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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夏洛蔓] 都怪愛整人 [全書完]

[夏洛蔓] 都怪愛整人 [全書完]

她真的很愛左桀,就算是單戀,就算他只是愛整她都好,
只要能多待在他身邊一刻,她就覺得很幸福。
但幸福得來不易,前一刻他還逗她,下一刻就把她推開,
他的冷漠教她心如刀割,卻還是無法忘情,難以自拔,
她還在等,等他偶爾流洩的溫柔,等他願意對她好……

明知道自己浪蕩成性,愛情不想專一,什麼事都當遊戲,
為什麼還要去招惹許樹茵那樣純情的小女生呢?
但是喜歡上一個人的這件事又豈是腦袋管得住的,
看到她單純又害羞的模樣,他就心癢得想逗她、整整她,
不想認真的,卻又忍不住對她認真了,這下子能怪誰呢?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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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亮晃晃的陽光將柏油路蒸出一層熱氣,馬路上的行人紛紛走避到騎樓下,炙熱的高溫讓每個人臉上都透出一股煩躁。

  寂靜無人的巷道內,一間門口堆滿了電腦螢幕、報廢主機的兩層樓老舊水泥建築物裡,一個髮色微褐的年輕男子,坐在布著鐵銹的工作台前,埋首於雜亂的電腦零件、電線、檢測儀器裡。

  在年輕男子的身後站著一位穿著邋遢,戴一副黑色膠框眼鏡的中年男子,屏氣凝神看著年輕男子維修擺在桌面上的主機板。

  「好了……」左桀放下手上的工具,抬起頭來,露出一張清俊乾淨的臉。「組裝上去,測一下,應該可以開機了。」

  戴光榮將主機外殼搬上桌,俐落地一一裝上其他零件,插上電源,按下開關。

  兩人都盯著那個隨手拿來用的十五吋老舊電腦螢幕,看著一行行英文字幕往上跑,最後,終於等到Windows  XP的開機畫面。

  「成功!」左桀咧開嘴角。

  戴光榮不可思議地點頭又搖頭。「阿桀,真有你的,我搞了一個晚上,就是找不出原因。」

  「瞎貓碰上死耗子吧!」左桀不以為意地笑笑,站起身來。

  「你這只瞎貓也碰過太多死老鼠了吧!」戴光榮是這間中古電腦家電維修站的老闆,從小就喜歡拆解各種電器產品,最後迷上不斷更新、充滿挑戰的電腦硬體,他技術不差,但發現左桀這個年輕人簡直就是天才。

  一年前左桀經過他店門前,問他那些淘汰的零件要怎麼處理,其實能用的零組件都拆得差不多了,最後剩下的東西也只能送去資源回收場。

  左桀居然有辦法從那些垃圾中,當著他的面東湊西湊又拼裝出一台雖然速度不快但堪用的主機出來,把他震傻了。

  左桀還說那台電腦是要送給一個原住民小朋友練習打字用的,綽綽有餘了。

  從那次起,只要遇上什麼疑難雜症,他就CALL左桀來,從未失望過。

  「我說阿桀,你就來我這裡工作吧!那些我沒辦法處理的零件全部歸你,你愛送誰就送誰,薪水雖然不比大公司,起碼也穩定。」

  左桀皺起眉,敬謝不敏。「我說戴光榮先生,你愈來愈像老頭子,見一次說一次,改天我拼一台錄音機給你,省得你老說同一句話。」

  「就是說了沒用我才要再說嘛……」戴光榮捶他一拳。「你是怎樣?嫌我這又髒又亂又沒冷氣,待不住啊!」

  「你少在那裡裝可憐,又不是沒去過我住的地方,好不到哪裡去。」左桀回敬他一拳。

  「不然是怕我欠你薪水喔?」戴光榮用髒污的手捏捏他白淨的臉頰。

  「不想太有錢還犯法咧!」左桀撥亂戴光榮那一頭原本已夠亂的頭髮。「你CALL我就來了,囉嗦什麼啦!」

  戴光榮沒轍,這些話若是錄在卡帶上,播放這麼多次,磁帶也早該磨壞了。

  「喏,技術支援費。」老闆從口袋掏出兩張千元紙鈔給他。

  左桀又抽出一張還他。「你也搞了一個晚上,不用工錢喔!」

  「你弄好的,當然全給你,喂——」

  他話還沒說完,左桀已經拔腿溜了。

  「這傢伙……嘖!可惜。」望著左桀的背影,他也只能歎氣,明明就有天分,為什麼要這樣放棄自己?

  左桀瀟灑地舉起右手向後方的戴光榮揮別,將鈔票隨意塞進口袋裡,走回住處。

  這裡離他住的地方僅距離兩百多公尺,是同一時期完工的房子。

  而他住的房子,一樓是店面,他住二樓,出入都從後方加蓋的鐵製樓梯。

  還沒走到樓梯底層就聽見二樓窗戶傳出的麻將聲,他長腿一跨,兩步並作一步,跳上樓去。

  打開門,裡頭的人看見他回來,只意思意思打個招呼,根本已經把這裡當自己的第二個家。

  左桀也很習慣朋友在這裡自由出入,他二樓的門從來不鎖,像間簡便旅舍,不必登記,不必通知,朋友想來就來,愛待多久就待多久,一切自便。

  走進浴室洗個澡,才出來便有人向他告狀。

  「阿桀——我一家烤肉三家香啦!他們都胡我的,你快來幫我報仇。」

  「誰胡你胡最多?」左桀走過去,站在那人身後。

  「他!」哭訴的人指向對家。

  「好,我幫你報仇。」左桀盤腿坐下,加入麻將戰局。

  其實,這只是朋友間的消遣,輸贏頂多一、兩千元,不過,左桀牌技驚人,所有人都想贏他,不為錢,而是一種光榮戰績。

  「嘎吱——嘎吱——轟轟轟——」

  外頭還是高溫炎熱,老舊電風扇無力地送出一點也不清涼的熱風。

  一圈下來,局勢已經改寫,左桀成了最大贏家。

  「靠!阿桀,你這台古董電風扇可以送進博物館了吧,吵死了。」

  「我就愛它吵,不爽的話多貢獻點,幫你裝冷氣,呵……」左桀曲起一腿,唇角叼著煙,瞇起眼,笑著將桌上的錢攏至桌角。

  「要胡你的牌還真他媽的難,真會閃,你神算啊!」牌桌上另一名男子懊惱地說。

  「不是神算,要靠這裡算。」左桀指指腦袋。「想胡我的,回家再練個十年。」

  「你腦筋這麼好,又不像我們,找個正經事做不早飛黃騰達了,幹麼還窩在這個破地方?」

  朋友們都知道左桀的能耐,偏偏他又是凡事都無所謂的調調,雖然很喜歡混到他這兒來,可是更希望他有非凡的成就。

  「飛黃騰達幹麼?餓不死就好了。」左桀扯著笑,瞄一眼自己這活像難民營的住處,又將視線擺回牌桌上。

  他就喜歡這樣清貧的感覺,豪宅華廈又如何?像他老爸那個家,由一堆「高級建材」、「尊貴擺設」堆砌而成,缺少了溫暖,猶如帝王陵寢,說穿了,不是活人待的地方。

  「對嘛……桀,裝一台冷氣啦!你看,我臉上的妝都快糊了,醜死了。」一名冶艷女子前胸貼著左桀手臂,嘟起紅唇抱怨。

  「冒點油,順便卸妝多好,你的美麗與否跟妝沒關係,乖。」左桀好笑地說,抬起大手揉揉女子的頭髮。

  「厚!你的嘴巴還是這麼賤。」女子佯怒,往他細瘦緊實的腰間一扭。

  「好、好、好,不打牌了,我們去撞球,撞球場有冷氣,我請客。」左桀將麻將往桌面中間一推,站起身來,問道:「阿達咧?」

  「還在廁所裡蹲著,不知道又吃了什麼,拉了一整個早上。」

  「這個『屎王』……」左桀走到廁所前,敲敲門,朝裡頭喊話:「阿達,我們到樓下等你,拉快點。」

  轉身,將阿達脫在門外的垮褲拾起,往肩上一甩,衝著其他人賊笑,用唇形無聲說:「走嘍……」

  所有人捂著嘴笑,這個左桀,就是愛整人,不過,他天生擁有聚集人氣的魅力,大家倒也被整得心甘情願,開心就好。

  一群人浩浩蕩蕩從後方陽台加搭的鐵梯走到樓下,樓下是一間花茶專賣店。

  藍白相間的遮雨篷底下擺著兩張白色塑膠桌椅,簡單的不銹鋼茶攤,攤位後方的隔牆上貼著一張大尺寸熏衣草花田的圖片,門口擺著幾盆波斯菊,雖然店面不很起眼,位置也在小巷口,但因為附近住了不少實踐大學及德明技術學院的學生,生意還不錯。

  「十杯綠茶,正常——」一群人抵達一樓時,左桀朝茶攤喊了聲,懶得算有多少人,直接取整數。「還要一杯檸檬草,溫的。」

  「桀,我不要加糖。」

  「我想喝檸檬多多,酸一點。」幾個女孩子怕胖,揪著左桀的衣角,撒嬌要他重新點一次。

  「嘖,囉嗦。叫什麼喝什麼,每個人都點不一樣,記不住啦!」他皺起濃黑的眉毛,以食指輕戳那些撒嬌的女孩額頭。

  沒多久,便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二樓衝下來。

  「我的褲子被偷了—— 阿桀,我的褲子不見了—— 」

  這時,一個染成金色頭髮的瘦小男子在腰間圍著一張薄薄的麻將紙,神情慌張地衝向左桀。

  「唷!這樣搭配不錯嘛……」左桀勾著唇角,頗欣賞地打量阿達的新造型。

  「別啦……阿桀,拿件褲子借我,這樣很難看。」阿達苦著一張臉,絲毫沒懷疑自己被整,以為褲子真的被偷了。

  那是阿達唯一一件沒有破洞的褲子,寶貝得很,生怕弄髒,更別說發現不見了有多緊張。

  「阿達你個子那麼小,穿阿桀的褲子都可以拉到腋下啦,我看連上衣也省了。」旁邊的人起哄,笑著。

  「是說……阿桀,這麼熱,你幹麼還披著外套?」阿達看向左桀的肩上。

  「喔……」左桀瞟一眼,將褲子扯下。「不然這件『外套』讓你圍著好了。」

  阿達接過「外套」,翻了翻,愈看愈奇怪。「這件是褲子,而且,跟我不見的那一件……好像……」

  「哈——你真的是阿達咧,就是你的褲子啦!」左桀將小個子的阿達攬進臂彎裡,扒扒他的一頭金髮。

  阿達這才恍然大悟,也跟著大笑。

  「咯咯……咯咯……咯咯……」

  忽然一個奇怪的「間歇性倒抽氣式笑聲」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大家紛紛尋找笑聲來源。

  來源就在花茶店裡。

  「新來的?」左桀走向茶攤,手肘靠在檯面上,注視著那個笑個不停的女孩。

  「咯咯……嗯……咯咯……」許樹茵從這群人走過來時就不自覺地聆聽他們的對話。

  沒辦法,這群人太張揚、太耀眼,旁若無人,青春恣意。

  一個人隻身從嘉義到台北唸書的她,看到他們就想起家鄉的玩伴,羨慕他們有伴同行的幸福。

  「你怎麼黑得像巧克力?」左桀盯著許樹茵的臉,沒看過女孩子的膚色像她這樣「陽光」的。

  「呃……」笑聲乍停,許樹茵指指自己的臉頰。「褪色了嗎?」

  「什麼意思?」褪色?難不成她還是故意塗黑的。

  「前陣子我媽說我黑得像煤炭。」她笑著解釋。

  「哈哈,如果跟煤炭比起來的話,的確是褪色了。」左桀捧腹大笑,笑得左耳上的圓環一閃一閃的。

  「因為幫忙採茶……就曬黑了。」她尷尬地吐吐舌頭。

  「採茶?採茶姑娘來賣茶?」她的「工作經驗」讓他覺得很新鮮。

  「採茶姑娘?」許樹茵聽了,又「咯咯」地笑了起來。

  「不然要怎麼說?」他挑眉問她,這女孩這種笑法,他很怕她斷氣。

  「怎麼說……?」她側了側臉,認真地想了想。「這樣說是沒錯,不過姑娘很少,都是歐巴桑、歐裡桑啦!」

  「你幾歲?」

  「二十二歲。」

  「那你還是姑娘嘛,以後我就叫你採茶姑娘。」

  「欸——不要啦——能不能換一個好聽一點的?」

  「不然……就小煤炭。」左桀換了一個,逗她。

  她猶豫片刻。「還有別的好選嗎?」

  「沒了。」他想大笑,卻板起嚴肅正經的表情。

  「噢……」雖然沮喪,但也沒再抗議,將封好的飲料杯裝進塑膠袋裡。「你要的茶好了,檸檬草的做了記號。」

  「喂——」左桀回頭喊了聲。「來拿自己的茶。阿達,這杯你的。」

  他將檸檬草遞給阿達,自己則拿起吸管隨手挑了杯綠茶戳進去,喝了起來。

  「為什麼阿達喝檸檬草,我們就只能喝綠茶?」女孩們抗議他偏心。

  「他『剉賽』,你們也『剉賽』嗎?」

  「你很噁心咧,什麼『剉賽』」他一句話引來一陣圍攻。

  「咯咯……咯咯……」許樹茵聽了忍不住又笑出來。這個人說話好好笑喔!

  「小煤炭,我們走嘍!」左桀將錢擺在檯面上,勾起剩下兩杯飲料的大塑膠袋在手上晃啊晃的,一群人就這樣又浩浩蕩蕩地走了。

  「慢走……」許樹茵將錢收進底下抽屜,不自禁地踮起腳尖探頭出去,看向那個高高瘦瘦,說話很好笑的男生,陽光在他身上的白襯衫上閃爍。

  「阿桀來過了?剛聽到他的聲音。」一名女子從後方走出來,將落在頰邊的髮絲往後撥,是這間店的老闆娘溫怡芬。

  「我不確定那個人是不是。」許樹茵回答。

  「高高瘦瘦的,褐色頭髮,叫十杯綠茶?」

  「對、對、對,他剛剛還加了一杯檸檬草。」

  「嗯,那就是阿桀了,住我們樓上,檸檬草是給阿達的,他腸胃不好,好像是以前經常餓過頭,餓壞的。」

  「是喔……」許樹茵聽了很難過,因為她剛剛竟然還笑了。

  「樹茵,紅茶我泡好了,後天小堯生日,我想上街幫他挑個禮物然後直接去保母那裡接他,你一個人有沒有問題?」說到她的寶貝兒子溫禮堯,溫怡芬瘦削的臉頰光亮了起來。

  「沒問題,各種花草沖煮的時間我都記起來了,有問題的話我會打電話給你。」許樹茵微笑道,露出可愛的小虎牙。

  「謝謝你,你很努力,學得又快,幫了我不少忙。」溫怡芬很喜歡許樹茵笑起來憨憨的模樣。

  「別誇獎我,我會不好意思……」她說著說著就臉紅了。

  「那我走嘍,晚上我會過來關鐵門。」溫怡芬脫下圍裙,收進置物櫃裡。

  「拜拜,路上小心,要帶小堯來喔!」許樹茵奮力揮手,滿臉笑意。

  許樹茵目前是服裝設計系大四生,和另外兩位同學合租一間小公寓。

  從小,她就喜歡縫縫補補,車車枕頭套、桌布,幫鄰居小孩做衣服,她的夢想是成為一個童裝設計師,她愛小孩,從孩子身上,總能感受到單純的快樂和無限可能的希望。

  為了不增加家裡的經濟負擔,她瞞著家人偷偷打工,加上沉重的作業壓力,每天都累得像狗一樣,要不是濃厚的興趣支撐著,恐怕早就放棄了。

  不過,她很幸運,總是遇到好人、善良的老闆。

  她現在的老闆溫怡芬,文文弱弱的,二十八歲,獨立扶養一個兩歲大的孩子,知道她白天還在上課,給她彈性的上班時間,平常晚上六點半到九點半,假日下午兩點到晚上九點半,讓她留點時間做作業。

  這時,她腦中閃過剛才那個身影,高高瘦瘦的,左耳穿著一個小圓環,穿著薄薄的白色襯衫,看起來有點邪氣,嘴巴有點壞,可是笑起來的時候,又像陽光穿透連日的厚重烏雲,讓人也跟著心情明亮起來。

  「阿傑、阿傑、阿捷?」許樹茵猜想著他的名字怎麼寫,也納悶他明明就住在樓上,上班五天,卻到今天才遇見他。

  他是學生嗎?還是已經在工作了?

  那個瘦小的阿達,怎麼會把肚子給餓壞了?

  這些奇奇怪怪的問號使得許樹茵對那群人多了幾分好奇,也開始期待未來還能再遇見「他」。




  左桀與一群朋友走出巷口,突然有人冒出一聲譏諷——

  「你們看,那輛車的車牌號碼,四個九,要一、二十萬吧!」

  「凱子。」另一個人回應。

  這就是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看待上流社會生活的眼光,一塊廢鐵,居然要一、二十萬,比他們全部家當還值錢,世間還有公平嗎?

  左桀瞥了眼,臉色沉了下來,向其他人說:「你們先去吧!我去買包煙。」

  待所有人走遠後,左桀斜靠在電線桿上,從口袋裡摸出煙,點上。

  一位穿襯衫打領帶、年紀約三十出頭的男子,從那輛車牌四個九的高級房車走出。

  「少爺。」男子對著左桀說。

  左桀彷彿聽而不聞,視線落在遠方,繼續抽他的煙。

  「老爺想約你吃晚飯,讓我來接你。」男子面無表情,轉述老闆的話。

  他是左桀的父親左康生的私人司機,因為左康生對他有知遇之恩,所以左桀的浪蕩與不孝在他眼中簡直罪無可赦。

  男子不知道他們父子之間的問題,主觀地將左桀想成敗家子,左康生辛苦一輩子建立起的事業,累積的財富,總有一天會被這個敗家子坐吃山空。

  「他沒空來?」左桀輕蔑地挑了挑眉。

  「老闆還在開會,大概五點結束。」

  「唔……」左桀點點頭,將煙踩熄。「那麻煩你轉告他,我也很忙,沒空陪他吃飯。」他臉上彷彿帶著笑,眼中卻只有冷漠。

  男子這次任務又沒達成,一時氣急,忘了左康生說過不要勉強他,脫口說:「老爺最近身體不大好,至少,你也該回家看看他。」

  左桀朝他笑了笑。「很抱歉,我不是醫生。」話一說完,便轉身離開。

  這半年來,老頭找他的次數愈來愈頻繁,超越過去二十年的總和。左桀不想見他父親,像他這樣低賤的人,是不配跟那種尊榮高貴、處在上流社會的家庭有任何關聯,這點,他在很小的時候,便牢記在心了。




  「約瑟芬花茶專賣店」這間兩層樓建物,已經是三十幾年的老房子,粗糙龜裂的白色水泥牆面,隱隱可見裡頭的紅磚塊。

  左桀就住在這棟建築的二樓,老房子格局狹長,采光不足,正好符合他晝伏夜出的習性,白天,只要在窗戶上掛上一塊黑布,陽光就完全被隔絕在外了。

  二樓有兩間房間,一間是左桀的房間,後方另一間則做為麻將間兼朋友隨時來睡覺的客房。房間裡很空蕩,一支鐵桿掛衣架、一張折疊方桌、一床放在地板上的雙人彈簧床和一個三層置物櫃,置物櫃裡塞滿泡麵、零食,角落幾個堆疊散落的紙箱,塞著連他自己也忘了有什麼的雜物。

  「唔……桀……現在幾點了?」一名女子從左桀身畔起身,搖晃仍熟睡的他。

  窗戶黑布外面,天色已經暗下。

  他微微轉醒,一手在地上摸索,抓起手機遞給那女子。「自己看。」

  「哎唷——已經快七點了,又要遲到扣錢了,你這支爛手機,調了鬧鐘也不叫!」女子大叫,將手機塞還他。

  「爛就扔了……」左桀拿起手機就往牆上一甩,機殼當場四分五裂,他翻個身,繼續睡。

  「厚……你這個牛脾氣……」女子口氣軟下,扳過他的肩,在他唇上落下好幾個吻。「我去上班了,晚上要不要來找我?」

  女孩在KTV做外場,左桀經常帶一群朋友去唱歌,因而結識。

  她不知道他們這樣算不算交往,她迷戀他,但是他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表示,他們就上床了。

  他的態度不冷不熱,不管到哪裡身邊也總有女孩圍繞著他,不知道為什麼,女孩直覺,一旦她開口問他「愛不愛我」,他會立刻翻臉走人。

  「會吧……」他閉著眼,隨口回答。

  「嗯!那我等你。」女孩頓時心花怒放,起身穿衣服。

  他又高又帥,勾起促狹的唇角,漫不經心的模樣,令他們店裡的女服務生為之瘋狂,即使不知道他愛不愛她,但能站在左桀身旁、挽著他的手,對女孩而言還是驕傲的事。

  女孩離開後,左桀又瞇了一會兒,突然像想到什麼,朝門口大喊:「阿達——阿達——你在嗎?」

  「我在——」阿達從隔壁房間跑過來。

  「肚子餓了,去買吃的回來,順便幫我挑支手機,隨便挑支你覺得順眼的。」他拿起扔在地上的牛仔褲,從裡頭掏出一疊鈔票塞給阿達。

  「吃羊肉燴飯好不好?」雖然左桀說隨便,阿達還是習慣問。

  「都好,還要飲料。」

  「好,我很快就回來,你先洗個臉。」阿達像怕他餓著,衝著出門。

  左桀從床上坐起,扒扒一頭亂髮,一把扯下用麻將夾夾在窗緣的黑布,窗外看得見稀疏的星光。

  摸來煙和打火機,點了根煙,打火機的火光在黑暗中十分刺眼,映亮了他直挺的鼻、細長的眼和薄薄的嘴唇。

  靠在牆邊,緩緩地吐出白色煙霧,將未喝完的飲料杯封口挖出一個洞,煙灰就往裡面彈。

  他老媽「又」要嫁人了,呵,四十五歲的女人嫁一個三十五歲的男人,只比他大十歲。

  那個笨女人,賺的是賣笑錢,拿來倒貼小白臉,被騙了幾次還是不死心。

  不過也好,笨一點,天真一點,傻傻地相信那種已經沒人相信的真愛,復原能力強,日子也會好過一點。

  將煙蒂丟進飲料杯裡,他起身走到浴室刷牙、洗臉、刮鬍子,再洗個澡,而後回到房裡。

  亮起燈,打開窗戶,正巧聽見阿達叫飲料的聲音。

  「小、小姐……我要兩杯綠、綠茶……」

  「呵……」左桀輕笑。這小鬼,遇到女孩子就口吃。

  「糖跟冰都正常嗎?」許樹茵親切地問。

  「正、正常……」阿達傻傻地笑。

  「你肚子好點了沒?」

  「喔……那個喔……好、好了……亂吃辣,就會拉肚子。」

  「我幫你去冰好不好,比較不刺激腸胃。」

  「好、好……謝謝……」阿達沒想到許樹茵會這麼關心他,一時感動萬分。

  許樹茵微笑,低身從底下拿出兩個杯子。

  「除了阿桀,你對我最好——」阿達突然對許樹茵說。

  「啊?」她驚訝抬頭。

  想起溫怡芬說過的話,阿達是經常餓過頭,腸胃才餓壞的,她對他這樣就算「好」?那麼,過去,他過的是怎樣的生活?

