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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瓊瑤] 失火的天堂 第一部 蜿豆花【全書完】

[瓊瑤] 失火的天堂  第一部 蜿豆花【全書完】

第一部 蜿豆花
   十月暮,正是豌豆花盛開的季節,窗外的小院裡,開滿了豌豆花,一片紫色的
雲霧,紫色的花蕊。
          她──
            這小嬰兒──出生在豌豆花盛開的季節裡。



第一章


    一九五一年十月二十一日。台灣正籠罩在一片低氣壓的雲層下,天空是陰暗的,氣
溫燠熱而潮濕。時序雖然已是仲秋,亞熱帶卻無秋意。熱浪侵襲下,每個人身上都是濕
漉漉的汗水。
    許曼亭在她那木板搭成的小屋裡,已經和痛苦掙扎了足足二十小時。小屋熱得像個
烤箱,許曼亭躺在床上,渾身的衣衫早被汗水濕透,連頭發都像浸在水中般濕漉漉的。
而新的汗水,仍然不斷的、持續的從全身冒出來,從額頭上大粒大粒的滾下來。
    從不知道人類的體能可以容忍這麼大的痛楚。許曼亭在半昏沉中想著,難道自己也
曾讓母親受過這樣的疼痛嗎?母親,不,這時不能想到母親。還是去想體內那正要衝出
母體的嬰兒吧!孩子,快一點,快一點,快一點……求求你,不要再這樣拉扯了,不要
再這樣撕裂了,不要再這樣墜痛了……
    啊!體內一陣翻天覆地的絞痛,使她再也忍不住,脫口叫出聲來。無助的、哀求的、
慘厲的叫出聲來:“啊!救我……楊騰!救我!救我!救我……”
    那等待在小屋外的楊騰被這聲淒厲的呼叫聲整個震動了,他如同被電擊般跳了起來,
衝開小屋的門,他往裡面衝去,嘴裡喃喃的、胡亂的呼喚著:“曼亭!讓天懲罰我!讓
天懲罰我!”
    他要向那張床撲過去,但是,床邊正忙著的三位老婦人全驚動了,鄰居阿婆立刻攔
過來,抓住他就往屋外推去,嚷著說:“出去!出去!女人生孩子,男人家不要看!急
什麼?頭胎總是時間久一點的!出去!出去!稍等啦,沒要緊,稍等就當阿爸啦!人家
阿土嬸接過幾百個孩子了,不要你操心!出去等著吧!”
    許曼亭的視線,透過汗水和淚水的掩蓋,模糊的看著楊騰那張年輕的、輪廓很深的
臉,和那對驚惶的大眼睛。他被推出去了,推出去了……她徒勞的向他伸著手,呻吟的
哭泣的低喊:“楊騰,不行……你走,我和你一起走!不管到什麼地方!我和你一起走!”
    彷佛間,又回到了戰亂中。彷佛間,又回到全家老老小小都擠在火車車廂裡的日子。
火車中沒有座位,一個車廂裡擠滿了人,許多陌生人混在一起,誰也照顧不了誰。車子
越過原野,緩緩的、轆轆的輾過劫後的戰場,車廂外的景色詭異,燃燒過的小村莊,枯
蕪的田壟,沒有人煙的曠野,流浪覓食的野狗……"白日登山望烽火,黃昏飲馬傍交河。
行人刁鬥風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野營萬裡無城郭,雨雪紛紛連大漠。胡雁哀鳴夜夜
飛,胡兒眼淚雙雙落。聞道玉門猶被遮,應將性命逐輕車。年年戰骨埋荒外,空見蒲桃
入漢家。”
    她倚著車窗,腦海裡縈繞著"古從軍行"的詩句,戰爭不分古今,不分中外,蒼涼情
景皆一樣!她看著看著,淚珠潸然而下。然後,楊騰悄悄的擠近她身邊,為她披上一件
外衣,拭去她頰上的淚痕……她轉眼看他,楊騰,是她奶媽的兒子。以“家僕"的身分隨
行。戰亂中不分主僕,戰亂中沒有階級。今日相聚,明天就可能挨上一個炸彈,讓整個
車箱炸成飛灰……
    她看著楊騰,那大大的眼睛,深深的雙眼皮,年輕而熱情的臉龐,關懷而崇拜的注
視……
    疼痛又來了,像個巨大的浪,把她全身都卷住了。她感覺得到那小生命正在自己體
內掙扎,要衝破那裡住自己的黑暗,要衝進那對他仍然懵懂的世界裡。好一陣強烈的墜
痛,痛得她全身都痙攣起來。阿婆捉住了她的手,阿土嬸和阿灶嬸在一邊喊著:“用力!
用力!阿亭哪,用力呀!”
    用力?她徒勞的在枕上轉著頭,痛楚已經蔓延到四肢百骸,全身幾乎再也沒有絲毫
力氣。她抽泣著,淚和著汗從眼角滾落。她拚命想用力,但是,她的呼吸開始急迫,痛
楚從身體深處迸裂開來,她覺得整個人都要被拆散了,她只能吸氣,腦子開始昏沉,思
緒開始零亂……模糊中,她聽到三個老婦人在床邊用台語低低交談:“好象胎位不對……”
    “……要燒香……”
    “……羊水早就破了……”
    “……會不會衝犯了神爺……”
    “……外省女孩就是身子弱……”
    “……要不要叫外省郎進來……”
    要的!要的!她喊著,嘴裡就是吐不出聲音。啊,不要,不要。她想著,不要讓楊
騰看到她這種樣子,這份狼狽。楊騰眼裡的她,一向都是那麼高雅的!"冰肌玉骨,自清
涼無汗。”
    冰肌玉骨?怎樣的諷刺呢?清涼無汗?怎樣可以做到清涼無汗?她搖著頭,更深的
吸氣,更深的吸氣……她的思緒又飄到了那艘載著無數乘客的某某輪上。
    船在太平洋上漂著。整個船上載了將近一千人。
    船艙那麼小,那麼擠,那麼熱。他們許家雖然權貴,到了這種時候,也只能多分得
一個艙位。她無法待在那透不過氣的船艙裡,于是,她常常坐在船橋下的甲板上,夜裡,
她就在那兒凝視著滿天星辰。
    “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這是唯一的遊戲。坐在那兒,望著星空背唐詩。然後,楊騰溜了過來,靠近了她坐
下,用手抱著雙膝。她看星星,他看她。
    背唐詩不是唯一的遊戲了。她的眼光從星空中落到他臉上,他的眼睛炯炯發光。他
們相對注視,沒有語言,只是相對注視。她知道什麼是禮教,她知道什麼是中國傳統的
"儒家教育"。但是,在這艘船上,在這茫茫無際的大海上。星星在天空璀璨,波濤在船
緣撲打,海風輕柔的吹過,空氣裡帶著鹹鹹的海浪的氣息。而他們正遠離家鄉,漂向一
個未知的地方。在這一刻,沒有儒家,沒有傳統,沒有禮教,沒有隔閡。她深深的注視
著她面前這個男孩,這個從她童年時代就常在她身邊的男孩……那男孩眼中的崇拜可以
絞痛她的心髒,而那烈火般的凝視又可以燒化她的矜持……他悄悄伸過手來,握住她。
然後,他再挨近她,吻住了她,在那星空之下,大海之上。
    一陣劇痛把她驟然痛醒,似乎自己已經昏迷過一段時間了。她張開嘴,仍然只能吸
氣。阿土嬸用手背拍打著她的面頰,不住口的喊著:“阿亭,醒來!醒來!不可以睡著!
阿亭,阿亭!”
    三個老婦人又在商量了。
    “……不能用躺的……”
    “……準備麻袋了嗎?”
    “……沙子,稻草……”
    “……弄好了嗎?就這樣……”
    “……來,把她攙起來……”
    她們要怎樣呢?她昏昏沉沉的,只是痛、痛、痛……無盡止的痛。忽然,她感到整
個人被老婦人們挾持起來了,她無力掙扎,兩個老婦一邊一個挾著她的手臂,把她拖離
了那張床。啊,她猛烈的抽著氣。阿土嬸又來拍打她的面頰了:“蹲下來!用力!再用
力!再用力!”
    不要。她想著。這是在做什麼?她半跪半蹲,雙腿無力的垂著。然後,像有個千斤
重的墜子,忽然從她體內用力往外拉扯,似乎把她的五髒六腑一起拉出了體外,她張大
嘴,狂呼出聲了:“啊!……”
    有個小東西跌落在地上的麻袋上,麻袋下是沙子和稻草,三個老婦人齊聲歡呼:
“生了!生了!生出來了!”
    生出來了?生出來了?她的孩子?她和楊騰的孩子?被詛咒過的孩子?她勉強張開
眼睛,看到的是殷紅的血液……
    血,殷紅的流向麻袋,迅速的被麻袋下的沙子吸去……
    血。是的,那天,父親在盛怒下打了楊騰。
    那時已經在台灣住下了,戰爭被在過去的時光裡,新建立的家園又恢復了顯赫的
體系。不是火車裡,不是大海上。
    在結實的土地上,禮教和尊嚴再度統治一切。可是,青春的火燄已經燃燒,愛情沒
有辦法掩人耳目。父親在盛怒下打了楊騰,用手臂一般粗的棍子,打得他頭破血流,殷
紅的血從他額頭、鼻孔和嘴角湧出來,染紅了他那件白汗衫。奶媽哭泣著在一邊狂喊:
“不要打他!殺了我吧!殺了我吧!”
