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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節

  「我從何處來,沒有人知道!我往何處去,沒有人明瞭!」江雁容躺在床上,仰視著天花板。一整天,她沒有吃,沒有喝,腦子裡空空洞洞,混混沌沌。可是,現在,這幾句話卻莫名其妙的來到她的腦中。是的,從何處來?她真的奇怪自己的生命是從那裡來的?生命多奇妙,你不用要求,就有了你,當你還在糊糊塗塗的時候,你就已經存在了。她想起父親說過的順治皇帝當和尚時寫的一個偈語中的兩句:「生我之前誰是我,生我之後我是誰?」她也奇怪著誰是她,她是誰?「十九年前的我不知在哪裡?」她模糊的想著:「一百年後的我又不知道在哪裡?」天花板上有一塊水漬,她定定的望著那塊水漬。「為什麼我偏偏是我而不是別人呢?我願意做任何一個人,只要不是江雁容!」天早已黑了,房間裡一片昏暗,只有桌上的一盞小台燈亮著,燈上的白磁小天使仍然靜靜的站著。江雁容把眼光調到那小天使身上,努力想集中自己的思想,但她的思想是紊亂而不穩定的。「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她想。「但我不是李白,我是無用的,也沒有可以復來的千金!」她翻了個身。「虛空的虛空,一切都是虛空!」這是聖經裡的句子,她總覺得這句子不大通順。「人死了不知道到哪裡去了?靈魂離開軀殼後大概可以隨處停留了。人的戒條大概無法管靈魂吧!」她覺得頭痛。「我在做什麼?為什麼躺在床上?是了,我落榜了!」她苦澀的闔上眼睛。「為什麼沒有發生地震、山崩,或陸沉的事?來一個驚天動地的大變動,那麼我的落榜就變成小事一樁了!」有腳步聲走進屋子,江雁容沒有移動。是江太太。她停在床前面,凝視著面如白紙的江雁容。然後,她在床沿上坐了下來。「雁容,」她的聲音非常柔和。
  江雁容把頭轉開,淚水又沖進了眼眶裡。
  「雁容,」江太太溫柔的說:「沒有人是沒經過失敗的,已經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想了。振作起來,明年再考!起來吧,洗洗臉,吃一點東西!」「不,媽媽,你讓我躺躺吧!」江雁容把頭轉向牆裡。
  「雁容,我們必須面對現實,躺在床上流淚不能解決問題,是不是?起來吧,讓雁若陪你看場電影去。」江太太輕輕的搖著江雁容。「不!」江雁容說,淚水沿著眼角滾到枕頭上。「為什麼她不罵我一頓?」她想著:「我寧願她大罵我,不願她原諒我,她一定比我還傷心還失望!哦,媽媽,可憐的媽媽,她一生最要強,我卻給她丟臉,全巷子裡考大學的孩子,就我一個沒考上!哦,好媽媽,你太好,我卻太壞了!」江雁容心裡在喊著,淚水成串的滾了下來。「你一定傷心透了,可是你還要來勸我,安慰我!媽媽,我不配做你的女兒!」她想著,望著母親那張關懷的臉,新的淚水又湧上來了。
  「雁容,失敗的並不是你一個,明年再考一次就是了,人不怕失敗,只怕灰心。好了,別哭了,起來散散心,去找周雅安玩玩吧!」周雅安!周雅安和程心雯都考上了成大,她們都是勝利者,她怎能去看她們快樂的樣子?她閉上眼睛,苦澀的說:
  「不!媽媽!你讓我躺躺吧!」
  江太太歎了口氣,走開了。對於江雁容的失敗,她確實傷心到極點,她想不透江雁容失敗的原因。孩子的失敗也是母親的失敗!可是,她是冷靜的,在失望之餘,她沒忘記振作雁容是她的責任。看到雁容蒼白的臉和紅腫的眼睛使她心痛,想起雁容的失敗就使她更心痛。走到她自己的桌子前面,鋪開畫紙,她想畫張畫,但,她無法下筆。「無論如何,我已經盡了一個母親的責任!別的母親消磨在牌桌上,孩子卻考上大學,我呢?命運待我太不公平了!」她坐在椅子裡,望著畫紙發呆,感到心痛更加厲害了。
  江雁容繼續躺在床上,她為自己哭,也為母親哭。忽然,她面前一個黑影一閃,她張開眼睛,驚異的發現床前站的是江麟,自從誣告一咬的仇恨後,他們姐弟已將近一年不交一語了。「姐,」江麟有點不好意思的說:「考不上大學又不是你一個,那麼傷心幹什麼?喏,你最愛吃的牛肉乾!是雁若買來請你的。爸爸問你要不要去看電影?傻人捉賊!是個什麼英國笑匠諾曼威斯頓演的,滑稽片,去不去?」
  江雁容呆呆的看著江麟,和那包牛肉乾,心裡恍恍惚惚的。突然,她明白全家都待她這麼好,考不上大學,沒有一個人責備她,反而都來安慰她,她又想哭了。轉開頭,她哽塞的說:「不,我不去,你們去吧!」
  弟弟妹妹去看電影了,她又繼續躺在床上瞪著天花板。「我對不起家裡的每一個人,我給全家丟臉!」她想。又聯想起母親以前說過的話:「我們江家不能有考不上大學的女兒!」「你考不上大學不要來見我!」她把頭埋進枕頭裡,覺得有一萬個聲音在她耳邊喊:「你是江家的羞恥!你是江家的羞恥!你是江家的羞恥!」有門鈴聲傳來,江太太去開的門,於是,江雁容聽到母親在喊:「雁容,程心雯來看你!」
  立即,程心雯已經鑽進了她的房裡,她跑到床邊喊:
  「江雁容!」江雁容什麼話都說不出來,眼淚又來了。
  「你不要這樣傷心,」程心雯急急的說:「你想想,考大學又不是你一生唯一的事!」
  不是唯一的事!她這一生又有什麼事呢?每一件事不都和考大學一樣嗎?哦,如果她考上了大學,她也可以這樣的勸慰失敗者。可是,現在,所有的安慰都變得如此刺心,當你所有的希望全粉碎了的時候,又豈是別人一言半語就能振作的?她真希望自己生來就是個白癡,沒有慾望,沒有思想,也沒有感情,那麼也就沒有煩惱和悲哀了。但她卻是個有思想有感情的人!「江雁容,別悶在家裡,陪我出去走走吧!」
  「不!」「我們去找周雅安?」「不!」「那麼去看電影。」「不!」「江雁容,你怎麼那麼死心眼?人生要看開一點,考大學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如果我考上了,我也會這麼說。江雁容想著,默默的搖了搖頭。程心雯歎了口氣,伏下身來低聲說:
  「你需要我為你做什麼事嗎?」
  江雁容又搖搖頭。忽然拉住程心雯的手。
  「程心雯,你是我的好朋友!」
  程心雯眨著她的眼睛,笑了笑。
  「始終我們都很要好,對不對?雖然也孩子氣的吵過架,但你總是我最關心的一個朋友!」她伏在江雁容耳邊,低低的說:「早上我見到康南,他問起你!」
  康南!江雁容覺得腦子裡又「轟」然一響。考大學是她的一個碎了的夢,康南是另一個碎了的夢。她把頭轉開,眼淚又滾了下來。三天之後,江雁容才能面對她所遭遇的問題了。那是個晴朗的好天氣,她落榜後第一次走出了家門。站在陽光普照的柏油路上,她茫然回顧,不能確定自己的方向。最後,她決心去看看周雅安,她奇怪,落榜以來,周雅安居然沒有來看她。「看樣子,朋友是最容易忘記被幸福所遺棄的人!」她想,這是白朗蒂在簡愛中寫的句子。走出巷子,她向周雅安的家走去,才走了幾步,她聽到有人叫她:
  「江雁容!」她回過頭,是葉小蓁和何淇。她們都已考上台大。
  「我們正要來看你。」葉小蓁說。
  「我剛要去找周雅安。」江雁容站住了說。
  「真巧,我們正是從周雅安家裡來的。」何淇說。
  「她在家?」「嗯。」葉小蓁挽住了江雁容:「我們走走,我有話和你談。」
  江雁容順從的跟著她們走,葉小蓁沉吟了一下說:
  「周雅安告訴我們,康南毀了你,因為他,你才沒考上大學,是嗎?」周雅安!江雁容頭昏腦脹的想:「你真是個好朋友,竟在我失敗的時候,連康南一起打擊進去!」她語塞的望著葉小蓁。何淇接著說:「周雅安告訴我們好多事,我真沒想到康南會在你本子裡夾信來誘惑你,江雁容,你應該醒醒了,康南居然這樣無恥……」「周雅安出賣了我!」江雁容憤憤的說。
  「你別怪周雅安,是我們逼她說的。」葉小蓁說。
  「她不該說,那些信沒有一絲引誘的意思,感情的發生你不能責怪那一方,周雅安錯了!她不該說,我太信任她了!」江雁容咬著嘴唇說。「江雁容,我們在學校裡那麼要好,我勸你一句話:躲開康南,他不是個君子!」葉小蓁說。「你不是最崇拜他的嗎?」江雁容問。
  「那是以前,那時候我並不知道他的道德面孔全是偽裝呀!現在想起來,這個人實在很可怕!」
  「我知道了,葉小蓁,你們放心,我會躲開他的!」
  和葉小蓁她們分了手,江雁容趕到周雅安家裡,劈頭就是一句:「周雅安,你好,沒忘記我是誰吧?」
  「怎麼了?你?」周雅安問。「怪我沒去看你嗎?我剛生了一場病。」「周雅安,你出賣了我!你不該把那些事告訴葉小蓁她們,你不該把我考不上大學的責任歸在康南身上!」
  「難道他不該負責任嗎?假如你不是天天往他房間裡跑,假如你不被愛情沖昏了頭,你會考不上大學嗎?」
  「周雅安,我太信任你了,現在我才知道你是個不足信賴的朋友!」「江雁容,」周雅安困惑的說:「你是來找我吵架的嗎?」
  「我是來找你吵架的,」江雁容一肚子的傷心、委屈全爆發在周雅安的身上:「我來告訴你,我們的友誼完蛋了!」
  「你是來宣佈跟我絕交?為了這麼一點小事?」
  「是的!為了這一點小事!我母親常說:『有朋友不如沒朋友。』我現在才懂得這意思!周雅安,我來跟你說再見!我以後再也不要朋友了!」說完,她轉過身子,頭也不回的向大路走去。離開了周雅安的家,她覺得茫然若失,搭上公共汽車,她無目的的在西門町下了車。她順著步子,沿著人行道向前走,街上全是人,熙來攘往,匆匆忙忙。但她只覺得孤獨寂寞。在一個電影院門口,她站住了,毫無主見的買了一張票,跟著人群湧進戲院。她並不想看電影,只是不知道該做什麼好。剛剛坐定,她就聽到不遠處有個聲音在說:
  「看!那是江雁容!」「是嗎?」另一個聲音說,顯然是她們的同學:「在那兒?康南有沒有跟她在一起?」
  「別糊塗了,康南不會跟她一起出入公共場合的!」
  「你知道嗎?」一個新的聲音插入了:「江雁容是江仰止的女兒,真看不出江仰止那樣有學問的人,會有一個到男老師房裡投懷送抱的女兒!」「據說康南根本不愛她,是她死纏住康南!」
  完了!這裡也是待不住的!江雁容站起身來,像逃難似的衝出了電影院。回到大街上,她閉上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天!我該怎麼辦?」靠在電影院的牆上,她用手緊緊壓著心臟,一股冷氣從她胸腔裡升了上來,額上全是冷汗。她感到頭昏目眩,似乎整個大街上的人都在望著她,成千成萬隻手在指著她,幾個聲音在她耳邊狂喊:「看哪,那是江雁容!那個往男老師房裡跑的小娼婦!」
  「看到嗎?那個是江仰止的女兒,考不上大學,卻會勾引男老師!」她左右四顧,好像看到許許多多張嘲笑的臉龐,聽到許許多多指責的聲音,她趕快再閉上眼睛:「不!不!不!」她對自己低聲說,拭去了額上的汗。蹌踉著向大街上衝去。
  「給我一條路走,請給我一條路走!」
  她心裡在反覆叫著,一輛汽車從她身邊緊擦而過,司機從窗口伸出頭來對她拋下一聲咒罵:
  「不長眼睛嗎?找死!他媽的!」
  她跌跌衝衝的穿過了街道,在人行道上無目的的亂走。「找死」,是的,找死!她猛然停住,回頭去看那輛險些撞著她的車子,卻早已開得沒有影子了。她呆呆的看著街道上那些來往穿梭不停的汽車,心臟在狂跳著,一個思想迅速的在她腦中生長,成形。「是的,找死!人死了,也就解脫了,再也沒有痛苦,沒有煩惱,沒有悲哀和愁苦了!」她凝視著街道,一瞬間,好像世界上所有的聲音都匯成一種聲浪,在她耳畔不斷的叫著:「死吧!死吧!死吧!」
  她跨進了一家藥房,平靜的說:「請給我三片安眠藥片!」拿著藥片,她又跨進另一家藥房。一小時內,她走了十幾家藥房。回到家裡,她十分疲倦了,把收集好的三十幾片安眠藥藏在抽屜中,她平靜的吃飯,還幫媽媽洗了碗。
  黃昏的時候,天變了。窗外起了風,雨絲從窗口斜掃了進來。江雁容倚窗而立,涼絲絲的雨點飄在她的頭髮和面頰上。窗外是一片朦朦朧朧的夜霧。「人死了會有靈魂嗎?」她自問著。「如果有靈魂,這種細雨□□的夜應該是魂魄出來的最好時光。」她靜靜的站著,體會著這夜色和這雨意。「我還應該做些什麼?在我離開這個世界之前?」她回到桌邊,抽出一張信紙,順著筆寫:「我值何人關懷?我值何人憐愛?願化輕煙一縷,來去無牽無礙!」她怔了一下,望了望窗外的夜色和雨絲,又接著寫下去:
  「當細雨濕透了青苔,當夜霧籠罩著樓台,請把你的窗兒開,那飄泊的幽靈啊,四處徘徊!
  那遊蕩的魂魄啊,渴望進來!」
  用手托住面頰,她沉思了一會兒,又寫了下去:
  「啊,當雨絲濕透了青苔,
  當夜霧籠罩了樓台,請把你的窗兒開,沒有人再限制我的腳步,
  我必歸來,與你同在!
  我必歸來,與你同在!」
  寫完,她把頭僕在桌上,氣塞喉堵,肝腸寸斷。過了一會兒,她換了張信紙,開始寫一封簡單的信。
  
  「南:
  再見了!
  我去了,別罵我懦弱,別責備我是弱者,在這個世界上,你給過我快樂,給過我哀傷,也給過我幻想和絕望。現在,帶著你給我的一切一切,我走了,相信我,在我寫這封信的時候,心中的難過一定賽過你看信的時候。別為我傷心,想想看,我活著的時候就與歡笑無緣,走了或者反會得到安寧與平靜。因此,當你為我的走而難過的時候,也不妨為我終於得安寧而慶幸。但願我能把你身上的不幸一起帶走,祝福你,希望在以後的歲月裡,你能得到快樂和幸福。
  你曾說過,你懷疑你妻子的死訊,我也希望那死訊只是個謠言。假如你終於有一天能和你妻子團圓,請告訴她,在這世界上,曾有這麼一個小小的女孩子,愛過她所愛的人,並且羨慕她所擁有的一切!
  記得嗎?有一天你在一張紙上寫過:『今生有願不能償,來世相逢又何妨?』好的,讓我期待著來世吧。只是,那時候應該注意一下,不要讓這中間再差上二十年!
  再見了!老師!讓我再最後說一句:我——愛你!容」
  
  信寫完了,她把剛剛寫的那首詩和信封在一起,冒雨走到巷口去寄了信。回到家裡,夜已經深了。江太太正在畫畫。她走到江太太身邊,默默的望著江太太的頭髮,臉龐,那專注的眼睛,那握著筆的手……一種依戀的孺慕之思油然而生,她覺得喉嚨縮緊了,眼淚湧進了眼眶。她顫著聲音叫:
  「媽媽!」江太太回過頭來,江雁容猛然投進她的懷裡,用手抱住了她的腰,把臉埋在她的胸前,哭著說:
  「媽媽,請原諒我,我是個壞孩子,我對不起你這麼多年的愛護和教育!」江太太被她這突然的動作弄得有點驚異,但,接著,就明白了,她撫摩著江雁容的頭髮,溫柔的說:
  「去睡吧,今年考不上,明年再考就是了!」
  「媽媽,你能原諒我,不怪我嗎?」江雁容仰著頭,眼淚迷離的望著江太太。「當然。」江太太說,感到鼻子裡酸酸的。
  江雁容站起身來,抱住母親的脖子,在江太太面頰上吻了一下。「媽媽,再見!」她不勝依依的說。
  「再見!早些睡吧!」江雁容離開了母親的房間,看到江仰止正在燈前寫作,她沒有停留,只在心裡低低的說了一聲:「爸爸,也再見了!」回到了自己的房裡,她怔怔的望著床上熟睡的江雁若,像祈禱般對妹妹低低的說:「請代替我,做一個好女兒!請安慰爸爸和媽媽!」走到桌前,她找出了藥片,本能的環視著室內,熟悉的綠色窗簾,台燈上的小天使,書架上的書本,牆上貼的一張江麟的水彩畫……她呆呆的站著,模模糊糊的想起自己的童年,跟著父母東西流浪,她彷彿看到那拖著兩條小辮子的女孩,跟在父母身後長途跋涉。在兵荒馬亂的城裡,在蔓草叢生的山坡,她送走了自己的童年。只怪她生在一個戰亂的時代,先逃日軍,再逃中共,從沒有過過一天安靜的日子。然後,長大了,父母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弟妹身上,她是被冷落的。她離撒嬌的年齡已經很遠了,而在她能撒嬌的那些時候,她正背著包袱,赤著腳,跋涉在湘桂鐵路上。
  細雨打著玻璃窗,風大了。江雁容深深的吸了口氣。她想起落霞道上,她和周雅安手挽著手,並肩互訴她們的隱秘,和她們對未來的憧憬。她依稀聽到周雅安在彈著吉他唱她們的歌:「海角天涯,浮萍相聚,歎知音難遇!山前高歌,水畔細語,互剖我愁緒。昨日悲風,今宵苦雨,聚散難預期。二人相知,情深不渝,永結金蘭契!」這一切都已經隔得這麼遙遠。她覺得眼角濕潤,不禁低低的說:
  「周雅安,我們始終是好朋友,我從沒有恨過你!」
  接著,她眼前浮起程心雯那坦率熱情的臉,然後是葉小蓁、何淇、蔡秀華,……一張張的臉從她面前晃過去,她歎了口氣:「我生的時候不被人所瞭解,死了也不會有人同情。十九年,一夢而已!」她迷迷離離的看著台燈上的小天使:
  「再見!謐兒!」她低低的說,拿起杯子,把那些藥片悉數吞下。然後,平靜的換上睡衣,扭滅了台燈,在床上躺下。
  「我從哪裡來,沒有人知道,我往何處去,沒有人明瞭!」她彷彿聽到有人在唱著。「一首好歌!」她想,凝視著窗子。「或者,我的『窗外』不在這個世界上,在另外那個世界上,能有我夢想的『窗外』嗎?」她迷迷糊糊的想著,望著窗外的夜、雨……終於失去了知覺。
  沒有人能解釋生死之謎,這之間原只一線之隔。但是,許多求生的人卻不能生,也有許多求死的人卻未見得能死。匯雁容在迷迷糊糊之中,感到好像有一萬個人在拉扯她,分割她,她掙扎著,搏鬥著,和這一萬個撕裂她的人作戰。終於,她張開了眼睛,恍恍惚惚的看到滿屋子的人,強烈的光線使她頭痛欲裂。她繼續掙扎,努力想弄清楚是怎麼回事,她的耳邊充滿了亂糟糟的聲音,腦子裡彷彿有人在裡面敲打著鑼鼓,她試著把頭側到一邊,於是,她聽到一連串的呼喚聲:
  「雁容!雁容!雁容!」
  她再度張開眼睛,看到幾千幾萬個母親的臉,她努力集中目力,定定的望著這幾千幾萬的臉,終於,這些臉合成了一個,她聽到母親在說:「雁容,你到底是為什麼?為什麼?」
  她醒了,那個飄散的「我」又回來了,是,她明白,一切都過去了,她沒死。閉上眼睛,眼淚沿著眼角滾了下來,她把頭轉向床裡,眼淚很快的濡濕了枕頭。
  「好了,江太太,放心吧,已經沒有危險了!」這是她熟悉的張醫生的聲音。「你看不用送醫院嗎?張大夫?」是父親的聲音。
  「不用了,勸勸她,別刺激她,讓她多休息。」
  醫生走了,江雁容淚眼模糊的看著母親,淡綠的窗簾、書架、小台燈……這些,她原以為不會再看到的了,但,現在又一一出現在她面前了。江太太握住了她的手:「雁容,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江雁容費力的轉開頭,淚水不可遏止的滾了下來。
  「告訴媽媽,你為什麼?」江太太追問著。
  「落——榜。」她吐出兩個字,聲音的衰弱使她自己吃了一驚。「這不是真正的原因,我要那個真正的原因!」江太太緊追著問。「哦,媽媽。」江雁容的頭在枕上痛苦的轉側著,她閉上眼睛,逃避母親的逼視。「媽媽別問了,讓姐姐休息吧。」在一邊的雁若說,用手帕拭去了江雁容額上的冷汗。
  「不行!我一定要知道事實。雁容,告訴我!」
  「媽媽,不,不!」江雁容哭著說,哀求的望著母親。
  「意如,你讓她睡睡吧,過兩天再問好了!」江仰止插進來說,不忍的看著江雁容那張小小的,慘白的臉。
  「不,我一定要現在知道真相!雁容,你說吧!有什麼事不能告訴母親?」江雁容張大眼睛,母親的臉有一種權威性的壓迫感,母親那對冷靜的眼睛正緊緊的盯著她。她感到無從逃避,閉上眼睛,她的頭在劇烈的痛著,渾身都浴在冷汗裡,江太太的聲音又響了:「你是不是為了一個男人?你昏迷的時候叫過一個人的名字,告訴我,你是不是為了他?」
  「哦,媽媽,媽媽!」江雁容痛苦的喊,想加以解釋,但她疲倦極了,頭痛欲裂,她哭著低聲哀求:「媽媽,原諒我,我愛他。」「誰?」江太太緊逼著問。
  「康南,康南,康南!」江雁容喊著說,把頭埋在枕頭裡痛哭起來。「就是你那個男老師?在省立×中教書的?」江太太問。
  「哦,媽媽,哦,媽媽,哦!」她的聲音從枕頭裡壓抑的飄出來。「我愛他,媽媽,別為難他,媽媽,請你,請你!」
  「好,雁容,」江太太冷靜的說:「我告訴你,天下最愛你的是父母,有什麼問題你應該和母親坦白說,不應該尋死!我並不是不開明的母親,你有絕對的戀愛自由和婚姻自由,假如你們真的彼此相愛,我絕不阻擾你們!你為什麼要瞞著媽媽,把媽媽當外人看待?你有問題為什麼不找媽媽幫忙?世界上最愛你的是誰?最能幫助你的又是誰?假如你不尋死,我還不會知道你和康南的事呢!如果你就這樣死了,我連你為什麼死的都不知道!雁容,你想想,你做得對不對?」
  「哦,媽媽。」江雁容低聲喊。
  「好了,現在你睡睡吧,相信媽媽,我一定不干涉你的婚姻,你隨時可以和康南結婚,只要你願意。不過我要先和康南談談。你想吃什麼嗎?」
  「不,媽媽,哦,媽媽,謝謝你。」江雁容感激的低喊。
  江太太緊緊的閉著嘴,看著江雁容在過度的疲倦後,很快的睡著了。她為她把棉被蓋好,暗示雁若和江麟都退出房間。她走到客廳裡,在沙發中沉坐了下來,望著默默發呆的江仰止,冷笑了一聲說:「哼,現在的孩子都以為父母是魔鬼,是他們的敵人,有任何事,他們甯可和同學說,絕不會和父母說!」
  「康南是誰?媽媽?」江麟問。
  「我怎麼知道他是誰?」江太太憤憤的說:「他如果不是神,就是魔鬼!但以後者的成分居多!」她看看江仰止:「仰止,我們為什麼要生孩子帶孩子?」
  江仰止仍然默默的站著,這件突如其來的事整個沖昏了他的頭,他覺得一片茫茫然!他的學問在這兒似乎無用了。
  「哼!」江太太站起身來:「我現在才知道雁容為什麼沒考上大學!」抓起了她的皮包,她衝出了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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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節

