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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瓊瑤] 窗外【全書完】

[瓊瑤] 窗外【全書完】

第一節



  九月的一個早晨。天氣晴朗清新,太陽斜斜的射在街道上,路邊的樹枝上還留著隔夜露珠,微風柔和涼爽的輕拂著,天空藍得澄清,藍得透明,是個十分美好的早上。
  在新生南路上,江雁容正踽踽獨行。她是個纖細瘦小的女孩子,穿著××女中的校服;白襯衫、黑裙子、白鞋、白襪。背著一個對她而言似乎太大了一些的書包。齊耳的短髮整齊的向後梳,使她那張小小的臉龐整個露在外面。兩道清朗的眉毛,一對如夢如霧的眼睛,小巧的鼻樑瘦得可憐,薄薄的嘴唇緊閉著,帶著幾分早熟的憂鬱。從她的外表看,她似乎只有十五、六歲,但是,她制服上繡的學號,卻表明她已經是個高三的學生了。她不急不徐的走著,顯然並不在趕時間。她那兩條露在短袖白襯衫下的胳膊蒼白瘦小,看起來是可憐生生的。但她那對眼睛卻朦朧得可愛,若有所思的,柔和的從路邊每一樣東西上悄悄的掠過。她在凝思著什麼,心不在焉的緩緩的邁著步子。顯然,她正沉浸在一個她自己的世界裡,一個不為外人所知的世界。公共汽車從她身邊飛馳過,一個騎自行車的男學生在她耳邊留下一聲尖銳的口哨,她卻渾然不覺,只陶醉在自己的思想中,好像這個世界與她毫無關聯。
  走到新生南路底,她向右轉,走過排水溝上的橋,走過工業專科學校的大門。街道熱鬧起來了,兩邊都是些二層樓的房子,一些光著屁股的孩子們在街道上追逐奔跑,大部份的商店已經開了門。江雁容仍然緩緩的走著,抬起頭來,她望望那些樓房上的窗子,對自己做了個安靜的微笑。
  「有房子就有窗子,」她微笑的想:「有窗子就有人,人生活在窗子裡面,可是窗外的世界比窗子裡美麗。」她仰頭看了看天,眼睛裡閃過一絲生動的光采。拉了拉書包的帶子,她懶洋洋向前走,臉上始終帶著那個安靜的笑。經過一家腳踏車修理店的門口,她看到一個同班的同學在給車子打氣,那同學招呼了她一聲:「嗨!江雁容,你真早!」
  江雁容笑笑說:「你也很早。」那同學打完了氣,扶著車子,對江雁容神秘的笑了笑,報告大新聞似的說:「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昨天我到學校去玩,知道這學期我們班的導師已經決定是康南了!」
  「是嗎?」江雁容不在意的問,她一點都不覺得這消息有什麼了不起。那同學得意的點點頭,跨上車子先走了。江雁容繼續走她的路,暗中奇怪這些同學們,對於導師啦,書本啦,會如此關心!她對於這一切,卻是厭倦的。誰做導師,對她又有什麼關係呢?拋開了這個問題,她又回到她被打斷的冥想中去了。她深深的思索著,微蹙著眉,直到一個聲音在她後面喊:「嗨!江雁容!」她站住,回過頭來,一個高個子寬肩膀的女同學正對她走過來,臉上帶著愉快的笑。
  「我以為沒有人會比我更早到學校了,」那同學笑著說:「偏偏你比我更早!」「你走那條路來的?周雅安?我怎麼沒在新生南路碰到你?」江雁容問,臉上浮起一個驚喜的表情。
  「我坐公共汽車來的,你怎麼不坐車?」周雅安走上來,挽住江雁容的胳膊,她幾乎比江雁容高了半個頭,黝黑的皮膚和江雁容的白成了個鮮明的對比。
  「反正時間早,坐車幹什麼?慢慢的散散步。走走,想想,呼吸點新鮮空氣,不是挺美嗎?」江雁容說,靠緊了周雅安,笑了笑:「別以為我們到得早,還有比我們到得更早的呢!」
  「誰?」周雅安問,她是個長得很「帥」的女孩子,有兩道濃而英挺的眉毛,和一對稍嫌嚴肅的眼睛。嘴唇很豐滿,有點像電影明星安白蘭絲的嘴。「何淇,」江雁容聳聳肩:「我剛才碰到她,她告訴我一個大消息,康南做了我們的導師。看她說話那個神氣,我還以為是第三次世界大戰要爆發了呢!」她拍拍周雅安的手:「你昨天怎麼回事?我在家裡等了你一個下午,說好了來又不來,是不是又和小徐約會去了?」
  「別提他吧!」周雅安說,轉了個彎,和江雁容向校門口走去。這所中學矗立在台北市區的邊緣上,三年前,這兒只能算是郊區,附近還都是一片片稻田。可是,現在,一棟棟的高樓建築起來了,商店、飯館,接二連三的開張。與這些高樓同時建起來的,也有許多亂七八糟的木板房子,掛著些零亂的招牌,許多專做學生生意,什麼文具店、腳踏車店、冷飲店……這些使這條馬路顯得並不整齊,違章建築更多過了合法房子。但,無論如何,這條可直通台北市中心的街道現在是相當繁榮了。有五路不同的公共汽車在這裡有停車站,每天早上把一些年輕的女孩子從台北各個角落裡送到這學校裡來,黃昏,又把她們從學校裡送回到家裡去。
  校門口,「女中」的名字被雕刻在水泥柱子上。校舍佔地很廣,一棟三層樓的大建築物是學校的主體。一個小樹林和林內的荷花池是校園的精華所在,池邊栽滿了茶花、玫瑰、菊花,和春天開起來就燦爛一片的杜鵑花。池上架著一個十分美麗的朱紅色的小木橋。除了三層樓的建築之外,還有單獨的兩棟房子,一棟是圖書館,一棟是教員單身宿舍。這些房子中間,就是一片廣闊的大操場。
  江雁容和周雅安走進校門,出乎她們意料之外的,校園裡早已散佈著三三兩兩的女學生。江雁容看看周雅安,笑了。周雅安說:「真沒想到,大家都來得這麼早!」
  「因為這是開學第一天,」江雁容說:「一個漫長的暑假使大家都膩了,又希望開學了,人是矛盾的動物。三天之後,又該盼望放假了!」「你的哲學思想又要出來了!」周雅安說。
  「上樓吧!」江雁容說:「我要看看程心雯來了沒有?好久沒看到她了!」她們手攜著手,向三樓上跑去。
  在這開學的第一天,校園裡,操場上,圖書館中,大樓的走廊上,到處都是學生。這些從十二歲到二十歲的女孩子們似乎都有說不完的話,一個暑假沒有見面,現在又聚在一塊兒,無論學校的那個角落裡都可以聽到叫鬧和笑語聲。不管走到那兒都可以看到一張張年輕的,明朗的,和歡笑的臉龐。教務處成了最忙的地方,學生們川流不息的跑來領課表,詢問部分沒發的教科書何時到齊,對排課不滿的教員們要求調課……那胖胖的教務主任徐老師像走馬燈似的跑來跑去,額上的汗始終沒有幹過。訓導處比較好得多,訓導主任黃老師是去年新來的,是個女老師,有著白的臉和銳利精明的眼睛。她正和李教官商量著開學式上要報告的問題。校長室中,張校長坐在椅子裡等開學式,她是個成功的女校長,頭髮整齊的梳著一個髮髻,端正的五官,挺直的鼻子,看起來就是一副清爽幹練的樣子。大樓的三樓,是高二和高三的教室。現在,走廊上全是三三兩兩談論著的學生。班級是以忠、孝、仁、愛、信、義、和、平,八個字來排的。在高三孝班門口,江雁容正坐在走廊的窗台上,雙手抱著膝,靜靜的微笑著。周雅安坐在她的身邊,熱切的談著一個問題。她們兩個在一起是有趣的,一個黑,一個白,周雅安像二十世紀漫畫裡的哥樂美女郎,江雁容卻像中國古畫裡倚著芭蕉扶著丫環的古代少女。周雅安說完話,江雁容皺皺眉毛說:
  「康南?康南到底有什麼了不起嘛!今天一個早上,就聽到大家談康南!只要不是地震當導師,我對於誰做我們導師根本不在乎,康南也好,張子明也好,江乃也好,還不都是一樣?我才不相信導師對我們有多大的幫助!」地震是她們一位老師的外號。「你才不知道呢,」周雅安說:「聽說我們班的導師本來是張子明,忠班的是康南,後來訓導處說我們這班學生調皮難管,教務處才把康南換到我們班來,把張子明調到忠班做導師。現在忠班的同學正在大鬧,要上書教務處,請求仍然把康南調過去。我也不懂,又沒上過康南的課,曉得他是怎麼樣的,就大家一個勁兒的搶他,說不定是第二個地震,那才慘呢!」說完,她望著江雁容一直笑,然後又說:
  「不過不要緊,江雁容,如果是第二個地震,你再弄首詩來難難他,上學期的地震真給你整慘了!」
  「算了,葉小蓁才會和他搗蛋呢,在黑板上畫蠟燭寫上祭地震,氣得他臉色發青,我現在還記得他那副哭笑不得的樣子!」江雁容微笑的說。「嗨!」另一個女學生從教室裡跑了出來,大叫著說:「江雁容,訓導處有請!」江雁容嚇了一跳,噘著嘴說:「準沒好事,開學第一天就要找我麻煩,」她望望周雅安說:「周雅安,你陪我去一趟吧,自從換了訓導主任,對我就是不吉利……」
  「哈哈,」那個剛出來的同學大笑了起來,「江雁容,開開你的玩笑而已。」「好啊,程心雯,你小心點,等會兒碰到老教官,我頭一個檢舉你服裝不整。」江雁容對剛出來的那個同學說,一面跳到窗台上去坐著,把身子俯在周雅安的肩膀上。
  程心雯也靠在窗台上,眨著靈活的大眼睛,一臉聰明調皮相。「我怎麼服裝不整了?」她問。
  「你的襯衫上沒繡學號。」
  「這個嗎?」程心雯滿不在乎的看了自己的襯衫一眼:「等會兒用藍墨水描一個就好了,老教官又不會爬在我身上看是繡的還是寫的。」「你別欺侮老教官是近視眼,」周雅安說,「小教官不會放過你的!」「小教官更沒關係了,」程心雯說,「她和我的感情最好,她如果找我麻煩,我就告訴她昨天看到她跟一個男的看電影,保管把她嚇回去!」「小教官是不是真的有男朋友?」周雅安問。
  「聽說快訂婚了。」程心雯說,「小教官長得真漂亮,那身軍裝一點沒辦法影響她,不像老教官,滿身線條突出,東一塊肉西一塊肉,胖得……」
  「喂,描寫得雅一點好不好?」江雁容說。
  「雅?我就不懂得什麼叫雅?只有你江雁容才懂得雅。一天到晚詩呀,詞呀,月亮呀,星星呀,花呀,鳥呀,山呀,水呀……」「好了,好了,你有完沒有?」江雁容皺著眉說。
  「不過,你儘管雅去吧,這學期碰到康南做導師,也是個酸不溜丟的雅人,一定會欣賞你!喂,你們知不知道地震被解聘了,訓導處說就是被江雁容趕走的!」
  「這又關我什麼事,我只不過指出了幾個他念錯的字而已,誰叫他惱羞成怒罵我!」江雁容委屈的說。
  「大家都說康南好,康南到底怎麼個好法?」周雅安問。
  「去年他班上的學生全考上了大學,他就名氣大了,」程心雯說:「不過,他教書真的教得好,這次為了導師問題,鬧得好不愉快。張子明氣壞了,曹老頭也生氣,因為仁班不要曹老頭做導師,說憑什麼康南該教孝班,她們就該輪到曹老頭。氣得曹老頭用手杖敲地板,說想當年,他是什麼什麼大人物,統帥過兵,打過仗,做過軍事顧問,現在來受女娃娃的氣!」程心雯邊說邊比劃,江雁容笑著打了她一下。
  「別學樣子了,看你裙子上都是灰!」
  「這個嗎?」程心雯看看裙子說:「剛剛擦桌子擦的!桌子上全是灰,只好用裙子,反正是黑裙子,沒關係!」說著,她像突然想起一件大事似的叫了起來:「哎呀,差點忘了,我是來找你們陪我到二號去,今天早上忘記吃早飯,肚子裡在奏交響樂,非要吃點東西不可!走!江雁容!」在學校裡,不知從何時起,學生們用「一號」代替了廁所,「二號」代替了福利社,下了課,全校最忙的兩個地方就是一號二號。程心雯說著就迫不及待的拉了江雁容一把。
  「我不去,我又不要吃東西!」江雁容懶洋洋的說,仍然坐在窗台上不動。「你走不走?」程心雯一把把江雁容拖了下來:「如果是周雅安要你陪,你就會去了!」
  「好吧,你別拉,算我怕了你!」江雁容整了整衣服,問周雅安:「要不要一起去?」
  「不,你們去吧!」周雅安說。
  程心雯拉著江雁容向樓梯口走,福利社在樓下,兩人下了三層樓,迎面一個同學走了上來,一面走,一面拿著本英文文法在看,戴著副近視眼鏡,瘦瘦長長的像根竹竿,目不斜視的向樓梯上走。程心雯等她走近了,突然在她身邊「哇!」的大叫了一聲,那位同學嚇得跳了起來,差點摔到樓梯下面去,她看了程心雯一眼,抱怨的說:
  「又是你,專門嚇唬人!」
  「李燕,我勸你別這麼用功,再這樣下去,你的眼鏡又要不合用了!等明年畢了業,大概就和瞎子差不多了!」程心雯用一副悲天憫人的口吻說。
  「走吧,程心雯,那有這樣說話的!」江雁容和程心雯下了樓,李燕又把眼光調回到書本上,繼續目不斜視的向樓上走。「我真奇怪,怎麼李燕她們就能那麼用功,要我拿著書上樓梯,我一定會滾到樓下去,把原來會的生字都滾忘了!」程心雯說,又加了一句:「我看,明年我准考不上大學!」
  「你一定考得上,因為你的聰明夠,成問題的是我,那個該死的數學,我真不知道怎麼辦好!」江雁容說,皺起了眉毛,眼睛變得憂鬱而深沉。「而我又絕不能考不上大學,我媽一再說,我們江家不能有考不上大學的女兒,我弟弟他們功課都好,就是我頂糟,年年補考,媽已經認為丟死人了,再要考不上大學,我就只好鑽到地下去了。」
  「算了,江雁容,不要談考大學,我一聽就頭痛,還有一年才考呢,去他的吧!我現在要吃個熱狗,你要什麼?」
  福利社裡擠滿了人,程心雯衝鋒陷陣的鑽到櫃台前面,買了兩個熱狗出來,和江雁容站在福利社門外的走廊上吃。江雁容只撕了半個,把另外半個也給了程心雯。程心雯一面大口大口的吃,一面歪著頭望了江雁容一眼說:
  「你又在發愁了,你這個人真不會自尋快樂。我就怕你這股愁眉苦臉的樣子。你高起興來是世界上最可愛的人,發起愁來就成了最討厭的了。告訴你,學學我的樣子,有天大的事,都放到明天再說。我最欣賞飄裡郝思嘉那句話:『我明天再來想,反正明天又是另外一天了。』你什麼都好,就是這個愛發愁的脾氣不好!」江雁容望著校園裡一株扶桑花發呆,程心雯的話她根本就沒聽進去,她仍然在想著考大學的問題。一對黑色大蝴蝶飛了過來,繞著那株扶桑花上下翻飛,彼此追逐,江雁容看呆了,熱狗也忘了吃。一忽兒,那對彩蝶就飛到牆外去了,留下了滿園耀眼的陽光和花香。「如果沒有這麼沉重的功課壓著我,我會喜愛這個世界,」她想,「可是,現在煩惱卻太多了。」
  上課號「嗚——」的響了起來,江雁容把手中剩餘的熱狗放進嘴裡說:「走,到大禮堂去吧,開學式開始了。」
  程心雯一面把熱狗三口兩口的往嘴裡亂塞,一面跟著江雁容向禮堂走。禮堂門口,被學生稱作老教官的李教官和稱作小教官的魏教官正分守在兩個門口,拿著小冊子,在登記陸續走進禮堂的學生是不是衣服、鞋襪、頭髮都合規定。程心雯已經快走到門口了,忽然「哇呀」一聲大叫,回頭就向樓梯跑,江雁容叫著說:「你到那裡去?」「忘了用藍墨水描學號!」程心雯一面跑一面大聲說,但是因為喊得太大聲了,站在禮堂門口的老教官聽得清清楚楚,她高聲叫著:「程心雯,站住!」程心雯仍然跑她的,回過頭來對老教官作個鬼臉說:
  「不行,我要上一號,太急了,等會兒再來站!」說完,就跑得沒影子了。老教官瞪了程心雯的背影一眼,轉過頭對另一個門口的小教官說:「全校裡就是她最調皮!」
  小教官也看著程心雯的背影,但她的眼睛裡和嘴角邊都帶著笑,為了掩飾這份笑容,她對緩緩走來的江雁容說:
  「江雁容,走快一點,跑都跑不動似的!」
  江雁容回報了她一個文文靜靜的微笑,依舊慢步走進了禮堂。那笑容那麼寧靜,小教官覺得無法收回自己臉上的笑,她永遠沒辦法像老教官那樣嚴肅,她喜歡這些女孩子。事實上,她自己比這些女孩子也大不了多少,她在她們的身上很容易就會發現自己,學生時代的她可能比程心雯更調皮些。
  開學式,正和每年的開學式一樣,冗長、乏味,而枯燥。校長、教務主任、訓導主任、事務主任每人都有一篇老生常談,尤其訓導主任,那些話是每個學生都可以代她背出來的;在校內該如何如何,在校外該如何如何,服裝要整齊,要力求身心雙方面的健康……最後,開學式總算結束了,學生們像潮水般湧出禮堂。立即,大呼小叫聲、高談闊論聲、歡笑聲,鬧成一片。彼此要好的同學一定結著伴走,江雁容和周雅安走在一塊兒,周雅安在說著什麼,江雁容只靜靜的聽,兩人慢慢的向樓上走。這時,一個清瘦而修長的同學從後面趕了上來,拍拍江雁容的肩膀說:
  「江雁容,你們班的運氣真不錯!」
  江雁容回頭看,是仁班的魏若蘭,就詫異的說:
  「什麼運氣不錯?」「你難道不知道這次的康南風波呀?」魏若蘭說,聳了聳鼻子:「曹老頭教我們班真氣人,他只會背他過去的光榮史,現在我們班正在鬧呢,教務主任也一點主見都沒有,去年高三就為了各班搶康南、江乃兩個人,大鬧了一番,今年又是!」
  「依我哦,」江雁容說:「最好導師跟著學生走,從高一到高三都別換導師,又減少問題,師生間也容易瞭解!」
  「那才不行呢!」周雅安說:「你想,像康南、江乃這種老師肯教高一嗎?」「教育學生難道還要搭架子,為什麼就不教高一?」
  「我們學校就是這樣不好,」魏若蘭說:「教高一好像就沒出息似的,大家拚命搶高三,似乎只有教高三才算真正有學問。別看那些老師們外表和和氣氣,事實上大家全像仇人一樣,暗中競爭得才激烈呢!康南剛到我們學校的時候,校長讓他教初二,教了一學期,馬上調去教高三,許多高三的老師都氣壞了。不過他教書確實有一手,我們校長也算是慧眼識英雄。」「嗨!」一陣風一樣,程心雯從樓下衝了上來:「江雁容,你都不等我!」她手中提著個剛蒸好的便當,不住從左手換到右手,又從右手換到左手,嘴裡唏哩呼嚕的,因為太燙了。「你們沒帶便當呀?」她問,又加了一句:「今天可沒有值日生提便當!」「帶了,」江雁容說:「我根本沒蒸。」
  「噢,我忘記去拿了,我還以為有人提便當呢,」周雅安說:「不過,沒關係,現在才十一點,吃飯還太早,等要吃的時候再去拿吧!」按照學校的規定,學生中午是不許回家吃飯的,據說這是避免女學生利用時間和男校學生約會而訂的規則。但,有男朋友的學生仍然有男朋友,並沒有因為這項規定而有什麼影響。平常,學生們大多數都帶飯盒,也就是台灣稱作便當的,學校為了使學生不至於吃冷飯,在廚房生了大灶幫學生蒸飯。通常都由學生早上自己把飯盒送到廚房屬於自己那班的大蒸籠裡,中午再由值日生用籃子提到各個班上來。
  「哼,我是最會節省時間和體力的,」程心雯得意洋洋的說:「早一點拿來,既可馬上果腹,又免得等會兒再跑一次樓梯!一舉數得,豈不妙哉!」
  「你又餓了呀?」江雁容挑了挑眉毛,微笑的望著她:「剛才那一個半熱狗不知道喂到那裡去了!」
  「喂到狗肚子裡去了。」周雅安笑著說。
  「好啊,周雅安,你也學會罵人了,都是江雁容把你教壞了,看我來收拾你!」程心雯說著,對周雅安衝了過來,周雅安個子雖然大,身手卻極端敏捷,只輕輕的一閃,程心雯就撲了一個空,一時收不住腳,身子撞到樓梯的扶手上。不提防那個滾燙的便當燙了自己的手,她「哇呀!」的大叫了一聲,手一鬆,便當就滴溜溜的從樓梯扶手外面一直掉到三層樓下面去了。周雅安大笑了起來,在一邊的魏若蘭也笑彎了腰。江雁容一面笑,一面推著程心雯說:
  「再跑一次樓梯吧,看樣子你的體力是沒辦法節省了,趕快下去看看,如果綁便當的繩子摔散了,你就連果腹都沒辦法果了!」程心雯跺著腳歎了口長氣,一面無精打采的向樓下走,一面回過頭來,狠狠的盯了江雁容一眼說:
  「江雁容,你等著我吧,等會兒跟你算帳!」
  「又不是我弄的。」江雁容說。
  「反正你們都有份!」說著,她加快了速度,兩級並作一級的向樓下衝,江雁容俯在樓梯扶手上喊:
  「慢一點啊,別連人也滾下去了!」
  周雅安又笑了起來,程心雯已跑得沒影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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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還差五分鐘吹上課號,康南已經站在高三孝班門外的走廊上了。他倚窗而立,靜靜的望著窗外的白雲青天,手中拿著一支煙,不住的對窗外吐著煙圈,然後凝視著煙霧在微風中擴散。從他整潔的服裝和挺直的背脊上看,他顯然並不像一般單身漢那樣疏忽小節。他襯衫的領子潔白硬挺,褲腳管上的褶痕清楚而筆直。他不是個大個子,中等身材但略嫌瘦削,皮膚是黝黑的,眉毛清晰卻不濃密,眼睛深邃憂鬱,有個稍稍嫌大的鼻子和嘴。像一般過了四十歲的人一樣,他的眼角已佈滿皺紋,而他似乎更顯得深沉些,因為他總是習慣性的微蹙著眉頭。因為是開學的第一天,這天下午是不上課的,改為班會,由導師領導學生排位子,然後選舉班長和各股股長。康南站在那兒等上課號,近乎漠然的聽著他身後那些學生們在教室中穿出穿進。有學生在議論他,他知道。因為他清楚的聽到「康南」兩個字。還好,學生們用名字稱呼他,並沒有給他取什麼外號。他也知道這次為了導師問題,學生們鬧了一陣,而先生們也都不高興。「做人是難的,」他想,他無心於做一個「名教員」,但他卻成了個名教員。他也無心得罪同事們,但他卻成了同事們的眼中釘。「管他呢?我做我自己!」他想,事實上,他一直在做他自己,按他的興趣講書,按他的怪脾氣對待學生,他不明白學生為什麼崇拜他,歡迎他,他從沒有想去討好過學生。同事們說他傲慢,因為他懶得與人周旋,也懶得做虛偽的應酬,全校老師中,竟無一人是他的朋友。「一個怪人」,許多人這麼稱呼他,他置之不理。但他明白自己在這學校中的地位,他並不清高到漠視學生的崇拜的地步,在那些年輕孩子的身上,他也享受到一份滿足虛榮心的愉快。「康南是個好老師」,教書二十年,這句話是他唯一的安慰。因此,這成了一種癖好,他可以漠視全世界,卻從不漠視學生,不單指學生的功課,也包括學生的苦與樂。
  上課號響了,康南掉轉身子,望著學生都走進了教室,然後把煙蒂從窗口拋出去,大踏步的跨進了教室。這又是一班新學生,他被派定了教高三,每年都要換一次學生,也為學生的升大學捏一把汗。教高三並不輕鬆,他倒寧願教高二,可是,卻有許多老師願意教高三呢!站在講台上,面對一群有所期待的面孔,他感到一陣親切感,他願意和學生在一起,這可以使他忘掉許多東西;包括寂寞和過去。除了學生,就只有酒可以讓他沉醉了。排位子足足排了半小時,這些女孩子們不住掉過來換過去,好朋友都認定要排在一起。最後,總算排定了。剛要按秩序坐下,一個學生又跑到前面來,並且嚷著說:
  「江雁容,我一定要和你坐在一起,我們本來一樣高嘛,我保證上課不和你說話,好不好?」說著,就插進了隊伍裡。
  康南望著這個學生,一對大而明亮的眼睛,高高的額角。他也望了那個江雁容一眼,是個秀氣而沉靜的女孩子,這時正低而清晰的說:「程心雯,別大呼小叫好不好?我又沒有說不和你坐!」
  「江雁容和程心雯」,康南默默的想著這兩個名字,這就是訓導處特別對他談起的兩個人。據說,江雁容上學期不滿意她們的國文老師(她們稱這位老師作地震,據說因為這老師上課喜歡跺腳),曾經在課室中連續指出三個老師念錯的字,然後又弄出一首頗難解釋的詩讓老師解釋。結果那老師惱羞成怒罵了她,她竟大發牛脾氣,一直鬧到訓導處,然後又一狀告到校長面前,這事竟弄得全校皆知,地震只好掛冠而去。現在,他望著這沉靜而蒼白的小女孩,(小女孩,是的,她看起來不會超過十七歲。)實在不大相信她會大鬧訓導處,那時柔和如夢的眼睛看起來是動人的。程心雯,這名字是早就出了名的,調皮搗蛋,刁鑽古怪,全校沒有一個老師對她不頭痛,據說,她從沒有安安靜靜上過一節課。
  位子既然排定,就開始選舉了,選舉之前,康南對學生輕鬆的說:「我相信你們都認識我,但是我卻不認識你們,我希望,在一星期之內,我可以叫出你們每一個人的名字。你們彼此同學已經兩年了,一定互相清楚,選舉必須負責,不要開玩笑,選舉之後,你們有什麼意見,可以告訴我,我不願意做一個道貌岸然的老師,願意做你們的一個老朋友,但願我能夠對你們真正有所幫助。」他底下還有一句心裡的話「以報答你們歡迎我的熱忱。」不過沒說出口。
  選舉是由學生提名,再舉手表決。一開始頗順利,正副班長都產生了,正班長是李燕,副班長是蔡秀華,兩個人都一目瞭然是最標準的「好學生」。接著,就選舉學術股長,這是管班上出壁報,填課室日記……等文書工作的。江雁容的名字立即被提出來了,康南把名字寫在黑板上,下意識的看了江雁容一眼,她緊閉著嘴坐在那兒,臉色顯得嚴肅而不快。然後又有三個人被提名,表決時,康南詫異的發現全班五十二人,竟有五十人投了贊成江雁容的票,江雁容那張小小的臉顯得更嚴肅了。表決結果,江雁容是正學術股長,胡美紋是副學術股長。康南正預備再選下一股的時候,江雁容舉手發言了,她從位子上站起來,堅決的說:
  「老師,請改選一個學術股長,我實在不能勝任。」
  「我希望被選舉的同學不推卸責任,」康南說,微微有點不快:「你是大家選出來的,同學們一定知道你能不能勝任。」
  「可是,老師,」江雁容的睫毛垂下了,然後又抬起眼睛來,眼光有點□徨無助。「我有我的苦衷,每位同學都知道我不是個功課很好的學生,我把全部時間用到功課上都無法應付,如果再讓我當學術股長,我一定又耽誤了功課,又不能好好的為班上服務,而且,我已經連任三學期的學術股長了,也該換換人了。」康南不喜歡有這種「辭職」的事發生,但江雁容那對無助而迷茫的眼睛,和那懇摯的語調使他出奇的感動,他猶豫了一下,說:「這樣吧,問問同學贊不贊成你辭職?」
  「贊成也沒有用,」一個坐在前排,圓圓臉,胖胖的身材的同學說話了:「就是江雁容不當學術股長,將來壁報的工作還是會落在她身上的,沒有人能代替江雁容!」
  全班都不說話,顯然是默認了這位同學的話,江雁容站在那兒,默默的掃了全班一眼,然後一語不發的坐下了,垂著眼簾對著桌子發呆,修長而白的手指無意識的玩弄著一個做鎮尺用的銅質松鼠。康南咳了一聲,繼續選下一股的股長,這是風紀股,是維持全班秩序,檢查每人服裝的股長,這是責任最重也最難做的一股。那個圓臉胖身材的同學舉手提了名,是出乎康南意料的一個名字:
  「程心雯!」康南還來不及把名字寫到黑板上,程心雯像地雷爆炸似的大叫了起來:「活見鬼!」全班同學都把眼光調到程心雯身上,程心雯才猛悟到這聲詛咒的失態,但她來不及彌補這份失態,她手忙腳亂的站起來,嘴裡亂七八糟的說:
  「老師,你不能寫我的名字,你不要聽葉小蓁的提名,我和葉小蓁有仇,所以她設計來陷害我,叫我當風紀股長,好像叫流氓當法官,那,那,那怎麼成?簡直是開玩笑!我連自己都管不好,等我學會了管自己,再來當風紀股長!好吧?」
  這幾句話使同學們都笑了起來,連悶悶不樂的江雁容也抿著嘴角笑了。康南微笑的說:
  「你別忙,還沒有表決呢,你也未見得會當選!」
  「哎呀,老師,不能表決……這個……」程心雯抓耳撓腮的亂鬧了一陣,看看沒辦法,只好坐下來等待表決,一面對著葉小蓁背影低聲的做了一番驚人的詛咒。
  表決結果,竟然全班舉手贊成程心雯,程心雯管不了別人,只拚命抓著身邊的江雁容,嚷著說:
  「你不許舉手,你舉手我就和你絕交!」
  江雁容看看班上那些舉著的手,知道大勢已定,就放下手來。結果程心雯以五十票當選。程心雯又跳了起來,因為跳得太猛,差點帶翻了桌子,桌板掉到地下,發出一陣乒零乓啷的巨響,程心雯也顧不得去拾桌板,只是指手劃腳的叫著說:「老師,全班都跟我作對,你千萬不能讓我當風紀股長,要不然全班都完蛋了。哎呀,這……這……根本是活見鬼!我怎麼能當風紀股長嘛!」「既然同學們選了你,」康南說:「你就勉為其難的去做吧,先從自己下手,未嘗不是好辦好,我想你可以做一個好風紀股長!」程心雯無可奈何的坐下來,一臉哭笑不得的尷尬相,江雁容一直望著她微笑,程心雯沒好氣的說:
  「你笑什麼?」「我笑一隻野猴子被風紀股長的名義給拴住了,看以後再怎麼瘋法?」江雁容說。下面是選康樂股長,總算沒出問題,周雅安和何淇當選。再下面是選服務股長,程心雯迫不及待的舉手,還沒等到康南叫她提名,她就在位子上大叫:
  「葉小蓁!」這次輪到葉小蓁發急了,那張圓圓的臉上嵌著一對圓圓的大眼睛,顯然也是個精明的孩子。她在位子上抗議的大喊:「不行,老師,這是報復主義,這種提名不能算數的!」
  「哦,你提的名就算數,別人提的就不算!」程心雯說。
  康南一語不發的把葉小蓁的名字寫在黑板上,程心雯得意的對葉小蓁做了個鬼臉,似乎連自己當選為風紀股長的事都忘記了。葉小蓁終於當選為服務股長,接下去,事務股長也順利產生。康南長長的吐了口氣,要新當選的學術股長江雁容把選舉結果記錄在班會記錄上,江雁容接過了記錄本,按照黑板上的名字填了下去。
  班會結束後,康南走出教室,下了三層樓,回到單身宿舍裡。這是間約六個榻榻米大的小房間,放了一張床,一張書桌,一個書架,幾把椅子,剩下的空地就沒有多少了。有時,學生們到這兒來問問題或談話,一來五六個,這房子就會被擠得水洩不通。泡上一杯香片,他在桌前的籐椅裡坐下來,燃起一支煙,開始靜靜的吐著煙霧,凝視著窗簾上的圖案沉思。這不是個容易對付的班級,他已經領略到了。這些女孩子似乎都不簡單,那個大眼睛,坦率而無所畏懼的程心雯,那小圓臉,表情豐富的葉小蓁,還有那個沉靜而憂鬱的江雁容……這班上的學生是複雜的。但,誰知道這裡面有多少人才?程心雯的繪畫是全校聞名的,周雅安曾經在去年的歡送畢業同學晚會裡表演過彈吉他,那低沉而柔美的音符至今還印在他腦中。江雁容更是聞名,在她讀高一那年,就有一位國文老師拿了篇她的作文給他看,使他既驚且喜,而今,這有對夢似的眼睛的女孩竟做了他的學生!他是教國文的,將不難發掘出她的文學天才。可能在若干年後,這些女孩子都成為有名的音樂家、畫家和作家,那時,他不知有何感想?當然,那時他已經老耄,這些孩子也不會再記得他了。
  教書已經二十年了,不是嗎?二十年前,他在湖南省×中做校長,一個最年輕的校長,但是學生歡迎他。直到三十八年,共產黨揚言要殺他,他才連夜出奔。臨行,他的妻子若素遞給他一個五錢重的金手鐲,他就靠這個手鐲逃到香港,原期不日就能恢復故土,誰知這次竟成了和若素的永別。若素死於三年後,他得到輾轉傳來的消息已是五年後了。若素,那個沉默而平庸的女人,卻在被迫改嫁的前夜投水而死。他欠若素的債太多了,許多許多深夜,回憶起他和若素有過的爭執,他就覺得刺心的劇痛。現在,若素留給他的只有一張已經發黃的照片,照片上的人影也模糊了,再過幾年,這張照片大概就該看不清楚了,但,那個心上的影子是抹不掉的,那份歉疚和懷念也是抹不掉的。若素死了,跟著若素的兩個孩子呢?他走的那年,他們一個是七歲,一個四歲,現在,這兩個孩子流落在何方?國家多難,無辜的孩子也跟著受罪,孩子有什麼錯,該失去父親又失去母親?
  一支煙快燒完了,康南望著煙蒂上那點火光和那繚繞著的一縷青煙出神。每次想到了家和若素,他就有喝兩口酒的衝動,離家這麼多年,煙和酒成了他不能離身的兩樣東西,也是他唯一的兩個知己。「你瞭解我!」他喃喃的對那煙蒂說,發現自己的自語,他又失笑的站起身來,在那小斗室中踱著步子。近來,他總是逃避回憶,逃避去想若素和孩子。可是,回憶是個賊,它窺探著每一個空隙,偷偷的鑽進他的心靈和腦海裡,拋不掉,也逃不了。有人敲門,康南走到門邊去開門,幾乎是高興的,因為他渴望有人來打斷他的思潮。門開了,外面站著是高高大大的周雅安和小小巧巧的江雁容。這兩個女孩並立在一塊兒是引人注目的,他感到造物的神奇,同樣的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會造出這樣兩副完全不同的面貌。同樣的兩隻胳膊一個身子兩條腿,會造出如此差異的兩個身材。江雁容手裡捧著班會記錄本,說:「老師,請你簽一下名。」
  「進來吧!」康南說。江雁容和周雅安走了進來,康南接過記錄本,大致的看了看,導師訓話及開會經過都簡單而扼要的填好了,筆跡清秀整齊,文字雅潔可喜。康南在導師簽名那一欄裡簽上了名字,再把本子交給江雁容,這本子是要由學術股長交到教務處去的。江雁容接過本子,對康南點了個頭,就拉著周雅安退出了房間。康南望著她們手挽手的走開,竟微微的感到有點失望,他原以為她們會談一點什麼的。關上了房門,他回到桌前坐下,重新燃起了一支煙。
  江雁容和周雅安走出了單身宿舍,周雅安說:
  「康南是個怪人,他的房間收拾得真整齊,你記不記得行屍走肉的房間?」行屍走肉是另一個老師的外號,這缺德的外號是程心雯取的,但是十分切合實際,因為這老師走路時身體筆直,手臂不動,而且面部從無表情,恍如一具殭屍。這老師還有個特點,就是懶。
  「還說呢!」江雁容笑著說:「那次送本子的事真讓人不好意思,誰知道中午十二點鐘他會睡覺,而且房裡那麼亂!」
  「誰叫你們不敲門就進去?」周雅安說。
  「都是程心雯嘛,她說要突擊檢查一下,後來連程心雯都紅了臉。」她們走到單身宿舍邊的小樹林裡,周雅安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說:「我們在這裡坐一下吧,免得去參加大掃除。」
  「等會兒葉小蓁要把我們罵死,程心雯也缺德,選葉小蓁做服務股長,這下真要了葉小蓁的命!」
  「葉小蓁還不是缺德,怎麼想得出來選程心雯做風紀股長!」周雅安說。「這下好了,全班最頑皮的人做了風紀股長,最偷懶的人做了服務股長!」「我包管這學期有好戲看!」周雅安說。
  江雁容在一個石桌前坐下,把記錄本放在一邊,談話一停止,兩人就都沉默了下去。江雁容把手放在石桌上,下巴又放在手背上,靜靜的望著荷花池畔的一棵薔薇花,她那對夢似的眼睛放著柔和的光采,使那張蒼白的小臉顯得脫俗的秀氣,她並不很美麗,但是沉思中的她是吸引人的。她的思想顯然在變幻著,只一會兒,那對柔和的眼睛就變得沉鬱了,眼光也從燦爛的花瓣上移到泥地上,地上有零亂的小草,被踐踏成枯黃一片。「唉!」她歎了口氣。「唉!」在她旁邊的周雅安也歎了口氣。
  江雁容抬起頭來,注視著周雅安。周雅安有一對冷靜的眼睛和喜怒都不形於色的臉龐。程心雯總說周雅安是難以接近的,冷冰冰的。只有江雁容瞭解這冷靜的外表下,藏著一顆多麼炙熱的心。她望了周雅安一會兒,問:
  「你怎麼了?」「你怎麼了?」周雅安反問。
  「我在想,高三了,功課更重了,我一定應付不好,媽媽爸爸又不諒解我,弟弟妹妹只會嘲笑我,我怎麼辦呢?周雅安,我不知道該怎麼做人,真的不知道!我總是想往好裡做,總是失敗,在家裡不能做好女兒,在學校不能做好學生,我是個標準的失敗者!周雅安,我討厭現在的這種生活,讀書!讀書!讀書!又不為了興趣讀,只是為了考大學讀,我但願山呀水呀,任我遨遊,花呀草呀,任我喜愛,不被這些書本束縛住,尤其不被那些XY、硝酸、硫酸,什麼的弄得頭昏腦脹。讓我自在的生活,唸唸詩詞,寫寫自己願意寫的文章,那才能算是真正的生活。現在只能叫受罪,如果人不能按照自己所希望的生活,我們又為什麼要活著?連自己的生命都無法自由安排,人哪,多麼可憐!」她搖搖頭,薄薄的嘴唇閉緊了。「你想得太多,」周雅安說,對於江雁容那個小腦袋中裝的許多思想,她往往都只能瞭解一部分。「你的問題很簡單,大學畢業之後你就可以按你所希望的過日子了!」
  「你以為行嗎?」江雁容說:「好不容易讀到大學畢業,然後無所事事的整天念詩填詞,與花草山水為伍,你以為我父母會讓我那樣做嗎?哈,人生的事才沒那樣簡單呢!到時候,新的麻煩可能又來了。我初中畢業後,想念護士學校,學一點謀生的技術,然後就去體驗生命,再從事寫作。可是,我爸爸一定要我讀高中,他是為我的前途著想,認為進高中比護士學校有出息,而我呢,也只能按他給我安排的路去走,這生命好像不屬於我的。」「本來你的生命也屬於你父母的嘛!」周雅安說。
  「如果我的生命屬於父母的,那麼為什麼又有『我』的觀念呢?為什麼這個『我』的思想、感情、意識、興趣都和父母不一樣呢?為什麼『我』不是一具木偶呢?為什麼這個『我』又有獨立的性格和獨自的慾望呢?」
  「你越說越玄了,」周雅安說:「再說下去你就連生命都要懷疑了!」「我本來就對生命懷疑嘛!」江雁容把背靠在身後的樹幹上。沉默了一會兒,低聲的說:「想想看,每個生命的產生是多麼偶然!如果我媽媽不和爸爸結婚,不會有我,如果媽媽和爸爸晚一年或早一年結婚,都沒有我,如果……」
  「好了,」周雅安說:「別再如果下去了,這樣推下去就太玄了!你將來乾脆念哲學系吧!」
  「好吧,」江雁容振作了一下說:「不談我,談談你的事吧,好好的歎什麼氣?不要告訴我是為了小徐,我最討厭你那個小徐!」周雅安抬抬眉毛,默然不語。
  「說話呀!怎麼又不說了?」江雁容說。
  「你還叫我說什麼!」周雅安愣愣的說。
  江雁容看了周雅安幾秒鐘,歎口氣說:
  「唉,我看你是沒辦法的了,你難道不能把自己解脫出來嗎?小徐那個人根本靠不住……」
  「你不講我也知道,可是我沒辦法!」周雅安無可奈何的說,那對冷靜的眼睛也顯得不冷靜了!
  「你又和他吵架了?」江雁容問。