  「我以前很餓……偷了一粒饅頭,被老闆抓到,打……阿桀救我,跟我說,沒飯吃就來找他,不要再、再偷了……」阿達說。

  「嗯……」許樹茵瞬間紅了眼眶,不知道怎麼接話。

  「我姑姑、姑丈是、是壞人……不給我飯吃……打我……打我的頭……」

  「嗯……」許樹茵的眼淚瞬間湧出,眼淚、鼻涕直流。

  「阿桀對我好,你也對我好。」阿達笑著說,很開心。

  「嗯……」她抹去眼淚,想著,以後要對他更好。

  「別哭,我有飯吃。」阿達拿起手上的便當紙盒給許樹茵看。

  她吸吸鼻涕,笑說:「要吃慢一點,吃飽一點。」

  「好!」

  站在二樓窗邊的左桀尷尬地抓抓頭髮,這個笨小子,逢人就說自己救過他的事。

  左桀離開窗邊,彎身拾起煙盒,又點上一根煙。

  再過兩天,就要二十五歲了,退伍後一直混到現在,算算,整個青春歲月都用來對抗世人遵循的「光明路途」。

  當四技的同學開始準備報考研究所的資料,他卻成天泡在校外附近的網咖,泡到莫名其妙地變成網咖的硬體維修人員,學校枯燥、進度溫吞的課程已經吸引不了他,最後索性連學業也放棄,當兵去。文憑於他如同垃圾,他用不到。

  這是個沒道理的世界,用錢、用身份地位衡量一切的世界。

  他呢,偏偏有一個矛盾的身份,一個足以嘲諷這變態價值觀的身份。

  父親外遇,生下了他這個「私生子」,兩歲時被帶離母親身邊,就再也沒有和家人一起生活過,從此一個人,孤獨地長大。

  一個做酒家女的母親,和一個擁有一間數百名員工的大製藥廠、財源滾滾的凱子生父,世人喜歡用哪一個角度看他,他都無所謂。

  他的生命史不過是一張廢紙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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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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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點多,左桀從樓上走下來,點了一杯綠茶,就坐在店門口的白色塑膠椅上。

  「怡芬還沒來?」他問許樹茵。

  「嗯,今天小堯生日,溫姊打電話來說小堯喜歡坐摩天輪,她讓他多坐幾次,會晚一點過來。」

  「喔……」他應了聲,點起一根煙,轉頭朝外噴出白色煙霧。

  許樹茵一邊清洗煮茶鍋具,一邊悄悄地打量他。

  此時的他,跟前天見到的他又不大一樣。

  冷冷的,一個人靜靜地吞雲吐霧,像世界與他無關似地淡漠,害得她想跟他聊幾句卻又不敢打擾這份寧靜。

  「你上次說——」

  匡啷——

  由於左桀突然轉過頭跟許樹茵說話,她來不及收回注視的眼,一時緊張得將手上的鍋子打翻了。

  「噗……笨手笨腳的。」左桀笑了,又是那個很好親近、很陽光的大男孩。

  「哪有……我很俐落的……」許樹茵拾起鍋子,又重新洗過一遍,微微抗議。

  「你說你幫忙採茶,去哪裡採茶?」

  「阿里山,我們家是種茶的,在嘉義石桌。」

  「so……這綠茶你泡的?」

  「嗯。」

  「比怡芬泡的好喝。」他朝她眨眨眼。「不過別告訴她,她會翻臉。」

  「真的?」她很開心,開心他喜歡她泡的茶。

  「還在唸書?」

  「嗯……念服裝設計。」他一問,她一答。

  「看不出來。」她不怎麼打扮,沒化妝,將直髮往後梳,束了個包包,上半身是一件略有腰身的粉綠色短袖襯衫,下面……「你走出來我看看。」

  她聽話地從餐檯後方走出來。

  「你的腿還滿細長的。」牛仔短裙,不過,不夠短。

  被他這樣盯著光潔的腿,令她一陣緊張,很快又縮回店裡。

  「你……全身都這麼黑?」他眼裡帶著笑。

  「肚子是白的。」

  她好老實,老實到左桀忍不住大笑,被煙嗆到。「咳……咳……」

  她很快衝出來,拍他的背。「你不要緊吧?喝茶,喝口茶——」

  他握住她左手,仰臉看她,眼中因嗆到而閃著水光。「為了證實,我看一下你的肚子。」

  他的眼睛細細亮亮的,很深很深的黑,會攫奪人心似的,被他這麼一瞅,她的心也跟著揪成一團了。

  「不行——」抽出被他握住的手,許樹茵搗著肚子,像怕被他看透似的,兩手覆得嚴嚴密密。

  「小氣。」他吸了口茶,沒勉強她。本來,也就只是逗她而已。

  「這個真的不行……」她反倒像辜負了他的好意,語氣很弱,很抱歉。

  「你說你二十一歲還是二十二?」他又燃起一根煙,瞇著眼問她。

  「二十二。」

  「沒遇過壞人吧?」他身處的環境複雜,除了阿達,沒見過像她這麼「好騙」的女孩。

  「不知道……好像沒有。」

  「唔……」他噴出一口煙。「那要小心,你眼前剛好就有個壞人。」

  「你嗎?可是……我覺得你是好人。」她想起阿達說的話,還有他給她的感覺,因此認定。

  「壞人不會在這裡刻字。」他抬起手戳她的額頭。

  許樹茵愣住了,他指尖的觸感停留在她的額頭,不痛,卻像被電電到了,連帶著心臟也大力地跳了一下。

  她應該回去繼續整理店面,可是她的腳被黏住了,她的人被吸住了,動彈不得。

  「叔叔——叔叔——」一個童稚的聲音從遠處傳來,是溫怡芬帶著小堯回來。

  小堯踩著還不大穩的步伐奔到左桀身旁,抬高雙手,要他抱抱。

  「叫哥哥,不然不抱。」他沉著臉,裝出兇惡的表情。

  「叔叔!」小堯再叫一次。

  「你這個小惡魔……比我還倔。」左桀咬牙說,還是將小堯抱到腿上,抬起頭問溫怡芬。「你都怎麼教他的,為什麼到現在還叫我叔叔?」

  「小孩子很真,怪你自己看起來太『臭老』。」溫怡芬微笑道,望著膩在左桀身上,展示新玩具的小堯。

  許樹茵也注視這一大一小兩個男人,她更加確定,愛孩子的男人,一定是好人。

  「樹茵,一起吃蛋糕,今天是小堯的生日,也是阿桀的生日。」

  「咦……同一天?好巧。」

  「是啊,就是這麼巧,兩年多前還是阿桀送我到醫院生產的,比預產期早了兩個星期,把我嚇壞了,第一次生孩子,只知道哭,什麼都忘了。」

  「嗯……」許樹茵又望向左桀,一種暖暖的、甜甜的感覺自心底流過。

  「喏,給你的生日禮物。」左桀從口袋裡拿出一顆金元寶,放到小堯手上。

  「欸——就跟你說別送禮了……」溫怡芬忙著要還給他。

  「囉嗦,給小堯玩的,又不是給你。」他捨開她的手。

  「哪有人送金元寶給孩子玩的。」溫怡芬皺起秀眉。

  「懶得挑禮物,就在大馬路上那間銀樓買了,省事。」他漫不經心地回答。

  溫怡芬沉默了,她瞭解這是左桀不願承認的溫柔。

  兩年多前,結束一段失敗的婚姻後才發現已經懷了小堯,她一個人帶著孩子,要付店租、要付沉重的房屋貸款以及孩子的保母費、生活費,雖然店裡收入穩定,經濟上還是緊得讓人喘不過氣。

  左桀總是這樣默默地幫她,她不知道該怎麼報答他,那份感激……還有摻雜著的感情……

  「我也有禮物送給小堯喔!」許樹茵從身後拿出一個印著小熊的包裝袋,用緞帶鬆鬆地束著袋口,放到孩子懷裡,「小堯,你拉這一條線。」

  小堯照著她的引導,細嫩的小手將緞帶拉開。

  「鏘鏘——」許樹茵自己配音效,將袋裡的禮物拿出來。

  「哇!好可愛的圍兜兜。」溫怡芬笑了,將粉藍色繡著小熊的長袖圍兜兜套到小堯身上。「這樣我就不必老是擔心他吃得全身都是,樹茵,謝謝你。」

  「謝謝姊姊……」童稚的聲音,軟軟黏黏的,聽得心都暖和了起來。

  「沒什麼啦!我自己做的,沒花什麼錢。」

  「唔……臉紅了。」左桀盯著許樹茵瞧。「這麼黑也能看出臉紅,那就真的很紅了。」

  「喂——」許樹茵尷尬地往他肩上一拍,撇過臉不讓他看。

  「那我的禮物咧?」左桀問。

  「啊……我不知道今天也是你的生日……所以沒準備……」

  「那看一次肚子。」

  「不行——」哪壺不開提哪壺,她趕緊又把手蓋在肚子上。

  在這一笑一鬧,無形中將兩人之間的距離拉近了,這氣氛……好快樂。

  「我來切蛋糕。」溫怡芬不去看他們之間無憂的嬉笑,將桌上的蛋糕盒打開。「阿達呢?叫他一起來吃蛋糕。」

  「去上班了。」提到阿達,左桀臉上的表情特別柔和。

  「上班?」溫怡芬很驚訝。阿達的腦筋不太好,又瘦弱,高中念一年就輟學了,平常只能找些臨時工做。

  「我們常去吃宵夜的那個麵攤老闆讓他去幫忙洗碗,他今天可開心了,說要去上班,還說領到薪水要請我吃麵。」左桀輕輕地笑。

  「你幫他找的?」溫怡芬問。她猜,連薪水也是左桀付的。

  「小堯,吃蛋糕嘍——」左桀沒回答她的問題,低頭問小堯。「告訴哥哥,過完生日,你幾歲了?」

  「三歲——」小堯嘴裡說三歲,手指還是比兩根。

  「要比三。」許樹茵蹲下來,教小堯正確比法,眼角瞥見左桀那俊俏的臉,只覺耳根發燙,八成又臉紅了。




  許樹茵的生活因為左桀的出現變得有趣許多,即使學校、工作兩頭燒,難得休假的時間還要搭長途火車回嘉義以免雙親生疑,整個人像陀螺轉個不停,但是,內心是愉悅的。

  她期待左桀三不五時經過攤位,買杯茶,跟她哈啦兩句,雖然他吊兒郎當的不正經話老是害她又窘又緊張,她還是喜歡他的笑容、他的眼睛。

  「綠茶一杯——」他總是人還在階梯上,聲音就先從後方傳到店裡。

  「喔——」許樹茵也總是很認真、很大聲地回應他。

  她低頭溫吞地拿出杯子,舀一匙糖水,加入冰塊,再衝入熱茶,心臟撲撲跳著,知道他很快就會走過來。

  「小煤炭,什麼時候跟我約會?」他來到店門口,斜靠著餐檯,抽出一根黑色吸管,等待他的飲料。

  「沒時間……白天要上課,下班還要趕學校作業。」她的巧克力膚色慢慢變淡,淡成一種健康的金黃胚芽色,不過,左桀還是一直叫她「小煤炭」。

  「蹺課啊,不然叫怡芬放你假。」

  「放假要回家……」雖然知道他的「約會」只是隨口逗她,她還是會心跳加速,老實交代不能答應他的原因,語氣中帶著濃厚的惋惜。

  「唔……」他接過杯子,插入吸管,把零錢擺在檯面上。「走嘍!」

  果然,沒有一次是認真的,只是等飲料時瞎聊。

  望著他的背影,許樹茵輕輕地歎口氣,今天的交集……就這樣結束了。

  他晚上只要一出門,直到她下班,都不會再遇見他。

  她知道他沒有工作,自嘲游手好閒、混吃等死,但是,他又很忙,朋友很多,睡醒了就出門。

  即使他的生活看來是那樣的頹廢、漫無目的,她還是偷偷地喜歡上他了。

  「咦……怎麼又回來了?」她看見左桀才走到大馬路邊又折回來,在他身後跟著一輛黑色賓士車駛進巷子。

  「忘了帶什麼嗎?」左桀經過面前時,許樹茵問他,但是,他像沒聽見,漠然地走向後門。

  黑色轎車就停在店門口不遠處,接著,從車上下來一位雍容華貴的婦人,也走向後門,似乎,還上了樓梯。

  許樹茵很納悶,來這裡打工快一個月了,沒見過這樣的人來找左桀。

  她不禁抬頭望向天花板,覺得他像個謎,就連溫怡芬似乎也不大瞭解他的過去。

  左桀步上鐵梯,打開門,後方跟著的婦人隨他進入房間。

  「什麼事?」他背對著婦人,低頭點了根煙。

  「你爸想見你。」這婦人是左桀父親的元配崔宛慈,因為無法生育,才勉強接受丈夫「認領」左桀,給了左桀的生母一筆錢,立下切結書,不得再與她丈夫有任何瓜葛,也不准探望孩子。

  不過,左桀的母親是那種傻大姊性格,想見孩子還是會跑到學校去找他,要兒子蹺課陪她到校門口吃碗判冰,管他什麼狗屁切結書,他們母子一直都有聯絡。

  「想見就叫他來啊!」左桀嗤笑了聲,轉過身面對崔宛慈。「你不是不准我踩進你們家那間豪宅?」

  「他住院了,在台大。」

  左桀手上的煙頓了頓,隨即走向窗邊,吐了口煙。「喔,還沒死吧?」

  「你——你這個畜牲——」崔宛慈怒斥。「也不想想誰把你養得這麼大,你現在居然咒他死,你有沒有一點良心,要不是我,你——」

  「什麼病?」左桀冷冷地問了句,不想再聽她說「如果不是她好心,他現在還跟他的妓女媽媽過著低賤的生活」的那一套。

  崔宛慈倏然停嘴,說了也是白說,低賤女人生出來的孩子,跟畜牲沒兩樣,聽不懂人話。

  「肝硬化……已經是末期了……」提到丈夫的病,她的聲音明顯顫抖,畢竟做了三十幾年的夫妻,丈夫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她一個女人,膝下無子,未來還不知道會受到什麼欺壓,那時,就再沒有人替她出氣了。

  「我知道了,你可以回去了。」

  「你……算了!」崔宛慈本想馬上載他到醫院,但是,看著他冷漠的背影,她決定放棄。

  老實說,她有點怕他,這個孩子很怪異,兩歲時接他回來,安排他住到郊區的一間公寓裡,請了個保母帶他,保母說他從來不哭。

  國中時,左桀變得很叛逆,每次崔宛慈到學校、警局帶他回來,拿起棍子往他身上打,他總是站得直挺挺地任她打,死死地盯著她的眼,一聲不吭。

  後來,她收斂了,只是嘴上唸唸,她怕左桀有天會殺了她。

  她挾緊皮包,扭身走下樓梯,如果可以,她真希望一輩子都不必跟他碰面。

  崔宛慈離開後,左桀關上屋裡的燈,坐在牆邊,一根煙接著一根煙抽。

  他爸?

  黑暗中,他咧開嘴角,國小畢業後,他就沒再叫過左康生爸爸。

  若是跟崔宛慈比起來,左康生對他算不錯了,供他吃住,每個月匯十萬元給他花用,補償他因為忙而無法盡到父親的責任,不過,也因為對自已的妻子有著愧疚,默許崔宛慈暗地裡惡言、棍棒侍候他。

  除了會賺錢之外,左康生是個失敗的丈夫、失職的父親,一個令所有人都痛苦的始作俑者。

  手指伸進煙盒裡掏了掏,沒煙了。

  他將紙盒捏扁,扔向牆角,起身走向一樓。

  「阿桀——」溫怡芬喚住他。

  剛聽許樹茵提到的那輛黑色賓士車和貴婦,溫怡芬猜想是左桀的家人,她不知道他的家庭背景,只知道他跟家裡的人鬧得很僵,每次那輛賓士車出現,左桀的心情就會變得很糟。

  左桀停下腳步,挑眉問:「什麼事?」

  「你……還好吧?」溫怡芬謹慎地問。

  「什麼好不好?」他佯裝不懂她的問題,拿出手機看看時間。「小煤炭,下班嘍,走,唱歌去。」

  許樹茵也看看手錶。「還有十分鐘。」

  「沒關係……你們去,店我來收。」溫怡芬因左桀明顯地拒絕她的關心而有些落寞,硬扯出微笑,讓許樹茵提早下班。

  「可是……」許櫥茵接過溫怡芬塞到鑲裡的包包,又被推出店門口,可是……她要參賽的設計圖還沒……

  「走吧!兩個小時後放你回去趕作業。」左桀大手往她肩上一攬,剛好一百六十公分的她在他臂彎裡像只被老鷹叼住的小鳥,只得往前走。




  KTV包廂裡,左桀根本不唱歌,將兩支麥克風都塞給許樹茵,自己一逕地悶著頭喝酒。

  「點歌啊!」他將遙控器、歌本全都推到她面前。

  許樹茵再怎麼粗線條也知道他心情不好。

  她不敢問,知道他也不會告訴她,他像是那種什麼事都往心裡藏,包得密不透風,可以接近他的人,但走不進他的心。

  她無意識地翻著歌本,一頁翻過一頁,一頁又翻過一頁。

  「找不到想唱的歌?」左桀移到她身畔,也盯著歌本。

  「沒有山歌……」她沒精打采地說,不知道怎麼樣才能讓他開心一點。

  「啊?」他以為自己聽錯。

  「採茶姑娘都嘛要唱山歌。」她隨口胡謅。

  「哈哈——」他被她的無厘頭給弄笑了。「唱阿妹的『站在高崗上』啊!」

  「你確定想聽?阿妹的KEY我唱起來會像殺豬的喔!」他終於笑了。

  「我盡量忍耐。」

  「好吧!既然來賓那麼熱切地希望我唱,我就勉強獻唱一首。」她找到號碼,拿起遙控器輸入。

  只要他開心,她是可以不顧形象的,反正,在家裡,她也是負責扮開心果的,朋友說她有天生的喜感,意思是,她整個人很好笑就是。

  歌曲播出,許樹茵拿著麥克風站起來,對左桀說:「來賓請先掌聲鼓勵——」

  說完,她自己也拚命鼓掌助陣。

  「哈哈——」左桀一邊大笑,一邊鼓掌,這小煤炭原來這麼會耍寶。

  「連綿的青山百里長呀!巍巍聳起像屏障呀喂——搖鈴,搖鈴!」她將擺在桌邊的搖鈴遞給他,要他打拍子。

  「青青的山嶺穿雲霄呀!白雲片片天蒼蒼呀喂——還要合音——」

  她唱得很忙,左桀也很忙,忙著配合她宛如巨星登台的各種要求。

  她POSE很多,一會兒仰首望向天花板,一會兒超低音低到要蹲下來,不時還伴著很「聳」的土風舞,內心卻哀鳴著,真的形象全無了啦!

  唱到最後一句時。「我倆相愛在高崗——來嘍,高潮來嘍……」她預告。「在——高——崗——」咚!尾音失敗,嚴重破音,許樹茵擺出跌跤的樣子。

  「好啊!」左桀夠意思,很捧場,站起來用力鼓掌叫好。

  「獻醜、獻醜……」許樹茵彎身致謝,在喜歡的人面前如此耍寶,內心其實緊張得都快吐出來了。

  坐回沙發後,她將歌本推到左桀面前。「一人一首,換你唱。」

  「你點啊,點什麼我唱什麼。」他的心情確實因為許樹茵的犧牲演出而轉好。

  「唷,這麼臭屁,那我點楊培安的,也讓你破音。」她嘟起嘴巴找歌,心情不好時就是要靠鬼吼鬼叫來抒發。

  「隨便。」

  音樂自音箱流瀉而出,左桀將煙按熄,拿起麥克風。

  許樹茵沒想到左桀的歌聲這麼好,好到她為他瘋狂,忘情地拚命鼓掌,忘情地叫:「安可——安可——」

  「難得來賓的叔叔也來了,那我就再『沙畢思』一首。」他拿起遙控器輸入幾個數字。

  「咯咯……咯咯……你這個『菜英文』,我叔叔哪有來!」許樹茵的獨門笑聲又出現。

  兩個人在包廂唱歌,也能唱到瘋掉,這是左桀始料未及,他望著許樹茵笑得前俯後仰的模樣,唇角綻出一抹打自內心而來的笑容。

  有她,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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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兩人在KTV唱了三個小時,雖覺意猶未盡但喉嚨已經唱到沙啞,左桀送許樹茵回住處,搭車前往台大醫院。

  15C頭等病房裡,躺著一個頭髮已摻著花白,臉色暗黃,腹部腫脹的老人,左桀靜靜地在病床旁坐下,注視著老人的面容。

  現代人注重養生,六十五歲實在還不算老,只是,人一旦病了,整個氣勢、精神都迅速凋萎,再怎麼能呼風喚雨的強人,也無法阻止死神一步一步地靠近。

  左桀不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他和左康生雖然是父子,但一年見不到幾次面,硬要說有什麼親情,是太牽強了。

  他早就不在乎有沒有父母,有沒有家庭溫暖這種鳥事,在離開那間囚禁他十八年的小公寓時,他也連帶著放棄了自己的人生。可是,面對快速衰老的生父,突如其來的震撼,令他感受到自己身上確實與這個人有著相同的血緣。

  坐了一個小時,他悄悄起身,準備離去。

  「阿桀……是你嗎?」

  背後虛弱的呼喚拉住了左桀離去的腳步,他轉身又回到床邊坐下。

  「找我什麼事?」他低頭摳著自己的指縫,不願正視左康生。

  「我每個月匯給你的錢,夠不夠用?要不要再多匯點?」

  左桀頓了頓,扯開嘴角笑。「當然愈多愈好,有人嫌錢多的嗎?不然你幹麼那麼拚命賺錢。」

  一句話,不小心流露出他的關心,他一直不知道累積那幾輩子花不完的錢,賠上健康,忙到沒空享受,有必要嗎?