  康南接到江雁容那封信,已經是寫信的第二天下午了。信封上熟悉的字跡使他心跳,自從江雁容落榜以來,他一直沒見到過她,想像中,她不知如何悲慘和失望。但他守著自己的小房間,既不能去探視她,也不能去安慰她,這咫尺天涯,他竟無法飛渡!帶著無比的懊喪,他等待著她來,可是,她沒有來,這封信卻來了。康南握著信,一種本能的預感使他不敢拆信,最後,他終於打開信封,抽出了信箋。最先映入他眼中的是那首詩,字跡潦草零亂,幾不可辨。看完,他急急的再看那封信,一氣讀完,他感到如同挨了一棍,呆呆的坐著,半天都不知道在做什麼。然後,抓起信箋,他再重讀了一遍,這才醒悟過來。
  「雁容!」他絕望的喊了一聲,把頭埋在手心中。接著,他跳了起來。「或者還能夠阻止!」他想,急急的換上鞋子。但,馬上他又愣住了。「怎樣阻止她呢?到她家裡去嗎?」他繫上鞋帶,到了這時候,他無法顧慮後果了。「雁容,不要傻,等著我來!」他心裡在叫著,急切中找不到鎖門的鑰匙。「現在還鎖什麼門!」他生氣的說。心臟在狂跳,眉毛上全是冷汗。「但願她還沒有做!但願她還沒有做!天,一切的痛苦讓我來擔承,饒了她吧!」衝到門口,他正預備開門,有人在外面敲門了,他打開門。外面,江太太正傲然挺立著,用一對冰冷而銳利的眼睛打量著眼前這個男人。「請問,您找那一位?」康南問,望著這個陌生的中年婦人。她的臉色凝肅,眼光灼灼逼人。康南幾乎可以感到她身上那份壓倒性的高傲氣質。
  「我是江雁容的母親,你大概就是康先生吧!」江太太冷冷的說。「哦,」康南吃了一驚,心裡迅速的想:「雁容完了!」他的嘴唇失去了顏色,面容慘白,冷汗從額上滾了下來。但他不失冷靜的把江太太延了進來,關上房門,然後怯怯的問:「江雁容——好嗎?」「她自殺了,你不知道嗎?」
  果然,康南眼前發黑,他顫抖的扶住了桌子,顫聲問:「沒有救了?」「不,已經救過來了!」江太太說,繼續冷靜的打量著康南。「謝謝天!」康南心中在叫著:「謝謝天!」他覺得有眼淚衝進了眼眶。不願江太太看到他的窘狀,他走開去給江太太泡了一杯茶,他的手無法控制的抖著,以至於茶潑出了杯子。江太太平靜的看著他,傲然說:
  「康先生,雁容剛剛才告訴我她和你的事。」她的眼睛緊逼著康南,從上到下的注視著他,康南不由自主的垂下了眼睛。「是的,」他說,考慮著如何稱呼江太太,終於以晚輩的身份說:「伯母……」「別那麼客氣,」江太太打斷他:「彼此年齡差不多!」
  康南的臉紅了。「我想知道,雁容有沒有信給你?」江太太問。
  「剛剛收到一封。」「我想看看!」康南把那封信從口袋裡拿出來,遞給江太太,江太太匆匆的看了一遍,一語不發的把那封信收進了皮包裡。她盯著康南,咄咄逼人的說:「看樣子,你們的感情已經很久了,康先生,你也是個做過父親的人,當然不難體會父母的心。雁容只是個孩子,我們吃了許多苦把她扶育到十九歲,假如她這次就這樣死了,你如何對我們做父母的交代?」
  康南語塞的看著江太太,感到她有種控制全局的威力。他囁嚅的說:「相信我,我對江雁容沒有一點惡意,我沒料到她竟這麼傻!」「當然,」江太太立即抓住他的話:「在你,不過逗逗孩子玩,你不會料到雁容是個認真的傻孩子,會認真到尋死的地步……」「不是這樣,」康南覺得被激怒了,他壓制著說:「我絕沒有玩弄她的意思……」「那麼,你一開始就準備跟她結婚?」「不,我自知沒有資格……」
  「既然知道沒有資格,你還和她談戀愛,那你不是玩弄又是什麼呢?」康南感到無法解釋,他皺緊了眉。
  「江太太,」他於是勉強的說:「我知道我錯了,但感情的發生是無話可說的,一開始,我也努力過,我也勸過她,但是……」他歎口氣,默然的搖搖頭。
  「那麼,你對雁容有什麼計劃?你既不打算娶她,又玩弄她的感情……」「我沒有說不打算娶她!」康南分辯。
  「你剛才不是說你自知不能娶她嗎?現在又變了,是不是?好吧,那你是打算娶她了?請恕我問一句,你今年多少歲?你能不能保證雁容的幸福?雁容在家裡,是一點事都不做的,一點委屈都不能受的,你能給她一份怎麼樣的生活?你保證她以後會不吃苦,會過得很快樂?」
  康聲低下了頭,是的,這就是他自己所想的問題,他不能保證,他始終自認為未見得能給她幸福。最起碼,自己比她大了二十幾歲,終有一天,他要把她拋下來,留她一個人在世界上,他不忍想,到那一天,他柔弱的小容會怎麼樣!
  「康先生,」江太太繼續緊逼著說:「在這裡,我要問問你,什麼是真正的愛情?你是不是想佔有雁容,剝奪她可以得到的幸福?這叫做真愛情嗎?」
  「你誤會了,我從沒有想佔有雁容……」
  「好!這話是你說的,如果雁容問起你,希望你也這樣告訴她!你並不想要她,是不是?」「江太太,」康南脹紅了臉:「我愛雁容,雖然我知道我不配愛,我希望她幸福,那怕是犧牲了我……」
  「如果沒有你,她一定會幸福的,你不是愛她,你是在毀她!想想看,你能給她什麼?除了嘴巴上喊的愛情之外?她還只是個小孩,你已經四十幾了,康先生,做人不能做得太絕!假如雁容是你的女兒,你會怎麼樣想?」
  「江太太,你是對的。」康南無力的說。「只要你們認為雁容會幸福,我絕不阻礙她。」他轉開頭,燃起一支煙,以掩飾心中的絕望和傷感。「好吧,」江太太站起身來。「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請你體諒做父母的心,給雁容一條生路!我相信你是君子,也相信你說的不想佔有雁容的話,既然當初你也沒存要和她結婚的心,現在放開她對你也不是損失。好吧,再見!」
  「等一等,」康南說:「我能去看她一次嗎?」江太太冷笑了一聲。「我想不必了,何必再多此一舉!」
  「她——身體——」康南困難的說,想知道江雁容現在的情況。「康先生放心吧,雁容是我的女兒,我絕對比你更關心她!」她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說:「如果雁容來找你,請記住你答應我的話!」開開門,她昂著頭走了。
  康南關上門,倒進椅子裡,用手蒙住了臉。
  「雁容!小容!容容!」他絕望的低喊:「我愛你!我要你!我愛你!我要你!」他把頭僕在桌上,手指插進頭髮裡,緊緊的拉扯住自己的頭髮。
  江太太回到家裡的時候,已經是黃昏時分了。江雁容剛剛醒來,正凝視著天花板發呆。現在,她的腦子已比較清楚了,她回憶江太太對她說的話,暗中感歎著,她原以為母親一定反對她和康南,沒想到母親竟應允了。早知如此,她何必苦苦的瞞著母親呢?「我有個好媽媽。」她想,「康南,別愁了,一切問題都解決了!」她閉上眼睛,幻想著和康南以後那一連串幸福的日子。江太太進了門,先到書房中和江仰止密談了一下。然後走到江雁容房裡。「雁容,好些嗎?」她問,坐在雁容的床頭。
  「哦,媽媽,」江雁容溫柔的笑笑,微微帶著幾分靦腆:「我真抱歉會做這種傻事!」
  「年輕人都會有這種糊塗的時候,」江太太微笑著說:「你舅舅讀中學的時候,為了一個女孩子吞洋火頭自殺,三個月之後卻和另一個女孩子戀愛了。」
  江雁容感到舅舅的情況不能和她並提,她轉變話題問:
  「媽媽剛才出去了?」「雁容,」江太太收起了笑容,嚴肅而溫和的望著江雁容。「我剛才去看了康南,現在,告訴我,你們是怎麼開始戀愛的?」
  江雁容不安的看著江太太,蒼白的臉浮起一片紅暈。
  「我不知道怎麼說,我箱子裡有個小本子,裡面有片段的記載。」「好,我等下去看吧,」江太太說,沉下臉來。「雁容,每個女孩子都會有一段初戀,每個人的初戀也都充滿了甜蜜和美好的回憶。現在,保留你這段初戀的回憶吧,然後把這件事拋開,不要再去想它了。」
  「媽媽,」江雁容驚惶的說:「你是什麼意思?」
  「忘掉康南,再也不要去理他了!」江太太一字一字的說。
  「媽媽!」江雁容狐疑的望著江太太:「你變了卦!」
  「雁容,聽媽媽的話,世界上沒有一種愛可以代替母愛。媽媽是為了你好,不要去追究原因,保留你腦子裡那個美好的初戀的印象吧,再追究下去,你就會發現美的變成醜的了。」
  「媽媽,你是什麼意思?你見到康南了?」江雁容緊張的問,臉色又變白了。「是的,」江太太慢吞吞的說:「我見到康南了。」
  「他對你說了些什麼?」
  「你一定要聽嗎?雁容?」江太太仍然慢吞吞的說:「我見到了他,他告訴我,他根本無意於娶你。而且還勸你不要愛他!雁容,他沒有愛上你,是你愛上他!」
  「不!不!不!」江雁容喊,淚水迷□了視線:「他不會這樣說,他不能這樣說!」「他確實這樣說的!你應該相信我,媽媽不會欺騙你!雁容,他是個懦夫!他不敢負責任!他說他從沒有要娶你,從沒有想要你!雁容,他毫無誠意,他只是玩弄你!」
  「不!不!不!」江雁容大聲喊。
  「我今天去,只要他對我說:他愛你,他要你,我就會把你交給他。但他卻說他沒有意思要娶你,雁容,你受騙了,你太年輕!我絕沒有造謠,你可以去質問他!現在,把他忘掉吧,他不值得你愛!」「不!不!不!」江雁容喊著,把頭埋在枕頭裡痛哭,從沒有一個時候,她覺得這樣心碎,這樣痛恨,她捶著枕頭,受辱的感覺使她血脈僨張。她相信江太太的話,因為江太太從沒說過謊。她咬住嘴唇,直到嘴唇流血,在這一刻,她真想撕碎康南!她再也沒想到康南會這樣不負責任,竟說出無意娶她的話!那麼,這麼久刻骨銘心的戀愛都成了笑話!這是什麼樣的男人!這世界多麼可怕!她哭著喊:「我為什麼不死,我為什麼不死!」江太太俯下身來,攬住了她的頭。
  「雁容,哭吧,」她溫柔的說:「這一哭,希望像開刀一樣,能割去你這個戀愛的毒瘤。哭吧,痛痛快快的哭一次,然後再也不要去想它了。」「媽媽哦!媽媽哦!」江雁容緊緊的抱住母親,像個溺水的人抓著一塊浮木一樣。「媽媽哦!」
  江太太愛憐的撫摸著她的短髮,感到鼻中酸楚。
  「傻孩子!傻雁容!你為什麼不信任母親?如果一開始你就把你的戀愛告訴我,讓我幫助你拿一點主意,你又怎麼會讓他欺騙這麼久呢?好了,別哭了。雁容,忘掉這件事吧!」
  「哦,」雁容哭著說:「我怎麼忘得掉?我怎麼能忘掉!」
  「雁容,」江太太忽然緊張了起來。「告訴我,他有沒有和你發生肉體關係?」江雁容猛烈的搖搖頭。江太太放下心來,歎了口長氣說:「還算好!」「媽媽,」江雁容搖著頭說:「你不知道我是多麼愛他,哦,他怎麼能這樣卑鄙!」她咬緊牙齒,捶著枕頭說:「我真想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她又哭又叫,足足鬧了半小時,終於被疲倦所征服了,她的頭在劇烈的痛著,但是心痛得更厲害。她軟弱的躺在床上,不再哭也不說話,眼睛茫然的望著窗子,和窗外黑暗的世界。在外表上,她是平靜了。但,在內心,卻如沸水般翻騰著。「我用全心愛過你,康南,」她心裡反覆的說著:「現在我用全心來恨你!看著吧!我要報復的,我要報復的!」她虛弱的抬頭,希望自己能馬上恢復體力,她要去痛罵他,去質問他,甚至於去殺掉他!但她的頭昏沉得更厲害,四肢沒有一點力氣,被衰弱所折倒,她又熱淚盈眶了。「上帝,」她胡亂的想著:「如果禰真存在,為什麼不讓我好好的活又不讓我死?這是什麼世界?什麼世界?」眼淚已干,她絕望的閉上眼睛,咬緊嘴唇。三天之後,江雁容仍然是蒼白憔悴而虛弱的,但她堅持要去見一次康南,堅持要去責問他,痛罵他,她抓住江太太的手說:「媽媽,這是最後一次見他,我不出這一口氣永不能獲得平靜,媽媽,讓我去!」江太太搖頭,但是,站在一邊的江仰止說:「好吧,讓她去吧,不見這一次她不會死心的!」
  「等你身體好一點的時候。」江太太說。
  「不!我無法忍耐!」江太太不得已,只得叫江麟送江雁容去。但,背著江雁容,她吩咐江麟要在一邊監視他們,並限定半小時就要回來。她不放心的對江雁容說:「只怕你一見他,又會被他的花言巧語所迷惑了!記住,這個人是條毒蛇,你可以去罵他,但再也不要聽信他的任何一句話!」江雁容點點頭,和江麟上了三輪車。在車上,江雁容對江麟說:「我要單獨見他,你在校園等我,行不行?」
  「媽媽要我……」江麟不安的說。
  「請你!」「好吧!」江麟同情的看了姐姐一眼,接著說:「不過,你不要再受他的騙!姐姐,他絕對不愛你,告訴你,如果我的女朋友為我而自殺,那麼,刀擱在我脖子上我也要去看她的!他愛你,他會知道你自殺而不來看你嗎?」
  「你是對的,我現在夢已經醒了!」江雁容說:「我只要問他,他的良心何在?」當江雁容敲著康南的門的時候,康南正在房間裡踱來踱去,從清晨直到深夜。江太太犀利的話一直蕩在他的耳邊,是的,真正的愛是什麼?為了愛江雁容,所以他必須撤退?他沒有資格愛江雁容,他不能妨礙江雁容的幸福!是的,這都是真理!都是對的!他應該為她犧牲,那怕把自己打入十八層地獄!但,江雁容離開他是不是真能得到幸福呢?誰能保證?他的思想紊亂而矛盾,他渴望見到她,但他沒有資格去探訪,他只能在屋裡和自己掙扎搏鬥。他不知道江太太回去後和江雁容怎麼說,但他知道一個事實,雁容已經離開他了,他再也不能得到她了!「假如你真得到幸福,一切都值得!如果你不能呢?我這又是何苦?」他憤憤的擊著桌子,也擊著他自己的命運。
  敲門聲傳來,他打開了門,立即感到一陣暈眩。江雁容站在那兒,蒼白、瘦弱,而憔悴。他先穩定了自己,然後把她拉進來,關上房門。她的憔悴使他吃驚,那樣子就像一根小指頭就可以把她推倒。但她的臉色憤怒嚴肅,黑眼睛裡冒著瘋狂的火焰,康南感到這火焰可以燒熔任何一樣東西。他推了張椅子給她,她立即身不由主的倒進椅子裡,康南轉開頭,掩飾湧進眼眶裡的淚水,顫聲說:
  「雁容,好了嗎?」江雁容定定的注視著他,一語不發,半天後才咬著牙說:
  「康南,你好……」才說了這兩個字,她的聲音就哽塞住了,眼淚衝進了眼眶裡,好一會,她才能控制住自己的聲音,一字一字的說:「康南,我一直以為你是個正大光明的人,誰知道你是個卑鄙無恥的魔鬼!」
  康南身子搖晃了一下,眼前發黑。江雁容滿臉淚痕,繼續說:「你告訴我母親,你根本沒意思要娶我!康南,你玩弄我的感情,你居然忍心欺騙我,你的良心呢?你……」她哽塞住,說不出話來,臉色益形蒼白。康南衝到她身前,抓住她的手,蹲伏在她的腳前。她的手冷得像塊冰,渾身劇烈的顫抖著,他的手才接觸到她,她就迅速的抽出手去,厲聲說:
  「不許你碰我!」然後,她淚眼迷離的望著他的臉,舉起手來,用力對他的臉打了一個耳光。康南怔了一下,一把拉住她的手,把江太太臨走時警告他的話全拋在腦後,憤怒的說:「我沒說過無意娶你!」「你說過,你一定說過!媽媽從不會無中生有!」她痛苦的搖著頭,含淚的眼睛像兩顆透過水霧的寒星,帶著無盡的哀傷和怨恨注視著他,這把他折倒了,他急切的說:
  「你相信我會這樣說?我只說過我自知沒資格娶你,我說過我並沒有要佔有你……」
  「這又有什麼不同!」「這是不同的,你母親認為我佔有你是一種私慾,真正愛你就該離開你,讓你能找到幸福,否則是我毀你,是我害你,你懂嗎?我不管世界上任何一切,我只要你幸福!離開你對我說是犧牲,這麼久以來你還不瞭解我?如果連你都在誤會我在欺騙你,玩弄你,我還能希望這世界上有誰能瞭解我!好吧!雁容,你恨我,我知道,繼續恨吧,如果恨我而能帶給你幸福的話!你母親措辭太厲害,她逼得我非說出不佔有你的話,但是我說不佔有你並不是不愛你!我如果真存心玩弄你,這麼久以來,發乎情,止乎禮,我有沒有侵犯你一分一毫?雁容,假如我說了我無意娶你,我不要你……或任何不負責任的話,我就馬上死!」他握緊了那隻小小的冰冷的手,激動和難過使他滿盈熱淚,他轉開頭,費力的說:「隨你怎麼想吧!雁容,隨你怎麼想!」
  江雁容看著他,淚珠停在睫毛上,她思索著,重新衡量著這件事情。康南拿出一支煙,好不容易點著了火,他鬱悶的吸了一大口,站起身來,走到窗口,竭力想平靜自己,四十幾歲的人了,似乎不應該如此激動,對窗外噴了一口煙,他低聲說:「我除了口頭上喊的愛情之外,能給你什麼!這是你母親說的話,是的,我一無所有,除了這顆心,現在,你也輕視這顆心了!我不能保證你舒適的生活,我不配有你!我不配,我不配,你懂嗎?」「康南,你明明知道我的幸福懸在你身上,你還準備離開我!你明知沒有你的日子是一連串的黑暗和絕望,你明知道我不是世俗的追求安適的女孩子!你為什麼不敢對我母親說:『我愛她!我要她!我要定了她!』你真的那麼懦弱?你真是個屠格涅夫筆下的羅亭?」
  康南迅速的車轉身子來面對著她。
  「我錯了,我不敢說,我以為我沒資格說,現在我明白了!」他走到江雁容身邊,蹲下來望著她:「你打我吧!我真該死!」
  他們對望著,然後,江雁容哭著倒進了他的懷裡,康南猛烈的吻著她,她的眼睛、眉毛、面頰,和嘴唇,他摟住她,抱緊了她,在她耳邊喃喃的說:
  「我認清了,讓一切反對的力量都來吧,讓一切的打擊都來吧,我要定了你!」他們擁抱著,江雁容小小的身子在他懷裡抽搐顫抖,蒼白的臉上淚痕狼藉,康南捧住她的臉,注視她消瘦的面頰和憔悴的眼睛,感到不能抑制的痛心,眼淚湧出了他的眼眶,他緊緊的把她的頭壓在自己的胸前,深深的顫慄起來。
  「想想看,我差點失去你!你母親禁止我探視你,你……怎麼那麼傻?怎麼要做這種傻事?」他吻她的頭髮:「身體還沒好,是不是?很難過嗎?」
  「身體上的難過有限,心裡才是真正的難過。」
  「還恨我?」
  她望著他。「是的,恨你沒勇氣!」
  康南歎了口氣。「如果我沒結過婚,如果我比現在年輕二十歲,你再看看我有沒有勇氣。」
  一陣高跟鞋的聲音從走廊傳來,他們同時驚覺到是誰來了,江雁容還來不及從康南懷裡站起來,門立即被推開了。江太太站在門口,望著江雁容和康南的情形,氣得臉色發白,她冷笑了一聲:「哼,我就猜到是這個局面,小麟呢?」
  「在校園裡。」江雁容怯怯的說,離開了康南的懷抱。
  江太太走進來,關上房門,輕蔑而生氣的望著江雁容說:
  「你說來罵他,責備他,現在你在這裡做什麼!」
  「媽媽!」江雁容不安的叫了一聲,低下了頭。
  「康先生,你造的孽還不夠?」江太太逼視著康南:「你說過無意娶她……」「江太太!」康南嚴肅的說:「我不是這樣說的,我只是說如果她離開我能得到幸福,我無意佔有她!可是,現在我願向您保證我能給她幸福,請求您允許我們結婚!」
  江太太愕然的看著康南,這個變化是她未曾料及的。一開始,從江雁容服毒自殺,到她供出和康南的戀愛,江太太就自覺捲進一個可怕的狂瀾中。她只有一個堅定的思想,這個戀愛是反常的,是違背情理的,也是病態而不自然的。她瞭解江雁容是個愛幻想的孩子,她一定把自己的幻想塑成一個偶像,而把這偶像和康南糅和在一起,然後盲目的愛上這個自己的幻像。而康南也一定是個無行敗德的男老師,利用雁容的弱點而輕易的攫取了這顆少女的心。所以,她堅定的認為自己要把江雁容救出來,一定要救出來,等到和康南見了面,她更加肯定,覺得康南言辭閃爍,顯然並沒有於冒天下之大不韙而娶江雁容的決心。於是她對於挽救雁容有了把握,斷定康南絕對不敢硬幹,絕對不會有誠意娶雁容,這種四十幾歲的男人她看多了,知道他們只會玩弄女孩子而不願負擔起家庭的責任,尤其要付出相當代價的時候。康南開口求婚使她大感詫異,接著,憤怒就從心底升了起來。哦,這是個多麼不自量力的男人,有過妻子,年過四十,竟想娶尚未成人的小雁容!她不是個勢利的母親,但她看不起康南,她斷定雁容跟著他絕不會幸福。望了康南好一會兒,她冷冷的笑著說:「怎麼語氣又變了?」她轉過頭,對江雁容冷冰冰的諷刺著說:「雁容,你怎麼樣哀求得他肯要你的?」
  「哦,媽媽。」江雁容說,臉色更加蒼白了。
  「江太太,」看到江太太折磨雁容使康南憤怒,他堅定的說:「請相信我愛江雁容的誠意,請允許我和她結婚,我絕對盡我有生之年來照料她,愛護她!我說這話沒有一絲勉強,以前我怕我配不上她……」「現在你覺得配得上她了?」江太太問。
  康南的臉紅了,他停了一下說:
  「或者大家都認為配不上,但是,只要雁容認為配得上,我就顧不了其他了!」江太太打量著康南,後者挺然而立,有種挑戰的意味,這使江太太更加憤怒。轉過身來,她銳利的望著江雁容,嚴厲的說:「你要嫁這個人,是不是?」
  江雁容低下頭去。「說話呀!」江太太逼著:「是不是?」
  「哦,媽媽,」江雁容掃了母親一眼,輕輕的說:「如果媽媽答應。」「假如我不答應呢?」江太太問。
  江雁容低頭不語,過了半天,才輕聲說:
  「媽媽說過不干涉我的婚姻。」
  「好,我是說過,那麼你決心嫁他了?」
  江雁容不說話。江太太怒沖沖的轉向康南。
  「你真有誠意娶雁容?」
  「是的。」「你能保證雁容的幸福?保證她不受苦?」
  康南望了江雁容一眼。「我保證。」他說。
  「好,那麼,三天之內你寫一張書面的求婚信給雁容的爸爸和我,上面要寫明你保證她以後絕不受苦,絕對幸福。如果三天之內你的信不來,一切就作罷論。信寫了之後,你要對這信負全責,假如將來雁容有一丁點兒的不是,我就唯你是問!」康南看著那在憤怒中卻依然運用著思想的江太太,知道自己碰到了一個極強的人物。要保證一個人的未來幾乎是不可能的,誰能預測命運?誰又能全權安排他的未來?他又望了江雁容一眼,後者正靜靜的看看他,眼睛裡有著單純的信賴和固執的深情,就這麼一眼相觸,他就感到一陣痙攣,他立即明白,現在不是她離不離得開他的問題,而是他根本離不開她!他點點頭,堅定的望著江太太:
  「三天之內,我一定把信寄上!」
  江太太銳利的看著康南,幾乎穿過他的身子,看進他的內心裡去。她不相信這個男人,更不相信一個中年男人會對一個小女孩動真情。山盟海誓,不顧一切的戀愛是屬於年輕人的,度過中年之後的人,感情也都滑入一條平穩的槽,揆之情理,大都不會像年輕人那樣衝動了。難道這個男人竟真的為雁容動了情?她打量他,不相信自己幾十年閱人的經驗會有錯誤,康南的表情堅定穩重,她簡直無法看透他。「這是個狡猾而厲害的人物,」她想,直覺的感到面前這個人是她的一個大敵,也是一隻兀鷹,正虎視眈眈的覬覦著像只小雛雞般的雁容。母性的警覺使她悚然而驚,無論如何,她要保護她的雁容,就像母親佑護她的小雞一般。她昂著頭,已準備張開她的翅膀,護住雁容,來和這只兀鷹作戰。
  「好!」她咬咬牙說:「我們等你的信來再說!雁容,現在跟我回去!在信來之前,不許到這兒來!」
  江雁容默默的望了康南一眼,依然是那麼信賴,那麼深情,引起康南內心一股強烈的衝擊力。他回望了她一眼,盡量用眼睛告訴她:「你放心,我可以不要全世界,但是要定了你!」他看出江雁容瞭解了他,她臉上掠過一層欣慰的光采,然後跟著江太太走出了房間。
  帶著江雁容,找到了江麟,他們坐上三輪車回家,江太太自信的說:「雁容,我向你打包票,康南絕不敢寫這封信,你趁早對這個人死心吧!」
  江雁容一語不發,江太太轉過頭去看她。她蒼白的小臉煥發著光采,眼睛裡有著堅定的信任。那兩顆閃亮的眸子似乎帶著一絲對母親的自信的輕蔑,在那兒柔和的說:「他會寫的!他會寫的!」接著而來的三天,對江太太來說,是極其不安的,她雖相信康南不敢寫這封信,但,假如他真寫了,難道她也真的就把雁容嫁給他嗎?如果再反悔不嫁,又違背了信用,而她向來是言出必行的!和江太太正相反,江雁容卻顯得極平靜,她安靜的期待著康南的信,而她知道,這封信是一定會來的!
  這是整個家庭的低潮時期,江家被一片晦暗的濃霧所籠罩著,連愛笑愛鬧的江麟都沉默了,愛撒嬌的雁若也靜靜的躲在一邊,敏感的覺得有大風暴即將來臨。江仰止的大著作已停頓了,整天背負著兩隻手在房裡踱來踱去,一面歎氣搖頭。對於處理這種事情,他自覺是個低能,因此,他全由江太太去應付。不過,近來,從雁容服毒,使他幾至於失去這個女兒,到緊接著發現這個女兒的心已流落在外,讓江仰止憬然而悟,感到幾十年來,他實在太忽略這個女兒了。江太太看了江雁容的一本雜記,實際上等於一本片段的日記,這之中記載了她和康南戀愛的經過,也記載了她在家庭中受到的冷落和她那份追求情感生活的渴望。這本東西江仰止也看了,他不能不以一種新的眼光來看江雁容,多麼奇怪,十幾年的父女,他這才發現他以前竟完全不瞭解江雁容!那些坦白的記載提醒了他的偏愛江麟,也提醒了他是個失職的父親。那些哀傷的句子和強烈的感情使他感到愧疚和難過,尤其,他發現了自己竟如此深愛江雁容!深愛這個心已經離棄了父母的女兒。他覺得江雁容的愛上康南,只是因為缺乏了父母的愛,而盲目的抓住一個使她能獲得少許溫情的人,這更加使他感到江雁容的可愛和可憐。他知道自己有救助江雁容的責任,他想彌補自己造成的一份過失,再給予她那份父愛。但,他立即發現,他竟不知如何做才能讓江雁容瞭解,他竟不會表達他的感情和思想,甚至於不會和江雁容談話!江太太總是對他說:「你是做爸爸的,你勸勸她呀!讓她不要那麼傻,去上康南的當!」怎麼勸呢,他茫然了。他向來拙於談話,他的談話只有兩種,一種是教訓人,一種是發表演說。要不然,就是輕輕鬆鬆的開開玩笑。讓他用感情去說服一個女孩子,他實在沒有這份本領。在他們等信的第三天早上,江仰止決心和江雁容談談。他把江雁容叫過來,很希望能輕鬆而誠懇的告訴江雁容,父母如何愛她,要她留在這個溫暖的家裡,不要再盲目的被人所欺騙。可是,他還沒開口,江雁容就以一副忍耐的,被動的,準備挨罵的眼色看著他。在這種眼色後面,江仰止還能體會出一種反叛性,和一種固執的倔強。歎了口氣,江仰止只能溫柔的問:「雁容,你到底愛康南一些什麼地方?聽媽媽說,他並不漂亮,也不瀟灑,也沒什麼特別了不起的地方。」
  江雁容垂下眼睛,然後,輕輕的說:
  「爸爸,愛情發生的時候,是沒有什麼道理可講的,也無法解釋的。爸爸,你不會用世俗的眼光來衡量愛情吧!」「可是,你想過沒有,你這份愛情是不合常理的,是會遭到別人攻擊的?」「我不能管別人,」江雁容倔強的說:「這是屬於我自己的事,與別人無關,是不是?人是為自己而活著,不是為別人而活著,是不是?」「不,你不懂,人也要為別人而活!人是不能脫離這個社會的,當全世界都指摘你的時候,你不會活得很快樂。而且,人不能只憑愛情生活,你還會需要很多東西,包括父母、兄弟、姐妹,和朋友!」「如果這些人因為我愛上了康南而離棄我,那不是我的過失。爸爸!」江雁容固執的說。
  「這不是誰的過失的問題,而是事實問題,造成孤立的事實後,你會發現痛苦超過你所想像的!」
  「我並不要孤立,如果大家逼我孤立,我就只好孤立!」江雁容說,眼睛裡已充滿了淚水。
  「雁容,」江仰止無可奈何的歎口氣:「把眼界放寬一點,你會發現世界上的男人多得很……」
  「爸爸,」江雁容打斷了他,魯莽的說:「世界上的女人也多得很,你怎麼單單娶了媽媽?」
  江仰止啞然無言,半天後才說:
  「你如果堅持這麼做,你就一點都不顧慮你會傷了父母的心?」江雁容滿眼淚水,她低下頭,猛然醒悟,以父母和康南相提並論,她是如此偏向於康南!在她心裡,屬於父母的地位原只這麼狹小!十九年的愛護養育,卻敵不住康南的吸引力!她把父母和康南放在她心裡的天平上,詫異的發現康南的那一端竟重了那麼多!是的,她是個不孝的孩子,難怪江太太總感慨著養兒女的無用,十九年來的撫養,她羽毛未豐,已經想振翅離巢了。望著父親斑白的頭髮,和少見的,傷感的臉色,她竟不肯說出放棄康南的話。她哀求的望了父親一眼,低低的說:「爸爸,我不好,你們原諒我吧!我知道不該傷了你們的心,但是,要不然我的心就將碎成粉末!」她哭了,逃開了父親,鑽進自己的臥室裡去了。
  江仰止看著她的背影,覺得眼中酸澀。孩子長成了,有他們自己的思想和意志,他們就不再屬於父母了。兒女可以不顧慮是否傷了父母的心,但做父母的,又怎忍讓兒女的心碎成粉末?他感到自己的心意動搖,主要的,他發現江雁容內在的東西越多,他就越加深愛這個女兒。這變成他心中的一股壓力,使他不忍也不能看到她痛苦掙扎。
  江太太走進來,問:「怎麼樣?你勸了她嗎?」
  江仰止無可奈何的搖搖頭。
  「她已經一往情深了,我們的力量已太小了。」
  「是嗎?」江太太挺起了背脊:「你看吧!不顧一切,我要阻止這件事!首先,我算定他不敢寫那封信!他是個小人,他不會把一張追求學生的字據落在我手裡,也不敢負責任!你看吧!」但是,下午三點鐘,信準時寄到了。江仰止打開來細看,字跡勁健有力,文筆清麗優雅,辭句謙恭懇切,全信竟無懈可擊!他的求婚看來是真切的,對江雁容的情感也頗真摯。江仰止看完,把信遞給江太太,歎口氣說:
  「這個人人品姑且不論,才華確實很高。」
  江太太狠狠的盯了江仰止一眼,生氣的說:
  「什麼才華!會寫幾句詩詞對仗的玩意,這在四十幾歲的人來說,幾乎人人能寫!」看完信,她為自己的判斷錯誤而生氣,厲聲說:「雁容,過來!」
  事實上,江雁容根本就站在她旁邊,她冷冷的看著江雁容說:「好,康南的求婚信已經來了,我曾經答應過不干涉你的婚姻,現在,你是不是決定嫁給這個人?」
  江雁容在江太太的盛氣下有些瑟縮,但她知道現在不是畏縮的時候,她望著榻榻米,輕輕的點了兩下頭。
  「好!」江太太咬咬牙:「既然你已經認定了嫁他,我就守信不干涉你,你去通知康南,叫他一個月之內把你娶過去,不過,記住,從此你算是和江家脫離了關係!以後你不許承認是江仰止的女兒,也永遠不許再走進我的家門!」
  「哦,媽媽!」江雁容低喊,抬頭望著江太太,乞求的說:「不!媽媽,別做得那麼絕!」
  「我的話已經完了,你只有在家庭和康南中選一條路,要不然和康南斷絕,要不然和家庭斷絕!」
  「不!媽媽!不!」江雁容哀求的抓住母親的袖子,淚水盈眶。「不要這樣,媽媽!」
  「你希望怎麼樣?嫁給康南,讓人人都知道江仰止有一個康南那樣的女婿?哼?雁容,你也未免太打如意算盤了。假如你珍惜這個家,假如你還愛爸爸媽媽和你的弟弟妹妹,你就和康南斷絕!」「不!」江雁容搖著頭,淚如雨下:「我不能!我不能!」
  「雁容,」江仰止插進來說:「想想看,你有個很好的家,爸爸媽媽都愛你,弟弟妹妹也捨不得你離開,想想看,十九年的恩情,你是不是這麼容易斬斷?如果你回到爸爸媽媽的懷抱裡來,我相信,半年內你就會忘了康南……」
  「不!不!不!」江雁容絕望的搖著她的頭。
  「好!」江太太氣極了,這就是撫育兒女的好處!當他們要離開的時候,對這個家的溫情竟這樣少!父母弟妹加起來,還敵不過一個康南!「好!」她顫聲說:「你滾吧!叫康南馬上把你娶過去,我不想再見到你!就算我沒有你這個女兒!去通知康南,一個月之內不迎娶就作罷論!現在,從我面前滾開吧!」「哦,媽媽。哦,媽媽!不要!」江雁容哭著喊,跪倒在江太太腳前,雙手抓緊了江太太的旗袍下擺,把面頰緊挨在江太太的腿上。「媽媽,媽媽!」
  江太太俯頭看著江雁容,一線希望又從心底萌起,她撫摩著江雁容的頭髮,鼻子裡酸酸的。
  「雁容,」她柔聲說:「再想想,你捨得離開這個家?連那隻小白貓,都是你親手喂大的,後院裡的蔦蘿,還是你讀初二那年從學校裡弄回來的種子……就算你對父母沒有感情,你對這些也一無留戀嗎?雁若跟你睡慣了,到現在還要攬住你的脖子睡,她夜裡總是怕黑,有了你才覺得安全……這些,你都不顧了?」「媽媽!哦,媽媽!」江雁容喊。
  「你捨不得?是不是?好孩子,告訴媽媽,你願意留下來,願意和康南斷絕!爸爸媽媽也有許多地方對不起你,讓我們再重新開始,重新過一段新生活,好不好?來,說,你願意和康南斷絕!」「哦,媽媽,」江雁容斷斷續續的說:「別逼我,媽媽,我做不到!媽媽哦!」她搖著頭,淚水弄了江太太一身。
  「好,」江太太的背脊又挺直了:「媽媽這樣對你說,都不能讓你轉變!那麼,起來吧!去嫁給康南去!以後永遠不要叫我做媽媽!我白養了你,白帶了你!滾!」她把腿從江雁容手臂裡拔出來,毅然的抬抬頭,走到裡面去了。
  失去了倚靠,江雁容倒在地下,把頭埋在手腕裡,哭著低聲喊:「上帝哦,我寧願死!」
  江仰止走過去,眼角是濕潤的。他托起江雁容的頭,江雁容那對充滿了淚的眼睛正哀求的看著他。他搖搖頭,歎了口氣,感慨的念了兩句:「世間多少癡兒女,可憐天下父母心!」然後,他站起身,蹌踉的走開說:「起來吧!雁容,做爸爸的答應你和他結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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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節