  「是這樣,他上次給我一封信,橫楣上有一行小字,我沒有看到,他現在就一口咬定我的感情不夠,說我連他的信都看不下,準是另外有了男朋友,我怎麼解釋他都不信。你看,叫我怎麼辦?」「他簡直是故意找碴嘛!」江雁容說:「我是你的話,就根本不理他,由他去胡鬧!」
  「那不行,江雁容,你幫我想個辦法,我怕會失去他,真的我怕失去他!」周雅安無助的說。
  「真奇怪,你這麼個大個子,什麼事都怪有主見的,怎麼在感情上就這樣脆弱!」「你不懂,江雁容,你沒有戀愛過!」周雅安低聲說。
  「我真的不懂,」江雁容看了看天,然後說:「周雅安,你太順從他了,我看他有點神經不健全,他大概就喜歡看你著急的樣子,所以亂七八糟找些事來和你吵,上次吵的那一架不是也毫無道理嗎?我告訴你,治他這種無中生有病的最好辦法,就是置之不理!」「江雁容,我不能不理,我怕這樣會吹了,江雁容,你幫個忙好不好?再用你的名義寫封信給他,告訴他我除了他沒有第二個男朋友,要他不要這樣待我,他會相信你的話,上次也虧你那封信,他才和我講和的!」
  「我實在不高興寫這種信!」江雁容噘著嘴說:「除非他是大傻瓜才會不知道你沒有別的男朋友,他明明是故意找麻煩!我還沒寫信就一肚子氣了,如果一定要我寫,這封信裡准都是骨頭和刺!」「你就少一點骨頭和刺吧,好嗎?江雁容,算你幫我的忙嘛!」周雅安近乎懇求的說。
  「好吧,我就幫你寫,不過,我還是不贊成你這樣做,你最聰明的辦法是根本和小徐絕交!他不值得你愛!」
  「別這樣說,好不好?」周雅安說。
  「周雅安,」江雁容又把下巴放在手背上,仰望著周雅安的臉說:「你到底愛小徐些什麼地方?」
  「我不知道,」周雅安茫然的說:「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曉得愛他,失去他我寧願不活!」
  「噢,我真不明白他怎麼會讓你這樣傾心的!」
  「有一天,等你戀愛了,你就會懂的。我也知道和他在一起不會幸福,我也嘗試過絕交,可是……」她聳聳肩,代替了下面的話。「我想我永不會這樣愛一個人!」江雁容說:「不過,我倒希望有人能這樣愛我!」「多自私的話!」周雅安說:「不過,不是也有人這樣愛你嗎?像那個永不缺席的張先生,那個每天在巷口等你的附中學生……」「得了,別再說了,噁心!」
  「別人喜歡你,你就說噁心,因為你不喜歡他們!有一天,等你碰到一個你也愛的人,我打賭你也是個熱情得不顧一切的女孩子,那時候你就不會笑我了!」「告訴你,周雅安,」江雁容微笑著,靦腆的說:「我也曾經幻想過戀愛,我夢裡的男人太完美了,我相信全世界都不會找出這樣的男人,所以我一定不會戀愛!我的愛人又要有英雄氣概,又要溫柔體貼,要漂亮瀟灑,又要忠實可靠,哈,你想這不都是矛盾的個性嗎?這樣的男人大概不會有的,就是有,也不會喜歡我這個渺小的,不美的江雁容!」
  「可能有一天,當愛情來的時候,你會一點也不管你的幻想了!」「你的話太情感主義,那種愛情會到我身上來嗎?太不可思議了。不過,我也希望能好好的戀一次愛。我願愛人,也願被人愛,這兩句話不知道是那本書裡的,大概不是我自己的話,但可以代表我的心情。現在我的感情是睡著的,最使我在感情上受傷的,就是爸爸媽媽不愛我,假如我戀愛了,恐怕就不會這樣重視爸爸媽媽的愛了。你知道我一直希望他們能像愛小弟小妹一樣來愛我,但是他們不愛我。奇怪,都是他們生的,就因為我功課不好,他們就不喜歡我,這太不公平!當然,我也不好,我不會討好,個性強,是個反叛性太大的女兒。周雅安,我這條生命不多餘嗎?誰都不喜歡我!」
  「我喜歡你!」周雅安說,摸了摸江雁容的頭髮。
  江雁容把頭靠在手腕上,用一隻手拉住了周雅安的手,她們默默的坐著,好久都不說話。半天之後,江雁容低聲的說:
  「好周雅安,我真想聽你彈吉他,彈那首我們的歌。我突然間煩惱起來了。」「你別煩惱,你一煩惱我也要跟著煩起來了!」周雅安說。
  江雁容跳了起來,甩了甩頭,似乎想把那些纏繞著她的煩惱都甩掉,她拿起班會記錄本,大聲說:
  「走吧,周雅安,把這個先交到教務處去。該上樓了,她們大概已經掃除好了,去找程心雯聊聊,煩惱就都沒有了,走!」周雅安站起身來,她們一面向教務處走,江雁容一面說:
  「暑假我看了一本小說,是蘇德曼的憂愁夫人。它說憂愁夫人有一對灰色的翅膀,故事中的主角常常會在歡樂中,感到憂愁夫人用那對灰色的翅膀輕輕觸到他的額角,於是他就陷入憂愁裡。我現在也常常感到憂愁夫人在我的身邊,不時用她灰色的翅膀來碰我。」
  交了記錄本,她們走上三層樓,才上了樓梯,江雁容又轉頭對周雅安說:「我剛剛談到憂愁夫人,我想,我有個憂愁夫人,程心雯大概有個快樂夫人,你看,她好像從來不會憂愁的!」
  在走廊上,程心雯正提著一桶水,追著葉小蓁潑灑,嘴裡亂七八糟的笑罵著,裙子上已被水濕透了。葉小蓁手上拿著個雞毛撣,一面逃一面嚷,教室門口亂糟糟的擠著人看她們「表演」,還有許多手裡拿著抹布掃把的同學在吶喊助威。周雅安歎口氣說:「看樣子,我們還是沒有把大掃除躲過去,她們好像還沒開始掃除呢!」「葉小蓁的服務股長,還有什麼話好說?」江雁容說:「不過,我真喜歡葉小蓁,她天真得可愛!」望著那追逐的兩個人,她笑著和周雅安加入了人群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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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這條新生南路是直而長的,最近才翻修成柏油路面,靠排水溝那邊種了一排柏樹,還安放了一些水泥凳子供行人休息,不過很少有人會在這路邊休息的。這是江雁容周雅安上學和放學時必走的路。每天黃昏,她們總是手攜手的走回家去,因為放學後不需要趕時間,她們兩人都寧可走路而不願擠公共汽車。黃昏的景致是迷人的,灼熱的太陽已下山了,晚霞使整個天空紅成一片,映得人的臉和衣服也都成了粉紅色。從工業專科學校的圍牆起,就是一片水田,一次,江雁容看到一隻白色的鷺鷥從水田中飛起來,彩霞把那白鷺的翅膀都染紅了,不禁衝口而出的念:
  「落霞與孤鶩齊飛!」從此,她們稱這條街作「落霞道」,江雁容有時戲呼周雅安為「落霞道上的朋友」。事實上,她們也只有這落霞道上的一段時間是比較輕鬆的,在這段時間內,她們總是自然而然的避免談到功課和考大學,而找些輕鬆的題目談談。
  「江雁容,你知不知道有很多人在議論我們?」周雅安說,一面挽著江雁容的手。這是開學一星期後的一個黃昏。
  「你是指那些亂七八糟的話,說我們在鬧同性戀?」江雁容問。「嗯。」「別提了,真無聊!」「可是,」周雅安笑嘻嘻的望著江雁容的臉:「如果我是個男人,我一定會愛上你!」
  「我是男人,我也會愛上你!」江雁容說,臉微微的紅了,映著霞光,紅色顯得更加深,那張本來蒼白的小臉也變得健康而生動了。「那麼,我們真該有一個做男人,」周雅安笑著說,欣賞的望著江雁容臉上那片紅暈。「你是非常女性的,大概只好做女人,下輩子讓我來做你的男朋友,好不好?」
  「不好,」江雁容搖搖頭,「下輩子你應該變男人,讓小徐變女人,然後你也找些古里古怪的問題來折磨他,這樣才算公平。」「那我和小徐不是要做幾輩子的冤家了?」周雅安說,話一出口,又猛悟到說得太那個了,不禁也脹紅了臉。江雁容笑著說:「世世代代,都做冤家好不好?周雅安,不害臊啊!」
  「又該給你話柄來笑我了。」
  「只要沒有話柄落在程心雯手裡就好了!哦,告訴你,今天我和程心雯到教務處去,在圖書館門口碰到一塊五毛,頭上戴了頂帽子,你看,這樣的大熱天還戴帽子,豈不滑稽?程心雯看到他,劈頭就是一句:『老師,美容醫生的生發油沒有用嗎?』弄得一塊五毛面紅耳赤。後來程心雯告訴我,說一塊五毛在暑假裡到一個著名的美容醫生那兒去治他的禿頂,那個醫生說要把他剩下的幾根頭髮也剃掉再治,他就依言剃掉了,誰知道現在不但以前禿的那一塊長不出頭發來,連剃掉的也不再長了。他怕難看,就成天戴著頂帽子。程心雯說,一塊五毛的外號應該改做兩塊八毛了!」
  「兩塊八毛,什麼意思?」周雅安問。
  「這個你都不懂?本來是一塊無毛,現在是兩塊拔毛呀!」江雁容忍住笑說。「啊喲,」周雅安大笑了起來:「程心雯這張嘴真要命!怎麼就這樣缺德!」「一塊五毛也有意思,看他這頂帽子戴到那一天去!程心雯也不知道怎麼這樣精,什麼事都知道,碰到她就毫無辦法,我現在和她坐在一起,每天中午也別想休息,也別想唸書,就只能聽她的笑話。」「葉小蓁現在是不是天天和程心雯吵架?」周雅安問。「今天早上我聽到葉小蓁在鄭重發誓,說什麼『天知道,地知道,我葉小蓁要是再和程心雯說話就是王八蛋!』」
  「你別聽葉小蓁的發誓,前天為了蔡秀華來不及給她講那題代數,剛好考了出來,她做錯了,就氣呼呼的跑到蔡秀華面前去發誓,也是說的那麼幾句話。人家蔡秀華什麼事都古古板板的死認真,又不像我們那樣瞭解葉小蓁,就信以為真了。到下午,葉小蓁自己忘記了,又追著問人家物理題目,蔡秀華不理她,她還嘟著嘴納悶的說:『誰得罪了你嘛,你說出來讓我給你評評理!』把我們笑死了!」
  周雅安又笑了起來,笑了一陣,突然想起什麼來,推推江雁容說:「哦,我忘了問你,前天代數小考,你考了多少分?」
  江雁容的笑容在一瞬間全消失了,她跺了一下腳,噘著嘴說:「周雅安,好好的又提起它來幹什麼?」低下頭去,她對著腳下的柏油路面發呆,機械的移著步子,腳步立即沉重了許多。周雅安慌忙拍拍她的手背,安慰的說:
  「沒關係,下次考好點就行了!」
  「下一次!下一次還有下一次呢!」江雁容生氣的說,自己也不明白在生誰的氣。「好好,我們不談這個,你猜明天作文課康南會出個什麼作文題目?我希望不要又是『暑假生活的回憶』,或者是『迎接新的一學期』!」周雅安說,竭力想談一個能引起江雁容興趣的題目,以扭轉自己一句話造成的低潮。但是,沒有用了,陽光已經消失,烏雲已堆積起來了。江雁容默然不語,半天後才緊緊拉著周雅安的手說:
  「周雅安,你看我怎麼辦好?我真的不是不用功,上課我盡量用心聽書,每天在家裡做代數、物理、解析幾何,總是做到夜裡一點鐘!可是我就考不好,如果數理的功課能像詩詞那樣容易瞭解就好了!」
  「可是,我還羨慕你的文學天才呢!」周雅安說:「你拿一首古詩給我看,保管我連斷句都不會!」
  「會斷句又有什麼用,考大學又不考詩詞的斷句!像你,每次數理都考得那麼好,你怎麼會考得那樣好呢?周雅安!」江雁容愁苦的問。「我也不知道,」周雅安說:「你是有天才的,江雁容,你不要為幾分而發愁,你會成個大作家!」
  「天才!去他的天才!從小,大家都說我有天才,可是我沒有一學期能夠不補考!沒有一次不為升學發愁,我看,這次考大學是準沒有希望的!」
  「就是你考不上大學也沒關係,你可以寫作,並不是每個作家都是大學畢業生!」「別講得那麼輕鬆,我考不上大學,爸爸媽媽會氣死!」江雁容恨恨的把腳下一塊石子踢得老遠:「我討厭這種填鴨子式的教育法,我不知道我要學那些大代數、解析幾何、物理幹什麼?將來我絕不會靠它們吃飯!」
  周雅安才要說話,身後響起了一陣腳踏車的車鈴聲,她和江雁容同時回過頭去,一個年輕的男學生正推著輛腳踏車站在她們的身後,咧著一張大嘴對她們笑。周雅安有點詫異,也有點意外的驚喜,說:「小徐,是你?」「我跟著你們走了一大段了,你們都沒有發現!談些什麼?一會兒哈哈大笑,一會兒又悲悲哀哀的?」小徐說,他長得並不算漂亮,但鼻子很高,眼睛很亮,五官也頗端正。只是有點公子哥兒的態度。他的個子不高,和高大的周雅安站在一起,兩人幾乎是一般高。「看樣子,我要先走一步了!」江雁容說,對小徐點了個頭。「不要嘛!」周雅安說,但語氣並不誠懇。
  「你們談談吧,我真的要先走,趕回家去,還有許多習題沒做呢!」江雁容說,一面又對周雅安說:「周雅安,再見啊!明天如果比我早到學校,幫我到教務處拿一下課室日記本,好吧?」「好!」周雅安說,又補了一句:「再見啊!」
  江雁容單獨向前面走去,心裡模糊的想著周雅安和小徐,就是這樣,愛情是多神秘,周雅安和她的感情再好,只要小徐一出現,她眼中就只有小徐了!在信義路口,她轉了彎,然後再轉進一條小巷子。她的家住在和平東路,她本可以一直走大路,但她卻喜歡這條巷子的幽靜,巷子兩邊,有許多破破爛爛的木板房子,還有個小破廟,廟中居然香火鼎盛。江雁容無法設想這些破房子裡的人的生活。生命(無論是誰的生命),似乎都充滿了苦惱、忙碌,和掙扎,可是,這世上千千萬萬的人,卻都熱愛著他們的生命,這世界豈不矛盾?
  在那固定的電線桿下面,她又發現了那個每天在這兒等她的男孩子。瘦高個兒,一身黃卡其布制服,扶著一輛腳踏車,這是他給她的全部印象,因為她從不敢正眼去打量他。自從上學期中旬起,這孩子就開始等她了,可是,只有一次,他鼓起勇氣上來和她說話,他彷彿報了自己的名字,並說了請求交友一類的話,但她一句都沒聽清楚,只記得他那張脹得通紅的黝黑而孩子氣的臉。她倉促的逃開了,而他也紅著臉退到一邊。這以後,他每天總在這兒等她,但並不跟蹤她,也不和她說話,只默默的望著她走過去。江雁容每次走過這兒,也不禁臉紅心跳,她不敢望他,只能目不斜視的趕快走過去,走過去後也不敢回頭看,所以她無法測知他什麼時候才會離開那根電線桿。她總是感到奇怪,不知這個男孩子有什麼神經病,既不認識她,又不瞭解她,當然無法談到「愛」字,那麼,這傻勁是為了什麼?在家門口,她碰到了住在隔壁的劉太太,一個標準的三姑六婆型的女人,每天最主要的工作是到每個人家裡去串門,然後再搬弄口舌是非。江雁容對她行了禮,然後按門鈴。
  來開門的是她的弟弟江麟,她一共是三個兄弟姐妹,她是老大,江麟老二,最小的是江雁若。雁若比她小五歲,在另一個省女中讀初二。江麟比江雁容小兩歲,是家裡唯一的一個男孩子。江雁容常喊他作江家之寶,事實上,他也真是父親眼中的寶貝,不單為了他是男孩子,也為了他生性會取巧討好。不過母親並不最喜歡他。據說,他小時是祖父的命根,祖父把他的照片懸掛在牆壁上,一遇到心中有不愉快的事,就到他的照片前面去,然後自我安慰的說:「有這麼好的一個孫子,還有什麼事值得我發愁呢!」祖父臨終時還摸著江麟的頭,對江雁容的父親江仰止說:「此子日後必成大器,可惜我看不到了!」現在,這個必成大器的男孩子還看不出有什麼特點來,除了頑皮和刁鑽之外。但在學校裡,他的功課非常好,雖然他一點都不用功,卻從沒考到五名以下過。現在他十六歲,是建中高一的學生,個子很高,已超過江雁容半個頭,他常站在江雁容身邊和她比身高,用手從江雁容頭頂斜著量到他的下巴上,然後得意的喊她作「小矮子」。他喜歡繪畫,而且確實有天才,江仰止認為這兒子可能成大畫家,從江麟十二歲起,就讓他拜在台灣名畫家孫女士門下學畫,現在隨手畫兩筆,已經滿像樣子了。他原是個心眼很好而且重情感的孩子,但是在家中,他也有種男性的優越感,他明白父親最喜歡他,因此,他也會欺侮欺侮姐姐妹妹。不過,在外面,誰要是說了他姐妹的壞話,他立即會摩掌相向。
  江麟看到門外是她,就作了個鬼臉說:
  「大小姐回來了!」江雁容走進來,反身關好了門。江仰止在×大做教授,這是×大的宿舍。前面有個小得不能再小的花園,雖然他們一再培養花木,現在長得最茂盛的仍然只有棕櫚樹和美人蕉。走過小院子,是第二道門,裡面是脫鞋的地方。這是一棟標準的日式房子,一共四間,每間都無法隔斷。前面一間八席的是客廳和江仰止的書房,後面是江仰止和妻子趙意如的臥室,旁邊一間做了江麟的房間兼飯廳,最後面的是江雁容、雁若姐妹的房間,是到廚房必經之路。江雁容脫了鞋,走上榻榻米,立即發現家裡的空氣不大對,沒有聞到菜飯香,也沒聽到炒菜的聲音。她回頭看了江麟一眼,江麟聳聳肩,低聲說:
  「媽媽還在生爸爸的氣,今天晚飯只好你來做了!」
  「我來做?」江雁容說:「我還有一大堆的功課呢,明天還要考英文!」「那有什麼辦法,除非大家不吃飯!」江麟說。
  客廳裡,江仰止正背負著兩隻手,在房間裡走來走去。他個子不高,年輕時是個標準的中國美男子,眉清目秀,唇紅齒白,從讀書起就習慣性的穿著一襲長衫,直到現在不變。而今,年輕時的「漂亮」當然不能談了,中年後他發了胖,但瀟灑勁兒仍在,架著一副近視眼鏡,書卷氣比年輕時更加重了。長衫上永遠有粉筆灰和貓毛,那怕他太太趙意如一天給他換兩次衣服(他從不記得自己換衣服),粉筆灰和貓毛依然不會少的,粉筆灰是講書時弄的,事後絕不會拍一拍。貓則是他最喜歡的東西,家裡一年到頭養著貓,最多時達到七隻,由於江太太的嚴重抗議,現在只剩一隻白貓。江仰止的膝頭,就是這只白貓的床,只要江仰止一坐下來,這貓准跳到他身上去呼呼大睡。這些使江仰止無論走到那裡,都會成為他特殊的標誌。近兩年來,由於江仰止的一本著作和講學的成功,使他薄負微名,一天到晚忙著著作,到各地講學,到電台廣播。可是,忙碌不能改變他,他依然是從容不迫的,悠然自在的。他有兩大嗜好,一是旅行,一是下圍棋。前者現在已經很少去了,圍棋則不能少,每星期總要到弈園去兩三次,這也是他和江太太每次吵架的原因,江太太堅決反對他下棋,認為一來用腦過度,一下就是四、五小時,有損健康。二來江仰止每下必賭彩,每賭必輸,江太太省吃儉用,對這筆支出實在心痛。三來江仰止的工作堆積如山,不工作而把時間耗費在娛樂上,江太太認為是最大的不該。所以,每次江仰止下了棋回來,江太太總要生一天悶氣,江太太一生氣,家裡就秩序大亂,炊煙不舉。江仰止看到江雁容回來,就停止了踱方步說:
  「雁容,你去做一下晚飯吧!」
  江雁容看了父親一眼,江仰止的神態是無可奈何的,不知所措的。江雁容噘了嘴低聲說:
  「我今天最忙了!」「去吧,大女兒該幫幫家裡的忙!」
  大女兒,做大女兒反正是倒楣的,要做事總最先輪到大女兒,有吃的玩的就該最後輪到大女兒了。江雁容正要走到後面去,門鈴又響了,江仰止抬起頭來,像得救似的說:「這次該是雁若回來了吧?」
  江雁容去開了門,果然是江雁若。江雁若今年十三歲,已經和江雁容一般高,看樣子,還可以再長高不少。她和姐姐的個性是完全不同的,江雁容憂鬱,她卻樂觀明快,會撒嬌,會討好。長得也比雁容好看,同樣是清朗的眉毛和秀氣的眼睛,但她頰上多了一對小酒渦,使她看起來就比姐姐甜。她是江太太的寵兒,江太太愛這個小女兒更勝過愛那個兒子。而江雁若也確實值得人疼愛,從小學到初中,她就沒考過第二名,年年都是第一,她得到的各種獎狀可以裝訂成厚厚的一冊。而她那張小嘴也真會說話,說得那麼甜,讓你不喜歡她都做不到。但她的脾氣卻極像母親,要強到極點,如果她的目標是一百分,考了九十九分她就會大哭一場。她喜歡的人,她會用盡心機來討好,不喜歡的人,她就會破口大罵。她是個全才,功課上,不論文科理科、正科副科、音樂美術、體育家事,她是門門都精,門門都強,無怪乎江太太愛她愛得入骨了。江雁若還沒走到玄關,江仰止就迎到門口來,對江雁若抬抬眉毛,尷尬的笑笑,低低的說:
  「雁若,趕快去哄哄你媽媽,她還在生氣,只有你有辦法,趕快去!」「爸爸,誰要你昨天晚上下到十二點嘛!」江雁若埋怨的說,完全站在母親的那一邊說話,她是同情母親的。不過,她也喜歡父親,尤其是父親說笑話的時候。
  江仰止笑笑,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他有時真怕這個小女兒,說起話來比刀子還厲害,這本事全是她母親的遺傳。江雁若一面脫鞋一面又說:「早點回來媽媽也高興,你也少輸一點,那個王伯伯早就看中爸爸的弱點了,用話一激爸爸,爸爸就一直跟他下,口袋裡的錢全下到他的袋裡去了!」
  江仰止咳了一聲,啼笑皆非的說:
  「胡說!這樣吧,將來我把你教會了,你到弈園給我報仇去!」「哼!自己毀了還不夠,還想毀孩子是不是?」江太太的聲音從臥室裡傳了出來,顯然她已聽到了父女的這一段談話。
  江仰止不說話了,心中卻有點反感,夫婦生生氣倒無所謂,在孩子面前總該給他保留點面子,現在他在孩子前面一點尊嚴都沒有,孩子們對他說話都是毫無敬意的,這不能說不是江太太所造成的。而且,下下棋又何至於說是「毀了」,這兩個字用得未免太重。江雁若背著書包進了江太太的臥室裡,江太太正躺在床上,枕頭邊堆滿了書,包括幾本國畫畫譜,一本英文成語練習,和一本唐詩宋詞選。江太太雖年過四十,卻抱著「人活到老,學到老」的信念,隨時都不肯放鬆自己。她是個獨特的女人,從小好勝要強,出生於豪富之家,卻自由戀愛的嫁給了一貧如洗的江仰止。婚後並不得意,她總認為江仰止不夠愛她,也對不起她,但她絕不承認自己的婚姻失敗。起初,她想扶助江仰止成大名立大業,但江仰止生性淡泊,對名利毫不關心。結婚二十年,江仰止依然一貧如洗,不過是個稍有虛名的教授而已,她對這個是不能滿意的。於是,她懊悔自己結婚太早,甚至懊悔結婚,她認為以她的努力,如果不結婚,一定大有成就。這也是事實,她是肯吃苦肯努力的,從豪富的家庭到江家,她脫下華服,穿上圍裙,親自下廚,刀切了手指,煙薰了眼睛,從來不叫苦。在抗戰時,她帶著孩子,跟著江仰止由淪陷區逃出來,每日徒步三十里,她也不叫苦。抗戰後那一段困苦的日子,她學著衲鞋底被麻繩把手指抽出血來,她卻不放手,一家幾口的鞋全出自她那雙又白又細的手。跟著江仰止,她是吃夠了苦了,她只期望他有大成就,但他卻總是把最寶貴最精華的時間送在圍棋上。孩子是她的第二個失望,江雁容使她心灰意冷,功課不好,滿腦子奇異的思想。有時候她是溫柔沉靜的,有時候卻倔強而任性,有一次,她責備了江雁容幾句,為了江雁容數學總不及格,江雁容竟對她說:「媽,你別這樣不滿意我,我並沒有向你要求這一條生命,你該對創造我負責任,在我,生命中全是痛苦,假如你不滿意我,你最好把我這條生命收回去!」
  這是女兒對母親說的話嗎?這幾句話傷透了江太太的心,生兒育女到底有什麼意思?孩子並不感激你,反而怨恨你創造了她!雁容生下來的時候不足月,只有三磅半,帶大她真不知吃了多大的苦,但是她說:「你最好把我這條生命收回去!」不過,雁容的話難道不對嗎?本來她就該對這條生命負責,孩子確實沒有向她要求生命呀!其實,這孩子有許多地方像她,那多愁善感的個性,那對文學的愛好……甚至那些幻想,她在年輕時也有許多幻想,只是長久的現實生活和經驗早把那些幻想打破了。但,江雁容卻不能符合她內心的期望。江麟是個好孩子,可是他遺傳了他父親那份馬虎,不肯努力的脾氣,前途完全不在他眼睛裡,功課考得好全是憑小聰明,事實上昨天考過的今天就會忘記。他是個小江仰止,江太太看透他以後也不會有大成就的。剩下的一個江雁若,就成了江太太全部希望的集中,這是唯一一個不讓她失望的人,功課、脾氣、長相,無一不好。這孩子生在抗戰結束之時,江太太常說:「大概是上帝可憐我太苦了,所以給我一個雁若!」她說這話,充滿了慶幸,好像全天下就只有一個雁若,她從不想這話會傷了另外兩個孩子的心。尤其是江雁容,她本是個過份敏感的孩子。而江太太也忽略江雁容那易感的心,在渴求著母愛。江太太總自認為是個失敗的女人,雖然外界的人都羨慕她,說她有個好丈夫,又有個好家庭。她認為全天下都不瞭解她的苦悶,包括江仰止在內。近兩年來,她開始充實自己,她學畫,以摩西老太太九十歲學畫而成大名來自勵,她也學詩詞,這是她的興趣。為了追上潮流,她也念英文。而她全是用心去做,一絲不苟的,她希望自己的努力不晚,渴望著成功。江仰止越使她灰心,她就越督促自己努力。「不靠丈夫,不靠兒女,要自立更生。」這是她心中反覆自語的幾句話。
  年輕時代的江太太是個美人,只是個子矮一點,現在她也發了胖,但她仍然漂亮。她的眉毛如畫,濃密而細長,有一對很大的眼睛,一張小巧的嘴。江雁容姐妹長得都像父親,沉靜秀氣,沒有母親那份奪人的美麗。江太太平日很注意化妝,雖然四十歲了,她依然不離開脂粉,她認為女人不化妝就和衣飾不整同樣的不雅。可是,今天她沒有施脂粉,靠在枕頭上的那張臉看起來就顯得特別蒼白。江雁若跑過去,把書包丟在地下,就撲到床上,滾進了江太太的懷裡,嘴裡嚷著說:「媽,我代數小考考了一百分,這是這學期的第一次考試,以後我要每次都維持一百分!」
  江太太憐愛的摸著江雁若的下巴,問:
  「中午吃飽沒有?」「飽了,可是現在又餓了!」
  「那一定是沒吃飽,你們福利社的東西太簡單,中午吃些什麼?」這天早上,由於江太太生氣,沒做早飯!也沒給孩子們弄便當,所以他們都是帶錢到學校福利社裡吃的。
  「吃了一碗麵,還吃了兩個麵包。」
  「用了多少錢?」「五塊。」「怎麼只吃五塊錢呢?那怎能吃得飽?又沒有要你省錢,為什麼不多吃一點?」「夠了嘛!」江雁若說著,伏在床上看看江太太,撒嬌的說:「媽媽不要生氣了嘛,媽媽一生氣全家都淒淒慘慘的,難過死了!」「媽媽看到你就不生氣了,雁若,好好用功,給媽媽爭口氣!」「媽媽不要講,我一定用功的!」江雁若說,俯下頭去在江太太面頰上響響的吻了一下。
  江雁容穿過江太太的臥房,對江太太說了聲:
  「媽媽我回來了!」
  江太太看了江雁容一眼,沒說什麼,又去和江雁若說話了。江雁容默默的走到自己房間裡,把書包丟在床上,就到廚房裡去準備晚飯。她奇怪,自己十三歲那年,好像已經是個大人了,再也不會滾在媽媽懷裡撒嬌。那時候家庭環境比現在壞,他們到台灣的旅費是借債的,那時父親也不像現在有名氣,母親每天還到夜校教書,籌錢還債。她放學後,要帶弟妹,還要做晚飯,她沒有時間撒嬌,也從來不會撒嬌。「小妹是幸運的,」她想:「她擁有一切;父母的寵愛,老師的喜歡,她還有天賦的好頭腦,聰明、愉快,和美麗!而我呢,我是貧乏的,渺小、孤獨,永遠不為別人所注意。我一無所有。」她對自己微笑,一種迷茫而無奈的笑。
  煤球爐裡是冰冷的,煤球早就滅了,她不知道爸爸媽媽中午吃的是什麼。她不會起煤球火,站在那兒呆了兩分鐘,最後歎了口氣,決心面對現實,找了些木頭,她用切菜刀劈了起來,剛剛劈好,江太太出現在廚房門口了。她望了江雁容一眼說:「放下,我來弄!你給我做功課去,考不上大學不要來見我!」江雁容洗了手,回到自己的房間裡,坐在書桌前悶悶的發呆。一股濃煙從廚房裡湧到房間裡來,她把窗子開大了,把書包拿到書桌上。窗外,夕陽已下了山,天邊仍然堆滿了絢爛的晚霞,幾株瘦瘦長長的椰子樹,像黑色剪影般聳立著,背後襯著粉紅色的天空。「好美!」她想。窗外的世界比窗內可愛多了。她把書本從書包裡一本本的抽出來,一張考卷也跟著落了出來,她拿起來一看,是那張該死的代數考卷。剛才雁若說她的代數考了一百分,她就能考一百分,江雁容是考不了的,永遠考不了!她把考卷對折起來,正預備撕毀,被剛好走進來的江麟看見了,他叫著說:
  「什麼東西?」江雁容正想把這張考卷藏起來,江麟已經劈手奪了過去,接著就是一聲怪叫:「啊哈,你考得真好,又是個大鴨蛋!」
  這諷刺的嘲笑的聲調刺傷了江雁容的自尊心,這聲怪叫更使她難堪,她想奪回那張考卷,但是江麟把它舉得高高的,一面念著考試題目,矮小的江雁容夠不著他。然後,江麟又神氣活現的說:「哎呀,哎呀,這樣容易的題目都不會,這是最簡單的因式分解嘛,連我都會做!我看你呀,大概連a+b的平方等於多少都不知道!」江太太的頭從廚房裡伸了出來:
  「什麼事?誰的考試卷?」
  「姐姐的考卷!」江麟說。
  「拿給我看看!」江太太命令的說,已猜到分數不太妙。
  江麟對江雁容做了個怪相,把考卷交給了江太太。江雁容的頭垂了下去,無助的咬著大拇指的手指甲。江太太看了看分數,把考卷丟到江雁容的腳前面,冷冷的說:
  「雁容,你到底打算怎麼辦?」
  江雁容的頭垂得更低,那張恥辱的考卷刺目的躺在腳下。忽然間,她感到一陣難以言喻的委屈和傷心,眼淚迅速的湧進了眼眶裡,又一滴滴落在裙褶上。眼淚一經開了閘,就不可收拾的氾濫了起來,一剎那間,心裡所有的煩惱、悲哀,和苦悶都齊湧心頭,連她自己都無法瞭解怎麼會傷心到如此地步。事實上,在她拿到這張考卷的時候就想哭,一直憋著氣忍著,後來又添了許多感觸和煩惱,這時被弟弟一鬧,母親一責備,就再也忍不住了,淚珠成串的湧出來,越湧越多,喉嚨裡不住的抽泣,裙子上被淚水濕了一大片。
  江太太看著哭泣不止的江雁容,心裡更加生氣,考不好,又沒有罵她,她倒先哭得像個被虐待的小媳婦。心中儘管生氣,又不忍再罵她,只好氣憤的說:
  「考不好,用功就是了,哭,又有什麼用?」
  江雁容抽泣得更厲害,「全世界都不瞭解我,」她想,就是這樣,她考壞了,大家都叫她「用功」、「下次考好一點」,就沒有一個人瞭解她用功也無法考好,那些數字根本就沒辦法裝進腦子裡去。那厚厚的一本大代數、物理、解析幾何對她就有如天書,老師的講解像喇嘛教徒唸經,她根本就不知其所云。雖然這幾個數理老師都是有名的好教員,無奈她的腦子不知怎麼回事,就是與數理無緣。下一次,再下一次,無數的下一次,都不會考好的,她自己明白這一點,因而,她是絕望而無助的。她真希望母親能瞭解也能同情她的困難,但是,母親只會責備她,弟妹只會嘲笑她。雁若和小麟都是好孩子,好學生,只有她最壞,最不爭氣。她無法止住自己的眼淚,哭得氣塞喉堵。「你還不去唸書,哭又不能解決問題!」江太太強忍著氣說,她自己讀書的時候從沒有像雁容這樣讓人操心,別說零分沒考過,就是八十分以下也沒考過。難道雁容的天份差嗎?她卻可以把看過一遍的小說中精采的對白都背出來,七歲能解釋李白的詩,九歲寫第一篇小說。她絕不是天份低,只是不用心,而江太太對不用心是完全不能原諒的。退回廚房裡,她一面做飯一面生氣,為什麼孩子都不像母親(除了雁若之外),小麟還是個毛孩子,就把藝術家那種吊兒郎當勁全學會了,這兩個孩子都像父親,不努力,不上進,把「嗜好」放在第一位。這個家多讓人灰心!
  江仰止是聽到後面房裡的事情的,對於江雁容,他沒有什麼特別的喜歡,也沒有什麼特別的不喜歡。女孩子,你不能對她希望太高,就是讀到碩士博士,將來還不是燒飯抱孩子,把書本丟在一邊。不過,大學是非考上不可的,他不能讓別人說「江仰止的女兒考不上大學」!他聽憑妻子去責備雁容,他躲在前面不想露面,這時,聽到雁容哭得厲害,他才負著手邁步到雁容的房間裡,雁若和江麟也在房裡,雁若在說:「好了嘛,姐姐,不要哭了!」但雁容哭得更傷心,江仰止拍拍雁容的肩膀,慢條斯理的說:
  「別哭了,這麼大的女孩子,讓別人聽了笑話,考壞一次也沒什麼關係,好了,去洗洗臉吧!」
  江雁容慢慢的平靜下來,這時,她忽然萌出一線希望,她希望父親瞭解她,她想和父親談談,抬起頭來,她望著江仰止,但江仰止卻沒注意到,他正看著坐在椅子裡,拿著支鉛筆,在一本書後面亂畫的江麟。這時江麟跳起來,把那本書交到父親手裡,得意的說:
  「爸,像不像?」江仰止看了看,笑笑說:「頑皮!」但聲音裡卻充滿了縱容和讚美。
  江麟把那本書又放到江雁容面前,說:
  「你看!」江雁容一看,這畫的是一張她的速寫,披散的頭髮,縱橫的眼淚,在裙子裡互絞的雙手,畫得真的很像,旁邊還龍飛鳳舞的題著一行字:「姐姐傷心的時候」。江雁容把書的正面翻過來看,是她的英文課本,就氣呼呼的說:
  「你在我的英文書上亂畫。」說著,就賭氣的把這張底頁整個撕下來撕掉,江麟惋惜的說:
  「哎呀,你把一張名畫撕掉了,將來我成名之後,這張畫起碼可以值一萬塊美金。可惜可惜!」
  江仰止用得意而憐愛的眼光望著江麟,用手摸摸江麟的滿頭亂髮,說:「小麟,該理髮了!」江麟把自己的頭髮亂揉了一陣,說:
  「爸,你讓我畫張像!」
  「不行,我還有好多工作!」江仰止說。
  「只要一小時!」「一小時也不行!」「半小時!」江麟叫著說。
  「好吧,到客廳裡來畫,不許超過半小時!」
  「OK!」江麟跳躍著去取畫板和畫筆,江仰止緩緩的向客廳走,一面又說:「不可以把爸爸畫成怪樣子!」
  「你放心好了,我的技術是絕無問題的!」江麟驕傲的嚷著,衝到客廳裡去了。江雁容目送他們父子二人走開,心底湧起了一股難言的空虛和寂寞感。窗外,天空已由粉紅色變成絳紫色,黑暗漸漸的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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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教室裡靜靜的,五十幾個女孩子都仰著頭,安靜的聽著書。這一課講的是杜牧的「阿房宮賦」,一篇文字極堆砌,但卻十分優美的文章。對於許多台灣同學,這篇東西顯然是深了一些,康南必須盡量用白話來翻譯,並且反覆解釋。這時,他正講到「妃嬪媵嬙,王子皇孫,辭樓下殿,輦來於秦;朝歌夜弦,為秦宮人……」忽然,「碰!」的一聲響,使全班同學都吃了一驚,康南也嚇了一跳。追蹤聲音的來源,他看到坐在第二排的程心雯,正用一隻手支著頭打瞌睡,大概是手肘滑了一下,把一本書碰到地板上,所以發出這麼一聲響來。程心雯上課打瞌睡,早已是出了名的,無論上什麼課她都要睡覺,可是,一下課,她的精神就全來了。康南看看手錶,還有五分鐘下課,這已經是上午第四節,難怪學生們精神不好。這些孩子們也真可憐,各種功課壓著她們,學校就怕升學率低於別的學校,拚命填鴨子式的加重她們的功課。昨天開教務會議,又決定給她們補習四書,每天降旗後補一節。校長認為本校國文程度差,又規定學生們記日記,一星期交一次。如果要把每種功課都做完,這些孩子們大概只好通宵不睡。康南闔起了書,決定這五分鐘不講書了。他笑笑說:「我看你們都很累了,我再講下去,恐怕又有書要掉到地下去了!」同學們都笑了起來,但程心雯仍然在點頭晃腦的打瞌睡,對於這一切都沒聽見。康南注意到江雁容在推程心雯,於是,程心雯猛的驚醒了,朦朦朧朧的睜開眼睛,大聲的說:
  「什麼事?」全班同學又笑了起來。康南也不禁失笑。他報告說:
  「昨天我們開校務會議,決定從明天起,開始補習四書。明天,請大家把四書帶來,我們先講孟子,再講論語,因為孟子比較淺。另外,規定你們要交日記,這一點,我覺得你們已經相當忙了,添上這項負擔有些過份,而且,交來的日記一定是敷衍塞責,馬虎了事。所以,我隨你們的自由,願意交的就交,不願交的也不勉強。現在,還有五分鐘下課,你們有什麼問題,可以提出來。」
  學生們開始議論紛紛,教室裡的安靜打破了。康南在講台上踱著步子,等學生提出問題。他無目的的掃視著全室,於是,他接觸到一對柔和而憂鬱的眼光,這是江雁容,可是,當康南去注意她時,這對眼光又悄悄的溜走了。
  「一個奇異的女孩子。」康南想。一學期已經過了大半,對於全班學生的個性脾氣,康南也大致瞭解了,只有江雁容,始終是個謎。她那孤獨無助的神情總使他莫名其妙的感動,那對沉靜而恍惚的眼睛,那份寂寞和那份憂鬱,那蒼白秀氣的臉……這女孩心中一定埋藏著什麼,他幾乎可以看到她心靈上那層無形的負荷。可是,她從來不像別的學生那樣把一些煩惱向導師吐露。她也常常到他房間裡來,有時是為了班上的事,有時是為了陪程心雯,程心雯總有些亂七八糟的事要找他,也有時是陪葉小蓁。每次她來,總不是一個人,來了就很少說話,事情完了就默默的退出去。但,她每次來,似乎都帶來了什麼,每次走,又好像帶走了什麼,康南無法解釋這種情緒,也不明白為什麼他對這個瘦小的女孩子特別關懷。「一個奇異的女孩子。」康南每看到她就這樣想,奇異在那裡,他也說不出所以然來。
  下課號響了,在班長「起立!敬禮!坐下!」的命令之後,五十幾個學生像一群放出籠的小鳥,立即嘰嘰喳喳的叫鬧了起來。教室裡到處都是跑前跑後的學生,葉小蓁在大聲的徵求上一號的同志,因為沒有人去,她強迫江雁容同行。剛才一直打瞌睡的程心雯,這時跳在椅子上,大叫著:「該誰提便當?」教室裡亂成一片,康南不能不奇怪這些孩子們的精力。
  走出教室,康南向樓下走去,後面有學生在喊:
  「老師!」他回過頭去,是班長李燕捧著一大疊周記本,他接過周記本,下了樓,回到單身宿舍裡。這是中午,所有單身教員都在學校包飯。把周記本放在桌子上,洗了一個臉,他預備到餐廳去吃飯。但,他略一猶豫,就在那疊周記本中抽出了江雁容的一本,站在桌前打開來看。周記是學生們必交的一份東西,每週一頁,每頁分四欄,包括「生活檢討」、「學習心得」、「一周大事」,和「自由記載」,由導師評閱。江雁容總習慣性的順著筆寫,完全不管那各欄的標題,康南看見那上面寫的是:
  