    楊騰倒下去,又掙扎著站起來,挺立在那兒。父親的棍子再揮下去,她掙脫了母親
和姨娘們的手臂,直撲向楊騰,哭著大叫:“打死了他,我也跟著死!”
    “你不要臉!"父親怒吼,一棍打向她肩上,楊騰大驚,用手臂死命護住她。那一棍
結結實實打在他手腕上。楊騰對她大喊著:“別管我!你走開!走開!走開!”
    “不!不!不!"她死纏住他。讓父親的棍子連她一起打進去。父親暴怒如狂:“楊
騰!你給我滾出去!滾到我永遠找不到的地方去!否則我會宰了你!”
    “我走!"楊騰挺立著說:“我馬上就走!我再也不做你家的寄生蟲!我要走到一個
地方,去創造我自己的世界!我走!我馬上就走!”
    “楊騰,不行……"她哭喊著:“你走,我和你一起走!不管到什麼地方!我和你一
起走!”
    “曼亭!"父親怒吼:“你要跟他走,你就跟他一起滾!滾到地獄裡去!我詛咒你!
下賤卑鄙的東西!你如果跟他一起滾,你們都不得好死!你們生下的孩子,也永世不得
超生……”
    “不要再說了!"母親尖叫起來:“曼亭,如果你敢跟他走,你就是殺了我了!”
    奶媽走過來,直挺挺的跪在曼亭面前了:“小姐,我的好小姐,你就放了他吧!讓
他一個人走!我一生只生了兩個兒子,大的是阿騰,小的叫阿勇。你知道嗎,小姐?因
為我來你家喂你奶,把剛出世的阿勇寄在農家,結果,阿勇死了,阿騰的爹變了心,另
娶了。我什麼都沒有了,只有阿騰,你讓他走吧!小姐,阿騰配不上你,你是念過書的
大家小姐,他是做粗活的鄉下孩子!你跟了他,也不會幸福!”“奶媽,奶媽!"曼亭哭
著,也對奶媽直挺挺跪下去了。
    “我跟你說,我從不知道阿勇的事,現在我知道了!一切算是命中注定吧,我們許
家欠你一條命,我這條命,就豁出去跟了阿騰了!你別再說,別再說了!是我自願的!
是我甘願的!受苦受難受詛咒,都是我甘願的!”
    楊騰依然挺立在那兒,聽到這裡,他閉上眼睛,淚珠和著額上的血,沿頰滾落。他
用手摸索著曼亭的頭發,啞聲說:“你好傻!你好傻!你好傻!”
    “滾!"父親狂叫:“不要在我面前讓我看著惡心,我有五個女兒六個兒子,少了你
一個根本不算什麼!你給我馬上滾!”
    “不要!"母親也跪下了,對父親跪下了。"你饒了她吧!她才十九歲,不懂事呀!”
    于是,父親那三個姨娘也跪下了,她的四個姐妹也跪下了。那天,是一九五○年的
夏天,許家那日式房子的大花園裡,就這樣黑壓壓的跪了一院子的人。
    “……咕哇,哇,咕哇……咕哇……”
    一陣嬰兒的啼哭聲又把她拉回了現實。三位老婦人還在床邊忙著,她已經躺回床上
了,汗水仍然在流著,滲入身下的草席裡。頭發依舊濕答答,渾身上下,依然分不出哪
兒在痛。但是,孩子在哭呢!咕哇,咕哇,咕哇……多麼動人的哭聲,這是生命呢!是
由她和楊騰制造的生命呢!她轉側著頭,呻吟著低語:“孩子……孩子……”
    阿婆走近她面前,摸摸她的額,用毛巾拭去她額上的汗,用帶著歉意的語氣說:
“是個女孩子呢!不要緊,頭胎生女兒,下一胎一定是個男孩!”
    女孩子?她的心思飄浮著。楊騰會失望了,奶媽泉下有知,也會失望了,楊家還等
著傳宗接代呢!她對門口望去,楊騰似乎衝進來好多次,都被推出去了。現在,楊騰又
衝進來了,他直撲到她的床前,兩眼發直,眼中布滿了紅絲,面色緊張而蒼白,他伸手
摸她的手,她的面頰,她的下巴,嘴裡急促的問:“你好嗎?你還好嗎?你怎樣了?你
怎麼白得像枝蘆葦草呢!你能說話嗎?你……”
    “楊騰,"她微弱的、憐惜的、歉然的說:“是個女孩……對不起……是個女孩……”
    他一下子就把頭僕在她的枕邊,他的手指強而有力的緊攥著她,他的聲音從枕邊壓
抑而痛楚的迸出來:“不要說對不起!永遠不許對我說對不起!是我把你拖累到這個地
步,是我害你吃這麼多苦,如果不是跟著我,你現在還是千金大小姐……”
    “楊騰!"她衰弱的打斷他,勉強的想擠出微笑,她的手指觸摸著他那粗糙的掌心。
她多想抬起手來,去撫摸他那粗黑濃密的頭發啊!但,她的手卻那麼無力,無力得簡直
抬不起來。阿婆又過來了,端著一碗東西,她粗聲的命令著:“外省郎,你就讓開一點,
讓你的女人吃點東西!柑橘麻油雞蛋!吃了就有力氣了!”
    楊騰又被推開了。
    一碗帶著酒味、麻油味、柑橘味的東西被送到她嘴邊,阿土嬸和阿灶嬸扶著她,強
迫的把一匙黃澄澄油膩膩的食物喂進她嘴中。她才吞下去,驟然引起一陣強烈的惡心,
頓時,整個胃都向外翻,她用力僕倒在床邊,不讓嘔吐物沾污了席子。
    可是,她覺得體內正有股熱浪,從兩腿間直湧出去……直湧出去……直湧出去……
    她的思緒又飄遠了,飄遠了。
    第一次來到中部這個小村落的時候,她真不太相信自己會住下來。那單薄的小木屋,
像一擠就會壓碎的火柴盒,既擋不住風雨,也遮不了烈日。可是,楊騰在這兒,他已經
在這兒工作半年了。他在這兒,這兒就該是她的家。
    楊騰是在挨打後的第二天失蹤的。
    有好一陣子,奶媽天天哭,她也哭。許家把她軟禁著,對奶媽也呼來喝去,沒有好
臉色。曼亭的日子變得那麼難挨,姨娘們對她冷言冷語,姐妹們對她側目而視,父親對
她怒發衝冠,而母親卻天天數落著她的"不是",和她帶給家門的"羞辱“。這種日子漫長
而無奈,她以為自己挨不過那個秋天和冬天了。她總想到死,總想一了百了。總想到星
空之下,和大海之上的時光。
    “來是空言去絕蹤,月斜樓上五更鐘。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蠟照半
籠金翡翠,麝燻微度繡芙蓉。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
    又回到背唐詩的日子,背的全是這類文句,隨便拿起紙和筆,塗出的也都是“春心
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
    她以為自己終將枯竭而死了。可是,她發現奶媽不再哭泣了,不但不再哭泣,而且,
常常帶著抹神秘的喜悅。于是,她知道了,知道楊騰一定和他母親取得聯系了。于是,
她在許多夜裡,就僕伏在奶媽膝上,請求著,保證著,哭訴著,央告著……于是,有一
天,奶媽帶著她一起離家私逃了,她們來到了這個小村落,投奔了正在當礦工的楊騰。
    這個小村落是因為瑞祥煤礦而存在的,所有的男人都在礦裡工作,所有的女人都在
院子裡種花椰菜、種豌豆、種蔥、種各種蔬菜,或養雞鴨來貼補家用。忽然間,唐詩完
全沒有用了,忽然間,孔子孟子四書五經宋詞元曲都成為歷史的陳蹟。她的"過去"一下
子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新的世界裡只有楊騰、奶媽,和滿園的花椰菜、滿園的豌豆……
她學習著適應,冬天,皮膚被冷風凍得發紫,夏天,又被陽光炙烤得紅腫……她沒有抱
怨過,甚至沒有後悔,她只是不知不覺的衰弱下去。
    奶媽是春天去世的,那時,曼亭剛剛知道懷了孕,奶媽臨終時是含著笑的:“亭亭,
"她喚著她的乳名:“給楊家生個兒子!生個男孩子,楊家等著他傳宗接代!”
    “咕哇……咕哇……咕哇……”
    孩子在哭著。女孩子?為什麼偏偏是女孩子?
    曼亭在枕上轉著頭,室內三個老婦人的聲音嗡嗡的響著,像來自遙遠的深谷:“……
不許碰水缸!產婦流血不停,不能碰水缸……”
    “……抓起她的頭發,把她架起來……”
    又有人把她架起來了,她全身軟綿綿,頭發被拉扯著,痛、痛、痛。最後,她仍然
躺下去了。室內似乎亂成了一團。
    “……念經吧!阿婆,快去買香!”