  康南在他的小屋裡生起了一個炭爐子,架上一口鍋,正在炒著一個菜,菜香瀰漫了整間屋子。他看看靠在椅子裡的江雁容,她正沉思著什麼,臉上的神情十分寥落。
  「來,讓你看看我的手藝,」康南微笑著說:「以前在湖南的時候,每到請客,我就親自下廚,炒菜是一種藝術。」
  江雁容仍然沉思著,黑眼睛看起來毫無生氣。康南走過去,用手臂支在椅背上,在她額上輕輕的吻了一下,俯視著她:「想什麼?」江雁容醒了過來,勉強的笑了笑,眨眨眼睛。
  「你娶了我之後會不會後悔?」
  「你怎麼想的?」「我什麼都不會,炒菜燒飯,甚至洗不乾淨一條小手帕,你會發現我是個很無能的笨妻子!」
  「讓我伺候你!你會是個十分可愛的小妻子!讓我為你做一切的事,我高興做,只要是為你!」
  江雁容笑笑,又歎了口氣:
  「婚事準備得怎麼樣?越快越好,我怕媽媽會變卦!」「房子已經租定了,剩下的工作是買傢具,填結婚證書,和做衣服。」「還做什麼衣服,公證結婚簡單極了!」江雁容望著窗外,又歎了口氣。康南把菜裝出來,放在桌子上。望著江雁容。
  「怎麼了?」「有點難過,」江雁容說,眼睛裡升起一團霧氣。「康南,你會好好待我?為了你,我拋棄了十九年的家,斷絕了父母弟妹和一切原有的社會關係。等我跟你結了婚,我就只有你了!」康南捧住她的臉,看著她那對水汪汪的眼睛,小小的嘴角浮著個無奈的,可憐兮兮的微笑。他簡直不敢相信,這個女孩子終於要屬於他了,完完全全的屬於他。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麼地方值得她拋棄家庭來奔向他,她那種火一般的固執的熱情使他感動,她那蠶絲般細韌的感情把他包得緊緊的。他溫柔的吻她。「小雁容,請相信我。」他再吻她,「我愛你,」他輕聲說:「愛得發狂。」他的嘴唇輕觸著她的頭髮,她像個小羊般依偎在他胸前,他可以聽到她的心的跳動,柔和細緻,和她的人一樣。他們依偎了一會兒,她推開他,振作起來說:
  「來,讓我嘗嘗你炒的菜!」
  他們開始吃飯,她望著他笑。
  「笑什麼?」他問。「你會做許多女人的事。」她說。
  他也笑了。「將來結了婚,你不願意做的事,我都可以幫你做。」她沉默了一會兒,皺皺眉。
  「不知道為什麼,」她說:「我有點心驚肉跳,我覺得,我們的事還有變化。」「不至於了吧,一切都已經定了!」康南說,但他自己也感到一陣不安,他向來很怕江雁容的「預感」。「今天下午兩點鐘,我的堂弟和一個最好的朋友要從台南趕來,幫忙籌備婚事。」「那個朋友就是你提過的羅亞文?」江雁容問。
  「是的。」羅亞文本是康南在大陸時的學生,在台灣相遇,適逢羅亞文窮病交迫,康南幫助了他。為他治好了肺病,又供給學費使他完成大學教育。所以,羅亞文對於康南是極崇拜也極感激的。「你弟弟叫什麼名字?」
  「康平。」「好吧,我等他們來。」江雁容說。
  「我弟弟寫信來,要我代他向大嫂致意。」
  「大嫂?」「就是你呀!」江雁容驀的臉紅了。吃過了飯,他們開始計劃婚禮的一切,江雁容說:
  「我爸爸媽媽都不會參加的。但是我還沒有到法定年齡,必須爸爸在婚書上簽字,我不認為他會肯簽。」
  「既然已經答應你結婚,想必不會在婚書上為難吧!」康南說。江雁容看著窗外的天,臉上憂思重重。
  「我右眼跳,主什麼?」她問。
  「左眼跳財,右眼跳災——」康南說,接著說:「別迷信了吧!一點意義都沒有!」但是,江雁容的不安影響了他。他也模糊的感到一層陰影正對他們籠罩過來。
  兩點鐘,羅亞文和康平來了。康平年紀很輕,大約只有二十幾歲,英俊漂亮,卻有點現腆畏羞。羅亞文年約三十,看起來是個極聰明而理智的男人。他們以一種新奇的眼光打量江雁容,使江雁容覺得臉紅,羅亞文笑笑,露出一口白牙,給人一種親切感。「沒想到江小姐這麼年輕!」他說。
  江雁容的臉更紅了,康南也微微感到一陣不安。然後他們開始計劃婚事,江雁容顯得極不安,坐了一會兒,就起身告辭。走出了康南的房間,她奇怪的看了看天,遠處正有一塊烏雲移過來。「是我命運上的嗎?」她茫然自問:「希望不是!老天,饒了我吧!」回到家裡,一切如常,江太太不理她,江仰止在書房中歎氣。只有江雁若和她打招呼,告訴她周雅安和程心雯來看過她,向她辭行,她們坐夜車到台南成大去註冊了。
  「去了兩個好朋友,」她想。「我更孤獨了。」
  以後半個月,一切平靜極了。江仰止又埋在他的著作裡,江太太整天出門,在家的時候就沉默不語。一切平靜得使人窒息。江雁容成了最自由的人,沒有任何人過問她的行動。她幾乎天天到康南那兒去,她和康平羅亞文也混熟了,發現他們都是極平易近人的青年。他們積極的準備婚事,康平已戲呼她大嫂,而羅亞文也經常師母長師母短的開她的玩笑了。只有在這兒,她能感到幾分歡樂和春天的氣息,一回到家裡,她的笑容就凍結在冰冷的氣氛中。
  這天,她從康南那兒回來,江太太正等著她。
  「雁容!」她喊。「媽媽!」江雁容走過去,敏感到有問題了。她搶先一步說:「我們已經選定九月十五日結婚。」
  江太太上上下下的看著她,然後冷冰冰的說:
  「收回這個日期,我不允許你們結婚!」
  像是晴天中的一個霹靂,江雁容立即被震昏了頭。她愕然的看著江太太,感到江太太變得那麼高大,自己正被掌握在她手中,她恐懼的想,自己是沒有力量翻出她的掌心的,正像孫悟空翻不出如來佛的掌心一樣。她囁嚅的說:
  「爸爸已經答應了的!」
  「要結婚你去結婚吧,」江太太說:「我們不能簽字,要不然,等到你自己滿了法定年齡再結婚,反正你們相愛得這麼深,也不在乎再等一年多,是不是?你們就等著吧!我不干涉你的婚姻,但我也絕不同意你這個婚姻,明白嗎?去吧!一年多並不長,對你對他,也都是個考驗,我想,你總不至於急得馬上要結婚吧?」江雁容望著江太太,她知道她沒有辦法改變江太太的主意。是的,一年多並不長。只是,這一年多是不是另藏著些東西?它絕不會像表面那樣平靜。但,她又能怎樣呢?江太太的意志是不容反叛的!她蹌踉的退出房間,知道自己必須接受這安排,不管這後面還有什麼。
  當江雁容帶著這消息去看康南的時候,康南上課去了,羅亞文正在他房間裡。江雁容把婚禮必須延到一年後的事告訴羅亞文,羅亞文沉思了一段長時間,忽然望著江雁容說:
  「江小姐,我有一種感覺,你不屬於康南!」
  江雁容看著他,覺得他有一種超凡的智慧和穎悟力,而且,他顯然是個懂得感情生活的人。
  「就是到了一年後,」羅亞文說:「阻力依然不會減少!你母親又會有新的辦法來阻止了。」他望著她歎了口氣。「你和康南只是一對有情人,但不是一對有緣人,有的時候,我們是沒有辦法支配命運的!你覺得對嗎?」
  江雁容茫然的坐著,羅亞文笑笑說:
  「既然你們不結婚,我也要趕回台南去了。」停了一會兒,他又說:「江小姐,如果我是你,我就放棄了!」
  「你是什麼意思?」江雁容問。
  「這道傷口已經劃得很深了,再下去,只有讓它劃得更深。」羅亞文說,誠懇的望著江雁容:「你自己覺得你有希望跟他結合嗎?」他搖搖頭:「太渺茫了。」
  是的,太渺茫了,在接下來的日子中,江雁容才更加感到這希望的渺茫。江太太的態度忽然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她用無限的溫柔和母愛來包圍住江雁容,在江雁容面前,她絕口不提康南。同時對她亦步亦趨的跟隨著,無形中也限制了她去探訪康南。她發現,她等於被母親軟禁了。在幾度和康南偷偷見面之後,江太太忽然給江雁容一個命令,在她滿二十歲之前,不許她和康南見面!否則,江太太要具狀告康南引誘未成年少女。江雁容屈服了,她在家裡蟄居下來,一天一天的捱著日子,等待二十歲的來臨。
  生活變得如此的寂寞空虛和煩躁,江雁容迅速的憔悴下去,也委頓了下去。對於母親,她開始充滿了恨意。江太太的感覺是敏銳的,她立即覺出了江雁容對她的仇恨。這些日子以來,她內心的掙扎和痛苦不是外人所能瞭解的。眼望著江雁容,一朵她所培育出來的小花,那麼稚嫩、嬌弱,卻要被康南那個老狐狸所攀折,這使她覺得要發狂。為江雁容著想,無論如何,跟著康南絕不會幸福。雁容是個太愛幻想的孩子,以為「愛情」是人生的一切,殊不知除了愛情之外,生存的條件還有那麼多!她不能想像雁容嫁給康南之後的生活,在所有人的鄙視下,在貧窮的壓迫下,伴著一個年已半百的老頭,那會是一種多麼悲慘的生活。她現在被愛情弄昏了頭,滿腦子綺麗的夢想,一旦婚後,在生活的折磨下,她還有心情來談情說愛嗎?江太太想起她自己,為了愛情至上而下嫁一貧如洗的江仰止,此後二十年的生活中,她每日為了幾張嗷嗷待哺的小嘴發愁,為三餐不繼憂心,為前途茫茫困擾,為做不完的家務所壓迫……愛情,愛情又在那裡?但是,這些話江雁容是不會瞭解的,當她對江雁容說起這些,江雁容只會以鄙夷的眼光望著她,好像她是個金錢至上的凡夫俗子!然後以充滿信心的聲音說:「媽媽,只要有愛情,貧窮不當一回事!」
  是的,只要有愛情,貧窮不當一回事,社會的抨擊不當一回事,親友的嘲笑也不當一回事!可是,她怎能瞭解日久天長,這些都成了磨損愛情的最大因素!等到愛情真被磨損得黯然無光,剩下的日子就只有貧窮、孤獨、指責,和困苦了!到那時再想拔步抽身就來不及了!江太太不能看著江雁容陷到那個地步,她明知如果江雁容嫁給康南,那一天是一定會來臨的!但是,要救這孩子竟如此困難,她在江雁容的眼睛裡看出仇恨。「為了愛她,我才這麼做,但我換得的只是仇恨!可是,我不能撒手不管,不能等著事實去教訓她,因為我是母親!」當著人前,江太太顯得堅強冷靜,背著人後,她的心在流血。「為了救雁容,我可以不擇手段,那怕她恨我!只希望若干年後,當她也長大了,體驗過了人生,看夠了世界,那時候,她能瞭解我為她做了些什麼!」她想著,雖然每當江雁容以怨恨的眼光看她一眼,她就覺得自己的心被猛抽了一下,但她仍然咬著牙去安排一切。有的時候,看到江雁容那冷漠的小臉,她就真想隨江雁容去,讓她自己去投進火坑裡。可是,她知道她不能那麼做,因為她是母親,孩子的一生握在她的手裡!「母愛真是個奇怪的東西,你竟然不能不愛她!」她想著,感到泫然欲涕。短短的幾十天,她好像已經老了幾十年了。江雁容更加蒼白了,她的臉上失去了歡笑,黑眼睛裡終日冷冷的發射著仇恨的光。她變得沉默而消極,每日除了斜倚窗前,對著窗外的青天白雲發呆之外,幾乎什麼事都不做,看起來像一隻被關在籠子裡的小鳥。
  「這樣不行!這樣她會生病的!」江太太想,那份蠢動在她心頭的母愛又迫著她另想辦法。她感到她正像只母貓,銜著她的小貓,不知道放在什麼地方才能安全。
  沒多久,江雁容發現家裡熱鬧起來了,許多江仰止的學生,和學生的朋友,開始川流不息的出入江家。江麟和江雁若都捲進了這批青年中,並且把江雁容拉了進去,他們打橋牌,做遊戲,看電影……這些年輕人帶來了歡笑,也帶來了一份年輕人的活力。家庭中的空氣很快的改觀了,日日高朋滿座,笑鬧不絕,江麟稱家裡作「青年俱樂部」。江雁容冷眼看著這些,心中感歎著:「媽媽,你白費力氣!」可是,她也跟著這些青年笑鬧,她和他們玩,和他們談笑,甚至於跟他們約會、跳舞。她有一種自暴自棄的心理,這些人是母親選擇的,好吧,管你是誰,玩吧!如果得不到康南,那麼,任何男孩子還不都是一樣!於是,表面上,她有了歡笑。應酬和約會使她忙不過來。但,深夜裡,她躺在床上流淚,低低的喊:「康南!康南!」和這些年輕人同時而來的,是親友們的諫勸。曾經吞洋火頭自殺的舅舅把年輕時的戀愛一樁樁搬了出來,以證明愛情的短暫和不可靠。一個舊式思想的老姑姑竟曉以大義,婚姻應聽從父母之命,要相信老年人的眼光。一個爸爸的朋友,向來自命開明,居然以「年齡相差太遠,兩性不能調諧」為理由來說服江雁容,弄得她面紅耳赤,瞠目結舌。……於是,江雁容明白她已經陷入了八方包圍。憑她,小小的江雁容,似乎再也不能突圍了。兩個月後。這天,康南意外的收到江雁容一封信。
  
  「南:
  媽媽監視得很嚴,我偷偷的寫這信給你!我渴望見到你,在寶宮戲院隔壁,有一家小小的咖啡館,明天下午三點鐘,請在那咖啡館中等我!我將設法擺脫身邊的男孩子來見你!南,你好嗎?想你,愛你!想你,愛你!想你,愛你!
  容」
  
  准三點鐘,康南到了那家咖啡館,這是個道地的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而且每個座位都有屏風相隔,康南不禁驚異江雁容怎麼知道這麼一個所在!大約四點鐘,江雁容被侍應生帶到他面前了,在那種光線下,他無法辨清她的臉,只看得到她閃亮的眼睛。侍應生走後,她在他身邊坐下來,一股脂粉香送進了他的鼻子,他緊緊的盯著她,幾乎懷疑身邊的人不是江雁容。「康南!」她說話了,她的小手抓住了他。「康南!」
  像一股洪流,康南被淹沒了!他把她拉進懷裡,找尋她的嘴唇。「不要,康南!」她掙扎著坐起來,把他的手指壓住在自己的唇上,低聲說:「康南,這嘴唇已經有別的男孩子碰過了,你還要嗎?」康南捏緊她的手臂,他的心痙攣了起來。
  「誰?」他無力的問。「一個年輕人,政大外交系三年級的高材生,很漂亮,很有天才。有一副極美的歌喉,還能彈一手好鋼琴。父親是台大教授,母親出自名們,他是獨生子。」江雁容像背家譜似的說。「嗯。」康南哼了一聲,放開江雁容,把身子靠進椅子裡。
  「怎麼?生氣了?」「沒有資格生氣。」康南輕輕說,但他呼吸沉重,像一隻被激怒的牛。他伸手到口袋裡拿出煙,打火機的火焰顫動著,煙也顫動著,半天點不著火。江雁容從他手上接過打火機,穩定的拿著,讓他燃著了煙。火焰照亮了她的臉,她淡淡的施了脂粉,小小的紅唇豐滿柔和,粉紅色的雙頰細膩嬌艷,她穿著件大領口的湖色襯衫,露出白哲的頸項。康南目不轉睛的望著她,她抬了抬眼睛,微微一笑,吹滅了火。
  「不認得我了?」她問。
  「嗯。」他又哼了一聲。
  「你知道,媽媽和姨媽她們整天在改變我,她們給我做了許多新衣服,帶我燙頭髮,教我化妝術,舅母成了我的跳舞老師……你知道,我現在的跳舞技術很好了!前天晚上的舞會,我幾乎沒有錯過一個舞!前天不是和政大的,是一個台大的男孩子,他叫我作『小茉莉花』。」
  「嗯。」「人要學壞很容易,跳舞、約會,和男孩子打情罵俏,這些好像都是不學就會的事。」
  「嗯。」江雁容沉默了一會兒。
  「你為什麼不說話?」她問。
  「還有什麼話好說?」他噴出一大口煙。
  江雁容默默的看著他,然後,她投進了他的懷抱,她的胳膊勾住了他的脖子,她的臉緊貼在他的胸前。她啜泣著說:
  「康南,啊,康南!」他撫摩她的頭髮,鼻為之酸。
  「我竟然學不壞,」她哭著說:「我一直要自己學壞,我和他們玩,論他們吻我,跟他們到黑咖啡館……可是,我仍然學不壞!只要我學壞了,我就可以忘記你,可是,我就是學不壞!」他捧起她的臉,吻她。他的小雁容,純潔得像只小白鴿子似的雁容!無論她怎麼妝扮,無論她怎麼改變,她還是那個小小的、純潔的小女孩!
  「雁容,不要折磨你自己,你要等待。」他說。
  「等待?等到你娶我的時候嗎?告訴你,康南,這一天永遠不會來的!」「你要有信心,是不是?」
  「信心?對誰有信心?命運不會饒我們的,別騙我,康南,你也沒有信心,是不?」是的,他也沒有信心。從一開始,他就知道這孩子不會屬於他。可是,在經過這麼久的痛苦、折磨、奮鬥,和掙扎之後,他依然不能獲得她,他不禁感到一陣不甘心。尤其,他不能想像她躺在別的男人懷裡的情形,他覺得自己被嫉妒的火焰燒得發狂。這原不該是他這個度過中年之後的男人所有的感情,為什麼這孩子竟能如此深的打進他心中?竟能盤踞在他心裡使他渾身痙攣顫抖?
  「康南,別騙我,我們誰都沒有辦法預卜一年後的情形,是不是?媽媽個性極強,她不會放我的,她甯可我死都不會讓我落進你手中的!康南,我們毫無希望!」
  「我不信,」康南掙扎的說:「等你滿了二十歲,你母親就沒有辦法支配你了,那時候,一切還是有希望!」
  「好吧,康南,我們等著吧!懷著一個渺茫的希望,總比根本不懷希望好!」江雁容歎了口氣,把頭靠在康南的肩上。咖啡館的唱機在播送著一曲柔美的小提琴獨奏「夢幻曲」,江雁容幽幽的說:「夢幻曲,這就是我們的寫照,從一開始,我們所有的就是夢幻!」他們又依偎了一會兒,江雁容說:
  「五點鐘以前,我要趕回去,以後,每隔三天,你到這裡來等我一次,我會盡量想辦法趕來看你!」
  就這樣,每隔幾天,他們在這小咖啡館裡有一次小小的相會,有時候短得只有五分鐘,但是,夠了。這已經足以鼓起江雁容的生氣,她又開始對未來有了憧憬和信心。她恢復了歡笑,活潑了,愉快了,渾身都散發著青春的氣息。這引起了江太太的懷疑,但江雁容是機警的,她細心的安排了每次會面,竟使江太太無法捉住她。可是,世界上沒有永久的秘密,這天,她才回到家裡,江太太就厲聲叫住了她:
  「雁容!說出來,你每次和康南在什麼地方見面?」
  江雁容的心沉進了地底下,她囁嚅的說:
  「沒有呀!」「沒有!」江太太氣沖沖的說:「你還說沒有!胡先生看到你們在永康街口,你老實說出來吧,你們在哪裡見面?」
  江雁容低下頭,默然不語。
  「雁容,你怎麼這樣不要臉?」江太太氣得渾身發抖。「你有點出息好不好?現在爸爸所有的朋友都知道江仰止有個女兒到男老師房裡去投懷送抱!你給爸爸媽媽留點面子好不好?爸爸還要在這社會上做人,你知不知道?」
  江雁容用牙齒咬住嘴唇,江太太的話一句一句的敲在她的心上,她的臉色變得蒼白了。
  「好吧,既然你們失信於先,不要怪我的手段過份!」江太太怒氣填膺的說了一句,轉身走出了房間,江雁容驚恐的望著她的背影,感到一陣暈眩。
  「風暴又來了!」她想,乏力的靠在窗上。「我真願意死,人活著到底為了什麼?」又過了三天,她冒險到咖啡館去看康南,她要把江太太發現他們相會的事告訴他。在路口,康南攔住了她,他的臉色憔悴,匆匆的遞了一個紙條給她,就轉身走了。她打開紙條,上面潦草的寫著:
  
