樣想,不過當我了解她的計劃後,我發現…真的沒有兇手!」

「可是,我剛才不是與她一起打算把陳伯朗殺掉嗎?」

「我知道,而且,昨天在餐館裡毒殺張大維的就是剛才那個叫阿深的人。」

「既然如此,怎會是「沒有兇手」?」

「這個就是令我莫名其妙的地方。事實上,本來的殺人的計劃根本不是這樣的,因為發生了某事情,逼令Vicky改變計劃。」

「是甚麼原因?」

「大概是你失憶的關係。」

「哪麼,原本的殺人計劃是怎樣的?」

「這一層,」美露花猶豫了一會:「我想Vicky亦沒有打算告訴你,因為計劃與你的過去有莫大關係。今天,我查過關於你的一切,我確定了你就是Vicky要找的人,因此…」

突然,馬車停下,車伕說:「兩位,到達了。」

馬車已經抵達人工海灘。

美露花付過車資,扶著小明朝海灘去。

由於正值寒冬,人工海灘上的水上活動欠缺了吸引力。大多數遊客只是躺在海灘上,穿著厚厚的衣服,欣賞海灣的景色。

不過,也有十幾名年青人駕駛著水上電單車,在離岸不遠處興波作浪。

「看,這裡一個警察也沒有。」美露花神氣地說。

他們走到海邊,向攤檔的服務員說:「我要玩這個。」

美露花指著停泊在碼頭的水上電單車。

「老先生,你…」服務員看見眼前的兩個老人,不禁露出懷疑的眼神。

「不要緊,上面不是寫著「患有心藏病、高血壓」等等疾病,或者年過六十歲都不適宜嗎?」美露花指著貼在牆上的告示,刻意提高聲調說:「我們今年才五十九歲,身體比你還健康呢!」

美露花推開服務員,拉著小明走到碼頭上。

「忍著痛!」美露花靜靜地向小明說。

美露花把小明推到水上電單車後座上,她自己則跳到前座,扭開了引擎,水上電單車如箭般衝到海上去。

「看,老人家也玩得精彩啊!」

海上的年青人紛紛向這兩名「老人」喝彩。

「老人」們只是揮揮手,便朝海灣高速飛馳,最後在對岸消失了。


他把咖啡大力地灌進喉嚨,舌頭對咖啡的苦澀味早已失去感覺了。

他亦忘記了,究竟喝了多少杯咖啡?

「唉,當咖啡失去提神的功用後,便要注射興奮劑了,」他放下杯子,伏在桌上:「還是鬆弛一下吧。」

因為遊樂場裡連續發生了兩宗命案,警察局長波波夫索性把陳伯朗上班的建築物的大堂改為臨時指揮中心。

原是保安員的休息室,現在被徵用作波波夫的辦公室。門外還貼上「臨時局長辦公室」的標記。

波波夫就是擠在這個只有不足一百半方米的辦公室裡不停指揮著搜索行動。

「局長!」警員敲敲半掩的門。

「不可以休息嗎?」他咕嚕咕嚕地抱怨:「進來吧!」

牆上的時鐘指著中午十二時,十一月二十八日,陳伯朗的命案發生大概二十七小時後。

波波夫彷彿忘記了時間的流逝…

縱使警方傾盡全力,仍然未能捕獲案中的四名疑犯,兩對中國藉男女。

還有,離奇失蹤的女祕書和程香,她們亦被視為疑犯嗎?

雖然昨天遊樂場方面曾向警方報告,兩名年約五十至六十歲的老人駕駛水上電單車後失蹤,但警方明顯沒有著眼這事情。

警員走進狹窄的臨時辦公室裡,向局長敬禮後便說:「有一位先生要親自與局長見面。」

「是甚麼人?」波波夫問。

「陳伯朗先生的私人助理。」

「請他進來。還有,替我拿一杯咖啡來。」

不消一分鐘,咖啡和那位先生已經到達辦公室裡。

「波波夫先生,我是陳伯朗先生的私人助理。」

男人簡單介紹自己,波波夫沒有心情一一聆聽,於是說:「直接說找我的原因好了。」

事實上,他的精神已經不足夠去記錄和思考任何人的說話了。

「前一天晚上,即是陳先生遭遇不幸的前一晚,他托我把這個盒子親身交給局長先生。」

他把一個半米乘半米、十二厘米高的盒子放在檯上。

「昨天早上,我到過警察總局,才知道局長先生搬至這裡辦工。」

「裡面是甚麼?」

「不知道。陳先生吩咐過,必須親自交到局長先生手上,而且,當局長先生打開它時,一定不可讓其他人看見。」

「不會是炸彈吧?」

波波夫想起張大維被殺當晚在粵菜館的時候,陳伯朗提及會讓他看一些「東西」。

「局長先生,」男人欠欠身,向波波夫敬禮:「如果沒有其他事情,我先行告辭。」

「麻煩你了,請順便替我把門關上。」

男人離開後,波波夫一口氣喝下整杯咖啡,嘴也不抹便開始打開盒子。

盒子是普通的紙盒,很容易從郵局購買到。

波波夫用剪刀把盒子打開後,看見裡面有三個細小的盒子。它們的大小和顏色完全一樣,同樣是從郵局購買到普通紙盒。

三個盒子上分別寫上「陳伯朗」、「張大維」和「張計」。

波波夫首先打開寫著「陳伯朗」的盒子,裡面有一堆信件。他數一數後,一共是七封信。

收件人是陳伯朗,姓名和地址是用打字機打上去,七封信都是從香港寄出,每封信的寄出時間分別相差一個月。

當然,沒有註明寄件人的任何資料。

波波夫打開信封,信紙上只有三個鉛粒字:摩天輪

波波夫閱讀其餘六封信,完全是一模一樣。他繼續打開「張大維」和「張計」的盒子,裡面亦各有七封信,全是相同的內容和寄出日期。

波波夫看著這一共二十一封相同的信,完全摸不著頭腦。

突然,手提電話響起。

「我是波波夫。」

「波波夫先生,相信你已經收到那些「東西」了。」電話傳來經過變聲裝置處理的聲音。

「你是誰?」

「我想與你親自會面,我需要你的幫助。」

「你究竟是誰?」

「電話裡說話不方便,請你三十分鐘後來到遊樂場東翼的旋轉木馬前。」

電話斷線了。

「喂喂!混賬!」

波波夫把所有信件放回原來的盒子裡,把它封好,塗上蠟,再按上自己的指模。

這種在中世紀歐洲便開始流行的「封條」方法,幾百年後的今天,仍然是最簡單最有效率的方法。

波波夫捧著盒子,走出辦公室。

「替我把這個盒子送回總部,命令化驗部檢查。記得,這盒子是一級機密資料!快去辦!」

他把盒子交給下屬後,便跑上警車,向遊樂場東翼絕塵而去。


旋轉木馬前,全是高高興興的遊人。

音樂聲掩蓋木馬轉動時的機器噪音。五、六個小丑在旋轉木馬對開的空地向小朋友派發氣球。

雖然下著雪,可是孩子們的歡樂沒有減退。孩子們追逐小丑印下的腳印,變成旋轉木馬前的空地上的奇異圖案。

旋轉木馬不只吸引了小孩,就連他們的父母也一樣;他們騎在只會一高一低,不斷以固定速度慢慢旋轉的木馬上。

是多麼單調的玩意呢!

可是,人們就往往著迷在沒有速度感、一點也不刺激的遊戲上,因為「簡單」往往令人類早已被埋藏的純真重現出來。

在旋轉木馬上,每個人都回到童年去…

當波波夫看見旋轉木馬閃動的燈光和悅耳的音樂時,他亦看見童年的景像…

雖然天空仍然是一樣的藍,可是地上已經人面全非。

波波夫整個人都鬆弛了,他的倦意就像落在地上的雪般,迅間便溶化了。寒風令他的腦袋清醒過來。

小丑們把氣球派完,走到別處去。旋轉木馬前只剩下一個小丑。他不斷打著側身翻,從小孩處翻到波波夫面前。

「先生,要氣球嗎?」小丑說。

「不用了,謝謝。」波波夫回答。

「氣球會帶給你幸運啊!」小丑硬把氣球塞到波波夫手裡。

「啊,哪麼多謝了。」

小丑向後連續打了幾個後空翻,跳到原本的位置上。

孩子看見小丑敏捷的身手後便起哄,嚷著要和小丑握手。

波波夫看見這情景,再望望手上的氣球,不禁一笑。

孩子們拿了氣球後,便紛紛四散。

小丑拿住幾個氣球,站在原地,注視著波波夫。

「想要多一個氣球嗎?」小丑問。

「不,一個夠了。」波波夫回答。

「不,幸運是越多越好的,」小丑跳起舞來:「想要氣球嗎?」

小丑的舞姿十分純熟,在旋轉木馬的音樂襯托下,簡直可以媲美舞台上的專業舞蹈員。

「不要的話,幸運永遠不會來臨啊。」

波波夫已經察覺到小丑有點不妥,正要上前接過氣球時,小丑把所有氣球放上天空,自己向後打了幾十個後空翻,沿大路離去。

波波夫追上去,可是怎樣努力,也追不上小丑。

最後,小丑跳到一輛黑色的馬車前,他打開門,示意波波夫上車。

波波夫和小丑上車後,馬車便開動。車廂裡所有窗子都蓋上黑布,因此看不見馬車究竟往哪裡去。

在搖晃的車廂裡,波波夫說:「你就是剛才打電話給我的人?」

小丑說:「我現在的處境仍然十分危險,因此不可以與你在警局或醫院見面。」

「你是誰?」

「波波夫先生,你怎會連我也認不出?」

小丑把面具除下。面具下,是陳伯朗的面孔。

「怎會是你?你不是死了嗎?」波波夫驚訝地說。

陳伯朗抹抹額上的汗水,說:「只是翻了幾十個筋斗便滿頭大汗了,真羞家。」

「陳先生,你…」

「一有空,我便會扮成小丑四處逗小孩子玩…遊樂場不是帶給人類快樂和幻想的地方嗎?不要看我今年五十一歲,要不是我昨天中了毒,我可以連續打一百個空翻亦不會氣喘。」

「昨天的毒殺事件是怎樣一回事?」

「我早已知道我會被殺,因此我穿了避彈子,也吃了能在口腔、食道、胃壁和腸壁產生薄膜的藥物,希望可以避過一劫。不過,毒仍是十分劇烈,到最後我真的暈倒了。」

「你用自己性命作賭注,為了引出兇手?」

「不愧是波波夫先生,」陳伯朗又回復一貫淡然的語氣:「事情比我想像的更複雜了。向我下毒的共有兩伙人,分別是我的秘書和躲在天花板上的兩個人。」

「你的秘書和那個叫程香的女人?」

「而且天花上的那兩人,其中女的應該是劉伯天的女兒。」

「哪麼,下令通緝程香與及劉伯天的千金!」波波夫從大衣裡取出電子記事簿:「陳先生,請告訴我有關她們的資料。」

「波波夫先生,請聽聽我的想法…」

「嘿!陳先生,你有其他意見嗎?」

「請警方一方面向外界宣佈我已經死去,另一方面暗中偵查以上四人。」

「為甚麼?」

「十分明顯,殺死大維,甚至伯天的兇手應該是四人中其中一人。」

「我們有我們的辦案方法!」

「波波夫先生,我當然尊重你們的辦案方式,可是既然兇徒的目標是我,我可不想再冒被殺的危險了。」陳伯朗施施然抹掉臉上的化妝,繼續說:「如果我有甚麼不測,遊樂場可能不可以正常運作下去,海參威的經濟亦會…」

「哪麼,我照辦吧。」

「謝謝你,波波夫先生。」

「不用說這客套話,反正你已經收買了法醫官、報館,甚至我的下屬呢。政府機關裡也有你的人嗎?」

「不,凡事越多人知道,越容易走漏風聲。」

「嘿!」波波夫不憤地哼出一聲,無奈地望著這個暗中主宰海參威經濟命脈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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瀋陽的風雪


一個刮著大風雪的晚上。

街道被白雪覆蓋,沒有行人,沒有車輪的痕跡。千萬條白色的雪花隨風紛飛,窺探著遠處的建築物。風雪裡,所有事與物彷彿消失得茫茫無蹤。

零疏的房屋在兩旁,窗戶緊緊閉上,彷彿害怕黑夜的降臨。當雪花打在漆黑的玻璃窗時,窗框和玻璃之間發出規律的碰撞聲,與嘯嘯風聲彼此合奏黑夜的樂曲,令人心眩的旋律甚至把天與地的分界線吞噬,只剩下一片深灰。