  「這是我的命……」左康生茫然地望著天花板說:「我們每個人的命,從出生時就注定好了……」

  左桀沒有接話,他想反駁卻無話可說,他自己的命不也是任由這些人隨意地決定了嗎?

  「也不知道還能活多久……」雖然妻子瞞著他,但是左康生很清楚自己的身體。「我希望……你到公司上班。」

  「不要。」他斷然拒絕。

  「如果你是擔心你大媽……」

  「我沒擔心什麼,就是不想。」

  「你這樣每天渾渾噩噩過日子,真的好嗎?」

  「那你這輩子夠忙了吧,你覺得很好嗎?」左桀嗆他。

  話說完,兩人都沉默了。

  是啊,到底什麼是對、什麼是錯,什麼是好、什麼是不好……要用什麼標準來斷定呢?

  「我不勉強你,你想來的話,告訴我,我會幫你安排。」左康生無法拿出父親的威嚴命令兒子,因為他確實沒有盡到一天父親的責任,他甚至不知道左桀是怎麼長大的,只知道學期末學校寄來的成績單底下,加注的評語通常是——「成績優秀,操行不佳」,從妻子口中聽見的是左桀又闖了什麼禍,記了幾支過,他們父子,一直不曾坐下來好好聊聊。

  以前是因為逃避家庭的爭吵將心思全放在事業上,後來,是兒子不願再給他機會。

  「沒事的話,我走了。」左桀起身,這種父子間的談話,他很不適應,對左康生遲暮將至才想修補兩人的感情也不領情。

  「阿桀……」左康生又喚他。

  「你快睡吧,肝不好還那麼囉嗦。」他不耐煩地回嘴。

  「你大媽……從小嬌生慣養,沒吃過苦,她對你,沒有惡意的。」

  「我無所謂。」他聳聳肩。

  「以後,萬一我……幫我多照顧她……」

  左桀吸了一口氣,梗住,沒有答應他,拉開椅子就走了。

  左康生失神地望著他離去的背影,他這輩子一直很忙,做了很多事,匾額、感謝狀擺滿了整間辦公室,到頭來發現,最重要的……他卻忽略了。




  一個月後左康生出院回家了,左桀也就不再半夜到醫院看他。

  他的生活依舊放浪、我行我素,平日靠打麻將、玩柏青哥、撞球,偶爾幫戴光榮修修電腦,雖然頹廢卻也不愁吃穿,再怎麼窮,他都不想用左康生的錢。

  父親匯給他的錢,他大都以左康生的名義捐給慈善團體了,他是這麼想的——老爸奸商干久了,幫他做點善事,免得禍延子孫,他不幸的剛好是他唯一的兒子。

  「喂……小煤炭,等等下班去吃宵夜,阿達今天神秘兮兮地,要我一定得帶你去吃麵,又想請客了吧!」左桀近來愈來愈喜歡耗在花茶店前找許樹茵聊天。

  她的笑點超低,隨便胡謅兩句就能引出她的獨門笑聲,笑到左桀也忍不住跟著笑,真的很寶。

  「不要吧……人家辛辛苦苦賺一點打工錢,還讓他請客,上次他領薪水已經請過了。」許樹茵搖搖頭。

  「他難得請,而且很想請,捧個場吧!」

  阿達每天晚上要去麵攤前都會先買個便當放在他房裡,如果他在睡覺就下樓來找許樹茵聊天,好幾次他都聽見許樹茵鼓勵阿達的話——

  「阿達,你們麵攤的碗是我見過最乾淨的,你很認真洗,對不對?」

  「阿達,我聽老闆說你們麵攤生意愈來愈好,我猜一定是你都笑臉迎人的關係!」

  許樹茵笑起來笨笨的,眼眸清亮正派,說的話就給人一種誠懇、真實的感覺,阿達愈來愈有自信,現在說話也不結巴了。

  「那不能叫小菜喔!」她警告左桀。每次跟他去麵攤吃宵夜,他總是叫一堆滷菜,最後吃不完都讓阿達包回去。

  「你很小氣巴拉欸……」明知道許樹茵是想幫阿達省錢,故意鬧她。「加鹵蛋可以吧?」

  「一顆,我們一人一半。」

  「感情才不會散。」他邪氣地挑著眉,瞅著她的眼。

  「才不是這個意思——」她被瞧得心慌慌。「那我吃蛋白,你吃蛋黃。」

  「呵……怪胎,有這種吃法的嗎?」他伸出大手,在她發頂上揉啊揉的,這女孩怎麼這麼可愛。

  許樹茵一顆腦袋就隨著左桀的手前點後仰,可是……好高興。

  只是這樣跟他說說話、看他勾起的笑容、聽他帶點寵愛的口吻念她,她就覺得開心,那是任何一種物質享受都無法取代的感覺。

  比考滿分還雀躍,比作品被老師稱讚還感動。

  「欸……這裡黏到什麼了?」左桀的拇指拂過她的左眼下方。

  「不是黏到什麼啦……是愛哭痣。」那是一顆小小的、淡褐色的痣,大家都笑說那是愛哭痣。

  「你很愛哭?又愛笑又愛哭?」他唇角微揚,寵溺地看著她。

  「小時候吧……我媽說我想睡就哭、沒睡飽也哭、肚子餓的時候哭得更厲害,我哥說我是跟屁蟲,每次跟同學去釣魚不讓我跟,我就躺在地上邊哭邊滾……我都不記得了,一定是他們亂說。」

  「哈,還邊哭邊滾咧!」他想像她小時候的模樣,不知怎的,好希望那個時候他已經認識她,可以在一旁安慰她。

  她不好意思地抓抓腦袋,又嘟起嘴巴說:「最近常吃宵夜,我胖了兩公斤。」

  「是嗎?你過來我看看。」他們總是隔著不銹鋼台聊天。

  許樹茵從後方走出來,拉拉上衣的下擺,蓋住小肚肚。

  左桀兩隻手擱在她的腰間,量了量。「好,我記住你的腰圍了,以後變胖我會提醒你,現在才二十四腰,剛好。」

  「欸——好神!」她瞪大眼睛,昨晚自己才用布尺量過,從二十三半胖到二十四,他居然用手就量出來了。

  「要不要順便量胸圍?」他張開大手。

  「不用!」她趕緊護住自己的胸前。「這邊不會變大,不用量。」

  「噗……」左桀笑得彎下腰去,她可愛得讓人忍不住想將她抓到懷裡,朝那像蜂蜜般甜甜的臉頰揉捏幾下。

  「聊什麼這麼開心?」溫怡芬騎車過來,停在門口。

  因為晚上想多陪陪孩子,加上對許樹茵的信任,漸漸地,溫怡芬將店裡的事交給許樹茵,只在打烊的時間過來關門。

  「這個天兵……」左桀笑著指指許樹茵。

  「溫姊,小堯怎麼沒來?」許樹茵看看溫怡芬的身旁。

  「玩到睡著了,不忍心吵醒他。」溫怡芬從皮包裡拿出一把新打的鑰匙。「樹茵,以後打烊可能要麻煩你關門了,小堯現在活動量大,玩累了就睡。」

  「沒問題。」許樹茵將鑰匙收進口袋裡。

  「怡芬,等等要不要一起去吃宵夜?」左桀問。

  溫怡芬看向他,臉上閃過一絲複雜情緒。「小堯一個人在家我不放心,要趕回去。」她雖然才二十八歲,但是,感覺青春、玩樂的歲月已經離她很遠了。

  「喔……那你先回去,我會幫這個天兵把門關好的。」左桀要溫怡芬放心。

  「謝謝,那我走了。」

  「不用你幫忙我也能關好。」許樹茵對左桀哼了聲,心裡卻很甜。

  「那鐵條那麼重,你搬得動?」左桀捏捏她手臂那幾兩肉。

  「別小看我,我可不是弱女子,溫姊搬得動,我當然也搬得動。」

  溫怡芬發動機車,身後是他們嬉笑的聲音,心頭是壓得喘不過氣的重石。

  她有個可愛的孩子,店裡的生意也穩定成長,實在不該再有什麼奢侈念頭,況且,她是個離過婚,帶著小孩的女人,比阿桀還大三歲……




  花茶店打烊後,許樹茵騎她的五十CC小綿羊載著左桀到麵攤。

  左桀總是說他沒有機車駕照,非要許樹茵載,每每他的長腿踩在機車踏板兩邊,大褪內側不經意地觸碰到她,她就會心跳加速小鹿亂撞,差點忘了怎麼加速。

  幸好,他沒把手扶在她腰上,否則,她肯定當場手軟摔車。

  麵攤在熱鬧的馬路與巷口交接處,小小的推車,旁邊擺了四張折疊方桌,麵攤老闆是個外省老兵,濃重的口音,脾氣古怪,但面很好吃,滷菜更是一流。

  機車停妥後,左桀長腿一跨,翻下車。

  「老闆,乾麵一大一小,一顆鹵蛋——」他總是人沒到,聲先到,每次出現氣氛就變得熱鬧滾滾。

  「阿桀、小煤炭你們來啦!」阿達聽見聲音,高興得從麵攤後面衝出來。

  「你叫我們來,敢不來嗎?」左桀將阿達揣進懷裡,刷刷他頭頂上的金髮。

  「呵、呵……」阿達很開心,連忙招呼。「坐這邊,幫你們留了位子。」

  許樹茵坐到左桀幫她拉開的椅子上,發現一件事。「阿桀,你看……阿達在煮麵欸……」她推推左桀。

  「唔……神秘兮兮的,原來是陞遷啦!」

  兩人不約而同地都盯著專心煮麵的阿達看,臉上儘是為他高興的喜悅。

  沒多久,阿達端來兩碗麵,額上熱汗直流。「吃吃看,我煮的。」

  「變大廚了溜!」左桀抽出筷子,挾起一大口面,呼嚕呼嚕塞進嘴裡。

  阿達立在一旁,緊張萬分,不時拭汗。

  「贊啦!」

  「好吃!」

  左桀和許樹茵同時比出大拇指。

  「嘻……」阿達傻笑。「那你們慢吃,我去忙了。」

  「喏,你的一半鹵蛋。」左桀將半邊鹵蛋分給許樹茵。

  一人一半,感情才不會散……許樹茵低頭咬了口,臉紅了。

  「阿桀——」麵攤老闆突然出現,一屁股坐下,推了一個信封給左桀。

  左桀納悶地看看老闆。

  「收回去——」老闆將信封往他懷裡塞。「阿達是俺的得力助手,薪水俺會付。」

  左桀笑了笑,將信封收進牛仔褲的後方口袋。

  「以後俺這麵攤會交給他,不能很有錢,不過,生活夠嘍!」

  「嗯……」左桀點點頭,吸了口氣。「謝啦!」

  「謝啥,吃麵、吃麵——」老闆拍了拍他的肩膀,害他差點嗆到。「這兔嵬子煮麵比俺還計較,少一分鐘都不成,客人全都得等他。」

  老闆口氣像罵人,說完卻哈哈大笑。

  「跟你一樣,硬脾氣,你老了,脾氣收斂點。」左桀勾勾嘴角。

  「呿!別像個娘兒們囉哩叭嗦的。」老闆啐了一口,其實很高興左桀的關心。撐著桌面站起來。「換我去洗碗了。」

  左桀繼續吃麵,發現許樹茵一直盯著他。

  「看什麼,看我就會飽啊?」

  「我覺得你有一種魔力。」她微笑,露出可愛的小虎牙,她終於瞭解左桀是怎樣地在照顧阿達,讓人無從察覺的溫柔。

  「嗯?」他挑起一邊眉毛。

  「會讓人變得很幸福的魔力。」

  他愣住。沒有人這麼對他說過……

  許樹茵驚覺說了很不好意思的話,害羞地低頭挾起一口面。

  左桀一直覺得自己令身邊的人痛苦,他活在社會邊緣,不負責任、頹廢地過活,盡量不麻煩任何人,也讓自己變得冷漠無情。

  他的肩扛不起任何人的期待,也承載不了任何感情,對他而言,什麼都可有可無,但是……他卻因許樹茵一句不經意的話而動容了。

  他能讓人幸福嗎?

  他望向許樹茵,心柔軟了起來。

  不是的,是她,她太單純了,太相信人性的美好,將他歸於善心人士,是她,讓他對生活不知不覺中有了期待,凡事不再往陰暗裡頭鑽,因為有她,所以,他變得更常笑,因為笑,所以變得快樂。

  「笨蛋……」他揉揉她的發。「沒頭沒尾的,講什麼。」

  「真的嘛……」她抬起臉抗議。「跟你在一起,真的覺得很幸福。」

  「欸?」

  「啊……」許樹茵皺起一張臉,後悔說出這句話……這下更糟,更不好意思了。

  「吃麵……」看著滿臉通紅的許樹茵,左桀才意識到她對他的感情,突然之間,兩人都有些尷尬,左桀手長腳長的,換了幾次姿勢,彷彿怎麼擺都不對。

  剛剛她那句話,聽起來,會讓人胸口,咻地……熱了一下。

  這不是他第一次被告白,卻是第一次認真地思索要如何回應。

  一個晚上,左桀想著許樹茵滿臉通紅,羞澀的表情,睡不著覺。

  他不認為許樹茵喜歡他是件好事。

  左桀沒去考慮自己對她的感情,只想著,不能讓她愈陷愈深。

  像他這樣的男人,沒有未來,玩世不恭,不想負擔也負擔不起任何情感,不值得她如此看重。

  他起身,望著月光,叼著煙,任煙熏疼了眼。

  怎麼會不知不覺地就走到這裡?

  想著明天以後的事,他的世界彷彿一瞬間從陽光明媚轉成烏雲密佈。

  星期六下午——

  許樹茵仰頭看向二樓,從二樓窗戶傳出熟悉的麻將聲和男女嬉笑的聲音。

  一個星期過去了,自從上次到麵攤吃宵夜,之後,她便沒再見過左桀。

  她知道他在,也聽過他踩著鐵梯下樓的聲音,但是,他從另外一頭離開了。

  她不明白為什麼他突然躲著地了?

  是她說錯了什麼,還是做錯了什麼?

  每天,都側耳傾聽二樓的聲響,一次又一次看著手錶,期待他像往常一樣,點杯飲料,在店門前和她聊上幾句,用玩笑的口吻問她:「小煤炭,什麼時候跟我去約會?」

  她願意陪他去吃宵夜,願意跟他去約會,當他心情不好時願意陪他去唱歌……但是,他不再見她了。

  一想起左桀可能討厭她,她的心就好痛,像挨了一棍,卻無處訴說這股疼痛。

  「怎麼了?在想什麼?」溫怡芬見她直發呆,關心地問。

  「沒什麼。」她搖搖頭,低頭整理已經擦得發亮的不銹鋼檯面。

  「怡芬——送十杯綠茶上來——」

  突然,左桀的聲音從上方傳下,許樹茵的心臟陡然漏跳了一拍。

  「好——」溫怡芬抬頭應了聲。

  許樹茵俐落地算好十個杯子,一一添入糖水、冰塊,等溫怡芬注入茶水後,封上封口,再均勻搖晃,裝入塑膠袋裡。

  「溫姊,我送上去。」她好想見他,好想,好想。

  「好。」溫怡芬從她熱切的眼神中看出了點什麼,輕輕點頭。

  許樹茵手提十杯重量杯飲料,走上後方樓梯,隨著階梯一步一步往上踩,她的心臟愈跳愈加劇,短短的一段樓梯,幾次停下來調整呼吸。

  到了。

  通往二樓住處的大門就在眼前,她練習笑容,練習見到左桀時要擺出的表情,也許再說幾句搞笑的話,她想念他的笑容,想念他的大手揉著她的發,輕笑她:「笨蛋。」

  想念得眼眶幾乎要泛紅。

  叩!叩!她敲門。

  「自己進來——」左桀在門內喊著。

  她吹吹被緊張的汗水濡濕的手心,旋開門上的把手,走進去。

  這是她第一次踏上二樓,踏進左桀的房間。

  屋裡,煙霧瀰漫,她咳了兩聲,揮開眼前的白煙。

  幾個人圍在方桌前打麻將,有的坐在後方觀看,有的躺在木地板上睡覺,也有人無聊地翻著最新一期的八卦週刊。

  她看見左桀了,他叼著煙,坐在牌桌旁。

  「喂,去拿飲料,錢在這邊。」左桀用腳踢踢坐在一旁的人。

  他頭都沒抬,連一眼也沒瞧過她。

  飲料被拿走了,錢也握在手裡,她的雙腳卻還黏在原地,無法動彈。

  她希望,一眼也好,他能看她一眼,讓她知道一切都沒變,是她多想了,他只是剛好沒有經過店門前,只是剛好沒空下樓找她聊天……

  「這把自摸給你吃紅。」左桀將身旁的女孩攬進臂彎裡,調笑著。

  「那我摸……用我的奶油桂花手幫你摸一張。」女孩偎著他的胸膛,軟若無骨。

  「YA——真的自摸了——」女孩放下手上的牌,勾住左桀的脖子,親吻他的唇。

  「收錢、收錢——」左桀按熄手上的煙,露出微笑。

  他,始終像似沒注意到站在正前方的許樹茵。

  淚珠悄悄地湧上眼眶,許樹茵一咬牙,轉身下樓。

  在她轉身的同時,左桀微微一抬眼,望向她的背影,不過,很快視線又回到牌桌上。

  許樹茵衝下樓梯,淚水已經佈滿了臉頰。

  左桀討厭她了,不想理她了……

  「樹茵?!你怎麼哭了?發生什麼事?」溫怡芬被她的眼淚嚇了一跳。

  所有人看見的許樹茵總是笑容滿面,無論客人再多,工作再忙,課業再沉重,她還是不變的樂觀開朗,帶來笑聲,連小堯也老是念著要去找姊姊。

  「不是……屋子裡都是煙,嗆到了……」她很快拭去淚水,擠出笑容。

  「喔……」溫怡芬鬆了一口氣,拍拍她的背。「他們那些人都是老煙槍,下次我去送好了。」

  「嗯……」許樹茵再也不想上樓了。

  若是再見到冷漠的左桀,她怕自己會在他面前崩潰。

  原來,一個人的表情,就有摧毀世界的威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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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轉眼間,寒假到來。

  只剩半年就要畢業,下學期的畢業展是服裝設計系大四生最重要的演出,辛苦了四年,為的就是這一場展演,大部分的學生從寒假便開始規劃主題,因為關係著未來的工作,大家莫不絞盡腦汁,力求表現。

  許樹茵沒有辭掉工作,留在台北,只趁過年時回家一趟。

  寒假期間,她仍按平常的工作時間,晚上六點到九點半,假日從下午兩點到晚上,其餘時間大多留在宿舍與同學討論畢業展的設計。

  她和左桀便這樣形同陌路了,突然之間的,毫無預警的。

  他們每天共處在同一個屋簷下,一個月過去,居然能夠連一次面也碰不著,很明顯的,左桀不想見她。

  每每想起這件事,都讓許樹茵心如刀割。

  她無法忘情,她的感情從一開始便投入得很深、很深了,在無法見面的日子裡,只是愈來愈濃稠、愈來愈無法自拔。

  但是,她沒有勇氣要一個答案,因為,自始至終,都是她的一廂情願。

  阿達會來店裡買飲料,現在他一早要去菜市場買菜,鹵晚上要用的食材,晚上要顧麵攤,日子過得很充實,雖然他也問為什麼不跟阿桀去吃麵,但是,許樹茵不知道如何告訴他,不是她不想去……