  「容:你母親已經在刑警總隊告了我一狀,說我有危害你家庭,勾引未成年少女之種種惡行。一連三天,我都被調去審訊,我那封求婚信以及以前給你的一封信,都被照相下來作為引誘你的證據。雖然我問心無愧,但所行所為,皆難分辯,命運如何,實難預卜!省中諸同仁都側目而視,謠言紛紜,難以安身,恐將被迫遠行。我們周圍,遍佈耳目,這張紙條看後,千萬撕毀,以免後患。雁容雁容,未料到一片癡情,只換得萬人唾罵!世界上能瞭解我們者有幾人?雁容珍重,千萬忍耐,我仍盼你滿二十歲的日子!
  南」
  
  江雁容踉蹌的回到家裡,就倒在床上,用棉被蒙住了頭。她感到一種被撕裂的痛楚,從胸口一直抽痛到指尖。她無法運用思想,也無法去判斷面前的情況。她一直睡到吃晚飯,才起來隨便吃了兩口。江太太靜靜的看著她,她的蒼白震撼了江太太,禁不住的,江太太說:
  「怎麼吃得那麼少?」江雁容抬起眼睛來看了江太太一眼,江太太立即感到猛然被人抽了一鞭,倉促間竟無法迴避。在江雁容這一眼裡,她看出一種深切的仇恨和冷漠,這使她大大的震動,然後剩下的就是一份狼狽和刺傷的感情。她呆住了,十九年的母女,到現在她才明白彼此傷害有多深!可是,她的動機只是因為愛雁容。吃過了晚飯,江雁容呆呆的坐在台燈下面,隨手翻著一本白香詞譜,茫然的回憶著康南教她填詞的情況。她喃喃的念著幾個康南為她而填的句子:「儘管月移星換,不怕雲飛雨斷,無計不關情,唯把小名輕喚!……」感到心碎神馳,不知身之所在。在今天看到康南的紙條後,她明白,他們是再也不可能逃出江太太的手心,也是再不可能結合的了。忽然,劇烈響起的門鈴聲打斷了她的沉思,突然的干擾使她渾身掠過一陣痙攣。然後,她看到門外的吉普車和幾個刑警人員。她站起身來,聽到江仰止正在和刑警辦交涉:
  「不,我沒想到你們要調我的女兒,我希望她不受盤詢!」
  「對不起,江教授,我們必須和江小姐談談,這是例行的手續,能不能請江小姐馬上跟我們到刑警總隊去一下?我們隊長在等著。」江仰止無奈的回過身來,江雁容已走了出來,她用一對冷漠而無情的眼睛看了江仰止一眼說:
  「爸爸,我做錯了什麼?你們做得太過份了!你們竟把自己的女兒送到刑警總隊去受審!爸爸,我的罪名是什麼?多麼引人注目的桃色糾紛,有沒有新聞記者採訪?」
  江仰止感到一絲狼狽,告到刑警總隊原不是他的意思,他早知道這樣做法是兩敗俱傷,可是,他沒有辦法阻止盛怒的江太太。望著江雁容挺著她小小的脊樑,昂著頭,帶著滿臉受傷的倔強,跟著刑警人員跨上吉普車,他覺得心中一陣刺痛,他知道他們已傷害了雁容。回過頭來,江太太正一臉惶惑的木立著,他們對望了一眼,江太太掙扎著說:
  「我只是要救雁容,我只是要把她從那個魔鬼手裡救出來,我要她以後幸福!」江仰止把手放在江太太肩上,同情而瞭解的說:
  「我知道。」江太太望著江仰止,一剎那間,這堅強的女人竟顯得茫然無助,她輕聲說:「他們會不會為難雁容?仰止,你看能不能撤銷這個告訴?」「我會想辦法。」江仰止說,憐惜的看看江太太,詫異最近這麼短的時間,她已經蒼老了那麼多。
  江雁容傲然而倔強的昂著頭,跟著刑警人員走進那座總部的大廈,上了樓,她被帶到一間小房間裡。她四面看看,房裡有一張書桌和兩把椅子,除此之外,幾乎一無所有。她覺得比較放心了,最起碼,這兒並沒有採訪社會新聞的記者,也沒有擁擠著許多看熱鬧的人。那個帶她來的刑警對她和氣的說:「你先坐一坐,隊長馬上就來。」
  她在書桌旁的一張椅子裡坐了下來,不安的望著桌面上玻璃磚下壓著的幾張風景畫片。一會兒,隊長來了,瘦瘦的臉,溫和而深沉的眼睛,看起來文質彬彬的。他捧著一個卷宗夾子,在書桌前面的籐椅裡坐下,對江雁容笑了笑,很客氣的問:「是江小姐吧?」江雁容點點頭。「江仰止是你父親嗎?」
  江雁容又點點頭。「我聽過你父親的演講。」那隊長慢條斯理的說:「好極了,吸引人極了。」江雁容沒有說話。於是,那隊長打開了卷宗夾子,看了看說:「康南是你的老師嗎?」
  「是的。」「怎麼會和你談戀愛的?」
  「我不知道怎麼說,」江雁容迴避的把眼光調開:「他是個好老師,他愛護我,幫助我,我感激他,崇拜他……當愛情一開始的時候,我們都沒有注意,而當我們發現的時候,就已經愛得很深了。」她轉過頭來,直望著隊長的臉:「假若你要對愛情判罪,你就判吧!」
  那隊長深深的注視了她一會兒,笑了笑。
  「我們不會隨便判罪的。你和他有沒有發生關係?」
  「何不找個醫生來驗驗我?」江雁容生氣的說。
  「你的意思是沒有,是嗎?」
  「當然,他不會那樣不尊重我!」
  隊長點點頭,沉思了一會兒。
  「這是他寫的嗎?」他拿出一張信箋的照片來,這是康南某日醉後寫的,她把它夾在雜記本中,因而和雜記本一起到了母親手裡。其中有一段,是錄的趙孟穎之妻管夫人的詞:
  「你濃我濃,忒煞情多,情多處,熱如火!把一塊泥,捏
  一個你,塑一個我,將我兩個,都來打破,用水調和,再
  捏一個你,再塑一個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與
  你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槨。」
  江雁容點了點頭,表示承認。那隊長說:
  「以一個老師的身份,寫這樣的信未免過份了吧?」
  「是嗎?」江雁容挑戰的說:「一個人做了老師,就應該沒有感情了嗎?而且,我看這信的時候,並沒有想到他老師的身份,我只把他當一個朋友。」她咬了咬嘴唇,又輕聲加了一句:「假若你把所有全天下男女的情書都找來看看,比這個寫得更過份的,不知道有多少呢!」
  那隊長望著她,搖了搖頭:「江小姐,看你的外表,你是非常聰明的,你又有一個很高尚的家庭,為什麼你會做出這種事來?」
  江雁容脹紅了臉,感到被侮辱了。
  「我做出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來了?」她憤憤的問。
  「我是指你這個不正常的戀愛,」那隊長溫和的說:「你看,像康南這種人的人格是沒有什麼話好說的,既不能忠於自己妻子,又不能安份守己做個好教員,給一個比自己小二十幾歲的女學生寫這種情書……任何人都能明白他是怎麼樣的一種人!而你,江小姐,你出自書香門第,父親也是個有名有學問的教授,你怎麼會這樣糊塗呢?你把自己和康南攪在一起是多麼不值得!」江雁容脹紅的臉又轉成了灰白,她激怒得渾身發抖,好半天,才咬著牙說:「我不能希望世界上的人會瞭解我們的愛情!」
  「江小姐,」那隊長又繼續說:「你父母把這件案子告到我們這兒來,我們只有受理。可是,為你來想,攪進這種不大名譽的案子中來實在不太好,你要知道,我是很同情你,很想幫助你的。你也受過高等教育,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學生,怎麼不知道潔身自愛呢?」
  江雁容從椅子裡跳了起來,淚珠在眼眶裡打轉,她竭力憋著氣說:「請你們送我回去!」那隊長也站起身來,用一種憐憫的眼光望著她說:
  「江小姐,如果你能及時回頭,我相信你父母會撤銷這案子的,人做錯事不要緊,只要能改過,是不是?你要為你父親想,他的名譽也不能被你拖垮。你小小年紀,盡可利用時間多念點書,別和這種不三不四的男人鬼混……」
  江雁容咬緊了嘴唇,眼淚迸了出來,她把手握緊了拳,從齒縫裡說:「別再說!請你們送我回去!」
  「好吧!回去再想想!」
  那隊長叫人來帶她回去,她下樓的時候,正好兩個刑警押了一批流鶯進來,那些女的嘴裡用台語亂七八糟的說著下流話,推推拉拉的走進去,一面好奇的望著江雁容,江雁容感到窘迫得無地自容,想起那隊長的話,她覺得在他們心目中,自己比這些流鶯也高明不了多少。
  江雁容回到了家裡,走進客廳,江仰止和江太太正在客廳中焦慮的等著她。她一直走到江太太的面前,帶著滿臉被屈辱的憤恨,直視著江太太的眼睛,輕聲而有力的說:
  「媽媽,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說完,她轉身衝回自己的房間裡,把房門關上,倒在床上痛哭。江太太木然而立,江雁容的話和表情把她擊倒了,她無助的站著,軟弱得想哭。她知道,她和康南做了一次大戰,而她是全盤失敗了。她搖晃著走回自己的房間,江雁若正在江太太的書桌上做功課。江太太茫然的在床沿上坐下,江雁若跑了過來,用手挽住江太太的脖子,吻她的面頰,同情的喊:「哦,媽媽,別傷心,媽媽,姐姐是一時衝動。」
  江太太撫摸著江雁若的面頰,眼中充滿了淚水,輕輕的說:「雁若,你還小,等你長大了,你也會從媽媽身邊飛開,並且仇視媽媽了!」「哦,不,不!我永遠是媽媽的!」江雁若喊著,緊緊的抱著母親。「不會的,」江太太搖搖頭,眼淚滑了下來。「沒有一個孩子永遠屬於父母。雁若,千萬不要長大!千萬不要長大!」
  江雁容哭累了,迷迷糊糊的睡著了。這一夜她睡得很不安寧,好幾次都被噩夢驚醒,然後渾身冷汗。她注意到每次醒來,江太太的房裡仍然亮著燈光,顯然,江太太是徹夜未睡。她在床上輾轉反側,深深懊悔晚上說的那幾句話,她明白自己已經傷透了母親的心,這一刻,她真想撲在母親腳前,告訴她自己是無意的。可是,倔強封住了她的嘴,終於,疲倦征服了她,她又睡著了。
  早上醒來,已經日上三竿了,她起了床,雁若和江麟都上課去了,飯桌上擺著她的早餐。她整理床鋪的時候,發現枕邊放著一封信,她詫異的抽出信箋,竟是江太太寫給她的!上面寫著:
  「容容:
  在你很小的時候,我們都叫你容容。那時候,你喜歡撲在我懷裡撒嬌,我還能清晰的記得你用那軟軟的童音說:『媽媽喜歡容容,容容喜歡媽媽!』曾幾何時,我的小容容長大了。有了她自己的思想領域,有了她獨立的意志和感情。於是,媽媽被摒絕於她的世界之外。大家也不再叫你容容,而叫你雁容,我那個小小的容容已經失去了。
  今天,我又叫你容容了,因為我多麼希望你還是我的小容容!事實上,我一直忽略著你在長大,在我心中,管你是十七、十八、十九、二十,你還是我的小容容,可是,你已經背棄了我!孩子,沒有一個母親不愛她的子女,這份愛是無條件的付與,永遠不希望獲得報酬和代價。孩子,我所做的一切,無論是對是錯,全基於我愛你!小容容,如果我能灑脫到不愛你的地步,我也無需乎受這麼多的折磨,或者,你也就不會恨我了。可是,我不能不愛你,就在你喊著你恨我的時候,我所看到的,依然是我那個搖搖擺擺學走路的小容!孩子,事實上,你仍在學步階段,但你已妄想要飛了。容容,我實在不能眼看著你振起你未長成的翅膀,然後從高空裡摔下來,我不能看著你受傷流血,不能看著你粉身碎骨!孩子,原諒媽媽做的一切,原諒我是因為愛你,媽媽求求你,回到媽媽的懷裡來吧,你會發現這兒依然是個溫馨而安全的所在。小容容,回來吧!
  所有做兒女的,總以為父母不瞭解他們,總以為父母是另一個時代的人,事實上,年輕一代和年老一代間的距離並不是思想和時代的問題,而是年老的一代比你們多了許多生活的經驗。可是,你們不會承認這個,你們認為父母是封建、頑固,和不開明!孩子,將來,等你到了我的年齡,你就會瞭解我的,因為我憑經驗看出你盲動會造成不幸,而你還沉溺在你的夢和幻想裡。容容,別以為我沒有經過十九歲,我也有過你那份熱情和夢想,所以,相信我吧,我瞭解你。我是在幫助你,不是在陷害你!
  最近,我似乎不能和你談話了,你早已把你的心關閉起來,我只能徘徊在你的門外。所以,我迫不得已給你寫這封信,希望你能體會一個可憐的,母親的心,有一天,你也要做母親,那時候,你會充分瞭解母親那份愛是何等強烈!
  孩子,我一生好強,從沒有向人乞求過什麼,但是,現在我向你乞求,回來吧!小容容!父母的手張在這兒,等著你投進來!回來吧,容容!做父母的曾經疏忽過你,冷落了你,請你給父母一個補過的機會。兒女有過失,父母是無條件原諒的,父母有過失,兒女是不是也能這樣慷慨?回來吧!容容,求你!
  媽媽於深夜」
  
  看完了信,江雁容早已泣不成聲。媽媽,可憐的媽媽!她握著信紙,淚如雨下。然後,她跪了下來,把頭放在床沿上,低聲的說:「媽媽,我屈服了!一切由你!一切由你!」她用牙齒咬住被單,把頭緊緊的埋在被單裡。「媽媽哦!」她心中在叫著:「我只有聽憑你了,撕碎我的心來做你孝順的女兒!」她抬起頭,仰望著窗外的青天,喃喃的,祈禱似的說:「如果真有神,請助我,請給我力量!給我力量!」
  這天下午,江雁容和康南又在那小咖啡館中見面了。她刻意的修飾了自己,淡淡的施了脂粉,穿著一套深綠色的洋裝。坐在那隱蔽的屏風後面,她盡量在暗沉沉的光線下去注視他,他沉默得出奇,眼睛抑鬱迷茫。好半天,他握住了她的手,才要說什麼,江雁容先說了:
  「別擔心刑警隊的案子了,媽媽已經把它撤銷了。」
  「是嗎?」康南問,凝視著江雁容:「怎麼這樣簡單就撤銷了?」「媽媽總是媽媽,她不會傷害我的。」她輕輕的說,望著面前的咖啡杯子出神。她不能告訴他,今天早上,她們母女曾經談了一個上午,哭了說,說了哭,又吻又抱。然後,江太太答應了撤銷告訴,她答應了放棄康南。她嚥下了喉嚨口堵塞著的硬塊,端起咖啡,既不加牛奶也不放糖,對著嘴灌了下去。「好苦,」她笑笑說:「但沒有我的心苦!」
  「雁容,」康南握緊了她的手:「我要告訴你一件事,」他沉吟的看著她,終於說了出來:「我們要分離了!」
  她迅速的抬起頭來,直視著他。這話應該由她來說,不是由他!她囁嚅的問:「怎麼?」
  「省中已經把我解聘了,教育廳知道了我們的事,有不錄用的諭令下來,台北已經不能容我了!」
  「哦!康南!」江雁容喊。多年以來,康南是各校爭取的目標,學生崇拜的對象,而現在,教育廳竟革了他的職!教書是他終生的職業,學生是他生活上的快樂,這以後,叫他怎麼做人呢?她惶然的喊:「康南,我害了你!」
  康南握住了她的小手。「不要難過,雁容,在這世界上,只要能夠得到一個你,其他還有什麼關係呢!」「可是,你連我也得不到哦!」江雁容心中在喊,她已經做了允諾,想想看,經過這麼久的掙扎和努力,她還是只得放棄他,她不忍將這事告訴他,淚水湧進了她的眼眶。
  「不要愁,」康南繼續說:「羅亞文在A鎮一個小小的初級中學裡教書,我可以去投靠他,或者,可在那中學裡謀一個教員的位置,吃飯總是沒問題的。我會隱居在那裡,等著你滿二十歲,只是,以後的日子會很困苦,你過得慣嗎?」
  江雁容用手蒙住臉,心中在劇烈的絞痛,她無法壓抑的哭了起來。「別哭,」康南安慰的拍著她的肩膀。「只是短暫的別離而已,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是嗎?雁容,等你滿了二十歲,你可以給我一封信,我們一起到台南去結婚,然後在鄉間隱居起來,過你所希望的茅屋三間,清茶一盞,與世無爭的生活。到那時候,你為我所受的一切的苦,讓我慢慢的報償你。」
  江雁容哭得更厲害,她用手抓住他,把臉埋在他的胸前。
  「康南,一年太長了,康南……」她絕望的搖頭。
  「只要有信心,是不是?」康南拍著她的手。「我對你有信心,你難道對我還沒有信心嗎?」
  「不!不!不!」江雁容心裡在叫著:「我已經答應過了,我怎麼辦呢?」但她嘴裡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只緊緊的抓著康南的衣服,小小的身子在發抖。
  「雁容,相信我,並且答應我,」他用手托起江雁容的下巴,深深的注視著她的眼睛:「一年之後,到台南車站來,我等你!不要讓我等得太久。雁容,記住,一年之後,你已經到了法定年齡,你可以自己做主了,那時候,我會守在台南火車站!」「哦!康南!」江雁容深吸了口氣,恍恍惚惚的看著面前這張臉,她對江太太所做的允諾在她心中動搖。她閉上眼睛,語無倫次的說:「是的,一年後,或者我會去,沒有法律可以限制我了,我要去!是的,你等我,我會來的。但是,但是,但是……我怎麼辦呢?我會去嗎?我真會去嗎?我……」她痛苦的把頭從康南手上轉開。康南感到他握的那隻小手變得冰一樣冷,並且寒顫著。他抓住了她的肩膀,凝視著她:
  「雁容,你一定會去,是不是?」
  「我不知道,我,我……」她咬咬牙,顫抖的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假如我沒有去……」
  康南捏緊了她的肩膀。
  「你是什麼意思?」他問。
  「我對未來沒有信心!你知道!」她叫著說,然後,痛哭了起來。「康南,」她泣不成聲的說:「我簡直不知道要怎麼辦?我是要去的,我會去的,你等我吧!只是,假若……假若……到時候我沒有去,你不要以為我變了心,我的心永遠不變,只怕情勢不允許我去。」康南把手從她肩膀上放下來,燃起了一支煙,猛烈的吸了兩口。在煙霧和黑暗之中,他覺得江雁容的臉是那麼模糊,那麼遙遠,好像已被隔在另一個星球裡。一陣寒顫通過了他的全身,他望著她,她那淚汪汪的眼睛哀怨而無助的注視著他。他感到心中猛然掠過一陣尖銳的刺痛,拿起那支煙,他把有火的那一端撳在自己的手背上,讓那個燒灼的痛苦來平定內心的情緒。江雁容撲了過來,奪去了他手裡的煙,丟在地下,喊著說:「你幹什麼?」「這樣可以舒服一些。」他悶悶的說。
  江雁容拿起他那隻手來,撫摸著那個灼傷的痕跡,然後用嘴唇在那個傷口上輕輕摩擦,把那隻手貼在自己的面頰上。她的淚水弄痛了他的傷口,他反而覺得內心平靜了一些。她輕聲說:「康南,你不要走,你守住我,好嗎?」
  「小容,」他用手指碰著她耳邊細細的茸毛。「我不能不走,但,我把我的心留在你這兒。」
  「我可能會傷害你的心。」
  「你永遠不會,你太善良了,太美,太好了。」
  「是嗎?」江雁容仰視著他,「你相信我不會傷你的心嗎?」
  「我相信!」康南說:「雁容,拿出信心來,我馬上就要離開你了,我要你有信心!」
  「康南,」她拚命搖頭。「康南!我沒有辦法,沒有信心,命運支配著我,不是我在支配命運!」她把手握著拳。「我的力量太小了,我只是個無用的小女孩。康南,假若到時候我沒有去,你就忘了我吧!忘了我!」
  康南狠狠的盯著她。「你好像已經算定你不會去!」
  「我不知道,」江雁容無助的說。「可是,康南,我永遠愛你,永遠愛你。不管我在那兒,我的心永遠跟著你,相信我,康南,我永不負心!我會永遠懷念你,想你!那怕我做了別人的妻子,我的心還是你的!」
  康南捧起了她的臉,注視著她的眼睛。
  「為什麼要說這種話?說起來像訣別似的!」
  「康南,」她閉上了眼睛:「吻我!」
  他的嘴唇才碰到她的,她就用手死命的勾住了他的脖子,她的嘴唇火熱的壓著他的,身子緊緊的靠著他。他感到她的淚水正流到嘴邊,他可以嘗出那淚水的鹹味。然後,她的身子蜷伏進他的懷裡,她小小的頭倚在他的胸口,她輕輕的啜泣著,一遍又一遍的低喊:
  「康南哦!康南哦!康南哦!」
  「容容!」他的鼻子發酸,眼睛潮濕了。「相信我,我等著你。」江雁容閉上眼睛,一串眼淚滴在他的衣服上。就這樣,她一語不發的靠著。唱機裡又播放起夢幻曲來,她依戀的靠緊了他。曲子完了,她的夢也該醒了。但她不想移動,生怕一移動他就永遠消失了。好半天,她才顫抖著問:
  「幾點了?」康南把打火機打亮,用來看表:
  「快六點了!」江雁容在打火機的光亮下注視著康南,臉上有種奇異的表情。「不要滅掉打火機,讓我就這樣看著你!」她說。康南讓打火機亮著,也在火焰下注視江雁容,她的黑眼睛像水霧裡的寒星,亮得奇異。臉上淚痕猶在,肅穆莊嚴,有種悲壯的、犧牲的表情,看起來淒美動人。許久許久,他們就這樣彼此注視,默然不語。然後,火光微弱了,機油將盡,最後,終於熄滅了。江雁容長長的吐出一口氣。
  「走吧,該回去了!」他們走出咖啡館,一陣寒風迎著他們,外面已經黑了。冬天的暮色,另有一種蒼涼的味道。
  「你什麼時候走?」江雁容問。
  「明天。」「好快!」江雁容吸了口氣:「我不送你了,就今天跟你告別。」她望著他:「康南,再見了,別恨我!」
  「我永不會恨你。」「康南,」她吞吞吐吐的說:「多珍重,少喝點酒,也少抽點煙……」她的聲音哽住了。「如果我今生真不能屬於你,我們還可以有來生,是不是?」
  康南的眼睛模糊了。「我等你,雁容。」他們走到寶宮戲院前面,霓虹燈閃耀著,戲院前的電影廣告前面疏疏落落的有兩三個人在看廣告。江雁容說:
  「站住!康南。以前我看過一部電影,當男女主角必須分手的時候,男的停在一個商店前面,望著櫥窗,女的在他後面走開了。現在,你也站著,五分鐘內,不許回頭,我走了!」
  康南遵命站住,臉對著櫥窗。江雁容輕聲說:
  「再見,康南,再見!」
  康南迅速的回過頭來:
  「雁容!你會去的,是不是?」
  江雁容默然。「我不知道,」她輕輕說:「我真的不知道。康南,回過頭去,跟我說再見。」康南望了她好一會兒,把頭轉了過去,顫聲說:
  「再見,小容!」他咬住牙,抵制即將湧出的淚水。「她不會去的,」他想著,定定的望著櫥窗:「我永遠失去她了!永遠失去了!經過這麼久的努力,我還是失去她了!」
  「再見!康南!」江雁容喊,迅速的向信義路口跑去,跑到巷口,她回過頭來,康南正佇立在暮色之中,霓虹燈的光亮把他的影子投在地上,瘦瘦的,長長的,孤獨的,寂寞的。「就這麼永別了嗎?是的,永遠不會再見了!」她酸澀的想,拭去了頰上的淚痕,向前面走去。
  夜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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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節