    “……外省郎,燒香吧,燒了香繞著房子走,把你的女人喚回來……”
    “……到神桌下面去跪吧……”
    “咕哇……咕哇……咕哇……”
    孩子在哭著。怎麼呢?難道她要死了嗎?曼亭努力要集中自己渙散的神志。不行,
孩子要她呢!不行,她不要死,她要帶孩子,她還要幫楊騰生第二胎,她還要在楊騰帶
著滿身煤渣回家時幫他燒洗澡水,她還要去收割蔬菜……她努力的睜開眼睛,喃喃的低
喚:“楊騰,楊騰,孩子,孩子……”
    楊騰一下子跪在床前,他的臉色白得像紙,眼睛又紅又腫,粗糙的大手握著她那纖
細修長的手,他的聲音沙啞粗暴而哽塞:“曼亭!你不許死!你不許死!”
    “呸!呸!呸!"阿婆在吐口水。"外省郎,燒香哪,燒香哪!念佛哪!”
    空氣裡有香味,她們真的燒起香來了!有人喃喃的念起經來……而這一切,離曼亭
都變得很遙遠很遙遠。她只覺得,那熱熱的液體,仍然在從她體內往外流去,帶著她的
生命力,往外流去,流去,流去。
    “孩子,"她掙扎著說:“孩子!”
    “她要看孩子!"不知是誰在嚷。
    “抱給她看!外省郎,抱給她看!”
    楊騰顫巍巍的接過那小東西來,那包裹得密密的,只露出小臉蛋的嬰兒。他含著淚
把那脆弱而纖小得讓人擔心的小女嬰放在她枕邊。她側過頭去看孩子,皺皺的皮膚,紅
通通的,小嘴張著,"咕哇……咕哇……"的哭著,眼睛閉著……
    曼亭努力的睜大眼睛看去,那孩子有兩排密密的睫毛,而且是雙眼皮呢!像楊騰的
大雙眼皮呢!
    “她……會長成……一個很……很美很美的……女孩!”
    她吃力的說,微笑著,抬眼看著窗外。十月暮,正是豌豆花盛開的季節,窗外的小
院裡,開滿了豌豆花,一片紫色的雲霧,紫色的花蕊。她……這小嬰兒……出生在豌豆
花盛開的季節。
    “豌豆花。"她低低的念叨著。"紫穗,楊紫穗!豌豆花!一朵小小的豌豆花!”
    她握著楊騰的手逐漸放鬆了,眼睛慢慢的闔攏,終于閉上了。生命力從她身體裡流
失了,完完全全的流走了。
    “咕哇,咕哇,咕哇"新的生命力在群白擰
    楊騰瞪著那張床,那張並列著"生"與"死"的床。他直挺挺的跪在床前,兩眼直直的
瞪視著,不相信發生在面前的事實。他不動,不說話,不哭,只是直挺挺的跪在那兒。
    一屋子念經誦佛的聲音。
    那女孩就這樣來到世間。
    她的母親臨終時,似乎為她取過名字,但是,對屋裡每一個人而言,那名字都太深
了,誰也弄不清楚是哪兩個字。阿土嬸曾堅持是"紙碎"或是"紙錢"之類的玩意,認為這
女孩索走了母親的命,所以母親要她終身燒紙來祭祀。楊騰什麼都不記得,只記得曼亭
曾重復的說過:“豌豆花!一朵小小的豌豆花!”
    于是,她在小村落中成長,大家一直叫她"豌豆花"。
    她沒有名字,她的名字是"豌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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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豌豆花出生後的三個月,楊騰幾乎連正眼都沒瞧過這孩子,他完全墜入失去妻子的極端悲痛中。一年之內,他母喪妻亡,他認為自己已受了天譴。每天進礦坑工作,他把煤鏟一鏟又一鏟用力掘向岩石外,他工作得比任何人都賣力,他似乎要把全身的精力,全心的悲憤都借這煤鏟掘下去,掘下去,掘下去……他成了礦場裡最模範的工人。礦坑外,他是個沉默寡言,不會說笑的"外省緣投樣","緣投"兩字是台語,"樣"是日語。翻成國語,"緣投"勉強只能用"英俊"兩個字來代替。"樣"是先生的意思。楊騰始終是個漂亮的小伙子。豌豆花出世這年,他也只有二十三歲。
  於是,豌豆花成了隔壁阿婆家的附屬品。阿婆姓李,和兒子兒媳及四個孫兒孫女一起住。阿婆帶大過自己的兒子和四個孫兒孫女,帶孩子對她來說是太簡單了。何況,豌豆花在月子裡就與別的嬰兒不同,她生來就粉妝玉琢,皮膚白裡透紅,隨著一天天長大,她細嫩得就像朵小豌豆花。鄉下孩子從沒有這麼細緻的肌膚,她完全遺傳了母親的嬌嫩,又遺傳了父親那較深刻的輪廓,雙眼皮,長睫毛,烏黑的眼珠,小巧而玲瓏的嘴。難怪阿婆常說:「這孩子會像她阿母說的,長成個小美人!」
  豌豆花不止成了李家阿婆的寶貝,她也成了李家孫女兒玉蘭的寵兒。
  玉蘭那年剛滿十八歲。是個身體健康,發育得均勻而豐腴的少女。鄉下女孩一向不被重視,她的工作是幫著家裡種菜餵豬,去山上砍柴,去野地找野莧菜(餵豬的食料)以及掘紅薯,削紅薯簽。當地人總是把新鮮紅薯削成簽狀,再曬乾,存下來,隨時用水煮煮就吃了。玉蘭的工作永遠做不完,但是,在工作的空隙中,她對豌豆花竟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她抱那孩子,逗那孩子,耐心的喂豌豆花吃米湯和蔬菜汁。孩子才兩個月,就會衝著玉蘭笑,那笑容天真無邪,像傳教士帶來的畫片上的小天使。
  阿婆的人生經驗已多。沒多久,她就發現玉蘭經常抱著豌豆花去楊騰的小屋裡。"讓豌豆花去看阿爸。"阿婆看在眼裡,卻什麼話都沒說。女孩子長大了,有女孩子的心思,那"外省郎"可惜是外省人,別的倒也沒缺點,身體強壯,工作努力,賺錢比別的工人多。而且,他能說台語,又相當"緣投"。
  楊騰終於注意到豌豆花的存在,是豌豆花滿一百天之後的事了。那天晚上,玉蘭又抱著孩子來到楊騰的小屋裡。孩子已會笑出聲音了,而且一對眼珠,總是骨碌碌的跟著人轉。
  楊騰洗過了澡,坐在燈下發著呆,那些日子,他總是坐在燈下發呆。玉蘭看著他搖頭,把孩子放在床上,她收起楊騰的髒衣服,拿到後院的水缸下去洗。單身男人,永遠有些自己做不了的事,玉蘭幫楊騰洗衣或縫縫補補,早已成為自然。那晚,她去洗衣時,照例對楊騰交代過一句:「楊哎,看著豌豆花!」
  玉蘭稱呼楊騰為"楊哎",這也是當地的一種習慣,只因為楊騰是外來的人,不是土生土長,沒個小名可以由大家呼來喝去。於是,簡單點兒,就只在姓的後面加個語助詞來稱呼了。
  玉蘭去洗衣服後,楊騰仍然坐在燈下發呆。
  三個半月的豌豆花,雖然只靠米湯、肉汁、蔬菜汁胡亂的喂大,卻長得相當健康,已經會在床上滾動、翻身。楊騰正對著窗外發怔,那夜是農曆年才過沒多久,天氣相當涼,天上的星星多而閃亮……他的思緒飄浮在某某輪上,星空之下,曼亭正坐在船橋下望星星。
  驀然間,他聽到"咚"的一響,接著是孩子"哇"的大哭聲。他大驚回顧,一眼看到豌豆花已從床上跌到床下的土地上。在這剎那間,那父女連心的血緣之親抽痛了他的心臟。
  他驚跳起來,奔過去抱起那孩子。豌豆花正咧著嘴哭,他粗手粗腳的撫摸孩子的額頭、手腕、腿,和那細嫩的小手小腳,想找出有沒有摔傷的地方。就在他的手握住孩子那小手的一瞬間,一種溫暖的柔軟的情緒驀然攫住了他的心臟,像有只小手握住他的心一般,他酸痛而悸動了。同時,豌豆花因為被抱了起來,因為得到了愛撫,她居然立刻不哭了,非但不哭了,她破涕為笑了。睜大了那烏黑的眼珠,她注視著父親,小手指握著父親粗壯的大拇指,搖撼著,她嘴裡"咿咿呀呀"的說起無人瞭解的語言。但,這語言顯然直刺進楊騰的內心深處去,他驚愕不解,迷惑震動的陷進某種嶄新的感情裡。豌豆花!他那小小的豌豆花!那麼稚嫩,那麼嬌弱,那麼幼小,那麼可愛……而且,那麼酷似曼亭啊!