  「十八歲,多好的年齡!今天是我十八歲的生日,早上,媽媽對我說:『長命百歲!』我微笑,但心裡不希望活一百歲。許多作家、詩人都歌頌十八歲,這是一個做夢的年齡,我也有滿腦子可憐的夢,我說『可憐』,是因為這些夢真簡單,卻永不能實現。例如,我希望能像我家那隻小白貓一樣,躺在院子防空洞上的青草上。然後拿一本屠格涅夫、或托爾斯泰、或狄更斯、或哈代、或毛姆……啊!名字太多了,我的意思是管他那一個作家的都好,拿一本他們的小說,安安靜靜的,從從容容的看,不需要想還有多少功課沒做,也不需要想考大學的事。但,我真那樣做了,爸爸會說:『這樣躺著成何體統?』媽媽會說:『你準備不上大學是不是?』人活著『責任』實在太多了!我是為我自己而活著嗎?可憐的十八歲!被電壓電阻、牛頓定律所包圍的十八歲!如果生日這天能有所願望,我的願望是:『比現在年輕十八歲!』」
  
  康南放下這本周記,沉思了一會兒,又抽出了程心雯的一本,於是,他看到下面的記載:
  
  「生活檢討:上課再睡覺我就是王八蛋!可是,做王八蛋比不睡覺容易得多。「學習心得:江雁容說代數像一盤苦瓜,無法下嚥。我說像一盤烤焦的麵包,不吃怕餓,吃吧,又實在吃不下。
  「一周大事:忘了看報紙,無法記載,對不起。
  「自由記載:葉小蓁又宣佈和我絕交,但我有容人氣度,所以當她忘記了而來請我吃冰棒的時候,我完全接受,值得給自己記一大功。做了半學期風紀股長,我覺得全班最乖的就是程心雯,但訓導處不大同意。」
  