  「樹茵,我去接小堯了,今天氣象預報會有豪雨,晚上你看情形,早點打烊,以免回去路上危險。」溫怡芬脫下圍裙,叮嚀許樹茵。

  「看不出來會下雨。」許樹茵看看天色,雲層並不很厚。

  「還是小心點。」

  「我知道了,你也路上小心。」

  溫怡芬走後,許樹茵走出店門外,抬頭看向二樓的房間,燈是暗的,左桀不在家。

  可能因為天氣預報,不少附近的住戶及學生個個手上提了超市的袋子,裝滿火鍋料;有的買了一大包鹽酥雞,有的租了一堆漫畫小說,全都來買飲料,許樹茵意外地手忙腳亂。

  待稍喘一口氣,竟已過了打烊的時間,十點了。

  「咻——咻——」屋外突然刮起一陣強風,把店門前的塑膠桌子給吹跑了,椅子也翻倒在地,接著,雨落了下來,一下便是豆大的豪雨。

  「慘了……」許樹茵趕緊衝出門外追桌子,她往東追,桌子便滾向西,好不容易將桌子追回來,她的衣服也全淋濕了。

  「啊——」回頭一看,已經賣光的綠茶桶居然也從餐檯上滾下來,滿街跑。

  「怎麼會突然風那麼大……」她撥開不斷淌著雨水的髮絲,先將桌椅全收進店內,又急忙去追飲料桶。

  「雨這麼大,你在幹麼?」一個聲音在她背後響起。

  她抱著圓滾滾的塑膠桶,回過身來,赫然發現竟是左桀。

  她有多久沒見到他,沒聽到他的聲音了?瞬間,她的眼淚混著雨水,冒了出來。

  「桶子……跑了……」她結結巴巴地說。

  「抱著。」左桀從T恤底下抱出一隻小狗遞給許樹茵,將她的塑膠桶接過來。「進屋去!」

  許樹茵手中抱著的是體溫溫暖的小狗,眼中冒著的是燙人的淚水,胸中沸騰著無法言語的情感。

  「還愣在這裡幹麼?」左桀手一攬,將她帶進屋裡。

  他很快將遮雨篷收進來,把鐵門的支架架起來,拉下鐵門,只留下半人高可以出入的高度。

  怪風和豪雨被隔絕在外了。

  許樹茵抱著小狗,從頭髮到裙子全都在滴水,呆呆地看左桀拉下鐵門、清洗桶子、擦拭噴進屋裡的雨水,雨水將他的衣服黏貼在緊實隆起的背肌上。

  他的動作很俐落,像訓練有素,比在這裡打工的她還熟練。

  望著他的背影,她眼睛裡積滿了來不及排出的淚水。

  「有沒有牛奶?」左桀忙完了。回頭問她。

  「喔、有……」她避開臉,不讓他看見淚,打開冰箱,拿出牛奶。

  「倒一些在杯子裡,我要喂小狗。」他從她手上接過小狗,指尖微微碰觸到她的。

  她全身的細胞同時顫慄起來。

  「好……」她將牛奶倒入小杯子。

  「到二樓洗個澡,換件干的衣服。」他接過牛奶,將小狗又塞回衣服裡,說完便鑽出鐵門。

  許樹茵將燈關掉,鎖上鐵門,冒著雨,衝上二樓。

  這是她第二次進到左桀的房間。

  她站在門口,遲遲不敢往前踏一步,她的心跳很快,快到像要貧血昏倒。

  這一切都讓她措手不及——他的躲避、他的再次出現……和他那明明關心卻表現冷漠的表情。

  所有被禁錮在心底,壓抑著不能溢出的情感在此時洶湧暴漲,淹沒了她。

  「進來啊!」他拿了一疊衣服給她。「浴室在那邊。」

  她懸空捧著衣褲,怕沾濕了,緩緩地走向他指的方向。

  浴室鏡台前,有左桀的牙刷、牙膏,還有一支刮鬍刀、洗衣服的水晶肥皂。

  他用男仕專用的洗面乳和沐浴乳,牆邊的橫桿上掛著毛巾和浴巾。

  一條曬衣煉條從上空橫過兩側牆面,掛著他的……彩色內褲。

  許樹茵臉一紅,不敢再亂看,趕緊脫下濕淋淋的衣服,旋開熱水,踏進浴缸裡,開始沖澡。

  她用他的沐浴乳,身上有著和他相同的氣味,她洗得很慢,希望留住這一刻,她和左桀最親近、最親近的這一刻。

  過了今晚,他們又將形同陌路。

  洗完澡後,她用清水將衣物沖洗一遍,衣服、裙子就掛在他的內褲旁邊,手上還拎著自己的貼身衣褲,不知道該擺哪裡……

  最後,她燒紅著臉,掛在最牆邊,用自己的衣服擋著,希望不會被他看見那純白,太幼稚的內衣。

  略微壓掉發尾的水珠,身上穿著左桀拿給她的衣服和短褲,裡面什麼也沒有,她拉了又拉就怕曝光。

  踏出浴室,結果,他沒開燈,只有窗外透進微微的光線。

  她溫吞地走到他待的那個房間,不知所措。

  屋外,強風呼呼作響,雨水使勁地拍打著玻璃窗,屋裡,除了小狗舔著牛奶的嘖嘖聲,一片寂靜。

  「夠了、夠了,別一下喝太多。」左桀對小狗說,接著將它抱進懷裡,用乾淨的衣服擦乾它的短毛。

  許樹茵悄悄在牆角坐下,就著很暗很暗的光線,望著他隱約可見的身影。

  小狗狗好幸福……她羨慕地想。

  左桀抬頭看向縮在牆角的許樹茵,一副被虐待,不敢吭聲的模樣,想笑。

  「餓不餓?」他突然問她。

  「不、不餓。」

  「頭髮有沒有擦乾?」

  「有、有稍微、稍微擦一下……」她以前不口吃的。

  頭髮未乾的水分順著發尾滴到她的手臂上,涼涼的。

  「嗯……」左桀應了聲。

  又沉默了。

  許樹茵很想說些什麼,但是,她太緊張,太在意左桀討厭她、躲她這件事,以至於腦袋全部打結,呆呆地等待,等待他再開口。

  黑暗中,左桀輕輕歎了口氣。

  雖然很輕,但是她聽見了,整顆心又揪成一團,她想,她是不是該告辭了。

  「過來。」

  「啊?」她聽見「過來」,不是「出去」?

  「過來。」他重複一遍。

  「喔……」她很快起身,走過去,站在床邊。

  他一把將她拉下,拿起乾毛巾,蓋上她的發。「自己擦乾。」

  她機械般地聽從指令,擦乾頭髮。

  他用衣服包著小狗,放到另一間房間,走回來,將窗戶推開一小縫,點了根煙。

  「雨太大,今晚就先在這裡睡。」

  「好……」左桀就近在眼前,她完全沒法思考,只記得出聲。

  抽完煙,他進浴室洗澡,這時,許樹茵才感覺能夠順暢呼吸。

  但是,很快她又開始緊張。

  她今晚要睡這裡?跟他睡在同一個房間?!

  #$%@……哇,這會不會太刺激了?她的腦袋糾成一團。

  在一切都還沒想清楚前,左桀洗完澡了。

  「你睡裡面。」他高大的身影佇在床邊,罩得她又開始呼吸困難。

  她挪動位置,移往牆邊,左桀坐了下來。

  「阿桀……」她小聲地喚他。

  「嗯?」他背對著她。

  「我很緊張。」

  「呵……緊張什麼?」好久沒聽到她這種無厘頭的說話方式,一聽就想笑。

  「不知道……」她咽嚥口水,鼓起勇氣問:「你之前……不理我?」

  「嗯。」他承認。

  「你討厭我了?」

  他沉默,無法說出違心之論。

  他想看她,卻不能轉過身去,怕自己自制力不夠,怕自己衝動。

  「睡覺吧!」他將棉被塞給她,躺下。

  許樹茵盯著他冷漠的背影,心好痛,眼淚又開始奔流。原來,她左眼下方的那顆痣,真的是愛哭痣。

  她躺下來,卻怎麼也閉不上眼,多希望他能轉過身來,不要這樣背對她。

  聽見她帶著水氣的呼吸聲,他要自己硬著心腸,不要回頭。

  「桀……」她怯怯地伸手拉拉他的衣角,帶著哭音說:「不要討厭我……」

  左桀搗住自己的眼,揉著太陽穴,手背因壓抑出力而浮現青筋。

  「我……我喜歡你……」她說了,因為這可能是她唯一一次機會。

  「我沒什麼好的,別浪費你的感情。」

  「可是……已經……」可是,已經收不回來了。她被拒絕了。

  「你沒看到我怎麼過生活的嗎?整天打牌、撞球、游手好閒,這樣的人你也喜歡?自找麻煩啊!」他自嘲,也是事實。

  「我知道,我不在乎,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什麼都不在乎——」她挪向前去,抱住他,臉頰,緊緊地貼著他的頸邊。

  那禁錮許久的情感,一旦道出,如洪水奔騰,收勢不住。

  當那柔軟的胸脯貼上他的背,當下,他倒抽一口氣。他不敢動,也不能動,感覺她環住他腹部的手正在發抖。

  「我……真的不行嗎?」她又哭了,今晚,她好愛哭。

  在愛情之前,她只看見他刻意隱藏的溫柔,只感覺自己一顆為他顫動的心,看不見其他。只能是他,無論他貧窮富有,無論他健康與否,愛了就是愛了。

  她的聲音很絕望,讓人聽得心酸,她為什麼這麼笨?是他不好,不是她啊——

  面對他依舊沉默的背影,她的勇氣用盡。「我知道了……不為難你……」她收回手,想說的已經都說了,所有的尊嚴已經一滴不剩了,她不後悔,她不要在什麼都不確定的情況下與他告別。

  但是,現在她明白了,愛情不能勉強,她能愛他卻不能強迫他接受她的感情。

  「我回去了,不會再見你了……」她坐起身,說完告別的話,一寸一寸地往床邊移,疼痛由心窩漸漸蔓延至四肢、全身。

  突然間,床的另一側凹陷下去,接著一雙手臂由後環住了她的肩。

  「阿桀……」她顫抖著、期待著、又害怕再一次失望。

  左桀只是抱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是他要的結果,可是……他卻有如千萬隻螞蟻在心窩裡嚙咬,他不想讓她走,一點也不。

  「阿桀?」她撫上他的手臂,喚他。

  他的臉埋在她的後頸發間,時間在此時靜止,他貪心地想,再一下,再一下下就好……

  許樹茵緩緩轉過身,她想看他。

  「別動……」他按住她的肩頭,聲音洩漏了他的掙扎與痛苦。

  她這次沒聽話,扳開他的手,轉身向他。

  他微抬起頭,四目相交,微光中,看見他深黯的黑瞳裡埋著太多太多無法說出的感情,她心融了,走不了了……

  她愛他,無法自拔地愛他。

  她打定主意了,只要他不趕她走,未來,無論發生什麼事,她都不離開他。

  「我是一個爛人。」

  「沒關係。」微笑自淚光中綻放。

  「還有一堆關係曖昧不清的女人。」

  「我知道。」她的微笑中透著堅定。

  「日子過得渾渾噩噩,不求上進,沒有未來……」

  「我不在乎。」

  他靜靜地凝視她明亮純淨的眼,最後,扯了扯笑。「你是個笨蛋。」

  「咯……不是現在才笨。」她把笨當誇獎。

  他將她攬進懷裡,揉著她的發,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他拿她沒辦法,也拿自己的心沒辦法。

  如果不是喜歡她,他不必刻意避開她。

  如果不是在乎她,他不會在意自己是個怎麼樣的男人。

  他一點也不想愛上她,一點也不想眷戀她的笑容,一點也不想依賴她給的溫暖,只是,一回神,已經來不及了。

  幸福,無預警地降臨,降臨這個空蕩、簡陋的房間,抵擋了窗外的寒冷。

  他的世界乍然變得明亮,只因為她在。

  她這嬌小的身體裡,為什麼會有如此驚人的力量?

  被擁在懷裡的許樹茵,因為愛變得更堅強,她不管自己是不是衝動,是不是盲目,一旦她決定了,便會堅定地守護他們的愛。

  她告訴自己,幸福會這麼一直延續下去的。

  「睡吧。」他放開她。

  「你……沒吻我……」她害羞地說。

  左桀笑了,低頭覆上她的唇,吻,停在她的唇上,輕輕柔柔地,不帶任何情慾色彩,如春風拂上含苞待放的花蕊。

  他又將她抱緊,一種缺乏真實的幸福,填滿了他的心。

  「就這樣?」雖然甜蜜,卻稍嫌不足。

  他捏捏她小巧的鼻頭,將她按向枕邊。「我可是正常男人。」

  再多,就會超出她能承受的。

  「睡覺。」他撫著她的臉龐,哄著她。

  許樹茵霎時臉紅,她已經二十二歲了,當然知道他的意思。

  「我可以……」

  「笨蛋!別亂想,快睡。」他也躺下,將她勾進臂彎裡,閉上眼。

  因為幸福來得太突然,因為太珍惜她純然的情感,他不願這個時候要她。

  「喔……」她嘟囔一聲,調了調位置,環著他的腰,鑽進他的頸窩。

  因為累了一個晚上,很快,她便睡著了。

  一直閉著眼的左桀,摟著她溫熱柔軟的身體,眼眶突然發熱。

  幸福,會讓人變得軟弱,一旦擁有了,便開始害怕失去。




  天亮了,外頭陽光普照,一掃昨日的陰霾。

  睡夢中,左桀一直覺得有什麼東西在他肚子上滾來滾去,壓著他的腹部又壓上他的胸膛。

  他睜開眼,看見一截不停左右搖晃的尾巴和兩隻短小的「狗腿」,想起昨晚離開戴光榮的維修工作室,在路上撿到一隻縮在牆角直發抖的小狗。

  這整個月他都躲在那裡,找零件,拼裝電腦,藉由那堆散亂需要耐心測試的零件消去精力,不去想許樹茵的事。

  和戴光榮送了九台老舊電腦到偏遠的山區,居然還被迫接受一張村長給的感謝狀。

  這感謝狀很令他彆扭,那熱烈隆重且個個帶著真誠的孩童笑臉讓他想起了許樹茵,想起她說過的話,他有讓人得到幸福的魔力。

  結果,他還是沒法忘記她。

  那隻狗踩在左桀的肩膀上,不雅地用屁股對著他,粉紅的小舌直舔許樹茵的臉頰。

  「你這個土匪,居然跟我搶女人……」他圈起食指,往它屁股上輕輕一彈。

  許樹茵也被小狗狗叫醒了。

  轉頭發現左桀和小狗都在看她睡覺的模樣,一時脹紅了臉。

  「早、早……」一覺醒來發現自己睡在左桀身旁的事實,對她而言是太驚心動魄了。昨晚之前,她還在為他不理她而沮喪呢!

  「早。」左桀揚起笑,要命地迷人。

  「好可愛的狗……」她心臟撲撲狂跳,只好抱起小狗擋住發燙的臉頰。「它叫什麼名字?」

  「土匪。」

  「啊?」她移開小狗,望向左桀。「這是名字……」

  「是啊。」

  她又看看小狗。它的毛色是土黃色的,左眼下方剛好有一撮黑色,彎月形的毛,看起來真的很像「土匪」。

  她噗哧一笑。「小土匪,初次見面,請多多指教。」

  小狗拚命地搖起它那截短尾巴。

  左桀一直看著許樹茵,眼神好溫柔,好寵愛。

  她原本是很大方、很自然的女孩,卻被他瞧得心神不寧,一張臉不知道該往哪擱,索性塞進他的頸間。「別一直看我,我會害羞。」

  「呵……」他親吻她的額。「不能看,那能幹麼?」

  「什麼都不行。」她的臉更燙了。

  這個人,調戲都不用打草稿的,隨便一句話、一個笑就像麻藥一樣,讓人全身無力。

  他太壞、太邪惡,她這隻小白兔算誤入叢林了。

  不過,她好愛他。

  「啊——現在幾點?」她驚問,急忙看向自己手錶。「十點半了?!」

  「不是下午十兩點才上班,急什麼?」

  「我約室友十一點要去挑布,我得走了——」她坐起,又俯身在左桀臉頰親了一下,然後跟狗狗說:「小土匪,拜拜!」

  左桀仍躺在床上,看著她衝進浴室,換上還沒乾透的衣服,抓起包包就要離開。

  「等等——」他喚住她,起身從衣桿上扯下一件外套,遞給她。「穿上。」

  「嗯……」她甜甜地笑,將他寬大的外套穿上,又萬般難捨。「走嘍……」

  「嗯。」

  「下午見。」

  「嗯。」

  「你會下來嗎?」

  「會。」

  「一定喔!」

  「再不走,我就把你壓回床上。」他將她鎖進臂彎裡,恐嚇她。

  「好啦、好啦!」她趕緊揮揮手。「真的走了。」

  「拜。」他在她唇上落下一吻,鬆開手。

  她已開門離去,左桀還一直望著她離去的方向。

  是甜蜜,也是一種沉重的責任。

  他的未來,他和她的未來,會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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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下午兩點,許樹茵到「約瑟芬花茶專賣店」上班。

  經過昨晚,她的心境全然不同了,左桀就在這棟房子的二樓,光想,就足以令她心跳加速。

  她戀愛了,猶如昨夜的狂風暴雨,她墜入情網的速度又急又快。

  「樹茵,早上我來開門的時候看到你的機車還停在店門口。」溫怡芬覺得奇怪。

  「嗯……」許樹茵驀地臉紅。「昨天風雨太大,在阿桀那裡……過夜。」

  「喔。」溫怡芬臉上的表情突然變得很不自然,不過,很快便恢復正常,淡淡地問:「你們……交往了?」

  許樹茵偏偏頭,吐吐舌頭。「也、也不知道……」她是跟左桀告白,但是,他沒說喜歡她,不過……他吻了她,抱著她入睡。

  「啊……我去檢查一下存貨。」溫怡芬急背過身去,走往後方。

  一離開許樹茵視線範圍,她停下步伐,扶著放置乾燥花草的鐵架,心,沉入了海底。

  雖然,她不敢奢望自己還能再次獲得愛神的眷顧,對左桀的那份情也一直深埋在心底,但是,看見許樹茵臉上可愛的表情,記起左桀和她兩人之間那份融洽愉悅的氣氛,還是令她痛苦。

  她無法勉強自己擠出高興的笑容,無法勉強自己欣然接受左桀與許樹茵的戀情,即使,她喜歡他們。

  「小煤炭——送十杯綠茶上來——」

  左桀的聲音乍然從二樓傳下,那熟悉沙啞低沉的嗓音,撫慰她多少寂寞的夜晚,她曾幻想著他修長細瘦的指尖撫過她的身體……溫怡芬的淚迸了出來。

  「喔——」許樹茵回應,聲音中有一種屬於陽光、屬於青春的雀躍。

  她很快做了十杯茶,朝後方的溫怡芬喊道:「溫姊,我送茶上去。」

  「喔……好……」溫怡芬拭去不能被看見的淚水。

  許樹茵提著沉重的袋子,跳上後方的鐵梯,打開二樓大門。

  左桀依然坐在面對門口的位置,盤腿將「土匪」塞在懷裡,她一開門,他便抬起臉,衝她笑了笑。「走慢點,別把我的樓梯給踩垮了。」

  「我哪有那麼重……」她嘟起嘴,將飲料提到左桀身旁,低頭逗逗小狗。「阿桀自摸,記得叫他給你吃紅。」

  左桀另一隻手將她勾進懷裡。「那你等等,這一把肯定自摸。」

  許樹茵沒料到他會做出這麼霸道的舉動,一下子愣住了。

  左桀身畔的女孩不滿地盯著她。

  「嘖!胡了,不過沒自摸。」左桀惋惜。他看向懷裡呆呆的許樹茵,捏她的鼻尖。「只能給土匪吃紅,沒你的。」

  這麼近距離,這麼多人面前,和左桀如此親密地對望,許樹茵早就從臉紅到腳底板。

  她掙扎起身,攤開手掌。「胡了還不付我飲料錢?」

  「錢嫂。」他從桌上拿起兩張百元鈔票放到她掌上。

  她衝他扮鬼臉,撐起腿軟的自己,口乾舌燥走下樓去。這麼靠近左桀,她遲早會因血液凝結而中風。

  走回店裡,將錢收進抽屜,她對溫怡芬說:「溫姊,我現在放寒假,如果白天你有事或者想帶小堯出去玩,我可以早點來上班。」

  「謝謝。」溫恰芬將剛做好的玫瑰花茶遞給客人,沒有看許樹茵。

  許樹茵是個貼心的女孩,像一張白紙,單純而美好,讓人無法討厭她,而這美好,成了溫怡芬痛苦的來源,成了她無法解脫的困境。

  在許樹茵面前,她就像乾燥、顏色暗淡,已不再新鮮的花朵。

  一個婚姻失敗,帶著孩子的女人……

  「溫姊,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許樹茵揉揉溫怡芬的肩膀。「你太累了喔!肩膀好硬,休息一下,店我來顧。」

  「嗯,是有點頭暈……」她忍著不撥掉許樹茵的手。「昨天沒睡好,我回去補個眠,六點過來。」

  「好!」許樹茵點頭。「啊!對、對,我織了一個小背包,等等……」她從後方櫃子拿出一隻小小的彩色絨線背包。「要送給小堯的,老闆說這種絨毛線是日本進口的,不會傷害小朋友的皮膚。」

  「謝謝你……不過,你不是要開始準備畢業展的衣服,別再花時間弄這些東西了。」溫怡芬輕斥她。

  「是自己想玩啦!半天就織好了,花不了什麼時間。」許樹茵喜歡孩子,更疼愛小堯,親手做這些可愛的玩意,自己也很開心。

  「那我回去了,忙的話就打電話給我。」

  「我知道,你好好休息。」

  許樹茵站在店門口目送溫怡芬離開,直到她的機車從巷口右轉,消失不見。

  抬頭望向二樓,裡頭有著笑聲,她的心也跟著愉悅起來。

  她希望左桀一輩子都這麼快樂,她也跟自己說,要記住此刻愛的幸福,不要為小事吵架,不要鬧彆扭,不要讓左桀難過。

  吸一口冷冽的空氣,進到胸口,是暖的。

  冬天來臨,喝熱飲的需求增加,花草茶又都需要現煮才能煮出花葉的香氣和精華,連續幾通打電話來預定的客人,每杯飲料都不同,或半糖或不加糖,一叫就四、五杯,許樹茵忙得分身不暇。

  忽地,聽見一群人笑聲從屋後傳來,她沒來由的一陣胃縮,像臨要上台表演般又期待又緊張。

  「小煤炭。」左桀來了。

  「右!」她抬起頭,對上了他帶著笑意的眼,一陣溫暖流經心底。

  她像小學生的反應讓左桀又笑了。看著她,他總會莫名地就生出快樂的感覺。

  「我們要去吃飯了,要不要幫你買晚餐?」左桀問。

  「不用了,溫姊等等會過來。」她笑得很呆,因為左桀的一句關心。

  「嗯,那走嘍!」他說完轉身走向等待他的朋友。

  一位女孩故意攬上左桀的腰,表現親密。

  左桀沒有拉開女孩的手,倒是回頭看了許樹茵一眼,彷彿要告訴她,他就是這樣一個糟透的男人。

  許樹茵朝他皺皺鼻子,很快又笑著揮手,一點也沒有吃醋、生氣的表情。

  她不介意,也不要介意,就算是她單方面的喜歡,單方面的付出,她也無怨無悔。

  左桀輕笑,轉過頭大步一跨,鑽進前方兩個朋友的中間,勾住左右兩邊肩膀,迫使女孩不得不鬆開手。

  許樹茵癡癡地望著他的背影,她不知道竟然可以這麼愛一個人,為了他,無論要付出多少、犧牲多少,要忍受多少辛酸、寂寞,她都心甘情願。

  她明知道這條情路,不好走……

  但是,她會支持他,只要他快樂。

  打烊時間,許樹茵清理水槽、檯面,左桀不知何時回來了,就坐在店門口的白色塑膠椅上,交疊著腿,聽她心情很好地哼著歌。

  她個性樂觀,有點傻氣,單純地讓人想欺負她,又想保護她。

  此時,他仍矛盾著。喜歡一個人是無法阻擋的感覺,但是,感覺之後伴隨而來的是現實。

  他性格中悲觀的一面與自我放逐,不是三兩天養成的,他有自己的價值觀,用消極反叛的態度對抗任何人想為他安排的人生。

  知道自己頹廢,卻不需要任何人的救贖,但是,讓她跟著這樣的自己,他為她感到委屈。

  他這個人,從裡到外都爛透了,有一天,她會後悔愛上這樣的一個男人吧……

  真到那一天……想到這,左桀一陣胸悶。

  許樹茵收拾完店內的器具,準備出門收桌椅時才猛然發現他。

  「阿桀?!」她嚇了一跳。

  他站起身,走向她,大手一攬,將她拉進懷裡。

  遠處巷口是汽機車飛馳而過的引擎聲,巷裡安安靜靜,世界彷彿只剩下他們兩人。

  她是他的陽光,照亮了他心底又濕又暗的角落,他以為已經習慣陰暗,現在卻貪戀起她身上暖烘烘的味道。

  許樹茵靠在他身上,安靜地不發一語,她感覺他有好沉重的心事,因為愛,所以接上了一條通往他內心的感覺線,這樣靠著他,她便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他的感受。