  他怔住了,抱著豌豆花怔住了。
  同時,玉蘭聽到孩子的哭聲和摔跤聲,她從後院裡直奔了進來,急促的嚷著:「怎麼了?怎麼了?」
  看到楊騰抱著孩子,她立刻明白孩子滾下床了。她跑過來,手上還是濕漉漉的,她伸手去摸孩子的頭,因為那兒已經腫起一個大包了。孩子被她那冰冷的手指一碰,本能的縮了縮身子,楊騰注意到那個包包了。
  「糟糕!"他心痛了,第一次為這小生命而心痛焦灼了。
  「她摔傷了!她痛了!怎麼辦?怎麼辦?"他惶急的看著玉蘭。
  「不要緊的呢!"玉蘭笑了。看到楊騰終於流露出的"父性",使她莫名其妙的深深感動了。"孩子都會摔跤的,我媽說,孩子越摔越長!"她揉著孩子的傷處。"擦點萬金油就可以了。」
  玉蘭滿屋子找萬金油,發現屋裡居然沒有萬金油。她搖搖頭,奔回家去取了瓶萬金油來,用手指把藥膏輕輕抹在孩子的患處上。因為疼痛,豌豆花又開始哭了,楊騰心痛的抱緊孩子,急切的說:「別弄痛她!」
  「一定要上藥的!"玉蘭說,揉著那紅腫之處。一面埋怨的看了楊騰一眼。」交給你只有幾分鐘,就讓她摔了。真是個好阿爸啊!來,我來抱吧!她困了。」
  楊騰很不情願的鬆了手,讓玉蘭抱起豌豆花。
  玉蘭在床沿上坐了下來,懷抱著嬰兒,輕輕的搖晃著,孩子被搖得那麼舒適,不哭了。玉蘭憐愛的看著孩子的臉龐,一面搖著,一面唱著一支台語催眠曲:「嬰仔嬰嬰困,一瞑大一寸,嬰仔嬰嬰惜,一瞑大一尺。搖兒日落山,抱子緊緊看,囝是我心肝,驚你受風寒。嬰仔嬰嬰困,一瞑大一寸,嬰仔嬰嬰惜,一瞑大一尺。同是一樣囝,那有兩心情,查埔也要疼,查某也要成。(註:查埔:男孩。查某:女孩。)嬰仔嬰嬰困,一瞑大一寸,嬰仔嬰嬰惜,一瞑大一尺。疼是像黃金,成囝消責任,養你到嫁娶,母才會放心!嬰仔嬰嬰困,一瞑大一寸,嬰仔嬰嬰惜,一瞑大一尺。……」
  楊騰帶著某種深深的感動,看著玉蘭搖著孩子,聽著她重複的低哼著"嬰仔嬰嬰困,一瞑大一寸"的句子。玉蘭的歌喉柔潤而甜蜜。她那年輕紅潤的面龐貼著孩子那黑軟的細發。她低著頭,長髮中分,紮成兩條粗黑的髮辮,一條垂在胸前,一條拖在背上。燈光照射著她的面頰,圓圓的臉蛋,閃著光采的眼睛……她並不美,沒有曼亭的十分之一美,但她充滿了大自然的活力,充滿了女性的吸引力,而且,還有種母性的溫柔。她抱著孩子的模樣,是一幅感人的圖畫。
  「嬰仔嬰嬰困,一瞑大一寸……」
  孩子已經睡著了,楊騰輕手輕腳的走過去,注視著那孩子甜甜的睡態,孩子在吮著嘴唇,闔著的兩排睫毛不安靜的閃動著。
  「她在做夢呢!"楊騰小聲說。
  「是啊!"玉蘭小聲答,抬起頭來,她對楊騰微微一笑,楊騰也回了她微微一笑。這是第一次,玉蘭看到楊騰對她笑。那笑容真切誠摯而令她怦然心跳。
  這以後,帶豌豆花似乎是玉蘭的喜悅了。
  玉蘭不止幫楊騰帶豌豆花,她也幫他洗衣,整理房間,處理菜園裡的雜草,甚至於,把家裡煮好的紅薯飯偷送到楊騰這兒來給他吃。
  「玉蘭!"玉蘭的媽生氣了,常常直著喉嚨喊:「你給我死到哪裡去了?整天不見人影,也不怕人說閒話!」
  「哎喲!"阿婆阻止了兒媳婦。"女孩子大了就關不住哪!讓她去吧!那外省郎也夠可憐的,一個大男人孤零零,怎麼活呢!」
  「阿母,"玉蘭的媽說話了。"玉蘭還是黃花閨女呢!這樣下去算什麼話呢?」
  於是,阿婆也覺得有點不對了。三天兩頭的,她也常到楊騰那兒,去試探一下口氣:「外省郎,有沒有想過給豌豆花找個媽媽呀?」
  楊騰驚惶而內心絞痛了。曼亭,曼亭,你屍骨未寒呢!儘管他沒念過幾天書,在許家耳濡目染,和曼亭恩愛相處,聽也聽熟了。什麼"一夜夫妻百日恩",什麼「在天願作比翼鳥"。可是,如今呢?曼亭已去,生死兩茫茫!他不知道要不要給豌豆花找媽媽,他只覺得內心深處,傷痛未消。
  他不說話,阿婆也不深究,搖搖頭,走了。阿婆是見過曼亭的,那細皮嫩肉的「水"女孩。玉蘭比起曼亭來,完全是兩個世界裡的人了。但是,阿婆也是見過世面,經歷過人生的。那"外省郎"傷口未癒,一切不如慢慢再說,時間會把他治好的!最起碼,玉蘭已經讓楊騰會笑了,不是嗎?在曼亭去後好長的一段時間裡,楊騰都是個不會笑的木頭人。
  這樣,時間一天天過去,豌豆花越來越可愛,玉蘭到楊騰小屋的次數越來越多。楊騰幾乎在倚賴著玉蘭了。從礦場回家,有孩子的咿唔聲,有玉蘭的笑語聲,有搗衣聲,有洗米聲。甚至,那屋頂的裊裊炊煙,那灶裡的點點火星,樣樣都讓他有「家"的感覺。因此,當有一天晚上,玉蘭哭著跑來對他說:「我媽說,我以後不可以來你這裡了!徐家阿媽來跟我家提了親,我媽要把我嫁到七堵去!男家下個月就要來相親了!」
  楊騰立刻心慌意亂了。玉蘭從沒有像曼亭那樣,引起過他那炙烈的熱情,更沒有讓他打心坎裡崇拜愛慕過。可是,這一年來,他已經熟悉生活裡有一個她了,如果失去她,他不知道該怎麼辦?孩子又怎麼辦?
  他考慮了五天五夜。
  這五天五夜中,玉蘭真的不來他這兒了,只有阿婆仍然過來,把孩子抱來給他看,幫他把髒衣服收去洗。他不問阿婆什麼,阿婆也不說什麼。第六天收工回家,既看不見阿婆也看不見玉蘭,更看不到豌豆花。他納悶著,心裡沉甸甸的。
  洗了澡,他到阿婆家,阿婆迎出來說:「孩子有些發熱,真要命!整天哭著,不肯要我抱,她是認了人呢!只有玉蘭拿她有辦法!」
  他走進去,天井中,玉蘭抱著孩子坐在一張小板凳上,輕輕的搖著,晃著,嘴裡低柔的唱著:「嬰仔嬰嬰困,一瞑大一寸。嬰仔嬰嬰惜,一瞑大一尺。……」
  聽到楊騰的腳步聲,玉蘭抬眼看他,眼中充滿幽怨之色,而且,淚水很快就瀰漫住那對溫柔的眸子,她迅速的低下頭去,兩滴淚珠滴落在豌豆花的面頰上。她用手指拭去孩子臉上的淚珠,繼續唱著她的催眠曲,只是,喉音變得啞啞的,顫抖的:「嬰仔嬰嬰困,一瞑大一寸,嬰仔嬰嬰惜,一瞑大一尺。搖兒日落山,抱子緊緊看,囝是我心肝,驚你受風寒。……」
  楊騰下了決心。
  那年秋天,他娶了玉蘭。豌豆花尚未滿週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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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玉蘭嫁到楊家的第二年,就給楊騰生了個兒子,這對楊騰來說,實在是件值得興奮
的事。在那個時代,傳宗接代的觀念還十分濃厚,何況楊騰母親臨終時,還念念不忘要
有個孫子。玉蘭生孩子的情況和曼亭就完全不同了,早上楊騰還照舊下礦,下午回家孩
子已經躺在玉蘭懷抱裡吃奶了。阿婆說,從開始陣痛到生產,前後不過兩小時。這使楊
騰又驚奇又納悶,他永遠不能了解女人生孩子的事,為什麼曼亭會為生產而送了命,玉
蘭卻像母雞下蛋般容易。事實上,村裡的女人生孩子,都是非常容易的,許多家庭裡,
年頭一個,年尾一個,家家都拖兒帶女一大群,就只有曼亭會為生產而去了。或者,正
像許家老爺說的,她是被詛咒了。
    楊騰的兒子滿月時,小村落裡也熱鬧了一番,楊騰雖然是"外省人",在這小村落中
人緣還非常好。兒子滿月,他擺酒宴請了每個村民,大家都喝得醉醺醺,夜裡一個個攙
扶著大唱"丟丟銅"和"西北雨",玉蘭一手抱著孩子,一手牽著豌豆花,笑吟吟的週旋在
賓客之間,彷佛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這次請客,用掉了楊騰整整一個月的工資,不
過,沒關系,他在第二個月就加倍賺了回來,他已經被升任為一個小組的工頭,手下有
十一個最得力的工人,他們這組工人永遠可以挖掘別組兩倍的礦岩。
    給兒子取名字,報戶口的時候,楊騰才發現豌豆花居然忘了報戶口,也沒有名字。
這下子,這個當父親的人困擾極了,兒子取名叫極光宗,讓他光宗耀祖的意思。豌豆花
順便補報,出生于十月二十一日,楊騰記住這日子,只因為那天也正是曼亭去世的日子。
至于名字,總不能在戶籍上寫名字是"豌豆花",楊騰挖空腦袋想曼亭臨終時說的"紙瑞"
是什麼意思,就是想不明白。曼亭念了那麼多書,她的境界原就不是楊騰能理解的。最
後,還是玉蘭說:“豌豆花的媽媽那麼漂亮,豌豆花長得就像她媽,皮膚曬都曬不黑,
白嫩嫩的小美人,不如就用她媽媽名字中的一個字,叫小亭或者小曼吧!”