  康南放下本子,到餐廳去吃午飯,心中仍然在想著這兩個完全不同的學生,一個的憂鬱沉靜和另一個的活潑樂觀成了個對比,但她們兩個卻是好朋友。他突然懷疑現在的教育制度,這些孩子都是可愛的,但是,沉重的功課把她們限制住了。像江雁容,這是他教過的學生裡天份最高的一個,每次作文,信筆寫來,洋洋灑灑,清新可喜。但她卻被數理壓迫得透不過氣來。像程心雯,那兩筆畫值得讚美,而功課呢,也是一塌糊塗。葉小蓁偏於文科,周雅安偏於理科。到底,有通才的孩子並不多,可是,高中卻實行通才教育,誰知道這通才教育是造就了孩子還是毀了孩子?
  在教室裡,學生們都三個五個聚在一起吃便當,一面吃,一面談天。程心雯、葉小蓁,和江雁容坐在一塊兒,葉小蓁正在向江雁容訴苦說:「我那個阿姨是天下最壞的人,昨天我和她大吵了一架,我真想搬出去,住在別人家裡才倒楣呢!你教教我,怎麼樣報我阿姨的仇?」她是寄住在阿姨家裡的,她自己的家在南部。
  「你阿姨最怕什麼?」程心雯插口說。
  「怕鬼。」葉小蓁說。「那你就裝鬼來嚇唬她,我告訴你怎麼裝,我有一次裝了來嚇我表姐,把她嚇得昏過去!」程心雯說。
  「不行!我也怕鬼,我可不敢裝鬼,他們說裝鬼會把真鬼引出來的!這個我不幹!」葉小蓁說,一面縮著頭,好像已經把真鬼引出來了似的。「告訴你,寫封匿名信罵罵她。」江雁容說。
  「罵她什麼呢?」葉小蓁問。
  「罵她是王八蛋,是狗屎,是死烏龜,是大黃狗,是啞巴貓,是臭鸚鵡,是瞎貓頭鷹,是黃鼠狼……」程心雯一大串的說。葉小蓁又氣又笑的說:
  「別人跟你們講真的,你只管開玩笑!」
  「我教你,」程心雯又想了個主意:「你去收集一大袋毛毛蟲,晚上悄悄的撒在她床上和枕頭底下,保管收效,哈哈,好極了,早上一定有好戲看!」程心雯被自己的辦法弄得興奮萬分。「毛毛蟲,我的媽呀!」葉小蓁叫:「我碰都不敢碰,你叫我怎麼去收集?」看樣子,這個仇不大好報了,結果,還是葉小蓁自己想出辦法來了,她得意的說:
  「對了,那天,我埋伏在川端橋上,等她來了,我就捉住她,把她抖一抖,從橋上扔到橋底下去!」看她那樣子,好像她阿姨和一件衣服差不多。江雁容和程心雯都笑了。葉小蓁呢,既然問題解決,也就不再愁眉苦臉,又和程心雯談起老師們的脾氣和綽號來。江雁容快快的吃完飯,收拾好便當,向程心雯和葉小蓁宣佈,她今天中午要做代數習題,不和她們鬧了。葉小蓁說:「代數做它幹什麼?拿我的去抄一抄好了,不過我的已經是再版了,有錯誤概不負責!」
  「我決定不抄了,要自己做!」江雁容說。
  「你讓她自己做去!」程心雯對葉小蓁說:「等會兒做不出來,眼淚汪汪的跟自己發一大頓脾氣,結果還是抄別人的!」
  江雁容不說話,拿出書和習題本,真的全神貫注到書本上去了。葉小蓁和程心雯仍然談她們的,程心雯說:
  「我最怕到康南的房間裡去,一進去就是一股煙味,沒看過那麼喜歡抽煙的人!」「可是你常常到康南那裡去!」葉小蓁說。
  「因為和康南談天真不錯,他又肯聽人說話,告訴他一點事情他都會給你拿主意。不過,他的煙真討厭!」
  「有人說江乃有肺病!」葉小蓁提起另一個老師。
  「他那麼瘦,真可能有肺病,」程心雯說:「他講書真好玩,我學給你看!」她跳到椅子上,坐在桌子上,順手把後面一排的李燕的眼鏡摘了下來,嚷著說:「借用一下!」就把眼鏡架在鼻樑上,然後蹙著眉頭,眼睛從眼鏡片上面望著同學,先咳一聲,再壓低嗓音說:「同學們,你們痛不痛呀?你們不痛的話江乃就吃虧了!」葉小蓁大笑了起來,一面用手拚命打程心雯說:「你怎麼學的?學得這麼像!」坐在附近的同學都笑了起來。原來這位名叫江乃的老師國語不太標準,他的意思是說:「你們懂不懂呀,你們不懂的話將來就吃虧了!」卻說成:「你們痛不痛呀,你們不痛的話江乃就吃虧了。」程心雯忍住不笑,板著臉,還嚴肅的說:「不要笑,不痛的人舉手!」
  大家又大笑了起來,江雁容丟下筆,歎口氣說:
  「程心雯,你這麼鬧,我簡直沒辦法想!」
  「我就是不鬧,你也想不出來的,」程心雯說,一面拉住江雁容說:「別做了,中午不休息的人是傻瓜!」
  「讓我做做傻瓜吧!」江雁容可憐兮兮的說。
  周雅安從後面走了過來,用手拍拍江雁容的肩膀,江雁容抬起頭來,看到周雅安沉鬱的大眼睛和冰冷而無表情的臉。周雅安望望教室門口,江雁容會意的收起書和本子,站起身來,程心雯一把拉住江雁容說:
  「怎麼,要跑?到底周雅安比我們行!你怎麼不做代數習題了?」「別鬧,我們有事。」江雁容擺脫了程心雯,和周雅安走出教室。她們默默的走下樓梯,又無言的走到校園的荷花池邊。江雁容走上小橋,伏在欄杆上望著水裡已經發黃的荷葉,荷花早已謝了,現在已經是秋末冬初了。周雅安摘了一朵菊花過來,也伏在欄杆上,把菊花揉碎了,讓花瓣從指縫裡落進池水中。江雁容說:「造孽!」「它長在那邊的角落裡,根本沒有人注意它,與其讓它寂寞的枯萎,還不如讓它這樣隨水漂流。」
  「好,」江雁容微笑了:「你算把我這一套全學會了。」
  「江雁容,」周雅安慢吞吞的說:「他變了心,他另外有了女朋友!」江雁容轉過頭來望著周雅安,周雅安的神色冷靜得反常,但眼睛裡卻燃燒著火焰。「你怎麼知道?」江雁容問。
  「我舅舅在街上看到了他們。」
  江雁容沉思不語,然後問:
  「你準備怎麼樣?」「我想殺了他!」周雅安低聲說。
  江雁容看看她,把手放在她的手上:
  「周雅安,他還不值得你動刀呢!」
  周雅安定定的望著江雁容,眼睛裡閃動著淚光,江雁容急急的說:「周雅安,你不許哭,你那麼高大,那麼倔強,你是不能流淚的,我不願看到你哭。」
  周雅安把頭轉開,咬了咬嘴唇。
  「我不會哭,」她說:「最起碼,我現在還不會哭。」她拉住江雁容的手說:「來吧,我們到康南那裡去,聽說他會看手相,我要讓他看看,看我手中記載著些什麼?」
  「你手上不會有小徐的名字,我擔保。」江雁容說:「你最好忘記這個人和有關這個人的一切,這次戀愛只是你生命中的一小部分,並不是全部,我可以斷定你以後還會有第二次戀愛。你會碰到一個真正愛你的人。」
  「你不該用這些冠冕堂皇的話來勸我,」周雅安說:「你是唯一一個瞭解這次戀愛對我的意義的人,你應該知道你這些話對我毫無幫助。」「可是,」江雁容看著周雅安那張倔強而冷冰冰的臉:「我能怎樣勸你呢?告訴我,周雅安,我怎樣能分擔你的苦惱?」
  周雅安握緊了江雁容的手,在一剎那間,她有一個要擁抱她的衝動。她望著江雁容那對熱情而關懷的眼睛,那真誠而坦白的臉說:「江雁容,你真好。」江雁容把頭轉開說:「你是第一個說我好的人,」她的聲音有點哽塞,然後拉著她說:「走吧!我們找康南談去,不管他是不是真會看手相,他倒確是個好老師。」康南坐在他的小室內,桌上的煙灰碟裡堆滿了煙蒂,他面前放著江雁容那本周記本。他已經反覆的看了好幾遍,想批一點妥當的評語,但是,他不知道批什麼好。他不知道如何才能鼓舞這個憂鬱的女孩子,十八歲就厭倦了生命,單單是為了對功課的厭煩嗎?他感到無法去瞭解這個孩子,「一個奇異的女孩子。」又是這句老話,但是,「是個惹人憐愛的女孩子。」他重新燃起一支煙,在周記本和他之間噴起一堆煙霧。
  有人敲門,康南站起身來,打開了房門。江雁容和周雅安站在門外,康南感到有幾分意外,他招呼她們進來,關上了門。周雅安說:「我們來找老師看手相!」
  康南更感到意外,本來,他對手相研究過一個時期,也大致能看看。上學期,他曾給幾個學生看過手相,沒想到周雅安她們也知道他會看手相。他有點愕然,然後笑笑說:
  「手相是不准的,凡是看手相的人,都是三分真功夫加上七分胡說八道,另外再加幾分模稜兩可的江湖話。這是不能置信的。」「沒關係,老師只說那三分真話好了。」周雅安說,一面伸出手來。看樣子,這次手相是非看不可的。康南讓周雅安坐下,也只得去研究那隻手。這是個瘦削而骨結頗大的手,一隻運動家的手。江雁容無目的的瀏覽著室內,牆上有一張墨梅,畫得龍飛鳳舞,勁健有力,題的款是簡單的一行行書:「康南繪於台北客次」,下面寫著年月日。「他倒是多才多藝,」江雁容想,她早就知道康南能畫,還會雕刻。至於字,不管行草隸篆他都是行家。江雁容踱到書桌前面,一眼看到自己那本攤開的周記本,她的臉驀的紅了。她注意到全班的本子都還沒有動,那麼他是特別抽出她的本子來頭一個看的了,他為什麼要這樣?偷偷的去注視他,立即發現他也在注意自己。她調回眼光,望著桌上的一個硯台。這是雕刻得很精緻的石硯,硯台是橢圓形的,一邊雕刻著一株芭蕉,頂頭是許多的雲鉤。硯台右上角打破了一塊,在那破的一塊上刻了一彎月亮,月亮旁邊有四個雕刻著的小字:「雲破月來」。江雁容感到這四個字有點無法解釋,如果是取「雲破月來花弄影」那句的意思,則硯台上並沒有花。她不禁拿起了那個硯台,仔細的賞玩。康南正在看周雅安的手,但他也注意到江雁容拿起了那個硯台,和她臉上那個困惑的表情。於是,他笑著說:
  「那硯台上本來只有雲,沒有月亮,有一天不小心,把雲打破了一塊,我就在上面刻上一彎月亮,這不是標準的『雲破月來』嗎?」江雁容笑了,把硯台放回原處。她暗暗的望著康南,奇怪著這樣一個深沉的男人,也會有些頑皮的舉動。康南扳著周雅安的手指,開始說了:
  「看你的手,你的個性十分強,但情感豐富。你不易為別人所瞭解,也不容易去瞭解別人,做事任性而自負。可是你是內向的,你很少向別人吐露心事,在外表上,你是個樂觀的,愛好運動的人,事實上,你悲觀而孤僻。對不對?」
  「很對。」周雅安說。「你的生命線很複雜,一開始就很紛亂,難道你不止一個母親?或者,不止一個父親?」
  「哦,」周雅安嚥了一口唾沫:「我有好幾個母親。」她輕聲說。事實上,她的母親等於是個棄婦,她的父親原是富商,娶了四五個太太,周雅安的母親是其中之一,現在已和父親分居。她和父親間唯一的關係就是金錢,她父親仍在養育她們,從這一點看,還不算太沒良心。
  「你晚年會多病,將來會有個很幸福的家庭。」康南說,微笑了一下。「情感線也很亂,證明情感上波折很多。這都是以後的事,不說也罷。」「說嘛,老師。」「大概你會換好幾個男朋友,反正,最後是幸福的。」康南近乎塞責的結束了他的話。
  「老師,我會考上大學嗎?」周雅安問。
  「手相上不會寫得那麼詳細,」康南說,「不過你的事業線很好,應該是一帆風順的。」
  「老師,輪到我了,」江雁容伸出了她的手,臉上卻莫名其妙的散佈著一層紅暈。康南望著眼前這隻手,如此細膩的皮膚,如此纖長的手指,一個藝術家的手。康南對這隻手的主人匆匆的瞥了一眼,她那份淡淡的羞澀立即傳染給了他,不知道為什麼,他竟覺得有點緊張。輕輕的握住她的手指,他準備仔細的去審視一番。但,他才接觸到她的手,她就觸電似的微微一跳,他也猛然震動了一下。她的手指是冰冷的。他望著她,天已經涼了,但她穿得非常單薄。「她穿得太少了!」他想,突然有一個衝動,想握住這只冰冷的小手,把自己的體溫分一些給她。發現了自己這想法的荒謬,他的不安加深了。他又看了她一眼,她臉上的紅暈異常的可愛,柔和的眼睛中有幾分驚慌和畏怯,正怔怔的望著他,那隻小手被動的平伸著,手指在他的手中輕輕的顫動。他低頭去注視她手中的線條,但,那縱橫在那白的手掌中的線條全在他眼前浮動。
  過了許久,他才能認清她那些線條,可是,他不知說些什麼好,他幾乎不能看出這手掌中有些什麼。他改變目標去注視她的臉,寬寬的額角代表智慧,眼睛裡有夢、有幻想,還有迷惑。其他呢,他再也看不出來,他覺得自己的情緒紛亂得奇怪。好半天,他定下心來,接觸到江雁容那溫柔的、等待的眼光,於是,他再去審視她的手:
  「你有一條很奇怪的情感線,恐怕將來會受一些磨難,」他抬頭望著她的臉,微笑的說:「太重感情是苦惱的,要打開心境才會快樂。」江雁容臉上的紅暈加深了,他詫異自己為什麼要講這兩句話。重新注視到她的手,他嚴肅的說了下去:「你童年的命運大概很坎坷,吃過不少苦。你姐妹兄弟在三個以下。你的運氣要一直到二十五歲才會好,二十五歲以後你就安定而幸福了。不過,我看流年不會很準,二十五歲只是個大概年齡。你身體不十分好,但也不太壞。個性強,脾氣硬,但卻極重情感,你不容易喜歡別人,喜歡了就不易改變,這些是你的優點,也是你的缺點,將來恐怕要在這上面受許多的罪。老運很好,以後會享兒女的福,但終生都不會有錢。事業線貫穿智慧線,手中心有方格紋,將來可能會小有名氣。」他抬起頭來,放開這隻手:「我的能力有限,我看不出更多的東西來。」江雁容收回了她的手,那份淡淡的羞澀仍然存在。她看了康南一眼,他那深邃的眼睛有些不安定,她敏感的揣測到他在她手中看到了什麼,卻隱匿不說。「誰也無法預知自己的命運。」她想,然後微笑的說:
  「老師,你也給自己看過手相嗎?」
  康南苦笑了一下。「我不用再看了,生命已經快走到終點,該發生的事應該都已經發生過了。這以後,我只期望平靜的生活下去。」
  「當然你會平靜的生活下去,」周雅安說:「你一直做老師,生活就永遠是這樣子。」「可是,我們是無法預測命運的,」康南望了望自己的手,在手中心用紅筆畫了一道線:「我不知道命運還會給我什麼?我只是說期望能夠平靜。」
  「你的語氣好像你預測不能得到平靜。」江雁容說。
  「我不預測什麼,」康南微微一笑,嘴邊有一條深深的弧線。「該來的一定會來,不該來的一定不會來。」
  「你好像在打隱語,」江雁容說:「老師,這該屬於江湖話吧?事實上,你給我們看手相的時候,說了好幾句江湖話。」「是嗎?什麼話?」「你對周雅安說:『你不容易被人瞭解,也不容易瞭解別人。』這話你可以對任何一個人說,都不會錯,因為每個人都認為別人不瞭解自己,而瞭解別人也是件難事,這種話是不太真誠的,是嗎?你說我身體不十分好,但也不太壞,這大概不是從手相上得到的印象吧?以及老運很好,會享兒女的福,這些話都太世故了,你自己覺得是不是?」
  「你太厲害,」康南說,臉有些發熱。「還好,我只是個教書匠,不是個走江湖的相士。」
  「如果你去走江湖,也不會失敗。」江雁容說,笑得十分調皮,在這兒,康南看到她個性的另一面。她從口袋裡找出一角錢,拋了一下,又接到手中說:「哪,給你一個銀幣。這是小說裡學來的句子,這兒,只是個小鎳幣而已,要嗎?」
  「好,」康南笑著說,接了過來:「今天總算小有收穫。」
  江雁容笑著和周雅安退出了康南的房間。康南關上房門,在椅子裡坐了下來,手裡還握著那枚角幣。他無意識的凝視著這個小鎳幣,心裡突然充滿了異樣的情緒,他覺得極不安定。燃上一支煙,他大大的吸了一口,讓面前堆滿煙霧。可是,煙霧仍然驅不散那種茫然的感覺,他走到窗前,拉開了窗簾,窗外的院子裡,有幾枝竹子,竹子,這和故鄉湖南的竹子沒有辦法比較。他還記得老家的大院落裡,有幾株紅竹,醬紅色的干子,醬紅色的葉子,若素曾經以竹子來譬喻他,說他直而不彎。那時他年輕,做什麼事都有那麼一股幹勁兒,一點都不肯轉圜。現在呢,多年的流浪生活和苦難的遭遇使他改變了許多,他沒有那種幹勁了,也不再那樣直而不彎了,他世故了。望著這幾枝竹子,他突然有一股強烈的鄉愁,把頭倚在窗欄上,他輕輕的叫了兩聲:
  「若素,若素。」窗外有風,遠處有山。凸出的山峰和雲接在一起。若素真的死了?他沒有親眼看到她死,他就不能相信她已經死了。如果是真的死了,她應該可以聽到他的呼喚,可是這麼多年來,他就沒有夢到她過。「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現在他才能深深體會這兩句詩中的哀思。
  回到桌子前面,他又看到江雁容的那本周記本,他把它闔起來,丟到那一大堆沒批閱的本子上面。十八歲的孩子,在父母的愛護之下,卻滿紙寫些傷感和厭世的話。他呢,四十幾歲了,嘗盡了生離死別,反而無話可說了。他想起前人的詞:「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
  為賦新詞強說愁。如今嘗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
  卻道天涼好個秋!」江雁容,正是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年齡。而他呢,已經是「卻道天涼好個秋」的時候了。
  從桌上提起一支筆來,在濃烈的家園之思中,他寫下一闋詞:「沉沉暮靄隔重洋,能不憶瀟湘?天涯一線浮碧,卒莫辯,
  是何鄉?臨剩水,對殘山,最淒涼,今生休矣,再世無
  憑,枉費思量!」是的,今生休矢,再世無憑。他不可能和若素再重逢了,若素的死是經過證實的。他和若素在患難中相識(抗戰時,他們都是流亡學生)。在患難中成婚,勝利後,才過了三、四年平靜的生活,又在患難中分離。當初倉促一別,誰知竟成永訣!早知她會死,他應該也跟她死在一塊兒,可是,他仍然在這兒留戀他自己的生命。人,一過了中年,就不像年輕時那樣容易衝動了,如果是二十年前,他一定會殉情而死。現在,生命對他像是一杯苦酒,雖不願喝,卻也不願輕易的拋掉。站起身來,他在室內踱著步子,然後停在壁櫥前面,打開了櫥門,他找到一小瓶高粱酒,下午他沒課,不怕喝醉。在這一刻,他只渴望能酩酊大醉,一醉能解千愁。他但願能喝得人事不知。開了瓶塞,沒有下酒的菜,他拿著瓶子,對著嘴一口氣灌了半瓶。他是能喝酒的,但他習慣於淺斟慢酌,這樣一口氣向裡灌的時候很少,胸腔佇立即通過了一陣熱流。明知喝急酒傷人,他依然把剩下的半瓶也灌進了嘴裡。丟掉了瓶子,他倒在床上,對著自己的枕頭說:
  「男子漢,大丈夫,不能保護自己的妻子兒女,還成什麼男人?」他仆倒在枕頭上,想哭。一個東西從他的袖口裡滾了出來,他拾起來,是一枚小小的鎳幣,江雁容的鎳幣。他像拿到一個燙手的東西,立刻把它拋掉,望著那鎳幣滾到地板上,又滾到書桌底下,然後靜止的躺在那兒。他轉開頭,再度輕聲的低喚:「若素,若素。」又有人敲門,討厭。他不想開門,但他聽到一陣急切的叫門聲:「老師!老師!」站起身來,他打開門,程心雯、葉小蓁,和三四個其他的同學一湧而入。程心雯首先叫著說:
  「老師,你也要給我們看手相,你看我能不能考上大學?我要考台大法學院!」康南望著她們,腦子裡是一片混亂,根本弄不清楚她們來幹什麼。他怔怔的望著她們,蹙著眉頭。程心雯已跑到書桌前面,在椅子裡一坐,說:
  「老師,你不許偏心,你一定要給我們看。」說著,她深呼吸了一口氣說:「酒味,老師,你又喝酒又抽煙?」
  康南苦笑了一笑,不知該說什麼。葉小蓁說:
  「老師,你就給江雁容看手相,也給我們看看嘛!」
  「明天再看,行嗎?」康南說,有點頭昏腦脹:「現在已經快上課了。」程心雯僕在桌子上,看著康南剛剛寫的那闋詞,說:
  「老師,這是誰作的?」
  「這是胡寫的。」康南拿起那張紙,揉成了一團,丟進了字紙簍裡。程心雯抬起頭來,看了康南一眼,挑了挑眉毛,拉著葉小蓁說:「我們走,明天再來吧!」
  像一陣風,她們又一起走了。康南關上門,倒在床上,闔攏了眼睛。「什麼工作能最孤獨安靜,我願做什麼工作。」他想,但又接了一句:「可是我又不能忍受真正的孤獨,不能漠視學生的擁戴。我是個俗人。」他微笑,對自己微笑,嘲弄而輕蔑的。程心雯和葉小蓁一面上樓,一面談著話,程心雯說:
  「康南今天有心事,我打賭他哭過,他的眼睛還是紅的。」
  「我才不信呢,」葉小蓁說:「他剛剛還給江雁容看手相,這一會兒就會有心事了!他只是不高興給我們看手相而已,哼,偏心!你看他每次給江雁容的作文本都評得那麼多,周記本也是。明明就是偏心!不過,我喜歡江雁容,所以,絕不為這個和江雁容絕交。」
  「你不懂,」程心雯說:「學文學的人都是古里古怪的,前一分鐘笑,後一分鐘就會哭,他們的感情特別敏銳些。反正,我打賭康南有心事!」走進了教室,江雁容正坐在位子上,呆呆的沉思著什麼。程心雯走過去,拍了她的肩膀一下說:
  「康南喝醉了,在那兒哭呢!」
  「什麼?」江雁容嚇了一大跳。「你胡扯!」
  「真的,滿屋子都是酒味,他哭了沒有我不知道,可是他眼睛紅紅的,神情也不大妙。桌子上還寫了一首詞,不知道什麼事使他感觸起來了!」程心雯說。
  「詞上寫的是什麼?」江雁容問。
  「康南把它撕掉了,我只記住了三句。」「哪三句?」「什麼今生……不對,是今生什麼,又是再世什麼,大概是說今生完蛋了,再世……哦,想起來了,再世無憑,還有一句是什麼……什麼思量,還是思量什麼,反正就是這類的東西。」「這就是你記住的三句?」江雁容問,皺著眉頭。
  「哎呀,誰有耐心去背他那些酸溜溜的東西!」程心雯說:「他百分之八十又在想他太太。」
  「他太太?」「你不知道?他太太在大陸,共產黨逼她改嫁,她就投水死了,據說康南為這個才喝上酒的。」
  「哦。」江雁容說,默默的望著手上的英文生字本,但她一個字都沒有看進去。她把眼光調回窗外,窗外,遠山上頂著白雲,藍天靜靜的張著,是個美好的午後。但,這世界並不見得十分美好。「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煩惱,」她想:「生命還是痛苦的。」她用手托住下巴,心中突然有一陣莫名其妙的震盪。「今天不大對頭,」她對自己說:「我得到了什麼?還是要發生什麼?為什麼我如此的不平靜?」她轉過頭去看後面的周雅安,後者正伏在桌上假寐。「她也在痛苦中,沒有人能幫助她,就像沒有人能幫助我。」她沉思,眼睛裡閃著一縷奇異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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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江雁容呆呆的坐在她桌子前面,死命的盯著桌上那些不肯和她合作的代數課本。這是一個星期天的上午,她已經對一個代數題目研究了兩小時。但,那些數目字和那些奇形怪狀的符號無論她怎樣都不軟化。她歎口氣,放下了筆,抬頭看看窗外的藍天,一隻小鳥停在她的窗檻上,她輕輕的把窗簾多拉開一些,卻已驚動了那只膽小的生物,張開翅膀飛了!她洩氣的靠進椅子裡,隨手在書架上抽了一本書,是一本唐詩三百首。任意翻開一頁,卻是李白的一首「下終南山過斛斯山人宿置酒」,她輕輕的念:
  「暮從碧山下,山月隨人歸。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相攜及田家,童稚開荊扉,綠竹入幽徑,青蘿拂行衣。歡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揮,長歌吟松風,曲盡河星稀,我醉君復樂,陶然共忘機。」她闔上書,放在一邊,深思的拿起茶杯,她覺得斛斯山人的生活比她的愉快得多,那麼簡單,那麼單純。而李白才算是個真正懂得生活的人。突然,她忽發奇想,假如把李白從小就關在一個現代化的學校裡,每天讓他去研究硝酸硫酸,Sin,Cos,xy,正數、負數,不知他還會不會成為李白?那時,大概他也沒時間去「五嶽尋山不辭遠」了,也沒心情去「舉杯邀明月」了。啜了一口茶,她依依不捨的望著那本唐詩三百首,她真想拋開那些數目字,捧起唐詩來大念一番。一杯清茶,一本唐詩,這才是人生的至樂,但又是誰發明了這些該死的xy呢?現在,她只得拋開唐詩,重新回到那個要命的代數題目上去。又過了半小時,她抬起頭來,腦子裡已經亂成一片,那個題目卻好像越來越難了。感到喪氣,又想到這一上午的時間就如此浪費了,她覺得心灰意冷,一滴稚氣的淚水滴在課本上,她悄悄的拭去了它。「近來,我好像脆弱得很。」她想。把所有的草稿紙都揉成一團,丟進了字紙簍裡。隔壁房間裡,江麟在學吹口琴,發著極不悅耳的噪音。客廳裡,父親在和滿屋子客人談國家大事。江雁若在母親房裡做功課。各人有各人的生活,只有江雁容生活得頂不適意。她站起身來,一眼看到零亂不堪的書架,那些積蓄了許久的零用錢頭來的心愛的書本,上面都積滿了灰塵。功課的繁忙使她疏忽了這些書,現在,一看到這種零亂情形,她就覺得不能忍耐了。她把書搬下了書架,一本本加以整理包裝,再一本本搬回書架上,正在忙得不可開交,江麟拿著畫筆和畫板跑來了,興匆匆的叫著說:「姐姐,你坐著不要動,我給你畫張像!」
  「不行,」江雁容說:「我要整理書架。」
  「整理什麼嘛,那幾本破書!」
  「破書也要整理!」江雁容說,仍然整理她的。
  「哎呀,你坐下來嘛,我一定把你畫得很漂亮!」「我沒有興趣!」「這些書有什麼了不起嘛,隔不了幾天就去整理一番,還是坐下讓我畫像好!」江麟跑過來,把書從江雁容手裡搶下來,丟到書桌上,一面把江雁容向椅子裡推。
  「不要胡鬧,小麟!」江雁容喊,有點生氣。
  「你讓我畫了像我才讓你整理,要不然我就不讓你收拾!」江麟固執的說,攔在書架前面,歪著頭望著江雁容。
  「你再鬧我要生氣了!」江雁容喊:「那裡有強迫人給你畫像的道理!你不會去找雁若!」
  「雁若不讓我畫!」「我也不讓你畫嘛!」江雁容生氣的說。
  「我就是要畫你,你不讓我畫我就不許你收拾!」江麟靠在書架上,有點兒老羞成怒。
  「你這是幹什麼?你再不走開我去叫媽媽來!」
  「叫媽媽!」江麟輕蔑的笑著:「媽媽才不管呢!」
  「你走不走?」江雁容推著他的身子,生氣的喊著。
  「好,我走,你別後悔!」江麟突然讓開了,走出了房間,但卻惡意的對江雁容作了個鬼臉。
  江雁容繼續收拾她的書架,終於收拾完了,她滿意的望著那些包裝得十分可愛的書,欣賞的注視著那些作家的名字。「有一天,我也要寫一本書。」她想,拿起了一本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隨手的翻弄著,一面沉湎於她自己的幻想裡。江麟又走了進來,手裡提著一個裝滿水的塑膠紙袋,他望了那面含微笑沉思著的姐姐一眼,就出其不意的衝到書架前面,把那一袋水都傾倒在書架上面。江雁容大叫一聲,急急的想搶救那些書,但是,已來不及了,書都已浸在水中。江雁容捉住了江麟的衣領,氣得渾身發抖,這種惡作劇未免太過份了,她叫著說:「小麟,你這算幹什麼?」說著,她拾起那個水淋淋的紙袋,把它扔在江麟的臉上。江麟立即反手抓住了江雁容的手腕,用男孩子特有的大力氣把它扭轉過去,江雁容尖叫了起來,用另一隻手拚命打著江麟的背,希望他能放鬆自己。這一場爭鬥立即把江仰止引了過來,他一眼看到江麟和江雁容纏在一起,江雁容正在撲打江麟,就生氣的大聲喝罵:
  「雁容!你幹什麼打弟弟?」
  江麟立即鬆開手,機警的溜開了。江雁容一肚子氣,恨恨的說:「爸爸,你不知道小麟……」
  「不要說了,」江仰止打斷了她:「十八、九歲的女孩子,不規規矩矩的,還和弟弟打架,你也不害羞。家裡有客人,讓人家聽了多笑話!」江雁容悶悶的不說話了,呆呆的坐在椅子裡,望著那些濕淋淋的書,和滿地的水。江仰止又回到了客廳裡,江雁容模糊的聽到江仰止在向客人歎氣,說孩子多麼難以管教。她咬了咬嘴唇,委屈得想哭。「什麼都不如意,」她想著,走到窗子前面。江麟已經溜到院子裡,在那兒做著木工,他抬頭看了江雁容一眼,挑了挑眉毛,作了個勝利的鬼臉。江雁容默默的注視他,這麼大的男孩子卻如此頑皮,他的本性是好的,但父親未免太慣他了。正想著,江麟哎喲的叫了一聲,江雁容看到刀子刺進了他的手指,血正冒出來。想到他剛剛還那麼得意,現在就樂極生悲了!她不禁微笑了起來。江麟看到她在笑,氣呼呼的說:「你別笑!」說完,就丟下木工,跑到前面客廳裡去了,立刻,江雁容聽到江仰止緊張的叫聲,以及江太太的聲音:
  「怎麼弄的?流了這麼多血?快拿紅藥水和棉花來!」
  「是姐姐咬的!」江麟的聲音傳了過來。
  「什麼?真豈有此理!雁容怎麼咬起弟弟來了!」江仰止憤怒的叫著,接著又對客人們說:「你們看看,我這個女兒還像話嗎?已經十八歲了,不會唸書,只會打架!」
  江雁容愕然的聽著,想衝到客廳裡去解釋一番。但繼而一想,當著客人,何必去和江麟爭執,她到底已十八歲了,不是小孩子了。於是,她又在書桌前坐下來,悶悶的咬著手指甲。「她不止咬你這一個地方吧?」江太太的聲音:「還有沒有別的傷口,這個不消毒會發炎的,趕快再檢查一下有沒有其他的傷口。」江雁容把頭伏在桌子上,忽然渴望能大哭一場。「他們都不喜歡我、沒有人喜歡我!」她用手指劃著桌面,喉嚨裡似乎堵著一個硬塊。「爸爸喜歡小麟,媽媽喜歡雁若,我的生命是多餘的。」她的眼光注視到榻榻米上,那兒躺著她那本安娜·卡列尼娜,在剛剛的爭鬥中,書面已經撕破了。她俯身拾了起來,憐惜的整理著那個封面。書桌上,有一盞裝飾著一個白磁小天使的台燈,她把頭貼近那盞台燈,凝視著那個小天使,低低的說:「告訴我,你!你愛我嗎?」
  客人散了,江雁容找到江太太,開始述說江麟的撒謊。江太太一面叫江雁容擺中飯,一面沉吟的說:「怪不得,我看他那個傷口就不大像咬的!」江太太雖然偏愛雁若,但她對孩子間的爭執卻極公正。中飯擺好了,大家坐定了吃飯,江太太對江仰止說:「孩子們打架,你也該問問清楚,小麟根本就不是被雁容咬的,這孩子居然學會撒謊,非好好的管教不可!」
  匯仰止向來護短,這時,感到江太太當著孩子們的面前說他不公正,未免有損他的尊嚴。而且,他確實看到雁容在打小麟,是不是她咬的也不能只憑雁容的話。於是,他不假思索的說:「是她咬的,我看到她咬的!」
  「爸爸!」江雁容放下飯碗,大聲的喊。
  「我親眼看見的!」話已經說出口,為了維持尊嚴,江仰止只得繼續的說。「爸爸,」江雁容的嘴唇顫抖著,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她努力把喉嚨口的硬塊壓回去,哽塞的說:「爸爸,假若你說是你親眼看見的,我就沒有話說了。爸爸,你沒有按良心說話!」
  「雁容!」江太太喊:「有話好好說,你這是對父親的態度嗎?」「爸爸又何曾把我當女兒?假如他把我當做女兒,就不會幫著小麟說謊!」江雁容氣極的大喊,眼淚沿著面頰滾下來:「我一心討好你們,我盡量想往好裡做,可是,你們不喜歡我,我已經受夠了!做父母的如果不公正,做孩子的又怎會有是非之心?你們生下我來,為什麼又不愛我?為什麼不把我看得和小麟雁若一樣?小麟欺侮我,爸爸冤枉我,叫我在這個家裡怎麼生活下去?你們為什麼要生我下來?為什麼?為什麼?」江雁容發洩的大聲喊,然後離開飯桌,回到自己房間裡,撲倒在床上痛哭。她覺得傷心已極,還不止為了父親冤枉她,更因為父親這一個舉動所表示的無情。
  江仰止被江雁容那一連串的話弄得有點愕然了,這孩子公然如此頂撞父親,他這個父親真毫無威嚴可說。他望望江太太,後者十分沉默。雁若注視著父親,眼睛裡卻有著不同意的味道。他有點懊悔於信口所說的那句「親眼看到」的話,不過,他卻不能把懊悔說出口。他想輕鬆的說幾句話,掩飾自己的不安,也放鬆飯桌上的空氣,於是,他又不假思索的笑笑說:「來!我們吃飯,別管她,讓她哭哭吧,這一哭起碼要三個鐘頭!」這句話一說,江雁容的哭聲反而止住了。她聽到了這句話,從床上坐了起來,讓她哭!別管她!是的,她哭死了,又有誰關心呢?她對自己淒然微笑,站起身來,走到窗子前面,望著窗外的白雲青天發呆。人生什麼是真的?她追求著父母的愛,可是父母就不愛她!「難道我不能離開他們的愛而生活嗎?」忽然,她對自己有一層新的瞭解,她是個太重情感的孩子,她渴望有人愛她。「我永遠得不到我所要的東西,這世界不適合我生存。」她拭去了淚痕,突然覺得心裡空空蕩蕩。她輕聲念:「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
  這是佛家南宗六祖惠能駁上座神秀所說「身似菩提樹,心如明鏡台,願將勤拂拭,勿使染塵埃」的偈語。江雁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會把這幾句話念出來,只感到人生完全是空的,追求任何東西都是可笑。她走出房間,站在飯廳門口,望了江仰止一眼,感到這個家完全是冷冰冰的,於是,她穿過客廳,走到大街上去了。她在大街上漫無目的的閒蕩著,一輛輛的車子,一個個的行人,都從她身邊經過,她站住了。「我要到哪裡去?」她自問,覺得一片茫然,於是,她明白,她是沒有地方可去的。她繼續無目的的走著,一面奇怪著那些穿梭不停的人群,到底在忙忙碌碌的做什麼?在一個牆角上,她看到一個年老的乞丐坐在地下,面前放著一個小盆子。她丟了五角錢進去,暗暗想著,自己和這個乞丐也差不了多少。這乞丐端著盆子向人乞求金錢,自己也端著盆子,向父母乞求愛心。所不同的,這乞丐的盆子裡有人丟進金錢,而自己的盆子卻空無所有。「我比他更可憐些。」她默默的走開去。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最後,她注意到每家的燈光都亮了。感到飢餓,她才想起今天沒吃中飯,也沒吃晚飯,她在街頭已走了六小時了。在口袋裡,她僥倖的發現還有幾塊錢。走進一家小吃店,她吃了一碗麵,然後又踱了出來。看了看方向,發現離周雅安的家不遠,她就走了過去。
  周雅安驚異的接待著江雁容。她和母親住在一棟小小的日式房子裡,這房子是她父親給她們的。一共只有三間,一間客廳,一間臥室,和一間飯廳。母女兩個人住是足夠了。周雅安讓江雁容坐在客廳裡的椅子裡,對她注視了一會兒。
  「發生了什麼事?你的臉色不大好。」周雅安說。「沒什麼,只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我和弟弟打了一架,爸爸偏袒了弟弟。」江雁容輕描淡寫的說。
  「真是一件小事,每個家庭都會有這種事的。」
  「是的,一件小事。」江雁容輕輕的說。
  周雅安看看她。「你不大對頭,江雁容,別傷心,你的爸爸到底管你,我的爸爸呢?」周雅安握住江雁容的手說。
  「不許安慰我!」江雁容喊,緊接著,就哭了起來。周雅安把她的頭抱在自己的膝上,拍著她的肩膀。
  「雁容,別哭,雁容。」她不會勸解別人,只能反覆的說這兩句話。「你讓我哭一哭!讓我好好的哭一哭!」江雁容說,就大哭起來。周雅安用手環著她的頭,不再勸她。江雁容越哭越厲害,足足哭了半小時,才慢慢止住了。她剛停止哭,就聽到另一個抽抽嗒嗒的聲音,她抬起頭來,周雅安正用手帕捂著臉,也哭了個肝腸寸斷。江雁容詫異的說:
  「你哭什麼?」「你讓我也哭哭吧!」周雅安抽泣的說:「我值得一哭的事比你還多!」江雁容不說話,怔怔的望著周雅安,半天後才拍拍周雅安的膝頭說:「好了,周雅安,你母親聽到要當我們神經病呢!」
  周雅安停止了哭,她們手握著手,依偎的坐了好一會。江雁容低聲說:「周雅安,你真像我的姐姐。」「你就把我當姐姐吧!」周雅安說,她比江雁容大兩歲。
  「你喜歡我嗎?」江雁容問。
  「當然。」周雅安握緊了她的手。
  「周雅安,我想聽你彈吉他。」
  周雅安從牆上取下了吉他,輕輕的撥弄了幾個音符,然後,她彈起一支小歌。一面彈,她一面輕聲的唱了起來,她的嗓音低沉而富磁性。這是支哀傷的情歌:
  「把印著淚痕的箋,交給那旅行的水,何時流到你屋邊,讓它彈動你心弦。我曾問南歸的燕,可帶來你的消息,它為我命運嗚咽,希望是夢心無依。」歌聲停了,周雅安又輕輕撥弄了一遍同一個調子,眼睛裡淚光模糊。江雁容說:「別唱這個,唱那支我們的歌。」
  所謂「我們的歌」,是江雁容作的歌詞,周雅安作的譜。周雅安彈了起來,她們一起輕聲唱著:
  「人生悲愴,世態炎涼,前程又茫茫。
  滴滴珠淚,縷縷柔腸,更無限淒惶。
  滿斟綠醑,暫赴醉鄉,莫道我癡狂。
  今日歡笑,明日憂傷,世事本無常!」
  這是第一段,然後是第二段:
  「海角天涯,浮萍相聚,歎知音難遇。
  山前高歌,水畔細語,互剖我愁緒。
  昨夜悲風,今宵苦雨,聚散難預期。
  我倆相知,情深不渝,永結金蘭契!」
  唱完,她們彼此看著,都默默的微笑了。江雁容覺得心中爽快了許多,一天的不愉快,都被這一哭一笑掃光了。她們又彈了些歌,又唱了些歌,由悲傷而變成輕快了。然後,周雅安收起了吉他。江雁容站起身來說:
  「我該回去了!」「氣平了沒有?」周雅安問。
  「我想通了,從今天起,我不理我爸爸,也不理我弟弟,他們一個沒把我當女兒,一個沒把我當姐姐,我也不要做他們的女兒和姐姐了!」江雁容說。
  「你還是沒有想通!」周雅安笑著說:「好,快回去吧,天不早了!」江雁容走到玄關去穿鞋,站在門口說:
  「我也要問你一句,你還傷心嗎?為了小徐?」
  「和你一樣,想不通!」周雅安說,苦笑了笑。
  走出周雅安的家,夜已經深了。天上佈滿了星星,一彎上弦月孤零零的懸在空中。夜風吹了過來,帶著初冬的涼意。她拉緊了黑外套的衣襟,踏著月光,向家裡走去。她的步子緩慢而懈怠,如果有地方去,她真不願意回家,但她卻沒有地方可去。帶著十二萬分的不情願,她回到家裡,給她開門的是江雁若,她默默的走進去。江仰止還沒有睡,在客廳中寫一部學術著作。他抬起頭來望著江雁容,但,江雁容視若無睹的走過去了。她既不抬頭看他,也不理睬他,在她心中,燃著強烈的反感的火焰,她對自己說:「父既不像父,女亦不像女!」回到自己房間裡,她躺在床上,又低低說:「我可以用全心來愛人,一點都不保留,但如遇挫折,我也會用全心來恨人!爸爸,你已經拒絕了我的愛,不要怪我從今起,不把你當父親!」一星期過去了,江雁容在家中像一尊石膏像,她以固執的冷淡來作無言的反抗。江仰止生性幽默樂觀,這次的事他雖護了短,但他並不認為有什麼嚴重性。對於雁容,他也有一份父親的愛,他認為孩子和父母嘔嘔氣,頂多一兩天就過去了。可是,江雁容持久的嘔氣倒使他驚異了,她迴避江仰止,也不和江仰止說話。放學回家,她從江仰止身邊經過,卻不打招呼。江仰止逐漸感到不安和氣憤了,自己的女兒,卻不和自己說話,這算什麼?甚至他叫她做事,她也置之不理,這是做兒女的態度嗎?這是個吃晚飯的時候,江仰止望著坐在他對面,默默的劃著飯粒的江雁容,心中越想越氣。江仰止是輕易不發脾氣的,但一發脾氣就不可收拾。他壓制著怒氣,想和江雁容談談。「雁容!」江雁容垂下眼睛,注視著飯碗,倔強的不肯答應。
  「雁容!」江仰止抬高聲音大喊。
  江雁容的內心在鬥爭著,理智叫她回答父親的叫喊,天生的倔強卻封閉了她的嘴。
  「你聽見我叫你沒有?」江仰止盛怒的問。
  「聽見了!」江雁容冷冷的回答。
  怒火從江仰止心頭升起來,他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怒氣。「啪!」的一聲,他拍著桌子,菜碗都跳了起來。然後,比閃電還快,他舉起一個飯碗,對著江雁容的頭丟過去。江雁容愣了一下,卻並沒有移動位置,但江仰止在盛怒中並沒有瞄準,飯碗卻正正的落在坐在雁容旁邊的雁若頭上。江雁容跳起來,想搶救妹妹,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在雁若的大哭聲,和江太太的尖叫聲中,江雁容只看到雁若滿臉的鮮血。她的血管凍結了,像有一萬把刀砍在她心上,她再也不知道什麼事情,只硬化的呆立在那兒。江太太把雁若送到醫院去了,她仍然呆立著,沒有情感,沒有思想,沒有意識,她的世界已在一剎那間被擊成粉碎,而她自己,也早已碎成千千萬萬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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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節  

  教室裡亂糟糟的,康南站在講台上,微笑的望著這一群嘰嘰喳喳討論不休的學生。這是班會的時間,討論的題目是:下周旅行的地點。程心雯這個風紀股長,既不維持班上秩序,反而在那兒指手劃腳的說個不停。坐在她旁邊的江雁容,則用手支著頭,意態聊落的玩弄著桌上的一支鉛筆,對於周圍的混亂恍如未覺。黑板上已經寫了好幾個地名,包括陽明山、碧潭、烏來、銀河洞,和觀音山。康南等了一會兒,看見沒有人提出新的地名來,就拍拍手說:
  「假如沒有提議了,我們就在這幾個地方表決一個吧!」
  「老師,還有!」程心雯跳起來說:「獅頭山!」
  班上又大大的議論了起來,因為獅頭山太遠,不能一天來回,必須在山上過一夜。康南說:
  「我們必須注意,只有一天的假期,不要提議太遠的地方!」程心雯洩氣的坐下來,把桌子碰得「砰!」的一聲響,嘴裡恨恨的說:「學校太小氣了,只給一天假!」說著,她望望依然在玩弄鉛筆的江雁容說:「喂喂,你死了呀,你贊成到哪兒?」
  江雁容抬抬眉毛,什麼話都沒說。程心雯推她一下說:
  「一天到晚死樣怪氣,叫人看了都不舒服!」然後又嚷著說:「還有,日月潭!」全班嘩然,因為日月潭比獅頭山更遠了。康南聳聳肩,說了一句話,但是班上聲音太大,誰都沒聽清楚。程心雯突然想起她是風紀股長來,又爆發的大喊:
  「安靜!安靜!誰再說話就把名字記下來了!要說話先舉手!」立即,滿堂響起一片笑聲,因為從頭開始,就是程心雯最鬧。康南等笑聲停了,靜靜的說:
  「我們表決吧!」表決結果是烏來。然後,又決定了集合時間和地點。江雁容這才懶洋洋的坐正,在班會記錄本上填上了決定的地點和時間。康南宣佈散會,馬上教室裡就充滿了笑鬧聲。江雁容拿著班會記錄本走到講台上來,讓康南簽名。康南從她手中接過鋼筆,在記錄本上簽下了名字。不由自主的看了她一眼,這張蒼白而文靜的臉最近顯得分外沉默和憂鬱,隨著他的注視,她也抬起眼睛來看了他一眼。康南忽然覺得心中一動,這對眼睛是朦朦朧朧的,但卻像含著許多欲吐欲訴的言語。江雁容拿著記錄本,退回了她的位子。康南把講台桌子上那一大堆作業本拿了,走出了教室,剛剛走到樓梯口,突然聽到身後有人喊:「老師!」他回頭,江雁容侷促的站在那兒,手中拿著一個本子,但臉上卻顯得不安和猶豫。「交本子?」他問,溫和而鼓勵的。
  「是的,」江雁容大膽的看了他一眼,遞上了本子說:「日記本,補交的!」康南微微有些詫異,日記本是學校規定的學生作業之一,但江雁容從來沒有交過日記本。他接過了本子,江雁容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轉身慢慢的走開了。他拿著本子,一面下樓,一面混亂的想著江雁容那個凝眸注視。
  回到了宿舍裡,康南關好房門,在桌前坐了下來。燃上了一支煙,泡了一杯茶,他打開了江雁容的日記本。在第一頁,他看到下面的幾句話:
  
  「老師:這只是一些生活的片段,我記載它,並非為了練習作文,而是希望得到一些人生的指示!」
  
  翻過這一頁,他看了下去,這是一本新奇的日記,她沒有寫月日,也沒有記時間,只一段段的寫著:
  
  「是天涼了嗎?今天我覺得很冷,無論是學校裡,家裡,到處都是冷的,冬天大概已經來了!
  代數考卷發了,二十分,物理三十。媽媽說:『弟弟妹妹都考得好,你為什麼不?』我怎麼說呢?怎麼說呢?分數真是用功與否的代表嗎?
  妹妹回來晚,媽媽站在大門口等,並且一定要我到妹妹學校裡去找,幸好妹妹及時回家,笑笑說:『和同學看電影去了!』媽媽也笑了,問:『好看嗎?』
  星期天,真乏味,做了一天功課,媽媽說:『考不上大學別來見我!』我背脊發冷,冬天,真的來了嗎?
  生活裡有什麼呢?唸書,唸書!目的呢?考大學!如此而已嗎?
  弟弟畫了張國畫,爸爸認為是天才,要再給他請一位國畫老師。他今天頗得意,因為月考成績最低的也有八十五分,我的成績單怎麼拿出來?
  好弟弟,好妹妹,把你們的天份分一些給我!好爸爸,好媽媽,把你們的愛心分一些給我!一點點,我只乞求一點點!
  媽媽:別罵我,我又考壞了!以後絕不再偷寫文章了,絕不胡思亂想了,我將盡量去管束我的思想。
  妹妹又拿了張獎狀回來,媽媽說:『叫我怎能不偏心,她是比別人強嘛!』
  思想像一隻野馬,在窗外馳騁遨遊,我不是好的騎師,我握不住韁繩。誰知道我心中有澎湃的感情。誰知道我也有希望和渴求?
  又是星期天,和弟弟打了一架,爸爸偏袒了弟弟。小事一件,不是嗎?我怎樣排遣自己呢?我是這樣的空虛寂寞!
  和爸爸嘔氣,不說話,不談笑,這是消極的抗議,我不屬於爸爸媽媽,我只屬於自己。但生命卻是他們給的,豈不滑稽!
  渺小、孤獨!我恨這個世界,我有強烈的恨和愛,我真想一拳把這個地球砸成粉碎!
  爸爸和我生氣,用飯碗砸我,誤中小妹的頭,看到小妹頭上冒出的鮮血,我失去一切思想和力量,我心中流出了百倍於妹妹的血。妹妹,妹妹,我對不起你,我多願意這個飯碗砸在我頭上!妹妹,你打我吧!砍我吧!撕我吧!弄碎我!爸爸,你為什麼不瞄準?為什麼不殺了我?
  我怎麼辦呢?怎麼辦呢?怎麼辦呢?爸爸媽媽,別生我的氣,我真的愛你們!真的!可是,我不會向你們乞求!
  我怎麼辦呢?」
  