  「你晚餐吃什麼?」他撫著她的發,輕觸著她柔軟的耳骨。

  「麵包。」她聽著他的心跳,好安心,好安心,收到了他傳遞出來的情感。

  「帶你去吃宵夜。」他下巴摩挲著她的髮絲。

  「不行再吃了。」

  「為什麼?」他低頭看她,近得害她想吻他。

  「我太胖了,昨天穿你的短褲,居然沒有掉下來?!」

  「噗……」他笑得彎身趴在她肩頭上。「誰說你胖了?」

  「你呀!說我會把樓梯踩壞。」做賊的還喊捉賊。

  「是嗎?我這麼惡劣?」

  「你才知道……」她噘起嘴,卻不是認真的抱怨。

  「不吃宵夜,那你載我去兜風。」

  「好啊,我收一下桌椅,寫個進貨memo給溫姊就下班了。」

  「嗯。」他放開她,從口袋裡掏出煙,點上,幫她把鐵門的支架架上。

  好像一靠近她,那些在腦海裡盤旋的問題便會被她的光和熱給蒸發了,一瞬間,所有煩人瑣事都被隔絕到另一個世界。

  「好了!」她鎖上鐵門,走到機車旁。「我幫你準備了一頂安全帽喔!」

  她從坐墊下拿出一頂和她自己一模一樣的安全帽,這是她跑了好幾間店才買到的。

  「什麼時候買的?」

  「上次去阿達那裡吃麵隔天……」後來,他就不理她了。

  「心機這麼重,那個時候就準備情侶安全帽了?」看見她眼中一閃即逝的失落,他故意取笑她。

  躲著她的那一個月的時間,他也不好受。

  結果……還是回到了原點,避不了。

  「被你發現了。」她笑,露出小虎牙。「上車。」

  她坐上機車,踩著地面,等他坐上來。

  左桀扣上安全帽的帶子,跨上車,雙手環住她的腰。

  他的手長,將她整個人納入臂彎裡,聞著她的髮香,感覺手臂肌肉下柔軟的身體。

  她幾乎要癱在他懷裡,這樣的姿勢,會害她忘了怎麼騎車。

  「可以走了。」

  「嗯……」她猛吸幾口氣,加加油門,機車緩緩地蛇行前進,很不穩。

  「你技術很爛款。」車行五十公尺,他一雙長腿還留在地面支撐平衡。

  「誰害的……」她低語。

  「什麼?」他貼緊她的背,說話時,氣息輕拂過她耳邊。

  心蕩神馳,一種自然的生理反應自她腹間直抽心底。

  機車騎出巷口,涼風襲來,兩人都希望能吹熄體內的那一股燥熱。

  只是……愈是這樣想,便愈感受到身體接觸時產生的悸動。

  他的大手貼在她平坦的腹部,指尖因機車行進而偶爾微微施力,隔著衣物仍能感受到衣物底下光滑的肌膚。

  他的手臂不自覺愈縮愈緊,指腹輕揉著她的腰,衝動地想要她……

  「桀……」許樹茵幾乎要呻吟出聲,未經人事的她被體內這股莫名的騷動給撩撥得不知如何是好。

  「嗯?」

  她在路邊停下車,轉頭看他,眼中漾著迷濛的水光,欲言又止。

  他未經思索,低頭吻她。

  她揪著他的衣袖,忘情地仰頭迎向他。

  街邊,人車往來,他們卻絲毫感受不到心跳以外的聲音。

  他離開她的唇,她仍急喘著,搗著自己的心窩。

  「坐好。」他從後方握住機車把手,轉了一個彎,騎往來時的方向。




  左桀牽著心跳如雷的許樹茵上到二樓住處,破天荒地鎖上了門。

  一進屋裡,他一把將她橫抱起,走向臥室,放下她,幫她把外套脫下,隨之,身體覆上她的。

  兩人相視,呼吸都顯得壓抑、謹慎。

  「知道我想做什麼?」他問。

  「嗯……」她緊張地咬咬下唇。「知道……」

  然後,她閉上眼。

  輕柔的吻,飄了下來。

  一點一點落在她的眉心、鼻尖,拂過她的唇瓣,栘向她的頰,滑過她的頸窩。

  解開她襯衫的鈕扣,解下她的衣物,當他低頭含住她粉紅的蓓蕾,舌尖輕舔,她倒抽一口氣,縮起身體。

  他的大手撫遍她身體的每一處,自臉頰、下巴,撫過胸前,腰側,大腿、小腿又一路往上游移,來到了敏感的內側……

  「啊……」她心一揪緊,大腿夾住了他的手。

  他再次封上她的唇,汲取如蜜的芬芳,指腹沿著柔嫩的大腿內側緩緩地移向緊窒的核心。

  「嗯……桀……」她嚶嚀一聲,夾得更緊,以至於他完全陷入了她的濕潤。

  他忍著衝動,那瀕臨爆發的慾望,令他的下腹繃到極限。

  他的手輕揉著,親吻她緊抿的唇瓣,以舌尖勾勒她粉嫩的耳朵,引起她一陣酥麻。

  指尖已沒入潤澤的密處,他的喘息聲沉重混濁,她的心臟鼓噪著,他觸碰的禁地,顫慄抽動。

  他抽出手,迅速卸下自己的衣物,再覆上她,讓她感覺自己已經堅硬如鋼的慾望。

  她感覺到了,那劃過大腿的黏稠,她好害羞,她也想要他,卻怎麼也放鬆不下來,根本不知道怎麼告訴他。

  怯怯地,她稍稍移開兩腿的距離,納入他的慾望。

  當他抵著她時,她那緊繃太久的身體突然間放鬆了,沒力了。

  他彎起她的腿,很慢很慢、很輕很輕地進入她。

  他猜,她是第一次。

  美妙的溫熱,柔軟緊窒的內壁吸附著他,他需要很大的自制力,煎熬地忍耐著。

  她咬白了下唇,身體被他的腫脹撐開,她唇瓣微啟,補充氧氣。

  在他進入深處,穿越屏障,她再次咬緊牙,不讓自己叫出聲。

  「好了……沒事了……」他停下來,捧著她的臉,安撫她太過緊張的情緒。

  她的眼角有淚,他心疼地拭去它。

  她雙手勾住他的脖子將他拉下,臉埋在他頸窩,可憐兮兮地說:「好痛……」

  「嗯……」

  「結束了?」她不懂地問。

  他笑了笑。「還沒開始。」

  「啊?」她詫異的表情好可愛。

  「眼睛閉上。」

  她聽話。

  然後,這次,她才真正懂了性愛怎麼樣才算開始,她哭得更慘。

  兩人結合為一的感覺是那樣幸福得無法言喻,而她,被太多太多的感動及愛包圍,她哭,是因為發現,她真的好愛、好愛、好愛……好愛左桀。

  愛得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土匪」又踩過左桀的肚子叫許樹茵起床。

  當她醒來,發現自己的嘴唇竟然貼在他的乳頭上,一種奇妙的尷尬混著好奇,她悄悄地吐出一小截粉紅舌尖,輕觸那跟自己構造相似,但扁扁的圓頭。

  「喂……」左桀被那會起雞皮疙瘩的刺激感給驚醒。

  「啊……你醒了?」她仰起天真無辜的大眼,一副不打算認帳的表情,甚至想必要時嫁禍給「土匪」。

  「別一早就引火自焚。」他伸直長腿將她夾住,低下頭可以看見她溫潤美好的胸線。

  昨晚太暗,沒開燈,只有感覺,什麼都沒看到。

  察覺他的視線,她臉一紅,拉高棉被。

  黑夜的遮蔽讓人勇氣倍增,天亮了,她就變卒仔。

  「現在,我相信你的肚子是白的了。」

  「哎呀!你怎麼還記得這件事——」她遮住肚子就忽略了胸前,春光乍現。

  「不過……我還是再確定一下好了。」他說完掀開棉被一角,往裡鑽,惹得許樹茵又叫又笑。

  「咯咯……咯咯……不要啦……我怕癢……」他抓著她敏感的腰際,她像只跳上岸的虱目魚,不停扭動。

  忽地,感覺他的臉頰輕貼在她的腹部,她停下來,撫著他凌亂的發,就如母親安撫著自己的孩子。

  兩人都沒有出聲,靜靜地感受這份親密,這份漸漸無法分割的情感。

  左桀閉上眼,感覺她的指尖一下一下地輕刷著他的發,好舒服,好溫暖,好懷念……

  這在他夢境中出現過吧!母親的手。

  當他感覺孤單時,當他受傷時,投入一個溫暖的懷抱裡撒嬌,母親會微笑地揉揉他的發,告訴他,男孩子也可以哭喔,不勇敢也沒關係……

  此刻的感覺將兩人緊緊繫在一塊,她想保護他,不要他的臉上再出現那疏離冷漠的表情;他想保護她,讓那單純開朗的笑容永遠留在臉上。

  「嗚——嗚——」土匪餓了,被冷落,不滿地踩上左桀的背,朝許樹茵撒嬌。

  她抱起它,心疼地問:「餓了哦?等一下開罐頭給你吃嘿。」

  左桀也從棉被裡鑽出來,側躺在她身旁,土匪似乎很高興終於被注意到了,爬到兩人中間,眼一瞇就打起盹。

  「臭小子,把我們吵醒,自己倒睡著了。」左桀伸出指頭,捏起土匪短短的尾巴,晃來晃去,吵它。

  土匪嗚咽一聲,想將尾巴藏進腿間,不讓左桀玩,無奈太短,老是又彈出來。

  「咯咯……」許樹茵笑得好開心,土匪就像兩人的孩子,躺在父母中間,害得他們兩個沒法「辦正事」。

  左桀摸起放在地上的手機,看了看時間。

  「你今天有事?」許樹茵撫著土匪,好奇地問。

  「嗯,下午兩點有場比賽。」

  「比賽?什麼比賽?」

  「撞球比賽。」

  「欸……撞球協會辦的公開賽?」許樹茵突然眼睛發亮。

  「不是。」左桀對她的問題感到奇怪,問得太內行了。

  「那是球場的會員賽?」

  「也不是,是賭賽,一個甲組的選手找我單挑,不少人下了注。」

  「你是哪一組的?」

  「什麼組都不是。」左桀笑了笑。「我從國中就在撞球場混,純粹打發無聊,顧顧場子,對那些業餘賽沒興趣,不過,很多人找我單挑就是。」

  「我跟你去。」

  「你有興趣?」

  「我想看你打球。」她瞇起眼笑。

  他考慮了一下,最後揉揉她的發,點頭。

  這是他,他的生活,別人口中渾渾噩噩、不求上進的生活,雖然不想讓許樹茵涉入太多,但是,如果她能及早識清他,對她或許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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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肯」撞球運動館裡,近四十桌球檯,平常日子,平常時間居然已經開了八成。

  乾淨的淺灰色地毯,蘋果綠的塑膠皮沙發,擦得光可鑒人的金色燈桿,挑高的天花板吸納了人聲鼎沸,球場裡的男服務生穿著白襯衫、黑西裝褲、黑背心,也有幾個著運動背心、迷你裙的女服務生穿梭其中,有別於一般人以為撞球場總是煙霧瀰漫、狹小、出入份子複雜的印象,客人也多是大學生和摸魚的業務員。

  許樹茵跟在左桀身後走進撞球場裡,不少人放下球桿跟他打招呼。

  他是這裡的常客,也樂於教新手,老闆一直要他來駐場,他卻不想受束縛,最後老闆只好換個方式,要他常來,開桌不收費。

  「阿桀,等等比賽完教我們打球。」幾個女孩見了他立刻圍過來。

  「明天吧!」他淡淡地笑,將還在好奇張望的許樹茵抓往臂彎裡。「待在我身邊,不要亂跑。」

  「好……這裡好大,好漂亮。」她仰頭望他,顯得很興奮。「我一直想來撞球場,不過都沒機會。」

  他笑著戳她額頭,這個人哦,什麼東西到她眼裡都變得新鮮有趣。

  左桀走到櫃檯拿他的專屬球桿。

  「幫你保養過了,加油,我賭你贏。」櫃檯人員朝他比比大拇指。

  「輸到傾家蕩產可別要我養你。」他總是一副漫不經心的輕鬆,旋好球桿,開了一桌試試球感。

  許樹茵坐在一旁的沙發上,咬著可樂吸管,著迷地看他彎身打球的專注模樣。

  他的腿好長,姿勢好帥,好迷人……

  額前滑落一綹髮絲,他不受影響,穩穩地衝出第一桿,排成菱形的九顆球瞬間迸開,兩顆球滾進洞口。

  「啪!啪!啪!阿桀好棒喔!」許樹茵十分捧場,用力鼓掌。

  他朝她勾勾唇角,這個啦啦隊會不會太誇張了,不過,因為她在,他心情顯得十分愉快。

  接著他又連進四球,許樹茵激動地站起來,球桌旁也愈來愈多人圍觀。

  許樹茵緊張地盯著下一顆貼近台緣有些難度的號碼球,不知道他是不是能順利進袋。

  左桀朝左方走了兩步,又回到白球前,甩開額前的發,彎身,往後拉開球桿,一顆星,入腰袋。

  「漂亮——」許樹茵情不自禁叫出聲,四周的人也給予熱烈的掌聲。

  左桀揚起笑容,許樹茵看得忘了呼吸。

  接下來,剩下兩顆球也輕鬆入袋,掌聲再度響起,不斷有人為他今天的比賽加油。

  左桀走到許樹茵身旁,低身含住她可樂的吸管,喝了口飲料,納悶地問她:「這是你第一次來撞球場?」

  「是啊,怎麼了嗎?」

  「沒什麼。」他笑。「你比我還激動。」

  「因為你打球真的太帥了,看得我小鹿亂撞。」她興奮到臉頰都泛起紅暈。

  「你應該小鹿亂撞的時間好像搞錯了。」

  「欸?」她眨眨眼,一會兒才意會到他的雙關語,羞得直槌他。「人家比賽前不是都要禁、禁……那個,你昨天還……」

  「秀色可餐,控制不了。」他吻上她的發,被她可愛的表情逗笑了。

  「最好有秀色可餐啦……」她不覺得自己美,黑嚕嚕,身材也沒有凹凸有致。

  「我不喜歡大餐,路邊攤就很美味。」

  「厚……原來我是路邊攤喔!」這次她反應很快,氣得鼓起臉頰。

  左桀只是笑,仰頭大笑。

  「阿桀,盧明峰來了。」一位服務生前來通知他,是那個準備參加國手選拔的甲組選手。

  「唔,來了。」

  「要比賽了?」許樹茵萬分期待。

  「嗯,記得不要亂跑,待在我的視線範圍裡,知道嗎?」

  「知道。」因為瞭解左桀不是個囉嗦的人,他的一再叮嚀,讓她感覺好甜蜜。

  這場比賽采世界大賽的搶九局制,整間球場裡的客人幾乎都圍過來觀賽,球桌旁圍起了分隔線,以防觀賽者影響比賽。

  許樹茵站在最前排,緊張得手心直冒汗,左桀每進一球她就握起拳頭,無聲地喊著「Yes」、「好球」!

  時間飛快逝去,因為比賽太精彩,所有人聚精會神,站了幾個小時卻絲毫不感覺腿酸。

  終了,左桀以九比四贏得比賽,球場裡頓時爆出歡呼聲,當中也夾雜著下錯注的懊惱聲。

  兩位參賽者握手,盧明峰甘拜下風,拉近左桀,低聲問他:「為什麼不參加選拔?」

  左桀笑了笑。「沒空。」

  盧明峰也笑了。「幸好你忙。」

  「有時間就來,我陪你練球。」左桀說,這下,他又有空了。

  「先謝了,我會來的。」

  比賽結束,左桀拿了豐厚的獎金,問許樹茵:「想吃什麼?我請客。」

  「你陪我撞球好不好?」許樹茵乞求。

  「你想學撞球?」他覺得不妥,雖然撞球本身沒有不好,但再怎麼說,一般人仍存在偏見,他不希望許樹茵因他被歸類。

  「一局就好,好久沒打了,好懷念。」

  「啊?」左桀傻子,他剛才是不是聽錯了什麼?

  「來嘛……」許樹茵拉著他走到球檯,自己挑了一支球桿,還像似內行人檢查球桿直不直。

  「呵……」左桀見她興致濃厚,將已收起的球桿又拿出來。

  「我們玩『14-1』,你開球,要讓我喔,不能先得分。」許樹茵將15顆球排好,耍賴說。

  「好……」他沒認真想她為什麼連「14-1」這種玩法都知道,用力沖球,將球撞開,然後一球不進。「換你。」

  「先說賭注是什麼?」她問。

  「賭注?」這小女子口氣倒不小,居然想跟他比賽。「那就答應對方一個要求,無論如何都要辦到。」

  「你說的喔……進一顆球一分,不指定號碼,一局定輸贏。」她狡黠地笑。

  「好,你想怎麼玩就怎麼玩。」

  他走向她,準備教她怎麼拿球桿,沒想到他還沒開口,許樹茵已經撞進一顆球了。

  他再度愣住,應該是巧合,因為那顆球離洞口很近,只要白球能碰到肯定能進。

  但是……接下來就不可能是巧合了吧?!

  左桀拿著球桿,從頭到尾一直站著,眼睛愈瞪愈大,嘴巴不自覺地也張開了。

  十五顆球,許樹茵竟然……竟然給他連進十顆!

  她看著他目瞪口呆的表情,樂透了,跩跩地走到他面前,將食指抵在他胸口,宣佈:「很抱歉,你輸了,不過要有運動精神,還是得打完。」

  「許樹茵……」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你從哪裡蹦出來的?」

  「噗……」她笑,其實這場比賽不公平,因為他在不知情的狀況下幫她開了一局很漂亮的球,幾乎沒太大的難度。

  「你球打得很棒,怎麼會的?」他還沒見過女孩子打得像她這樣好,當然,除了職業選手。

  「我小舅舅以前是撞球國手,家裡就有球檯,我們家所有小孩都會撞球。」

  「你小舅舅叫什麼名字?」

  「林順發。」

  「是那個左腳有點問題……」左桀吃驚,比意外還要意外。

  林順發是他撞球的啟蒙師父啊!世界居然這麼小,是怎樣的因緣際會讓她來到他面前?

  國中時,左桀經常蹺課泡撞球間,抽煙、喝酒樣樣來,球打得不怎麼樣,架倒是打得很凶,成天惹是生非,是林順發教他打球,開啟他封閉的心。

  那個時候,他什麼人的話都聽不進去,除了林順發,在師傅面前他甚至不敢抽煙,只因為林順發說:「喜歡撞球不是壞事,要做好榜樣,不要害了其他想要好好撞球的孩子。」

  「他的腳是小時候被我外公打斷的,為了不讓他再撞球,所以有點跛。」許樹茵說:「不過,他很堅持,聽我媽說他身上帶著五百元一個人就跑到台北拜師,一直到摘下亞洲花式撞球錦標賽金牌才回家。」

  左桀不可思議地看著許樹茵。「他現在人在哪裡?」

  「在嘉義啊,開了一間球館,他還說我最有天分喔,不過,我爸說如果我敢去撞球場,也要打斷我的腿。噗……」

  「下次你休假,帶我去見他。」

  「好啊,我知道你們喜歡撞球的,一聽到高手就手癢。」

  左桀將許樹茵攬進懷裡,心裡好激動,找了林順發好多年,台北各個球館都跑遍了,一直想再見他。

  「怎麼了?」她被抱得好緊。

  「沒事。」他放開她。「對了,你今天不用上班嗎?」

  「要啊……」許樹茵愣愣地說,然後看看手錶。「糟了——遲到了!」

  下學期開學,開始服裝設計系大四生最重要的課題——畢業展。

  設計圖畫了又修,修了再改,翻閱大量書籍,確定最後素材,從各個展場吸收經驗,挑選模特兒,所有人陷入兵荒馬亂的戰場中,許樹茵也不得不辭掉花茶店的工作。

  不過,只要一抽出空,她還是會繞到店裡,看看需不需要幫忙。

  她和左桀的戀情持續加溫,不過,溫怡芬彷彿因為她的離職而冷淡許多。

  「溫姊,我來了!」許樹茵騎著她的小綿羊,停在店門前,用力揮手。

  「喔……」溫怡芬看了她一眼,又低下頭煮花茶。

  「靜宜呢?今天休假?」許樹茵問,靜宜是接續她工作的工讀生。

  「請假,說是感冒。」溫恰芬看來十分疲憊,這工讀生三天兩頭就請假,她的作息被打亂,幾次臨時還要拜託保母再多帶幾小時,最近又發生了一件大事,她焦頭爛額。

  「我幫你吧。」許樹茵將車停好,走進店內。

  「你不是要找阿桀?」

  「沒關係,晚點再找他。」說到左桀,許樹茵還是忍不住紅了臉,有些害羞。

  「不用了,我以前也是一個人這麼過來的,你上去吧!」

  「讓我幫你吧。」許樹茵逕自拿起圍裙準備套上。

  「我說不用——」溫怡芬搶下她的圍裙,突然察覺自己的語氣太尖銳,又隱了下來。「只有兩杯飲料,我自己來就好。」

  許樹茵雖被嚇到了,還是關心地問:「溫姊,你看起來好累,發生了什麼事嗎?

  「沒事。」她不想談,她不認為沉浸在幸福裡的許樹茵能懂。

  事實上,她的前夫發現了小堯的存在,現在想跟她爭取監護權,律師說若無法私下協調,就得上法庭解決。

  「嗯……」許樹茵看出她並非真的沒事,但是,不知如何是好。「那我去找阿桀了。」

  她走出店門,踏上通往二樓的階梯,打開大門。

  還沒天黑,屋裡卻一片昏暗。

  許樹茵幫左桀做了遮陽力十足的雙層窗簾,取代他那條克難式的黑布。

  走向裡面那間房間,窩在床尾的土匪知道是她,衝過來撲到她身上,拚命搖尾巴,舔她。

  「土匪……」她低聲輕說:「你知道我來啦!」

  土匪長大了,站起來有半人高,左眼下方的黑毛比幼犬時更明顯。

  「噓……要安靜喔……」她叮嚀土匪,揉揉它的頭。

  轉過身蹲坐在床前,低頭俯視睡著的左桀,所有的愛意便一點一滴地湧現,直至氾濫。

  她很輕很輕地撫過他微亂的發,撫過他單薄俊逸的臉,為他掖掖被子。

  只是這樣看著他,她便覺好滿足。為了畢業展,他們已經兩個星期沒見面了,偶爾通通電話卻紓解不了思念。

  或許是因為太愛他,或許是因為總感覺不到他深切的情感,許樹茵變得很害怕改變,彷彿一旦脫離了學生生活,她和他之間也會產生變化。

  恐懼是莫名的、沒來由的,每到夜深人靜,每當想念他卻無法見到他的時候便會浮上心頭。

  她很小心地隱藏那些不安,要自己樂觀,只要她夠堅定,什麼困難都會迎刃而解的。

  左桀翻了個身,面向她,將被子踢到腳邊。

  她笑他像孩子,又小心地將被子拾起,覆到他身上,三月底,天氣還涼著呢!