雪地的一角,吊燈的影子隱約在搖晃。沿著影子的尾巴,越過刺骨的寒風,看見了一盞劇烈搖動著的古老吊燈。它掛在一間舊式士多門外。

吊燈、招牌、簾篷,以至貨架都保存了一百年前的模樣。

街道和商店構成的空間裡,不允許時間流動…

一個人從士多對面的一棟三層高的簡陋房子裡走出來,踏過厚厚的雪地,向對面一明一暗的燈光走去。

這個年約十五歲的小伙子,選購了幾罐罐頭和麵包後,向老闆娘付款。

「你是新來的住客嗎?」老闆娘邊說邊用稱陀壓住銀紙,免得被風吹去。

「是,兩天前才搬進來。」小伙子回答。

老闆娘看看牆上的月曆,說:「今天是十二月一日,上月二十九日搬來?」

「嗯。」

「從外地來吧,喜歡這個城市嗎?」

「整天都下著雪,還沒有好好四處走走。」

「十二月就是這樣子了…」老闆娘把錢贖回,繼續說:「有時候,整個十二月都會刮起大風雪,所以年青人都跑到北京、哈爾濱或者海參威去。」

「對了,妳認識住在樓上的年青人,譚毓深嗎?」小伙子問。

「聽說他跑到海參威的遊樂場工作,一星期只回來一天,有時候兩星期才回來一次。」

「對上一次回來是何時?」

「…我想大概是兩星期前。」

「兩、三天前沒有回來過嗎?」

「幾天前的事我倒還記得,確實是沒有回來過。」

「麻煩妳了,」小伙子點點頭道謝:「我是他的朋友,假如他回來了,請替我通知一聲。」

小伙子橫過街道,急步返回對面的房子。

他走上三樓,打開一個單位的大門,看見美露花攤在梳化上。她現在沒有任何易容化妝,是原原本本的擁有金髮、白皙皮膚、西方人獨有的臉部分明輪廓、身材高大的俄羅斯女郎。

「我剛向對面士多的老闆打聽,阿深沒有出現過。」小伙子把袋裡的食物放在檯上。

「先吃飯吧。」美露花把兩碗白飯端出來:「只有現成的罐頭?」

「風雪太大了,我的腳又未復原,想到遠處買點好一些的食物也不能。」小伙子脫下大衣,同時把臉上的肉色膠貼撕下:「屈就一下吧。」

「我不是這個意思,不要把我看成溫室裡的小花。」美露花把罐頭打開:「你受了傷,應該多點吃有營養的食物。」

「我不會有太大問題的,反正這兩天來,都是呆在這房子裡。」

「風雪實在太大了,如果天氣好的話,說不定可以到車站和人多的地方碰碰運氣…現在走到街上,只會引起警方的注意…」

小明和美露花兩天前來到瀋陽  -- 中國東北部的一個大城市。可是,隨著北京和哈爾濱的高速發展,這個夾在兩者之間的古城漸漸失去經濟效益。

現在的瀋陽,只是一個失去光輝、人口嚴重老化的城市。

這場連續下了好幾天的大雪沒有停止跡像。從遊樂場逃出來後,美露花與小明來到瀋陽,在阿深居住的公寓對面租了一個簡陋的單位,希望遇見阿深和 Vicky 。

可是,兩天以來,兩人只是被大風雪困在屋裡,僅僅依賴那台殘舊的電視機得知道外面發生的事,因為大風雪令所有交通停頓,報館關閉,所有商店停止營業。

電視新聞兩天來不斷報導和跟進張大維和陳伯朗被殺一案…

飯後,小明一直坐在窗前,看著不斷打在窗子上的雪花越來越大片,玻璃的回響蓋過電視機的聲浪,美露花把電視機聲音扭大…

轉播著是俄羅斯的電視劇集,美露花看得津津有味。

對於不懂俄語的小明來說,劇中人的對話彷彿是一連串無意義的噪音,和強風混合後,更令小明煩燥不安。

他不斷祈求Vicky早日出現在眼前的街道上…


又過了兩天,十二月二日,阿深的家仍是空無一人。

風雪稍為緩和一點,雖然瀋陽的大部分地區積雪達到半米,可是陸路的交通已經大致回復正常。

小明的腳亦已經復原了。

吃過早餐後,小明對美露花說:「美露花,我想到北京走一趟。」

「北京?」美露花一邊清洗碗碟一邊說。

「我想到Vicky的家看看。」小明喝著美露花沖的濃濃紅茶,口裡呼出白霧。

「也不是一件壞事,反正監視阿深的任務,我一個人也可以勝任。」

「哪麼,我到了北京再跟妳聯絡。」小明已經急不及待,放下茶杯,準備動身。

「不要這樣性急,至少也把這杯茶喝完…」美露花從廚房走出來,把小明按在椅上:「本小姐不是常常替人泡茶的。」

「真對不起。」

「把這個拿去!」美露花把一個普通的手提電話,遞了給小明:「這是多重加密的電話,雖然聲音的質素不太好,可是不用太擔心會被別人竊聽。」

「謝謝。」

「而且,你起碼要換過身分。」

美露花取出化妝箱,開始把小明變成另一個人…


瀋陽火車站上,擠滿了因大風雪而滯留的旅客。

因為鐵路已經暫停了兩天,因此往各地的車票都十分緊張。一個竭色頭髮的年青人在售票處購買一張往北京的火車票。無論從任何角度看,他都是一個西方男仕。眼睛是和美露花相同的碧藍色,眼窩深深陷入權骨裡,手寬大而厚實。他要的,是最快開出和最高速的班次;票價對他沒有太大問題,因為他口袋裡,全是偽鈔。

當然,這一切都是美露花的把戲。

小明登上往北京的超高速列車上,攤在頭等車廂裡。

瀋陽和北京大約相距八百公里,過去車程往往花上一整天。可是,當五十年前高速鐵道投入服務後,兩地的車程縮短至兩小時。

列車在畢直的渤海沿岸以時速四百公里飛馳。外面仍刮著暴風雪,因此縱使在先進的懸掛系統承托下,車廂仍然十分震動。

小明把帽子蓋在臉上,可是卻乾睜著眼睛,向記憶的盡頭回索…

八天前,他與一個「陌生」的少女一起從北京往世界最大的遊樂場。

五光十色下,小明看不見每個人心裡盤算著的事情,甚至喜歡他的少女,儘管她把身與心都交給了他,可是她卻抹殺了他的過去…

自己的過去真的有甚麼哪麼特別嗎?小明也不禁懷疑起來。

自從摩天輪一夜後,小明開始想過一個十分殘酷的問題,我愛她嗎?

的確有一種觸動心靈的感覺,可是總是感覺到感情將會付諸流水…小明的思考往心靈深處探索,那裡是一片迷失的土地。乾涸的大地上隱約看見流水流動的痕跡,風化了的泥地上有幾個淺淺的腳印。

他跑上山崗,在黃色的大地的盡頭裡看到一個女性…

是誰?妳是誰?

是一個與Vicky一樣,曾經在小明心裡留下足跡的人。

列車抵達北京,當小明踏上寬敞的月台上時,看見橫樑上用紅色漆油寫著「同志好」三個字…

小明快步走出火車站,隨手截了一輛的士。

的士上的導航電腦向小明問:「先生,要到哪裡去?」

「海淀區,地址是…」小明把Vicky的地址向車上的鏡頭展示。

「了解!」導航電腦清楚地回答後,的士便駛出大街。

沿途是高聳入雲的商廈,把天安門附近的古城區團團圍著。淺藍色的玻璃幕牆把冬季微弱的陽光反射到古城的深處去。

縱使北京已經發展成中國境內一個極為先進的城市,市政府卻刻意保留了見證過去衝擊的紅色年代裡的遺物。馬路旁邊的牆壁,保留著百多年前京城經常被大風沙吹襲的痕跡。某些牆壁上,還寫著革命時代裡那些激盪人心的口號…是怎樣的口號?字體早已模糊不清了。

而且,在現今人們心裡,再也找不到那腔熱情。

冷卻了,經濟和物質主導的年代把過去的激情冷卻了。

街上的人匆忙地往來,掛著陌生和冷漠的臉孔,與遊樂場裡的歡笑面完全不同。

虛幻的歡樂是遊樂場製造的影像,是付入場費後購買的商品。

當然,遊人沉醉在這種幻像裡,把失去的童真尋回,是件無可厚非的事。假如小明看見波波夫在旋轉木馬前拿著氣球的表情,他大概會身受同感。

突然間,小明心裡浮現挫折和失落的感覺;他從虛假的遊樂場走回現實世界裡!這裡沒有繽紛;所有人都為了自己而幹活。縱使科技大大改善了人類的生活,可是人類的本質卻沒有絲毫改變。社會的意識形態把人類分野,變成獨立和互不相干的個體,形成了當代社會。

遊樂場就是把人類帶回起點,回去某個令人感覺快樂的時代。

小明的記憶突然飛快地向後倒退,降落在一個藍色的天空下。

街道是熟識的…

人也是熟識的…

身邊的她是那個站在黃色旱地盡頭的女性…

熟識的街道上找不到可以反映自己容貌的東西,無論小明如何努力,也看不見自己的樣子。

「知道自己是誰後,Vicky的感情真的會付諸流水嗎?」小明高聲向那女性喊。

當她回頭時候…

「先生,先生,身體不妥嗎?」

導航電腦把鏡頭對準後座的小明,小明滿頭大汗,眼巴巴地望著那副駕駛著的士的機器。

「可能太倦了,作了惡夢。」

「天氣寒冷吧!」導航電腦以親切關心的口吻說:「先生從外地來嗎?」

「在海參威逗留了幾天。」

「是遊樂場呢!通常快樂過後便會有短暫的抑鬱,不用太擔心的。」導航電腦細心地回答。

「你只是駕駛的士的電腦吧!」

「與乘客輕鬆交談,令乘客有一個愉快的旅程是我的責任。」

的士從長安大街經過天安門後,便轉上架空高速公路,向北面前進。

「可能,」小明不其然把這副機器看成傾訴的對象:「還未從遊樂場的虛幻回到現實呢。」

「當然,遊樂場是按十八至二十世紀的社會模樣興建的,與現實世界當然有出入。」

「可是,我總覺得這個「現實」世界才是虛幻的…」

「先生,你太倦了。」

「也許吧,但總有點格格不入的感覺。」

「先生,目的地到達了。」

小明付過車資,便走到一棟十多層高的大廈前。

他用Vicky給他的鑰匙打開了大門,回到她的家。

他並沒有昐望會看見Vicky坐在客廳裡…

客廳是凌亂一片,明顯是被人搜掠過。他小心翼翼地穿過客廳,走向房間。當確定沒有人躲在屋裡後,他返回客廳,開始檢查。

所有櫃子裡的東西都被翻出來,唯獨是靠在廚房門外的一個矮櫃…

它只有一個抽屜,鎖被破壞,拉開了,裡面空空的,可是地上沒有任何物件。

背包裡的電話響起,是美露花的聲音:「小明,你到達北京了?」

「扺步不久,Vicky的家被人搜掠過。」

「是小偷嗎?」

「看似不是,」小明重新觀察整個客廳:「表面好像是小偷幹的,可是手法頗專門。」

「因為凌亂得毫無破綻?」美露花笑說。

「不傀是特工。」小明苦笑。

「有甚麼東西不見了?」

「當然,偷去金錢和一些貴重物件是作掩飾的。」小明慢慢走到那矮櫃前:「應該偷了一件十分重要的東西…」

「是甚麼?」

「不知道,因為我不知道究竟Vicky放了甚麼東西在抽屜裡…」

小明接著把整間屋的情況向美露花描述。描述非常精確,甚至衣服與衣櫃、豉油樽與食具的距離亦逐一清楚形容。

「哪麼,應該是二流的人幹的。」

「會是甚麼人?」

「警方。」

「為甚麼?」

「打電話給你的原因是…」美露花謹慎地說:「警察到了阿深的公寓。」

「現在?」

「是兩小時前的事。他們亦在阿深的公寓裡翻天覆地,情況應該和你那裡一樣。」

「哪麼,現在呢?」

「更有趣的事發生了,」美露花雀躍起來:「令我忍不住找你分享。」

「警察遞捕了妳?」

「一點也不有趣的玩笑!」

小明從電話裡彷彿看見美露花手舞足蹈。

「警察離開後,阿深出現了!我看見他在我們租住的大廈裡走出來,走到對面自己的公寓裡。」

「從我們租住的大廈裡?」

「原來他租下我們樓下的單位!當他一看見警察離開後,便急急返回公寓裡。」

「他發現甚麼嗎?」

「看來沒有任何值得注意的地方。就算有,早已被警察帶走了。」

「Vicky呢?」

「你的愛人不在啊,我已經檢查過樓下的單位,看不到有女性住過,甚至逗留過的痕跡。」

「哪麼,妳打算怎樣做?」

「你以為我還會待在那破舊房子嗎?我已經跟蹤阿深,來到瀋陽的市中心了。他好像要到長途巴士站去。」

「妳真是一個出色的特工!」

「不,我是在波蘭修讀音樂的音樂家嘿!甚麼易容、跟蹤技術只是我家族的玩意。」

「總之一切小心了,女音樂家。」

「我現在是一個從農村跑到城市的姑娘,梳了兩條小辮子的,再見。」

說罷,美露花收線。原本情緒十分低落的小明被美露花的活力感染,精神抖了一抖。

他走進睡房,坐在床上,看見Vicky的衣物被撒在地上,書架的書籍被推倒,牆上的畫亦被撕破,但仍看見Vicky輕快明朗的線條。

突然他想起八天前,在這裡與Vicky的對話…

「我…我究竟睡了多久?」

「一二三…一百二十三年。」

「不要說笑好嗎…」

真的是說笑嗎?