  康南放下了這本日記,眼前立即浮起江雁容那張小小的蒼白的臉,和那對朦朦朧朧,充滿抑鬱的眼睛。這日記本上一連串的「我怎麼辦呢?」都像是她站在面前,孤獨而無助的喊著。這句子深深的打進了他的心坎,他發現自己完全被這個小女孩(是的,她只是個小女孩而已。)帶進了她的憂鬱裡,望著那幾個「我怎麼辦呢?」他感到為她而心酸。他被這個女孩所撼動了,她不把這些事告訴別人,卻把它捧到他的面前!他能給她什麼?他能怎樣幫助她?他想起她那只冰冷的小手,和那在白襯衫黑裙子中的瘦小的身子,竟突然渴望能把這個小女孩攬在胸前,給她一切她所渴求的東西!假如他是參孫,他會願意用他的大力氣給她打出一個天地來。可是,他只是康南,一個國文教員,他能給她什麼?
  他把日記本再看了一遍,提起筆來,在日記後面批了四句話:「唯其可遇何需求?蹴而與之豈不羞?果有才華能出眾,當仁不讓莫低頭!」寫完,他的臉紅了,這四句話多不具體,她要的難道就是這種泛泛的安慰和鼓勵嗎?他感到沒有一種評語能夠表達自己那份深切的同情和心意。望著面前的本子,他陷進了沉思之中。桌上的煙灰碟裡,一個又一個的堆滿了煙蒂。
  這本子壓在康南那兒好幾天,他一直不願就這樣交還給她。她也不來要還,只是,每當康南看到她,她都會羞澀的把眼光調開。旅行的日子到了,是個晴朗和煦的好天氣。按照預先的決定,她們在校內集合,車子是班上一個同學的家長向電力公司借的。一群嘻嘻哈哈的女孩子上了車,雖然有兩輛車,仍然擁擠喧囂。程心雯捧著點名單,一共點了三次名,還是鬧不清楚是不是人都到齊了,最後還是班長李燕再來點一次,才把人數弄清楚。康南是導師,必須率領這些學生一齊去,兩輛車子都搶他,要他上去。他隨意上了一輛,上去一看,發現程心雯、葉小蓁、江雁容、周雅安都在這輛車上。看到江雁容,他竟有點莫名其妙的滿意,下意識的高興自己沒有上另外一輛。車子開了,女孩子們從繁重的功課中逃出來,立刻都顯出了她們活潑的,愛笑愛鬧的天性,車子中充滿了笑鬧叫嚷的聲音。程心雯在纏著江雁容,不許她看窗子外面,要她講個故事。江雁容也一反平日的沉默憂鬱,大概是這陽光和清新的空氣使她振奮,她的黑眼睛顯得明亮而有生氣,一個寧靜的微笑始終掛在她的嘴邊。
  「老師,」程心雯對康南說:「你知不知道江雁容最會講故事,她講起故事來,要人哭人能哭,要人笑人能笑,她有汪精衛的本領,只是她不肯講!」
  「別胡扯了!」江雁容說:「在車上講什麼故事,你去叫周雅安唱個歌吧!」這一說,大家都叫了起來,周雅安成為圍攻的核心,周雅安對江雁容皺眉頭,但江雁容還了她一個溫柔的微笑。於是,周雅安說:「好吧,別鬧,我唱就是了!」
  她唱了起來,卻是救國團團歌:
  「時代在考驗著我們,
  我們要創造時代!……」
  馬上,部份同學合唱了起來,接著,全車的同學都加入了合唱。她們才唱了幾句,立刻聽到另一個車子裡也揚起了歌聲,顯然是想壓倒她們,唱得又高又響,唱的是一首不久前音樂課上教的歌:「崢嶸頭角,大好青年,
  獻身社會做中堅。……」
  她們也提高了歌聲,兩輛車子的歌唱都比賽似的越唱越響,唱先一個歌馬上又開始另一個歌,中間還夾著笑聲。唱得路人都駐足注視,詫異著這些學生的天真和稚氣。康南望著這些年輕的,充滿活力的孩子,感到自己是真的老了,距離這種大叫大唱的年齡已經太遠了。江雁容倚窗而坐,欣賞的看著這些大唱的同學,卻微笑著不唱。但,程心雯推著她強迫她唱,於是,她也張開嘴唱了。歌聲到後來已經變成大吼大叫,聲音高得不能再高了,結果,兩車都不約而同停止了比賽,爆發了一陣大笑和亂七八糟的鼓掌聲。坐在前面的司機也不禁感到輕飄飄的,好像自己也年輕了。
  到達目的地是上午十點鐘,下了車還需要步行一小段路才是烏來瀑布。大家三三兩兩的走在窄小的路上,提著野餐和水壺。也有的同學跑去乘一種有小軌道的車子,並不是想省力,而是覺得新奇。江雁容、程心雯、周雅安,和葉小蓁四個人走在一起,都走在康南旁邊,一面和康南談天。葉小蓁在和江雁容訴說她阿姨的可惡,發誓總有一天要把她阿姨丟到川端橋底下去。程心雯在指手劃腳的告訴康南她被訓導主任申斥的經過。她氣呼呼的說:
  「我告訴訓導主任,像我們這種年齡,愛笑愛鬧是正常的,死死板板是反常,她應該把我們教育成正常的青年,不應該教育成反常的青年。如果她怪我這個風紀股長做得不好,乾脆她到我們班上來當風紀股長,讓同學全變成大木瓜,小木瓜,加她一個老木瓜!結果她說我沒禮貌,我說這也是正常,氣得她直翻白眼,告訴老教官要記我一個大過!老師,你說是我沒理還是她沒理?」康南微笑了,他可以想像那胖胖的黃主任生氣時的樣子。他說:「你也不好,你應該維持班上的秩序!」
  「哼!老師,你也幫訓導主任!」程心雯噘著嘴說。
  「我不是幫她,她說你,你聽聽就算了,何必去惹她呢!記了過也不好看!」「她敢記我過,不過是說說而已。真記了我就去大吵大鬧,把訓導處弄翻!老師,你不知道,逗逗訓導主任真好玩,看她那張白臉變成黑臉,眼睛向上翻,才有意思呢!」
  康南暗中搖頭,這孩子的調皮任性也太過份了。
  到達瀑布已快十一點了,瀑布並不大,但那急流飛湍,和瀑布下縱橫堆積的嵯峨巨石也有種聲勢凌人之概。巨大的水聲把附近的風聲鳥鳴全遮蔽了,巨石上全布著一層水珠,飛濺的小水粒像細粉似的灑下來,白□□的一片,像煙,也像霧。學生們開始跳在巨石上,彼此呼叫。有的學生把手帕放到水中,去試探那激流的速度。也有的學生在石頭上跳來跳去,從一塊石頭上越到另一塊上,其中也有不少驚險鏡頭,更少不了尖叫的聲音。康南在一塊距離瀑布較遠的大石頭上坐下來,燃上煙,靜靜的望著這群活躍的孩子。有三、四個學生坐到他這兒來,純粹出於好意的和他談天,為了怕冷落了他。他瞭解到這一點,心中感到幾分溫暖,也有幾分惆悵,溫暖的是學生愛護他,惆悵的是自己不再是跳跳蹦蹦的年齡,而需要別人來陪伴了。他注意到江雁容和周雅安在另一塊石頭上,兩人不知談些什麼,江雁容坐著,雙手抱著膝。不知怎麼,康南覺得這孩子好像在躲避他。
  到了午餐的時間,這些學生們都不約而同的向康南所坐的石頭上集中過來。大家坐成一個圓圈。因為康南沒有準備野餐,這些學生們這個送來一片麵包,那個送來一塊蛋糕,這個要他嘗嘗牛肉,那個要他吃果醬,結果他面前堆滿了食物。像一座小山。吃完了午餐,學生們提議做團體遊戲。首先,她們玩了「碰球」,沒一會兒大家都說沒意思,認為太普通了。然後程心雯提議玩一種新奇的玩意,她叫它作「猜職業」,玩的辦法是把人數分成甲乙兩組來比賽,由各組選出一個代表來,然後每組都想一種難於表演的職業名稱,甲組就把她們決定的名稱告訴乙組的代表,由乙組代表用表演來表示這個職業名稱,讓乙組的同學猜,表演者不許說話出聲音,只憑手勢。然後計算猜出的時間。再由甲組代表表演乙組決定的職業給甲組的人猜,也計算時間,猜得快的那一組獲勝。代表要一直更換,不得重複。可以猜無數的職業,把時間加起來,看總數誰獲勝。於是,大家分了組,葉小蓁、江雁容,和康南都在甲組,程心雯、周雅安在乙組。推派代表的結果,甲組推了康南,乙組推了程心雯。
  由於這遊戲是程心雯提議的,大家決定由甲組出題目,讓程心雯表演,乙組的同學來猜。甲組一連研究了幾個題目,都不滿意,結果,江雁容在一張紙上寫了「翻譯官」三個字,大家都叫好。因為,完全憑表演,要把翻譯兩個字表演出來並不簡單。果然,程心雯拿到題目後大皺起眉頭,葉小蓁已經大聲宣佈開始計時,同時十秒、二十秒的報了起來,乙組同學都催著程心雯表演。於是,程心雯嚴肅的一站,嘴巴做講話的姿態亂動一陣,一面用手比劃著。周雅安說:
  「大學教授。」甲組同學大喊「不對!」程心雯抓耳撓腮了一頓,又繼續表演,但演來演去也只能比比手勢,動動嘴巴,乙組拚命的亂猜亂叫,什麼「演說家」、「教員」、「傳教士」、「宣傳員」的亂鬧了一陣,就沒有一個猜出是「翻譯官」來,急得程心雯手腳亂動,又不能開口說話,只好拚命抓頭乾著急。乙組的同學以為她的抓頭也是表演,一個同學大喊:「理髮師!」弄得甲組的同學哄然大笑。最後,總算被李燕猜出是翻譯官來了,但已經猜了八分二十秒。程心雯叫著說:
  「我們一定要出一個很難的給你們猜!老師表演嗎?好極了!」乙組的同學交頭接耳了一陣,程心雯在紙上寫了一個題目,乙組同學看了全大笑起來,拍手叫好。程心雯把題目遞給康南,康南接過來一看,是「女流氓」三個字,不禁啼笑皆非,要他這麼個文謅謅的男教員來表演女流氓,這明明是程心雯她們拿老師來尋開心。他抗議的說:
  「不行,說好是猜職業,這個根本不是職業!」
  「誰說的?」程心雯手叉著腰,兩腳呈八字站著,神氣活現的說:「就有人把這個當職業!」
  乙組的同學已高聲宣佈開始計時,葉小蓁著急的說:
  「老師,你趕快表演嘛,管它是不是職業!」
  康南有些尷尬的站著,眼睛一轉,卻正好看到雙手叉腰,挺胸而立的程心雯,不禁萌出一線靈感來,他笑著用手指指程心雯,全體同學都愕然了,不管甲組乙組都不知道他在表演些什麼,程心雯更詫異的望著康南,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康南也雙手叉腰,做出一股凶相來,然後再笑著指指程心雯。於是,他看到江雁容在微笑,臉上有種穎悟的表情,她笑著說:「我姑且猜一猜,是不是——女流氓?」
  乙組的同學嘩然大叫,康南已經點頭說對,不禁笑著看看程心雯,程心雯先愣了一下,接著就大跳大叫起來:
  「老師,你一定弄了鬼!你這算什麼表演嘛?這一次不算數!」「怎麼不算?老師又沒有講話,只要不講話就不算犯規,誰叫你出個流氓題目又做出流氓樣子來?」葉小蓁得意的叫著,聲明這次只猜了二十秒鐘,乙組已經輸了八分鐘。
  程心雯做夢也沒想到這麼快就被江雁容猜了出來,而且也沒有難倒康南,再加以猜中的關鍵是她,康南用她來表示女流氓,江雁容偏偏又猜中是女流氓,這實在氣人!她望望康南,又望望江雁容說:「天知道,這樣子的表演江雁容居然猜得出來,如果你們沒有弄鬼,那真是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了。」
  此話一說,江雁容驀的紅了臉,她轉過頭去望著岩石下面的水,用手指在岩石上亂劃。康南也猛然一呆,只看到江雁容緋紅的臉和轉開的頭,一綹短髮垂在額前。那份羞澀和那份柔弱使他撼動,也使他心跳。他也轉開頭,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程心雯話一出口,馬上就猛悟到自己說的不大得體,於是也紅了臉。為了掩飾這個錯誤,她叫著說:
  「我們繼續比賽好了,該你們出題目了,這次我們推李燕做代表!」這次甲組出的題目是「賣藝者」,很快就被猜出來了。乙組又出了個「弄蛇的人」,由江雁容表演,只有幾個小動作,康南已猜出來了,但他卻隱住不說。但立即葉小蓁也猜了出來,然後他們又猜了許多個職業,一直繼續玩了一小時。最後計算結果,仍然是甲組獲勝,也就勝在「女流氓」那個職業上。乙組的同學都紛紛責怪程心雯,怪她為什麼做出那副流氓樣子來、以至於給了康南靈感。也從這天起,程心雯就以「女流氓」的外號名聞全校了。這個遊戲結束後,甲組的同學要乙組同學表演一個節目,因為她們是負方。乙組就公推程心雯表演,說她負輸的全部責任。程心雯不得已的站了起來說:「我什麼都不會,叫我表演什麼呢?」
  「狗爬會不會?」葉小蓁說:「做狗爬也行,不過要帶叫聲的,叫得不像不算!」「狗爬留著你表演吧!」程心雯瞪了葉小蓁一眼,皺皺眉頭,忽然想起來說:「我表演說急口令好了!」於是她說:
  「一二三四五六七,七六五四三二一,
  七個先生齊採果,七個花籃手中提,
  七個碟兒裝七樣:花紅蘋果桃兒荔枝栗子李子梨!」
  大家都鼓起掌來,因為最後那一句實在拗口,她居然能清楚俐落的念出來。由於這一表演,大家就轉變目標到個人表演上,有人惋惜周雅安沒帶吉他來,就鬧著要周雅安唱個歌,並且規定不許唱音樂課上教過的歌,也不許唱什麼國歌黨歌的。於是,周雅安唱了一支「跑馬溜溜的山上」。接著大家圍攻起江雁容來,堅持要她說個故事,江雁容非常為難的站起來,推托著不願表演。卻恰好看到一個外號叫張胖子的同學,本名叫張家華,正在一面看表演,一面啃一個鴨腿,這位同學的好吃是全班聞名的。江雁容微笑的看著張家華說:
  「我表演朗誦一首詩好了,這首詩是描寫一位好吃的小姐請客吃飯。」於是,她清脆的念:
  「好吃莫過張家華,客人未至手先抓,
  常將一筷連三箸,慣使雙肩壓兩家,
  頃刻面前堆白骨,須臾碗底現青花,
  更待夜闌人散後,斜倚欄杆剔板牙!」
  因為有些同學不懂,她又把詩解釋了一遍,結果全班哄堂大笑,張家華拿著一個鴨腿哭笑不得。大家看到她滿嘴的油和手上啃得亂七八糟的鴨腿,更笑得前仰後合。從此,張家華的外號就從「張胖子」變成了「剔板牙」。康南笑著看到江雁容退回位子上,暗中奇怪她也會如此活潑愉快。然後,何淇和胡美紋表演了一段舞蹈,何淇飾男的,胡美紋飾女的,邊跳邊唱,歌詞前面是:「男:溫柔美麗的姑娘,我的都是你的,
  你不答應我要求,我將終日哭泣。
  女:你的話兒甜如蜜,恐怕未必是真的,
  你說你每日要哭泣,眼淚一定是假的!
  ……」這個舞蹈之後,又有一位同學表演了一陣各地方言,她學台灣收買酒瓶報紙的小販叫:
  「酒瓶要賣嗎?有報紙要賣?」
  贏得了一致的掌聲和喝采。又有位同學唱了段「蘇三起解」。然後,程心雯忽然發現葉小蓁始終沒有表演,就把葉小蓁從人堆裡拉出來,強迫她表演,急得葉小蓁亂叫:
  「我不會表演嘛,我從來沒有表演過!」
  「你表演狗爬好了!」程心雯報復的說。
  「狗爬也不會,除非你先教我怎麼爬!」葉小蓁說。
  儘管葉小蓁急於擺脫,但終因大家起哄,她只得在圓圈中間站著,說:「這樣吧,我說個笑話好了!」
  「大家不笑就不算!」程心雯說。
  「笑了呢?」葉小蓁問。
  「那就饒了你!」「一言為定!」葉小蓁說,然後咳了一聲嗽,伸伸脖子,做了半天準備工作,才板著臉說:
  「從前有個人……嗯,有個人,」她眨著眼睛,顯然這個笑話還沒有編出來,她又咳聲嗽說:「嗯,有個人……有個人……有個人,嗯,有個人,從前有個人……」
  大家看她一股思索的樣子,嘴裡一個勁兒的「有個人,有個人」就都忍不住笑了起來,葉小蓁一下子就跳回自己的位子上,程心雯抓住她說:「怎麼,笑話沒講完就想跑?」
  「說好了笑了就算數的!」葉小蓁理直氣壯的說:「大家都笑了嘛!」程心雯只得放了葉小蓁,恨恨的說:「這個鬼丫頭越學越壞!」說著,她一眼看到微笑著的康南,就像發現新大陸似的叫起來:「大家都表演了,老師也該表演一個!」
  全班都叫起來,並且拚命鼓掌,康南笑笑說:
  「我出幾個謎語給你們猜,猜中的有獎,好不好?」
  「獎什麼?」程心雯問。
  「獎一個一百分好了,」葉小蓁說:「猜中的人下次國文考多少分都給加到一百分。」
  「分數不能做獎品!」康南說:「猜中的人,下次我一定準備一樣禮物送給她!」於是,他想了一會兒,在一張紙上寫下了幾個謎語,大家看上面是:
  1.偶因一語蒙抬舉,反被多情送別離。(打一物)
  2.有土可種桑麻,有水可養魚蝦,有人非你非我,有馬可走天涯。(打一字)3.一輪明月藏雲腳,兩片殘花落馬蹄。(打一字)
  4.兩山相對又相連,中有危峰插碧天。(打一字)5.年少青青到老黃,十分拷打結成雙,送君千里終須別,棄舊憐新撇路旁。(打一物)
  6.粉蝶兒分飛去了,怨情郎心已成灰,上半年渺無音訊,這陽關易去難回。(打一字)
  一時,大家都議論紛紛起來,許多人在石頭上亂劃的猜著,也有的苦苦思索。江雁容看了一會兒,在手心寫了一個字,然後說:「老師,第六個很容易猜,應該是個鄰居的鄰字。第一個大概是諧音的謎語吧?」康南讚許的看了江雁容一眼,她思想的敏捷使他吃驚。他點點頭說:「不錯。」「那麼,第一個謎語是不是傘?」江雁容問。
  「對了。」在幾分鐘內,江雁容連著猜出兩個謎語,大家都驚異的望著她,葉小蓁說:「幸虧不是獎分數,要不然也是白獎,江雁容國文根本就總是一百分的!」程心雯自言自語的喃喃著說:
  「我說的嘛,他們要不是有鬼,就是……」她把下面的話嚥回去了。大家又猜了一會兒,葉小蓁猜中了第二個,是個「也」字。江雁容又猜中了第五個,是「草鞋」。程心雯沒有耐心猜,一會兒猜這個,一會兒又去猜那個,看到江雁容一連猜中三個,她叫著說:「老師乾脆出給江雁容一個人猜好了!這個一點意思也沒有,我們要老師表演,老師反而弄了這些個東西來讓我們傷腦筋,好不容易有一天假期,可以不要和書本奮鬥,結果老師又弄出這個來,我們上了老師的當!」
  同學們一想不錯,就又都大鬧起來。康南看看情況不妙,顯然不表演無法脫身,只好說:
  「我也說個笑話吧!」「不可以像葉小蓁那樣賴皮!」程心雯說。
  康南笑笑說:「從前,有一個秀才,在一條小溪邊散步,看到河裡有許多小魚在溜來溜去的游著,於是就自言自語的說:『溜來溜去!』說完,忽然忘記溜字是怎麼寫的,就又自言自語的說:『溜字應該是水字邊一個去字,因為是在水裡來來去去的意思。』剛好有個和尚從旁邊經過,聽到了就說:『別的字我不認得,水邊一個去字應該是個法字,我們天天做法事,這個法字我清楚得很,不是溜字。』秀才聽了,惱羞成怒的說:『我是秀才,難道還不知道溜字怎麼寫嗎?明明是水字邊一個去字!』和尚說:『絕對不是水字邊一個去字!』兩人就爭執了起來,最後,鬧到縣官面前。這個縣官也目不識丁,心想秀才一定對,和尚一定錯,就判決溜字是水字邊一個去字,並判將和尚打三十大板。和尚聽了,高聲叫著說:『自從十五入溜門,一入溜門不二心,今朝來至溜堂上,王溜條條不容情!』縣官大喝著說:『王法條條怎麼說王溜條條?』和尚說:『大老爺溜得,難道小的就溜不得了嗎?』」
  笑話完了,大家都笑了起來,程心雯低聲對江雁容說:
  「康南真酸,講個笑話都是酸溜溜的!總是離不開詩呀詞呀的,這一點,你和康南倒滿相像!」
  江雁容想起程心雯起先說的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的話,和現在相像的話,不禁又紅了臉。她偷愉的看了康南一眼,康南正含笑的望著瀑布,烏黑的眼睛深邃而明亮。大家在石頭上坐膩了,又都紛紛的站了起來,程心雯提議去看山地姑娘跳舞,於是大家都上了山坡。在一個竹棚裡面,有一小塊地方,是山地人專門搭起來表演歌舞,以賺遊客的錢的。零零落落的放著幾張凳子,還有個簡陋得不能再簡陋的小戲台。一個看門的小女孩看到她們來了,立刻飛奔進去報訊。沒多久,七八個山地少女迎了出來,都穿著圓領對襟短褂,和直籠統的裙子。衣服和裙子下擺都鑲著彩色闊邊,上面繡滿五彩的花紋。頭上全戴著掛滿珠串花珞的沒頂小帽,手腕上套著小鈴鐺,赤腳,腳踝上也套著小鈴鐺。她們一出來,就是一陣叮鈴當的鈴響,然後堆著笑,用生硬的國語招呼著:「來坐!來坐!」康南和學生們走進去,大家零亂的坐了下來,並且付了一場歌舞的錢。於是,那些少女們跑到台上,胳膊套著胳膊的跳了起來,邊跳邊唱,歌詞是山地話,難以明白,調子卻單純悅耳。康南看了一會兒,覺得不如湘西一帶苗人的舞蹈,但也足以代表台灣山地的地方色彩。他燃起一支煙,悄悄的溜到竹棚外面。竹棚外面有一塊小空地,圍著欄杆。康南剛剛踏出竹棚,就一眼看到江雁容正一個人倚著欄杆站著,在眺望那一瀉數丈的瀑布。顯然她根本沒有到竹棚裡去,她全神貫注的注視著瀑布,完全不知道康南走出來。康南望著她的背影,身不由己的走了過去。聽到腳步聲音,江雁容回過頭來,一對夢似的眼光帶著幾分朦朧的醉意停留在他的臉上,她一點兒也沒有驚訝,也沒有點頭招呼,只恍恍惚惚的注視著他,好像他並不真正出現在她身邊,而是出現在她夢裡。她的短髮被風拂在額前,臉上散佈著一層淡淡的紅暈。康南在她身邊站住,被這張煥發著異樣光采的臉龐震懾住了,他默默的站著,覺得無法說話。好半天,他才輕輕的彷彿怕驚嚇著她似的說:
  「我看了你的日記。」果然,他的說話好像使她吃了一驚,她張大眼睛,似乎剛從一個夢中醒來,開始認清面前的環境了。她掉開頭,望著欄杆外的小陡坡,輕聲而羞澀的說:
  「我不知道寫了些什麼,你不會笑我吧?」
  「你想我會笑你嗎?」他說。心中猛的一動,這小女孩使他眩惑了。她不說話了,沉默了一會兒,他問:
  「你妹妹的傷口好了嗎?」
  「好了!」她抬起頭來:「額上有一個小疤,很小,但她天天照鏡子歎氣。她本來長得很漂亮,你知道。」
  竹棚裡傳來鼓掌聲,江雁容吃驚的回轉身子,看了康南一眼,就一語不發的溜進了竹棚裡。康南望著她那瘦小的背影,深深的吸了一口煙,轉過身子,他望著欄杆下面,這欄杆是建在一個小懸崖上,下面是個陡坡,再下面就是岩石和激流。他望著那激流猛烈的衝擊岩石,看著瀑布下那些飛濺的水花,也看著那些激流造成的漩渦和浪潮,不禁莫名其妙的陷進了沉思之中。大約下午五點鐘,她們開始踏上了歸程。剛坐進車子,程心雯忽然宣佈人數少了一個,造成了一陣混亂,馬上就弄清楚是程心雯計算錯誤。車開了,大家已經不像來的時候那麼有興致,程心雯歎口氣說:
  「唉!明天還要考解析幾何!」
  「還有物理習題呢,我一個字都沒做。」葉小蓁說。被太陽曬得紅撲撲的臉上堆起了一片愁雲。
  「我寧願做山地姑娘,也不必參加這個考試那個考試。」何淇說。「我不願意,山地姑娘太苦了!」張家華說。
  「怕沒有好東西吃,不能滿足你斜倚欄杆剔板牙的雅興嗎?」程心雯說。大家都笑了起來,但笑得很短暫。只一會兒,車上就安靜了下來,有幾個同學開始倚著窗子打瞌睡。江雁容把手腕放在車窗上,頭倚在手腕上,靜靜的注視著窗外。周雅安坐在她身邊,用手支著頭,不知在沉思著什麼。落日的光芒斜射進來,染紅了她們的臉和手。但,沒多久,太陽落下去了,初冬的天氣特別短,黑暗正慢慢的散佈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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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節

  「江雁容!」中午,班長李燕捧著一大疊改好的作業本進來,一面叫著說:「康南叫你到他那裡去拿你的日記本!」
  程心雯聳聳肩,望著江雁容說:
  「康南就喜歡這樣,不把你的日記本交給班長拿來,要你自己去拿,故作神秘!」江雁容從位子上站起來,忽然失去單獨去取日記本的勇氣,她跑到後面,拉了周雅安一起走出教室。周雅安挽著她的手臂走著,嘴裡輕快的哼著一支英文歌。江雁容審視了她幾秒鐘,說:「你這兩天不大對頭。」
  「你也不大對頭。」周雅安說。
  「我嗎?」江雁容抬抬眉毛:「我不覺得我有什麼不對頭。你到底是怎麼回事?」「說出來你會罵我,」周雅安說:「我和小徐的誤會解除了,我們已經講和。」「老天!什麼是誤會?他的女朋友嗎?」江雁容說。
  「是的,他否認那是他的女朋友,他說那只是普通同學,在街上碰到了,偶然走在一起的!」「你相信了?」江雁容問。
  「不十分相信,」周雅安避開江雁容的眼光:「可是,我勉強自己相信。」「你為什麼要這樣?」「我沒辦法,」周雅安說,望著腳下的樓梯,皺皺眉頭:「我愛他,我實在沒有辦法。」
  江雁容默然不語,半天後才說:
  「你使我想起毛姆的人性枷鎖那本書,你已經被鎖住了。周雅安,你只好受他的折磨,前輩子你大概欠了他的債!」
  周雅安不說話,她們走到康南的門前,江雁容正想伸手敲門,周雅安拉住她說:「該我問問你了,你這兩天神情恍惚,是什麼事情?」
  「什麼事都沒有。」江雁容說。
  「那個附中的學生還在巷子裡等你嗎?」
  「還在。」「你還沒有理過他?」「別胡思亂想了,我下輩子才會理他呢!」江雁容說,伸手敲門。門開了,康南看著江雁容,有點詫異她會拉了一個同伴一起來。江雁容站在門口,沒有進去的意思,她說:
  「我來拿日記本。」聲音淡淡的。
  康南回轉身子,有些遲疑,終於從枕頭底下拿出了江雁容的日記本。看到康南把江雁容的日記本放在枕頭底下,周雅安很快的掃了江雁容一眼,但江雁容臉上毫無表情。康南把本子遞給江雁容,她默默的接了過去,對康南迅速的一瞥,她接觸到一對十分溫柔的眼睛。握住本子,她低低的說了一聲謝,幾乎是匆忙的拉著周雅安走了。
  走出單身宿舍,在校園的小樹林外,周雅安說:
  「我們到荷花池邊上去坐坐。」
  江雁容不置可否的走過去,她們在荷花池邊的石頭上坐下來,周雅安從旁邊的一株茶花樹上摘下一個紅色的蓓蕾,放在掌心中撥弄著。江雁容打開了那本日記,一張折疊成四方形的信箋從裡面落了下來,她立即拾起來。周雅安裝作沒有看見,走到小橋上去俯視底下的水。江雁容緊緊的握著那張信箋,覺得心跳得反常,打開信箋,她看了下去:
  「孩子:——」看了這個稱呼,她感到一陣莫名其妙的激動。好半天,才繼續看下去:
  
  「孩子:
  你肯把你這些煩惱和悲哀告訴我,可見得你並沒有把老師當做木鐘!你是我教過的孩子裡最聰明的一個,我幾乎不能相信像你這樣的孩子竟得不到父母的憐愛,我想,或者是因為你太聰明了,你的聰明害了你。我第一次看到你,就覺得你輕靈秀氣,不同凡響,以後,許多地方也證實了我的看法。你是個生活在幻想中的孩子,你為自己編織了許多幻夢,然後又在現實中去渴求幻想裡的東西。於是,你的痛苦就更多於你本來所有的那一份煩惱。孩子,這世界並不是件件都能如人意的。我但願我能幫助你,不止於空空泛泛的鼓勵和安慰。看了你的日記,使我好幾次不能卒讀。你必須不對這世界太苛求,沒有一個父母會不愛他們的孩子,雖然,愛有偏差,但你仍然擁有一個幸福的家庭,許多人還會羨慕你呢!如果真得不到父母的寵愛,又何必去乞求?你是個天份極高的孩子,我預測你有成功的一天!把一切的煩惱拋開吧!你還年輕,前面有一大段的生命等著你,我相信我一定能看到你成功。到那時候,我會含笑回憶你的日記和你那份哀愁。
  我曾經有個女兒,生於民國三十年,死於民國三十二年,我這一生是沒有女兒可教的了!如果我能夠,我但願能給你一份父愛,看著你成長和成功!
  酒後提筆寫這封信,雜亂無章,不知所云。希望你能瞭解我醉後含淚寫這封信的苦心,有一天,你們都成功了,我也別無所求了!
  康南」
  