  雖然,她想保持安靜,也要土匪安靜,不爭氣的肚子卻在這個時候咕嚕咕嚕地叫了起來。

  她趕緊按住肚子,不過,左桀已經醒了。

  他睜開眼,仔細一看,發現她。

  「來了怎麼不叫我?」他大手一抓將她拉到床上,翻個身,大腿夾上她的。

  他打了個哈欠,昨晚跟戴光榮徹夜研究幾台中了新病毒的電腦,上午又陸陸續續幾個學生抱著有相同問題的主機過來求救,這種像流行感冒一樣利用信件傳播的病毒,一忙起來就是沒日沒夜,直到中午兩人才全部搞定。

  「想偷聽你說夢話。」她的頭頂抵著他的下巴,心悸依舊。算算,他們交往快三個月了,見到他仍教她意亂情迷。

  「我說了什麼?」他磨著她柔細的發。

  「還沒聽到就把你吵醒了。」她還是很老實。

  「忙完了?」擁著她,才發現思念的濃度。

  「嗯,接下來就是複賽,如果能順利進入決賽,就要開始忙了。」

  「複賽什麼時候,我去看。」

  「真的?!下個月十三號。」

  「嗯,去幫你賄賂評審。」

  「咯咯……」她笑了起來,雖然知道他是開玩笑,可是還是覺得窩心。「阿桀……」

  「嗯?」

  「我好愛你……」

  「嗯。」他摟緊她,又甜蜜又沉重。

  他不想未來,也看不見未來,她坦白的愛堵得他胸悶。

  繼續下去,可以嗎?他經常這樣問自己,跟他在一起,她真的能幸福嗎?

  這樣無憂的日子,還能持續多久?現實的一切,不能不想清楚。

  「想吃什麼?」左桀問。

  「去找阿達吧!好久沒看到他了。」她不問他愛不愛她,只要她愛,就夠了。

  「好——」他鬆開她,起身。「我去洗把臉。」

  許樹茵跟他走到浴室。「阿桀,溫姊好像有什麼心事。」

  「是嗎?」

  「嗯,不過她沒跟我說什麼事。」

  「唔,有時間我再問問她。」

  「如果有我能幫忙的,要告訴我喔!」

  「嗯,你晚上在這裡過夜嗎?」

  「好……啊……」她垂下臉,因為臉紅了。

  這表情,可愛極了,左桀忍不住伸手捏捏她發燙的臉頰。

  「笨蛋……你想太多了……」




  左桀隔了好幾天才想起許樹茵跟他提過的事,趁著晚班工讀生還沒來的時候,來到店裡,想知道溫怡芬怎麼了。

  「聽小煤炭說你精神不太好。」他走進店裡,站在溫怡芬身旁。

  「有嗎?」溫怡芬低著頭,不去看他。從他口中聽見許樹茵的匿稱,總教她不是滋味,儘管,她也希望他快樂。

  「好久沒看到小堯了,怎麼一直沒帶他來?」

  提起她的寶貝兒子,溫恰芬頓時變得軟弱,抓著圍裙,雙手微微顫抖。

  離婚後她才發現懷孕,決定獨自生下孩子,扶養孩子長大,不再與前夫家有任何瓜葛,因為是在婚姻關係存續時懷孕,戶政事務所在辦理小堯的出生登記時,必須在生父的戶籍裡記載孩子的資料。

  溫怡芬抱著僥倖的心理,只要他不去申請戶籍謄本,就不會發現了,就算發現,他也找不到他們母子。

  沒想到……前夫會找徵信社,找到她的店,沒想到他不要妻子卻堅持要孩子。

  「怎麼了?」左桀搭上溫怡芬的肩,發覺真的不對勁。

  「小堯他生父……要把小堯搶走……」壓抑了許久的恐懼,瞬間潰堤。

  「怎麼會現在才來搶?」左桀沒有探問過溫怡芬的婚姻,所以並不清楚詳情。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律師說我前夫……說我當初刻意隱瞞……」她已泣不成聲,說不下去了。

  「你過來,」他將她拉到後面。「什麼樣的情形,你好好說,先別哭。」

  溫怡芬擦掉眼淚,在左桀關心的語氣下,娓娓道出她過去那段失敗的婚姻。

  丈夫在新婚之夜發現她不是處女,耿耿於懷,而後竟然將這麼私密的事告訴她婆婆,同樣是獨自扶養孩子長大的婆婆從此後經常對她冷言冷語,開始干涉他們夫妻間的感情。

  夜晚,她婆婆會站在房門外偷聽他們夫妻倆的房事,白天,罵她不知羞恥,叫那麼大聲,她很難堪,幾次拒絕丈夫的求歡,最後引來暴力相向,小堯便是在那樣不堪的婚姻暴力下懷上的。

  「靠——變態母子——」左桀氣憤地往牆上一捶。「不能讓小堯在那種環境長大。」

  「我也不想……但是,我前夫他的經濟狀況強我太多,畢竟是一間公司的老闆……我很害怕……我不想失去小堯……」

  「發生這麼大的事,怎麼不說?」左桀怪她。

  溫怡芬抬起淚汪汪的眼,原本就瘦削的臉頰因為這陣子吃不下、睡不好,整個人又瘦了一大圈。

  「你已經幫我太多……我不能再麻煩你……」

  「說這什麼混話?」他看她一眼。「別擔心了,這件事我會幫忙想想辦法。」

  這些年,溫怡芬一個人堅強地面對困境,其實內心渴望有個厚實的肩膀可以依抱住他,所有委屈與難堪,隨著眼淚奔出。

  左桀任她抱著,輕拍她的背,安慰她,而他的安慰卻引出她更多的淚水。

  她想,也許左桀對她不是沒感覺的,否則,他為什麼那麼關心他們母子……

  溫怡芬沉浸在被保護的感動中,沒注意到身後出現的人影。

  許樹茵剛好來找左桀,走進店裡想跟溫怡芬打聲招呼,哭泣聲將她引來後方,意外看見兩人相擁的畫面。

  左桀也看見許樹茵了。

  許樹茵連忙朝他比了比噤聲的手勢,又此手畫腳,要他安慰溫怡芬,她會到樓上等他,然後悄悄退出店裡。

  從頭到尾,溫怡芬都不知道她來過。

  左桀卻暗自歎息,這個笨蛋,男朋友可以借人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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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發生什麼事了,溫姊哭得好傷心。」左桀一回到樓上,許樹茵便急忙問道。

  「小堯的事。」左桀略過溫怡芬的婚姻狀況,只提到孩子監護權的官司。

  「怎麼可以這樣——好過分!」許樹茵握起拳頭,忿忿不平地說:「小堯一出生就跟著溫姊,溫姊那麼疼小堯,那個人怎麼能說搶就搶?!」

  「這就是法律,有錢人設計的遊戲規則。」左桀撇撇嘴角。

  「不管,阿桀……你要幫溫姊,要幫小堯,小堯也一定不想離開媽媽,我可以作證,告訴法官大人溫姊把小堯照顧得很好。」許樹茵不懂法律,只想到萬一溫怡芬失去了小堯……自己也紅了眼。

  「你跟著哭什麼呀?」他將她按進懷裡,揉揉她的發。

  「沒有人有權利把小孩從母親身邊搶走……」她愛孩子,設身處地,如果有人想剝奪她做母親的權利,她一定跟對方拚命。

  「是啊……」想起自己兩歲多的時候,也是被迫離開母親,被關在一間小公寓裡,大人以為什麼都不懂的孩子,其實,內心所受的傷,造成的陰影,可能跟著他一輩子。

  「阿桀……你有什麼辦法嗎?」她抬起紅鼻子紅眼睛問他。

  「嗯……要想一想。」他能有什麼辦法?沒人脈、沒關係、沒錢、沒地位,過去他不屑的一切現實條件,在遇到了這種事,便顯現他的無能為力。

  若是自己的事,他不在乎,是生是死、擁有失去,他都無所謂,但是,他不想讓許樹茵難過,也因為真心疼愛小堯而不能不管。

  到頭來……只能欠那個人一個人情吧……

  有錢人設計的遊戲規則,還是得由有錢人去改變它。

  一個月後,溫怡芬與前夫在法院達成協議,溫怡芬擁有小堯的監護權,但每月一次假日,必須讓小堯跟父親住,前夫也願意支付溫怡芬扶養小堯的生活費。

  離開法院時,溫恰芬前夫的母親突然指著她的鼻子罵賤女人,勾搭有權有勢的男人來欺壓自己的丈夫。

  「人在做,天在看,像你這種人盡可夫的女人,一定會遭天譴!」

  溫怡芬沒有理會那難聽的當街謾罵,只要小堯不離開她,再怎麼惡毒的話她都受得了。

  當晚,她店裡休息一天,請左桀和許樹茵吃飯,謝謝他們的幫忙。

  「阿桀……我真的不知道怎麼謝謝你……還有樹茵,你課業這麼忙,還抽時間來幫我顧店。」這謝謝,她已經不知道說了多少遍,太開心,喝了不少酒。

  自從有了小堯,這是她第一次如此放鬆自己。

  「你很囉嗦欸,我都不知道你在謝我什麼。」左桀什麼也沒說,表示他並不知情。

  「我知道是你……你總是默默地幫我,跟房東調高了自己的房租,減輕我店租的負擔,每次都叫一堆喝不完的飲料,你對小堯的好、對我的好……我都知道……」溫怡芬說著說著便哭了。

  許樹茵偷瞧左桀一眼,她也猜是他,雖然不知道他是如何辦到的,不過,左桀絕對不會承認。

  她好喜歡他那酷酷的表情,喜歡他幫了人卻不張揚的性格,他是她見過最溫柔的男人,真正溫柔的男人。

  「叫你的溫姊別哭了,怎麼看都像我在欺負她。」左桀塞了幾張衛生紙給許樹茵。

  「溫姊……」許樹茵幫她拭去眼淚。「你再哭,阿桀要臉紅了。」

  「我幹麼臉紅?又不是你。」他將許樹茵拐進臂彎搔癢,竟敢笑他。

  「咯咯……咯咯……你那麼白,很容易看出臉紅的……」許樹茵直笑,情不自禁環上他的腰,只覺對他的愛就要灌滿胸懷。

  溫恰芬迴避視線,又灌了一大口酒,心,還是感覺痛,得到小堯監護權的快樂也掩蓋不了看見他們親密的痛苦。

  「喂……女人,喝少一點。」左桀阻止她再點酒。

  「我開心嘛……讓我喝,好久沒這麼痛快地喝酒了,小堯今天有我媽照顧,沒事的。」

  「開心是不是?要喝,我陪你喝。」他爽快地跟溫怡芬碰杯,一口氣灌下一杯啤酒。

  許樹茵喝可樂也喝得臉紅紅,身邊的人快樂,她也就跟著快樂,她單純地希望,這份快樂可以持續下去,直到永遠。

  今晚,他們喝了不少,很盡興,很開心,一個懸宕多時的問題終於解決了。

  「咚……」溫怡芬支著下巴的手一時不穩,翻倒了一個空酒瓶。

  「夠了,夠了,別再喝了,回去了。」左桀移開她面前的杯子。

  「好……那我去結帳……別跟我搶——」溫怡芬隔開他們兩個,踩著不穩的步伐走向櫃檯。

  「阿桀,溫姊醉了,你載她回去,我宿舍離這很近,我自己回去。」步出店門,許樹茵說。

  「嗯,晚點我打電話給你。」他在許樹茵額上親了一下。

  許樹茵害羞地搗住臉頰,低著頭快速騎車沖走。

  左桀扶著真的喝到醉醺醺的溫怡芬,將她扶上機車。

  「坐穩嘍,我可是很少騎車。」他出門不是走路就是朋友載,不然就搭計程車,真的很少騎機車。

  當他坐上機車,催下油門時,溫怡芬的雙手突然從後面環住他的腰,環得牢牢的,身體緊緊緊地貼著他。

  左桀坐直身體,沒表示什麼,只想著快點送她到家。

  兩人認識兩年多,他當然感覺得到溫怡芬對他那份特別感情,但是,他無意,也不想戳破它。

  以前,他浪蕩成性,不想負擔任何人的感情,有了許樹茵之後,盡量避免再與其他女人有什麼曖昧不清,他不能給許樹茵生活上的保障,至少,在情感上,他可以做到不讓她委屈。

  不過,那個笨女人,似乎對他也放心過了頭。

  「阿桀……」溫怡芬喚他。

  「怎麼了?想吐嗎?」他偏過頭問她。

  她在他背上搖搖頭,又縮緊手臂,然後,左桀感覺背上有些涼涼的。

  她哭了。

  「阿桀……」她只能痛苦、無奈地喚他,一次又一次。

  左桀用冷漠包覆自己的臉部表情,什麼都可以幫她,只有這件事,他無法回應,無能為力。

  許樹茵的設計進入畢業展決賽,全家人,包括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爸爸、媽媽、叔叔、小舅舅、哥哥、還有小時候的玩伴,特地包車來幫她加油,當然,左桀也來了。

  當六位天真活潑的小模特兒走上伸展台時,台下響起一陣「好可愛喔——」的呼聲,小朋友臉上彩繪原住民圖騰,身著色彩鮮艷,披掛式的童裝,手上拿著土鍬、玩具推土機、抱著小狗,主題是「媽咪,我又弄髒了」,有兩個孩子被眼前一大群人給嚇哭了,擦完鼻涕眼淚就往身上抹,可憐兮兮的模樣讓所有人都笑了。

  最後,許樹茵得到第二名,兩間到場參觀的童裝廠商立刻找機會與她接洽,都計劃將這一系列「不怕弄髒」的童裝推出市場。

  她的努力得到了肯定,同時,也得到了工作機會,踏出校門,便要實現她的夢想,成為童裝設計師了。

  所有人都為她高興,她在人群中尋找左桀,左桀遠遠地朝她豎起大拇指,她咧嘴一笑,恨不得當場撲進他懷裡,分享她的喜院。

  透過小舅舅林順發的介紹,左桀和許樹茵一家人見面了,他們都是草根性很強,很直爽的性格,不過,林順發略過了兩人目前正在交往的事。

  他擔心,這消息對這群寶貝女兒、寶貝孫女的長輩太過刺激,可能會把左桀團團圍住,拷問他祖宗十八代。

  動態畢業展結束後,一群人陣仗驚人地逛了一圈士林夜市,這對鮮少離開嘉義縣市的長輩而言已經夠熱鬧了。

  左桀熟門熟路地帶他們一連吃了幾攤小吃,個個手上提了大包小包戰和品,儼然是一團瞎拼團。

  許樹茵不時衝著左桀笑,偶爾趁所有人都不注意時偷偷牽一下他的手,其實她好想讓所有人都知道她有多幸福,因為有他。不過,小舅舅要她稍安勿躁。

  左桀臉上掛著淺淺的笑,任由她做這些頑皮的小動作,但是,內心卻有一股無法釋放的沉重感。

  這就是他必須面對的現實。

  現在的他自然沒有條件讓許樹茵的家人放心將她交給他,然而,未來的他又如何?

  因為她,他的生命多出了一條岔路,他必須在這兩條路做出選擇,選擇繼續過去頹廢的生活,或是背起這甜蜜的負擔,改變自己。

  他沒有把握,對幸福恐懼,二十多年來,他一直以為那樣不切實際的名詞跟他沾不上關係,然而,它無預警地到來了,他握得住嗎?

  晚上十點,大家都累了,也吃撐了,準備回嘉義。

  許樹茵揮別踏上小型遊覽車的家人,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上車前還不斷叮嚀她:「阿茵啊,放假要回家啊——」

  「知道了——星期天會回去——」她用力揮動手臂。與家人別離,好難過,雖然再過一個禮拜就能見面了,但是,還是好捨不得。

  畢業,踏入職場,從可以耍賴的小女孩蛻變成獨立女人……彷彿就要將一切切割成兩個全然不同的世界,內心其實是惶恐多於期待。

  車子開遠了,她仍揮著手,左桀輕輕將她摟進懷裡。「愛哭鬼。」

  「哪有哭……」她吸吸鼻子,將臉埋進他胸口。

  「你們家人感情很好。」

  「嗯……上大學之前,我們都沒有分開過。」

  「畢業後不回去嗎?」

  她搖搖頭,囁嚅說:「我想留在你身邊……」

  「果然女大不中留。」他笑。

  「喂……」她捶他,一時害羞,耍賴說:「我的未來你要負責喔!」

  這句話切中了他一直擱在心頭的擔憂,以至於頓了一下。

  許樹茵見狀,急忙說明:「不負責也沒關係,我沒有要逼你的意思……」

  她最不希望的就是給他任何壓力,雖然她很傳統,也希望能跟相愛的人結婚、生子,共組家庭,但是,那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察覺自己這麼說可能會造成左桀的困擾,急得不得了。

  「傻瓜,」他輕彈她的額。「你是在教我要始亂終棄嗎?」

  「如果……」她垮下肩膀。「如果有天你不喜歡我了,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我沒關係的……」說著說著,她又紅了眼眶,最近,真的愈來愈愛哭了。

  「你敢給我沒關係看看……」他輕斥她的胡言亂語。

  她垂著眼角,不敢看他。

  其實……如果阿桀不要她了,她一定會躲在棉被裡哭上一輩子。

  「回去吧!」他牽起她的手。

  未來的事,他已經考慮夠久了,是該做個決定了。

  畢業典禮結束後,許樹茵回嘉義一趟向家人報備未來的工作,家人雖然不捨得她一個人在台北生活,但是為了她的夢想也只能忍痛放手。

  她還是和原來的兩位同學住在當初合租的公寓裡,沒加班的假日偶爾到左桀那裡過夜。

  左桀突然到一間製藥公司做起業務,這件事,跌破了他所有朋友的眼鏡,就連許樹茵也很詫異。

  「唷,穿襯衫打領帶……這是誰啊?」在阿達的麵攤裡,朋友挑挑他鬆開的領帶,很不習慣他這副「菁英份子」的模樣,不過,口吻是調侃,心裡卻很為他高興。

  「你不是說你這輩子絕對不會幹那種上班打卡的事,受到什麼刺激了?」

  「阿桀,你一定要為我們爭光,好好幹,以後我們都靠你了!」朋友一個接一個發言。

  「你們怎麼愈來愈像娘兒們,囉嗦!」左桀啐了一聲,將整條領帶扯下收進口袋裡。

  許樹茵坐在左桀身旁,悶悶的,一直沒說話。

  她覺得他沒有以前快樂,經常一個人站在窗戶旁,一根煙接著一根抽,一、兩個小時都不說話。

  他有心事、有煩惱也不會讓她知道,就連他為什麼會突然去工作,也只是輕描淡寫地說朋友介紹就去了。

  他人在她身邊,但是她卻覺得他離得好遠。

  吃完麵,一群人吆喝去唱歌,包廂裡左桀也是喝酒多,唱歌少,只有被朋友硬拱出來才勉強唱一、兩首。

  他不快樂,許樹茵也跟著不快樂了。

  凌晨一點,從KTV出來,左桀載許樹茵回住處。

  他考了駕照,機車、汽車駕照都拿到了。

  「阿桀……明天放假,晚上到你那裡,好不好?」

  「嗯。」聽許樹茵這麼說,左桀轉了個彎,騎向另一個方向。

  許樹茵環著他的腰,耳朵貼在他背上,天真地想,不知道這樣能不能聽見他的內心話。

  左桀上班的那間製藥公司的負責人就是左康生,這是當初為溫怡芬的監護權官司求左康生幫忙的交換條件,到公司上班一年。

  主要的原因卻是為了許樹茵,過去,他一個人生活無所謂苦不苦,但是,不能讓她受委屈,不能讓她過那種不安定的日子。

  只是,他不想靠父親的關係,但答應了,無論如何他會待滿一年的,一年後,他會憑自己的實力,找個穩定的工作,然後到嘉義登門拜訪,得到師父的認同,也讓許樹茵的家人放心將她交給他。

  同期進去的五個業務光是記那些藥品名稱每個人就唉唉叫,面對總是擺高姿態的客戶也是抱怨連連,再加上老鳥拗菜鳥的不公平對待,兩個月過去,居然只剩他一個。

  業務的工作對他而言根本是小菜一碟,只是頹廢自由的生活過慣了,突然進入鳥規定一大堆的公司,綁手綁腳的讓他有種被緊緊勒住脖子的窒息感,但是,他知道,要照自己的遊戲規則走,就得先拿出本事,他不會讓自己困住太久的。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這硬脾氣正好符合了左康生的期待,他來日無多,過去未能盡到父親的責任,沒有教他學會一個字,沒有為他簽過一次家庭聯絡簿,現在,打算將在所剩的日子裡,教會他所有生存技能。

  「阿桀……」回到左桀住處,許樹茵想跟他談談。

  「嗯?」門一開,土匪衝過來迎接他。「別急,幫你帶一堆骨頭回來了。」

  現在阿達都會把客人啃完的鴨脖子、雞翅、熬湯的大骨留給土匪。

  「你是不是工作上遇到什麼不開心的事?」

  「為什麼這麼問?」左桀勾勾唇角。

  「感覺你……好像不大開心。」

  「呵……」他坐到床上,將她圈在兩腿之間。「你看過哪個上班族工作很開心的?」

  他的住處依舊家徒四壁,除了工作,什麼都沒變。

  「如果不開心就不要做了。」她很心疼他,知道他肯定無法適應那種拘束的環境。

  「不做你養我?」他挑眉,玩笑問。

  「可以啊,我有工作……」在許樹茵眼中,她的就是他的,不假思索便點頭。

  左桀的眼神黯了下來,鬆開她,燃起一根煙。

  「阿桀?」她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

  「你想養小白臉?」他淡淡地笑,笑中有著嘲諷。

  原來,她是這麼看他?她對他這麼沒信心?

  「不是養小白臉,我只是希望你快樂,不要勉強自己,如果不喜歡上班,做做小生意也可以,你想做什麼我都會支持你的,我會認真工作。」

  他皺起眉頭。「我錢不夠花你去賺,我想鬼混一輩子你也支持,我喜歡跟別的女人亂搞也沒關係,萬一我做生意失敗欠債,你是不是要去酒店工作來還錢?」

  有個女人打算一輩子無怨無悔地為他付出,他應該高興,但是,他卻冒出怒氣,他就這麼不值得依靠,得讓她費盡心思來安排他未來的路?