小明看看手表,現在是十二月二日下午四時許。他再看看破爛油畫旁的月曆…

公元二一二八年…


瀋陽仍然下雪…

工人冒著風雪把馬路上的積雪剷去,僅僅露出足夠讓巴士進出的路面。

長途巴士站外的柏油路上,積水倒影出阿深的瘦削身軀。他幾乎把身體所有部分捲縮在大衣裡,只露出鼻子至眼睛的部分,急步踏過泥濘和水漥,走進巴士站裡。

他取出月票…

(不,用月票的話,很容易便暴露行蹤!)

他猶豫了一會,把月票放回口袋裡。在售票機購買了車票後,匆匆登上一輛前往瀋陽郊區的巴士。

上車後,他脫掉大衣,反轉來當成被鋪,蓋著快要凍疆的身體。由於車廂裡有暖氣,沒多久,他便溫暖了。車廂裡的服務機械人向他遞上熱茶,他慢慢地嚐了幾口,眼睛卻不斷謹慎地監視車廂裡的所有乘客。

可是,坐在最末端座位上那個束著辮子、農村打扮的姑娘卻引不起他的注意。

巴士飛快地離開瀋陽市區,穿過密不見天的石屎森林,朝郊外去。

幾小時後,巴士從平坦寬闊的公路駛進迥腸凹凸的鄉郊路上,不經不覺越過文明與自然的分界。

差不多二百年前,人類社會經歷了工業革命起至廿一世紀前葉的高速進步,於廿一世紀中葉時候,他們開始對身處的環境進行反思。結果是,現代化都市繼續無止境地擴張,建築物繼續把僅餘的天空遮蓋。

人類生活在比上一代更進步,但更狹窄的空間裡。

不過,城市之外,取而代之是一片純潔的土壤。由於環境保護的技術和意識的提升,一切人類過去對大自然的作孽都撤退到城市的邊沿,因此,大自然被解放,逐漸地復元。

在一般的鄉郊裡,大自然開始重現工業革命前的清新模樣。耕作用機械人和自動翻土機全使用太陽能或儲電池推動,而且由於機械人的高效能,它們根本不需要大量被配置在廣大的農地上,因此,如果不是偶然看見幾台被大風雪而逼不得已停在田野圍堤旁的機械人,根本無法得知現在是哪個時代。

巴士越向風雪裡走,越與文明遠離。

阿深在一個不知名的市鎮下了車。

市鎮裡只有百多間破舊的房屋,它們左右兩邊並排,中間是一條十分短,亦是市鎮唯一的街道。市鎮的入口處有一間已經關閉的士多,門上還貼著於二零四九年,慶祝建國一百周年慶典的海報…

繼續走,便是銀行、超級市場、學校和幾十間商店。它們都因為風雪而關閉,令市鎮倍添荒涼。

阿深在差不多半米深的積雪踉蹌前進,走進一間兩層高的木屋裡。他在門口的牆壁摸了幾下,便找到電燈的按鈕。燈亮了後,他脫了大衣,向屋裡大喊:「琪琪,妳回來了嗎?」

除風聲外,沒有任何回應。

他一面叫喊,一面替火爐點了火,加進柴。

他施施然走上二樓,那裡有兩間睡房和浴室。房子的總面積才不過一百平方米,因此他花了不到一分鐘便找遍了。

「她真的不回來了。」阿深自言自語。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字條,上面寫著「對不起,再見。琪」。

三天前,Vicky把字條貼在他睡房門外,不辭而別。

他再把它閱讀了一次,沒有感到特別失望。

突然,窗外掠過一條人影。

「琪琪!是妳麼?」

庭院裡傳來幾響聲音,他立刻跑到窗前,以盼望的心情打開窗子。風雪立刻吹進屋裡,他看見一個陌生的小姑娘站在庭院上。

她是誰?好像剛才在巴士上見過的…

美露花把化妝御去,與阿深坐在樓下的客廳。阿深一直把拿著字條,坐在火爐旁。

「對不起,這裡簡陋得連暖氣、電話和電視也沒有。」阿深背著美露花,面對熊熊烈火說。

美露花最初也不禁被這裡的簡陋嚇了一跳。

「這市鎮,」阿深繼續把柴枝拋入火堆,說:「所有年青人幾乎全跑到城市裡謀生,只剩下上了年紀的老人。」

「你為甚麼躲在這裡?」

「我害怕,十分害怕!」

「害怕甚麼?」

「我是被通緝的殺人犯啊!」

「既然如此,你為何又跑回你的公寓?警方正四處追捕你!」

「妳…妳怎會知道的?難道妳一直跟蹤我?」

「我在你的家對面等了四天。」

「我亦在那裡待了三天,為了等待琪琪。」

「你不是與Vicky一起嗎?」

「美露花小姐,從遊樂場逃出來後,我便帶琪琪來到這裡…」

美露花看見阿深的背脊顫動,幾滴淚水滴在木板地上。

「可是,第二天早上,琪琪悄悄地離開了,只留下這張字條…」

阿深把字條放在美露花前…

字條上,清晰有力的幾個字裡已經表達了一切用千言萬語也說不清的話。

「可能琪琪會到處尋找妳和那男人,而你們亦會四處尋找琪琪,於是…於是我便冒著危險跑到我的家,希望碰碰運氣,可以遇上琪琪…」

「為甚麼不直接到Vicky的家呢?」

「…我真的覺得自己十分沒用,美露花小姐,妳喜歡取笑我就隨便笑吧…」阿深大笑,笑聲裡混雜哭聲與淚水:「我連琪琪究竟住在哪裡也不知道!除了自己的家外,我有甚麼地方可以去?」

他按不住情緒,用力把所有柴枝拋進火堆裡。

他激動地說:「為了她,我連殺人也在所不辭,可是…為甚麼,為甚麼她要離開我?美露花小姐,我真的是那樣差勁?一點吸引她的地方也沒有嗎?」

美露花原本想再一次說「你只是Vicky殺人計劃裡的一隻棋子」,可是,當她看見阿深那副可憐相,不忍心把話說出口。

阿深軟弱地坐下,含淚地說:「美露花小姐,妳認識與琪琪一起的那個男人嗎?」

「是的。」

「琪琪是不是真心喜歡他?」

「這個…」美露花不知怎樣去回答,只好支吾以對地說:「警方現在四處找你,因此…」

「因為我是殺人犯啊!」

「深,振作一點!」

「沒有用的!事實上我真的下毒把張大維殺死!琪琪說愛我,而我願意為她做任何事情…可是,她竟然…」

「深,振作一點!」

「美露花小姐,妳亦是利用我嗎?」

「…」美露花被他的話截住,呆了一會,說:「對不起,可是我不會用感情去利用你。」

「現在還有需要嗎?遊樂場的四位老闆已經死了,妳們還要殺其他人嗎?」

「我的目的還沒有完成。」美露花望著阿深,眼神堅決地說:「我需要你,當然,事成後我會給你報酬。」

「哈…我想要的東西,妳能給我嗎?」

「我會盡力。」

「我要的是琪琪,妳能辦到嗎?」

「這個…」

阿深突然發了狂地不斷踐踏柴枝,然後抓上桌子上的字條,用力把它撕碎。

「算了,我明白的。我只是一個懦夫…懦夫、懦夫、懦夫、懦夫、懦夫!所有人只會利用我!」

美露花沒有阻止,因為她認為這時候,讓他發洩一下可能會令他平靜過來,可是…

「我要妳的身體!」阿深突然向美露花說。

「你說甚麼?」美露花被阿深突如其來的說話嚇得目瞪口呆,但仍努力保持鎮靜:「不是說笑吧?我不是Vicky…」

「不管了!」

「你!是不是瘋了?」

阿深沒有理會,突然向美露花撲過去,把她按在地上。縱使美露花如何掙扎,也抵抗不到那瘦弱的身體發出的可怕蠻力…

「不要,你變態的!」

「與妳們這些為了達到自己目的而利用人性弱點的無恥之徒相比,我又算甚麼?」

「放開我!」

「哈哈哈!」阿深突然推開了美露花,把她推在地上,自己就坐在牆角裡。

「妳的身體一點也不吸引!」他向美露花豎起食指,說:「一億!」

「一億?你說甚麼?」

「一億元,」阿深眯起雙眼望著美露花,咧嘴道:「與其不是被女人利用,就是被警方通緝,我倒希望有點實質的回報。美露花,妳要利用我的話,請隨便,只要事後付上一億大元…」

「我哪有一億元?」

「報紙上早已報導過了。」阿深拾起柴枝,粗暴地擲向美露花:「遊樂場的四個老闆死後,承繼權就會落在琪琪上?哪麼,妳從她那處弄來一點金錢有甚麼困難?」

因為受懦弱和自卑的抑壓,阿深的不忿情緒一次過爆發出來。美露花了解這點,立刻高速盤算著 -- 如果阿深剛才沒有侵犯她的話,她的良知大概不容許她這樣做…

(再利用他一次!)

美露花暗中決定了。

「好,成交!」美露花坐在椅上,整理一下身上的衣服。

「好,說我知,妳究竟是誰?到遊樂場幹甚麼?」阿深又拾起柴枝,擲向美露花。

「我要向殺死我父親的人報仇。」

「誰是妳父親?」

「劉伯天。」

「謊話!我在報紙上看過劉伯天的照片,他明明是中國人,怎樣會有個藍眼睛的女兒!」

阿深氣憤地彈起身,用柴枝使勁地向美露花抽打。

「坦白點!」阿深發了狂地大喊。

突然,兩把小刀劃開阿深的衣領,再插入身後的木牆裡。

「你不要得意忘形!」美露花把阿深推開,手上多了幾把閃亮的小刀:「我可是前蘇聯特工的後人,只要喜歡,要斡掉你簡直易如反掌。假若你剛才再把我的衣服扯下少許,這幾把刀子便會插入你心臟裡,明白嗎?」