    這就是玉蘭可愛的地方,她從不對死去的曼亭吃醋,相反的,每到清明或七月節,
她仍然照例帶著豌豆花,去曼亭墳上燒香祭拜。那墳場是礦區的所有地,若幹年來,小
村莊上的死者都葬在那兒。因公殉職的有碑有塚,普通家屬就只是黃土一堆。
    這樣,豌豆花託弟弟的福,終于有了自己的名字:楊小亭。不過,從沒有人叫她什
麼"楊小亭",那只是戶口簿上的三個字而已,大家依然叫她豌豆花。
    豌豆花四歲的時候,又多了個妹妹,取名叫楊光美。女孩子反正都是用"美”呀"麗
"呀,"秀"呀"娟"呀這種字。
    于是,楊騰的家庭"大"起來了。他們把小木屋又多蓋了兩間屋子,豌豆花跟弟弟睡
一間,新生的女娃跟著爸爸媽媽睡,堂屋裡也供上了祖宗牌位。楊騰一家五口,也像模
象樣的生活下來了。
    這三年間,礦中只發生過一件小事,有次,有根頂柱倒下來,剛好壓斷了玉蘭父親
的腿。
    玉蘭的父親已四十多歲,說真的是不該再挖礦了,多年的礦工生涯,讓他不見天日,
皮膚出礦時是漆黑的,洗了澡就變得煞白煞白。這是大部分礦工的"樣子”。只有楊騰,
他自幼皮膚就被太陽曬成紅褐,幾年礦工生涯,他雖然白了些,卻仍然不失健康的光澤,
他一直是個健壯的年輕人。
    玉蘭的父親因公受傷,影響到阿婆整個一家人。礦主出了醫藥費,治好了傷。但,
那條腿跛了,再也不能下礦了。礦主又撥了一筆"慰問金",事實上是"遣散費"。于是,
阿婆全家決定下山,回到李家的家鄉烏日去,在那兒還有些祖產田地,由鄉下的兄弟們
耕種著。當初,玉蘭的父親是因為礦工待遇高才來山上的。于是,玉蘭和父母姐妹一一
告別,阿婆拉著楊騰的手不住叮嚀:“要好好待我們家玉蘭呀!不能欺侮玉蘭呀!當初
是我做主才讓玉蘭嫁給你這個外省郎的!你要有良心呀!如果……如果將來礦裡做不下
去,就帶玉蘭回烏日來吧!烏日是小地方,不過總有田給你種!”
    台灣的地名都怪怪的,就有地名叫"烏日"。楊騰只從玉蘭口中,知道那兒是在中部
某處而已。對他而言,這地方遙遠得就像天邊一樣。阿婆離去,他也充滿依依不舍之情,
這些年來,阿婆對他的意義,僅次于"母親"而已。于是,緊握著阿婆粗糙的手,他鄭重
而誠懇的許諾:“你放心,阿婆,我會好好待她的!一定的!你放心!我從沒有虧待過
玉蘭,是不是?”
    這倒是真話。小村落裡夫妻吵架是家常便飯。尤其礦工們的脾氣,由于工作苦,又
長居地層下,出礦後就都成了"老大"。拿老婆當出氣筒,拳打腳踢的大有人在。只有楊
騰,對玉蘭總是和和氣氣的,別說打架,連吵架也沒吵過。村裡其它的女人,對玉蘭都
羨慕得什麼似的,說她命好,才嫁了個又肯做事,又"緣投",又體貼的年輕人。也因此,
那些年來上山做工的"外省人",都特別受到本省女孩的青睞。
    就這樣,玉蘭和娘家依依話別了。李家剛搬走那些日子,玉蘭常常背著楊騰掉眼淚。
四歲大的豌豆花,生來一副多情易感的性格,每次看到玉蘭掉眼淚,她就用柔軟的小胳
臂,緊緊的抱著玉蘭的脖子,陪著她掉眼淚。每次都弄得玉蘭情不自禁的擁住她,吻著
她那嬌嫩的脖子說:“小心肝哪!”
    是的,豌豆花一直是楊騰和玉蘭的小心肝,即使玉蘭又生了光宗光美,豌豆花的地
位仍舊高于弟妹。因為,她始終是那麼潔白、柔軟,而帶著某種與生俱來的高貴。她和
全村所有的孩子都不同。尤其,她有顆極溫暖、善良的心。不到五歲,她就懂得每天黎
明即起,當父親下礦時,她必定陪著父親走到坑口,她的小手緊緊攥著楊騰的手,等到
楊騰放鬆她,她就會用胳膊勾下父親的脖子來,在他耳邊低低的說一句:“爸爸,你要
好小心好小心喔!”
    她一直記得玉蘭父親受傷被抬出來的景象,她有絕佳的、令人驚訝的記憶力。楊騰
下坑前,總是回頭對她揮手微笑,她就那樣站在那兒,小小的身子,帶著種公主似的氣
質,微笑著,初升的陽光,閃耀在她烏黑的頭發上,閃耀在她黑亮的眸子裡,閃耀在她
白潤的面頰上……把她閃耀得像顆璀璨的、發光的寶石。
    一九五六年。
    農歷七月二十日,是礦工們大拜拜的日子,他們在這一天不做工,從早上開始,每
家就都準備了祭品、酒和五牲,所謂五牲,大致是五種東西,雞、鴨、魚、豬肉、蛋或
豆腐幹或水果。在很久以前,五牲應該是指五種牲口,可是,礦工們並不富裕,他們工
資很高,卻大都好酒好賭,因而積蓄不多。于是,五牲就變化為只要五種東西就行了,
連水果、米粽、紅龜(一種染成紅色的面餅)都可以。大家準備了祭品,就在坑口,用
運煤的台車鋪上木板,連接成一大排,把祭品供奉在上面。于是,工人從午後開始,就
陸續去點了香,虔誠拜拜。
    他們拜的不是神,而是"好兄弟"。這"好兄弟",指的是那些罹難的前輩們,他們是
忌諱講"鬼"和"死亡"的。他們祈求"好兄弟"保佑他們,讓他們每天能平安下礦,再平安
出來。
    瑞祥煤礦規模不算大,但也不小,總共有兩百多個礦工。
    全礦分為三層,第一層是大坑道,通過大坑道,有段斜坡,就進入第二層,第二層
後有一段平直的地下隧道,然後再斜伸進第三層。從第二層起,大坑道就分為好多支線,
稱為小坑道。小坑道又被挖掘成無數更小的採礦穴,小到工人們不能直立,只能半躺半
側,用十字鎬向上斜挖礦壁。坑道內雖有通風路,仍然酷熱如焚,所有礦工,工作時都
打赤膊,頭上戴著安全帽,帽上有強光燈,電瓶用腰帶綁在腰上。瑞祥煤礦的工人們是
分組的,一組十人、八人,或十二人……不等。
    他們必須進入小坑道,再進入小礦穴。一組人中,有的用十字鎬掘礦層,落下的礦
岩,再由另幾個人用圓鍬鏟入竹簍,然後把裝滿的竹簍拖到小坑道上的台車內,這樣一
車一車運出礦坑外,每組工人,以台車為單位計算工資,每個人的工資都不一樣。楊騰
這組工人,是成績最好的,他們平均一個人一天可以挖一台車或更多,這是以血汗拚出
來的成績。
    那年農歷八月一日。
    拜過"好兄弟"後僅僅只有十天。
    楊騰和往日一樣,帶著玉蘭給他準備的便當,清晨就領著他的十一個人,下了礦。
下礦前,豌豆花也照例把父親送到坑口,照例親吻他,祝福他,照例站在那坑口,讓陽
光把她閃耀得像顆小鑽石。楊騰進坑前,豌豆花發現父親的帽子戴歪了,她笑著對他招
招手,楊騰走回來,豌豆花說:“蹲下來!爸爸!”
    楊騰蹲下來,豌豆花細心的把那帽子弄正了,又細心的把父親帽上那根通往腰上的
電線整理好。然後,用小胳臂緊緊緊緊的擁抱住楊騰的脖子,說:“早些回家哦!媽媽
說今天要包粽子給你吃!”
    他揉揉豌豆花的頭發,那孩子的頭發黑而柔軟,他凝視她,眼光中閃滿了驕傲與愛。
他悄悄說:“豌豆花,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是什麼?"孩子喜悅的問,仰著充滿光採的臉。
    “你是全世界最美麗最可愛的女孩!"楊騰在她耳邊說,笑著。
    豌豆花多麼喜悅呀!她的眼睛閃閃發光,唇邊充滿了笑意,她嬌嬌的說了句:“不,
還有妹妹!"她小心眼中永遠想著其它的人。
    “是,還有妹妹。"楊騰順著她說了句,再看她一眼,忍不住坦白的糾正了自己。"
不,豌豆花,沒有人可以和你相比,你是最可愛的,你是唯一的!”