  既然對他這麼沒信心,又何必跟著他?

  「不是這樣……阿桀……」面對左桀的冷嘲熱諷,許樹茵慌了,「我知道你不是這樣的人……」

  「你知道我是怎樣的人?你知道我以前過的是什麼生活?身邊的女人多到你無法想像,這你也知道?你以為我跟你一樣單純,有愛情就夠了?」

  許樹茵哭了,因為她不知道阿桀在說什麼,也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生氣,只是被他那種摒棄的口吻給傷了。

  「不要哭——」他抓抓頭髮,被這莫名其妙燃起又壓不下來的怒火給搞煩了。

  現下,是他的生活模式產生變化的轉折處,他是不習慣,是煩躁,但是,他正在克服,需要的不是她來告訴他,要他放棄。

  這輩子,他最會的不就是放棄嗎?

  「我是想瞭解你……但是你願意讓我瞭解嗎?」許樹茵說出了擱在心頭許久的不安。「你什麼都不說,什麼都悶著,我不知道我到底算什麼——」

  「不高興就滾!」他將煙蒂扔進飲料杯裡。「我不需要任何人瞭解,你要怎麼想就怎麼想。」

  許樹茵一時感到萬般難堪,一直是她眼巴巴地巴望他的青睞,他從來就沒說過喜歡她,他也是無法拒絕才勉強跟她交往的吧!

  她拾起地上的皮包,衝向大門,哭著離開了。

  這是他們第一次吵架。

  為了莫名其妙的原因,她哭,但是,她還是不懂,不懂左桀。

  許樹茵離開後,一陣涼風灌進屋內,左桀的怒氣頓時冷了下來。

  他怎麼了?!

  怎麼會把過去那些壓抑、不平的情緒全摻雜在一起了?

  她成了他宣洩情緒的出口,她的關心被他下意識的抗拒給扭曲了……

  土匪縮在牆角,用烏黑圓滾滾的眼珠子望著他,似乎也在責怪他的不是。

  他又點起一根煙,懊惱著。

  算了……他彈彈煙灰,如果她因此而看清他是怎樣的人,想離開他,也好。

  他揉著酸澀的眼窩,覺得好累。

  他不知道要怎麼做才能符合所有人的期待,不知道怎麼做才能讓大家都開心,他天生帶塞吧!

  總是讓身邊的人痛苦,總是讓人失望,所有人都應該離他離得遠遠的,讓他一個人自生自滅算了……




  左桀到便利商店買了幾瓶威士忌,將自己灌個大醉,他知道自己說錯話,傷害了許樹茵,壓抑下找她的衝動,心想也許她也需要好好思考,他想給她時間,讓她想清楚她愛他什麼?

  想清楚未來還願不願意跟著目前尚看不到什麼成就的他,想清楚跟他在一起究竟快樂多還是痛苦多。

  或許,她內心也有衝突,也有掙扎。

  讓她決定吧!如果想走,他不會攔她……

  無力的手拿起玻璃酒瓶,灌下最後一口,左桀倒向床面,腦中只剩暈眩,他不後悔過去選擇背離世道的人生。

  這是他的決定,他能承受,只是……他正在改變,卻不知道許樹茵願不願意等他。

  他沒有權利要求她,但若真的放開手讓她走……他可以預見有多痛苦。

  醉了,睡了,明天的事,明天再說吧!

  爛醉如泥的左桀在一片混亂中睡著了。

  夜半,有抹身影順著鐵梯登上左桀二樓住處,輕輕地打開門,走進他的房間。

  土匪聞到空氣中的氣味,微微抬眼,是熟悉的味道,嗚咽了一聲,又趴下睡覺。

  那身影蹲在床邊凝視左桀,許久,才緩緩地躺上床,挨向他。

  矇矓中左桀察覺身旁有人,接著觸碰到了柔軟的身體,卻無力起身。

  勉強抬起手將身旁的人摟進懷裡,內心感動莫名。

  「笨蛋……還回來幹麼……」他乾啞地發出聲音。

  許樹茵並沒有放棄他。

  他趕她走,是因為對生活的不安,對自己的缺乏自信,然而,這樣的他,她卻依舊回到他身邊。

  這份愛,是對他最大的鼓舞。

  喝得太醉的他並沒有發現那人其實不是許樹茵,而是溫怡芬。

  溫怡芬在理智與情感衝突中忐忑不安,低聲地啜泣起來。

  聞到空氣中的酒氣,知道左桀醉了,將她誤認為是許樹茵,她該離開,卻忍不住又想再多留一會兒。

  她是惡女,做了不該做的事。

  「別哭了……是我不好……對不起……」他拍拍她的背。

  懷裡的人搖搖頭,還是傷心。

  「睡覺吧……別胡思亂想了,我沒事的……」睡意摻著醉意,左桀又陷入沉睡。

  夜,又歸於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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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許樹茵還在哭,從左桀住處回家後,一直躲在房裡,搗著棉被痛哭,哭了將近四個小時,還斷斷續續地抽泣著。

  她覺得左桀變得好陌生,這兩個月來,兩人都投入新環境,她可以理解那種不適應的感覺,她會將工作時遇到的問題告訴他,但是他卻從來都不曾在她面前談過自己的事。

  包括他的父母,他家裡還有什麼人,他內心的世界,他快不快樂,有沒有什麼事心煩,她很想瞭解卻無從瞭解。

  左桀對她很好,很溫柔,陪她逛布行,幾個小時也不會皺一下眉頭,陪她吃喜歡的食物,甚至陪她去遊樂場,玩那些小孩子玩的遊戲,耐心地傾聽她的胡言亂語,在朋友面前也總是護著她,不讓他們開她玩笑,交往至今也半年了,她一直覺得甜蜜的熱戀期還沒過去。

  但是……他究竟是怎樣看待他們的感情?

  她知道他過去有很多女朋友,交往時間都不長,他朋友也曾開玩笑過,說沒見過左桀這麼久還沒換女朋友的。

  是不是他厭倦她了?新鮮感過了?

  她被自己內心那些反覆不安的情緒給困住,她猜他或許想分手,為想分手而困擾著。

  哭累了,眼酸了……她開始回想兩人最初認識的那段時光,她偷偷地暗戀他,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她向他告白,當他從身後抱住她,不讓她走時的悸動,至今仍鮮明著。

  她對他的愛絲毫未減,他對她的愛卻始終不明。

  但是……她曾對自己說過,只要她愛他就夠了,只要他不趕她走,她會一直留在他身邊,無論發生什麼事。

  「嗚……可是,阿桀趕我走了……」他叫她滾。

  她曾告訴他,如果有一天他不喜歡她了,她不會纏著他,那時,她以為自己可以因為愛他而祝福他,可是……

  「嗚……不想走……不想離開阿桀……」她根本做不到。

  阿桀沒說要分手,也沒說喜歡上別人了,所以不算——

  她後悔剛剛那麼衝動地離開,現在該用什麼借口再回去找他?

  許樹茵在床上翻來翻去,又起身檢查手機有沒有開機,期待也許左桀會打電話來。

  她沒有跟人吵架的經驗,除了小時候兄弟姊妹的鬧彆扭,通常晚飯時間一到就又和好了,所以,想不出來該怎麼跟左桀和好。

  天色漸漸轉為灰白了,她眼角的淚濕了又干,干了又濕,想到左桀就心痛得不得了,怎麼也無法入睡。

  「買早餐!」一個念頭閃進腦海,她從床上蹦起。

  就像平常假日那樣,帶早餐去找他,兩人和土匪一起吃過早餐再繼續賴在床上補眠,鬧來鬧去。

  許樹茵跳下床去,身上的衣服還未換下,直接拿著機車鑰匙衝出門去。

  買完早餐,她立刻騎往左桀的住處。

  手上提著熱騰騰的包子和豆漿,許樹茵告訴自己不能哭,左桀不愛她哭,她得笑。

  悄悄地打開二樓的大門,她想,偷偷地鑽進被窩裡,醒來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然後就耍賴,說想睡覺,硬巴在他懷裡賴床也不錯。

  終於想到好辦法,許樹茵心情輕鬆多了。

  她踮起腳尖走進屋裡,還是被土匪發現了。

  土匪嗅嗅她袋裡的食物,輕咬她褲腳。

  「這不是給你吃的……乖……」許樹茵彎下腰,摸摸土匪的頭。

  轉過身,小聲走近床邊,卻看見一個令她太震驚,震驚到動彈不得的畫面——

  溫怡芬睡在左桀懷裡!

  她搗著自己的嘴,不讓自己哭出聲。

  為什麼?為什麼溫姊會在這裡?而且,阿桀還摟著她的肩……

  由四處湧向她腦海的各種可能性不受控制地閃過,阿桀喜歡的是溫姊?溫姊也……

  不行了……眼淚已奪眶而出,她的雙腿打顫,握緊塑膠袋的提耳,盡量不發出一點聲音,一步一步,困難地退出房間。

  直到踩下最後一個階梯,坐上機車,她才讓淚水滑下臉龐。

  原來是這樣……原來阿桀真的喜歡上別人了……

  她懂了,卻無法接受,他們這樣瞞著她多久了?

  阿桀的悶悶不樂,是因為想分手卻開不了口嗎?

  不——她不要再想了,她想忘掉那個畫面。

  「我在夢遊……我在作夢……我太累了,是幻想……」她失神地啟動機車,拎著還溫熱的早餐,騎車回家。

  二樓的土匪突然狂吠起來,驚醒了左桀和溫怡芬。

  兩人同時睜開眼睛,四目相望,接著左桀猛然抽手,坐起身來,溫怡芬也一副驚恐,無法解釋的表情。

  她原本想在清晨時悄悄離開,卻不小心睡著了。

  昨晚,小堯讓她前夫接回家住兩天,一個人待在空蕩的屋子裡,一時寂寞,來到左桀的住處。

  她真的只是想看看他,哪怕只是一眼,可是,被擁在懷裡的感覺是那樣的溫暖,是那樣的幸福,她又貪心地想,一、兩個小時也好,讓她感受這種被愛的幸福,哪怕她明知道左桀錯認她是許樹茵。

  但是……她睡著了……現在怎麼辦?!

  「我去吃早餐。」左桀起身穿上衣褲,招了招土匪,冷靜地走出房子。

  溫怡芬感覺羞愧,脹紅了臉。

  這時,她驚覺自己犯下多大的錯……以後,她如何面對他和許樹茵……




  左桀漫無目的地走在清冷的街道,土匪一直緊跟在他腳邊。

  他沒多想什麼,因為早知道溫怡芬的心情,只猜她或許是一時衝動,此時,他腦中所想的全是許樹茵。

  昨晚,酒意未退,以為她回來了,那一瞬間的感動說明了他有多在乎她。

  旁人看來,或許以為許樹茵愛慘了他,繞著他打轉,不管什麼時候,循著她的視線看去,末端一定是左桀。

  她愛他,愛得全世界都看得出來,他卻沒有表露出太多內心的感情,或許是從一開始便悲觀的認為,有一天,她會離開他。

  他不要她走的時候,對他有任何愧疚。

  他不要她走的時候,感覺世界末日。

  其實,離不開的、放不下的,是他。

  他並不自卑,金錢、社會地位對他而言毫無意義,更不認為需要為那樣放蕩的日子感到罪惡,但是,當角色考量放在「許樹茵的男朋友」上,他便又覺得全世界任何一個男人都比他好,比他更合適她。

  是這樣的內心掙扎,是想要改變卻沒有自信真能改變,是想握住幸福又怕自己太貪心到頭來落得一場空,所以煩悶,最後,發了脾氣,傷害了他愛的女人。

  他走了好久,走得好遠,走到街上的車子漸漸多了起來,人潮也逐漸湧現,他發現,自己站在許樹茵的公寓門前。

  是他的錯,他該道歉,如果他想改變自己,首件事,就是要改掉在努力之前便先放棄的性格。

  從口袋拿出手機,他撥給許樹茵。

  電話響了很久,他想,她還在睡,或許,還在生氣。

  他忍著不按結束鍵,指尖卻微顫著。

  「喂……」終於,聽見了她的聲音,很細很小聲,像貓一樣。

  「是我。」

  「嗯……」

  「我在你樓下。」

  「啊?!」她嚇到了,無聲了許久。「我、我下去……」

  許樹茵掛斷電話,心臟撲撲的直跳,這一整晚實在太難熬了,她還未從之前看見的畫面中回神,左桀居然先打電話給她,而且人就在樓下。

  他是來談分手的嗎?

  她踩出房門一步,又縮回來。

  如果是,她怎麼辦?她能忍著不哭,看他從眼前離去嗎?

  她能祝福他們,然後,徹底埋葬這段甜蜜的日子嗎?

  她突然好害怕,怕得不敢再往前踏一步。

  當她騎車衝回家時,曾一度決定放手,成全他們,只是,一旦真的面臨分手卻又開始退卻。

  「卒仔……」她承認。

  平常好像很勇敢,不怕蟑螂、不怕蛇、不擔心曬得黑抹抹、經常像個神力女超人一肩扛起重物,面對情感……她只是一隻縮頭烏龜,很想躲進龜殼裡,無論左桀說什麼,她都要假裝聽不見。

  猶豫了快二十分鐘,又捨不得他在樓下乾等,只好硬著頭皮再次踏出房門。

  打開一樓鐵門,土匪就熱情地撲上來,許樹茵真的很孬,死巴著土匪,彷彿二十年未見,又摟又抱,拚命摸它的頭,說它好乖。

  就是不敢看左桀。

  「樹茵……」

  聽見他喊她的名字,她的心跳得更厲害,他幹麼那麼嚴肅,她真的好怕。

  「對不起……」左桀走近她說。

  許樹茵才剛收勢的眼淚一瞬間便飆了出來,他真的是來談分手的。

  「昨晚不該亂發脾氣,是不是嚇到你了?」

  她猛一抬頭,看向他,開始不那麼確定他來的目的。

  他走近,將她拉進懷裡。「別生氣了,跟你賠不是,要怎麼懲罰我都沒關係。」

  這是左桀第一次對女人如此擺低姿態。

  她眨眨被淚水蒙住的眼,掌心中觸碰到的是他真實溫熱的身體,耳邊聽見的是他沉穩的心跳,他不是來談分手的?

  像從絕望的山谷裡射進一道耀眼的陽光,她的心又活過來了。

  「我沒有生氣,不用懲罰,只要你不趕我走……」她說得好委屈,好心酸,像只被拋棄的寵物,哀求主人的疼愛。

  「不會了,不會趕你走,那不是真心的。」

  「嗯……」她含淚點頭,相信了他。

  清晨看見的那個畫面……只要他不提,她就決定忘掉它,雖然像針刺,但比起跟他分開的痛不欲生,她寧願忍受那酸澀的剌痛。

  左桀鬆了好大好大一口氣,他何德何能,能夠得到她的愛。

  沒放棄是對的,認錯是對的,他無法形容此刻滿足的感覺,幸好,他來了。

  「阿桀……我們沒有分手對不對?」她不安地想確定。

  「你聽到我哪個字提到分手?」都是他不好,讓她擔心了。

  「那就好……」她摟緊他的腰,安心了。

  「走了好遠的路,腳酸了,我們去吃早餐。」

  「咦?你走路來的?」這距離他的住處,至少有五公里吧!

  當許樹茵抬起頭,他才發現她眼睛腫得像什麼似的,還有未干的濕痕。

  「唔……小煤炭變身大眼蛙。」他想逗她笑。

  「吼……」她當然知道自己現在一定醜死了,但是,左桀的玩笑讓她生出信心,相信一切還能夠一如從前。「你又要幫我改綽號了?」

  他其實很心疼,輕撫她的眼。「不要為我掉眼淚,不值得……」

  「是我自己愛哭,不是你害我哭的,而且,我不愛聽你說什麼值得、不值得的話。」她嘟起嘴。

  他都不知道在她心中,他是世界上最重要最重要的人,怎麼會不值得?

  「是,以後不說了。」

  「嗯,等我一下下喔。」她露出微笑,上樓拿車鑰匙。

  忘了,她會忘了那令自己心碎的一幕,催眠自己,假裝一切都沒改變。




  為避免溫怡芬難堪,左桀還是如往常一樣,到溫怡芬的店裡買茶,那一夜的事,三個人都可以忽略,也都小心翼翼地避免觸及敏感話題。

  溫怡芬知道左桀不會將這件事告訴許樹茵,也想盡量表現自然,但是,並不成功,她有太多的懊悔、太多的自責。

  許樹茵雖然決定將那件事忘記,但是,每次見到溫怡芬,見到她和左桀說話時不自然的表情,她只能選擇迴避視線。

  她沒有問,也不敢多想,她太懦弱、太害怕了,寧可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只是……催眠得了記憶,卻麻痺不了心痛的感覺。

  因為愛、因為不安、因為害怕,她變得消瘦了、憔悴了。

  「你怎麼吃這麼少?」左桀見她將餐盒裡的炒飯大半都撥給他。

  「天氣熱,不大吃得下。」

  「那我去叫飲料給你。」

  「不要——」許樹茵大叫,左桀納悶地看她一眼。

  「不用了……」她囁嚅說:「有湯……我喝湯就好。」她討厭自己這樣小心眼,總是害怕左桀和溫怡芬見面。

  「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他關心,發現她瘦了很多。

  「可能……最近工作比較忙,有點吃不消。」

  「那晚上要早點休息,飯不能吃那麼少,會沒體力的。」他又將飯撥些回去給她。

  「阿桀……」她想微笑,讓氣氛輕鬆一點,可是一出聲,就很沒自信。

  「怎麼了?」

  「我們搬家好不好?找個房子一起住。」她試探地問。

  「想一起住的話,你可以搬過來。」

  「我、我想……找間好一點的房子,離我們上班地點方便一點的。」

  他沉默了,像在思忖什麼沉重的問題,眉間鎖了起來。

  「不搬也沒關係……」她趕緊否決自己的提議,就怕他為難。

  「我現在……還沒有能力住好一點的房子。」他苦笑。

  「在這裡也很好,我只是隨便聊聊。」許樹茵趕緊笑,笑得很勉強。

  事實上,左桀向房東調漲自己的房租以減輕溫怡芬店面的租金,同樣的房租絕對足夠住更好的房子。

  許樹茵不免猜想他不希望加重溫怡芬的負擔,但是,一這麼想又覺得內疚,

  她喜歡左桀不為人知的溫柔與善良,為什麼一牽扯到溫怡芬她卻又變得不公正了。

  溫姊現在對她比以前還要更好,看見她和左桀在一起一定也很痛苦,自己怎麼可以冒出這麼卑鄙的念頭?

  「你喜歡小堯,住在這裡可以常看到他,不是很好?」

  「嗯……也對……」她沉默了。

  她很掙扎,也很痛苦,反覆煎熬。只有和左桀單獨相處時才能安心,晚上,她漸漸常往左桀的住處跑,一待就是一整晚,左桀當然很高興,她卻清楚自己狡猾且小人的心理,她不快樂,因為心頭的那片烏雲而變得快樂不起來。

  究竟是太愛他而產生不安全感,或者因為缺乏安全感而將她的感情、世界更往他靠攏,她不知道,但,這一切變化只在她心頭輾轉,只在她心中折磨,左桀不會知道。

  三個月後,左桀的業績在業務部門衝到最高,開始受到主管重視與重用,那些只會以年資、經驗欺壓新人的老鳥只有閉嘴的分。

  當左康生看見兒子的成績,看見他的衝勁,聽見主管對他的讚賞有加,知道他未來的路會愈來愈寬廣,總算稍稍撫平了這些年來的遺憾。

  漸漸地,左桀對未來的生活多了一分踏實的感覺,所有不適應的窒息感已經消失,雖然一切才剛起步,但是他開始相信,自己是真的可以給許樹茵幸福的。

  「阿桀,你喜歡孩子嗎?」有天,許樹茵突然這麼問,臉上是小心翼翼的表情。

  「還好,小孩子哭的話就很受不了。」他在房裡整理客戶資料,隨口回答。

  「可是你很喜歡小堯。」

  「小堯不一樣,他剛出生的時候我就抱過他了,而且,他也很乖,不哭不鬧。」

  「是因為他是溫姊的孩子嗎?」她突然衝動地問。

  「嗯?」他抬起頭看她,不明白她的意思。

  「沒什麼……因為相處久了,自然生出感情,對不對?」她想哭。

  「喔……是吧,我也沒有跟別的孩子相處的經驗。」左桀又低下頭處理手邊的工作。

  「那如果是……是我們的孩子呢?」

  「呵,想這個會不會太早了?」他知道她喜歡孩子,但是,以目前的生活狀況,他沒把握能給孩子一個完整的環境,況且,他也還沒考慮到結婚的事。

  「太早了嗎?」她眼神一黯,低下頭去。

  「你啊……是不是整天設計童裝,就開始幻想自己的小孩穿起來有多可愛?」

  「這樣不好嗎?小孩子又可愛又好玩。」

  「呵……」左桀搖頭。「我們還是再多過幾年耳根清靜的日子吧!」

  他每次拜訪小兒科診所,都會被那些橫衝直撞的小霸王給氣得半死,那些做媽的,也只會嘴上隨口喊一下「別跑,小心」,轉過頭又跟隔壁的媽媽聊起來了。

  他想,沒有足夠的經濟能力,不能全心全意地教養孩子,對孩子的未來是不公平的,對社會也是一種負擔。

  這點,他自己感觸很深,如果沒有遇到林順發,現在的他不知道還蹲在哪一座監獄裡。

  養育下一代,真的是一件要嚴肅看待的重要課題。

  左桀的話充分地表達他現在不想結婚,不想有孩子,但是……

  許樹茵悄悄地撫上自己的肚子。

  她懷孕了,也到醫院證實了,一個多月。

  不敢告訴左桀,是因為每次她描繪著兩人未來的生活藍圖,總感覺他眼神會忽然一黯,好似她在向他逼婚。

  如果他生氣了,如果他不要她生下孩子……那她該怎麼辦?