阿深向後退了幾步,跪在牆壁一角,雙手抱著頭,咽泣道:「哈哈…又再一次栽在女人手裡…」

「安安靜靜、繼續聽故事好了。」美露花把弄著小刀:「十年前,陳伯朗在摩天輪上殺死了我的父親,並把他從高空推下。為了父親的仇,我要殺掉他。」

「報警…報警不就可以嗎?」

「事情不是這樣簡單的…」

美露花身上的電話突然響起,她接過電話:「我是美露花!噢,小明嗎?」

「是的,我現在在北京。美露花,妳的情形如何?」小明說。

「不太壞。我跟蹤阿深,輾轉到了一個十分偏僻的地方…」

因為美露花心裡開始盤算另一個計劃,所以她沒有對小明說出Vicky失蹤的事情。因此,她趁小明未提及Vicky前,趕緊把話題盆開:「你在北京有甚麼發現?」

「我在北京打聽了一件有趣的事。」小明回答。

「是甚麼?」

「關於警方在Vicky家裡取去的東西…」

「等一等!」

美露花走到阿深身邊,踢了他幾腳,說:「走,快走!睡覺去!」

「…睡覺?」

「到樓上去睡,不要偷聽。」

「是那個男人嗎?」

「不要多事,到樓上去!」美露花用刀指嚇阿深。他唯有服從,走上樓上去。

確定阿深回到房間後,美露花對電話裡的小明說:「不好意思,現在可以說了。」

「我聽到妳那邊有點嘈吵,沒有問題嗎?」

「不,剛才有人想強暴我罷。」

「聽妳的語氣還真輕鬆。」

「強暴我的人不是我喜歡的類型,因此無法得呈。」美露花說得十分輕鬆:「好了,在北京發現怎樣有趣的事?」

「我查到警方應該從Vicky家裡取走的那件東西,明天將會被鑒證。」

「你想參加鑒證工作?」

「對,因此我需要你教我怎樣化妝成另一個人。」

「從電話裡?」

「如何?可以嗎?」

「如果不苛刻的話,應該沒有問題。」

「謝謝。我已經準備了易容用的材料和工具。」

「啊,準備充足呢。想要變成甚麼人?」


大風雪漫延至首都,連北京也添上白雪紛飛的景致。

可是,這棟大廈裡的人,完全沒有冬日的遐想;他們認為,大風雪只是遊客和閒著沒事可幹的人的浪漫興致。

謀殺案、盜竊案、風化案和芝麻大小事都不會因為大風雪而消失,只要人類還存在的話…

罪案的數字上升,是由於大風雪,街道巡邏的警員少了?還是人類看犯罪小說多了,總認為白色雪地是浪漫的犯罪舞台?總之,大廈裡的人忙得不可開支。

這裡是北京公安總局,一棟四十層高的建築物,建於二零九九年,負責首都以至東北邊境地區的治安工作。

大廈的四十樓是一個敞大的會議廳,附設一個設備完全的實驗室。

兩名警員,一左一右地守在會議廳入口旁。

北京市公安局大隊長和兩名鑒證專家坐在一張銀色的桌子前,桌子中央放置了一個金屬箱。這個箱子六厘米長,十二厘米闊,四厘米高,它就是Vicky瞞著小明收藏的神秘金屬盒。

海參威警察局長波波夫則坐在桌子的另一端。

天花上的幾排圓形射燈射出淺藍色的光,在光滑的桌子和雲石地板反射,令整間會議廳冷冰冰的。

「現在由我來簡單介紹各位面前的東西。」北京市公安局大隊長首先開腔:「上月二十八日,位於俄國海參威的遊樂場發生兩宗命案,死者分別是遊樂場的二名主席,中國藉的陳伯朗及張大維。根據俄國警方的線報,我們北京公安於兩天前從其中一名疑兇於本市的住宅內搜獲這個金屬箱。」

他把金屬箱展示,繼續說:「兩天以來,在我們鑒證科的人員不斷努力下,仍然無法打開它。」

「用X光檢驗過嗎?」其中一名鑒證專家說。

「鑒證科的同事已經嘗試利用所有光譜檢查過了。」大隊長說。

「哪麼,強行把它切割吧。」

「我們亦嘗試過了,連花痕也沒有。」

「是外星人的公事包嗎?」另一名專家說。

「請認真一點,」大隊長臉色一黑,說:「我們不是在討論科幻小說!」

「對不起。」

大隊長繼續說:「箱子底部的文字註明它於二零零三年製造,沒有註明製造地方。」

「一百年前的古董?根本沒有可能打不開!」

「隊長先生,金屬箱上的那把鎖屬於哪一類型?」

「鑒證科的同事表示這個鎖連接了一個感應器,感應器會讀取DNA的資料。即是說,如果非特定的人,是不可能打開這箱子的。」

兩名鑒證專家細心檢查金屬箱後,搖搖頭說:「哪麼,假如連你們的鑒證科也無能為力,我們…」

「大隊長,」一直沉默的波波夫說出會議開始後第一句話:「我想請一名人仕看看這個箱子。」

「俄國的波波夫局長,那人與箱子有關係嗎?」

「是陳伯朗先生。」

「他不是被殺了嗎?」

「因為我們警方為顧及當事人的人身安全,我們沒有發放他仍然生存的消息。其他的事情我待會兒再向你解釋,現在請立刻讓他看看這個箱子。」

「好的。」

波波夫打了一通電話,幾分鐘後,陳伯朗步入會議廳裡。

所有人看見陳伯朗活生生地出現在眼前,紛紛交頭接耳。相反,陳伯朗環視房中各人,露出譏笑的笑容。他步伐溫雅地走近桌子,毫不客氣地取起金屬箱。

「我是第一次親身看見這箱子。」陳伯朗說。

「是怎樣一回事?」大隊長說。

「我只從相片裡看過這東西。」

「陳先生,可否詳細地說明一下?」

「這事情大概要追朔至二十年前,當我們計劃興建遊樂場的時候。」陳伯朗從口袋裡取出香煙:「各位,不介意我抽煙嗎?」

「請隨便。」

陳伯朗點起香煙,開始訴說當年:「當年,我們選定海參威,計劃興建世界最大的遊樂場。眾所周知,這個遊樂場是十分龐大、耗資非常高的計劃。金錢方面由我負責,而遊樂場裡涉及的遊樂設施及技術就由伯天負責。建成後,再由我們加上張大維和張計一起管理。」

「然後股權就平分四份?」

「不是這樣分配,不過實際此例屬於商業秘密。」

「聽上來,張大維先生和張計先生甚麼都沒有付出過。」

「對,可能你們會認為提供資金和技術的我和伯天好像吃了虧,不過,實際上如果缺乏了其中一人,遊樂場不會像今天的多姿多彩。」

「陳先生,我不是太明白你的意思。」

「現代的遊樂場講求是創意,再配合科技創造出令人難忘的經歷。」陳伯朗輕輕吐出煙圈:「譬如遊樂場裡的Bee House,是利用電波干涉腦部,令遊客產生幻覺;又譬如,那座一千二百米高的摩天輪,你們知不知道當中涉及的土木和機械工程技術是何等的複雜?現在,二一二八年,世界上最高的建築物只不過僅僅高出摩天輪百多米。還有,賽車場裡所使用的室溫超導體,就算現今的鐵路和輪船亦未被廣泛使用。」

大隊長聽到一連串的科學名詞後,顯得有點不耐煩:「陳先生,哪麼這些技術與這個箱子有甚麼關係?」

「當年我亦問過伯天,為甚麼他會懂得哪麼多的知識,可是他們只是支吾以對。後來,有一晚,伯天喝醉了,就給我看過一本舊相簿,裡面是伯天的家人,好像有他的父親和母親與及一些朋友。其中一張照片是十幾歲的伯天與她的媽媽的合照。相片中,伯天高興地捧著這個金屬箱。」

「劉伯天先生有否對你提及這箱子的來歷?」

「平時他是個守口如瓶的人,可是那一天,他醉薰薰地向我說:「這個箱子就是我的所有知識!有了它,我們便可以建造任何想像得出的遊戲!」

「我聽後感到愕然,然後我再問箱子裡面的究竟是甚麼?他只是說了一句「可以達成任何願望的盒子」。」

「他沒有說過盒子的用途嗎?」大隊長問。

「除了伯天外,我們三個人都不知道。」

各人沉默了數秒,波波夫有意無意地說:「陳先生,你的說話令我想起百多年前,在俄羅斯裡流傳過一個民間故事,好像叫「遙遠東方的鏡子」,大家聽過了沒有?」

大隊長說:「我年青時候曾經在俄羅斯留學,亦讀過一本同名的小說,故事講述一名少女,在東方海邊祈禱,希望得到沉在大海裡的魔鏡,為了尋找失蹤未婚夫。」

「就是這個故事。」波波夫說。

「這故事與這個盒子有甚麼關係?」

「故事有幾個不同的結局,其中一個是少女最後找到那面鏡子。鏡子是放在一個金屬箱裡。除了魔鏡外,金屬箱裡有很多可以實現任何願望的工具。」

「波波夫先生,甚至在場的各位,」大隊長拍拍額頭,快速地望過每個人:「警方辦案是一件嚴肅,而且神聖的任務,因此我本人希望各位可以務實地發表專業的意見。」

會議廳裡所有人都明白大隊長的意思,無奈地交換了眼神,便把注意力全集中在金屬箱上。

「彭」、「彭」

突然,幾響爆炸聲從實驗室傳出,然後湧出白色的煙幕。

「是催淚彈!大家快逃走!」波波夫掩住鼻子,與其他人跑向會議廳門口。

「取…取回那箱子!」大隊長已經睜不開眼睛,雙手在桌上亂搜。

不到十秒,整間房間已經滿佈白煙,一條人影從實驗室的通風槽跳下。他全身穿著黑衣,戴著防毒面具,打了幾個筋斗,來到金屬箱前。他一手執起箱子,準備逃跑時,波波夫捉著他的右腳。

縱使黑衣人用左腳大力地踢在波波夫臉上,他仍死咬牙根,不讓那人離開。

警鐘已經響起,會議廳的抽風系統立刻開動,高速地把白煙抽走。

稍後,外面傳來急速的腳步聲。

「你走不掉的…公安總部也敢打主意…咳咳…支援部隊快要到達…咳咳…」波波夫努力地說。

突然,他感到後腦被人重重一擊。縱使再有怎樣強的意志,最後也倒下了。失去知覺前,他隱約看見一名警察搖搖晃晃地拿著警棍,一面掩著鼻和口,一面咳嗽…

黑衣人對那倒戈相向的警員也吃了一驚。

「你…你是誰?」黑衣人問。

「咳…快逃跑…」

警員已經支持不住,伏在桌上。

「難道…難道你是…」黑衣人把警員反過來,雙手輕撫他的臉:「真…真的是你…傻瓜!」

黑衣人把警員扶起,拉到窗邊,用身上的索帶把他和自己綑綁一起,再從口袋裡取出小型工具,按下按鈕…

人類聽不到的超聲波響遍整層樓宇,一下子,公安總部四十樓和以下幾層的玻璃窗全部爆破,變成無數如寶石般細小的碎片,向窗外及會議廳飛散。黑衣人的衣服具有保護作用,因此他用身體替警員擋去不少碎片,可是警員大部分身體仍然被碎片割傷。

化成血霧的血,令剛剛跑進會議廳、荷槍實彈的部隊窒了一下。黑衣人與警察趁機跳出窗外,從四十樓自由地落下。

他按下背包上的按鈕,背包立刻變成一架滑翔傘。縱使刮著大風雪,黑衣人仍然熟練地從高度密集的建築物之間穿插,不消數秒,就消失於建築物的影子裡。


乘著大風,滑翔傘不但沒有下降,而且越飛越遠。最後降落在北京市郊幾公里外的一片荒廢農田上。

這裡十分空曠,因此風雪比市區更加猛烈,四周環境一片灰色,隱約看見遠處建築物的外形。

黑衣人把面具脫下,同時亦把渾身鮮血的警員臉上的化妝抹去。

「…一看就知道是出自美露花那女人的手,真差勁!」

「縱使妳戴了面具,可是我一眼便看出是妳。」

兩人相擁而笑。

「傻瓜!…竟然會遇上你,還為了救我而受傷了…」

「只是流了點血吧,休息幾天便可以了。」雖然身體十分虛弱,小明意識卻十分清醒。

「你身上插滿玻璃碎片,要盡快治理。」Vicky一面說,一面從口袋裡取出一支哨子。她吹了幾下,地平線上有一團黑影高速地朝這邊衝過來。

「回家去,好嗎?」Vicky溫柔地向小明說。

「北京的家?」小明說。

「不,還有另一個十分安全的地方。」

稍後,那團黑影已經到達兩人的旁邊。那是一頭在遊樂場看過的駱駝馬。兩人騎在駱駝馬上,高速向北京的郊區進發。

「在遊樂場失散後,我十分擔心你,」Vicky低下頭,紅著臉說:「…因此我拋下了那男孩,打算找尋你的下落。」

「那個叫阿深的男孩嗎?我和美露花到過他的家。」

「本來我亦想到瀋陽去,可是當我發現警方從我家裡拿走這箱子後,我必須先把它取回,所以,我只好潛入警察總部去…不過,我竟遇上你,十分幸運啊!」

「哇!我的傷口!」

Vicky不小心觸碰了小明的傷口。

「對不起,我太大意了。」Vicky伸一伸舌頭:「大概一小時後便會到達目的地,到時盡情休息好了。」

「對了,這匹駱駝馬是妳的?」

「對啊!就是載著我從遊樂場逃出來的那一匹。牠十分溫順,是利用遺傳工程培養的動物。」她摸摸牠的顎子,繼續說:「記不記得在摩天輪的晚上,我對你說了那個女孩的故事?當時,她就是騎著駱駝馬逃出生天的。」