    楊騰乘台車下了礦,臉上仍然帶著滿臉寵愛、驕傲,與快慰的笑。
    這是豌豆花最後一次看到父親。
    那天礦裡,到底是怎麼引起災變的,誰都弄不清楚。上午九點多鐘,全村都聽到那
"轟"然一聲的巨響。礦口工作的工人開始狂喊,往外奔逃,煙霧灰塵帶著濃重的瓦斯味
從坑口直湧出來。一聲巨響後又接連爆發了好多"轟隆隆"的聲音,逃出坑口的工人大喊
大叫著:“瓦斯爆炸!礦塌了!礦塌了!”
    玉蘭正在廚房裡包粽子,背上背著兩歲的光美。在她腳下,豌豆花手裡拿著小匙喂
光宗吃飯,光宗從不肯安安靜靜的吃完一頓飯,每餐都要追著喂上一兩小時。聽到爆炸
聲,豌豆花手裡的飯碗和小匙全跌碎在地上。玉蘭拔腳就奔出小屋,一眼看到,全村的
婦孺都往礦口狂奔而去。豌豆花也跟著人群往礦口飛奔,嘴裡倉皇、悲苦、恐懼、而驚
怯的狂叫著:“爸爸!爸爸!爸爸!爸爸……”
    小光宗滿臉肉汁,赤著腳,緊拉著姐姐的裙擺,被摔在地上,他趴在那兒大哭起來。
豌豆花顧不了光宗,她仍然昏亂的飛奔,狂喊著:“爸爸!爸爸!爸爸……”
    第二天,報紙上有這樣一則新聞:瑞祥煤礦驚人慘劇二十七礦工活埋坑底轟然一聲
山崩地裂僅僅掘出五具屍體那五具屍體中沒有楊騰,活著出來的人裡也沒有楊騰,受傷
者也沒有楊騰。他在那二十二個人之中,深陷在第三層坑道裡,整個第三層坑道已完全
崩塌。
    第三天,報上又有一則新聞:瑞祥災變天愁地慘救助延擱生還無望家屬悲慟哀哀呼
喚災禍責任宜嚴加調查不管坑下生還有望無望,玉蘭帶著豌豆花、光宗、光美,還有上
百受難家屬,都苦守在坑口,看著搶救人員、警方,及工程人員不斷的挖掘,挖掘,挖
掘……玉蘭早已哭腫了眼睛,豌豆花呆呆的坐在坑口,自從災變發生後,她始終沒有離
開過坑口。每當有一具屍體挖出來,她就用小手掩著臉哀鳴,直到證實不是楊騰,她又
閃著淚光喊:“爸爸還活著,爸爸還活著!”
    一星期後,他們終于掘出了楊騰,他全身都燒成了焦炭,只有面目仍然可辨。他當
然不可能還活著。豌豆花沒有見到屍體,一位警察伯伯死命把她眼睛遮住抱走了。她只
聽到玉蘭呼天搶地的大哭聲:“楊騰呀!你把我們母子四個一起帶走吧!一起帶走吧!
一起帶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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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接下來的兩年,豌豆花整個的命運,又有了巨大的改變。
    事實上,楊騰一死,豌豆花就和她的"童年"告別了。正像玉蘭和她的"幸福“告別一
樣。
    玉蘭在楊騰死後,領到了一筆礦主發的撫恤金,帶著這筆錢,帶著三個嗷嗷待哺的
孩子,她只有一條路可走……回到烏日的娘家去。
    到了烏日的娘家,玉蘭才發現娘家的情況復雜,四代混居,一直沒分家。從伯公叔
公,到伯伯叔叔,到堂兄堂弟,到再下一代,幾乎有一百多口人。雖然每支都另外蓋了
房子,可是農村鄉下,祖傳下來,一共就幾畝薄田,生活已是大不容易。玉蘭沒有謀生
能力,卻有三個那麼小的孩子,自己也才二十出頭。阿婆擁著她,只是不停的掉眼淚,
掉完眼淚,就反復說著幾句真心的話:“再嫁吧!找個好男人,找個肯要這三個孩子的
好男人,再嫁吧!沒有二十來歲的女孩就守一輩子寡的!當寡婦,你是太年輕了!聽我
的,玉蘭,要再嫁,也要趁年輕呢!年紀大了,就沒人要了!”
    玉蘭哭著,她忘不掉楊騰。
    但是眼淚是哭不回楊騰的,哭不活楊騰的。
    玉蘭哭了半年多,聽了好多伯母嬸娘妯娌間的冷言冷語,撫恤金轉眼也用掉好多,
她認了命。就像楊騰當初認命再娶似的,玉蘭再嫁了。
    玉蘭這次再嫁,並不是自己愛上的,而是完全由媒婆撮合的,對方住在烏日鎮上,
開個小五金店,薄有積蓄,又是外省人。或者,就是"外省人"這一點打動了玉蘭吧,她
總忘不掉楊騰的溫和及體貼。一般本省男人都比較大男人主義,女人在家庭中根本談不
上地位。所以,玉蘭再嫁,實在談不上感情,也沒經過什麼深思熟慮,雙方只在媒人做
主下,見了兩次面,對方年紀已四十歲,身材高大,瘦長臉,頭頂微禿,下顎尖尖的,
雙頰瘦瘦的,眉毛濃濃的,眼睛深深的,看起來有點兒嚴峻。不過,玉蘭是沒資格再挑
漂亮小伙子的,人家肯連三個孩子一塊兒娶過去,玉蘭就沒什麼話好說了。
    豌豆花的新父親姓魯,名叫魯森堯,據說命裡缺木又缺土,所以取了這麼個名字。
他是在一九四九年跟著軍隊來台灣的。但他並非軍人。在大陸上,據他自己說,是個大
商人的兒子。不過,後來玉蘭才發現,他父親是個打鐵匠,他在家鄉待不住,糊糊塗塗
來了台灣。來台灣後,當過幾年鐵匠,沿街叫過賣,由南到北流浪著,最後在烏日這種
小地方勉強住下來。租了間門面只有巴掌大的小店,賣些釘子鎚子剪刀門鎖什麼的,至
于"積蓄",天知道!連那些釘子鎚子……都是賒帳賒來的,另外還欠了左右鄰居一屁股
債。玉蘭嫁過來第三天,就把自己剩下的撫恤金拿出來,幫他先清了債。
    豌豆花和光宗光美三姐弟,是在玉蘭婚後一個月,才從阿婆那兒搬到魯家去的。那
時,豌豆花六歲,光宗四歲,光美才三歲。
    那天,是豌豆花第一次見到魯森堯。
    豌豆花永遠忘不掉那一天。事先,阿婆已經對她叮囑了一大堆話:“到了那邊要聽
話啊,你是姐姐,要照顧著弟弟妹妹啊,聽說你新阿爸脾氣不太好,你要懂事啊,別讓
你媽傷心啊,家裡的事要幫著做啊,不要招人家生氣啊,管著弟弟妹妹別闖禍啊……”
    她那天穿了自己最好的一身衣服,是玉蘭和阿婆合作縫制的。那是初冬的季節,天
氣不知道怎麼那麼冷,她穿的是紅色小花的棉布衣服和棉布褲子,弟弟妹妹也打扮得幹
幹淨淨。玉蘭親自回鄉下來帶他們三個去鎮上,豌豆花只覺得媽媽瘦了,眼睛裡一直霧
蒙蒙的,抿著嘴角不大說話。不過,自從父親死後,玉蘭就常常是這樣了。她悄悄伸手
握住玉蘭的手,玉蘭似乎吃了一驚似的看著她,眼睛裡的霧氣更重了。進入魯家之前,
玉蘭才對她說了一句話:“見到他,要叫爸爸啊!”
    豌豆花心中一緊,不知怎麼就打了個寒戰。叫爸爸?她小心眼裡有點兒亂,她心目
裡只有一個爸爸,那個把她當小公主股寵著愛著的楊騰!
    她終于被帶到魯森堯面前了。她還記得,當時她左手牽著光宗,右手牽著光美,三
個人排排隊似的一列站著,在她面前,聳立著一個高大的巨人,她只看到那綁著條寬皮
帶的粗大腰身和灰色長褲管。她順著褲管抬起頭來,立刻接觸到一對銳利的眼光,那眼
光冷靜的、深沉的、嚴苛的盯著她,一瞬也不瞬,那眼皮好象不會眨似的,竟看得她渾
身發起毛來。
    玉蘭在後面推著她,輕聲說:“叫爸爸呀!豌豆花,叫爸爸呀!”
    她囁嚅著,叫不出口。
    于是,玉蘭又去推光宗和光美:“叫爸爸呀!叫爸爸呀!”
    四歲半的光宗,脾氣生來就有些倔強,他遺傳了楊騰固執的那一面,仰著頭,他打
量著魯森堯,搖了搖他的小腦袋。
    “不,"他清清楚楚的說:“他不是爸爸!”