  白天過去了是黑夜,黑夜過去了是白天。地球無聲無息的運轉著,三年的時間,悄悄的過去了。
  這是混亂的一天,從一清早,家裡就亂成一團。早上,江雁容起身沒多久,程心雯就來了,跟著程心雯一起來的,是一陣嘻嘻哈哈的笑鬧和打趣。江雁容羞澀的站著,多少有點緊張和不安,程心雯拍著她的肩膀說:
  「還發什麼呆?新娘子?趕快去做頭髮,我陪你去。你看,為了給你當女嬪相,我本來想剪短頭髮的都沒剪,誰教你留那麼一頭長髮,我也只好留長頭髮陪你。快走吧,到海倫去做,那兒的手藝比較好。」
  和程心雯一起到了理髮店,程心雯像個指揮官似的,指示著理髮師如何卷,這邊要彎一點,這邊要直一點,弄了半天,等江雁容戴著滿頭髮卷,被套進吹風機的大帽子裡,程心雯就在她旁邊一坐。突然嚴肅的說:
  「江雁容,有句話一直想問你,最近你忙著結婚的事,我也沒辦法和你談話。老實告訴我,你嫁給李立維,是不是完全出於愛情?」「你這話怎麼講?」江雁容皺著眉頭說:「李立維在台灣無親無友,一個窮無立錐之地的苦學生,不為愛情還能為什麼別的東西而嫁給他呢?」「我的意思是說,」程心雯抓了抓頭,中學時代那份憨直仍然存在。「你對康南已經完全忘懷了嗎?」
  江雁容鎖起了眉頭,一清早,她一直告誡著自己,今天絕不能想到康南!可是,現在程心雯來揭傷疤了。她歎了口氣說:「程心雯,我和康南那段事你和周雅安是最瞭解的,我承認三年來,我並不能把他全然忘懷,但是,現在我既擇人而嫁,以後就再不提,也不想這個人了!當然,我欠康南的很多,可是,我是無可奈何的。他的一個朋友說得好,我和康南僅僅有情而無緣!和李立維,大概是有緣了吧!」
  「有沒有情呢?」程心雯追問。
  「當然也有,我欣賞他,喜歡他,也感於他的深情。」
  「我有一句話要說,江雁容,」程心雯嚴肅的說:「好好做一個好妻子,盡量去愛李立維,他是個非常好的人!康南那件事已經過去了,不要讓康南的陰影存在你和李立維的中間!」江雁容感激的看著程心雯,在程心雯灑脫的外表下,向來藏著一顆細密的心。她知道程心雯這幾句話是語重心長的。她對程心雯點點頭:「謝謝你,程心雯,這是我們最後一次提康南,以後大家都不要再提了!」做好了頭髮,回到家裡,家中已經充滿了客人,周雅安和葉小蓁也來了,葉小蓁吱吱喧喳的像只多話的小鳥。舅母、姨媽更擠了一堂,圍著江雁容問長問短。江太太在客人中周旋,大家都爭著向她恭喜,她心裡是欣慰的,三年前為救江雁容所做的那番奮鬥猶歷歷在目,而今,江雁容終於嫁了個年輕有為的男孩子。雖然太窮了,但沒關係,年紀輕,總可以奮鬥出前途來,如果跟了康南,前途就不堪設想了。欣慰之餘,她也不無感慨,想起當年和康南的那次大戰爭,那種痛苦和努力,今天這一聲「恭喜」,付出的代價也真不小!
  午飯之後,江雁容被按在椅子裡,七八個人忙著給她化妝,穿上了那件裡面襯著竹圈圈的結婚禮服,裙子那麼大,房間都轉不開了。程心雯也換上了禮服,兩個人像兩個銀翅蝴蝶,程心雯滿屋子轉,笑鬧不停。江雁容則沉靜羞澀。屋子裡又是人,又是花,再加以各種堆滿桌子的化妝品、頭紗、耳環……使人心裡亂糟糟的。江雁容讓大家給她畫眉、搽胭脂、口紅,隱隱中覺得自己是個任人擺佈的洋娃娃。終於,化妝完了,江雁容站在穿衣鏡前,鏡子裡那個披著霧似的輕紗,穿著綴滿亮片的白紗禮服,戴著閃爍的耳環項鏈的女孩,對她而言,竟那麼陌生。好一會兒,她無法相信鏡子裡的是她自己。透過鏡子裡那個濃妝的新娘,她依稀又看到那穿著白襯衫黑裙子的瘦小的女孩,正佇立在校中荷花池畔捕捉著夢想。她的眼眶濕潤了,迅速的抬了一下頭,微笑著說:
  「化妝太濃了吧?」「要這樣,」周雅安說:「等會兒披上面紗就嫌淡了!」
  門口的客人一陣喧囂,她聽到汽車喇叭聲,和「新郎來了!」的呼叫聲。她端坐在椅子上,李立維出現了。他含笑打量著她,笑容裡有著欣賞和掩飾不住的喜悅。她羞澀的掃了他一眼,他漂亮的黑眼睛那麼亮,她不禁想起他第一次到他們家裡來,為了拜訪他崇拜已久的江教授,而江仰止碰巧不在家,她接待了他。那時候,她就想過:「多漂亮的一對黑眼睛!如果長在女孩子臉上,不知要風靡多少人呢!」而現在,這對黑眼睛的主人竟做了她的丈夫!他站在她面前,笑得那麼愉快,但也有一份做新郎的緊張。程心雯在一邊大吼大叫著:「新郎要對岳父行三鞠躬禮,岳母三鞠躬禮,凡女家長輩一人三鞠躬禮,還要對新娘行三鞠躬禮,對女嬪相也行三鞠躬禮!趕快!一鞠躬!」大家哄笑了起來,在哄笑聲中,江雁容看到傻呵呵的李立維真的行禮如儀,不禁也為之莞爾。然後,到處都亂成一片,江雁容簡直不知道怎麼走出大門的,鞭炮聲,人聲,叫鬧聲,緊張中她差點連捧花都忘了,程心雯又不時發出莫名其妙的驚呼,造成更加混亂的局面。門口擠滿了鄰居的孩子,還有附近的太太們,她只得把頭俯得低低的……最後,總算上了汽車。然後,是照相館中的一幕……頭抬高一點,眼睛看正,頭向左偏一點,笑一笑,笑一笑,別緊張……哦,總算又闖過一關。進了結婚禮堂,舊日的同學包圍了過來,或者是她太敏感,她聽到有人在議論,隱隱提到康南的名字。李立維總是繞在她旁邊,礙手礙腳的,如此混亂緊張的局面下,他竟悄悄俯在她耳邊問了一句:「中午吃了幾碗飯?餓不餓?」
  她真不知道男人是怎麼搞的!
  行禮了,在結婚進行曲的演奏下,程心雯攙著她一步步走向禮壇前面,賓客們在議論著,有人在大聲叫:
  「新娘怎麼不笑?」這條短短的通道變得那麼漫長,好像一輩子走不完似的,好不容易,才算站住了。司儀朗聲報著:向左轉,向右轉,三鞠躬,交換飾物,對主婚人一鞠躬,證婚人一鞠躬,介紹人一鞠躬,最後還開玩笑的來了一個對司儀一鞠躬,引起了滿堂哄笑。然後主婚人致辭,江仰止簡單的說了兩句。證婚人是教育界一位名人,江雁容模模糊糊聽到他在勉勵新婚夫婦互助合作互信互諒……最後,司儀的一聲「禮成」像是大赦般結束了婚禮。程心雯拉起了江雁容,百米賽跑般對新娘休息室衝去,為了逃避那四面八方撒過來的紅綠紙屑。
  接著,是參加喜宴,江雁容坐在首席,食不知味。江太太溫柔的眼光,不時憐愛的掃著她,引起她一陣惜別的顫慄。有的賓客來鬧酒了,滿堂嘻笑之聲。她悄悄的對李立維看過去,正巧李立維的眼光也對她掃來,他立即對她展齒一笑,並擠眼示意叫她多吃一點,嚇得她趕快低下頭去,暗中詫異李立維居然吃得下去。新郎新娘敬酒時,又引起一陣喧鬧,連帶程心雯也成了圍攻的目標,急得她哇哇大叫……
  好了,一切都過去了,席散後,江雁容發現居然不能逃過鬧房一關。回到新房,賓客雲集,那間小小的客廳被擠得滿滿的,椅子不夠分配,江雁容被迫安排坐在李立維的膝上,大家鼓掌叫好,江雁容不禁脹紅了臉。在客人的叫鬧起哄中,江雁容被命令做許多動作,包括:接吻、擁抱,和合吃一塊糖……最後,客人們倦了,月亮也偏西了,大家紛紛告辭,江雁容和李立維站在花園門口送客。程心雯和周雅安是最後告辭的兩個,程心雯走到門口,忽然回過頭來,在江雁容耳邊輕輕說:「祝福你!永遠快樂!」
  江雁容微笑點頭,心中有種莫名其妙的感動。
  周雅安握住江雁容的手,也悄悄說:
  「你有個最好的選擇,幸福中別忘了老朋友!明天我們要到成大去註冊了,別懶,多寫兩封信。」
  送走了這最後一對客人,他們關上了園門,世界上只剩下他們兩個了!這是夏末秋初的時分,園中充滿了茉莉花香,月光把這小花園照射得如同白晝。江雁容望著李立維,李立維也正靜靜的看著她,他那張年輕的臉上煥發著光輝和衷心的喜悅。擁住她,他吻了她。然後,他把她一把抱了起來。
  「外國規矩,」他笑著說:「新婚第一夜,把新娘抱進新房。」
  他抱著她跨進新房,卻並不放下來。燈光照著她姣好的臉,水汪汪的眼睛,佈滿了紅暈的面頰,柔和而小巧的嘴……他呆呆的看著她,又對她的嘴唇吻下去,他激動的在她耳邊說:「雁容,我真愛你,愛瘋了你!」
  江雁容從他身上滑了下來,微笑的看著他。他伸手關掉了燈,江雁容立即走到窗邊,凝視窗外的月光。李立維走到她身後,用手攬住她的腰:
  「還不累?」「我最喜歡在安靜的夜晚,看窗外的月光。」江雁容輕輕的說,注視著花園中綽約的花影樹影,深深的吸了口氣。這幢小小的房子坐落在碧潭之畔,一來由於房租便宜,二來由於江雁容深愛這個花園和附近的環境。月光下的花園是迷人的,江雁容又輕聲說:「多美的夜!」
  李立維也對花園注視著,他們彼此依偎,為之神往。李立維用手指繞著江雁容披肩的長髮,柔聲問:
  「容,愛我嗎?」「還要問!」江雁容說。
  「我喜歡聽你說!」他捧起她的臉,深深的注視著她的眼睛:「你心裡只有我一個,是嗎?」
  江雁容心中立即掠過一個陰影,李立維漂亮的臉上有種傻氣的固執,也就是他這份傻氣的固執打動了她,使她答應了他的求婚。她笑笑,抬了抬眉毛。
  「當然!」他笑了,笑得十分開朗。
  「我要你完完全全屬於我!你知道嗎?我會是個很嫉妒很自私的丈夫,但我愛你愛得發狂!」
  江雁容又感到心中那個陰影。李立維在她脖子上吻了一下,很溫柔的說:「我先去洗澡,然後幫你放好水。」
  李立維走進浴室之後,江雁容把胳膊支在窗台上,用手托住了下巴,望著月亮發呆。恍恍惚惚的,她想起她以前抄錄了一闋詞給康南,內容是:
  「恨君不似江樓月,南北東西,南北東西,只有相隨無別離!
  恨君恰似江樓月,暫滿還虧,暫滿還虧,待得團圓是幾時!」
  那時候,自己還存著能和他團圓的夢想。而現在,又是個月圓之夜!她已經屬於別人了。今夜,康南不知在何方?他是不是也看到了這個月亮?他不知是恨她,怨她,還是依然愛她?「我對不起你,康南。」她對著月亮低低的說,感到黯然神傷。「雁容!」李立維在浴室裡叫了起來:「我忘了拿乾淨的內衣褲,在壁櫥裡,遞給我一下!」
  這像是一聲響雷,把江雁容震醒了!她驚覺的抬起頭來,頓時給了自己一句警告:「以後,再也不能想康南了,李立維太好了,你絕不能傷害他!你應該盡全力做個好妻子!」她毅然的甩甩頭,彷彿甩掉了康南的影子。這才醒悟李立維要她做的事,想起他現在在浴室中的情況,她羞紅了臉說:
  「我不管,誰叫你自己不記得帶!」
  「你不拿給我,我就光著身子到臥室裡來拿!」李立維說,聲音裡夾著笑。「你撒賴!」江雁容叫著,在壁櫥裡找出李立維的內衣和睡衣,跑到浴室裡去了。午夜,江雁容醒了過來。聽到身邊李立維平靜的邊竟會睡著一個男人!側過身子,在月光的照射下,可以隱約的辨出他的面貌。她靜靜的望著他,暗中對命運感到奇怪,認識李立維的時候,她有好幾個親密的男朋友,他們的條件,未見得不如李立維,可是,她卻嫁了李立維!
  她還記得,李立維第二次到他們家來的時候,家中正高朋滿座,這正是「青年俱樂部」最熱鬧的時間,有兩個男孩子在唱歌。他來了,她開玩笑似的說:
  「你也唱一支歌給我們聽聽?」
  他真的唱了,唱的是一支「阮郎歸」:
  「南園春半踏青時,風和聞馬嘶,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長
  蝴蝶飛。花露重,草煙低,人家簾幕垂,鞦韆慵困解羅
  衣,畫堂雙燕歸。」他的歌喉並不十分好,但是,他唱完後望著她笑,一股子傻勁。尤其,她剛剛聽了另外兩人唱了許多流行歌曲,猛然聽到他這首古色古香的阮郎歸,不禁耳目一新。於是,她也對他笑笑,看到她笑,他的眼睛閃亮了一下,竟十分動人。
  然後,星期天一清早,他出其不意的來了,手中捧著兩盒美而廉的旅行野餐盒。她奇怪的說:「做什麼?」
  「和你去野餐!我們到碧潭玩去,我知道山後面有個很美的地方!」他說,笑嘻嘻的,露出兩排整齊而潔白的牙齒,清亮的眸子閃灼動人。他倒是一廂情願!既沒有事先約定,又不問她有沒有別的約會,就魯魯莽莽的帶了野餐來了!江雁容很想碰他一個釘子。看樣子,他連社交的禮節都不懂!可是,望著他那副興匆匆的傻樣子,她竟無法拒絕,而他已在一邊連聲的催促了:「快點呀,穿一件外套,河邊的風大!」
  她啼笑皆非的看著他,他仍然在催促著。
  「好吧!走!」她站起來說,自己也不明白怎麼答應得如此乾脆。那天,他把她帶到碧潭後面的山裡,沿著一條小山路,蜿蜿蜒蜒的走了一段,又下了一個小山坡,眼前豁然開朗,竟是個風景絕佳的山谷!三面都是高山,一條如帶的河流穿過谷底,清澈如鏡。河邊綠草如茵,疏疏落落的點綴著兩三棵小橘樹。四周靜靜的,沒有一個人影,只有兩隻白色長嘴的水鳥,站在水中的岩石上,對他們投過來好奇的眼光。江雁容深深的讚歎了一聲,問:
  「你怎麼知道這個地方?」
  「我在這裡受預備軍官訓練,碧潭附近已經摸熟了。」
  他們在草地上坐下來,她問:
  「這裡叫什麼名字?是什麼山谷?」
  他望著她笑,說:「這裡叫情人谷!」她的臉紅了。看著他,他笑得那麼邪門,她發現在他傻氣的外表下,他是十分聰明的。
  「唔,」她用手抱住膝:「不知道是誰取的彆扭名字!」
  「是我取的,」他笑著說:「半分鐘前才想出來的!」
  他們相對望著,大笑了起來。她感到他身上那份男性的活力和用不完的精力。他大聲笑,爽朗愉快,這感染了她,頭一次,她覺得她能夠盡情歡樂而不再有抑鬱感,也是頭一次,在整個出遊的一天中,她竟沒有想起康南。離開康南一年半以來,她第一次有了種解脫感。
  然後,他成了江家的常客,他用一種傻氣的,固執的熱情來擊敗他的對手。江麟給他取了個外號,叫他「風雨無阻先生」,因為當他一經追求起江雁容來,他就每日必到,風雨無阻。江雁容還記得那次大颱風,屋外天昏地暗,樹倒屋搖,他們塞緊了門窗躲在家裡,江雁若笑著說:
  「今天,風雨無阻先生總不會來了吧!」
  「如果他今天還來,」江麟說:「就該改一個外號,叫他神經病了!」好像回答他們的議論似的,門響了起來,在大雨中,他們好不容易才打開門。李立維正搖搖晃晃的站在門口,渾身滴著水,活像個落湯雞!當江雁容目瞪口呆的望著他的時候,他卻依然咧著大嘴,衝著她一個勁兒的傻笑。
  就這樣,他攻進了江雁容的心,也擊退了別的男孩子,沒多久,他就經常和江雁容出遊了。江雁容還記得,那天晚上,他們坐在螢橋的茶座上,對著河水,她告訴了他關於康南的整個故事。講完後,她仰著臉望著他,歎息著說:
  「立維,我知道你愛我已深,可是,別對我要求過份,我愛過,也被愛過,所以我瞭解。坦白說,我愛你實在不及我愛康南,如果你對這點不滿,你就可以撤退了!」
  她現在還清楚的記得他聽完了這些話後的激動,他的臉色在一剎那間變得蒼白,他的眼睛冒火的盯著她。好一會兒,他緊閉著嘴一句話不說。然後,他深吸了口氣說:
  「如果我不能得到完整的你,我情願不要!」
  「好吧,」她說,望著那張年輕的負傷的而又倔強的臉說:「如果我不告訴你,是我欺騙你,是嗎?我很喜歡你,但不像我對康南那樣狂熱,那樣強烈,你懂嗎?」
  他咬了咬牙。「我懂,我早就知道你和康南的故事,許多人都傳說過,可是,我沒料到你愛他愛得這麼深!好吧,如果你不能愛我像愛康南一樣,我得到你又有什麼意思。」
  那天晚上,是他們交友以來第一次不歡而散。回到家裡,江雁容確實很傷心,她為失去他難過,也為傷了他的心而難過,但是,那些話她是不能不說的。一夜失眠,到天快亮她才朦朧入睡,剛睡著,就被人一陣猛烈的搖撼而弄醒了。她張開眼睛來,李立維像只衝鋒陷陣的野牛般站在她床前,死命的搖著她,他的眼睛佈滿紅絲,卻放射著一種狂野的光。她詫異的說:「你怎麼直闖了進來?我還沒起床呢!」
  「管你起床沒有!我等不及你醒過來!」他魯莽的說:「我急於要告訴你,我收回昨天晚上的話。」他咬咬嘴唇,一股受了委屈的傻樣子:「那怕你根本不喜歡我,我還是要你!」他眼睛潮濕,臉色蒼白:「我愛瘋了你!我怕失去你!只要你給我機會,讓我慢慢來擊敗你心裡的偶像!」他的驕傲和自負又回來了,他挺了挺胸:「我會成功的,我會使你愛我超過一切!」
  不管怎樣,她深深被他所感動了,她覺得眼睛濕潤,心中漲滿了溫情。於是,她對他溫柔的點了點頭。他一把抓住了她在被外的手,激動的說:
  「那麼,嫁給我,等我預備軍官的訓受完了就結婚!」
  還有什麼話說呢!這漂亮的傻孩子得到了勝利,她答應了求婚。以後將近一年的時間內,每當他們親暱的時候,他就會逼著她問:「你心裡只有我一個,是嗎?」
  她能說不是嗎?她能去傷害這個善良的孩子嗎?而且,久而久之,她自己也迷糊了,她不知道到底是愛康南深些還是愛李立維深些。他們這兩個人是完全不同的,一個沉著含蓄,像一首值得再三回味咀嚼的詩篇。一個豪放明朗,像一張色彩鮮明的水彩畫。可是,李立維的固執和熱情使她根本無法思想。於是,每當他問這個問題,她就習慣性的答一句:
  「當然!」聽到她這兩個字的回答,他會爽朗的笑起來,充滿了獲勝的快樂和驕傲之情。現在,這個漂亮的傻孩子已做了她的丈夫,睡在她的身邊,真奇妙!她會沒有嫁給愛得如瘋如狂的康南,卻嫁給了這個中途撞進來的魯莽的孩子!她靜靜的,在月光照射下打量著他,他睡得那麼麼香那麼沉,那麼踏實,像個小嬰兒。她相信山崩也不會驚醒他的。他有一頭黑密的濃髮,兩道濃而黑的眉,可是,看起來並不粗野,有時,乖起來的時候,是挺文靜,挺秀氣的。他的嘴唇長得十分好,嘴唇薄薄的。她最喜歡看他笑,他笑的時候毫無保留,好像把天地都笑開了。在他的笑容裡,你就無法不跟著他笑。他是愛笑的,這和康南的蹙眉成了個相反的習慣。康南總是濃眉微蹙,一副若有所思的哲人態度,再加上那縷時刻繚繞著他的輕煙,把他烘托得神秘而耐人尋味。……哦,不!怎麼又想起康南來了!奇怪,許久以來,她都沒有想過康南,偏偏這結婚的一天,他卻一再出現在她腦海中,這該怪程心雯不該在早上提起的。
  李立維在床上翻了個身,嘴裡不知道在囈語著什麼。窗外很亮,江雁容對窗外看過去,才發現不是月光而是曙光,天快亮了。她轉頭注視著李立維,奇怪他竟能如此好睡,他又囈語了,根據心理學,臨醒前夢最多。她好奇的把耳朵貼過去,想聽聽他在說什麼。她的髮絲拂在他的臉上,他立刻睜開了眼睛,睜得那麼快,簡直使她懷疑他剛才是不是真的睡著了。可是,他的眼睛裡掠過一抹初醒的茫然。然後,他一把攬住了她,笑了。「你醒了?」他問,拂開她的頭髮注視她的臉。
  「醒了好久了。」江雁容說。
  「你新鮮得像才擠出來的牛奶!」他說,聞著她的脖子。
  「噢,你弄得我好癢!」她笑著躲開。
  他抓住了她,深深的注視她,他的笑容收斂了,顯得嚴肅而虔誠。「早!我的小妻子!」他說。
  小妻子!多刺耳的三個字!康南以前也說過:「你會是個可愛的小妻子!」「你會成為我的小妻子嗎?」「我要盡我的力量來愛護你這個小妻子!」她猛烈的搖了搖頭,李立維正看著她,她笑著說:「早!我的小丈夫!」「小丈夫!」李立維抗議的叫:「我是個大男人,大丈夫,你知道嗎?」「你是個傻孩子!」江雁容笑著說,伏在床上看他:「我的傻孩子!」她吻吻他的額頭。
  他一把抱住了她,她慌忙掙扎,笑著說:
  「別鬧!我怕癢!」
  他放開她,問:「醒了多久了?」「好久好久。」「做些什麼?」「想我們認識的經過,想情人谷。」
  「情人谷!」李立維叫了起來,翻身從床上坐起來,興奮的說:「告訴你,雁容,我們雖然沒有錢去蜜月旅行,可是我們可以到情人谷去。起來,雁容,我們一清早去看日出,谷裡一定清新極了,看看有沒有和我們同樣早起的小鳥,快!」
  他下了床,把床邊椅子上放著的衣服丟給江雁容,擠擠眼睛說:「懶太太,動作快一點!」
  他就是這種說是風就是雨的急脾氣。但,他這份活力立即傳染給了江雁容,她下了床,梳洗過後,李立維早已摒擋就緒。江雁容笑著說:「早飯也不吃就去嗎?」
  「我們到新店鎮上彎一彎,買兩個麵包啃啃就行了,再買根釣魚竿,到情人谷去釣魚,在河邊煎了吃!哈!其妙無窮!」
  走到花園門口,李立維站住了,在門邊的一棵玫瑰花上摘下一朵半開的蓓蕾,簪在江雁容的發邊。他望著她,托起了她的下巴,深深的吸了口氣:
  「我愛你,我真愛你,愛得發狂!」他吻她,然後又注視著她:「告訴我,你心裡只有我一個,是嗎?」
  「當然!」江雁容說。他笑了,笑得明朗愉快。「好,開步走!」他們大踏步的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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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芃羽 於 2012-6-15 00:57 編輯