  日子繼續在過,許樹茵成天惶然不安,想告訴左桀,卻害怕他出現什麼她不想看見的表情,她怕自己會崩潰。

  她絕對不會犧牲孩子,但是,她更不想離開左桀。

  不知道為什麼避孕了卻還是懷孕,可是,這是上天賜給她的寶貝,她還是很高與自己懷了左桀的孩子。

  轉眼,又一個月過去。

  左桀的父親在主持會議時因食道靜脈曲張破裂,當場吐了好多血,緊急入院了。

  在公司裡沒人知道左桀與左康生是父子,左桀更不准左康生透露兩人的關係,他只打算待一年,約定期滿,他會另外找工作。

  當左康生開始陷入長時間昏迷時,所有公司主管、親戚紛紛守在病房外,有的是擔心沒聽到遺言,自身利益受損,有的是擔心老闆病危將影響公司未來運作,崔宛慈則每天以淚洗面,六神無主。

  左桀每日上班只能從同事口中約略得到一些不確定的消息,他當然牽掛,但是,他什麼也做不了,什麼也幫不上忙。

  這半年來在同一間公司上班,左桀才開始認識他的父親。

  年輕時,左康生也只是一間藥廠的業務員,提著一隻公事包,整天幾乎都泡在醫院和各大診所裡,像個雜工般任人使喚,任勞任怨;仁慈寬厚,體恤員工,經常跟基層的生產線同仁一起吃便當,閒話家常……

  左桀從熟識父親的醫生口中,從一些老員工談話間聽見關於父親為人的點點滴滴,軟化了他那顆原本頑抗的心。

  左桀曾半夜到醫院探望,但是,崔宛慈一直都在,他不想在她心力交瘁時再增加她情緒的負擔,最後總是又默默離開。

  也許,他將見不到父親的最後一面……

  他愈來愈沉默,內心的苦悶無處宣洩,又不想讓許樹茵擔心,有時泡在阿達的麵攤,一待就是整晚。

  許樹茵懷孕初期,身體倒沒明顯不適,只是情緒上的焦躁讓她擔心對寶寶不好,左桀又愈來愈忙,愈忙愈晚,她只能藉著織小孩的衣鞋平撫內心的不安。

  公司傳言著,左康生的狀況很不好,可能撐不了幾天。

  左桀回到家,坐立難安,無暇感受到許樹茵幾次欲言又止的神情。

  「惡……」聞到煙味,許樹茵突然一陣噁心。

  「怎麼了?」他見她捧著胃。「胃不舒服?」

  「嗯……煙味……」

  「喔,」他趕緊熄掉煙,打開紗窗,揮走空氣中的煙霧。「這樣好多了嗎?」

  「嗯……阿桀……」不能再拖下去了。

  「什麼事?」

  「我、我……」

  「怎麼吞吞吐吐的,有事就說啊。」他坐到她身旁。

  「我懷孕了……」她說得很小聲。

  他聽見了。

  呆住了,他沒有任何心理準備。

  許樹茵揪著心注視他的反應,而他的反應如她預期……並沒有欣喜,眼淚就要奪眶而出。

  如果他不要,她還是會把孩子生下來,她絕對、絕對不會拋棄她的孩子。

  這時,左桀的手機突然響起,他呆愣地看著許樹茵,接起電話。

  「左桀——你爸、你爸快不行了——他要見你,你快到醫院來——」是崔宛慈的聲音。

  頓時,左桀只覺整個世界好像全扭成一團,他爸……

  許樹茵見他將手機放下,看著自己,卻遲遲沒有回應。

  「阿桀……你聽見了嗎?我懷孕了。」許樹茵握住他的手臂,要逼他給個答案,然而,他的無動於衷令她心……碎了。

  沒有一絲欣喜,沒有問她懷孕多久,他的表情是無法接受的一片空白。

  他沒聽見許樹茵的話,看不見她的表情,恍惚地撥開她的手,套件衣服,拿起機車鑰匙,頭也不回地走出房門。

  這時,許樹茵早已聲淚俱下,放聲痛哭。

  這是他們的孩子啊——比起小堯,跟他還要更親、更親,是流著他的血的孩子啊——

  他不要嗎?她該怎麼辦……難道非要她在兩個最愛的人中間做出選擇?

  為什麼……

  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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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當左桀趕到醫院時,醫生正在進行急救,左康生一度失去心跳。

  「阿桀……」崔宛慈看見他來,哭著抓住他的手,支撐自己就要昏厥的身體。

  從左桀臉上看見與自己相同的悲慟,她忘了過去是如何憎恨他和他的母親,如何害怕看到他,這個時候,竟然只有左桀能夠依靠。

  左康生救回來了,但情況十分不穩,醫生從加護病房走出來,告訴他們——「可以進去了,有什麼話……把握時間……」

  左桀扶著崔宛慈走進病房,左康生略有意識,但發不出聲音,他乾枯的手握住左桀的,眼睛直直地看著他,像有千言萬語,卻無從說起。

  他又看看崔宛慈,眼角落下一滴淚。

  「爸——」左桀喊他。

  多年來,第一次喊他。

  左康生眼角流下更多淚,想用力抓住他的手,卻力不從心,他的嘴微啟,從唇形中讀出像「兒子……我的兒子……」

  「爸……」左桀瞪著眼,不讓眼淚落下。他不哭的,再怎麼痛苦,再怎麼難熬,他從來不哭。

  左康生看著他的眼睛,唇角顫抖著,要交代他什麼。

  「爸……我知道……我會照顧大媽的,不要擔心……」他知道左康生放心不下什麼。

  崔宛慈聽見左桀的話,震驚地看向他,她沒想到他會許下這樣的承諾。

  後悔,油然而生……

  打從兩歲將他接回來,她從來沒有真心接納過他,然而,他卻說要照顧她……

  左康生像終於了卻一樁心願,點點頭,微笑了。

  在微笑中,他嚥了氣,平靜地過去了。

  「老公——」崔宛慈崩潰了。「你醒醒——我還有話要告訴你——老公——」

  左桀只能扶著瘋狂搖晃左康生的崔宛慈,將她帶離病房。

  病房外一些親屬及左康生生前好友見到她的樣子,也都紛紛抬手拭淚。

  「你說……你想好好放個假……我陪你去……我們好多年沒出國玩了……」崔宛慈將左桀當成左康生,抓著他的手臂,喃喃自語。

  「大媽……」崔宛慈的眼淚,說明了她多愛他的父親。

  這時,他的手機又響起來。

  是溫怡芬,他看了一眼,將電話切斷。

  隔不到兩秒,又響起,他只好關機,這個時候,他已經無心、也無力再理會任何事了。

  不久,醫院人員將左康生的遺體送往往生室,左桀始終陪伴在崔宛慈身旁,沉重地不發一語。

  太多的過往此時清晰地浮掠眼前。

  左康生沒有抱過他,因為他在年幼的時候便失去雙親,他也沒有享受過家庭的溫暖,他得拚命賺錢養活弟妹,或許他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做一個父親。

  但是,左桀記得他那笨拙的語氣,只會問:「錢夠不夠用?」

  只會歎氣說:「別再惹你大媽生氣了……」

  他們有緣成為父子,卻始終沒有真正成為父子。

  忿恨、誤解、扭曲,讓他們一再錯失了認識彼此的機會。

  現在……什麼都來不及了。

  短短一星期的時間,左桀必須應付家族裡不滿律師宣佈的遺囑而前來爭吵的長輩,必須安排左康生的後事,必須看護精神狀況一直處在混沌不清的崔宛慈,還要面對公司高層主管對他從一個基層業務,突然變成公司負責人的錯愕與不信任。

  沒想到……左康生過世了,所有問題才一件一件地浮上檯面,左桀從未同時面對這麼多棘手的事,這就是世間冷暖。

  那些厚顏無恥卻拿不到任何好處的人,只能用更惡毒的話加諸在左桀身上。

  罵他私生子、雜種、小混混,還說他氣死了左康生還好意思回來爭遺產。

  然而,他的無情、他的冷漠、他的頑劣、他被扣上的一切負面評價,正好給了他一層防護罩,他用過人的意志,擋掉了這個只剩崔宛慈的家被四分五裂的可能。

  送走了左康生,他將崔宛慈暫時安置在近郊的一間私人療養院,回到住處,準備打包行李。

  他得搬家了,搬去那間他過去沒資格踏進去的豪宅裡,照顧崔宛慈,這是他答應父親的事,他會做到。

  人生吶!變化永遠超出你的想像。

  才剛停好機車,卸下安全帽,溫怡芬便從店裡衝了出來,氣憤地往他臉上甩了一巴掌。

  「你跑到哪裡去了——」溫怡芬掌心發麻,眼中蓄著淚。

  左桀沒有反應,沒有感覺,他太累了,累得就要倒下。

  「為什麼不開機?!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得都快瘋了,樹茵她……她……」溫怡芬泣不成聲。

  「樹茵她怎麼了?」左桀的腦袋裡一片空白,忘了他父親過世那一晚,許樹茵對他說的那件事。

  「她……她流產了……」

  「什麼意思?」他還是空白,無法吸收溫怡芬話裡的意思。

  「她騎車回住處時出車禍……流產了……」

  「流產……」

  「她說你不要孩子……你怎麼可以幹這種事?!怎麼可以一走了之——你,你太可惡了!」溫怡芬拚命捶著一臉呆滯的左桀。

  左桀握住她的拳頭,輕輕將她推開,茫然地走上樓。望著他的背影,溫怡芬才覺得他怪怪的——他冷靜得太超乎常理。

  左桀走入房間,將自己拋到床上。

  這是一場夢,一場可怕的惡夢,他要快點醒過來……

  瞬間陷入昏睡的他恍然不知,同一天裡,他失去了這個世上最親最親的兩個人,父親和自己的孩子。




  左桀這一覺睡得很不安穩,如在汪洋之中浮浮沉沈,想醒醒不來,想逃逃不開,許多碎裂的片段在夢境中不斷出現、消逝、又出現……

  他看見母親對他搖頭,父親感到失望,大媽朝他咆哮,許樹茵手中抱著一個嬰兒含淚轉身離開。

  「不要——」他朝前跨出一步想留住許樹茵,但是她化作了一縷煙,在他眼前消失了。

  左桀張開眼睛,汗流浹背,口乾舌燥。

  他昏睡了足足二十五個小時,天色由亮轉暗,又由黑暗轉為刺眼的艷陽天。

  「嗚……」土匪站在床邊,搖著尾巴,對他嗚咽,像是擔心他。

  「土匪。」他將土匪抱進懷裡,他需要一點溫暖,需要一點安慰,他感覺內心好空虛、好無助。

  抬起臉,他才發現房間裡有什麼不一樣了。

  許樹茵的衣服不見了,她的那些製圖的工具、筆記、雜誌也全不見了。

  流產!

  這個字眼此時清晰地蹦進腦中,他才明白了這兩個字的意思。

  倏地,他站起身衝到一樓。

  「怡芬——你說樹茵流產——是什麼意思?!」他緊抓著溫怡芬的肩膀。

  「阿桀……」溫怡芬被他嚇到了,他怎麼了?她不是都告訴他了?

  「快說!」

  「樹茵出車禍,流產了。」

  「在哪裡?哪間醫院?」

  「阿桀,那已經是一個多星期前的事情了,我找不到你,樹茵哭得肝腸寸斷,可是我打電話給你,你不接,然後就關機了,你到底跑到哪裡去了?!」

  當溫怡芬接到許樹茵的電話,知道她出車禍,跑出巷口看見沿著她小腿淌下的血水,差點沒跟著暈過去,幸好旁邊那名只受輕傷的機車騎士已經叫了救護車,將許樹茵緊急送到醫院。

  她才知道+許樹茵懷孕了……也流產了。

  直到現在,想起許樹茵痛哭到嘶啞的絕望,彷彿失去了生存意志的模樣,她忍不住又心酸地湧出眼淚。

  左桀震驚地倒退了兩步,是那個時候,他沒接,他父親過世的那個時間點……

  「我去找她……」他轉身就走。

  「等等——阿桀——樹茵回家了,回她嘉義老家了。」溫怡芬喚住他。

  「地址給我,我現在去。」

  「阿桀……你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你現在看起來像鬼一樣,一點血色也沒有。」

  「地址給我——」他是瘋了,他沒用,他什麼人也保護不了,他的存在確實只會帶來痛苦,讓所有人痛苦。

  「我不知道地址,樹茵不肯告訴我,她說她死心了,放棄了……」

  「沒關係,我知道怎麼找到她。」左桀從口袋裡掏出車鑰匙。

  三個多小時後,左桀來到許樹茵的小舅舅林順發位在嘉義市的撞球場,踩上階梯,推開玻璃門。

  當林順發看見來的人竟然是左桀,死死地盯著他。

  等左桀走近,正好迎上他揮來的一拳。

  那拳好重,頓時,鮮血自左桀嘴角流下。

  「你還來幹麼?」林順發瞪著左桀。

  「我來找樹茵。」左桀抹去鮮血。

  「你還有臉來?你把她折磨成這樣子,你怎麼還有臉來?!」林順發又往他胸口猛摜一拳。

  左桀退了幾步,撞上撞球檯。

  是林順發到車站接許樹茵的,看見一個開朗活潑的女孩子,他最疼愛的甥女變成一具行屍走肉,萬念俱灰的模樣,說有多心疼就有多心疼。

  他問起左桀,許樹茵卻開始尖叫,情緒失控。

  他不知道他們倆發生什麼事,許樹茵不說,回家的這整個禮拜,她沒開口說過一句話,每天躺在床上掉眼淚,她母親好說歹說才勉強吃點東西,吃完又縮在棉被裡哭。

  全家人都擔心死了,卻束手無策。

  「讓我見樹茵。」左桀不放棄,堅定地說。

  「我不會讓你見她。」

  咚——

  左桀雙腿一跪,林順發不可思議地瞪著他。

  當年,認識左桀的時候,他才十四歲,一個國中生,儘管被五、六個大個子圍著打,他也從來沒求饒過,他的硬脾氣林順發是知道的。

  「你這是在幹什麼?!起來。」林順發走到一旁去,太過震驚,當左桀膝蓋著地時,他已經心軟了。

  「求你……讓我見樹茵。」

  「你們發生了什麼事?」林順發抹抹臉,掙扎著。

  「樹茵懷了我的孩子。」

  「什麼?!」

  「又流產了……」左桀低下頭,紅了眼眶。在她最無助、最脆弱的時候,他卻不在她身旁,如果她恨他,那也是他罪有應得。

  「你這該死的傢伙!你到底是怎麼照顧她的?!」林順發一把揪起左桀的衣領,握住的拳頭眼看又要再一次落到左桀臉上。

  左桀沒有閃躲,林順發卻在這一瞬間清楚地看見他眼中的痛苦,他的疲憊不堪,他臉色蒼白,眼中泛滿血絲……他的手又放下了。

  左桀一直跪著,林順發心煩地在店裡走來走去,那失去的孩子……對樹茵而言,多殘酷,他不確定樹茵想不想見左桀,見了他會不會又崩潰。

  「我先問問她。」最後,林順發說。

  左桀只能接受。




  林順發載左桀上阿里山,讓他在馬路旁的樹下等,然後車子駛進一條田邊小徑,停在一座三合院的門前。

  林順發敲敲許樹茵的房門。「阿茵,是我,小舅舅。」

  半晌,沒有回應,他逕自推開門,看見許樹茵趴在窗台,呆呆地望向灰暗的天。

  林順發好心疼,坐在通鋪旁,歎了一口氣,內心還在猶豫。

  許樹茵回過神來,看見林順發,不由得又紅了眼眶。

  家裡唯一知道她和左桀的事的,只有小舅舅,她還記得第一次帶左桀到嘉義來,才知道他們兩人早就認識,而且感情好得超乎她想像,當時,她好高興,高興小舅舅喜歡左桀。小舅舅帶他們到市區吃火雞肉飯,兩個男人不斷繞著「撞球」這件事聊,聊到欲罷不能。

  那些畫面……近得像在眼前,又遠得像上一個世紀的事,為什麼成長就必須經過這麼多折磨,這麼多考驗?

  也許,是因為她的小心眼,破壞了左桀和溫怡芬的感情,明知左桀沒那麼愛她卻一直自欺欺人,最後,老天爺用這麼殘忍的方式,讓她清醒……

  「阿茵……有個人……來找你。」

  許樹茵很快聯想到是誰,慌張地搖頭,迅速縮進被窩裡,蓋住臉。

  「阿茵……我瞭解阿桀……你們,你們要不要再談一談?」

  在他決定帶左桀上山的同時,他的心已經偏向了左桀,知道他總是把感情藏得太深,猜想他和甥女之間或許存在什麼誤會。

  躲在棉被裡的許樹茵依然不說話,可是已經哭了起來。

  她不恨他,儘管他在知道她懷孕後什麼也沒說就走了,儘管她心碎地躺在醫院病床上,始終等不到他出現,她也不恨他。

  但是……世界在那一刻間已經變了,失去聯繫著她和他的那個孩子,她突然清楚地看見兩人之間的問題,她的愛再多也化解不開存在心中的不安,走不進他封閉得太緊的心扉,他們之間有太多地雷,她走得小心翼翼,走得辛苦,走得愈來愈迷惘,愈害怕。

  他究竟如何看待兩人的情感,如何看待兩人的未來?交往快一年,她一點也不清楚。一直到他消失,她才明白這是他的答案,她該離開了。

  「阿桀他……在路旁的樹下等你,我會勸他走,但是,我想他不會走的,你自己決定吧!」林順發歎口氣,走出房門。

  當林順發將許樹茵的答覆告訴左桀,也告訴他這陣子她的痛苦,左桀靜靜地聽,輕輕地點點頭,吐不出一個字,他的胸口被重石壓得無法開口。

  「有什麼事再打電話給我。」林順發拍拍他的肩膀,開車回店裡。

  左桀背靠著樹幹坐下來,視線直盯著那條田中小徑的盡頭,等待許樹茵的身影。

  這時灰暗的天際突然劈出一道閃電,直直地由雲端劃至田里。隨後轟隆巨響,震得地面微微顫動,彷彿地面就要裂開。

  其實,他不知道真的面對許樹茵時能說些什麼。說什麼也不能撫平她內心的創傷,他只是想見她,陪她,若是她能對他拳打腳踢,破口大罵,減輕她的痛苦,那他願意承受。

  因為牽掛著父親的病情,他竟沒有察覺到她的不安與痛苦,聽完溫怡芬的話,他才知道許樹茵的內心承受多少恐懼,她居然以為他不要他們的孩子……

  他是個懦弱的男人,在一切還沒有十足把握時不敢承諾,而自己吝惜給的承諾,竟造成了她的不安,現在的他,再沒有資格乞求她的原諒,只能等待她的決定,她的宣判。

  雨,落了下來,打在樹葉上,雨水順著葉緣落入地面,代替他的哭泣。

  他眼前一片矇矓,全身力氣盡失,已經兩天未進食,內外的煎熬奪去了他的體力,他靠著樹,用意志力撐著,等待再見她一面。

  很快地,他渾身濕透,地上的黃土與雨水融為泥漿,自腳邊一點一點流逝。

  忽然,雨霧中出現一抹白,他撐著樹幹站起來,努力揮去眼前的水,努力地往遠處望。

  那抹白愈來愈近,愈來愈放大,是許樹茵嗎?

  他不確定,那人的臉被雨傘擋住,那身影,太瘦了,太弱不禁風了,不像他總是充滿活力的小煤炭。

  白色身影走到他面前,將手上的另一把傘遞給他。

  他接過傘,那人便要走了。

  「樹茵……」他喚她。

  背影頓了一下,顫抖得像下一刻便要在雨水中消融。

  「樹茵……」

  聽見他聲音中的痛苦,許樹茵才剛止住的淚又落了下來。

  愛情,為什麼這麼痛苦?為什麼不能無憂無慮地長大?為什麼要有那麼多的折磨?

  「讓我看看你……樹茵。」

  許樹茵搖頭。「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當初的我們了……」

  那個相信愛能衝破一切難關,滿足於愛他,不求回報的許樹茵,已經變了,回不去了,當他離去時,她就知道,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下去了,他一直不談未來,不就是因為他想給承諾的對象不是她嗎?

  留得住他的人,得不到他的感情,只會造成三個人的痛苦。

  「樹茵——」左桀扔下傘,從背後抱住她,濕透冰冷的身體浸涼了她的心。「我不求你原諒我,但是,告訴我,我該怎麼做才能讓你好過一點?」

  她只是一逕地哭。

  如果可以不愛,那該多好。

  如果可以恨,那該多好。

  如果可以不想念,那該多好。

  但是,她長大了,懂了,光有愛是不夠的。

  他們沒有足夠的互信,沒有為對方打開心房,沒有對等的愛,就沒有幸福的未來。

  「讓我走……求你……」她說。只有他放手,她才能不再身陷泥沼,只有他轉身離開,她才能真正死心。

  左桀愕然。

  他們的路,還是走到終點了,他曾抱著一絲希望,他以為已經愈來愈安穩,結果,他還是沒能握住手上的幸福。

  他鬆開手,垂下臉。「對不起……遇上了我……」

  他沒有解釋那一晚他為什麼離開,他從來都不擅解釋,拋下受著煎熬的她是事實,他如何都無法為自己開脫。

  真的……只能放手。

  沒有他,她的未來會比較幸福吧!

  許樹茵吸吸鼻水往前走,步伐卻沉重不已,拖鞋被泥濘給吸住,每一步都困難重重,一不小心拖鞋陷在土裡,赤腳踩進泥漿中。

  「厚……」她很尷尬,趕緊倒退一步,套進拖鞋,用力將拖鞋「拔」出來。

  「噗……」左桀見她狼狽的樣子,雖然心裡難過,卻忍不住笑了。

  他的樹茵,總是這麼可愛。

  望著她的背影,想起好多兩人相處的片段——她搗著肚子不給他看、無厘頭的反應、倒抽氣的笑聲、跟土匪的搞笑對話……

  就這樣讓她走嗎?

  心頭突然冒出這句話。

  真的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解釋,只帶走遺憾嗎?

  另一句話又強烈地在腦中向他抗議。

  你是真的愛她,你可以給她幸福的!

  不要放棄,不要還沒努力過就放棄——

  「樹茵——」腦中紛亂迴盪的雜音迫使他喊出聲。

  「啊……」許樹茵停下來。

  很好,現在雙腳都陷進去了,動彈不得,她必須很糗地蹲下去,將拖鞋拿在手上才能開始狂奔。

  「樹茵,不要走!聽我說——」左桀衝過去摟住她。

  「拖鞋……」她的胸口被他擠壓得喘不過氣。

  「拖鞋怎麼了?」

  「黏住了,拔不出來。」她指指地面。

  「呵……」左桀邊笑邊冒出淚來,抱緊她。「樹茵,我愛你,真的愛你,給我機會,不要離開我……」

  許樹茵瞪大眼睛,仰起臉望著他。

  左桀說……

  他說……他終於說了……

  他愛的人……是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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