  江雁容看完了信,呆呆的坐著,把手放在裙褶裡。這是一封非常簡短的信,但她卻感到一股洶湧的大浪潮,捲過了她,也淹沒了她。她蒼白的臉顯得更蒼白,黑眼珠裡卻閃耀著一層夢似的光輝,明亮得奇異,也明亮得美麗。她把信再看了一遍。眼前似乎浮起了一個煙蒂上的火光,在火光上,是一縷如霧的青煙,煙霧中,是一張令人迷惑的臉;寬寬的前額,濃而微蹙的眉毛,那對如海般深奧而不可測的眼睛,帶著智慧與高傲的神采,那彎曲如弓的嘴邊,有著倔強自負的堅定。她垂下頭,感到一份窒息的熱情在她的心中燃燒。她用手指在信箋上輕輕撫摩過去,自言自語的低聲說:「康南,如果你對我有某種感情,絕不止於父親對女兒般的愛,你用不著欺騙自己!如果我對你有某種感情,也絕不止於女兒對父親的愛!」周雅安走了過來,把手放在江雁容肩上說:
  「怎麼樣?看完沒有?」
  江雁容抬起頭來,注視著周雅安,她那燃燒著的眼睛明亮而濕潤。周雅安坐到江雁容身邊,突然捧起江雁容的臉,凝視著她的眼睛,微笑著說:
  「她們都說我們是同性戀,現在我真有這種感情,看到你這種神情,使人想吻你!」
  江雁容不動,繼續望著周雅安。說:
  「周雅安,我有一個夢,夢裡有個影子。幾個月來,這個夢模模糊糊,這個影子也模模糊糊。可是,現在這個夢使我精神恍惚,這個影子使我神魂不定。周雅安,我該怎麼辦?」
  周雅安放開江雁容,望了她一會兒說:
  「別說得那麼文謅謅的,夢呀影子的。你戀愛了!我真高興你也會戀愛,也嘗嘗這種滋味!幾個月前,你還在嘲笑我呢!」「不要說廢話,告訴我怎麼辦?」
  「怎麼辦?」周雅安輕鬆的說:「把影子抓住,把夢變成現實,不就行了?」「沒有那麼簡單,假如那麼簡單,也不叫它做夢和影子了!」江雁容說,低頭望著膝上的信紙。
  「是他嗎?」周雅安拿起那張信箋問。
  江雁容沉默的點了點頭。於是,周雅安也沉默了。半天後,周雅安才自言自語的說:
  「我早料到這事的可能性了!大家說他偏心你,別人的周記只批一兩句,你的批那麼多,你的作文本他要題上一首詩,再親自跑到三層樓上來送給你!這份感情大概早就發生了,是嗎?」「我不知道,」江雁容苦惱的說,「但願什麼都不要發生,但願這世界上根本沒有我!」
  「又說傻話了!」周雅安說,握住江雁容的手:「該來的一定會來,別逃避!『愛』的本身是沒有罪的,不是嗎?這話好像是你以前說的。記得你自己的論調吧?愛,沒有條件,沒有年齡、金錢、地位、人種一切的限制!」
  江雁容垂下眼簾,望著那張信紙,突然笑起來說:
  「他要把我當女兒呢!」
  周雅安拿起那張信紙:
  「我能看嗎?」她問。江雁容點點頭,周雅安看完了,把它放回江雁容手裡,困惑的說:「這封信很奇妙,不是嗎?大概連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他的感情。」上課號響了。江雁容站起身來,拍拍身上的灰塵。忽然間,所有的煩惱都離開了她,一種奇異的感覺滲透進她的血管中,她像被一股溫暖的潮水所包圍住,每個細胞和毛孔都像從睡夢中覺醒,在準備迎接一個新的,美好的外界。她的心臟是一片鼓滿風的帆,漲滿了溫情。她懶洋洋的伸了個懶腰,把日記本和信紙收好,微笑的說:
  「我們上樓吧!」這天晚上,江雁容一個人坐在自己的房內,銀色的月光透過了淡綠的窗簾,婆娑的樹葉投下了模糊的暗影,溫柔的夜風輕扣著她的窗檻。四周充滿了沉寂,這間小屋也彷彿披上了一層夢幻的輕紗。她寧靜的微笑著,拉開窗簾,她可以看到雲層中的一彎明月,以及那滿天閃爍的星辰。她覺得無數的柔情漲滿了她的胸懷,在這一刻,在這神秘的夜色裡,她願意擁抱著整個的世界,歡呼出她心內所有的感情!
  她重新打開那批著紅字的日記本,在她寫的每一段下面,康南都細心的批上一首詩,她逐句看過去,暗暗記誦著每一個字,在這本小小的冊子上,康南也費過相當的精神啊!康南,這個孤獨的人,隱約中,她似乎看到康南寂寞的,自負的,而又高傲的走在這條人生的長途上,雖然是踽踽獨行,卻昂首闊步,堅忍不拔。校內,他沒有一個朋友,校外,他也沒有什麼親人,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他生活中還有什麼?她自問著,又微笑的代他回答:「還有一些東西,有煙、有酒、有學生!」「他像一隻孤鶴,」她想:「一隻失去同伴的孤鶴!」她抬頭望著窗外黑色的天空,好像那孤鶴正在那兒迴旋。冷風吹了進來,冬天的夜,已經相當冷了。
  江太太走了進來,凜冽的風使她打了一個寒噤,她詫異的看著那開著的窗子,叫著說:「雁容,這麼冷,你開窗子幹什麼?趕快關起來!」
  「是的,媽媽。」江雁容答應著,聲音溫柔得出奇。她懶洋洋的站起來,闔上窗子,又無限留戀的看了窗外一眼,再輕輕歎息一聲,拉上了窗簾。窗外的世界又被摒絕在外面了,她坐下來,恍恍惚惚的收起日記本,拿出一本范氏大代數。
  江太太深深的看了江雁容一眼,這孩子那種懶洋洋的神態使她生氣,「要考大學了,她仍然這麼懶散,整天腦子裡不知道想些什麼!」她走到廚房裡去灌開水,開水灌好了,再經過江雁容的房間,發現她還沒有打開代數書,正望著那本代數書默默出神。江太太走過去,有點生氣的說:
  「你要把握時間,努力用功,每天這樣發呆的時間不知道有多少,這樣功課怎麼能好?說你不用心你不承認,你自己看看是怎樣做功課的?這麼大了,難道還要我跟在後面管你,還不趕快打開書來!」「好的,媽媽。」江雁容說,仍然是溫溫柔柔的。一面慢吞吞的打開了書。江太太奇怪的看看江雁容,這孩子是怎麼回事?那溫柔的語調使人心裡發酸。「一個好孩子。」她想,忽然萌出一份強烈的母愛,「以後要少責備她,她是個多愁善感的孩子。」她柔和的望望她,走出了房間。
  江雁容目送母親走出房間,她伏下身來,望著台燈上的白磁小天使,悄悄的說:「你瞭解我嗎?小天使?媽媽是不瞭解我的,我心中有個大秘密,你知道嗎?我把它告訴你,你要為我守密!可愛的小天使啊,瞭解我的人那麼少,你,願意做我的知己嗎?我給你取一個名字,我叫你什麼呢?夜這樣靜謐,我叫你謐兒吧,謐兒謐兒,你知不知道我心中那份燃燒著的感情?你知不知道?」她把臉頰靠在桌面上,攤開的代數書放在一邊。一剎那間,一份淡淡的哀愁襲上了她的心頭,她用手撫摩著小天使的臉,輕聲說:「謐兒,連他都不知道我的感情!這是惱人而沒有結果的,我又把自己放進夢裡去了,謐兒,我怎麼辦呢?」
  窗外起風了,風正呼嘯的穿過樹梢,發出巨大的響聲,她掀起窗簾的一角,月亮已隱進雲層,星光也似乎暗淡了。
  第二天早上,滿窗的風雨把她從沉睡中喚醒,昨夜的蔚藍雲空,一窗皓月,現在已變成了愁雲慘霧,風雨淒迷。她穿上白襯衫和黑長褲,這是學校的制服,再加上一件黑外套,仍然感到幾分寒意。窗前淅瀝的雨聲使她心中佈滿莫名其妙的愁緒。上學時經過的小巷子,破房子也使她感到寥落。教室裡的喧囂更讓她煩躁。只有在國文課時,她才覺得幾分歡愉。但,那五十分鐘是消失得太快了,只一剎那,康南已挾著課本隱沒在走廊的盡頭了。
  白天,晚上,晚上,白天,日子從指縫裡溜過去。校園裡的茶花盛開了,紅的紅得鮮艷,白的白得雅潔,江雁容的課本中開始夾滿了茶花的心形花瓣。和茶花同時來臨的,是迷迷濛濛,無邊無際的細雨,台灣北部的雨季開始了。無論走到那兒,都是雨和泥濘。江雁容常和周雅安站在校園中,仰著臉,迎接那涼絲絲的雨點。看到落花在泥濘中萎化,她會輕輕的念:「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
  校園裡是冷清清的,學生都躲在教室裡,並且關緊門窗。只有江雁容喜歡在雨中散步,周雅安則捨命陪君子,也常常陪著她淋雨。程心雯叫她們做「一對神經病」!然後會聳聳肩說:「文人,你就沒辦法估量她有多少怪癖!」
  晚上,江雁容在雨聲中編織她的夢,深夜,她在雨聲中尋找她的夢,多少個清晨,她在雨聲中醒來,用手枕著頭,躺在床上低聲念聶勝瓊的詞:
  「尋好夢,夢難成,有誰知我此時情?枕邊淚共階前雨,隔個窗兒滴到明!」這天晚上,江雁容做完功課,已經深夜十二點了。她望著她的謐兒,心境清明如水,了無睡意。她想起白天的一件小事,她到康南那兒去補交作文本,周雅安沒有陪她去。康南開了門,迎接的是一股酒味和一對迷離的眼睛。她交了本子,默默看了他一會兒,他也同樣望著她,這份沉默使人窒息。轉過身子,她開了門要退出去,在撲面的冷風中,她咳嗽了,這是校園中淋雨的結果,她已經感冒了一星期,始終沒有痊癒。正要跨出門,康南忽然伸手攔在門上,輕聲問:
  「要不要試試,吃一片APC?」
  他打開抽屜,拿出一瓶沒開過的藥瓶,倒了一粒在手心中。江雁容無法說話,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接過了藥片,康南已遞過來一杯白開水,她吃了藥,笑笑。不願道謝,怕這個謝字會使他們生疏了。她退出房門,感到自己的心跳得那麼快,她相信自己的臉已經紅了。
  現在,在這靜靜的深夜裡,她的臉又紅了。望著謐兒,她輕輕的問:「他是不是專為我而買一瓶APC?他是嗎?」
  歎了口氣,她把明天要用的課本收進書包裡。有兩片花瓣從書中落了下來,她拾起來一看,是兩瓣茶花,當初愛它的清香和那心形的樣子而夾進書中的。她把玩著花瓣,忽然心中充滿了難言的柔情,提起筆來,她在每一片上題了一首詞,第一闋是「憶王孫」:
  「飛花帶淚撲寒窗,夜雨淒迷風乍狂,寂寞深閨恨更長,太淒涼,夢繞魂牽枉斷腸!」第二闋是一闋「如夢令」:
  「一夜風聲凝咽,吹起閒愁千萬,人靜夜闌時,也把夢兒尋遍,魂斷魂斷,空有柔情無限!」寫完,她感到耳熱心跳,不禁聯想起紅樓夢裡林黛玉在手帕上題詩的事。她順手把這兩片花瓣夾在國文筆記本裡,捻滅了燈,上床睡覺了。床上,和她同床的雁若早已香夢沉酣了。第二天午後,康南坐在他的書桌前面,批改剛收來的筆記本,習慣性的,他把江雁容的本子抽出來頭一個看。打開本子,一層淡淡的清香散了開來,康南本能的吸了一口氣,江雁容那張清雅脫俗的臉龐又浮到面前來,就和這香味一樣,她雅潔清麗得像一條小溪流。他站起身來,甩了甩頭,想甩掉縈繞在腦中的那影子。為自己泡了一杯茶,他坐回到書桌前面,默然自問:「你為什麼這樣不平靜?她不過是個惹人憐愛的小女孩而已,你對她的感情並沒有越軌,不是嗎?她像是你的女兒,在年齡上,她做你的女兒一點都不嫌大!」拿起江雁容的筆記本,他想定下心來批改。可是,兩片花瓣落了下來。他注視著上面的斑斑字跡,這字跡像一個大浪,把他整個淹沒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了他,他迅速的把這兩片花瓣放進上衣口袋裡,打開了房門。門外,江雁容喘息的跑進來,焦灼而緊張的看了康南一眼,不安的說:
  「你還沒有改筆記本吧,老師?我忘了一點東西!」
  康南關上房門,默默的望著江雁容,這張蒼白的小臉多麼可愛!江雁容的眼睛張大了,驚惶的望望康南,就衝到書桌前面,她一眼就看到自己那本攤開的筆記本,於是,她知道她不必找尋了。回轉身來,她靠在桌子上,惶惑的注視著康南,低聲說:「老師,還給我!」康南望著她,根本沒聽到她在說什麼。「這個小女孩,小小的小女孩,純潔得像只小白鴿子。」他想,費力的和自己掙扎,想勉強自己不去注視她。但,她那對驚惶的眼睛在他面前放大,那張變得更加蒼白的臉在他眼前浮動,那震顫的,可憐兮兮的聲音在他耳邊輕輕飄過:
  「老師,還給我,請你!」
  康南走到她旁邊,在床沿上坐下來。從口袋裡拿出那兩片花瓣。「是這個嗎?」他問。
  江雁容望望那兩片花瓣,並不伸手去接,又把眼光調回到康南的臉上。她的眼睛亮了,那抹驚惶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夢似的光輝。她定定的看著他,蒼白的臉全被那對熱情的眸子照得發亮,小小的嘴唇微微悸動,她的手抓住面前的一張椅子的扶手,纖長的手指幾乎要陷進木頭裡去。
  「喔,老師。」她喃喃的說,像在做夢。
  「江雁容,」他費力的說,覺得嘴唇發乾。「拿去吧。」他把那兩片花瓣送到她面前。
  她沒有伸手去拿,也沒有去看那花瓣,她的眼光仍然停留在他臉上,一瞬也不瞬。
  「老師,」她說,低低的,溫柔的。「老師!你在逃避什麼?」
  康南的手垂了下來,他走過去,站在江雁容的面前。
  「江雁容,出去吧,離開這房間!」他暗啞的說。
  「老師,你要我走?」她輕輕的問,站直了身子,轉向門口。康南迅速的把手壓在她的手背上,於是,一股旋干轉坤般的大力量征服了他,他握緊了這隻手,想說什麼,卻說不出口。江雁容的眼睛燃燒著,嘴裡模糊的反覆的說:「老師,老師,老師。」
  康南撫摩著這隻手,這手是冰冷的。
  「你穿得太少了!」他說。
  「中午脫了一件毛衣,下午忘了穿。」她說,輕聲的。眼睛裡在微笑。康南不再說話,就這樣,他們靜靜的站了好一會兒。然後,康南歎了口氣,把江雁容拉到自己的胸前,他攬住她,讓她小小的,黑髮的頭靠在他的胸口。他不再費力和自己掙扎,他低聲說:「從沒有一個時候,我這麼渴望自己年輕些!」
  江雁容緊緊的靠著他,眼睛裡有著對幸福的憧憬和渴求。她望著窗子,雨水正在窗玻璃上滑落。「多美的圖案!」她想。雨滴叮叮咚咚的敲擊著窗子,「多美的音樂!」她又想。微笑著閉上眼睛,盡力用她的全心去體會這美麗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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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節

  寒假悄悄的來了,又悄悄的過去了。對高三學生而言,這個寒假是有名無實的,她們照舊到學校補課,照舊黃昏時才回家,照舊有堆積如山的作業。各科的補充教材紛紛發了下來,僅僅英文一門,就需要念五種不同的課本,另外再加講義。別的功課也都不是一種課本就完事的,每個學生的書包都沉重得背不動,這份功課更沉重得使她們無法透氣。新的一學期又開始了,換言之,再有三個多月,她們就該跨出中學的門檻,再有五個月,就該參加升大學的聯合考試了。學生們都普遍的消瘦下去,蒼白的臉色和睡眠不足的眼睛充分說明了她們的生活。但是,老師們不會因為她們無法負荷而放鬆她們,家長也不會因為她們的消瘦而放鬆她們,她們自己更不會放鬆自己。大學的門開著,可是每十個學生裡只有一個能走進去。這世界上,到處都要競爭,你是強者才能獲勝。優勝劣敗,這在人類還是猿猴的時代就成了不變的法則。
  台灣的春天來得特別早,校園裡的杜鵑花已全開了。荷花池畔,假山石旁,到處都是紅白一片。幾枝初放的玫瑰,迎著溫和的嬌陽,懶洋洋的綻開了花瓣。台灣特產的扶桑花是四季都開的,大概因為這是春天,開得似乎格外艷麗;大紅的、粉紅的、白的、黃的,佈滿校園的每個角落,吊燈花垂著頭,拖得長長的花蕊在微風中來回擺動。梔子花的香味可以飄上三樓的樓頂,誘惑的在那些埋頭讀書的少女們身邊迴旋,彷彿在叫著:「你知道嗎?春天來了!你知道嗎?春天來了!」
  江雁容從一個無法解決的代數題目上抬起頭來,深呼吸了一口氣說:「唔,好香!梔子花!」
  程心雯坐在桌子上,膝上放著一本外國地理,腳放在椅子上,雙手托著下巴,無可奈何的看著膝上的地理書。聽到江雁容的話,她也聳聳鼻子:
  「唔,是梔子,就在我們窗子外的三樓下面,有一棵梔子花。」葉小蓁從她的英文書上抬起頭來:
  「是梔子花嗎?聞起來有點像玉蘭花。」
  「聾鼻子!」程心雯罵:「梔子和玉蘭的香味完全不同!」她和葉小蓁是碰到一起就要抬槓的。
  「鼻子不能用聾字來形容,」葉小蓁抗議的說:「江雁容,對不對?」江雁容伸伸懶腰,問程心雯:
  「還有多久上課?」「四十分鐘。」程心雯看看手錶。這是中午休息的時間。
  「我要走走去,坐得脊椎骨發麻。」江雁容站起身來。
  「脊椎骨沒有感覺的,不會發麻。」葉小蓁說。
  「你已經決定考乙組,不考生物,你大可不必這樣研究生物上的問題。」程心雯說。
  江雁容向教室門口走去。
  「喂,江雁容,」葉小蓁喊:「如果你是偷花去,幫我採一朵玫瑰花來!」「她不是偷花去,」程心雯聳聳肩:「她是去找康南聊天!」
  「她為什麼總到康南那兒去?」葉小蓁低聲問。
  「物以類聚!這又是生物問題!」程心雯說,用紅筆在地理書上勾出一個女人頭來,再細心的畫上頭髮、眼睛、鼻子,和嘴,加上這一頁原有的三個人頭,那些印刷著的字跡幾乎沒有一個字看得出來了。江雁容折了回來,走到程心雯和葉小蓁身邊,笑著說:「到門口看看去,一塊五毛的帽子脫掉了!」
  「真的?」像個大新聞般,三、四個同學都湧到門口去看那個年輕的禿頭老師。這位倒楣的老師正從走廊的那一頭走過來,一路上,學生們的頭像玩具匣裡的彈簧玩偶似的從窗口陸續探了出來,假如「眼光」能夠使人長頭髮的話,大概他的禿頂早就長滿黑髮了。江雁容下了樓,在校園中略事停留,採了兩枝白玫瑰和一枝梔子花。她走到康南門口,敲了敲門,就推開門走進去。康南正坐在書桌前沉思,滿房間都是煙霧,桌上的煙灰碟裡堆滿了煙蒂。「給你的房間帶一點春天的氣息來!」江雁容微笑著說,走過去,把一枝梔子和一枝玫瑰順手插在桌上的一個茶杯裡,把剩下的一枝玫瑰拿在手中說:「這枝要帶去給葉小蓁。」她望望康南,又望望桌上的煙灰碟和學生的練習本。她翻了翻表面上的幾本,說:「一本都沒改!交來好幾天了,你越變越懶了!」她聞聞手上的玫瑰,又望望康南:「你喜歡玫瑰還是梔子?嗯?」康南隨意的哼了一聲,沒有說話。江雁容靠在桌子上,伸了個懶腰。「這兩天累死了,接二連三的考試,晚上又總是失眠,白天精神就不好!喂,昨天的國文小測驗考卷有沒有看出來?我多少分?」康南搖搖頭。「還沒看嗎?」江雁容問。
  「嗯。」「你看,我說你越來越懶了!以前考試,你總是第二天就看出來的!」她微笑的望著康南,噘了噘嘴:「昨天的解析幾何又考壞了,假如我有我妹妹數理腦筋的十分之一,我就滿意了,老天造人也不知道怎麼造的,有我妹妹那麼聰明的人,又有我這麼笨的,還是同一對父母生出來的,真奇怪!」
  康南望著窗子外面,微蹙著眉,默然不語。江雁容又笑笑說:「告訴你一件事,那個在電線桿下面等我的小傢伙不知道怎麼把我的名字打聽出來了,寫了封信到學校裡來,前天訓導主任把我叫去,大大的教訓了我一番,什麼中學生不該交男朋友啦,不能對男孩子假以辭色啦,真冤枉,那個小東西我始終就沒理過他,我們訓導主任也最喜歡無事忙!大驚小怪!」她停了一下,康南仍然沉默著,江雁容奇怪的看看他,覺得有點不大對頭,她走過去說:「怎麼回事?為什麼你不說話?」「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康南說,聲音冷冰冰的。拿出一支煙,他捻亮打火機,打火機的火焰在顫動,燃上了煙,他吹滅了火焰。江雁容睜大了眼睛,默默的看著他,然後問:
  「是我得罪了你嗎?」「沒有。」康南說,依然是冷冰冰的。
  江雁容站著,呆呆的看著他。康南靠在椅子裡,注視著窗玻璃上的竹影,自顧自的吐著煙圈。江雁容感到一份被冷落的難堪。她竭力思索著自己什麼地方得罪了他,但一點頭緒都想不出來,她勉強壓制著自己,忍耐的說:
  「好好的,你這是怎麼了?是不是怪我好幾天沒有到你這兒來?你知道,我必須避嫌疑,我怕她們疑心,女孩子的嘴巴都很壞,我是不得已!」
  康南仍然吐著煙霧,但吐得又快又急。
  「你到底為什麼?」江雁容說,聲音微微顫抖著,努力忍著即將升到眼眶中的淚水:「你不要給我臉色看,這幾天媽媽天天找我的麻煩,我已經受夠氣了!我是不必要受你的氣的!」
  「就是這句話!」康南抬起頭來說:「你是不必要受我的氣的,走開吧,走出這房間,以後,也不要再來!」他大口的噴著煙霧。江雁容咬著嘴唇,木立在那兒。接著,眼淚滑下了她的面頰,她跺了一下腳,恨恨的說:
  「好,我走!以後也不再來!」她走向門口,用手扶著門柄,在口袋裡找手帕擦眼淚,沒有找到。她用手背擦擦面頰,正要扭轉門柄,康南遞過一塊手帕來,她接過來,擦乾了眼淚,忽然轉過身子,正面對著康南說:「如果你不願意我再來,你可以直接告訴我,不必給我臉色看,我並不那麼賤,並沒有一定要賴著來!」康南望著她,那對淚汪汪的眼睛楚楚可憐的看著他,那秀麗的嘴唇委屈的緊閉著,蒼白的臉上有著失望、傷心,和倔強。他轉開頭,想不去看她,但他做不到。歎了一口氣,他的矜持和決心完全瓦解,他把她的手從門柄上拿下來,輕聲說:「雁容,我能怎麼做?」
  江雁容遲疑的望著他,問:
  「你是什麼意思?」「雁容,」康南困難的說:「我要你離開我!你必須離開我!你的生命才開始,我不能害了你。雁容,不要再來了,如果你來,我就抗制不了自己不去愛你!可是,這樣發展下去絕對是個悲劇,雁容,最好的辦法是就此而止!」
  「你怕什麼?」江雁容說:「老師,我心目中的你是無所畏懼的!」「我一直是無所畏懼的,」康南說:「可是,現在我畏懼,我畏懼會害了你!」「為什麼你會害了我?」江雁容說:「又是老問題,你的年齡,是嗎?老師,」她熱情的望著他,淚痕尚未乾透,眼睛仍然是水汪汪的。「我不在乎你的年齡,我不管你的年齡,我喜歡的是你,與你的年齡無關!」
  「這是有關係的!」康南握住她的手臂,讓她在椅子裡坐下來,自己坐在她對面,望著她的眼睛說:「這是有關係的,你應該管,我比你大二十幾歲,我曾經結過婚,有過孩子。而你,只有十八歲,秀麗聰穎,純潔得像只小白鴿,你可以找到比我強一百倍一千倍的對象!如果我拖住你,不是愛你而是害你……」「老師,」江雁容不耐煩的打斷他:「你怎麼這樣俗氣和世故!你完全用世俗的眼光來衡量愛情,老師,你把我看得太低了!」「是的,我是世故和俗氣的。雁容,你太年輕了,世界上的事並不這麼簡單,你不懂。這世上並不止我們兩個人,我們生活在人群裡,也要顧忌別人的看法。我絕不敢希望有一天你會成為我的妻子!」江雁容疑惑的望著他,然後說:
  「我要問你一句話!」「什麼話?」「你,」她咬咬嘴唇:「是真的愛我嗎?還是,只是,只是對我有興趣?」康南站起身來,走到桌子旁邊,深深的吸著煙,煙霧籠罩了他,他的眼睛暗淡而朦朧。
  「我但願我只是對你有興趣,更願意你也只是對我有興趣,那麼,我們逢場作戲的一起玩玩,將來再兩不傷害的分手,各走各的路。無奈我知道不是那麼一回事,我們都不是那種人,總有一天,我們會造成一個大悲劇!」
  「只要你對我是真心的,」江雁容說:「我不管一切!老師,如果你愛我,你就不要想甩開我!我不管你的年齡,不管你結過婚沒有,不管你有沒有孩子,什麼都不管!」
  「可是,別人會管的!你的父母會管的,社會輿論會管的,前面的阻力還多得很。」「我知道,」江雁容堅定的說。「我父母會管,會反對,可是我有勇氣去應付這個難關,難道你沒有這份勇氣嗎?」
  康南望著江雁容那對熱烈的眼睛,苦笑了一下。
  「你有資格有勇氣,我卻沒有資格沒有勇氣。」
  「這話怎麼講?」「我自己明白,我配不上你!」
  江雁容審視著康南,說:
  「如果你不是故意這麼說,你就使我懷疑自己對你的看法了,我以為你是堅定而自負的,不是這樣畏縮顧忌的!」
  康南滅掉了手上的煙蒂,走到江雁容面前,蹲到江雁容腳下,握住了她的手。「雁容,為什麼你愛我?你愛我什麼地方?」
  「我愛你,」江雁容臉上浮起一個夢似的微笑。「因為你是康南,而不是別人!」康南凝視著她,那張年輕的臉細緻而姣好,那個微笑是柔和的,信賴的。那對眼睛有著單純的熱情。他覺得心情激盪,感動和憐愛糅和在一起,更加上她對他那份強烈的吸引力,匯合成一股狂流。他站起身來,把她拉進懷裡,他的嘴唇從她的面頰上滑到她的唇上,然後停留在那兒。她瘦小的手臂緊緊的勾著他的脖子。
  他放開她,她的面色紅暈,眼光如醉。他輕輕叫她:
  「小江雁容!」「別這麼叫,」江雁容說:「我小時候,大家都叫我容容,現在沒人這麼叫我了,可是我依然喜歡別人叫我容容。」
  「小容容!」他叫,憐愛而溫存的。
  江雁容垂下頭,有幾分羞澀。康南在她前面坐下來,讓她也坐下,然後拉住她的手,鄭重的說:
  「我真不值得你如此看重,但是,假如你不怕一切的阻力,有勇氣對付以後的問題,我也不怕!以後的前途還需要好好的奮鬥一番呢!你真有勇氣嗎?」
  「我有!你呢?」「我也有!」他緊握了一下她的手。
  「現在,你才真像康南了。」江雁容微笑的說:「以後不要再像剛才那樣嘔我,我最怕別人莫名其妙的和我生氣。」
  「我道歉,好嗎?」「你要是真愛我,就不會希望我離開你的。」
  「我並沒有希望你離開我,相反的,我那麼希望能得到你,比我希望任何東西都強烈,假如我比現在年輕二十歲,我會不顧一切的追求你,要是全天下都反對我得到你,我會向全天下宣戰,我會帶著你跑走!可是,現在我比你大了那麼一大截,我真怕不能給你幸福。」
  「你愛我就是我的幸福。」
  「小雁容,」康南歎息的說:「你真純潔,真年輕,許多事你是不能瞭解的,婚姻裡並不止愛情一項。」
  「有你,我就有整個的世界。」
  他用手托起了她的下巴,她的臉上散佈著一層幸福的光采,眼光信賴的注視著他,康南又歎息了一聲:「雁容,小雁容,你知道我多愛你,愛得人心疼。我已經不是好老師,我沒辦法改本子,沒辦法做一切的事,你的臉總是在我眼前打轉。對未來,我又渴求又恐懼。活了四十四年,我從沒有像最近這樣脆弱。小容容,等你大學畢業,已經是五年以後,我們必須等待這五年,五年後,我比現在更老了。」「如果我考不上大學呢?」
  「你會考得上,你應該考得上。雁容,當你進了大學,被一群年輕的男孩子所包圍的時候,你會不會忘記我?」
  「老師!」江雁容帶著幾分憤怒說:「你怎麼估價我的?而且你以為現在就沒有年輕的男孩子包圍我嗎?那個附中的學生在電線桿下等了我一年,一個爸爸的學生每天晚上跑到家裡去幫我抄英文生字,一個世伯的兒子把情書夾在小說中送給我……不要以為我是沒有朋友而選擇了你,你估低了自己也估低了我!」「好吧,雁容,讓我們好好的度過這五年。五年後,你真願意跟我在一起?你不怕別人罵你,說你是傻瓜,跟住這麼一個老頭子?」「你老嗎?」江雁容問,一個微笑飛上了嘴角,眼睛生動的打量著他。「我不老嗎?」「哦,好吧,算你是個老頭子,我就喜歡你這個老頭子,怎麼樣?」江雁容的微笑加深了。嘴角向上翹,竟帶著幾分孩子氣的調皮,在這兒,康南可以看到她個性中活潑的一面。
  「五年後,我的鬍子已經拖到胸口。」康南說。「那不好看,」江雁容搖著她短髮的頭,故意的皺攏了眉毛。「我要你剃掉它!」「我的頭髮也白了……」
  「我把頭髮染白了陪你!」
  康南感到眼角有些濕潤,她的微笑不能感染給他。他緊握了一下她的手,說:「你的父母不讓你呢?」
  「我會說服他們,為了我的幸福計,他們應該同意。」
  「他們會認為跟著我並非幸福。」
  「是我的事,當然由我自己認為幸福才算幸福!」
  「如果我欺侮你,打你,罵你呢?」
  「你會嗎?」她問,然後笑著說:「你不會!」
  上課號「嗚」的響了,江雁容從椅子裡跳起來,看看手錶,歎口氣說:「我來了四十分鐘,好像只不過五分鐘,又要上課了,下午第一節是物理,第二節是歷史,第三節是自習課,可是要補一節代數。唉,功課太多了!」她走向門口,康南問:「什麼時候再來?」「永遠不來了,來了你就給人臉色看!」
  「我不是道過歉了嗎?」
  江雁容抿著嘴笑了笑,揮揮手說:
  「再見,老師,趕快改本子去!」她迅速的消失在門外了。
  康南目送她那小巧的影子在走廊裡消失,關上了門,他回過身來,看到地上有一枝白玫瑰,這是江雁容準備帶回去給葉小蓁的,可是不知什麼時候落到地下了。康南拾了起來,在書桌前坐下,案上茶杯裡的玫瑰和梔子花散發著濃郁的香氣,他把手中這一枝也插進了茶杯裡。江雁容走了,這小屋又變得這樣空洞和寂寞,康南摸出了打火機和煙,燃起了煙,他像欣賞藝術品似的噴著煙圈,大煙圈、小煙圈,和不成形的煙圈。寂寞,是的,這麼許多年來,他都故意忽略自己的寂寞,但是,現在,在江雁容把春的氣息帶來之後,又悄然而退的時候,他感到寂寞了,他多願意江雁容永遠坐在他的對面,用她那對熱情的眸子注視他。江雁容,這小小的孩子,多年輕!多純真!四十歲之後的他,在社會上混了這麼多年,應該是十分老成而持重的,但他卻被這個純真的孩子所深深打動了,他無法解釋自己怎會發生如此強烈的感情。噴了一口煙,他自言自語的說:「康南,你在做些什麼?她太好了,你不能毀了她!」他又猛吸了一口煙:「你確信能給她幸福嗎?五年後,她才二十三歲,你已將近五十,這之間有太多的矛盾!佔有她只能害她,你應該離開她,要不然,你會毀了她!」他沉鬱的望著煙蒂上的火光。「多麼熱情的孩子,她的感情那麼強烈又那麼脆弱,現在可能已經晚了,你不應該讓感情發生的。」他站起身來,恨恨的把煙蒂扔掉,大聲說:「可是我愛她!」這聲音嚇了他自己一跳。他折回椅子裡坐下,靠進椅子裡,陷入了沉思之中。從襯衫口袋裡,他摸出一張陳舊的照片,那上面是個大眼睛的女人,瘦削的下巴,披著一頭如雲的長髮。他凝視著這張照片,輕聲說:「這怎麼會發生的呢?若素,我以為我這一生再也不會戀愛的。」
  照片上的大眼睛靜靜的望著他,他轉開了頭。
  「你為我而死,」他默默的想。「我卻又愛上另一個女孩子,我是怎樣一個人呢?可是我卻不能不愛她。」他又站起身來,在室內來回踱著步子。「最近,我幾乎不瞭解我自己了。」他想,煩躁的從房間的這一頭踱到那一頭。「雁容,我不能擁有你,我不敢擁有你,我配不上你!你應該有個年輕漂亮的丈夫,一群活潑可愛的兒女,而不該伴著我這樣的老頭子!你不該!你不知道,你太好了,唯其愛你,才更不能害你!」他站住,面對洗臉架上掛著的一面鏡子,鏡中反映的是一張多皺紋的臉和充滿困擾神色的眼睛。
  第二月考過去了,天氣漸漸的熱了起來,台灣的氣候正和提早來到的春天一樣,夏天也來得特別早,只一眨眼,已經是「應是綠肥紅瘦」的時候了。江太太每天督促雁容用功,眼見大學入學考試一天比一天近,她對於雁容的考大學毫無信心,恨不得代她唸書,代她考試。住在這一條巷子裡的同事,有四家的孩子都是這屆考大學,她真怕雁容落榜,讓別人來笑話她這個處處要強的母親。她天天對雁容說:
  「你絕不能輸給別人,你看,徐太太整天打牌,從早到晚就守在麻將牌桌子上,可是她的女兒保送台大。我為你們這幾個孩子放棄了一切,整天守著你們,幫助你們,家務事也不敢叫你們做,就是希望你們不落人後,我真不能說不是個好母親,你一定要給我爭口氣!」
  江雁容聽了,總是偷偷的歎氣,考不上大學的恐懼壓迫著她,她覺得自己像背負著一個千斤重擔,被壓得透不過氣來。在家裡,她總感到憂鬱和沉重,妹妹額上的疤痕壓迫她。和弟弟已經幾個月不說話了,弟弟隨時在找她尋事,這也壓迫著她。爸爸自從上次事件之後,對她特別好,常常故意逗她發笑,可是,她卻感到對父親疏遠而陌生。母親的督促更壓迫她,只要她略一出神,母親的聲音立即就飄了過來。
  「雁容,你又發什麼呆?這樣唸書怎麼能考上大學?」
  考大學,考大學,考大學!還沒有考呢,她已經對考大學充滿了恨意。她覺得母親總在窺探她,一天,江太太看到她在書本上亂畫,就走過去,嚴厲的說:
  「雁容,你最近怎麼回事?總是神不守舍!是不是有了男朋友?不許對我說謊!」「沒有!」江雁容慌張的說,心臟在猛跳著。
  「告訴你,讀書時代絕不許交朋友,你長得不錯,天份也高,千萬不要自輕自賤!你好好的讀完大學,想辦法出國去讀碩士博士,有了名和學問再找對象,結婚對女人是犧牲而不是幸福。你容易動感情,千萬記住我的話。女人,能不結婚最好,像女中校長,就是沒有結婚才會有今日的地位,結了婚就毀了。真要結婚,也要晚一點,仔細選擇一個有事業有前途的人。」「我又沒有要結婚,媽媽說這些做什麼嘛!」江雁容紅著臉說,不安的咬著鉛筆的橡皮頭。一面偷偷的去注視江太太,為什麼她會說這些?難道她已經懷疑到了?
  「我不過隨便說說,我最怕你們兩個女兒步上我的後塵,年紀輕輕的就結了婚,弄上一大堆孩子,毀掉了所有的前途!最後一事無成!」「媽媽不是也很好嗎?」江雁容說:「這個家就是媽媽的成績嘛,爸爸的事業也是媽媽的成績……」
  「不要把你爸爸的事業歸功到我身上來!」江太太憤憤的說:「我不要居這種功!家,我何曾把這個家弄好了?我的孩子不如別人的孩子,我家裡的問題比任何人家裡都多!父親可以打破女兒的頭,姐姐可以和弟弟經年不說話,像仇人似的。我吃的苦比別的母親多,我卻比別的母親失敗!家,哼!」江太太生氣的說,眼睛瞪得大大的。
  「可是,你有一群愛你的孩子,還有一個愛你的丈夫,生活在愛裡,不是也很幸福嗎?」江雁容軟弱的說,感到母親過份的要強,尤其母親話中含刺,暗示都是她使母親失敗,因而覺得刺心的難過。「哼,雁容,你太年輕,將來你會明白的,愛是不可靠的,你以為你爸爸愛我?如果他愛我他會把我丟在家裡給他等門,他下棋下到深更半夜回來?如果他愛我,在我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他會一點都不幫忙,反而催著要吃飯,抱怨菜不好?你看到過我生病的時候,爸爸安慰過我伺候過我嗎?我病得再重,他還是照樣出去下棋!或者他愛我,但他是為了他自己愛我,因為失去我對他不方便,絕不是為了愛我而愛我!這些,你們做兒女的是不會瞭解的。至於兒女的愛,那是更不可靠了,等兒女的翅膀長成了,隨時會飛的。我就從我的父母身邊飛開,有一天你們也會從我的身邊飛開,兒女的愛,是世界最不可靠的一種愛。而且,就拿現在來說,你們又何嘗愛我?你們只想父母該怎麼怎麼待你們,你們想過沒有該怎麼樣待父母?你就曾經散佈謠言說我虐待你!」
  「我沒有!」江雁容跳起來說。「沒有嗎?」江太太冷冷的一笑。「你的日記本上怎麼寫的?你沒有怪父母待你不好嗎?」
  江雁容心中猛然一跳,日記本!交給康南看的日記本!她再也沒有想到這個本子會落到母親手中,不禁暗中慶幸自己已經把康南夾在日記本中的信毀了。她無言的呆望著面前的課本,感到母親的精細和厲害,她記得那本日記是藏在書架後面的,但母親卻會搜出來,那麼,她和康南的事恐怕也很難保密了。「雁容,」江太太說:「唸書吧。我告訴你,世界上只有一種愛最可靠,那是母親對兒女的愛。不要怪父母待你不好,先想想你自己是不是待父母好。以前的社會,是兒女對父母要察言觀色,現在的社會,是父母要對兒女察言觀色,這或者是時代的進步吧!不過,我並不要你們孝順我,我只要你們成功!現在,好好唸書吧!不要發呆,不要胡思亂想,要專心一致!」江雁容重新回到課本上,江太太沉默的看了江雁容一會兒,就走出了江雁容的房間。雁若正在客廳的桌子上做功課,圓圓的臉紅撲撲的,收音機開著,她正一面聽廣播小說一面做數學習題,她就有本事把廣播小說全聽進去,又把習題做得一個字不錯。江太太憐愛的看了她一眼,心想:
  「將來我如果還有所希望,就全在這個孩子身上了!除了她,就只有靠自己!」她走到自己房裡,在書桌上攤開畫紙,想起畫畫前的那一套準備工作,要洗筆,洗水碗,調顏色,裁畫紙,磨墨,再看看手錶,再有半小時就該做飯了,大概剛剛把準備工作做完就應該鑽進廚房了。她掃興的在桌前坐下來,歎口氣說:
  「家!幸福的家!為了它你必須沒有自己!」
  第二次月考後不久,同學中開始有了流言。江雁容成了大家注意的目標,康南身後已經有了指指戳戳的談論者。這流言像一把火,一經燃起就有燎原之勢。江雁容已經聽到了一些風言風語,她感到幾分恐懼和不安,但她對自己說:「該來的一定會來,來了你只好挺起脊樑承受,誰叫你愛上他?你就得為這份愛情付出代價!」她真的挺起脊樑,準備承受要來到的任何打擊。一天中午,她從一號回到教室裡,才走到門口就聽到程心雯爽朗的聲音,在憤憤的說:
  「我就不相信這些鬼話,胡美紋,是你親眼看到的嗎?別胡說了!康南不是這種人,他在我們學校教了五年了,要追求女學生五年前不好追求,等老了再來追求?這都是別人因為嫉妒他聲譽太好了造出來中傷他的。引誘女學生!這種話多難聽,準是曹老頭造的謠,他恨透了康南,什麼話造不出來?」江雁容聽到程心雯的聲音,就在門外站住了,她想多聽一點。接著,胡美紋的聲音就響了:
  「康南偏心江雁容是誰都知道的,在她的本子上題詩題詞的,對別的學生有沒有這樣?江雁容為什麼總去找康南?康南為什麼上課的時候總要看江雁容?反正,無風不起浪,事情絕不簡單!」「鬼扯!」程心雯說:「康南的清高人人都知道,或者他有點偏心江雁容,但絕不是傳說的那樣!他太太為他跳河而死,以及他為他太太拒絕續絃的事也是人人都知道的,假若他忘掉為他而死的太太,去追求一個可以做他女兒的學生,那他就人格掃地了,江雁容也不會愛這種沒人格沒良心的人的。為了江雁容常到康南那裡去,就編派他們戀愛,那麼,何淇也常到康南那裡去,葉小蓁也去,我也去,是不是我們都和康南戀愛,廢話!無聊!」「哼,你才不知道呢,」胡美紋說:「你注意過康南看江雁容的眼光沒有,那種眼光」
  「算了!」程心雯打斷她說:「我對眼光沒研究,看不出有什麼不同來,不像你對情人的眼光是內行!」
  「程心雯,你這算什麼話?」胡美紋生氣的說:「我就說康南不是好人,他就是沒人格,江雁容也不是好東西……」
  「算了,算了,」這是何淇的聲音:「為別人的事傷和氣,何苦?江雁容滿好的,我就喜歡江雁容,最好別罵江雁容!這種事沒證據還是不要講的好!」
  「沒證據,走著瞧吧!」胡美紋憤憤的說。
  「我也不相信,」這是葉小蓁的聲音:「康南是個好老師,絕不會這麼無恥!」「你們為什麼不把江雁容捉來,盤問盤問她,看她敢不敢發誓……」胡美紋激怒的說。
  「噓!別說了!」一個靠門而坐的同學忽然發現了在門口木然而立的江雁容,就迅速的對那些爭執的同學發了一聲警告,於是,大家一聲都不響了。
  江雁容走進教室,同學們都對她側目而視。她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來,不敢去看那為她爭執得滿臉發紅的程心雯。她呆呆的坐著,腦子裡是一片混亂,她不知道要做什麼,也不知道能做什麼,剛剛聽來的話像是一個響雷,擊得她頭昏腦脹。尤其是「康南的清高是人人都知道的……假如他忘掉為他而死的太太,而去追求一個可以做他女兒的學生,那他就人格掃地了!」「康南是個好老師,絕不會這麼無恥!」「康南不是好人,他就是沒人格,江雁容也不是好東西!」這些話像一把把的利劍,插在她的心中。這是她以前從沒有想到的,她從不知道康南如果愛了她,就是「沒人格」、「沒良心」,和「無恥」的!也從不知道自己愛了康南,就「不是好東西」。是的,她一直想得太簡單了,以為「愛」只是她和康南兩個人的事,她忽略了世界上還有這麼多的人,也忽略了自己和康南都生活在這些人之間!康南,他一直是學生們崇拜的偶像,現在,她已經看到這個偶像在學生們心中動搖,如果她們真知道了事情的真相,這偶像就該摔在地下被她們所踐踏了!
  「康南是對的,我們最好是到此而止。」她苦澀的想。「要不然,我會毀掉他的聲譽和一切,也毀掉我自己!」她面前似乎出現了一幅圖畫,她的父母在罵她,朋友們唾棄她,陌生人議論她……「我都不在乎,」她想,「可是,我不能讓別人罵他!」她茫然的看著黑板,傍徨得像漂流在黑暗的大海上。
  這天黃昏,在落霞道上,周雅安說:
  「江雁容,你不能再到康南那裡去了,情況很糟,似乎沒有人會同情你們的戀愛。」
  「這份愛情是有罪的嗎?為什麼我不能愛他?為什麼他不能愛我?」江雁容苦悶的說。
  「我不懂這些,或者你們是不應該戀愛……」「現在你也說不應該!」江雁容生氣的說:「可是,愛是不管該不該的,發生了就沒辦法阻遏,如果不該就可以不愛,你也能夠不愛小徐了!」「好了,別和我生氣,」周雅安說:「不過,這樣的愛結局是怎樣呢?」江雁容不說話了,半天之後才咬咬牙說:
  「我不顧一切壓力。」「可是,別人罵他沒人格,你也不管嗎?」
  江雁容又沉默了,周雅安說:
  「我還要告訴你一件事,今天我到江乃那兒去交代數本,正好一塊五毛也在那兒談天,好像也是在談康南,我只聽到一塊五毛說:『現在的時代也怪,居然有女孩子會愛他!』江乃說:『假如一個老謀深算的人要騙取一個少女的愛情是很容易的!』我進去了,他們就都不說了。江雁容,目前你必須避開這些流言,等到考完大學後再從長計劃,否則,對你對他,都是大不利!」「我知道,」江雁容輕聲說,手臂吊在周雅安的胳膊上,聲音是無力的。「我早就知道,他對我只是一個影子,虛無縹緲的影子,我們是不會有好結局的,我命中注定是要到這世界上來串演一幕悲劇!他說得對,我們最好是懸崖勒馬!」
  落日照著她,她眼睛裡閃著一抹奇異的光,小小的臉嚴肅而悲壯。周雅安望著她,覺得她有份怪異的美,周雅安感到困惑,不能瞭解江雁容,更不能瞭解她那奇異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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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節