「她幾天前和現在亦是騎著駱駝馬逃走的。」

「我希望今次是最後一次了。」

「可是,剛才妳亦看見,陳伯朗還生存!」

「不,我不想再冒險了!小明,我決定…」Vicky伏在小明染滿血漬的身上:「我決定放棄了。」

駱駝馬在風雪裡高速奔馳。

一小時後,兩人離開了平原,進入迂迴羊腸的山谷。一股寒流在山谷中流動,把枯黃的落葉從山上的樹林捲到谷的深處,厚厚鋪滿陡峭的山道。沿岩壁的山道向上方爬,迎面是一個枯死了的樹林。黑色的枯枝上,一片片細小、晶瑩通透的雪霜把冬日的陽光散射,在樹枝與樹枝間形成無數七色的光環。

一股霧氣從樹林深處隨著冷風吹過來,把四周徹底蒙敝。除了溶化在白霧裡的乾枝外,只偶然看見烏鴉的影子在低空掠過。除了嘯嘯風聲,一切皆渾然一體。

當白霧驅散後,一個隱蔽的山頭出現眼前。從這裡望,左右兩端皆是白茫茫的雪嶺,山麓的冠冕消失在天際邊。浮雲、風雪和霧氣交融,再幻化成一片鬆矇虛無飄渺的畫面。

再往前走,繞過幾十片從山頂落下的碎石後,有一間兩層高的大屋。

屋子用優質的花崗石和條理分明的大理石建造。窗戶鑲上深藍色的玻璃,大門用深啡色的桃木製造,木上的花紋清晰可見。

兩人在石屋前下馬,推開庭院裡的木栓。突然幾下警號響起,一個一米高的機械人立刻從屋裡走出來。電子眼把小明和Vicky素描後,它便恭敬地說:「小姐,妳回來了。」

「請替我準備一下,我和這位先生會住上一段長時間。」

機械人鞠躬,便立刻走進大屋裡。

屋前是一個小庭院,種滿了色彩鮮豔的花卉。花朵在風雪裡仍然盛開,香味隨風散發在大屋四處。Vicky走到花前,嗅了一下,說:「這是與駱駝馬一樣,從遺傳工程培植的植物。牠的改良品種種遍在遊樂場的公園裡。」

「十分香的花朵,在寒風裡也能開花。」小明輕摸花瓣,把米白色的花粉彈到風裡:「這裡真是個好地方。」

「對啊,這裡是父親的私人別墅,過去他經常帶我來這裡,一住就是一個星期。」

「每次都是騎駱駝馬往返?」

「不,以前有飛機直接來回這裡與我家。不過自從父親死後,我仍然經常跑來這裡。」

「為甚麼?」

「為了那份隔世的恬靜!這間屋,只有我們一家人才知道,就算連遊樂場的合夥人亦不知道有這地方,因此,我可以無拘無束、獨個兒地在這裡生活。」

Vicky引領小明穿過庭院,走進大屋裡。屋中央是一個大天井,環繞它是整潔的客廳、飯廳和廚房,樓上是幾間套房和客房。

「這裡除了交通不便外,一切生活必須品一應俱全。而且平日就是由剛才那個家務機械人打理這裡一切。」

說罷,機械人已經把熱茶端上。Vicky吩咐機械人把急救箱取來,開始替小明治理傷口。

「小明…」Vicky小心翼翼地把玻璃碎片一片片地用夾子從小明的傷口裡取出來:「如果你也喜歡這裡,不如以後就住下來,好嗎?」

「在這裡住下來?」

「嗯。」Vicky放下急救工具,點點頭說:「自從摩天輪的那一晚後,我的心已經動搖。你對我的記憶或許只有這數天,可是我認識你已經將近十年了。這些日子裡,我從未和你說過一句話,亦從不冀望會有與你一起的機會;我亦曾經想過,你的失憶雖然把我的計劃打亂,可是我卻此與你一起 -- 儘管不知道可以維持多久,因此,我會好好珍惜現在的一切。」

「或許將來有一天,我會記起過去的事。」

Vicky搖搖頭,說:「就算將來你回復記憶,決定要離開我,我亦不會後悔。」

「現在的我沒有過去,所以看不見將來,妳也不會後悔?」

「當我發現你失憶的那一刻,我就認定這是上天的惡作劇。事實上,你有一個十分喜歡的人,只是你想不起來。如果你記起她,你一定會拋棄我,回到應該到的地方。」

「既然妳知道結果,仍然…」

「完全沒有勝算的…可是我就是這樣執著了;既然承認了喜歡你,我就不會後悔。」

Vicky從背包裡拿出那個白色的毛公仔,把它溫柔地抱著:「可記得當你送我這隻毛公仔的時候,我說過甚麼嗎?「愛你是一件愚蠢的事」啊!」

「…愚蠢的事嗎?」小明望向窗外,望著打在玻璃上的雪粒,再次回復幾天前在火車上的迷惘。

眼中的雪再次變成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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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山裡


在那條距離瀋陽市幾小時車程的市鎮裡,大雪比日間時候緩和了不少,可是,除了大地外,風雪更把天空的彎月覆蓋。

幾十對雪靴快速、粗暴地踏在積雪上的聲音,隨風流傳至大街上,再傳到每一戶人家裡。

「幹…幹甚麼?」阿深張開惺忪的眼睛。

「廢物!聽不到任何聲音嗎?」美露花粗魯地把阿深推下床。

自從阿深「侵犯」過她後,她對阿深顯然收起一切尊重。而且,她亦開始懷疑,Vicky毫不留情地利用這男孩,會不會是她早已看穿懦弱的表皮下原來是一頭狂莽的瘋子?

突然,一陣槍聲響起,子彈如暴雨從睡房窗戶外掃射進來。

「是誰人?是誰?」阿深如夢初醒地叫道。

「當然是要殺我們的人!蠢才!」

美露花把阿深拉出二樓的睡房,樓梯旁邊的走廊盡頭是一個半掩的窗子。

「從那裡跳出去!」

「我…我不敢!」

「無膽匪類!」

美露花把阿深推出窗外,他從二樓的高度跌到柔軟的雪地上。

「跌不死的,嘿!」美露花笑一下,便從窗子輕巧地跳到對面房屋的屋頂上。她向阿深揮揮手,說:「你的第一件任務就是替我引開追殺我們的人,稍後我會把酬勞存進你的戶口裡。」

「不!他們會殺死我的!」

「不會,一定不會。」美露花給阿深一個飛吻後,便沿著屋脊逃跑了。

十多個大漢從前門跑到後院,把阿深包圍。

「那女的逃走了!」一個大漢說。

「算了,那女人的比較難對付,先把這個人帶回去。」

這時候,美露花已經站在幾十米外的大樹上,隱藏在粗大的樹幹後,看著阿深被十多名持槍漢子帶走。

「Good timing, good luck !」她輕鬆地跳到某個荒廢了的後院,堆起一個細小的雪人…


雪停了,溶化,往山谷下流。陡斜的山頭被樹根盤纏,一日復一日地把堅硬的岩石爪得碎裂。清澈水流從樹木錯綜複雜的根莖和岩石裂縫之間流過,把岩壁洗擦得光滑、洗擦寒冬的冰冷,回復了山麓的生氣。

山丘披上翠綠,禽鳥的鳴叫代替了令人落寞的風雪聲。大自然從寒冷裡甦醒,白色的山頭退卻,取而代之是春天裡萬象更新的奇妙變化。

小明和Vicky在這個遠離繁囂的深山裡,每天過著簡單的生活。雖然身處深山,可是屋子配置了各種通訊器材,因此他們不致與世隔絕,只不過,他們沒有刻意每天留意城市裡發生的一切,可能為了避免外界的大小事情影響兩人的隱居生活。

特別是Vicky,她十分介意知道陳伯朗和張大維命案,和北京公安總局的盜竊案。命案發生後的一個月,遊樂場已經由俄國政府與及海參威市政府派員暫時接管。

命案後,遊樂場及有關的人物立刻被世界傳媒大肆追蹤,就連海參威警察局長波波夫及曾經參與調查工作的警員,每天都接到無數要求訪問的電話,令他們感到十分煩燥。傳媒的不斷追捧下,遊樂場的熱潮大概維持了一個月,可是由於稍後再沒有任何新的消息,這股熱潮漸漸冷卻。但是,熱潮的後遺症就是慕名而來的遊客比以前更多。

另一方面,各地傳媒瘋狂地揭露遊樂場四名股東的往事、家庭及鮮為人知的事。不過,無論傳媒如何努力,也打探不到張計的生平和劉伯天的女兒的任何瑣碎事。

而且,「切諾夫」這個名字亦從未在任何媒體上出現過。

轉眼間,春天已過。

小明和Vicky不知不覺在山裡住了半年。他們每天所做的事情就是打理庭院裡的花卉、看看電視,偶然花幾天往更深的山和森林裡旅行。

有一次,他們騎駱駝馬,花了十天,穿過深山走到大概蒙古一帶的地方。

早陣子,小明對遺傳工程十分著迷。借助快速生長劑和先進的設備,他嘗試把植物的顏色改變。事實上,這種業餘的態度卻得到十分理想的結果。庭院的一角,幾盤粉藍色的玫瑰花開得燦爛。

Vicky對山中的生活感到十分愉快。她每天都樂得清閑,不需要花心機打理敞大的房屋,大屋裡一切事務皆由家務機械人負責。每星期,機械人會到五十公里外的市鎮購買日用品。亦因為如此,兩人半年來從未與外界接觸。

每天,她總花一、兩個小時在大屋的書房裡閱讀。那裡藏有她父親年青時候收集的書籍,從科學至人文藝術的各種知識都一應俱全。由於她修讀美術,因此她對那些世界名家的畫冊特別鍾愛。

大屋的二樓建有一間畫室,是Vicky繪畫的地方。她的技巧和修養雖然只有一般業餘水平,可是她對繪畫有一份特別的情意結。今天,她放下書本,興致勃勃地拿起畫筆,繼續一張畫了幾年亦未完成的畫。

畫室還放滿大大小小的畫布及雕塑,它們旁邊是寬大的玻璃窗。她畫了幾小時,不時望向窗外鬆馳眼睛的疲倦。大屋建在山腰,面向著中央的山谷,右邊有一條通往山頂的小路。她看見小明沿小路往山頂去,本來不以為然,因為偶然她與小明也會到山頂走走。

不過,今天她突然心血來潮,拋下畫筆,跟著小明去。

遍山禪鳴。

茂盛的樹葉擋去熾熱,因此小明在烈日下仍走得頗輕快。十分鐘後,兩人一前一後地到達山頂。這裡比山腰間顯得禿荒,只有幾片石頭散亂在草地上。小明坐在其中一片石頭上,鬆一鬆肩膊,躺下,望著天空。

Vicky 稍後也躺在小明旁邊,說:「看甚麼?」

「妳不是在繪畫嗎?」小明對Vicky突然地出現感到有點意外。

「不想畫了,想偷偷懶,又想看看你在做甚麼?」

這裡是附近群山中最高的山峰,兩人偶然也會到這裡欣賞連綿起伏的山勢。有時候,還會看見七色的雲海。

小明指著藍天道:「看天空之外是甚麼地方。」

「有心事嗎?」

「不,只是有點迷惘。」

「迷惘?第一次聽過你說這樣的說話。」

「是嗎?」小明抓抓頭髮,不好意思地說:「也不是甚麼大事情。」

「說來聽聽。」

Vicky倚在小明上。她身體還沾滿顏料的氣味,在春風吹沐下,顏料的氣味被稀釋,混在香汗裡。

「這半年來,我對這個世界的一切感到十分迷惘。記得當我從遊樂場返回北京時,我看見「真實」的城市、看見為了生活而疲於奔命的人的冷漠倦容,始發現遊樂場創造的世界是多麼虛假。」

「父親曾經說過,遊樂場存在的意義就是把人類麻醉於快樂的幻像裡。」

「那是正確嗎?」

「父親是這樣認為的。他興建遊樂場,就是為了令人類重拾童年時代的快樂。」

「童年時代?就是最快樂的時代?」

「我想大概如此吧。對大多數人來說,過去比將來令人著迷,因為縱使過去有種種成功或失敗,人亦可以處之泰然,因為事情已經過去了。可是,將來是無法百分百準確預測,因此從而產生不安。」

「哪麼,我感到迷惘的原因是我看不見將來?」

「你亦看不見過去…」

說到這裡,Vicky頓一頓,一股莫名其妙的內咎令她不禁窒住,因為她突然想起隱暪著小明過去的人就是她。

「怎樣?」

「不,只是…好像我有點不對。」

「那個箱子不是埋在屋子前嗎?如果我要知道我的過去,我隨時也可以打開它。」

把箱子埋在大屋前是Vicky的決定,因為她不忍看見小明永遠也不知道自己的過去,可是,她沒有勇氣叫小明去打開箱子。在沒有兩全其美的情況下,她把兩人的命運交到上天手裡。

如果某一天,小明真的按自己的意志打開箱子,他會離開她嗎?半年來的朝夕相對,令小明的心動搖過嗎?縱使半年來,兩人的感情十分穩定,可是Vicky始終感到小明對她的愛及不上她付出的,然而,她沒有介懷,因為她相信時間可以把一切改變。

從一開始,她不是認定這是「上天的惡作劇」嗎?