第十五節  

  江雁容把晚餐擺在桌子上,用紗罩子罩了起來。表上指著六點二十五分,室內的電燈已經亮了。感到幾分不耐煩,她走到花園裡去站著,暮色正堆在花園的各個角落裡,那棵大的芙蓉花早就謝光了,地上堆滿了落花。兩棵聖誕紅盛開著,嬌艷美麗。茶花全是蓓蕾,還沒有到盛開的時候。她在花園中瀏覽了一遍,又看了一次表。總是這樣,下了班從不準時回家,五點鐘下班,六點半還沒回來,等他到家,飯菜又該冰冷了。走回到房間裡,她在椅子裡坐了下來,寥落的拿起早已看過的日報,細細的看著分類廣告。手上有一塊燙傷,是昨天煎魚時被油燙的,有一個五角錢那麼大,已經起了個水泡,她輕輕的撫摩了一下,很痛。做飯真是件艱巨的工作,半年以來,她不知道為這工作多傷腦筋,總算現在做的東西可以勉強入口了,好在李立維對菜從不挑剔,做什麼吃什麼。但是,廚房工作是令人厭倦的。
  快七點了,李立維還沒有回來,天全黑了,冬天的夜來得特別早。江雁容把頭靠在椅背上。「大概又被那些光棍同事拉去玩了!下了班不回家,真沒道理!就該我天天等他吃飯,男人都是這樣,婚前那股勁不知到哪裡去了,那時候能多挨在我身邊一分鐘都是好的,現在呢?明明可以挨在一起他卻要溜到外面去了!賤透了!」她想著,滿肚子的不高興,而且,中午吃得少,現在肚子裡已經嘰哩咕嚕的亂響了起來。
  起風了,花園裡樹影幢幢,風聲瑟瑟,有種淒涼而恐怖的味道。江雁容向來膽怯,站起身來,她把通花園的門關上,開始懊悔為什麼要選擇這麼一幢鄉間的房子。風吹著窗欞,叮叮咚咚的響著,窗玻璃上映著樹影,搖搖晃晃的,像許多奇形怪狀的生物。她感到一陣寒意,加了一件毛衣,在書架上拿下一本唐詩三百首。她開始翻閱起來。但,她覺得煩躁不安,書上沒有一個字能躍進她的眼簾,她闔起了書,憤憤的想:「婚姻對我實在沒什麼好處,首先把我從書房打進了廚房,然後就是無盡止的等待。立維是個天下最糊塗的男人!最疏忽的丈夫!」她模模糊糊的想著:「如果嫁了另一個男人呢?」康南的影子又出現在她面前了,那份細緻,那份體貼,和那份溫柔。她似乎又感到康南深情的目光在她眼前浮動了。甩甩頭,她站了起來,在房間裡兜著圈子,四周安靜得出奇,她的拖鞋聲發出的聲音好像特別大。「我不應該常常想康南,」她想:「立維只是粗心,其實他是很好的。」她停在飯桌前面,今天,為了想給立維一個意外,她炒了個新學會的廣東菜「蠔油牛肉」,這菜是要吃熱的,現在已經冰冷。
  明知道他不會回來吃晚餐了,但她仍固執的等著,等的目的只是要羞羞他,要讓他不好意思。用手抱住膝,她傾聽著窗外的風聲,那棵高大的芙蓉樹是特別招風的,正發出巨大的沙沙聲。玻璃窗上的樹影十分清晰,證明外面一定有很好的月色,她想起康南以前寫過的句子:「階下蟲聲,窗前竹籟,一瓶老酒,幾莖鹹菜,任月影把花影揉碎,任夜風在樹梢徘徊……」多美的情致!她彷彿看到了那幅圖畫,她和康南在映滿月色的窗下,聽著蟲鳴竹籟,看著月影花影,一杯酒,一盤鹹菜,享受著生活,也享受著愛情……她凝視著窗上的影子,眼睛朦朦朧朧的。忽然,一個黑影從窗外直撲到窗玻璃上,同時發出「吱噢」一聲,江雁容嚇得直跳了起來,才發現原來是只野貓。驚魂甫定,她用手輕撫著胸口,心臟還在撲通撲通的跳著。花園外面傳來一陣熟悉的腳踏車鈴聲,終於回來了!隨著鈴聲,是李立維那輕快的呼喚聲:
  「雁容!」打開了門,江雁容走到花園裡,再打開花園的籬笆門。李立維扶著車子站在月光之下,正咧著嘴對她笑。
  「真抱歉,」李立維說著,把車子推進來:「小週一定要拉我去吃涮羊肉。」江雁容一語不發,走進了房裡。李立維跟著走了進來,看到桌上的飯菜。「怎麼,你還沒吃飯?」
  江雁容仍然不說話,只默默的打開紗罩,添了碗冷飯,準備吃飯。李立維看了她一眼,不安的笑笑說:
  「怎麼,又生氣了?你知道,這種事對一個男人來講,總是免不了的,如果我不去,他們又要笑我怕太太了!你看,我不是吃完了就匆匆忙忙趕回來的嗎?」
  江雁容依然不說話,冷飯吃進嘴裡,滿不是味道,那蠔油牛肉一冷就有股腥味,天氣又冷,冷菜冷飯吃進胃裡,好像連胃都凍住了。想起這蠔油牛肉是特別為李立維炒的,而他卻在外面吃館子,她感到十分委屈,心裡一酸,眼睛就濕潤了。李立維看著她,在她身邊坐了下來,看到她滿眼淚光,他大為驚訝,安慰的拍拍她的肩膀,他說:
  「沒這麼嚴重吧?何至於生這麼大的氣?」
  當然!沒什麼嚴重!他在外面和朋友吃喝玩樂,卻把她丟在冷清清的家裡,讓野貓嚇得半死!她費力的嚥下一口冷飯,兩滴淚水滴進了飯碗裡。李立維托起了她的臉,歉意的笑了笑,他實在不明白他晚回家一兩小時,有什麼嚴重性!雖然,女孩子總是敏感柔弱些的,但他也不能因為娶了她,就斷絕所有的社交關係呀!不過,看到她眼淚汪汪的樣子,他的心軟了,他說:「好了,別孩子氣了,以後我一定下了班就回家,好不好?」
  她把頭轉開,擦去了淚水,她為自己這麼容易流淚而害羞。於是,想起一件事來,她對他伸出手去,說:
  「藥呢?給我!」「藥?什麼藥?」李立維不解的問。
  「早上要你買的藥,治燙傷的藥!」江雁容沒好氣的說,知道他一定忘記買了。「哎呀!」李立維拍了拍頭,一股傻樣子:「我忘了個乾乾淨淨。」「哼!」江雁容哼了一聲,又說:「茶葉呢?」
  「噢,也忘了!對不起,明天一定記得給你買!你知道,公司裡的事那麼多,下了班又被小周拖去吃涮羊肉,吃完了就想趕快趕回來,幾下子就混忘了。對不起,明天一定記得給你買!」哼!就知道他會忘記的!說得好聽一點,他這是粗心,說得不好聽一點,他是對她根本不關心。如果是康南,絕不會忘記的,她想起那次感冒,他送藥的事,又想起知道她愛喝茶,每天泡上一杯香片等她的事。站起身來,她一面收拾碗筷,一面冷冰冰的說:「不用了,明天我自己進城去買!」
  他伸手攔住了她:「不生氣,行不行?」「根本就沒生氣!」她冷冷的說,把碗筷拿到廚房裡去洗,洗完了,回過身子來,李立維正靠在廚房牆上看著她。她向房裡走去,他一把拉住了她,把她拉進了懷裡,她掙扎著,他的嘴唇碰到了她的,他有力的胳膊箍緊了她。她屈服了。他抬起頭來,看著她的眼睛,他臉上堆滿了笑,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別生氣,都是我不好,我道歉,好了吧?氣消了沒有?」
  江雁容把頭靠在他胸前,用手玩著他西裝上衣的扣子洞。
  「扣子掉了一個,掉到什麼地方去了?」
  「不知道。」「粗心!」「氣消了吧?」「還說呢,天那麼黑,一個野貓跳到窗子上,把人嚇死了!」
  他縱聲大笑了起來,江雁容跺了一下腳:
  「你笑什麼!有什麼好笑!」
  他望著她,看樣子她是真的被嚇著了,女人是多麼怯弱的動物!他收起了笑,憐愛的攬著她,鄭重的說:
  「以後我再也不晚回家了!」
  可是,諾言歸諾言,事實歸事實。他依然常常要晚回家。當然,每次都是迫不得已,就是這樣,同事們已經在取笑他了。下班鈴一響,小周就會問一句:「又要往太太懷裡鑽了吧?」李立維對女人氣量的狹小,感到非常奇怪,就拿晚回家這件事來講吧,雁容總是不能原諒他。他就無法讓她瞭解,男人和女人不同,男人的世界太廣,不僅僅只有一個家!
  結婚一年了,江雁容逐漸明白,婚姻生活並不像她幻想中那麼美好,她遭遇到許多問題,都是她婚前再也想不到的。首先,是家務的繁雜,這一關,總算讓她克服過去了。然後是經濟的拮据,她必須算準各項用度,才能使收支平衡,而這一點,是必須夫婦合作的。但,李立維就從不管預算,高興怎麼用就怎麼用,等到錢不夠用了,他會皺著眉問江雁容:
  「怎麼弄的?你沒有算好嗎?」
  可是,假如她限制了他用錢,他又會生氣的說:
  「你總不能讓我一個大男人,身邊連錢都沒有!」
  氣起來,她把帳簿扔給他,叫他管帳,他又說:
  「不不,你是財政廳長,經濟由你全權支配!」
  對於他,江雁容根本就無可奈何。於是,家庭的低潮時時產生,她常感到自己完全不瞭解他。他愛交朋友,朋友有急難,他赴湯蹈火的幫助,而她如果有病痛,他卻完全疏忽掉。在感情上,他似乎很馬虎,又似乎很苛求,一次,她以前的一個男朋友給了她一封比較過火的信,他竟為此大發脾氣。他把她按在椅子裡,強迫她招出有沒有和這男友通過信,氣得她一天沒有吃飯,他又跑來道歉,攬住她的頭說:
  「我愛你,我愛瘋了你!我真怕你心裡有了別人,你只愛我一個,是嗎?」望著他那副傻相,她覺得他又可氣又可憐。她曾歎息著說:「立維,你是個矛盾的人,如果你真愛我,你會關心我的一切,那怕我多了根頭髮,少了根頭髮,你都會關心的,但你卻不關心!我病了你不在意,我缺少什麼你從來不知道。可是,唯獨對我心裡有沒有別的人,你卻注意得很。你使我覺得,你對我的感情不是愛,而是一種佔有慾!」
  「不!」李立維說:「我只是粗心,你知道,我對自己也是馬馬虎虎的。不要懷疑我愛你,」他眼圈紅紅的,懇切的說:「我愛你,我嫉妒你以前的男朋友,總怕他們會把你從我手裡搶回去!你不瞭解,雁容,我太愛你了!」
  「那麼,學得細心一點,好嗎?」江雁容用手揉著他的濃髮說。「好!一定!」他說,又傻氣的笑了起來,好像所有的芥蒂,都在他的笑容裡消失了。可是,這份陰影卻留在江雁容的心底。而且,李立維也從不會變得細心的。江雁容開始明白,夫婦生活上最難的一點,是彼此適應,而維持夫婦感情的最大關鍵,是毅力和耐心。
  周雅安和程心雯都畢業了,又回到台北來居住。六月初行完畢業典禮,周雅安就擇定七月一日結婚,未婚夫是她們系裡的一個年輕助教,女嬪相也是請的程心雯。得到了婚期的消息,這天,江雁容帶著一份禮物去看周雅安。周雅安正在試旗袍,程心雯也在。久不聚會的好朋友又聚在一起,大家都興奮了起來,程心雯哇啦哇啦的叫著:
  「去年給江雁容做伴娘,今年給周雅安做伴娘,明年不知道又要給誰做伴娘了?你們一個個做新娘子,就是我一輩子在做伴娘!」「小妮子春心動矣!」江雁容笑著說。
  「別急,」周雅安拍拍程心雯的肩膀:「你的小林不是在國外恭候著嗎?」小林是程心雯的未婚夫,是大學同學。
  「哈!他把我冷藏在台灣,自己跑到外國去讀書,美國大使館又不放我出去,我就該在台灣等他等成個老處女!男人,最自私的動物!」程心雯藉著她灑脫的個性,大發其內心的牢騷。「同意!」江雁容說。「你才不該同意呢!」周雅安說:「你那位李立維對你還算不好呀?別太不知足!論漂亮、論人品、論學問、論資歷……那一點不強?」「可是,婚姻生活並不是有了漂亮、人品、學問,和資歷就夠了的!」江雁容說。「那麼,是還要愛情!他對你的愛還不算深呀?」
  「不,這裡面複雜得很,有一天你們會瞭解的。說實話,婚姻生活是苦多於樂!」「江雁容,」程心雯說:「你呀,你的毛病就是太愛幻想,別把你的丈夫硬要塑成你幻想中的人。想想看,他不是你的幻想,他是李立維自己,有他獨立的思想和個性,不要勉強他成為你想像中的人,那麼,你就不會太苛求了!」
  「很對,」江雁容笑笑說:「如果他要把我塑成他幻想中的人物呢?」「那你就應該跟他坦白談。但是,你的個性強,多半是你要塑造他,不是他要塑造你。」程心雯說。
  「什麼時候你變成了個婚姻研究家了?程心雯?」周雅安笑著問。「哼,你們都以為我糊塗,其實我是天下最明白的人!」程心雯說著,靠進椅子裡,隨手在桌上拿了一張紙和一枝眉筆,用眉筆在紙上迅速的畫起一張江雁容的側面速寫來。
  「周雅安,記得你以前說永遠不對愛情認真,現在也居然要死心嫁人了!」江雁容說,從牆上取下周雅安的吉他,胡亂的撥弄著琴弦。「你以為她沒有不認真過呀,」程心雯說:「大學四年裡,她大概換了一打男朋友,最後,還是我們這位助教有辦法,四年苦追,從不放鬆,到底還是打動了她!所以,我有個結論,時間可以治療一切,也可以改變一切,像周雅安心裡的小徐,和你心裡的康——」「別提!」江雁容喊:「現在不想聽他的名字!」
  程心雯抬抬眉頭,低垂著睫毛,瞇起眼睛來看了江雁容一眼。「假如你不想提這名字,有兩個解釋,」她輕描淡寫的說,在那張速寫上完成了最後的一筆,又加上一些陰影。「一個是你對他懷恨,一個是你對他不能忘情,兩種情形都糟透!怪不得你覺得婚姻生活不美滿呢!」
  「我沒說婚姻生活不美滿呀!」江雁容說,撥得吉他叮叮咚咚的響。「只是有點感慨,記不記得我們讀中學的時候,每人都有滿懷壯志,周雅安想當音樂家,我想當作家,程心雯的畫家,現在呢,大家都往婚姻的圈子裡鑽,我的作家夢早就完蛋了,每天腦子裡都是柴米油鹽醬醋茶!周雅安念了工商管理,與音樂風馬牛不相及,現在也快和我變成一樣了。程心雯,你的畫家夢呢?」「在這兒!」程心雯把那張速寫丟到江雁容面前,畫得確實很傳神。她又在畫像旁邊龍飛鳳舞的題了兩句:「給我的小甜心,以志今日之聚。」底下簽上年月日。「等我以後出了大名,」她笑著說:「這張畫該值錢了!」說著,她又補簽了名字的英文縮寫C.S.W.。「好,謝謝你,我等著你出名來發財!」江雁容笑著,真的把那張畫像收進了皮包裡。
  「真的,提起讀中學的時候,好像已經好遠了!」周雅安說,從江雁容手裡接過吉他,輕輕的彈弄了起來,是江雁容寫的那首「我們的歌」。「海角天涯,浮萍相聚,歎知音難遇……」周雅安輕聲哼了兩句。「你們還記得一塊五毛?」程心雯問:「聽說他已經離開××女中了。」「別提了,回想起來,一塊五毛的書確實教得不錯,那時候不懂,盡拿他尋開心。」江雁容說。
  「江乃也離開××女中了。」周雅安說。「訓導主任也換了,現在的××女中,真是人事全非,好老師都走光了,升學率一年不如一年。」程心雯說:「我還記得江乃的『你們痛不痛呀?』」周雅安和江雁容都笑了起來,但都笑得十分短暫。江雁容不由自主的想起那小樹林、荷花池、小橋、教員單身宿舍,和——康南。「記不記得老教官和小教官?」周雅安說:「小教官好像已經有兩個小孩了。」「真快,」江雁容說:「程心雯,我還記得你用鋼筆描學號,用裙子擦桌子……」程心雯大笑了起來。於是,中學生活都被搬了出來,她們越談越高興,程心雯和江雁容留在周雅安家吃了晚飯,飯後又接著談。三個女人碰在一起,話就不知道怎麼那麼多。直到夜深了,江雁容才跳了起來:
  「糟糕,再不走就趕不上最後一班火車了!你們知道,我下了火車還要走一大段黑路,住在鄉下真倒楣!田裡有蛇,我又沒帶手電筒,那段路才真要我的命呢!」
  「不要緊,我打包票你的先生會在車站接你。」周雅安說。
  「他才沒那麼體貼呢!」
  「這不是體貼,這是理所當然,看到你這麼晚還沒回來,當然會去車站接你。」程心雯說。
  「我猜他就不會去接,他對這些小地方是從不注意的!」江雁容說,拿起了手提包,急急的到玄關去穿鞋子。
  下了火車,江雁容站在車站上四面張望。果然,李立維並沒有來接她。軌道四周空空曠曠的,夜風帶著幾絲涼意。到底不死心,她又在軌道邊略微等待了一會兒,希望李立維能騎車來接,但,那條通往她家的小路上連一個人影都沒有,她只得鼓起勇氣來走這段黑路。高跟鞋踩在碎石子上,發出咯咯的聲音,既單調又陰森。路的兩邊都是小棵的鳳凰木,影子投在地下,搖搖曳曳,更增加了幾分恐怖氣氛。她膽怯的毛病又發作了,望著樹影,聽著自己走路的聲音,都好像可怕兮兮的。她越走越快,心裡越害怕,就越要想些鬼鬼怪怪的東西,這條路似乎走不完似的,田裡有蛙鳴,她又怕起蛇來。於是,在恐懼之中,她不禁深深恨起李立維來,這是多麼疏忽的丈夫!騎車接一接在他是毫不費力的,但他竟讓她一人走黑路!程心雯她們還認為他一定會來接呢!哼,天下的男人裡,大概只有一個李立維是這麼糊塗,這麼自私的!假若是康南,絕不會讓她一個人在黑夜的田間走路!
  家裡的燈光在望了,她加快了腳步,好不容易才走到門口,沒有好氣的,她高叫了一聲:
  「立維!」好半天,才聽到李立維慢吞吞的一聲:
  「來了!」然後,李立維穿著睡衣,出來給她開了門,原來他早已上了床!江雁容滿肚子的不高興,走進了房裡,才發現李立維一直在盯著她,眼睛裡有抹挑戰的味道。
  「到那裡去了?」李立維冷冷的問。
  「怎麼,早上我不是告訴了你,我要到周雅安那裡去嗎?」江雁容也沒好氣的說,他那種責問的態度激怒了她。
  「到周雅安那裡去?在她們家一直待到現在?」李立維以懷疑的眼光望著她。「不是去周雅安家,難道我還是會男朋友去了嗎?」江雁容氣沖沖的說。「誰知道你到哪裡去了?我下班回來,家裡冷鍋冷灶,連家的樣子都沒有!」「你下班不回家就可以,我偶爾出去一次你就發脾氣!憑什麼我該天天守著家等你!」
  「你是個妻子,你有責任!」
  「我是妻子,我並不是你的奴隸!」
  「我什麼時候把你當奴隸待?下了班回來,還要自己生火弄飯吃,還要給夜遊的妻子等門!」
  江雁容跳了起來,氣得臉色發白。
  「你是什麼意思?你以為我出去做什麼了?」
  「我沒有說你出去做什麼,你大可不必作賊心虛!」李立維憤不擇言的說。江雁容望著他,眼睛裡幾乎要噴出火來,氣得渾身發抖。好半天,才點點頭說:「好,你使人無法忍耐!」
  「是我使你無法忍耐還是你使我無法忍耐?今天小週一定要到我們家來參觀,讓他看到你連鬼影子都不在,冷鍋冷灶,我自己生火招待人吃飯,等你等到十點鐘小周才走。你丟盡了我的臉,讓我在朋友面前失面子,讓別人看到你深更半夜不回家,不知道到哪裡去鬼混了!」
  「你說話客氣一點,我到哪裡去鬼混了?早上告訴了你要去周雅安家,誰叫你不注意,又帶朋友回家來!嫁給你,我就該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做你一輩子的奴隸?你給我多少錢一個月?」
  李立維被刺傷了,他大叫著說:
  「嫌我窮你就不要嫁給我!你心裡那個鬼康南也不見得比我闊!」「他比你體貼,比你溫柔,比你懂人事!」江雁容也大叫了起來。李立維立即沉默了下來,他盯著她,緊緊的閉著嘴,臉色變得蒼白。江雁容走到床邊,坐在床沿上,也不說話。許久許久,李立維才輕輕說:
  「我早就知道你不能忘記他,我只娶到了你的軀殼。」
  江雁容抬起頭來,滿臉淚痕。
  「立維,你別發神經病吧!我不過偶爾出去一次,你就是這副態度!」「你心裡只有康南,沒有我。」李立維繼續說。
  「你別胡扯,公正一點好不好?」江雁容大聲說。
  李立維走了過來,用手抓住江雁容的頭髮,把她的頭向後仰,咬著牙說:「你是個不忠實的小東西,躺在我懷裡,想著別的男人!」
  「立維!」江雁容大喊。
  李立維鬆了手,突然抱住了她,跪在地下,把頭伏在她的膝上。他的濃髮的頭在她膝上轉動,他的手緊緊的扯住了她的衣服。「雁容,哦,雁容。我不知道在做什麼!」他抬起頭來,乞憐的望著她:「我不好,雁容,我不知道在做什麼。我不該說那些,你原諒我。」江雁容流淚了。「我愛你,」他說:「我愛瘋了你!」
  「我也愛你。」江雁容輕輕說。
  他站起身來,抱住她,吻她。然後,他撫摩著她的面頰,柔聲問:「只愛我一個?」「是的,只愛你一個。」她說。
  於是,風暴過去了。第二天早上,他變得無比的溫柔。一清早,就躡手躡腳的下了床,到廚房去做早餐。江雁容醒來的時候,發現他正微笑的站在床前,手裡托著一個托盤,裡面放著弄好的早餐。他笑著說:
  「我要學著伺候你,學著做一個體貼的丈夫。」他停了一下,又加了一句:「比你的康南更體貼。」
  江雁容看著他,有點兒啼笑皆非,然後她坐起身來,從他手裡接過托盤,放在桌子上。微笑著說:
  「立維,不要再提康南,好嗎?」
  「你愛他,是嗎?」「那是以前,現在只愛你。」
  「我嫉妒他!」李立維坐在床沿上。「想起他還佔據著你的心,我就要發瘋。」「不要太多疑,立維,我只屬於你,不要再提他了!以後我們誰都不許提他,好不好?」
  「一言為定!」李立維說,又咧開一張大嘴,爽朗的笑了起來,望著他那毫無保留的笑,江雁容也不禁笑了起來。李立維高興的說:「我們重新開始,永遠不吵架,為了慶祝這個新的一天,我今天請假,我們到情人谷玩去!」「好!」江雁容同意的說。
  「啊哈!我先去準備釣魚竿!」李立維歡呼著跑開。江雁容望著他的背影,歎了口氣,搖搖頭低聲說:
  「一個可愛的傻孩子!」
  她下床來穿衣服,但是,她的心境並不開朗。望著窗外那隨風擺動的芙蓉樹,她感到心底的那個陰影正在逐漸擴大中。這天是星期天,江雁容和李立維都沒有出去的計劃,他們玩了一會兒蜜月橋牌,李立維說餓了。正好門口來了個賣臭豆腐乾的,江雁容問:「要不要吃?」「好!」「我去拿碟子,你去拿錢。」江雁容說,拿了碟子到門口去,又回過頭來對李立維笑著說:「你是個逐臭之夫!——快點拿錢,在我的皮包裡。」
  江雁容在門口買了兩塊臭豆腐乾,等著李立維送錢來,但,等了半天,錢還沒拿來,江雁容不耐的喊:
  「喂,好了沒有?」「好——了。」李立維慢慢的說,聲調十分特別。然後他把錢送了出來。關好園門,江雁容把碟子端進屋裡,放在桌子上,笑笑說:「我不吃這個臭東西,你快趁熱吃吧,我就喜歡看男人吃東西的那副饞相!」李立維坐在椅子裡,望著江雁容。
  「你看了多少個男人吃東西?」「又在話裡挑眼了,」江雁容笑著皺皺眉:「你的心眼有的時候比女孩子還多!趕快吃吧!」
  李立維瞪著那兩塊臭豆腐乾:「我不想吃!」
  「你又怎麼了?不想吃為什麼要我買?」江雁容奇怪的看著他。「C.S.W.是誰?」李立維冷冷的問。
  「C.S.W.?」江雁容愣住了。
  「喏!這是誰畫的?」李立維丟了一張紙給她,她拿起來一看,不禁大笑了起來,原來是程心雯畫的那張速寫!
  「哦,就是這個讓你氣得連臭豆腐乾都不要吃了嗎?」江雁容笑著問,笑得連眼淚都出來了:「你真是個多疑的傻丈夫!」「不要以為我會被你的態度唬倒,」李立維說:「我記得那個日期,那就是你說到周雅安家去了,半夜三更才回來。」
  「是的,就是那一天,」江雁容仍然在笑,「那天程心雯也在,這是程心雯畫的,C.S.W.是她名字的縮寫。」
  「哼,」李立維冷笑了一聲:「你以為我會相信你的鬼話?這明明是畫畫的人用炭筆畫的。」
  「不,你錯了,這是用眉筆畫的。」
  李立維看著江雁容:「你很長於撒謊,」他冷冰冰的說:「程心雯會叫你小甜心?」「以前周雅安還叫我情人呢!」江雁容被激怒了。「立維,你不應該不信任我!我告訴你,我並不是個蕩婦,你不必像防賊似的防著我!」「你敢去找程心雯對證?」李立維說:「我們馬上進城去找她!」江雁容望著他,氣沖沖的說:
  「你如果一定要程心雯對證才肯相信的話,我們就去找程心雯吧!不過,從此,我們的夫婦關係算完!」
  「何必那麼嚴重?」「是你嚴重還是我嚴重?」江雁容叫:「我受不了你這份多疑!為什麼你每次晚回家我不懷疑你是去找妓女,去約會女朋友,去酒家妓院?」「我的行動正大光明……」
  「我的行動就不正大光明了?我做過對不起你的事情嗎?立維,你使人受不了,再這樣下去,我沒辦法跟你一起生活!」
  「我知道,」李立維喃喃的說:「你還在想念康南!」
  「康南!康南!康南!」江雁容含著眼淚叫:「你又和康南扯在一起,這件事和康南有什麼關係?」轉過身子,她衝進臥室裡,把門關上。背靠著門,她仰著頭,淚如雨下。「天哪!」她低喊:「叫我如何做人呢?我錯了,我不該和李立維結婚的,這是我對康南不能全始全終的報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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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節