  畢業考,像一陣風似的過去了。江雁容答完了最後一張考卷,輕輕呼出一口氣:「再見了!中學!」她心中低喊著,這是中學裡最後一張考卷了,她沒有愛過中學生活,相反的,她詛咒中學,詛咒課本,也詛咒過老師。可是,當她把這最後一張考卷交到講台上,她竟感到一陣茫然和淒惶。畢業了,未來是渺不可知的。跨出試場,她望著滿操場耀眼的陽光發愣。在不遠的樹蔭下,程心雯正指手劃腳的和何淇談著什麼,看到江雁容出來,就跳過來抓著江雁容的手臂一陣亂搖,嘴裡大嚷著:「你看怎麼辦?我把草履蟲的圖畫成了變形蟲,又把染色質和染色體弄成一樣東西,細胞的構造畫了個亂七八糟,連細胞核都忘記了,我以為絕不會考什麼受精,偏偏它又考出來了,那一題我就只好不答,你看,我這次生物一定不會及格了。」「你把我的手臂都搖斷了!」江雁容慢吞吞的說,掙開了程心雯的掌握。「放心吧,我包管你會及格,畢業考就是這麼回事,不會讓我們不畢業的!」
  「可是我一定不會及格嘛,我自己算了,連二十分都沒有。」「充其量補考!」江雁容說,一面向操場的另一頭走去。
  「喂喂,你到哪裡去?」程心雯在她身後大喊。
  「上樓,收拾書包!」江雁容說。
  「喂,你別走,」程心雯趕上來,拉住她的手說:「現在考完了,我有許多話要和你談談。」
  江雁容站住了,望著程心雯的眼睛說:
  「程心雯,你要談的話我都知道,你最好別和我談什麼,假如你們對我有什麼猜測,你們就盡量去猜吧,我是沒有什麼話好說的。」她顯得淒惶無助,眼睛中充滿了淚水。
  程心雯怔住了。「怎麼,你……江雁容,別這樣,我一點惡意都沒有,現在亂七八糟的傳言那麼多,真真假假,連我也糊塗了,我真怕你會上了別人的當!」「上誰的當?」江雁容問。
  「康南!」「康南?」「嗯,我怕他是個偽君子!怕他那個好老師的外表都是偽裝,但是,我並不相信他會做出這種事來的。江雁容,只要你告訴我一聲,康南並沒有和你談戀愛,我就放心了。」
  「我沒有什麼話好說!」江雁容說,迅速的轉過身子,向校園跑去。程心雯呆立在那兒,然後恨恨的跺了一下腳。
  「康南,你是個混蛋!」她低低的,咬牙切齒的說。
  江雁容跑進了校園裡,一直衝到荷花池的小橋上,她倚著欄杆,俯下頭,把頭埋在手心裡。「天哪,這怎麼辦?」在小橋上足足站了三十分鐘,她發現許多在校園中散步的同學都在好奇的注視她。荷花池裡的荷花又都開了,紅的,白的,一朵朵亭亭玉立在池水中。她依稀記得去年荷花盛開的時候,一年,真快!但這世界已不是去年的世界了,她也不是去年的她了。離開荷花池,她茫然的走著,覺得自己像個夢遊病患者。終於,她站住了,發現自己正停在康南的門口。推開門,她走了進去,有多久沒到這房裡來了?她計算不清,自從她下決心不連累康南的名譽之後,她沒有再來過,大概起碼已經有幾百個世紀了。她和自己掙扎了一段長時間,現在,她認清了,她無從逃避!這段掙扎是痛苦的,像一次大戰爭,而今,她只覺得疲倦,和無可奈何。
  一股熟悉的香煙味迎接著她,然後,她看到了康南,他正和衣躺在床上,皮鞋沒有脫,床單上都是灰塵,他的頭歪在枕頭上,正在熟睡中。這房間似乎有點變了,她環視著室內,桌上凌亂的堆著書本、考卷,和學生的紀念冊。地上散佈的全是紙屑和煙蒂,毛筆沒有套套子,丟在桌子腳底下。這凌亂的情形簡直不像是康南的房間,那份整潔和清爽那裡去了?她輕輕的闔上門,走了過去,凝視著熟睡的康南,一股刺鼻的酒味對她衝過來,於是,她明白他不是睡了,而是醉了。他的臉色憔悴,濃眉微蹙,嘴邊那道弧線更深更清晰,眼角是濕潤的,她不敢相信那是淚痕,她心目中的康南是永不會流淚的。她站在那兒好一會,心中充滿了激情,她不願驚醒他。在他枕頭下面,她發現一張紙的紙角,她輕輕的抽了出來,上面是康南的字跡,零亂的、潦草的、縱橫的佈滿了整張紙,卻只有相同的兩句話:
  「知否?知否?他為何不斷抽煙?
  知否?知否?他為何不斷喝酒?」
  翻過了紙的背面,她看到一封沒有寫完的信,事實上,這信只起了一個頭,上款連稱呼都沒有,與其說它是信,不如說是寫給自己看的更妥當,上面寫著:
  
  「你撞進我的生命,又悄悄的跑掉,難道你已經看出這份愛毫無前途?如果我能擁有你,我只要住一間小茅屋,讓我們共同享受這份生活;階下蟲聲,窗前竹籟,一瓶老酒,幾莖鹹菜,任月影把花影揉碎……」
  
  信到此而止,下面是一連幾個畫著大驚歎號的句子:
  夢話!夢話!夢話!四十幾歲的人卻在這裡說夢話!你該看看你有多少皺紋?你該數數你有多少白髮?」
  然後,隔得遠遠的,又有一行小字:
  「她為什麼不再來了?」
  江雁容把視線移到康南臉上,呆呆的凝視他。於是,康南的眼睛睜開了,他恍恍惚惚的看了她一眼,皺了皺眉頭,又把眼睛閉上了。然後,他再度張開眼睛,集中注意力去注視她,他搖了搖頭,似乎想搖掉一個幻影。江雁容向床前面靠近了一步,蹲下身子,她的頭和他的距離得很近,她用手指輕輕撫摸他的臉,低聲說:
  「渴嗎?要喝水嗎?」康南猛的坐了起來,因為起身太快,他眩暈的用手按住額角,然後望著她,一句話都不說。
  「我又來了,你不歡迎嗎?」她問,眼睛裡閃著淚光。
  康南一把拉起她來,他的嘴唇落在她的唇上,他炙熱的呼吸吹在她的臉上,他用手托住她微向後仰的頭,猛烈的吻她,她的臉、鼻子、嘴唇,和她那小小的,黑髮的頭。她的淚水弄濕了他的唇,鹹而澀。她的眼睛閉著,濕潤的睫毛微微跳動。他注視她,仔細的,一分一厘的注視,然後輕聲說:
  「你瘦了,只為了考試嗎?」
  她不語,眼淚從她的眼角滑下去。
  「不要哭!」他柔聲說。
  「我努力了將近一個月,幾分鐘內就全軍覆沒了。」她哽塞的說。「小雁容!小容容!」他喃喃的喊。
  「我們走吧,康南,帶我走,帶我遠離開這些人!」
  康南黯然的注視她,問:
  「走?走到哪裡去?」「到深山裡去!到曠野裡去!到沒有人的地方去!」
  康南苦笑了一下。「深山、曠野!我們去做野人嗎?吃草根樹皮還是野獸的肉?而且,那一個深山曠野是沒有人的?」
  江雁容仰著的臉上佈滿淚光,她凝視他的臉,兩排黑而密的睫毛是濕潤的,黑眼睛中燃燒著熱情的火焰,她的嘴微張著,帶著幾分無助和無奈。她輕聲說:
  「那麼,我們是無從逃避的了。」
  「是的。」「你真的愛我?」她問。
  「你還要問!」他捏緊她的胳膊。
  「你知道你愛我付出多少代價?你知道同學們會對你有怎樣的評價?你知道曹老頭他們會藉機攻擊你?你知道事情一傳開你甚至不能再在這個學校待下去,你知道大家會說你是偽君子、是騙子、是惡棍……」
  「不要再說下去,」他用手指按在她的嘴唇上。「我都知道,可能比你說的情況更糟。不過,我本來就是個惡棍!愛上你就是惡棍。」「康南,」她低低的喊:「康南,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他再度擁抱了她。「我真想揉碎你,」他說,吻著她的耳垂。「把你做成一個一寸高的小人,裝在我的口袋裡。雁容,我真能擁有你嗎?」
  「我告訴你一句話,」江雁容輕聲說:「我這一輩子跟定了你,如果真不能達成願望,我還可以死。」
  康南的手指幾乎陷進江雁容的骨頭裡去,他盯住她的眼睛,嚴厲的說:「收回你這句話!告訴我;無論遭遇什麼打擊,你絕不尋死!」「別對我這麼凶,」江雁容柔弱的說:「如果不能和你在一起,活著不是比死了更痛苦?」
  「那你也要為我痛苦的活著!」康南固執的說:「已經有一個女人為我而死,我這一生造的孽也夠多了,如果你再講死字,不如現在就分手,我要看著你健康愉快的活著!」
  「除非在你身邊,我才能健康愉快的活著!」
  「雁容,」他注視她:「我越來越覺得配不上你!」
  「你又來說這種沒骨頭的話,簡直使我懷疑你是不是康南!」「你比我純真,比我有勇氣,你敢愛也敢恨,你不顧忌你的名譽和前途,這些,你都比我強!和你比,我是個渺小而卑俗的人……」有人敲門,康南停止說話,江雁容迅速的從康南身邊跳開,坐到桌前的椅子裡。門幾乎立即被推開了,門外,是怒容滿面的程心雯,她嚴厲的看看康南,又看看江雁容,冷冷的對江雁容說:「我在樓上找不到你,就猜到你在這兒!」
  江雁容垂下頭,無意識的撫平一個裙褶。
  程心雯「砰」的關上房門,直視著康南,坦率的說:
  「老師,你怎麼能這樣做?江雁容可以做你的女兒!」
  康南不知說什麼好,他默然的望著程心雯,這是個率直的女孩子,她帶來了現實!
  江雁容猛然站了起來。
  「程心雯,我們出去談談!」「我不要和你談了!」程心雯憤憤的說:「你已經中了這個人的毒!看你那副可憐兮兮的樣子我就生氣,你們!真是一對璧人!江雁容,你是個大糊塗蟲!你的頭腦跟聰明到哪裡去了?老師,我一直最敬佩你,現在我才看清你是怎麼樣的人!」她衝出房門,又把門「砰」的帶上。一時,室內充滿了寂靜,然後,康南在床上坐下來,從桌上拿起一支鉛筆,發洩的把它折成兩段。江雁容注視著他,他的臉色蒼白鬱憤,那支鉛筆迅速的從兩段變成了四段,又從四段變成了八段。
  江雁容站起身來靜靜的走到康南面前:
  「老師,我知道我該怎麼做了。再見!」
  「你要怎麼做?」康南一把抓住了她的衣服。
  「我要離開你!」江雁容平靜而堅決的說。掙出了康南的掌握,轉身向門口走去。「等一下,雁容!」康南喊。
  「老師,再見!」江雁容打開門,又很輕很輕的加了一句:「我愛你,我永遠愛你。」她迅速的走出了康南的房間,向校園的方向跑去。畢業考後一星期,學校公佈了補考名單,江雁容補考數學物理,程心雯補考生物。又一星期,畢業名單公佈了,她們全體順利的跨出了中學的門檻。六月初,畢業典禮在學校大禮堂舉行了。她們魚貫的走進大禮堂,一反平日的嘈雜吵鬧,這天竟反常的安靜。老教官和小教官依然分守在大禮堂的兩個門口,維持秩序。小教官默默的望著這群即將走出學校的大女孩子,和每個學生點頭微笑。老教官也不像平日那樣嚴肅,胖胖的臉上有著溫柔的別情,她正注視著走過來的程心雯,這調皮的孩子曾帶給她多少的麻煩!程心雯在她面前站住了,笑著說:「教官,仔細看看,我服裝整不整齊?」
  教官打量了她一番,詫異的說:
  「唔,學號,好像是真的繡的嘛!」
  「昨天開夜車繡起來的!」程心雯說,有點臉紅。
  老教官望著那個繡得亂七八糟的學號,竟感到眼眶發熱。程心雯又走到小教官面前,作了個鬼臉,低聲說:
  「李教官,請吃喜酒的時候別忘了我!」
  小教官的臉一紅,罵著說:
  「畢業了,還是這麼頑皮!」說著,她望著那慢慢走來的江雁容說:「江雁容,快一點!跑不動嗎?」
  江雁容回報了她一個沉靜的微笑,她呆了一下。「如果我是個男老師,我也會愛上她!」她想,對於最近的傳聞有些相信了。畢業典禮,和每年的開學式、休學式類似,校長報告,訓導主任、教務主任、事務主任……訓話,老師致辭,……可是,這天的秩序卻分外好,學生們都靜悄悄的坐著,沒有一點聲音。比往日開學休學式多了一項,是在校學生致歡送辭,和畢業生致答辭。都完了之後,肅穆淒切的鋼琴響了起來,全體同學都站起身,準備唱畢業歌,江雁容輕輕對周雅安說:
  「我從沒有愛過中學生活,可是,今天我卻想哭。」
  「我有同感。」周雅安說:「我想,中學還是我們的黃金時代,這以後,我們不會像中學時那樣天真和純潔了。」
  畢業歌響了起來:「青青校樹,萋萋庭草,欣沾化雨如膏,
  筆硯相親,晨昏歡笑,奈何離別今朝。
  世路多歧,人海遼闊,揚帆待發清曉,
  誨我諄諄,南針在抱,仰瞻師道山高。
  ……」歌聲裡,她們彼此注視,每人都凝注了滿眶熱淚。
  畢業之後,她們最忙的一段時間開始了,再有一個多月,就是聯合考試的日子。這些學生們都鑽進了書本裡,拚命的念,拚命的準備,恨不得在一個多月內能念完全天下的書。有的學生在家裡念,也有的學生在學校裡念,反正,這一個半月,她們與書本是無法分開的,那怕是吃飯和上廁所,也照樣一卷在握。江雁容把自己關在家裡,也關在書堆裡。周雅安天天來陪她一起念。一天,周雅安來了,她們在一起溫習地理。研究完了一個問題之後,周雅安在一張紙條上寫了幾個字,遞給江雁容,江雁容看上面寫的是:
  「小徐昨天和那個女孩子訂婚了,愛情,豈不可笑!」
  江雁容抬起頭來,望著周雅安,周雅安又寫了幾個字給江雁容,寫的是:「不要和我談,現在什麼都別談,考完大學再說!」
  然後,她望著課本說:「你再講一遍,蘇伊士運河和巴拿馬運河縮短的航程。」
  江雁容繼續注視著周雅安,低聲說:
  「你怎麼能這麼平靜?」
  「我平靜?」周雅安拋掉了書,站起身子,在室內繞了個大圈子,然後把手放在江雁容肩膀上,冷笑著說:「江雁容,我想明白了,愛情不過是逢場作戲而已,世界上永遠不會有真正持久的愛情,如果你對愛情認真,你就是天字第一號的大傻瓜!以後,看吧,我再也不這麼傻了,我已想透了,看穿了!」「你不能一概而論……」
  「算了,算了,」周雅安憤憤的說:「我勸你也別認真,否則,有得是苦要吃……」「別說了,媽媽來了!」江雁容及時下了一句警告。就把頭俯在書本上,周雅安也拾起書,用紅筆有心沒心的在書上亂勾。江太太果然來了,她望了江雁容和周雅安一眼,就穿過房間到廚房去倒開水。江雁容知道她並不是真的要倒開水,不過是藉此來看看她們有沒有唸書而已。江太太倒完水,又穿過房間走了。江雁容猜想,她大概已經聽到了一些她們的談話,她在紙上寫了幾句話遞給周雅安:
  「唸書吧,免得媽媽再到房間裡來打轉!」
  「你媽媽太精了!」周雅安寫。
  「她就怕我考不上大學,如果我真失敗了,就簡直不堪設想了!」江雁容寫,對周雅安做了個無可奈何的微笑。
  這一天終於來了,對江雁容而言,那真像一場噩夢。坐在那堅硬的椅子上,握著一支鋼筆,聚精會神的在卷子上填下自己的命運。那些白襯衫黑裙子的同學,那些鉛印的考卷,監考先生的眼睛,散在走廊上的書本,考試前及結束時的鐘聲,考完每一節之後的討論答案……這一切一切,像是紊亂,又像簡單,像是模糊,又像清晰,反正,都終於過去了。
  大專聯考後的第二天早晨,江雁容在曉色中醒來。她用手枕著頭,望著帳頂發呆。她簡直不敢相信,準備了那麼久的考試,現在已經成為過去式的動詞了。多少的奮鬥,多少的努力,多少的掙扎,都只為了應付這兩天,現在這兩天已經過去了。不需要再一清早爬起來唸書,不需要在桌子上堆滿課本、筆記、參考資料。不需要想還有多少功課沒有準備……這好像是十分奇妙的。她一動也不動的望著帳頂,連表都不想看,時間對她已不重要了。可是,她並沒有像預期的那樣輕鬆,反而有一種空空洞洞,茫然若失的感覺。一個多月來,她把精神貫注到書本上,而今,突然的輕鬆使她感到迷失。她翻了一個身,把頭埋在枕頭裡,心中有一個小聲音在低低的叫著:「康南,康南,康南!」
  她坐起來,懶洋洋的穿衣服,下床,梳洗,吃早飯,心中那個小聲音繼續在叫著:
  「康南,康南,康南。」
  早飯桌上,江太太望著江雁容,一個多月來,這孩子更瘦了,看起來輕飄飄的。臉色太蒼白,顯得眼睛特別黑。江太太關心的說:「雁容,考完了,今天去找周雅安玩玩吧!」接著,她又不放心的問:「你自己計算一下,到底有把握拿到多少分?」「喔,媽媽,」江雁容說:「別再談考試了,現在,我連考了些什麼題目都忘光了!」
  江太太看看她,心裡的不滿又升了起來,這孩子一點都不像江太太年輕的時候,記得她以前考過試,總要急急忙忙計算自己的分數的。吃完了早飯,江雁容望著窗外的太陽光發愣,有點不知道該做些什麼好,心裡那個小聲音仍然在叫:「康南,康南,康南,康南!」叫得她頭發昏,心裡沉甸甸的。「我有許多事要做,」她腦中紛亂的想著:「要整理一下書籍,把課本都收起來,要把幾本愛看的詩集找出來,要去做幾件衣服,要……」這些紛亂的思想到最後,卻和心中的小聲音合而為一了:「康南,康南,康南!」她歎了口氣,走到玄關去穿鞋子,一面向母親交代:「媽,我去找周雅安。」
  「好吧,該散散心了,」江太太說:「回不回來吃午飯?」
  「不一定,別等我吧!」
  一走出大門,她的意志、目標都堅定了!她迫不及待的向學校的方向走,心裡的小聲音變成了高聲大叫,她快快的邁著步子,全部心意都集中在一個渴望上:「康南!」
  走進校門,校園裡的花向她點著頭。「好久不見!」她心中在說,走過校園,穿過那熟悉的小樹林,她茫然四顧,這正是暑假,學校裡竟如此冷冷清清!荷花池裡的花盛開著,橋欄杆上沒有學生。她走進了教員單身宿舍的走廊,一眼就看到那個胖胖的教務主任正從康南房裡出來,她和教務主任打了個照面,她行了禮,教務主任卻愣了一下,緊盯了她一眼,點點頭走開了。「大概又來接頭下學期的排課間題,下學期的高三,不知道那一班能搶到他!」她想著,停在康南的門外。她的心臟猛烈的跳了起來,血向腦子裡集中,「啊,康南!」她低低的念著,閉起眼睛,做了個深呼吸,敲了敲房門。
  門立即打開了,江雁容張開了眼睛,一動也不動的望著康南,康南的眉毛向上抬,眼睛死死的盯著她。然後,他伸手把她拉了進來,把門在她身後闔上。她的身子靠在門上,他的手輕輕的落在她的頭上,帶著微微的顫抖,從她面頰上撫摸過去。她張開嘴,低低的吐出三個字:
  「你好嗎?」他把手支在門上,望著她,也低低的說:
  「謝謝你還記得我。」聽出話中那份不滿,她把眼光調開,苦笑了一下,默然不語。「考得怎樣?」他問。「不要談考試吧!」她審視他。他的臉色憔悴,雙頰瘦削,但眼睛是灼灼逼人的。他們彼此注視了一段很長的時間。然後,他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她立即倒進了他的懷裡,把頭靠在他寬寬的胸膛上,兩手環住了他的腰。他撫弄她的短髮,這樣,又站了好一會兒,她笑了,說:「康南,我們是兩個大傻瓜!現在,我知道了,我永遠沒有辦法讓自己離開你的,我認了!不管我帶給你的是什麼,也不管你帶給我的是什麼,我再不強迫自己離開你了!我準備接受一切打擊!」「你是個勇敢的小東西!也是個矛盾的小東西!」康南說,讓她坐在椅子裡,倒了杯茶給她。「等到明天,你又會下決心不到我這兒來了!」「我現在明白了,這種決心是無用的。除非有一個旋乾轉坤般的大力量,硬把我們分在兩個星球裡,要不然,我沒辦法離開你。」「或者,這旋乾轉坤般的大力量就要來了!」康南自言自語的說,燃起了一支煙。「你說什麼?」「沒有什麼,」康南把手蓋在她的手上,望著她:「本來,你只有三磅半,現在,連三磅半都沒有了!」
  「考試嘛,天天開夜車!」
  「是嗎?」「還有,我要和自己作戰,一段大戰爭!」她抬頭看看他,突然抓緊了他的手:「康南,我想你,我想你,我真想你!」
  康南調開了眼光,深深的吸了口煙。他臉上有種鬱悶的神情,他捏緊江雁容的手,捏得她發痛。然後,他拋開她的手,站起身子,像個困獸般在室內兜了一圈,終於站定在江雁容面前,說:「如果我比現在年輕二十歲,我可以天天到你門外去守著你,你不來看我,我可以闖了去找你。可是,現在,我必須坐在房裡等,等等等。不知道你那一天會發慈悲,不知道你是下一分鐘,或再下一分鐘,或明天後天會來?或者永不再來?我從沒有向命運祈求過什麼,但我現在祈求,祈求有資格愛你和被你愛!」「不要談起資格問題,要不然又是老問題,」江雁容說。「你愛我,想我,這就夠了!」
  「可是,不要以為我希望你來,我並不希望你來!」
  「怎麼講?」「你來了我們就只好一起往火坑裡跳,你不來,才是救了我和你!」「你不願意和我一起往火坑跳?」
  「好吧,我們跳吧!」康南托起她的下巴:「我早已屈服了!如果我能有你,我什麼都不要!」
  「你還要的,要你的煙和酒!」
  「如果你要我戒,我也可以戒!」
  「我不要你戒,」江雁容搖搖頭:「我不剝奪你的快樂!」
  康南凝視著她。「你會是個非常可愛的小妻子!」
  聽到「小妻子」三個字,江雁容的臉紅了。康南走到桌子旁邊,拿起一張紙來,遞給江雁容說:
  「你知道不?你考了兩天試,我也考了兩天!」
  江雁容看看那張紙,那是一張大專聯考的時刻表,在每一門底下,康南都用紅筆打了個小勾,一直勾到最後一門,最底下寫了四個字:「功德圓滿」。
  「這是做什麼?」「我坐在這裡,一面抽煙,一面看表,等到表上的時間告訴我你的考試下課了,我就在這一門底下打一個記號,你考一門,我打一門,直到最後,你考完了,我也捱完了!」
  「你真——」江雁容搖搖頭:「傻氣!」
  康南的手指從她鼻子上滑下去。「雁容,你真有勇氣跟著我?那要吃許多苦,我是個一無所有的人,金錢、地位、青春!全沒有,跟著我,是只有困苦……」「我只要你!」江雁容打斷他。
  「你也還要的,要三間茅屋,要一個風景優美的深山!」
  「有你,我連茅屋都不要!」
  「跟著我去討飯嗎?我拿著碗走在前面,你拿著棍子在後面幫我打狗!」「行!跑遍天涯,四處為家,這滋味也不錯!」
  「雁容——你真傻!」他們彼此注視,都笑了。江雁容走到窗子前面,望著外面的幾枝竹子發了一陣呆,又抬頭看著窗外的藍天,和那飄浮著的白雲。說:「在我小的時候,媽媽忙著照顧弟弟妹妹,就搬一張椅子放在窗口,讓我坐在上面。我會注視窗外,一坐好幾小時。」
  「那時候,你的小腦袋裡想些什麼呢?」康南問。
  「想許許多多東西,想窗外多可愛,希望自己變成一隻小鳥,飛到窗子外面去。」她歎了口氣:「一直到現在,我對窗外還是有許多遐想。你看,窗子外面的世界那麼大,那麼遼闊,那外面有我的夢,我的幻想。你知道,一切『人』,和人的『事』都屬於窗子裡的,窗外只有美、好,和自然,在窗外的世界裡,是沒有憂愁,沒有煩惱的。」她把頭靠在窗檻上,開始輕輕的哼起一個兒歌:
  「望望青天高高,
  我願變只小鳥,撲撲翅膀飛去,飛向雲裡瞧瞧!……」
  康南走過去,站在她身邊,感歎的說:
  「那麼,你所謂的『窗外』,只是個虛無縹緲的境界,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是嗎?」
  「大概是,」江雁容說,轉過頭來,深深的望著康南:「不過,我始終在追求著這個境界。」
  「可憐的雁容,」康南搖搖頭:「你可能永遠找不到這境界。」「那麼,我會永遠守著窗子,望著窗外。」
  時間溜得很快,只一會兒,中午來了。江雁容歎息著說:
  「我要走了,我還要去看看周雅安。」
  「我們一起去吃飯吧!」
  在一個學校附近的小館子裡,他們吃了一頓簡單的飯,康南破例沒有喝酒。吃完飯,康南把江雁容送到公共汽車站,江雁容說:「下午,一定會有很多同學來看你,做個好老師也不簡單!」「現在已經不是好老師了!」康南笑了一下。
  「哦,今天教務主任來跟你商量排課嗎?我看到他從你房裡出來!」「排課?」康南笑笑。「不,他來,請我捲鋪蓋。」
  「怎麼?」江雁容大吃一驚。「別緊張,我早就想換個環境了,他說得也很婉轉,說學校可能要換校長,人事大概會有變動……我不是傻瓜,當然明白他的意思。走就走吧,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處!又何必一定待在這個學校!」康南故作輕鬆的說。
  「那麼,你……」「這些事,你別操心,」康南說:「車來了,上車吧!」
  「可是,你到哪裡去呢?」
  「再說吧!上不上車?」
  「我明後天再來!」江雁容說,上了公共汽車。
  康南站在那兒,目送公共汽車走遠,茫茫然的自問了一句:「是的,我到哪裡去呢?」他明白,這只是打擊的第一步,以後,還不知道有多少的打擊將接踵而至呢!「當我走投無路的時候,你真能跟我討飯嗎?」他心中默默的問著,想著江雁容那纖弱的身子和那輕靈秀氣的臉龐,覺得在她那脆弱的外表下,卻藏著一顆無比堅強的心。
  大專聯考後的一星期,程心雯來找江雁容一起去看電影。從電影院出來,她們在街頭漫步走著,江雁容知道程心雯有一肚子的話要和她說,而在暗中準備招架。果然,程心雯開始了,劈頭就是一句:「江雁容,康南到底有些什麼地方值得你愛?」
  江雁容愣了一下,程心雯立即接下去說:
  「你看,他的年齡比你大那麼多……」
  「我不在乎他的年齡!」
  「江雁容,我看你傻得可憐!告訴你,他根本不可能愛上你!」「不可能?」「他對你的感情絕不是愛情,你冷靜的想一想就會明白,他是個四十幾歲的男人,飽經世故,不會像年輕人那樣動情的!他只是因為孤獨寂寞,而你引起了他的興趣,這種感情並不高尚……」「不要再講下去!」江雁容說,奇怪那粗率的程心雯,居然能這樣分析事情。「你怕聽,因為我講的是實情。」程心雯緊盯著說:「事實上,你連你自己都不瞭解,你對康南也不是什麼真正的愛情,你只是一時的……」「我知道你要說的,」江雁容打斷她:「我只是一時的迷惑,是不是?這不叫愛情,這只是一個少女的衝動,她以為這就是戀愛了,其實她還根本不懂得什麼是愛,這個男人只使她迷惑,總有一天,她會發現自己並不愛他!程心雯,你要說的是不是這些?」程心雯懊惱的望了江雁容一眼,憤憤的說:
  「你明白就好了!你的生活太嚴肅,小說看得太多了,滿腦子……」「羅曼蒂克的思想,」江雁容代她接了下去,嘲諷的說:「生活中又沒有什麼男朋友,於是一個男人出現了,我就以為是珍寶,對不對?」程心雯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半天後才說:
  「我真不知道康南什麼地方迷住了你!你只要仔細的看看他,就會發現他渾身都是缺點,他那麼酸,那麼道學氣,那麼古板……」「這些,見仁見智,各人欣賞的角度不同。程心雯,你不要再說了,你的意思我瞭解,如果我能夠自拔,我絕對不會沉進這個漩渦裡去,可是,現在我是無可奈何的,我努力過,也掙扎過,我和自己作過戰,但是我沒有辦法。程心雯,你不會懂的!」「江雁容,」程心雯沉住臉,顯得少有的誠懇和嚴肅,語重心長的說:「救救你自己,也救救康南!你應該理智一點,就算你們是真正的戀愛了,但這戀愛足以毀掉你們兩個人!昨天我去看過康南,他已經接了省立中的聘書,馬上就要搬到省立中去了。全校風風雨雨,說他被趕出××女中,因為他誘惑未成年的女學生。幾年來,康南不失為一個好老師,現在一步走錯,全盤完蛋,省立×中是不知情,如果知道了,也不會聘用他。而你呢,你知不知道同學們把你講得多難聽,你犯得著嗎?這些都不談吧,你自己認為你們有什麼好結果?你媽媽一天到晚盼望你做女博士,拿諾貝爾獎金,出國留學,要不然嫁個年輕有為有成就的丈夫,她會允許你和康南結婚?一個結過婚,有孩子的小老頭?事情一鬧開,你媽媽的脾氣,一定會弄得滿城風雨,江雁容,仔細想想看,後果如何?你父親在學術界也是有名的人,你千萬小心,弄得不好,連你父親的名譽都要受影響!江雁容,理智一點,只要你不去找他,他是沒有辦法找你的,逃開這個人吧!逃開他的魔掌……」
  「不要這麼說,你把他看成魔鬼?」
  「他糊塗到跟你談戀愛的地步,他就是魔鬼!」
  「可是,愛情是沒有罪的……」
  「這樣的愛情就是有罪!」程心雯斬釘截鐵的說。「江雁容,我和你講這些是因為我跟你好,你不要再糊塗了,下一個決心,從今天起不要去看他!」
  江雁容茫茫然的看了程心雯一眼,淒苦的搖了搖頭:
  「程心雯,我辦不到!」
  「你……」程心雯氣得瞪大了眼睛:「簡直是不可救藥!」
  江雁容望著地下,默默無言的咬著手指甲。程心雯看了她好一會,氣呼呼的說:「好吧,我等著看你栽斤斗,等著看康南身敗名裂!等著看你們這偉大的戀愛的結局!」
  說完,她招手叫住一輛流動三輪車,價錢也不講就跳上了車子,對江雁容揮揮手說:
  「我回家去了,再也不管你江雁容的事了!你是個大糊塗蛋!」江雁容目送程心雯走遠,禁不住閉上眼睛,在路邊站了幾秒鐘,直到有個男學生在她身邊吹了一聲尖銳的口哨,她才驚醒過來。轉過身子,她向周雅安的家走去,她渴望能找到一個同情她,瞭解她的人。「我錯了嗎?或者,只有戀過愛的人才知道戀愛是什麼!」她想。滿腹淒惶無助的情緒,在周雅安門口停了下來。還沒有敲門,她就聽到一陣吉他的聲音,其中還伴著周雅安那磁性而低柔的歌聲,江雁容把背靠在牆上,先傾聽她唱的歌:「寒鴉已朦朧入睡,明月高懸雲外,映照幽林深處,
  今宵夜色可愛!朔風如在歎息,對我額上吹襲,溪水依舊奔流,朋友,你在哪裡?……」
  江雁容伸手敲門,吉他的聲音停了。開門的是周雅安自己,穿著一件寬寬大大的睡袍,攔腰繫了根帶子,頭髮用一條大手帕包著,額前拂著幾綹亂髮,一股慵慵懶懶的樣子。江雁容到了她房裡,她微微一笑說:
  「就猜到是你!要不要聽我彈吉他?我彈一個吉普賽流浪者之歌給你聽!」說著,她像個日本人似的盤膝坐在榻榻米上,抱著吉他,輕輕的彈弄了起來。江雁容坐在她對面,用手抱住膝,把下巴放在膝蓋上,呆呆的聽。周雅安一面彈,一面說:「看你又是一肚子心事!」
  「嗯,」江雁容心不在焉的應了一聲,突然冒出一句話來:「周雅安,我到底該怎麼辦?」
  周雅安望望她,笑了笑,在弦上亂拂了一陣說:
  「怎麼辦?一起玩玩,等玩厭了就分手,就是這樣,什麼事值得那樣嚴重?愛情不過是個口頭說說的東西而已,對它認真才是傻瓜呢!」「這是你的論調嗎?」江雁容皺著眉問。
  「是呀,有什麼不對嗎?告訴你,及時行樂才是人生最重要的,別的都去他的!世界上不會有持久的愛情,你別急,包管再過三天半,你也不會喜歡康南了!」
  江雁容凝視著周雅安,後者聳了聳肩,一副滿不在乎的勁兒,自管自的撥弄著琴弦,鼻子裡哼著歌。
  「周雅安,你變了!」江雁容說。
  「是嗎?」周雅安問,又笑了笑:「世界上沒有不變的東西,十年後,我們還不知道變成什麼樣子呢!現在你在這兒為愛情煩惱,十年後,你可能有一大堆兒女。假如我們再碰到了,你會聳聳肩說:『記不記得,周雅安,我以前還和康南鬧過戀愛哩!』」江雁容站了起來,生氣的說:
  「我們現在是話不投機了!我看我還是告辭的好!」
  周雅安跳起來,把吉他丟在一邊,按住江雁容說:
  「坐下來!江雁容!」她的臉色變了,望著江雁容,歎了口長氣說:「江雁容,我說真話,勸你別認真,最聰明的辦法,是和康南分手!」「你現在也這樣說嗎?一開始,你是贊成的!」
  「那是那個時候,那時我沒想到阻力這麼多,而且那時我把愛情看得太美了。江雁容,記不記得一年前,我們在學校的荷花池邊談話,你還說愛情不會到你身上來,曾幾何時,你就被愛情弄得昏頭昏腦了。我覺得,走進愛情就走進了痛苦,那時候的你比現在幸福!江雁容,你曾勸我和小徐分手,當小徐折磨我的時候,你說這次戀愛只是我生命中的一小部分,並不是全部,記得嗎?現在,我用你自己的話來勸你,和他分手吧,將來有一天,你會再開始一段戀愛的。」
  「永遠不會!」江雁容說:「我這一生永不可能再愛一個人像愛他這樣。」周雅安點了點頭。「我瞭解,」她輕聲說:「可是,這段戀愛會帶給你什麼呢?我只能勸你把戀愛看淡一點,在問題鬧大以前,把這段戀愛結束吧!我聽到許多人談論你,講得不堪入耳,至於康南,更被罵得狗血噴頭。這件事你媽媽還不知道,如果她知道了,更不曉得會鬧成什麼樣子呢!江雁容,相信我的話,只有幾個月,你就會把這件事忘記了。你看,我的戀愛的夢已經醒了,你也該醒醒了!」「可是,你還在愛他,還在想他,是不是?」
  「不!」周雅安憤憤的說:「我只恨他!」
  「你恨他是因為你愛他,如果你不愛他,也不會恨他了!」
  「管他呢!」周雅安挑挑眉毛:「反正,我的戀愛已經結束了,你如果為大局著想,也該快刀斬亂麻,及時自拔!」
  江雁容呆望著榻榻米上的吉他,一句話也不說,過了好半天,周雅安問:「你在想什麼?」「我在想,只有一個辦法可以讓我解脫。」
  「什麼辦法?」「死!」「別胡說了!」周雅安望了她一眼:「等進了大學,新的一段生活開始了……」「大學!」江雁容叫:「大學還是未知數呢!」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夜色十分美好,月光正灑在大地上。周雅安又在撥弄著琴弦低唱了:「我從何處來,沒有人知道!我往何處去,沒有人明瞭。」
  「一首好歌!」她想。望著月光發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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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節