    魯森堯仍然死盯著豌豆花在看,聽到光宗的話,他驀的掉頭去看光宗,嘴裡發出一
聲震耳欲聾的大吼:“啊哈!你這個小雜種!"他伸手就去抓光宗。
    豌豆花嚇了好大一跳,看到魯森堯伸手,她以為弟弟要挨揍了。立刻,她想也沒想,
就和身撲了過去,用身子遮住了弟弟,張著手臂,急促的喊:“不許打弟弟!不許打弟
弟!”
    “啊哈!"魯森堯再大叫了一聲,手指鉗住了豌豆花那細嫩的胳膊,他把她整個人拎
了起來,一把放在五金店的櫃台上。豌豆花牙齒有些打顫,只覺得自己面對的是個童話
故事裡吃人的巨獸。她睜大眼睛,驚愕的瞪著他,那大眼睛黑白分明,眸子裡帶著種無
言的譴責與抗拒。魯森堯把她從上到下的打量著,鼻子裡哼呀哼的出著氣。突然間,他
掉過頭去,對玉蘭冷冷的、尖刻的說:“這就是豌豆花啊!你真有本領,連不是自己生
的小雜種,也給帶回來了!我看啊,這孩子長得還滿象樣,說不定可以賣幾個錢……”
    “不行!"玉蘭緊張的叫,跑過去握住豌豆花的手。"你放掉她!她是我女兒,我是
怎麼也不跟她分開的!”
    “你女兒?哈哈哈哈!"魯森堯用手捏住了玉蘭的下巴,捏緊她,捏得玉蘭嘬起了嘴,
疼得直往裡面吸氣。"你的過去我早打聽得清清楚楚了!你女兒?哈哈哈哈!你去照照鏡
子,你還生不出這樣的女兒呢……”
    豌豆花眼看玉蘭被欺侮,她又驚又怒又痛了,她大聲叫了起來:“放開我媽媽!你
這個壞人!你這個壞人!你這個壞人!”
    一時間,阿婆叮囑的話完全忘到九霄雲外了。同時,她看到淚水從玉蘭眼中湧了出
來,那被掐住的面頰整個凹進去了。她更急更痛了,再也沒有思想的餘地,她就近抓住
了魯森堯那鐵腕似的胳膊,又搖又扯,叫著:“不許打媽媽!不許打媽媽!”
    “啊哈!"魯森堯又"啊哈"起來。在以後的歲月中,豌豆花才發現這"啊哈“,兩個
字是暴風雨前的雷響,而在魯家,暴風雨是一天可以發生許許多多次的。“你這個鬼丫
頭,你居然敢跟我用不許兩個字!我就打你媽,你能怎麼樣?你敢怎麼樣?”
    說著,他毫不猶豫的,劈手就給了玉蘭一個重重的耳光。
    光美嚇得大哭起來了。
    豌豆花無法思想了。從小,她在悲劇中成長,但,也在"愛"中成長。她的世界裡從
沒有魯森堯這種人物。她昏亂而驚恐,小小的心髒,因刺激和悲痛而狂跳著。然後,她
毫不思索的,俯下頭去……因為她正高坐在櫃台上,魯森堯的手就在她的臉旁邊……她
張開嘴,忽然間就用力對魯森堯的手背一口咬下去,她小小的牙齒尖利的咬著那粗糙的
皮膚,由于嘴太小,她只咬起一小撮肌膚,也因此,這一咬竟相當有力。
    魯森堯是大怒特怒了。他低吼了一聲,抽出手來,用手背重重的對豌豆花揮過去,
豌豆花從櫃台上直摔到地上來了,膝蓋撞在水泥地上,手撐在地上時,又被一根鐵釘刺
傷了手掌,她摔得七葷八素。耳中只聽到光美嚇得殺雞般的尖聲大哭大叫。而小光宗開
始發蠻了,他用腦袋對魯森堯撞了過去,嘴裡學著姐姐的句子,哭著叫:“你這個壞人!
你這個壞人!你這個壞人!”
    一時間,室內又是哭聲,又是叫聲,又是魯森堯的怒罵聲,簡直亂成了一團,有些
人圍在店門口來看熱鬧了。魯森堯的目標又移向了小光宗,他抓起他的小身子,就想向
水泥地上摔,玉蘭嚇壞了,她哭著撲過去搶救,死命抱住了魯森堯,哭泣著喊:“你打
我吧!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孩子都小呀!他們不懂呀!你打我吧!打我吧!”
    魯森堯用腳對玉蘭踹過去,玉蘭跌在地上了。同時,魯森堯也顯然鬧累了,把小光
宗推倒在玉蘭身上,他粗聲的吼著叫著:“把他們統統給我關到後面院子裡去,別讓我
看到他們!我魯森堯倒了十八輩子霉,討個老婆還帶著三個討債鬼!把他們帶走!帶走!”
    “是!是!"玉蘭連聲答著,從地上爬起來,抱起小的,又扶起大的,再拖起豌豆花。
"我們到後面去!我們到後面去!”
    “讓他們在後院裡跪著!不許吃晚飯!"魯森堯再吼:“你!玉蘭!”
    玉蘭慌忙站住。
    “你給我好好弄頓晚飯,到對面去買兩瓶酒來!不要把你的私房錢藏在床底下!這
幾個小鬼,今天饒了你們,明天不給我乖乖的,我剝了你們的皮!”
    玉蘭慌慌張張的帶著三個孩子,到屋子後面去了。
    魯家的房子,前面是店面,後面有兩間小小的臥房,一間搭出來的廚房和廁所。玉
蘭早已把一間臥房收拾好,放了張上下鋪給豌豆花姐妹睡,又放了張小床給光宗睡,室
內就再無空隙了。但是,這第一天的見面後,玉蘭硬是不敢讓孩子回房間,而把他們三
個都關在廚房外的小水泥院子裡。她只悄悄的對豌豆花說了句:“帶著弟弟妹妹,讓他
們別哭。我去做晚飯,等他吃飽了,喝醉了睡了,就沒事了。豌豆花,啊?"她祈求似的
看著豌豆花。
    豌豆花含淚點點頭。
    于是,他們姐弟三個被關在小院裡。那是冬天,寒風從四面八方吹過來,說不出有
多冷。豌豆花找了個背風的屋簷下,坐在地上,她左邊挽著光宗,右邊挽著光美。把他
們兩個都緊攬在懷裡,讓自己的體溫來溫熱弟妹們的身子。玉蘭抽空跑出來過一次,拿
了條破舊的棉被,把他們三個都蓋住,對豌豆花匆匆叮嚀:“別讓他們睡著,在這風口
裡,睡著了一定生病!”
    可是,光美已經抽抽噎噎的快睡著了。
    于是,豌豆花只得搖著光美,低低的說:“別睡,光美,姐姐講故事給你們聽。”
    “講王子殺魔鬼的故事。"光宗說。
    “好的,講王子殺魔鬼的故事。"豌豆花應著,心裡可一點譜都沒有,爸爸說過三只
小熊的故事,說過小紅帽的故事,說過狼外婆的故事,說過司馬光砸水缸救小朋友的故
事……
    就沒說過什麼王子殺魔鬼的故事,只有王子救公主的故事,什麼睡美人,什麼白雪
公主之類的。但是,她必須謅一個王子殺魔鬼的故事。于是,她說:“從前,有一個王
子,名字叫楊光宗,他有個妹妹,名字叫楊光美……”
    “他還有個姐姐,名字叫豌豆花。"光宗聰明的接了一句。
    “是的,他還有個姐姐,名字叫豌豆花……"她應著,不知怎的,喉嚨裡就哽塞起來
了,鼻子裡也酸酸的。一陣風過,小院外的一棵大樹,飄下好多落葉來,落了光美滿身
滿頭,她細心的摘掉妹妹頭發上的落葉,冷得打寒顫,光美的鼻尖都凍紅了。她把弟妹
們更摟緊了一點,用棉被緊裹著,仍然冷得腳趾都發麻了。"那個王子很勇敢,可是,他
有天迷了路,找不到家了……”
    “不是,"光宗說:“是他爸爸被大石頭壓死了。”
    豌豆花的故事說不下去了。她擁著光宗的頭,淚珠滴在光宗的黑發上。
    那天……一直到黑夜,他們這三個小姐弟就這樣蜷縮在魯家的後院裡吹冷風。前面
屋裡,不住傳來魯森堯那大嗓門的呼來喝去聲,敲打碗盤聲,罵人罵神罵命運罵玉蘭的
聲音。
    最後,他開始唱起怪腔怪調的歌來,這種歌是豌豆花從沒有聽過的。她在以後,才
知道那種歌名叫"平劇",魯森堯唱的是"秦瓊賣馬"。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前面屋裡終于安靜了。
    玉蘭匆匆的跑出來,把凍僵了的三姐弟弄回屋裡,先在廚房中喂飽了他們。豌豆花
幫著玉蘭喂妹妹,光美只是搖頭晃腦的打瞌睡,一點胃口都沒有。玉蘭焦灼的摸她的額,
怕她生病。然後,給他們洗幹淨了手臉,把他們送到床上去睡。
    光宗和光美都睡了之後,豌豆花仍然沒有睡,因為玉蘭發現她的膝蓋和手心都受了
傷,血液凝固在那兒。她把豌豆花單獨留在廚房裡,弄好了兩個小的,她折回到廚房裡
來,用藥棉細心的洗滌著豌豆花的傷口,孩子咬牙忍耐著,一聲都不哼。凝固的血蹟才
拭去,傷口又裂開,新的血又滲出來,玉蘭很快的用紅藥水倒在那傷口上。豌豆花的背
脊挺了挺,從嘴裡輕輕的吸口氣。玉蘭看了她一眼,不自禁的把她緊攬在懷中,眼眶濕
了起來。豌豆花也緊偎著玉蘭,她輕聲的、不解的問:“媽媽,我們一定要跟那個人一
起住嗎?”