  結婚兩年了,對江雁容而言,這兩年像是一段長時間的角力賽,她要學著做一個主婦,學著主持一個家,更困難的,是要學著去應付李立維多變的個性和強烈的嫉妒這使她不能忍耐。尤其,當李立維以固執的語氣說:
  「我知道,你又在想康南!」
  這種時候,她就會覺得自己被激怒得要發瘋。是的!康南,康南!這麼許多年來,康南的影子何曾淡忘!事實上,李立維也不允許她淡忘,只要她一沉思,一凝神,他就會做出那副被欺騙的丈夫的姿態來。甚至捏緊她的胳膊,強迫她說出她在想誰。生活裡充滿了這種緊張的情況,使她感到他們不像夫婦,而像兩隻豎著毛,時刻戒備著,準備大戰的公雞。因此,每當一次勃溪之後,李立維能立即拋開煩惱,又恢復他的坦然和瀟灑。而她,卻必須和自己掙扎一段長時間。日積月累,她發現康南的影子,是真的越來越清晰了。有時,當她獨自待在室內,她甚至會幻覺康南的手在溫柔的撫摩著她的頭髮,他深邃的眼睛,正帶著一千萬種欲訴的柔情注視著她。於是,她會閉起眼睛來,低低的問:
  「康南,你在哪裡?」
  這天,是他們結婚兩週年的紀念日。在江仰止家裡,有一個小小的慶祝宴,飯後,她和李立維請江麟和江雁若去看了場電影。江麟現在已是個大學生了,雖然稚氣未除,卻已學著剃鬍子和交女朋友了。他十分欣賞他這位姐夫,尤其羨慕姐夫那非常男性化的鬍子,他自己的下巴總是光禿禿的,使他「男性」不起來。江雁若也是個亭亭玉立的少女了,仍然維持著她「第一名」的記錄,好勝心一如江太太,有次,李立維勉勵她做個中國的居禮夫人,她竟大聲抗議說:「我不要做夫人!我要做江雁若!將來別人會知道我是江雁若,不會知道我丈夫姓甚名誰!」李立維瞠目結舌,大感此妞不能小覷。
  看完電影,他們回到家裡,已經是深夜了。李立維立即上了床。江雁容關掉了電燈,倚窗而立,又是月圓之夜!她把頭靠在窗欞上,望著那灑著月光的花園,聞著那撲鼻而來的玫瑰花香,不禁恍恍惚惚的想起自己在校園中采玫瑰,送到康南的屋裡。「給你的房裡帶一點春天的氣息來!」
  那是自己說過的話,多少個春天過去了,她不知道他在何處享受他的春天?或者,他的生活裡再也沒有春天了。
  月亮真好,圓而大,他們選擇了陰曆十五結婚真不錯,每個紀念日都是月圓之夜。但是,她卻有種疲倦感,兩年,好像已經很漫長了。「雁容!」李立維在床上喊了一聲。
  「嗯。」她心不在焉的哼了一聲。
  「還不睡?」「我想看看月亮。」「月亮有什麼好看?」「如果你懂得月亮的好看,或者我們的生活會豐富些。」江雁容忽然說,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要講這兩句話。床上的李立維沉默了,這種沉默是江雁容熟悉的,她知道自己又說錯了話,她已經嗅到了風暴的氣息。
  「你的意思,」李立維冷冷的說:「是嫌我不解風情,沒有羅曼蒂克的氣氛,是嗎?」
  「我沒有什麼意思。」江雁容說。
  「你時時刻刻在拿我和你心裡的康南比較,是嗎?我不如你的康南,是嗎?我不明白月亮有什麼好看,我不會作些歪詩歪詞,我不懂溫柔體貼,是嗎?」李立維挑戰似的說,聲音裡充滿了火藥味。「我沒有提到康南,」江雁容說:「是你又在提他!」
  「你不提比提更可惡!」李立維叫了起來:「你一直在想他,你的心全在他身上,你是個不忠實的妻子,在我們結婚二週年紀念日的晚上,你卻在懷念著你的舊情人!」他兇猛的喊:「雁容!過來!」「我不是你的狗,」江雁容昂了昂頭:「你不必對我這麼凶,我不必要聽你的命令!」「是嗎?」李立維跳下了床,光著腳跳到她面前。他的眼睛冒著火,惡狠狠的盯著她。他抓住了她的衣服,拉開了她睡衣的鈕扣。「你做什麼?」江雁容吃驚的問。
  「看看你的心是黑的還是白的!」
  「你放開我,你這只瘋狗!」江雁容喊,掙扎著。「哈哈,我是瘋狗,你的康南是聖人,是不是?好,我就是瘋狗,我佔有不了你的心,最起碼可以佔有你的人,叫你的康南來救你吧!」他攔腰把她抱了起來,丟到床上,她掙扎著要坐起來,但他按住了她。他的神情像只要吃人的獅子。她氣得渾身發抖,嘴裡亂嚷著:「你這隻野獸!放開我!放開我!」
  李立維把她的兩隻手分開壓著,讓她平躺在床上,他俯視著她的臉,一個字一個字的說:
  「你是我的妻子,你知道嗎?你屬於我,你知道嗎?不管你這顆不忠實的心在那個男人身上,你的人總是我的!我就要你,我就欺侮你,我就蹂躪你,你叫吧!」
  「李立維!」江雁容喊,眼睛裡充滿了屈辱的淚水:「不要對我用暴力,如果你憑暴力來欺侮我,我這一生一世永不原諒你!」「今天是我們的結婚紀念日,你知道嗎?」李立維拉開了她的衣服。「不要!立維,你怎能這樣對我?」
  「我向來不懂得溫柔的,你知道!你是我的,我就可以佔有你!」「不要!不要!不要!李立維,你會後悔的!看吧!你會後悔的!」江雁容大叫著。
  午夜,一切過去了。江雁容蜷縮在床角裡靜靜的哭泣,從沒有一個時候,她覺得如此屈辱,和如此傷心。李立維強暴的行為毀掉了她對他最後的那點柔情。她不斷的哭著,哭她內心和身上所受的屈辱,看到李立維居然能呼呼大睡,她恨得想撕裂他。「這是只骯髒的野獸!」她想。拚命的咬著自己的嘴唇,「他是沒有良心,沒有人格,沒有一絲溫情的!我只是他的一具洩慾的工具!」她抽搐著,感到自己身上的穢氣,就是跳到黃河裡也洗不乾淨了。
  清晨,李立維從睡夢裡醒來,發現江雁容蜷縮在床角裡睡著了。被單上淚痕猶新,臉上佈滿了委屈和受辱的表情,一隻手無力的抓著胸前的衣服,顯然是哭累了而睡著了。想起了昨夜的事,李立維懊悔的敲了敲自己的頭。「我瘋了!」他想:「我不知道在做什麼!」望著那蜷縮成一團的小小的身子,和那張滿是淚痕的小臉,他感到心臟像被人抽了一下。他瞭解江雁容那份纖弱的感情,他知道自己已在他們的婚姻上留下了一道致命傷。俯下頭,他想吻她,想告訴她他錯了,但他不忍再驚醒她。拉了一床薄被,他輕輕的蓋在她身上。悄悄的下了床,他到廚房裡去弄好早餐,她依然未醒。「可憐的孩子!」他憐愛而懊悔的看著她:「我錯了!」
  到了上班的時間,他吃了早飯,把她的一份罩在紗罩子底下,預備去上班。又覺得有點放不下心,他匆匆的寫了一張紙條:「雁容,我錯了,原諒我。」壓在紗罩子下面。然後趕去上班了。李立維下班回來的時候,看到門戶深扃著,他喊了兩聲「雁容」,沒有人答應,他認為她一定出去了。她有個習慣,每次吵了架就要出去逗留一整天,不是到周雅安那兒,就是到程心雯那兒,要不然就乾脆回娘家。「出去散散心也好!」他想,用自己的鑰匙開了門。一走進去,他就看到桌上擺著的那份早餐,和他寫的那張紙條,都一動都沒動。他衝進了臥室裡,發現江雁容仍然躺在床上,閉著眼睛,看樣子一天都沒有起床,他叫了一聲:「雁容!」她張開眼睛來,望了他一眼,就又閉上了。他這才感到她的臉色紅得不大對頭,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額角,燒得燙手。被他這一碰,她立即又睜開眼睛,看到他正伸手摸她,她瑟縮了一下,就滾進了床裡,用一對戒備的眼神看著他。李立維縮回了手,苦笑了一下說:
  「我不碰你,你別害怕,你在發燒,那兒不舒服?」
  她望著他,仍然一語不發,那神情就像他是個陌生人。這使李立維覺得像挨了一鞭。他在床沿上坐下來,溫柔的說:
  「你病了!我出去給你買藥,大概昨晚受了涼,吃點感冒藥試試。你還想吃什麼?一天沒吃飯?我給你買點麵包來,好不好?」她依然不說話,他看著她。她臉上有份固執和倔強,他輕輕拉住她的手,她立即就抽回了。他無可奈何的說:
  「雁容,昨晚我不好,你原諒我好嗎?」
  她乾脆把身子轉向了床裡,臉對著牆,作無言的反抗。李立維歎了口氣,起身來。「她根本不愛我,」他想。「她的心不在我這兒,這是我們婚姻上基本的障礙,我沒有得到她,只得到了她的軀殼。」感到自尊心受了刺傷,他在床邊呆呆的站了好一會兒。然後才轉身走出去,騎車到新店給她買藥。
  藥買回來了,他倒了杯水,走到床邊,江雁容仍然面朝裡躺著。他勉強壓抑著自己說:「雁容,吃藥好嗎?就算你恨我,也不必和自己的身體過不去!」她轉過身來,慢吞吞的坐起來吃藥,頭昏打擊著她,一日沒吃飯和高燒,使她十分軟弱。他伸手來扶她,她本能的打了個冷顫,看到這隻手,就使她想起昨夜的強暴行為,她心佇立即掠過一陣厭惡感。她的表情沒有逃過李立維的眼睛,他勉強克制自己將爆發的一陣火氣,服侍她吃過藥,看到她躺回床上,他問:「要不要吃麵包?我買了一個沙拉的,和一個咖哩的,要哪一個?」「都不要。」她簡簡單單的說。
  「勉強吃一點,好嗎?要不然你會餓壞。」他依然好言好語的說,一面伸手去拉她。
  她皺起了眉頭,厲聲說:
  「把你那只髒手拿開!」
  李立維愣了愣。他瞪著她的臉,怒火燃燒著他的眼睛,他咬咬牙說:「你的脾氣別太壞,說話多想一下,我的手怎麼髒了?我沒偷過,沒搶過,沒犯過法!」
  「你是個禽獸!」江雁容冷冷的說。
  「好,我是個禽獸,」李立維冒火了:「你十分高尚,十分純潔,十八、九歲懂得去勾引男老師,天天跑到老師房裡去投懷送抱!你高尚得很,純潔得很!」
  「立維!」雁容大叫,從床上坐了起來,她的嘴唇顫抖著,想說話,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是渾身抖顫。她的頭在劇烈的暈眩,房子在她眼前轉動,她努力想說話,卻只能喘息。李立維咬咬嘴唇,歎了口氣,柔聲說:
  「好了,你躺下休息休息吧,算我沒說這幾句話!」
  江雁容的臉由紅轉白,又由白轉紅,李立維被嚇住了,他扶住她,搖她,在她耳邊叫:
  「你怎麼?雁容,你怎樣?」
  江雁容搖搖頭,從齒縫裡說:
  「立維,我們之間完了,我們辦離婚手續吧!」
  「不!」李立維讓她躺下,攬住了她的頭:「雁容,我愛你!我愛瘋了你!」他的眼圈紅了,懊悔的說:「你原諒我,我們再開始,我發誓,以後我再也不提康南!」
  她搖頭。「沒用了,立維,我們彼此傷害得已經夠深了。」她歎了口氣,用手指壓著額角:「再下去,只有使我們的關係更形惡化。立維,饒饒我,我們分手吧!」
  「不!無論如何我不能放你!」他說,像個孩子般流淚了:「我有什麼過失,你告訴我,我一定改,但是,不要離開我!」他用手抓住她的衣服,「我愛你,雁容!」
  江雁容望著他,他流淚的樣子使她難過。李立維繼續說:
  「我一切都改,我發誓!我會努力的去做一個溫柔的、體貼的好丈夫,只要你給我機會。雁容,原諒我的出發點是愛你!不要毀了我的一切!」
  他哭得像個傻孩子,她曾愛過的那個傻孩子。於是,她也哭了起來。他抱住她,吻她,乞求的說:
  「你原諒我了嗎?」
  是的,她原諒了。她又一次屈服在他的愛裡。但是,這並沒有挽救他們的婚姻。那片陰影一天比一天擴大,裂痕也一日比一日加深。江雁容開始感到她無法負擔心中的負荷。
  這天,報上有颱風警報。但一清早,天氣仍然是晴朗的。李立維去上班的時候,江雁容叮嚀著說:
  「下了班就回家,報上說有個大颱風,你記得帶幾個大釘子回來,我們廚房的窗子壞了。假如不釘好,颱風來了就要命了。等會兒瓶瓶罐罐滿天飛,連搶救都來不及,可別忘了哦!」「不會忘!」李立維叫了一聲,揮揮手,跳上車子走了。
  到了下午,天有些陰暗,仍然沒有起風的樣子。江雁容扭開收音機,一面聽音樂節目和颱風警報,一面刺繡一塊桌布。颱風警報說颱風午夜時分從花蓮登陸,不過可能會轉向。江雁容看看天,藍得透明,看樣子,風向大概轉了。對於颱風,江雁容向來害怕,她有膽怯的毛病,颱風一來,天昏地暗,飛沙走石,她就感到像世界末日,而渴望有個巨人能保護她。到下午五點鐘,仍然風平浪靜,她放心的關掉了收音機,到廚房去做晚飯,現在就是颱風來她也不怕了,李立維馬上就要回家,在颱風的夜裡,李立維那份男性對她很有點保護作用。只要有他在,她是不怕什麼風雨的。
  李立維下班的時候,他的同事小周叫住了他:
  「小李,和我到一個地方去。」
  「不行,」李立維說:「有颱風,要趕回去。」
  「算了吧!颱風轉向了。」
  「誰說的?」「收音機裡報告的。」「你要我到哪裡去?」「就是我上次跟你提到的那個女孩子,你去幫我看看,花一筆錢救她出來值不值得?」
  「你真想娶她呀?」李立維問,小周看上了一個風塵女子,李立維一直不以為然,但小周堅持說那女孩本性善良,溫柔可靠。「有那麼點意思,」小周說:「你去見見,也幫我拿點主意。」
  「去是可以,不過見了我就得走。」
  「好嘛!知道你老兄家有嬌妻,你是一下班就歸心似箭,可見女人的魔力大矣哉!」
  跟著小周,七轉八轉,才到了萬華一棟大酒樓面前,李立維抬頭看看,紅紅綠綠的燈光射得他睜不開眼睛,門上有三個霓虹燈的字「尋芳閣」。他皺皺眉:
  「小周,這種地方可是我生平第一次來。」
  「進去吧,沒有人會吃掉你。」
  李立維進去了,這才發現出來卻不大容易,幾分鐘後,他已被一群鶯鶯燕燕所包圍了。他發現他糊里糊塗的喝了酒,又糊里糊塗的醉了。而窗外,風雨大作,颱風已經以全力衝了過來。這時的江雁容,正在房間裡焦灼的兜圈子。颱風來了,飯菜早已冰冷,手錶上的指針從七點跳到八點,八點跳到九點,李立維仍然連影子都沒有。迫不得已,她胡亂的吃了一碗飯,把門窗都關緊。風夾著雨點,狂掃在門和窗玻璃上,穿過原野的狂風發出巨大的呼嘯。「他不可能趕回來了,這個死人!」想起必須和風雨單獨搏鬥一整夜,她覺得不寒而慄。「這麼大的風,他一定回不來了!」她在房內亂轉,不知道做些什麼好。廚房裡嘩啦啦一聲巨響,使她嚇得叫了起來。衝進廚房裡,才發現窗子果然被風吹垮了。雨點正從不設防的窗口狂掃進來,她衝過去,緊急的抓住桌上的酒瓶油瓶,把它搬進房裡去。還來不及搬第二批,一陣狂風急雨把她逼出了廚房,她慌忙碰上了廚房通臥房的門,用全力抵住門,才把門閂上。立即,廚房裡傳來一陣乒乒乓乓的聲音,她知道,那些剩餘的瓶瓶罐罐都遭了殃。「老天,李立維,你這個混蛋!」
  她咒罵著,窗外的風雨使她恐怖,她把臥室通客廳的門也關上,站在臥室中發抖。她的衣服在剛才搶救廚房用品時已淋濕了,正濕搭搭的黏身上。窗外的雨從窗縫中濺進來,望著那像噴泉般從窗縫裡噴進來的雨水,她覺得恐怖得渾身無力。匆忙中,她拿起一床被單,堵著窗子的隙縫,還沒有堵好,電燈滅了,她立即陷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中。放棄了堵窗子,她摸索著找到了床,爬到床上,她拉開棉被,把自己連頭帶腦的蒙了起來。然後渾身發抖的低聲叫著:
  「康南,康南!你絕不會讓我受這個!康南,」在這一刻,她似乎覺得康南是個無所不在的保護神。「你保護我,你愛我,我知道,世界上只有你是最愛我的!我不該背叛你,我不該嫁給別人!」花園裡的一聲巨響又使她驚跳了起來,不知是那棵樹倒了。接著,又是一陣嘩啦啦,好像是籬笆倒了。廚房裡砰然一聲,彷彿有個大東西跳進了廚房裡。她蒙緊了頭,抖得床都搖動了。「李立維,你真沒良心!真沒良心!」她恐怖得要哭。「我再也不能原諒你!你是個混蛋!是個惡棍!」
  這一夜,是她有生以來最恐怖、最漫長的一夜。當黎明終於來臨,風勢終於收斂之後,她已陷入虛脫無力的狀態。室內,一尺深的水泡著床腳,滿桌子都是水,床上也是屋頂漏下來的水。她環顧一切,無力的把頭埋在枕頭裡,疲倦、發冷、飢餓都襲擊了過來,她閉上眼睛,天塌下來也無力管了。
  當李立維趕回家來的時候,水已經退了很多,但未消的積水仍然淹沒了他的足踝。站在家門口,他惶然四顧,可以想見昨夜的可怕。四面的籬笆全倒了,花園中一棵有著心形葉片的不知名的樹,也已連根拔起。那棵為江雁容深愛著的芙蓉樹,已折斷了七、八根枝椏。另外,四株扶桑花倒掉了一株,玫瑰折斷了好幾棵,幸好江雁容最寶貴的茶花竟得以保全。他帶著十二萬分的歉疚,越過那些亂七八糟的籬笆,走到門邊來。門從裡面扣得很緊,他叫了半天門,才聽到江雁容的腳步踩著水的聲音。然後,門開了,露出江雁容那張蒼白的臉,蓬亂的頭髮,和一對睜得大大的,失神的眼睛。
  「哦,雁容,真抱歉……」他說,內心慚愧到極點。
  「你到哪裡去了?你居然還曉得回來!」江雁容咬著牙說,看到了他,她的怒火全衝了上來。
  「抱歉,都是小周,他一定要拖我到尋芳閣去看他的女朋友。」「尋芳閣是什麼地方?」江雁容厲聲問,聽名字,這可不是一個好所在。「是一個酒家的名……」
  「好哦!」江雁容歇斯底里的叫了起來:「你把我留在這個鄉下和大颱風作戰,你倒去逛酒家!問問你自己,你這是什麼行為?你就是要找妓女,又何必選擇一個大颱風的日子!你有沒有良心?你是不是人哪?」
  「天知道,」李立維冤枉的說:「我到那裡什麼壞事都沒做,起先以為颱風轉向了,後來被那些人灌了兩杯酒,不知不覺多待了一會兒,就被風雨堵住了。我跟你發誓,我絕沒有做對不起你的事,我連碰都不肯碰她們,一直到早上我出來她們都還在取笑我呢!」「我管你碰她們沒有?你把我一個人丟在家裡就該死!你卑鄙!你無恥!沒有責任感!你不配做個丈夫!我是瞎了眼睛才會嫁給你!」江雁容失常的大喊大叫,一夜恐怖的經歷使她發狂。她用手蒙住臉。「好媽媽,她真算選到了一個好女婿!」
  「不要這樣說好不好?」李立維的臉色變白了,他感到他男性的自尊已遭遇到嚴重的傷害。「一個人總會有些無心的過失,我已經認了錯,道了歉……」
  「認了錯,道了歉就算完事了是不是?假如我對你有不忠的行為,我也認個錯你就會原諒了嗎?」
  「我並沒有不忠的行為……」
  「你比不忠更可惡!你不關心我,不愛我,你把我單獨留在這裡,你這種行為是虐待!想想看,我原可以嫁一個懂得愛我,懂得珍惜,懂得溫存體貼的人!可是我卻嫁給你,在這兒受你的虐待!我真……」
  「好,」李立維的嘴唇失去了血色,黑眼睛燃燒了起來,江雁容的話又尖銳的刺進了他心中的隱痛裡。「我就知道,你一直在想念那個人!」江雁容猛的昂起了頭來,她的臉上有股凶野的狂熱。
  「不錯!」她沉著聲音說:「我一直想念那個人!我一直在想念他!不錯,我愛他!他比你好了一百倍,一千倍!一萬倍!他絕不會上酒家!他絕不會把我丟在鄉下和黑夜的颱風作戰!他有心有靈魂有人格有思想,你卻一無所有!你只是個……」李立維抓住了她的胳膊,把她逼退到牆邊,他壓著她使她貼住牆,他緊瞪著她,切齒的說:
  「你再說一個字!」「是的,我要說!」她昂著頭,在他的脅迫下更加發狂:「我愛他!我愛他!我愛他!我從沒有愛過你!從沒有!你趕不上他的千分之一……」「啪!」的一聲,他狠狠的抽了她一耳光,她蒼白的面頰上立即留下五道紅痕。他的眼睛發紅,像只被激怒的獅子般喘息著。江雁容怔住了,她瞪著他,眼前金星亂迸。一夜的疲倦、寒顫,猛然都襲了上來。她的身子發著抖,牙齒打顫,她輕輕的說:「你打我?」聲音中充滿了疑問和不信任。然後,她垂下了頭,茫然的望著腳下迅速退掉的水,像個受了委屈的、無助的孩子。接著,就低低的說了一句:「這種生活不能再過下去了!」說完,她才感到一份無法支持的衰弱,她雙腿一軟,就癱了下去。李立維的手一直抓著她的胳膊,看到她的身子溜下去,他一把扶住了她,把她抱了起來,她纖小的身子無力的躺在他的懷裡,閉著眼睛,慘白的臉上清楚的顯出他的手指印。一陣寒顫突然通過他的全身,他輕輕的吻她冰冷的嘴唇,叫她,但她是失去知覺的。把她抱進了臥房,看到零亂的、潮濕的被褥,他心中抽緊了,在這兒,他深深體會到她曾度過了怎樣淒慘的一個晚上!把她放在床上,他找出一床比較干的毛毯,包住了她。然後,他看著她,他的眼角濕潤,滿懷懊喪和內疚。他俯下頭,輕輕的吻著她說:
  「我不好,我錯了!容,原諒我,我愛你!」
  像是回答他的話,她的頭轉側了一下,她的睫毛動了動,朦朦朧朧的張開了眼睛,她吐出一聲深長的歎息,嘴裡模模糊糊的,做夢似的說了幾個字:
  「康南,哦,康南!」李立維的臉扭曲了,他的手握緊了床柱,渾身的肌肉都硬了起來。江雁容張大眼睛,真的清醒了過來。她望著木立在床邊的李立維,想起剛剛發生的事,她知道她和李立維之間已經完了!他們彼此已傷害到無法彌補的地步,轉開頭,她低聲說:「立維,你饒了我吧!世界上比我好的女孩子多得很。」
  李立維仍然木立著。半天,才在床沿上坐下來,他的臉痛苦的扭曲著,像是患牙痛。
  「雁容,你一點都不愛我,是不是?」他苦澀的問。
  「我不知道。」江雁容茫然的說。
  李立維沉默了,她不知道,但他知道!他從沒有獲得過這個女孩子!她的心一開始就屬於康南,正像她說的,她從沒有愛過他!「假如你不愛我,雁容,當初你為什麼要嫁給我?」他又問了一句。「我不知道!」她大聲說,面向床裡。「我嫁的時候,對你的瞭解不很清楚。」「你是說,你認錯了人?」
  她從床上坐了起來,雙手抱住膝,直望著他。
  「立維,別追問了,我們之間已經完了。這樣的日子,再過下去只有使雙方痛苦。我承認我的感情太纖細,太容易受傷,而你又太粗心,太疏忽。我們的個性不合,過下去徒增煩惱,立維,我實在厭倦吵架的生活!」
  「這都不是主要原因,主要的,是有一條毒蛇盤據在你的心裡!」李立維說。「你總是不肯承認自己的錯誤。當然,或者這也是原因之一,我也不否認我對康南不能忘情。」江雁容歎了口氣:「反正,我們現在是完了!」「你預備怎麼樣?」「離婚吧!」她輕聲說。
  他覺得腦子裡轟然一響。
  「你是個硬心腸的女孩子,」他狠狠的說:「我真想掏出你這顆心來看看,是不是鐵打的?」他盯著她,她那微蹙的眉梢,如夢的眼睛,溫柔的嘴,對他是如此熟悉,如此親切,正像他心的一部份。他咬咬嘴唇:「不,雁容,我不會同意跟你離婚!」「何必呢,生活在一起,天天吵架,天天痛苦!」「你對我是一無留戀了,是嗎?」他問。
  她倔強的閉住嘴,默默不語。他望著她,忽然縱聲大笑起來,笑得淒厲。江雁容害怕的望著他,她習慣於他爽朗的笑,但絕不是這種慘笑。他笑得喘不過氣來,眼淚滲出了眼角。他用手指著她,說:「好好,我早該知道,你心目裡只有一個康南,我就不該娶你,娶回一具軀殼,你是個沒心的人,我有個沒心的妻子!哈哈!好吧!你要走,你就走吧!男子漢,大丈夫,何患無妻?我又為什麼該臣服在你的腳下,向你乞求愛情!雁容,你錯了,我不是這樣的男人!在你之前,我從沒有向人如此服低!你試試,我的骨頭有多硬!」他把拳頭伸在江雁容鼻子前面,看到江雁容畏怯的轉開頭,他又大笑了起來。
  「我知道,」他說:「你要去找康南!是嗎?去吧!你這個不忠實的,沒有情感,不知感恩的負心人!去吧!我再也不求你!天下何處沒有女人,你以為我稀奇你!」他捏住了江雁容的手腕,用力握緊,痛得江雁容大叫。他的態度激發了她的怒氣,她叫著說:「放開我,我沒有情感,你又何嘗有心有情感!是的,我要去找康南,他絕不會像你這樣對人用暴力!」
  「他溫柔得很,體貼得很,是不是?他是上流人,我是野獸,是不是?」他把她捏得更緊。「那麼,去找他,去做他的妻子!他那麼好,你怎麼又嫁給我了呢?」
  她的手腕像折碎似的痛了起來,她掙扎著大叫:
  「他是比你溫柔,我沒有要嫁你,是你求我嫁給你!是媽媽做主要我嫁給你!一切何曾依照我的意志?我只是……」「好!」他把她摔在床上,他眼睛要噴出火來:「你完全是被迫嫁給我!那麼,你走吧!你滾吧!滾到你偉大的康南的懷裡去!讓我看看你們這偉大的愛情會有多麼偉大的結局!你去吧!去吧!馬上去!」江雁容從床上跳了起來,啞著嗓子說:
  「我馬上走!我永遠不再回來!我算認清了你!我馬上就走!」她下了床,衝到衣櫥前面,打開門,把自己的衣服抱出來,丟在床上。「哈哈!」李立維狂笑著:「愛情萬歲!」他轉過身子,不看江雁容,大踏步的向門外走去。像喝醉了酒一般,他搖搖晃晃的走到車站,正好一班開往台北的火車停了下來,他茫然的跨上車廂:「愛情萬歲!」他低低的念,伏在窗口,看著那從車子旁邊擦過的飛馳的樹木:「愛情萬歲!」他又說,對自己發笑。旁邊一個小女孩好奇的看看他,然後搖著她身邊的一個中年婦人的手臂說:「媽媽,看!一個瘋子!」
  「噓!」那母親制止了孩子,一面也對他投過來警戒的一眼。「哈哈,瘋子,做瘋子不是比一個清醒明白的人幸福得多嗎?」他想著,靠在窗子上。
  模模糊糊的,他下了車,又模模糊糊的,他來到了一個所在,白天,這兒沒有霓虹燈了,上了狹窄的樓梯,他大聲說:「拿酒來!」一個化妝得十分濃郁的女子走了過來,詫異的說:
  「喲,是李先生呀,今天早上才走怎麼又來了?你不是臉嫩得緊嗎?要不要親親我呀?」
  他一把抱住了她,把頭埋在她低低的領口裡。
  「要死啦!」那女的尖叫起來:「現在是白天呀,我們不開門的,要喝酒到別的地方去!」
  「白天跟晚上有什麼不同?」李立維說:「說說看,你要多少錢?我們到旅館去!」「喲,你不怕你太太了呀?」
  「太太!哈哈哈!」李立維狂笑了起來。
  江雁容看著李立維走出房間,感到腦中一陣麻木。然後,她機械化的把衣服一件件的裝進一隻旅行袋裡。她昏昏沉沉的做著,等到收拾好了,她又機械化的換上一件綠旗袍,在鏡子前面慢慢的搽上口紅和胭脂,然後拿起了她的手提包,踉蹌的走到門口。太陽又出來了,花園中卻滿目淒涼。跨過那些七倒八歪的籬笆,一個正好騎車子過來的郵差遞了一封信給她,她機械的接過信。提著旅行袋,茫然的向車站走,直到車站在望,看到那一條條的鐵軌,她才悚然而驚,站在鐵軌旁邊,她倉惶的四面看了看:
  「我到哪裡去呢?」她想著,立即,康南的影子從鐵軌上浮了起來,濃眉微蹙,深邃的眼睛靜靜的凝視著她,他的嘴唇彷彿在蠕動著,她幾乎可以聽到他在低低的喚:
  「容,小容,容容!」「康南,」她心中在默語著:「在這世界上,我只有你了!」她抬頭看看天。「到最後,我還是做了母親的叛逆的女兒!」
  車來了,她上了車。坐定後,才發現手裡的信,拆開看,是周雅安的信,要請她到她家去吃她的孩子的滿月酒。末一段寫著:
  