  這是大學聯考放榜的前一天。
  江雁容在室內踱來踱去,坐立不安。明天,她的命運要決定了,她不敢相信自己能考上,也不相信自己會落榜,這種懸而未決的局面使她焦躁。江太太正在畫畫,江雁容的不安感染了給她,一連畫壞了三張紙。她望著江雁容,後者臉上那份煩躁使她開口了:「別在房裡跑來跑去,反正明天什麼都知道了!」
  「嗯,」江雁容悶悶的應了一聲,突然說:「媽,我出去一下。」「又要出去?」江太太狐疑的望著江雁容:「你每天都往外跑,到底出去做什麼?」「找周雅安嘛!」江雁容說。
  「每天找周雅安?你和周雅安有些什麼談不完的話?為什麼總是你去找她她不來找你?」江太太問,銳利的望著江雁容,近來,江雁容的行動使她滿肚子的懷疑。
  「就是那些話嘛,我找她看電影去。」
  「又看電影?你到底看了多少場電影?」
  「媽媽怎麼回事嘛,像審犯人似的!」江雁容噘著嘴說。「雁容,」江太太說:「前兩天,在省立×中教書的胡先生說是在×中看到你,你去做什麼?」
  江雁容的心猛跳了起來,但她平靜的說:
  「哦,我和周雅安一起去看了一次康南,就是我們的導師,他現在轉到省立×中去教書了!」
  「你常去看他嗎?」江太太緊盯著江雁容問。
  「沒有呀,」江雁容臉在發燒,心跳得更厲害了,她把眼睛轉開,望著別處支吾的說:「只去了一兩次。」
  「雁容,」江太太沉著臉說:「一個女孩子,對自己的行為一定要小心,要知道蜚短流長,人言可畏。康南是個男老師,你是個女學生,常到他房間裡去會給別人講閒話的。當然我知道康南是個正經的好老師,但是嫌疑不能不避。上次我聽隔壁劉太太說,不知道是你們女中還是雁若的女中裡,有個男老師引誘了女學生,鬧得很不像話。你看,一個女孩子要是被人講了這種閒話,還做不做人呢?」
  江雁容咬著下嘴唇,偷偷的看了江太太一眼,臉上燒得滾燙。從江太太的神色裡,她看出母親還沒有發現她的事,她故意跺了一下腳說:「媽媽跟我說這些,好像我做了什麼……」
  「我不是說你做了什麼,我只是叫你小心!你知道人的嘴巴是最壞的!我是愛護你,你就跟我瞪眼睛跺腳!」江太太有點生氣的說。「我不過說了句要去找周雅安,媽媽就跑出這麼一大套話來。」江雁容低低的說。「好吧,你去吧!」江太太一肚子的不高興:「反正,在家裡是待不住的!這個家就是丈夫兒女的旅館,吃飯睡覺才會回來,我是你們燒鍋煮飯的老媽子!」
  江雁容在椅子裡一坐,噘著嘴說:「好了,不去好了!」
  「去吧!」江太太說:「不去我又要看你一個下午的臉色!把孩子帶大了也不知道有什麼好處!你要去就去吧,還發什麼呆?晚上早點回來!」江雁容遲疑了一下,終於走到玄關去穿上鞋子,直到走出大門,她才長長的吐了一口氣。這才想起來,父親的一個朋友胡先生也在省立×中教書。自從康南搬到省立×中之後,她幾乎每隔一兩天就要去一次,看樣子,這秘密是保不住了!
  站在家門口,她猶豫了一下,終於歎了口氣,選擇了那條到省立×中的路線。她知道她不應該再去了,但她不能自已,一種強而有力的吸引力控制了她。她對自己不滿的搖頭,但她仍然向那條路走著,直到她走進了×中的大門,又走進了教員單身宿舍的走廊,她還在和自己生氣。停在康南門口,她敲了門,心裡還在想:「我應該回去,我不應該到這裡來!」但,當康南的臉出現在她面前,這一切的思想都遁走了。
  關上了房門,康南把桌上已經泡好的一杯香片遞給江雁容,江雁容接了過來,望著茶杯裡的茉莉花問:
  「你算準了我今天要來?」
  「我每天都泡兩杯茶,你不來也像來了一樣,有時弄糊塗了,我會對著你的茶杯說上一大堆話。」
  江雁容微微的笑了,默默的端著杯子。康南凝視著她,她的睫毛低垂,眼睛裡有一層薄霧,牙齒習慣性的咬著下嘴唇,這神情是他熟悉的,他知道她又有了心事。他拿起她的一隻手,扳開她的手指,注視著她掌心中的紋路。江雁容笑笑說:
  「你真會看手相?我的命運到底怎樣?」
  「不,我看不出來,你的手相太複雜!」
  「那一次你看的手相呢?怎麼看出那麼多?記得嗎?你說我老運很好,會享兒女的福。兒女,我和誰的兒女,會是你的嗎?」「你說過,那些都是江湖話!」他把她的手合攏,讓她握成拳,用自己的大手掌握住了她:「小容容,你那麼小,但是你比我堅強。」「我不堅強,我下過一百次決心不到你這裡來,但是我仍然來了!」「我也下過一百次決心,要冷淡你,疏遠你。」
  「為什麼不呢?」她昂起頭,有一股挑戰的味道。
  康南看著她,然後輕輕托起她的下巴,他的嘴唇輕觸了一下她的,十分溫柔。「我要你,小容,」他低低的說,他的手在發抖:「我要你。」他用嘴唇從她面頰上擦過去,凝視著她的眼睛,她的睫毛半垂,黑眼珠是濕潤的。「告訴我,你永不會屬於別人,告訴我!」
  「用不著我告訴你,」她低聲說:「你還不知道?」
  「我知道你的心,但是我怕命運,很多時候,我們是無法支配命運的。」「你認為命運不會把我判給你?」
  「是的,因為你太好,我不配!」
  「誰配呢?如果連你都不配?」
  「有比我年輕有為有前途的人。」「但是他們不是康南,他們沒有康南的一個毛孔和一個細胞,他們是他們!」康南擁緊她,他的嘴唇緊貼著她的。她被動的仰著頭,眼淚從她眼角滑下去。「你又哭了。」「我知道,我們在說夢話,」她淒苦的微笑。「我不知道我的命運是什麼,我有預感,有一大堆的不幸正等著我。」
  「不會,明天放榜了,我猜……」
  「不要猜!我有預感。康南,我很害怕,真的。」
  他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冷。
  「不要怕,天倒下來,讓我幫你撐,行嗎?」
  「只怕你撐不住!」她走開,走到書桌旁邊去,隨手翻弄著桌上的東西,一面低聲說:「媽媽已經懷疑我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康南,我真想把一切都告訴媽媽,反正總有一天她會知道的,如果風暴一定會來,還不如讓它早一點來。」康南默然不語。江雁容從桌上拿起一張折疊起來的紙條,打開來看,康南抓住了她的手:
  「不要看,昨天我不在家,她們從門縫裡塞進來的條子,沒有什麼。」「讓我看!」江雁容說,打開了紙條,筆跡並不陌生,這是兩個同學寫的:
  「老師:
  這兩天大家都很忙,好久都沒有機會和您談話了,但您永遠是我們最尊敬最愛戴的老師。今天來訪,又正逢老師外出,非常遺憾。現在我們有幾個小問題,能否請您為我們解答一下?
  一、您認為一個為人師表者最值得尊敬的是什麼?如果他因一時的衝動而失去了它,是不是非常的可惜?
  二、我們有老師和同學的感情超過了師生的範圍,您對這事有什麼感想?那位老師向來是同學所最尊敬的,而這事卻發生在他的身上,您認為這位老師是不是應該?他有沒有錯誤?假如您是那位老師,您會採取什麼態度?
  三、您認為朱自清的『給亡婦』一文,是不是都是虛情假意?
  四、您為何離開女中?
  老師,我們都不會說話,但我們都非常誠懇,如果這紙條上有不禮貌的地方,請您原諒我們!
  敬祝快樂
           兩個最尊敬您的學生  何淇  蔡秀華  同上」
  
  江雁容放下紙條,望著康南。她想起以前曾和何淇談起朱自清的給亡婦一文,認為朱自清有點矯揉造作,尤其最後一段,因後妻不適而不上墳,更顯得他的虛情假意,而今,她們竟拿出朱自清的給亡婦來提醒康南的亡妻,這是相當厲害的一針。她把紙條鋪平,淡淡的說:
  「康南,你一生高傲,可是,現在你卻在忍受這些!」「我當初沒有要人說我好,現在也不在乎人說我壞!」康南說,把紙條撕碎了。「康南,」江雁容審視著他:「你是在乎的,這張紙條已經刺傷了你!」「我不能希望她們能瞭解我,她們只是些毛孩子!」
  「大人呢?大人能瞭解嗎?曹老頭、行屍走肉、唐老鴨,那些人能瞭解嗎?我的父母會瞭解嗎?教務主任、校長瞭解嗎?這世界上誰會瞭解呢?康南,你做了老師,有過妻子,又超過了四十歲,所以,你是不應該有感情有血有肉的,你應該是一塊石頭,如果你不是石頭,那麼你就是壞蛋,你就該受萬人唾罵!」康南不說話,江雁容靠著桌子站著,眼睛裡冒著火焰。突然,她彎下腰來,僕在康南的膝上。
  「康南,我們錯了,一開始就錯了!」
  「沒有錯,」康南撫摸著她的後頸,頸上有一圈細細的毫毛。「別難過!」「我願意有人給我力量,使我能離開你!」
  他攬緊她,說:「不!」
  「康南,我有預感,我總有一天會離開你。」
  「我怕你的預感,你最好沒有預感。」
  他們靜靜的望著,時間消失得很快,暮色從四面八方包圍了過來,室內已經很暗了。康南開了燈,望著沉坐在椅中凝思的江雁容,問:「想什麼?」「就這樣,靜靜的坐著,我看著你,你看著我,不要說什麼,也不要做什麼,讓兩人的心去彼此接近,不管世界上還有什麼,不管別人會怎麼說,這多美!」她懶洋洋的伸了個懶腰:「假如沒有那些多管閒事的人就好了!他們自以為在做好事,在救我,在幫助我,康南,你不覺得可笑嗎?這是個莫名其妙的世界!我會被這些救我的人逼到毀滅的路上去,假如我自殺了,他們不知會說什麼!」
  「會罵我!」「如果你也自殺呢?」「他們會說這是兩個大傻瓜,大糊塗蟲,兩個因情自誤的人!」「唉!」她把頭靠在椅背上,歎了口長氣。
  「怎麼了?」「我餓了!想吃飯。」「走吧,到門口的小館子裡去吃一頓。」
  江雁容懶懶的站起身來,跟著康南走出校門。在校門口的一個湖南館子裡,他們揀了兩個位子坐下。剛剛坐定,江雁容就「啊!」了一聲,接著,裡面一個人走了出來,驚異的望著江雁容和康南,江雁容硬著頭皮,站起身來說:
  「胡先生,你也在這兒!」
  這就是那個曾看見她的胡先生,是個年紀很輕的教員,以前是江仰止的學生。「哦,江小姐,來吃飯?」胡先生問,又看了康南一眼。
  「這是胡先生,」江雁容對康南說。
  「我們認識,」胡先生對康南打了個招呼。「我們的宿舍只隔了三間房間。」「胡先生吃了嗎?」康南客氣的說:「再吃一點吧!」
  「不,謝謝!」胡先生對江雁容又看了一眼:「我先走了,晚上還有事。」江雁容目送胡先生走出去,用手指頭蘸了茶碗裡的茶,在桌子上寫:「麻煩來了!」然後望望康南,無可奈何的挑了挑眉毛。「該來的總會來,叫菜吧!」
  「不反對我喝酒嗎?」康南問。
  「不,我也想喝一點!」
  「你喝過酒?」「從來滴酒不沾的,但是今天想喝一點,人生不知道能醉幾次?今天真想一醉!」康南叫了酒和一個拼盤,同時給江雁容叫了一瓶汽水。酒菜送來後,江雁容抗議的說:
  「我說過我要喝酒!」「醉的滋味並不好受。」康南說。
  「我不管!」她搶過康南手中的瓶子,注滿了自己的杯子,康南按住她的手說:「你知道這是高粱?會喝酒的人都不敢多喝,別開玩笑!喝醉了怎麼回家?」「別管我!我豁出去了!一醉解千愁,不是嗎?我現在有萬愁,應該十醉才解得開!我希望醉死呢!」拿起杯子,她對著嘴直灌了下去,一股辛辣的味道從胸口直衝進胃裡,她立刻嗆咳了起來。康南望著她,緊緊的皺起眉頭:
  「何苦呢!」他說,拿開了她的杯子。「給我吧!我慢慢喝。」江雁容說,用舌頭舔了舔嘴唇:「我真不知道你怎麼會愛酒,這東西跟喝毒藥差不多,這樣也好,如果我要服毒,先拿酒來練習!」
  「你胡說些什要?」「沒有什麼,我再喝一點,一點點!」
  康南把杯子遞給她。「只許一點點,別喝醉!慢慢喝。」
  江雁容抿了一口酒,費力的把它咽進肚子裡去,直皺著眉頭。然後,她望著康南說:
  「康南,我真的下決心了,我不再來看你了,今天是最後一次!」「是嗎?」康南望著她,她蒼白的臉頰已經染上一層紅暈,眼睛水汪汪的。「不要再喝了,你真的不能喝!」
  「管他呢!」江雁容又嚥了一口酒。「這世界上關心我們的人太多了!到最後,我還是要離開你的。我已經毀了半個你,我必須手下留情,讓另外那半個你在省立×中好好的待下去!」「你不是餓了嗎?我叫他們給你添飯來。」康南說。
  「我現在不餓了,一點都不想吃飯,我胸口在發燒!」江雁容皺著眉說。「你已經醉了!」「沒有醉!」江雁容搖搖頭。「我還可以喝一杯!」
  康南撤去酒杯,哄孩子似的說:
  「我們都不喝了,吃飯吧!」
  吃完飯,江雁容感到臉在發燒,胸中熱得難受。走出飯館,她只覺得頭昏眼花,不由自主的扶著康南的手臂,康南拉住她說:「何苦來!叫你不要喝!到我屋裡去躺一躺吧!等下鬧上酒來就更難過了!」回到康南屋裡,江雁容順從的靠在康南的床上。康南為她擰了一把手巾拿過來,走到床邊,他怔住了。江雁容仰天躺著,她的短髮散亂的拂在額前耳邊,兩頰如火,嘴唇紅灩灩的微張著,闔著兩排黑而密的睫毛,手無力的垂在床邊。康南定定的凝視著這張臉龐,把手巾放在一邊。江雁容的睫毛動了動,微微的張開眼睛來,朦朦朧朧的看了康南一眼,嘴邊浮起一個淺笑。「康南,」她低低的說:「我要離開你了!多看看我吧,說不定明天你就看不到我了!」
  「不!」康南說,在床邊坐下來,握緊了她的手。「讓我們從長計議,我們還有未來!」
  江雁容搖搖頭。「沒有,你知道我們不會有未來,我自己也知道!我們何必騙自己呢?」她閉上眼睛,嘴邊仍然帶著笑。「媽媽馬上就會知道了,假如她看到我這樣子躺在你的床上,她會撕碎我!」她歎口氣,睜開眼睛:「我累了,康南,我只是個小女孩,我沒有力量和全世界作戰!」她把頭轉向床裡,突然哭了起來。康南伏下身去吻她。「不要哭,堅強起來!」
  「我哭了嗎?」她模模糊糊的問:「我沒有哭!」她張開眼睛:「康南,你不離開我嗎?」「不!」「你會的,你不喜歡我,你喜歡你的妻子。」
  「小容,你醉了!要不要喝水?」
  「不要!」她生氣的扭轉頭。「你跟我講別的,因為你不愛我,你只是對我發生興趣,你不愛我!」
  「是嗎?」他吻她:「我愛你!」他再吻她:「你不知道愛到什麼程度!愛得我心痛!」他再吻她,感到自己的眼角濕潤:「雁容,我愛你!愛你!愛你!」
  「康南,不要愛我,我代表不幸,從今天起,不許你愛我,也不許任何人愛我!」「雁容!」「我頭痛。」「你醉了。」「康南,」她突然翻身從床上坐起來,興奮的望著他,急急的說:「你帶我走,趕快,就是今晚,帶我到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去!走!我們馬上走!走到任何人都不知道的地方去!趕快,好嗎?」「雁容,我們是沒有地方可去的!」康南悲哀的望著江雁容那興奮得發亮的眼睛。「我們不能憑衝動,我們要吃,要喝,要生存,是不?」「康南,你懦弱!你沒種!」江雁容生氣的說:「你不敢帶著我逃走,你怕事!你只是個屠格涅夫筆下的羅亭!康南,你沒骨氣,我討厭你!」康南站起身來,燃起一支煙,他的手在發抖。走到窗邊,他深深的吸了一口煙,對著窗外黑暗的長空噴出去。江雁容溜下床來,搖晃著走到他面前,她一隻手扶著頭,緊鎖著眉,另一隻手拉住了他的手腕,她的眼睛乞求的仰望著他。
  「我不是存心這麼說,」她說:「我不知道在說什麼,我頭痛得好厲害,讓我抽一口煙。」
  他伸手扶住了她。「雁容,」他輕聲說:「我不能帶你逃走,我必須顧慮後果,台灣太小了,我們會馬上被找出來,而且,我沒錢,我們能到哪裡去呢!」「別談了,」江雁容說:「我要抽一口煙,」她把煙從他手中取出來,猛吸了一口。立即,一陣嗆咳使她反胃,她拉住他的手,大大的嘔吐了起來。康南扶住她,讓她吐了個痛快,她吐完了,頭昏眼花,額上全是汗,康南遞了杯水給她,她漱過口,又洗了把臉,反而清醒了許多。在椅子裡坐下來,她休息了一段時間,覺得精神恢復了一些。
  「好些嗎?」康南問,給她喝了口茶。
  「幾點鐘了?」她問,回到現實中來了。
  「快九點了。」他看看表。
  「我應該回去了,要不然媽媽更會懷疑了。」她振作了一下:「我身上有酒味嗎?希望媽媽聞不出來。」
  「我送你回去。」康南說。
  走到外面,清新的空氣使她精神一爽。到了校門口,她叫了一輛三輪車,轉頭對康南說:
  「別送我,我自己回去!」站在那兒,她欲言又止的看了康南,一會兒,終於說:「康南,我真的不再來了!」
  「你還會來的!」康南說,握緊她的手。「不怕我毀了你?」她問。
  「只怕我毀了你!」他憂鬱的說。
  「康南,記得秦觀的詞嗎?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江雁容跨上了三輪車,對康南揮揮手:「再見,康南,再見!」三輪車迅速的踩動了,她回頭望著康南,他仍然站在那兒,像一株生根的樹。一會兒,他就只剩下個模糊的黑影,再一會兒,連影子都沒有了。她歎口氣,坐正了身子,開始恐懼回家後如何編排謊話了。她用手按按面頰,手是冷的,面頰卻熱得燙手。在路口,她叫車子停下,下了車,她迅速的向家中跑去,心中有種莫名其妙的緊張。按了鈴,來開門的是雁若,她望了姐姐一眼,眼中流露出一抹奇異的憐憫和同情。她緊張的走進家門,江太太已經站在玄關等她。
  「你整個下午到哪裡去了?」江太太板著臉,嚴厲的問。
  「去找周雅安。」她囁嚅的說。
  「你還要對我說謊,周雅安下午來找過你!」
  江雁容語塞的望著母親,江太太臉上那層嚴霜使她害怕。在江太太身後,她看到了父親和江麟,江仰止臉上沒有一絲笑容,正默默的搖頭,望著她歎氣。江麟也呆呆的望著她,那神情就像她是個已經死去的人。恐懼升上了她的心頭,她喃喃的說:「怎麼,有……什麼……」
  「今天爸爸到大專聯考負責處去查了你的分數,」江太太冷峻的說:「你已經落榜了!」
  江雁容覺得腦子裡「轟」然一聲巨響,她退了幾步靠在牆上,眼前父母和江麟的影子都變得模糊不清了,她仰首看看天花板,喉頭像被扼緊似的緊逼著,她喃喃的自語著:
  「天哪,你竟沒有給我留下一條活路!」
  說完,她向前面栽倒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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