她亦望著藍天,蔚藍之外就是無盡的宇宙。世界剎那間變得廣闊 -- 如果小明捨她而去,她就算花盡一生,也不一定可以找到他。

怎麼會變得這樣消極?Vicky突然想起「遙遠東方的鏡子」這故事,現在,自己不是變成民謠裡的女主角嗎?可是,她不需要向著大海禱告,只要她望著藍天外的那個人…

「…」她掉下淚水。

「我說錯了甚麼嗎?」

「不,」Vicky抹掉眼淚說:「我突然想起一個親人。」

「父親嗎?」

「不。每當看見天空時,便想起爺爺。」

「沒有聽過妳提過他,他是怎樣的人?」

「最後一次見到爺爺大概是五、六歲的時候。那時候是二一零一年,自此後,他再沒有回來了。」

「他到了哪裡?」

「一個十分遙遠的地方。」

「妳父親死了,爺爺離開了,妳寂寞嗎?」

Vicky抹乾眼淚,回復開朗的笑容:「是哇!不過你曾經答應過會照顧我一輩子。」

「開玩笑!」

「信不信隨你。」Vicky站起身,拍拍褲上的泥土,說:「如果你記起過去,你便會記起這個承諾。」

「真的?」

「你曾經答應過你心裡喜歡的「她」,以後的日子會好好照顧我。」

「「她」嗎?」

「就算你接受不到我,也讓我安靜地待在你身邊,好像那時候一樣…」

「…」

「…「她」死後,你漫無目的地在世界各國遊歷了半年,我只是一直跟著你。自從你在「她」墓前說過「我想離開這裡一陣子」 這句話後,以後的半年裡,你一句話也沒有說過,不過我從沒有甘心放棄…」

「妳對我說妳的事,不怕會令我記起過去嗎?」

Vicky搖搖頭:「這些只是我的記憶罷。」

「…哪麼,可不可以再讓我知道多點妳的過去?」

「直至遇上你前,我的過去一點也不有趣。」

Vicky把雙手放到背後,與小明并肩沿小路慢慢向山下走。

「倒不如我給你說摩天輪女孩的故事。」Vicky說。

小明點點頭,Vicky深深吸了一口氣,開始說:「她離開遊樂場後,曾經孤零零地在北京、長春和廣州流浪,而殺死她父親的人一直追殺她。命案發生一年後,她流落到香港,到了她爺爺的故居…

「她在那裡住了幾個月。某一天,她在地庫內發現了一個金屬箱。她用手指按按後,它便打開了。」

「就是我們的這一個金屬箱?」

「不准問,靜靜地聽。」Vicky淘氣地搓了小明鼻子一下:「金屬箱記錄了一個男人的事情,包括他到過的地方,做過的事情…

「他是女孩的爺爺的朋友,在百多年前出生,不過在二零零五年突然在人世裡消失。女孩的爺爺說過,只要女孩的家族將來出現任何麻煩,他們就要找這個人或者他的後人幫忙,必要時更要把金屬箱裡的一切交給他。而那個金屬箱,只有那兩個家族的成員才可以打開。

「雖然女孩的爺爺沒有提及他究竟在二零零五年到了哪裡,不過她在箱子裡找到尋找那男人的方法。」

「現在是二一二九年,那男人應該早已死了。」小明疑惑地說。

「說過不准插咀的!總之女孩花了以後的幾年時間,最後在二一二七年找到他。女孩為了替父親報仇,設計了一個「沒有兇手」的殺人計劃。你可能會想,為甚麼女孩要把遊樂場的其他股東都殺掉呢?」

「我想是由於女孩根本看不見誰是兇手,而遊樂場的每個股東都有嫌疑,而且早已對女孩或她的父親有所企圖?」

「對啊,不過女孩也想不到,她的復仇計劃就隨著她愚蠢地愛上那男人而告吹了。」

「她會感到可惜嗎?」

Vicky突然停步。一陣清風從樹木間吹過,林木的濕溼和果實腐化的酒香味令兩人精神頓然鬆馳一陣。

「你愛我嗎?」Vicky說。

「嗯。」小明毫不考慮地回答。

「謝謝!」Vicky一面笑一面輕快地朝大屋走:「回家吧!午飯應該準備好了。」


大屋前站著一個不速之客。

她身材高佻,提著一個真皮公事包,上半身白杳的肌膚透過被汗水濕透的衣服赤裸地呈現在家務機械人前。

「我在老遠地方跑來,連走進屋裡喝杯茶也不可以?」

「對不起,小姐還沒有回來前,請屈就在庭院裡稍候片刻。」家務機械人的發聲系統雖然可以發出與人類相同的音調,不過語氣方面始終擺脫不掉機械人的生硬和毫無感情。

家務機械人守在大門前,不讓她踏進大屋半步。

「算了吧,我就在這裡等待好了。」

她明白不可以硬闖,因為雖然面前的是個一米高的矮小機械人,可是正常人類是敵不過的…

因為它是Vicky的「玩具」。

她無奈地坐在庭院的椅子上,四處眺望四周。最吸引她的,不是山野的景色,而是那幾盤粉藍色的玫瑰花。

半小時後,小明和Vicky回來,看見了她突然出現不禁大吃一驚。

「美露花,妳怎樣找到此處來?」Vicky驚訝地道。

「來看看你們風流快活。」美露花站起身,繞到家務機械人後:「可以請我到裡面坐坐嗎?」

寬闊的大廳裡,正午的陽光從大屋中央的深藍色天花玻璃直透大廳。美露花躺在梳化上,索性把上衣脫掉,大口喝下冰凍的冷飲。

「呼!」美露花呼出一口氣,家務機械人遞上一寢乾淨的衣服。

「不用了,我不介意裸著身體的。」美露花沒有理會家務機械人,繼續大口大口地喝。

「美露花!妳檢點些好嗎?」Vicky望著裸著上身的美露花,臉紅耳赤地罵道。

美露花斜視小明和Vicky,得意地說:「在晚上時候,妳不也是對著小明光著身子嗎?」

「妳亂說甚麼?」

「算了算了,我專程找到這骯髒的深山不是為了看你們快活的樣子。」

「哪麼有甚麼貴幹?」

「為了讓你們看看這個。」

美露花從真皮公事包裡取出一片光碟,把它塞進螢幕下的放映機裡。螢幕起初是一片黑暗,然後漸漸光亮,鏡頭前是一間簡陋的工廠,牆壁被塗鴉,漆油大片地剝落。

一個男人被縛在椅子上,置在工廠中央。頭上掛著一盞燈泡,昏黃一明一暗地打在男人的臉上。他口角流出血絲,臉部被打得又紅又紫。

男人身後,有幾個人站在影子裡。

鏡頭向前移,特寫了男人的臉。

「阿深?」小明和Vicky異口同聲大叫。

「再繼續看吧。」美露花淡淡地說。

鏡頭再向後移,阿深的身邊多了一個人。他穿著鮮紅色、寬鬆的衣服,上面佈滿白色圓點。啡色的皮鞋還沾滿油膩的鞋油,燈光下顯得極為明亮。他的臉塗上厚厚的白色顏料,眼睛畫上兩個大小不一的十字。口紅塗得誇張,左右向上翹,一副快樂的表情。

…是半年前在遊樂場裡拐帶Vicky的小丑!不過,鏡頭前的不是上次的那個公仔,而是活生生的人。

小丑走到阿深前,握著他的顎子。阿深沒有氣力反抗,任由小丑把他的頭亂扭。

「再說一遍,是誰在背後指示你?」小丑壓著嗓子說。

「美…美露花。」

「再說一遍!」

「…美露花。」

「混賬的東西!」小丑用手肘在阿深腹部猛打,然後把他連椅子扯向鏡頭前:「美露花,你看看,他只是受點皮肉之苦便出賣了妳!」

小丑甚至把阿深的臉擠在鏡頭前,口角的血濺在玻璃上,留下深紅色的血痕。

「懦夫!懦夫!」小丑掛著笑臉,發了瘋地毆打阿深。

「我不是懦夫!不是!不是!」阿深突然清醒,儘管繩子深深陷入身體內,他不斷猛烈地搖動椅子反抗。

小丑不知道從哪裡取來一支木棍,向阿深揮下去。連慘叫聲也來不及發出便整個人連椅子倒在地上。

阿深死了。

「嘿嘿嘿,美露花,妳要殺我的話便堂堂正正地來!不要利用這種吃不慣苦頭的人!」小丑轉轉身體,再向後打了幾個空翻,在工廠暗角的影子前向鏡頭鞠躬,閉幕音樂響起,畫面變成漆黑。