  「那天程心雯和葉小蓁也要來,我們這些同學又可以有一個偉大的聚會,談談我們中學時的趣事。葉小蓁十月十日要結婚了,你還記得她要把她阿姨丟到淡水河裡去的事嗎?時間過得多快!程心雯年底可赴美國和她的未婚夫團聚。真好,我們這些同學已經各有各的歸宿了!願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屬!我的娃娃又哭了,不多寫,代我問候你的黑漆板凳。還有一句,上次程心雯來,我們談論結果,公認我們這些丈夫及准丈夫裡,論風度、漂亮、談吐、多情,都以你的那位屬第一。得意不?安」
  
  看完信,她茫然的折起信紙,「你的那位」,她知道她再也沒有「你的那位」了!願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屬!是嗎?有情人都能成眷屬嗎?她望著窗外,從車頭那邊飄過來一股濃煙,模糊了她的視線。她恍惚的覺得,她的前途比這煙也清晰不了多少。是的,她們已經各有各的歸宿了。但她的歸宿在哪裡?車子向前面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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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節

  這兒只是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小鎮,江雁容提著旅行袋下車之後,幾乎就把這小鎮看遍了,總共也只有一條街,上面零零落落的開著幾家店舖。江雁容四面打量,並沒有看到任何中學,走到一個水果店前,她問:
  「請問你們這兒的縣立中學在哪裡?」
  那水果店的老闆上上下下的打量著她,問:
  「你是新來的老師嗎?學校還要走四十分鐘路呢!」
  「有沒有車子?」「有,公路局車,六點鐘才有一班。」
  她看看手錶,才三點半,於是,她決心走路去。問明了路徑,她略事猶豫,就提起了旅行袋,正預備動身,那老闆同情的說:「太陽大,好熱喲!」她笑笑,沒說什麼。那老闆忽然熱心的說:
  「讓我的女孩子騎車送你去好了,」不等她同意,他就揚著聲音喊:「阿珠!」那個被稱作阿珠的女孩子應聲而出,江雁容一看,是個大約十六、七歲的女孩,短短的頭髮,大眼睛,倒也長得非常清秀。那老闆對她用台灣話嘰嘰呱呱講了一陣。阿珠點點頭,衝著她微微一笑說:「你是新來的老師嗎?」說的是一口標準的國語。
  「不,」江雁容有點臉紅。「我去看一個朋友。」
  阿珠又點點頭,推出一輛腳踏車,笑笑說:
  「我送你去。」她把江雁容的旅行袋接過來,放在車後放東西的架子上,然後拍拍車子前面的槓子,互意江雁容坐上去。江雁容坐穩後,對那老闆頷首示謝,阿珠幾乎立刻就踩動了車子。鄉下的路並不難走,但因前日的颱風,黃土路上一片泥濘,間或有著大水潭。阿珠熟練的騎著,一面問:
  「小姐從哪裡來?」「台北。」「啊,怪不得那麼漂亮!」
  女孩的坦率使江雁容又臉紅了。阿珠接著說:
  「我們這裡很少有人穿旗袍和高跟鞋。」
  江雁容無法置答的笑笑。阿珠又問:
  「小姐到學校去找誰?我就是這個學校畢業的,裡面的老師我都認得。」「是嗎?」江雁容的心狂跳了起來,這是個絕好打聽康南的機會。這次貿然而來,她原沒有把握可以找到康南,五年了,人事的變幻有多少?他還會在這個小小的縣立中學裡嗎?壓抑住自己激動的情緒,她故意輕描淡寫的說:「有一位康南老師在不在這裡?」「哦,康老師嗎?在。」阿珠爽快的答:「他教過我國文。」
  謝謝天!江雁容激動得幾乎從車上摔下來。想想看,再過半小時,或者不到半小時,她就可以和康南見面了。康南,康南,他還是以前的康南嗎?看到了她,他會多麼驚奇,多麼高興!他的小容終於來了!雖然晚了幾年,但他不會在乎的!她知道他不會在乎的!
  「你是康老師家裡的人嗎?」阿珠又在問了:「你是不是他女兒?」「不是!」江雁容又一次紅了臉。
  「康老師很好,就是不愛理人,也不跟學生玩。」
  「有一位羅亞文老師在不在這裡?」江雁容問。
  「哦,羅老師,教理化的。他跟康南老師最要好了,像康老師的兒子一樣。」阿珠說,繞過一個水潭。忽然,阿珠自作聰明的叫了起來:「啊,我知道了,你是羅老師的女朋友,是嗎?」「不是!」江雁容尷尬的說。
  「康老師很怪哦!」阿珠突然又冒出一句話來,因為不知其何所指,江雁容簡直不知如何接口。但,阿珠並沒有要她接口的意思,她自管自的又接了下來:「我們叫康老師醉老頭,他一天到晚喝酒,有的時候醉昏了,連課都不上。還有的時候,跑來上課,滿身都是酒氣。有一次,喝醉了,在他房裡又哭又笑,我們都跑去看,羅老師趕去把我們都趕跑了。」
  江雁容的心臟像被人捏緊似的痛楚了起來。康南,哦,康南!「而且,」阿珠笑了,又說:「康老師最髒了,房間裡總是亂七八糟,他又不換衣服,襯衫領子都是黑的,我爸爸說,老頭子都不喜歡洗澡的。」說完,她又笑了。
  康南,他變成什麼樣子了?江雁容感到無法思議。她那整潔瀟灑的康南,她那柔情似水的康南,難道就是現在阿珠嘴裡的那個老頭子?他已經很老了嗎?但是,他再老,也是她那可愛的,詩一樣的康南哦!他在她心目裡的地位永遠不變!可是,現在,她感到一份說不出來的緊張,她渴望馬上見到康南,卻又害怕見到康南了。
  「康老師也不理髮,頭髮好長,也不剃鬍子,鬍子長得太長了,他就用剪刀亂七八糟的剪一剪,」阿珠又說了,一面說一面笑,似乎談到一件非常開心的事:「常常臉上一邊有鬍子一邊沒鬍子就來上課了,哈哈,真好玩,他是個怪人!」
  怪人!是的,從阿珠嘴裡的描寫,他豈止是個怪人,簡直是個怪物了!縣立中學在望了,沒有高樓大廈,只是四面有幾排木板房子的教室,但有極大的空地。和以前江雁容的中學比起來,這兒簡直是個貧民窟。在校門口下了車,由於地勢較高,沒有積水,就到處都是漫天的黃土,風把灰沙揚了起來,簡直使人無法睜開眼睛。阿珠指示著說:
  「穿過操場右面第三排第二間,就是康老師的房子,羅老師的在最後一間。」「謝謝你送我!」江雁容說,打開手提包,想給她一點錢,阿珠立即叫了起來:「啊呀,不要!不要!」說著,就逃難似的跳上自行車向來路飛馳而去,去了一段,又回過頭來對江雁容揮揮手,笑著說了聲再見。
  江雁容目送阿珠的影子消失。她在校門口足足站了三分鐘,竟無法鼓足勇氣走進去。這麼多年了,她再貿然而來,康南不知會作如何想法?忽然,她感到一陣惶恐,覺得此行似乎太魯莽了一些。見了他,她要怎麼說呢?她能問:「我投奔你來了,你還要我嗎?」如果他斥責她,她又能怎樣?而且,來的時候太倉促,又沒經過深思,她現在的身份仍然是李立維的妻子,她要康南怎麼做呢?
  不管了,這一切都先別管!她渴望見到康南,先訴一訴這五年的委屈和思念,那種「思君憶君,魂牽夢縈」的感覺,他想必也和她一樣強烈!等見到了康南,一切再慢慢商議,總可以商量出一個結果來。現在,康南是她的一株大樹,她是個無所攀依的小籐蔓,她必須找著這棵樹,做她的依靠,做她的主宰。走進學校,她又□徨了,康南還是以前的康南嗎?她感到雙腿軟弱無力,幾乎不能舉步。現在正是上課的時間,她敏感到教室中的學生都在注意她。她加快了腳步,又不由自主的慢了下來,心臟在狂跳著,康南,康南,她多麼想見又多麼怕見!操場上有學生在上體育課,她還沒有走到操場,學生和老師就都對她投過來好奇的眼光。她的不安加深了。越過操場,往右面走,又穿過一道走廊,走廊後第三排房子,就是阿珠所指示的了。她緊張得手發冷,手心中全是汗,心臟擂鼓似的敲著胸腔,呼吸急促而不均勻。在走廊上,她看到一面大的穿衣鏡,她走過去,站在鏡子前面:「我一定要先冷靜一下!我必須先鎮定自己!」她想著,在鏡子前面深呼吸了一下。鏡子上有紅漆漆著的「正心整容」四個字,真巧!以前女中也有一面漆著正心整容四字的鏡子。江雁容望著鏡子,於是,像忽然挨了一棒,她看到了鏡子裡的自己;長髮披肩,雖然被風吹亂了,仍然捲曲自如。搽了胭脂的臉龐呈水紅色,嘴唇紅而豐滿。一件綠色的旗袍裹著她成熟的身子,白色的高跟鞋使她顯得亭亭玉立。當然,她並不難看,但她絕不是五年前的她了!直到此刻,她才驚異的發現時間改變人的力量是如此之大!她不再是個穿著白衣黑裙,梳著短髮,一臉稚氣和夢想的瘦小的女孩子,而是個打扮入時的,成熟的,滿臉幽怨的少婦了。她用手摸著面頰,幾乎不敢相信這個事實,在這一剎那,她是那麼懷念那個逝去的小江雁容。
  在鏡子前面站了好一會兒,她發現有些學生聚攏了過來,在她身後評頭論足的竊竊私議。她慌忙穿出了走廊,從皮包裡拿出一條小手絹。手絹帶出一串鑰匙,掉在地下,她拾了起來,是家裡的門匙和箱子的鑰匙,是的,家!現在不知道是什麼樣子了?她走的時候沒有鎖門,小偷不知會不會光顧?李立維不知道回去了沒有?他在盛怒之下,跑到什麼地方去了?他總不會自殺吧?不!他不是那樣輕易會自殺的人!她停在第二間房子門口了,她站定了,用手壓住胸口,怎麼在這一刻會想起家和李立維呢?人的思想是多麼複雜和不可思議!望著那個木板的小門,她突然失去了敲門的勇氣。康南康南康南,這麼久思念著的康南,她以為再也見不著的康南,和她就只有這麼一扇門之隔了嗎?但是,她真不敢推開這一扇門,她簡直不敢預測,這一扇門後面迎接著她的是什麼?閉上眼睛,她似乎看到康南打開了門,懷疑的,不信任的望著她,然後,他顫抖的拉住了她的手,她投進了他的懷裡,接著是一陣天旋地轉的快樂、驚喜,和恍如隔世般的愴然情緒。真的,她幾乎眩暈了。張開眼睛,那扇門仍然闔著。深吸了口氣,她舉手敲了門。她聽到有人走動,然後門開了。她幾乎不敢看,但是她看到了,她立即有一種類似解放的鬆懈情緒。門裡站著的,是羅亞文而不是康南。現在,羅亞文正困惑的望著她,顯然思想還沒有轉過來,竟弄不清楚門口站著的是誰?但,接著,他大大的驚異了:「是江小姐?」他疑惑的說。
  「是的。」她輕輕的說,十分不安。
  羅亞文的驚異沒有消除,愣了愣,才說:
  「進來坐吧!」江雁容走了進去,一陣煙酒和腐氣混雜的氣味對她撲鼻而來。她惶惑不安的站在房子中間。真的,這是一間亂得不能再亂的房間。一張竹床上雜亂的堆著棉被、書籍、衣服,還有些花生皮。床腳底下全是空酒瓶,書架上沒有一本放得好好的書。滿地煙蒂煙灰和學生的考卷,書桌上更沒有一寸空隙之地,堆滿了學生的練習本、作文本,和書。還有空酒瓶,一碟發霉了的小菜,和許多說不出名堂來的怪東西。這房間與其說是住人的,不如說是個狗窩更恰當些。江雁容四面掃了一眼,呆呆的站著,不知如何是好。羅亞文費了半天勁,騰出一張椅子來給她坐,一面說:
  「江小姐從台北來?」說著,他敏銳的打量著江雁容和她的旅行袋。「是的。」江雁容說,侷促的坐了下來。
  他們有一段時間的沉默,然後彼此都恢復了一些冷靜,消失了初見的那份緊張。羅亞文說:
  「康南上課去了,作文課,兩節連在一起,要五點鐘才會下課。」「是的。」江雁容應了一聲。
  「你來——」羅亞文試探的說:「是看看他嗎?」
  怎麼說呢?江雁容語塞的坐著,半天才猶豫的,機械化的說了句:「是的。」羅亞文打量著她。然後說:
  「我們在報紙上見到過你的結婚啟事,過得不錯吧?」
  又怎麼說呢?江雁容皺了皺眉,咬了咬嘴唇,抬起眼睛望了羅亞文一眼。羅亞文繼續問:
  「有小寶寶了嗎?」江雁容搖搖頭。「沒有。」
  羅亞文沉默了一會兒,江雁容也默默的坐著。然後,羅亞文突然說:「過得不很愉快嗎?」江雁容倉惶的看了羅亞文一眼,苦笑了一下。羅亞文深思的注視著她,臉色顯得嚴肅而沉著。
  「我能不能問一句,你這次來的目的是什麼?」他單刀直入的問。「我——」江雁容慌亂而惶然的說:「我——不知道。」是的,她來做什麼?她怎麼說呢?她覺得自己完全混亂了,糊塗了,她根本就無法分析自己在做什麼。
  「你離婚了?」羅亞文問。
  「不,沒有,還沒有。」
  「那麼,你只是拜訪性質,是嗎?」
  「我——」江雁容抬起頭來,決心面對現實,把一切告訴羅亞文。「我和我先生鬧翻了,所以我來了。」
  羅亞文看著她,臉色更加沉重了。
  「江小姐,」他說:「這麼多年,你的脾氣仍然沒變多少,還是那麼重感情,那麼容易衝動。」他停了一下說:「說實話,江小姐,如果我是你,我不走這一趟。」
  江雁容茫然的看著他。
  「康南不是以前的康南了,」羅亞文歎口氣說:「他沒有精力去和各種勢力搏鬥,以爭奪你。目前,你還是個有夫之婦,對於他,仍然和以前的情況一樣,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就算你是自由之身,今日的康南,也無法和你結合了。他不是你以前認得的那個康南了,看看這間屋子,這還是經過我整理了兩小時的局面。一切都和這屋子一樣,你瞭解嗎?如果說得殘忍一點,他現在是又病又髒,又老又糊塗,整日爛醉如泥,人事不知!」「是我毀了他!」江雁容輕聲說,低垂了頭:「不過,我可以彌補,有了我,他會恢復的……」
  「是嗎?」羅亞文又歎了口氣:「你還是那麼天真!他怎麼能有你呢?你現在是李太太,他是姓李吧?」
  「我可以離婚!」「你以為能順利辦妥離婚?就算你的先生同意離婚,你的父母會同意你離婚來嫁康南嗎?恐怕他們又該告康南勾引有夫之婦,妨害家庭的罪了。而且,江小姐,你和康南也絕不會幸福了,如果你見了康南,你就會明白的。幻想中的愛情總比現實美得多。」江雁容如遭遇了一記當頭棒喝,是的,她不可能辦妥離婚,周圍反對的力量依然存在。她是永不可能屬於康南的!
  「再說,江小姐,你知道康南在這兒的工作情形嗎?初三教不了教初二,初二教不了,現在教初一,這是他改的作文本,你看看!」羅亞文遞了一本作文本過來,江雁容打開一看,上面用紅筆龍飛鳳舞的批了個「閱」字,前面批了一個乙字,全文竟一字未改。江雁容想起以前她們的本子,他的逐段評論,逐字刪改,而今竟一變至此,她的鼻子發酸,眼睛發熱,視線成了一片模糊。「你知道,如果他丟了這個工作,他就真的只有討飯了,江小姐,別再給別人攻擊他的資料,他受不起任何風霜和波折了!」江雁容默默的坐著,羅亞文的分析太清楚太精確,簡直無懈可擊。她茫然若失,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覺得心中酸楚,頭腦昏沉。「你知道,」羅亞文又說:「就算一切反對的力量都沒有,他也不能做你的丈夫了,他現在連自己都養不好,他不可能再負擔你。他又不是真能吃苦的,他離不開煙和酒,僅僅是這兩項的用度,就已超過他的薪水。」「他不能戒嗎?」江雁容軟弱的問。
  「戒?」羅亞文苦笑了笑:「我想是不可能。這幾年來,他相當的自暴自棄。我不離開這兒,也就是因為他,我必須留在這兒照應他。好在,最近他比較好些了,他正在學習著面對現實。江小姐,如果你還愛他,最好不要再擾亂他了。現在,平靜對他比一切都重要。或者,再過一個時期,他可以振作起來。目前,你不要打擾他吧!如果我是你,我就不見他!」江雁容乞憐似的看著羅亞文。
  「不見他?」她疑惑的問。
  「是的,」羅亞文肯定的說,江雁容感到他有一種支配人的力量。「你想想看,見了他對你們又有什麼好處呢?除了重新使他迷亂之外?」「羅先生,我可以留下來幫助他,」江雁容熱烈的說:「我可以為他做一切的事,使他重新振作起來,我可以幫他改卷子,收拾房間,服侍他……」
  「別人會怎麼說呢?」羅亞文冷靜的問:「你的丈夫會怎麼辦呢?你父母又會怎麼辦呢?就是本校也不容許你的存在的,學生會說話,教員會說話,校長也會說話,最後,只是敲掉了他的飯碗,把你們兩個人都陷入絕境而已,你再想想看,是不是?」「如果我辦好了離婚……」
  「還不是一樣嗎?你的父母不會輕易放手的,社會輿論不會停止攻擊的,這個世界不會有容納你們的地方。」他又歎了一口氣:「江小姐,記得五年前我的話嗎?你們只是一對有情人,而不是一對有緣人。如果你聰明一點,在他下課回來以前離開這兒吧!對你對他,都是最理智的。你愛他,別再毀他了!」江雁容悚然而驚,羅亞文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深深的打進她的心中,她覺得背脊發冷,手心裡全是冷汗。是的,她毀康南已經毀得夠深了,她不能再毀他!她茫然四顧,渴望自己能抓到一樣東西,支持她,扶助她。她所依賴的大樹已沒有了,她這小小的籐蔓將何所攀附,何所依歸?
  「好,」她軟弱而無力的說:「我離開這兒!」
  羅亞文深深的注視她,懇切的說:
  「別以為我趕你走,我是為了你們好,你懂嗎?我一生貧苦,闖蕩四方,我沒有崇拜過什麼人,但我崇拜康南,他曾經把我從困境裡挽救出來。現在,我要盡我的力量照顧他,相信我,江小姐,我也愛他!」
  江雁容淚光模糊,她看看表,已經四點四十分了,那麼,再有二十分鐘,康南要下課了。她站了起來,提起旅行袋,一剎那間,感到前途茫茫,不知何去何從。羅亞文站在她面前說:「現在,你預備到哪裡?」
  到哪裡?天地之大,她卻無處可去!
  「我有地方去。」她猶豫的說。勉強嚥下了在喉嚨口蠕動著的一個硬塊。「五點十分有班公路局車子開到鎮上火車站,六點半有火車開台北,七點十分有火車南下。」羅亞文說。
  「謝謝你!」江雁容說,滿懷淒苦的向門口走去,來的時候,她真想不到這樣一面不見的又走了。康南,她的康南,只是她夢中的一個影子罷了。
  「江小姐,」羅亞文扶著門,熱誠的說:「你是我見過的女孩子裡最勇敢的一個!我佩服你追求感情的意志力!」
  江雁容苦笑了一下。「可是,我得到了什麼?」她淒然的問。
  得到了什麼?這不是羅亞文所能回答的了。站在門口,他們又對望了一會兒,羅亞文看看表,再有十分鐘,康南就要回來了。江雁容歎了口氣,抬起眼睛來,默默的望了羅亞文一眼,低低的說:「照顧他!」「我知道。」「那麼再見了!」她愁苦的一笑,不勝慘然:「謝謝你的一切,羅先生。」「再見了!」羅亞文說,目送她的背影孤單單的消失在前面的走廊裡,感到眼睛濕潤了。「一個好女孩!」他想:「太好了!這個世界對不起她!」他關上門,背靠在門上。「可是,這世界也沒錯,是誰錯了呢?」
  提著旅行袋,江雁容向校門口的方向走去。那旅行袋似乎變得無比的沉重了。她一步拖一步的走著,腦子裡仍然是混亂而昏沉的,她什麼也不能想,只是機械化的向前邁著步子。忽然,她感到渾身一震,她的目光被一個走過來的人影吸住了。康南,假如他沒有連名字都改變的話,那麼他就是康南了!他捧著一疊作文本,慢吞吞的走著,滿頭花白的頭髮,雜亂的豎在頭上,面容看不清,只看得一臉的鬍子。他的背脊傴僂著,步履蹣跚,兩隻骨瘦如柴的手指,抓緊那疊本子。在江雁容前面不遠處,他站住了。一剎那間,江雁容以為他已認出了她。但,不是,他根本沒有往江雁容的方向看,他只是想吸一支煙。他費力的把本子都交在一隻手上,另一隻手伸進袋子裡去摸索,摸了半天,帶出一大堆亂七八糟的破紙片,才找出一支又縐又癟的煙來。江雁容可以看出他那孩子般的高興,又摸了半天,摸出了一盒洋火,他十分吃力的燃著火柴,抖顫著去燃那一支煙,好不容易,煙燃著了。但,他手裡那一大疊本子卻散了一地,為了搶救本子,他的煙也掉到了地下,他發出一陣稀奇古怪的詛咒。然後,彎著腰滿地摸索,先把那支煙找到,又塞進了嘴裡,再吃力的收集著散在地下的本子,等他再站起來,江雁容可以聽到他劇烈的喘息聲。重新抓緊了本子,他蹣跚的再走了一兩步,突然爆發了一陣咳嗽,他站住,讓那陣咳嗽過去。江雁容可以看清他那枯瘦的面貌了,她緊緊的咬住了嘴唇,使自己不至於失聲哭出來,她立即明白了,羅亞文為什麼要她不要見康南,康南已經不在了,她的康南已經死去了!她望著前面那傴僂的老人,這時候,他正用手背抹掉嘴角咳出來的吐沫,又把煙塞回嘴裡,向前繼續而行。經過江雁容的面前的時候,他不在意的看了她一眼,她的心狂跳著,竟十分害怕他會認出她來。但是,他沒有認出來,低著頭,他吃力的走開了。她明白,自己的變化也很多,五年,竟可以使一切改變得這麼大!她一口氣衝出了校門,用手堵住了自己的嘴,靠在學校的圍牆上。「我的康南!我的康南!」她心中輾轉呼號,淚水奪眶而出。她的康南哪裡去了?她那詩一般的康南!那深邃的、脈脈含情的眼睛,那似笑非笑的嘴角,那微蹙著的眉峰,那瀟灑的風度,和那曠世的才華,這一切,都到哪裡去了?難道都是她的幻想嗎?她的康南在哪裡?難道真的如煙如雲,如夢如影嗎?多可怕的真實!她但願自己沒有來,沒有見到這個康南!她還要她的康南,她夢裡的那個康南!她朝思暮想的康南!公路局的車子來了,她跟在一大堆學生群裡上了車。心中仍然在劇烈的刺痛著,車子開了,揚起一陣塵霧。康南那傴僂枯瘦的影子像魔鬼般咬噬著她的心靈。她茫然的望著車窗外面,奇怪著這世界是怎麼回事?
  「那個綠衣服的女人到學校去過,是誰?」有個學生在問另一個學生。「不知道!」另一個回答。
  「她從哪裡來的?」「不知道!」「她要到什麼地方去?」
  「不知道!」車停了,她下了車。是的,「我從何處來,沒有人知道,我往何處去,沒有人明瞭!」她茫然的提著旅行袋,望著車站上那縱橫交錯的鐵軌。「嗨!」一個女孩子對她打招呼,是那個水果店的阿珠。「要走了?這麼快!」「是的!」她輕聲說,是的,要走了!只是不知道要走向何方。她仍然佇立著,望著那通向各處的軌道,晚風吹了過來,拂起了她的長髮。「我從何處來,沒有人知道,我往何處去,沒有人明瞭!」她輕輕的念,沒有人明瞭,她自己又何嘗明瞭?暮色,對她四面八方的包圍了過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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