美露花關掉螢幕,說:「這是我兩個星期前收到的,你們有甚麼意見?」

「美露花,」Vicky凝重地向美露花說:「對不起,我和小明已經打算不再牽涉入遊樂場的一切內。」

「噢,不要哪麼快便拒絕,人家千辛萬苦跑來這裡。」

「不想聽!」

「雖然我不知道這半年來妳倆發生了甚麼事,不過妳先聽聽我的遭遇吧。」

美露花沒有理會Vicky,把視線移向小明:「當你在北京公安大樓失蹤後,我輾轉遇上阿深。後來,他被人捉去;我想應該是剛才小丑那一夥人幹的。」

「而妳卻逃了出來?」Vicky懷疑道。

「哈哈哈,怎樣也瞞不過妳。對,是我拋下阿深,讓他落入他們手裡…阿深,那個懦夫,」美露花放下杯子,向Vicky問:「妳覺得他是個怎樣的人?」

「阿深…外表自卑懦弱,不過一點也不是個善良。」

「幸好,最後我也看出這點,因此我不介意再利用他。」

「妳這個女人!」

「妳也不是比我好罷,至少我不會用感情去欺騙別人。」

Vicky氣得說不出話。小明為了緩和氣氛,他問美露花:「妳認識那個小丑嗎?」

「我不敢肯定,不過我認為是陳伯朗。他還生存的事,我想你們亦有所聞吧?」

「在北京公安大樓裡,我們親眼看見他。」

「因此你們也可以看見那小丑現在有多恐慌呢,哈哈哈。」

「妳認為那小丑是陳伯朗?」

「還會有誰人?」

「哪麼,妳為甚麼刻意把阿深落在他們手上?」

「我早預料他捱不了拷問,會把我的說話傳達,我曾對他說我的目的是殺掉陳伯朗,替父親報仇。」

「妳說甚麼?」Vicky彈起身,用力搖動美露花半裸的身體:「妳父親?妳亂說甚麼?」

「我說我的父親十年前被人從摩天輪上推下,兇手是陳伯朗!」

「胡說!那是我的父親啊!」

沉著不語的小明聽到Vicky說話,眼眉不禁跳動一下。Vicky亦發覺自己溜口,立刻用手掩著口。

「原來妳還沒有告訴小明。」美露花輕輕推開Vicky,轉身坐在小明身邊。她把身體緊緊貼著他,胸部壓在他手臂上,低聲在耳邊說:「劉伯天就是…」

「他是我的父親!」Vicky看見美露花對小明的「越軌行為」後醋意大發,氣得把本來不會說出口的說話也說了…

「妳終於承認妳的身分了,劉小姐。」美露花娜娜身體,臉露勝利的笑容。

「自從妳失蹤後,陳伯朗等人十年來從沒有見過妳,因此冒認妳不會是困難的事。」美露花說。

「可是再怎樣容易亦沒有理由走出一個藍眼珠的人!」

「不過,妳剛才亦看見,小丑十分害怕,害怕我們真的找上門。」

Vicky硬要坐在小明和美露花之間,把兩人分開,並向美露花扮了鬼臉:「喂,美露花,妳究竟找我們有甚麼貴幹?就是為了讓我們看看阿深如何被妳玩弄?」

「不不不,我想知道妳還會繼續那計劃嗎?」

「我說過,不想和遊樂場再扯上任何關係。」

「可是,遊樂場是妳應有的東西啊。」

「美露花,我…我真的不想再與遊樂場扯上任何關係了。」

「父親被殺的事亦忘記了?」

「已經再沒有辦法實行那計劃了,因為…」

「因為小明?」

「對不起。」

「我早已知道了,因此我今次的目的只是希望你們協助我…」

美露花慢慢走到藍色玻璃窗前。她眺望天際,沉思了一會,便繼續說:「我明白你們已經不可以再殺任何人,因此兇手這個角色就由我飾演好了。」

「可是這個再不是「沒有兇手的謀殺計劃」!由妳執行是行不通的!」

「沒關係,如果我被捕,絕不像阿深般把你們出賣。」

「可是,美露花,為甚麼妳要堅持下去?妳甚麼得益也不會有。」

「我需要這樣做,Vicky,妳應該明白的。本來我亦想放棄,不過小丑卻把「挑戰書」寄來。」

美露花望望Vicky:「妳不是希望替父親報仇嗎?」

Vicky沒有回答。美露花的說話令她感到十分慚愧;為了與小明一起,她放棄了復仇的計劃…

「小明,」美露花背著兩人,望著天空緩緩浮動的白雲:「我想你是個可以冷靜思考的人,倒不如由你決定吧。」

「美露花,當妳決定來這深山前,妳已經想出迫令我們幫助妳的方法,對嗎?」小明說。

「哈哈,思考能力不錯呢。」美露花大笑。

「而妳怎樣知道我們在這裡?」

「很早以前,我已經知道這大屋了。不知道的,只有陳伯朗和張大維罷。」

「哪麼,我們再沒有選擇。」

「小明,你胡說甚麼?我真的不想再到遊樂場去!」Vicky推開小明,向二樓跑上去。

「美露花,請妳在這裡等一等。」小明說。

「可以的,不過時間只剩下幾分鐘罷。」美露花仍然眺望那片白雲。

Vicky跑到二樓的畫室裡,蹲在剛才還繪畫中的油畫前,背著小明說:「為甚麼要答應她?」

「已經是迫不得已了。」小明從Vicky身後把她擁抱著。

「我不明白,」Vicky聲淚俱下,咽泣著:「你了解我為甚麼而放棄報仇嗎?」

「我明白…雖然妳再不想把陳伯朗置諸死地,不過,只要有一天妳在生,為了得到遊樂場,他一定會不斷追殺妳。」

「哪又如何?我願意把我擁有的股權全送給他!為了報仇,我孤獨地渡過十年。最後,我竟然愚蠢地愛上你;我不會、不可以、也不甘心去後悔,我寧願把遊樂場的一切都忘掉!」

「我亦何嘗不再去想我的過去嗎?」

「真的?」

「真的,不過世事總是變幻莫測。」

小明扶起Vicky,兩人拼肩走到窗前。隔著巨大的藍色落地玻璃,浮雲染上薄薄的藍調,天空比原來的更深色。白雲上出現一點十分細小的黑點,如果它不是輕微地左右移動,驟眼看還會以為是玻璃上的污點。

小明指著窗外:「妳看看遠處。」

「是甚麼東西?」Vicky抹去淚水,瞪大眼睛看著漸趨清晰的黑點:「是直升機?」

「對,是敵人。」小明說。

「美露花那女人!她專登讓別人跟蹤來到這裡!為了逼我們答應她!」

「我早已看得出了。」

天空中出現一架深綠色的直升機,高速向大屋飛行。稍後,玻璃傳來輕微的震動,然後是連續不斷的馬達聲。突然,直升機兩側的機槍發出火光,玻璃窗應聲爆破,幸而,兩人早已躲在一幅板畫後。木板的厚度擋去猛烈衝向畫室內的玻璃碎片。

子彈把木地板粉碎。木削混和煙霧,瀰漫整個畫間。直升機停止第一輪攻擊,飛近大屋,與畫室的距離不過十多米。小明伸出頭窺看直升機的情形,看見幾條紅色的光線穿過白色的煙幕,在破爛的地板來回掃描。火藥的熱力影響了紅外線的探測,駕駛員的視線又被煙霧阻隔,小明看準這個機會,說:「趁現在逃出去!」

他拉著Vicky,向較房門更近的窗口奔跑。準備向庭院跳下去之際,槍火又閃起。小明側身迴避,借勢把Vicky先推下去。

機槍與直升機的噪音徹底打破了山間的寧靜。小明從子彈彈道的隙縫向下跳,著地後,翻了幾斗,轉到直升機正下方。這裡正是最安全的位置,因為機槍不可以垂直發射,而且這裡亦在駕駛員視線之外。

Vicky亦躲在直升機的影子裡。她看見家務機械人正在庭院,便大叫:「攻擊!」

不消一秒,家務機械人的手臂的外殼立即打開,變成一支三十毫米口徑的機槍。當頭部的電子眼還未及變成瞄準器時,手臂的槍管已經隨意發射了十多發子彈,其中數發擊中直升機的機身和尾翼。

「快逃!」

兩人趁碎片未跌落地上,立刻撲到庭院之外。

家務機械人的瞄準器已經鎖定目標,連續十多發子彈全部命中機身。金屬碎片和駕駛員的血肉水平地向外爆破。直升機墜落在庭院裡,發生猛烈爆炸,火舌劃開晴空,把藍色的玫瑰花瓣捲上天際深處。

直升機在庭院裡焚燒,煙火把大屋外牆熏黑。美露花一直待在客廳裡,安全避過剛才的攻擊,直至直升機的煙冒入屋裡,她才逼不得已走出來。她繞過仍然處於作戰狀態的家務機械人,瞧瞧它一眼,心裡倒了一口涼氣。

「妳的機械人除了打掃外,還會做很多事情。」美露花挖苦Vicky道。

「它只是父親從遊樂場弄出來的保安機械人改造而成的。」Vicky說。

她一臉無奈地走到機械人前,說:「好了,把這裡收拾好,我遲點會回來。」

家務機械人把戰鬥裝甲關閉,恭敬地說:「明白了,小姐。」

「對不起,是我把他們引來的。」美露花向兩人道歉。

「不用裝模作樣了,」Vicky背著她,無奈地望著焚燒中的直升機:「不過,陳伯朗遲早也會找到這裡的,只是時間的問題罷。」

「Vicky,起程了。」小明說。

Vicky沒有回答,不過她對小明點點頭。雖然她仍然猶豫,不過她明白只要陳伯朗還在人世,她便會一如過去十年般,不可以安頓下來…

一陣風從山下吹上來,風聲在她耳裡彷彿變成父親的說話:「琪,把自己的將來變得美麗吧,也令父親的遊樂場變成真正快樂的地方,而不是只是被製造出來的幻像。」

這半年來,她已經得到久違了的幸福。

「無論你決定怎樣,我也會跟隨。」Vicky堅決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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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丑的魔術


一列古老的蒸汽火車緩緩地繞過海灣。

小明、Vicky和美露花一面喝著咖啡,一面欣賞外面風景。服務員敲敲半掩的門,禮貌地捧著幾碟小食送進來:「列車尚有一小時便到達遊樂場,請用點小食。」

「謝謝!」美露花放下手上的雜誌,隨手取了食物放進口裡:「我還想要一杯凍紅茶。」

「是。」服務員點頭後,再向小明及Vicky問道:「請問兩位需要飲品嗎?」

「不要了。」Vicky回答。

與半年前一樣,他們乘坐那列懷舊的火車往遊樂場去。不同的是,今天他們沒有擠在簡陋迫擁的普通客卡,而是躺在列車未端、一連兩節的私人車廂裡。前一節的車廂是三個豪華的套房,第二節是敞大的客廳,末端是個露天的觀景台。

車廂裡有五、六個服務人員,專門負責照顧旅程上的需要;酒保會為車廂裡的三位乘客泡製各種餐飲,廚子則烹調世界各式美食。

當然,可以登上這個車廂的人,絕不是普通往遊樂場遊玩的旅客;就算是花得起錢的人,也沒有機會買到這車廂的車票。

因為這是遊樂場主席Vicky的父親劉伯天的專用車廂。

兩天前,北京火車站的售票大堂裡,排隊購買往遊樂場的車票的人龍如常轉了幾轉。當三人在人龍裡慢慢向前走時,Vicky仍對小明的提議感到不知所措。

「真的要這樣做?」Vicky對小明說。

「不要緊的。」

「使用…使用我父親的專用車廂?豈不是告訴陳伯朗我們回來了?」

「我們不需要偷偷摸摸,反正他已經知道我們的行蹤。」小明輕鬆地回答。

既然是的小明的決定,Vicky沒有反對。不過,這回美露花卻有怨言:「就算陳伯朗真的預料我們會到遊樂場,也用不著這樣高調罷。」

「這是美露花會說的話嗎?」小明說。

「你暗示我感到害怕嗎?」美露花不忿說。

「不是,只不過如果陳伯朗因此而向我們提早下手,我們就算殺了他,罪名頂多是自衛或誤殺。」

「哈哈哈,原來你是這樣想的,可是世界上沒有人會愚蠢至親自下手的!」

「這層我亦想到;我不過隨便找個藉口罷。」

「哪麼,真正的原因呢?」

「這樣做比較有趣。」小明抓抓頭髮,不好意思地說。

「Oh, 原來是「有趣」…既然是「有趣」的事,我絕對同意和支持。」

美露花笑起來。她那種開懷和豪邁不羈的笑聲響遍大半個火車站大堂。

Vicky看見兩人的一言一語,亦忍不住笑出來。

這是她自從離開深山後第一次展示的笑容。

不久,三人來到售票窗子前,Vicky遞出鑲有鑽石、封在水晶裡的黃金咭片說:「我是劉伯天先生的女兒,請替我準備我的專用車廂。」

對於要小明提議使用這節專用車廂,Vicky最初也感到猶豫,可是當他與美露花對答後,自信、勇氣和敢於冒險的精神重現在小明的眼睛裡。

她突然想起當日準備去刺殺陳伯朗前,小明在摩天輪上亦表現出相同的氣魄。當時,她還以為小明回復了記憶…

(小明的身體甦醒了…幸好,只是身體甦醒罷。)

Vicky心裡又下了相同的結論。

起初,售票員對這片水晶咭片半信半疑,後來經上級確認後便慌忙地去準備那節車廂。為了準備這兩節十年來也沒有使用過的車廂,列車開出時間被延遲了近兩小時。

亦因此如此,到達遊樂場的時間亦遲了兩小時。當列車駛入海參威市時候,已經接近中午了。

今天是公元二一二九年六月五日,因此這列自遊樂場開幕起,每月只開出一班的特別火車的編號就是第一二六班。它慢慢駛進入位於遊樂場中央的火車站裡。

漫天繽紛的氣球下,中央廣場裡,人群隨銀樂隊演奏出輕快的音樂,與紅色磚牆的建築物構成人山人海的情景。馬車穿梭在人潮裡,木製車輪與麻石的磨擦聲,把時光倒回十九世紀去。

遊樂場的旅客數目比較冬天時候更多,是否由於寒冬過去,怡人的盛夏來臨,因此位於西翼的水上活動項目全面開放,增加遊樂場的吸引力?抑或因為半年前的風波的關係?

三人走到中央廣場正中,正想著下一步究竟怎樣做。

「應該到哪裡?吃午餐?」小明說。

「你還沒有計劃下一步嗎?」Vicky驚訝說。

「與我想像的有點出入了,我以為陳伯朗會為我們準備一隊保安人員。」

四周只揚溢歡樂氣息,夏日陽光驅散寒冬裡空氣瀰漫著的灰氣和抑鬱,令人們臉上的笑容看上去更加燦爛。不過,小明感覺到幾十雙眼睛躲在彩色的氣球後、甚至化身於輕快的音樂裡,順流在人群,盯著他們。

美露花和Vicky亦有相同的感覺,不其然左右眺望。

「倒不如一口氣衝入陳伯朗的辦公室,把利刀插入他的胸膛,讓血從他身上流乾,好不好?」美露花說。

各人心裡的不安,被她的笑聲掩蓋。

突然,所有音樂停止。一秒後,單簧管的聲音有節奏地從商店街的遠處響起,音樂聲沿馬路兩旁向廣場中央伸延。當音樂聲傳到廣場時,更多不同的樂器聲加入演奏。震耳欲聾的軍鼓襯托著小號清脆的高調子作前奏,之後大小提琴奏出層次豐富的主旋律。

天空中飄浮的氣球突然爆破,成千上萬的紙削慢慢降下。四周建築物的頂樓伸出幾個投射器,向天空放出幾道光線,製造出一個半球形的天幕,千奇百怪的幾何立體影像出現在人群的頭上。

人群紛紛起哄。突然,地上的去水渠蓋打開,幾十個小丑爬出來。他們掏出一個個紅色如乒乓球大小的圓球,擲到地上,「彭」一聲後,它膨脹成為一米寬的氣球。小丑們跳上去後,又掏出幾個小球,把它們從左右手間來回拋擲,同時在紅色的圓球上做出滑稽的動作。

小丑們在音樂的陪襯下,在幾百人前做出各種高難度的表演,引得所有人的掌聲。

不知不覺間,小丑們一面表演一面把人群推開,令廣場變成空嚝。兩個小丑從建築物裡推出一個三米高的木櫃子。

木櫃子沒有任何裝飾,只是單調地塗上黑色。

幾個小丑跳下大圓球,翻了幾個筋斗,來到三人前。二話不說,便把美露花拉到廣場中央。

「喂,你們幹甚麼?」

小丑們沒有理會,把美露花拉到黑色木櫃子前。櫃門自動打開,小丑們硬把美露花推進去。

小明和Vicky欲阻止,卻被其他小丑團團圍著。

天空中出現一個熱氣球,一個小丑從氣球上跳下來,輕巧敏捷地著地,又向人群敬禮。

他穿著佈滿白色圓點的紅色衣服,臉上塗上白色顏料。一雙畫上紅色十字的眼睛瞧了小明和Vicky一眼後,便轉了幾轉,跳躍到木櫃前。

「小明!是那個小丑!」Vicky大叫。

「陳伯朗!」

小明想推開面前的小丑們,可是他們身手敏捷,小明不但踏不前一步,反而巧妙地被推入人群裡。

這時候,美露花已經被塞進櫃內。紅衣小丑把櫃門關閉。美露花頭部的位置開了一個小窗,小丑把頭伸到窗前,向她一笑。

美露花看見小丑的眼睛,不禁大驚:「你…原來你是…!」

她十分驚訝,因為從小丑的眼睛裡,她發現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為了盡快通知小明,她拼命大叫:「小明!小明,小丑的身分是…」

小丑順勢把小窗關閉,美露花的聲音只有在木櫃裡來回反彈。

其他小丑向紅衣小丑遞上十多把鋒利的刀,他把刀在陽光下揮舞…

現場的人已經知道小丑的下一步動作,因此又再起哄。

小明和Vicky還未攪清楚這是現場表演還是詭計的時候,紅衣小丑已經把第一把刀插進木櫃裡。

觀眾傳來一陣嘩然。

刀尖從櫃的另一旁伸出,幸兒,沒沾上血。

掌聲響起,紅衣小丑彷彿陶醉於掌聲的節拍,身體隨人群的叫喊舞動,把其餘的刀逐一插進去。

一分鐘後,木櫃每個角落都插滿刀…

小丑一揮手,木櫃爆炸,噴出彩色煙霧。煙並不刺鼻,而是花香的味道。當煙散去時,廣場中央已經空無一人。

「剛才的小丑到了哪裡?」Vicky問。

「他們擄走了美露花!」

小明跑到水渠蓋前,無論怎樣用力,也打不開它。Vicky亦一起幫上一份,但兩人弄至手指紅腫亦移動不到一毫米。

「美露花這個人真不小心!怎樣可以眾目睽睽下被人帶走!」Vicky抱怨道。

「陳伯朗知道我們會來,因此早已作好準備,但是我料不到他的行動會如此迅速。」

「再打不開,他們便越走越遠。」

「這條水道會通到哪裡?」

「不知道,這裡是遊樂場的正中央,他們可以逃到遊樂場的每一處去。」

「不過,美露花一定不會有事的。」

「妳對她倒有信心。」

「說不定她是蓄意被擄走的。」Vicky放棄拉動渠蓋,氣呼呼坐在地上。

小明亦放棄了。他遠望四周,感到要從廣闊的遊樂場尋找美露花,與大海撈針無異。

「幸好你們只努力了幾分鐘。」兩人身後傳來一把女性聲音。

兩人向後望,看見一個性感、玲瓏浮凸的女小丑向著他們鞠躬,咧嘴而笑。

「美露花?是妳嗎?」Vicky說。

她的臉塗上白色,塗上鮮紅口紅,身體搖擺地說:「怎樣會?她剛才不是變成煙幕嗎?」

「妳是誰?」Vicky問。

「我?我不像小丑嗎?」

「剛才妳說我們「只努力了幾分鐘」,是甚麼意思?」小明說。

女小丑扭扭腰:「要不然我的出現會令你們感到尷尬。」

「為甚麼?」

「因為我不用說出「不要浪費氣力了」這句台詞。」

「妳是那班小丑的一夥罷,」小明一口咬定,拉著女小丑的寬大衣領:「你們把我的朋友被帶到哪裡?」

「你對每位女性都是如此粗魯嗎?」女小丑一笑,衣領從衣服上脫下,身體輕巧地跳上廣場中間的雕像頭上:「不過,我不介意,因為你是遊樂場的客人呢。」

「少說廢話了,直接告訴我妳想傳達的事吧。」

「傳達?傳達甚麼?不要以為所有小丑都是同一夥呢。」

「哪麼,我們走了。」小明示出再見的手勢,拉著Vicky轉身離開。

當他們走了十幾步後,女小丑大叫:「喂喂喂!」

兩人沒有理會,繼續走向商店街。

「喂喂喂!」女小丑追上去。

小明拉著Vicky快速地混入人群裡,朝人流離去。突然,兩人停在玩具店前,看著櫥窗裡的玩具。

「記得半年前在這裡看過玩具嗎?」小明對Vicky說。

「美露花的事…」

「和我的想法有少許出入,因此…」小明低聲說。

Vicky腦子一轉,明白小明的用意,便換了輕鬆的語氣說:「我當時還在對面那間酒店辦事處裡,你手上拿著我那杯喝了一半的咖啡。」

「不過第二次來到這玩具店時候,身邊的是美露花呢。」

「花心!」

兩人彷彿把剛才發生的事情完全忘記了。女小丑趕上來,強擠進兩人中間,不過阻不了兩人在玩具店前卿我。

「有事嗎?」小明問女小丑。

「你們不是想知道那個金髮女人的下落嗎?」

「咦?」Vicky睜大眼睛,扮了一個鬼臉:「我剛才不是說過她一定不會有事嗎?」

「走吧,Vicky。」小明說。

「到哪裡?」

「今夜會在哪裡過?」

「當然是摩天輪。」

「我們先到那裡,至少先放下行李,才去遊玩。」

兩人一起向馬路奔跑,截停一輛馬車,跳上去,立刻命車伕開車。

女小丑急不及待地追上去,不過車伕揮一揮鞭子,馬車便絕塵而去。

馬車上,Vicky對小明問道:「這樣做可以嗎?」

「已經被他們捷足先登,因此不可以再讓自己處於被動。」

「不過,美露花…」

「捉去美露花的目的應該是要我們踏進他們的圈套裡,所以假若我們不去尋找美露花的話…」

「他們便會自動走上門?」

「希望他們會自動踏上摩天輪上。」

「為甚麼要選擇摩天輪?」

「沒有特別的原因,總比被他們牽著鼻子走好。」

「十分有趣。」

馬車駛到西翼中央的摩天輪前停下,兩人步上石階,走進摩天輪的接待處。

Vicky出示閃閃生輝的水晶咭片,說:「請替我們準備五零三號房。」

服務員立刻回答:「是,請小姐在這裡稍候,我們立即去準備。」

大堂裡幾乎所有服務員都立即去準備Vicky的房間,甚至把其他客人冷落,不過有一個位人客卻不以為然。

在炎炎夏日下,他仍然一貫地穿上破舊的大衣。他對遊樂場不感興趣,來到這裡的目的是為了一封奇怪的信件。

他走到小明和Vicky面前,直接了當地說:「妳是劉伯天的千金嗎?」

Vicky一時不知所措,因為面前是一個陌生人。

不,是看過的臉孔!在哪裡看過呢?

那人從大衣內袋內掏出一張証件,說:「海參威市警察局局長,我姓波波夫。」

波波夫?半年前在北京公安總局有過一面之緣,當時他還拼死地抓住自己的腳。

當然,小明亦認出他。

「劉小姐?」波波夫重覆說。

「啊!對不起。」Vicky清醒過來:「請問有何貴幹?」

「想請教妳一件事情。」

「請,請說。」

波波夫看看小明,說:「這位先生是?」

「是我的男朋友。」

「請問先生高姓大名?」

「叫我小明就可以了。」小明緊謹地說。

「小明先生?」

「Vicky是劉世伯的千金,世界各地傳媒都想知道她的一切,因此我不想世人以為我和Vicky的感情為了…」

「原來如此。」

波波夫雖然心暗這個藉口簡直牽強得不可言喻,不過既然今天有求於人,只好裝作欣然。

「小姐,房間已經準備妥當。」服務員走上前說。

「局長先生,我們要回到房間去。」Vicky說。

「請恕我冒末,請問我可以到你們房間嗎?」

兩人感到不對勁。

波波夫繼續說:「其實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需要請教劉小姐,而且在公眾的地方討論不太方便。」

「哪麼…」。

小明見Vicky猶疑不決,接著說:「請跟我們來。」

「打擾了。」

三人踏進Vicky的房間裡,房間便被掛在摩天輪的鋼架上,緩慢地向上升。

「這房間會升至千多米的高空罷?縱使遊樂場開幕了十年,這是我第一次玩摩天輪。」波波夫站在露台上說:「轉一圈的時間應該是半小時罷?」

「不錯,是半小時。」Vicky回答。

「哪麼,我們的討論不會花多過半小時的。」波波夫望望房間每一個角落:「這裡沒有偷聽器嗎?」

「這是我專用房間,若有人真的要偷聽,我們躲到遊樂場任何一處亦沒有用。」

「好的,我想請教劉小姐一件事情。」

「請說。」

「首先讓妳看看這封信。」

波波夫手上是一個普通尺寸的白色信封,上面寫著「波波夫」三個字。

「是甚麼東西?」Vicky說。

「請打開看看。」

Vicky打開信封,裡面只有一張潔白的信紙。她把它打開,信紙中央只寫著「摩天輪」三個字。

Vicky吃了一驚,不過她立刻保持鎮靜,把信紙摺好,放回信封內,交回波波夫手上。

「波波夫先生,這封信是…」

「劉小姐不明白它的意思嗎?還是需要點時間想一想?」波波夫把信封交到小明手上,說:「小明先生,要不要看一看?」

小明接過後,快速地看了一眼,便說:「我亦不清楚它的意思。」

「我就是不明白,所以便走到摩天輪碰碰運氣。」波波夫把信封塞進大衣內袋裡。

「波波夫先生,要不要咖啡?」

「好的。」

Vicky走進廚房去,當然不是為了咖啡,而是逃避波波夫那雙銳利和老練的眼睛。

波波夫望向小明,他十分鎮靜,從眼睛至手掌,手掌至雙腿,全身任何一處都是寧靜。流動著的,只有從窗外吹進來的風,和自己額上的汗。

「怎樣了,波波夫先生?」小明問。

「不,沒有甚麼…」

他半生當差,第一次遇見這樣難以捉摸的人。波波夫甚至不敢望向小明的眼睛,因為他害怕還未看穿小明的內心前,他盤算著的一切已經被看得一清二楚。

當Vicky把咖啡端上來時,波波夫立刻上前接著。

為的,不是香濃的凍咖啡,而是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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