    “是的。”
    “為什麼呢?”
    玉蘭咬咬嘴唇,想了想。
    “命吧!"她說:“這就是命!”
    豌豆花不懂什麼叫"命"。但是,她後來一直記得這天的情形,記得自己走進魯家,
就是噩運的開始。那夜,小光美一直睡不好,一直從惡夢中驚醒,豌豆花只得坐在她床
邊,輕拍著她,學著玉蘭低唱催眠曲:“嬰仔嬰嬰困,一瞑大一寸,嬰仔嬰嬰惜,一瞑
大一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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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豌豆花始終沒叫過魯森堯"爸爸"。非但她沒叫,小光宗也不肯叫。只有幼小的光美,才偶爾叫兩聲"阿爸"。不過,魯森堯似乎從沒在乎過這三姐弟對自己的稱謂。他看他們,就像看三隻小野狗似的。閒來無事,就把他們抓過來罵一頓、打一頓,甚至用腳又踹又踢又踩又跺的蹂躪一頓,喊他們"小雜種",命令他們做許多工作,包括擦鞋子,擦五金,擦桌子,擦櫃台,甚至洗廁所……當然,這些工作大部分都是豌豆花在做,光宗和光美畢竟太小了。
  豌豆花從進魯家門,就很少稱呼魯森堯,只有在逼不得已不能不稱呼的時候,她會勉強喊他一聲阿伯。背地裡,光宗一直稱他為"大壞人"。豌豆花也不在背後罵他。從父親死後,豌豆花就隨著年齡的增長,鍛煉出一種令玉蘭驚奇的忍耐力。她忍耐了許許多多別的孩子不能忍耐的痛楚,不論是精神上的或肉體上的。
  魯森堯娶玉蘭,正像他自己嘴中毫不掩飾的話一樣:「你以為我看上你那一點?又不是天仙美女,又帶著三個拖油瓶!我不過是看上你那筆撫恤金!而且,哈哈哈!"他猥褻的笑著,即使在豌豆花面前,也不避諱,就伸手到玉蘭衣領裡去,握著她的乳房死命一捏。"還有這個!我要個女人!你倒是個不折不扣的女人!」
  對豌豆花而言,挨打挨罵都是其次,最難堪的就是這種場面。她還太小,小得不懂男女間的事。每當魯森堯對玉蘭毛手毛腳時,她總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欺侮她「。玉蘭躲避著,臉上的表情老是那樣痛苦,因此,豌豆花也跟著痛苦。再有,就是魯森堯醉酒以後的發酒瘋。魯森堯酗酒成性,醉到十成的時候就呼呼大睡,醉到七八成的時候,他就成了個完完全全的魔鬼。
  春季裡的某一天,他從下午五點多鐘就開始喝酒,七點多已經半醉,玉蘭看他的樣子就知道生意不能做了,早早的就關了店門。八點多鐘玉蘭把兩個小的都洗乾淨送上床,囑咐豌豆花在臥室裡哄著他們別出來。可是,魯森堯的大吼大叫聲隔著薄薄的板壁傳了過來,尖銳的刺進豌豆花的耳鼓:「玉蘭小婊子!你給我滾過來!躲什麼躲?我又不會吃了你!"嘶啦的一聲,顯然玉蘭的衣服又被撕開了,那些日子,玉蘭很少有一件沒被撕破的衣服,弄得玉蘭每天都在縫縫補補。"玉蘭,又不是黃花閨女,你裝什麼蒜!過來!過……來!」
  不知道魯森堯有了什麼舉動,豌豆花聽到玉蘭發出一聲壓抑不住的悲鳴。哀求的嚷著:「哎喲!你弄痛我!你饒了我吧!」
  「饒了你?我為什麼要饒了你?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心裡一直在想念著你那個死鬼丈夫,他有多好?他比我壯嗎?比我強嗎?看著我!不許轉開頭去……你……他媽的賤貨!」
  「啪"的一聲,玉蘭又挨耳光了。接著,是酒瓶"匡啷啷"被砸碎在櫃台上,和玉蘭一聲淒厲的慘叫。豌豆花毛骨悚然。他要殺了媽媽了!豌豆花就曾親眼目睹過魯森堯用玻璃碎片威脅要割斷玉蘭的喉嚨。再也忍不住,她從臥室中奔出去,嘴裡恐懼的喊著:「媽媽!媽媽!」
  一進店面,她就看到一幅令人心驚肉跳的場面。玉蘭半裸著,一件襯衫從領口一直撕開到腰際,因而,她那豐滿的胸部完全袒露。她跪在地上,左邊乳房上插著一片玻璃碎片,血並不多,卻已染紅了破裂的衣衫。而魯森堯還捏著打碎的半截酒瓶,扯著玉蘭的長髮,正準備要把那尖銳的半截酒瓶刺進玉蘭另一邊乳房裡去。他嘴裡暴戾的大嚷著:「你說!你還愛不愛你那個死鬼丈夫?你心裡還有沒有那個死鬼丈夫?你說!你說!」
  玉蘭哀號著。閃躲著那半截酒瓶,一綹頭髮幾乎被連根拔下。但是,她就死也不說她不想或不愛楊騰的話。魯森堯眼睛血紅,滿身酒氣,他越罵越怒,終於拿著半截酒瓶就往玉蘭身子裡刺進去,就在那千鈞一髮的當兒,豌豆花撲奔過來,亡命的抱住了魯森堯的腿,用力推過去。魯森堯已經醉得七倒八歪,被這一推,站立不穩,就直摔到地上,而他手裡那半截酒瓶,也跟著跌到地上,砸成了碎片。
  魯森堯這下子怒火中燒,幾乎要發狂了。他抓住豌豆花的頭髮,把她整個身子拎了起來,就往那些碎玻璃上撳下去。
  豌豆花只覺得大腿上一連尖銳的刺痛,無數玻璃碎片都刺進她那只穿著件薄布褲子的腿裡,白褲子迅速的染紅了。玉蘭狂哭著撲過來,伸手去搶救她,嘴裡哀號著:「豌豆花!叫你不要出來!叫你不要出來!」
  「啊哈!"魯森堯怪叫連連:「你們母女倒是一條心啊!好!玉蘭小婊子,你心痛她,我就來修理她!她是你那死鬼丈夫的心肝寶貝吧!"說著,他打開五金店的抽屜,找出一捆粗麻繩,把那受了傷、還流著血的豌豆花雙手雙腳都反剪在身後,綁了個密密麻麻。玉蘭伸著手,哭叫著喊:「不要傷了她!求你不要傷了她!求你!求你!求你!求你……"她哭倒在地上。"不要綁她了!她在流血了!不要………不要……不要……"她泣不成聲。
  屋頂上有個鐵鉤,勾著一個竹籃,裡面裝的是一些農業用具,小鐵鍬、小釘錘……之類的雜物。魯森堯把竹籃拿了下來,把豌豆花背朝上,臉朝下的掛了上去。豌豆花的頭開始發暈,血液倒流的結果,臉漲得通紅,她咬緊牙關,不叫,不哭,不討饒。
  玉蘭完全崩潰了。
  她跪著膝行到魯森堯面前,雙手拜神般闔在胸前。然後,她開始昏亂的對他磕頭,不住的磕頭,額頭撞在水泥地上,撞得咚咚響,撞得額頭紅腫起來。
  「說!"魯森堯繼續大叫著:「你還愛你那個死鬼丈夫嗎?你還想那個死鬼丈夫嗎?……」
  「不愛,不愛,不愛,不愛,不愛……"玉蘭一迭連聲的吐出來,磕頭如搗蒜。"不想,不想,不想,不想……」
  「說!"魯森堯得意的、勝利的叫著:「豌豆花的爸爸是王八蛋!說!說呀!說!"他一腳對那跪在地上的玉蘭踢過去。
  「不說嗎?不肯說嗎?好!"他把豌豆花的身子用力一轉,豌豆花懸在那兒車轆轆似的打起轉來,繩子深陷進她的手腕和腳踝的肌肉裡。
  「啊……"玉蘭悲鳴,終於撕裂般的嚷了起來:「他是王八蛋!他是王八蛋!他是王八蛋……」
  這是一連串"酷刑"的"開始"。
  從此,豌豆花是經常被吊在鐵鉤上了,經常被打得遍體鱗傷了。魯森堯以虐待豌豆花來懲罰玉蘭對楊騰的愛。玉蘭已經怕了他了,怕得聽到他的聲音都會發抖。魯森堯是北方人,雖然住在烏日這種地方,也不會說幾句台語,於是,全家都不敢說台語。好在楊騰是外省人,玉蘭早就熟悉了國語,事實上,豌豆花和她父親,一直都是國語和台語混著說的。
  豌豆花雖然十天有九天帶著傷,雖然要洗衣做事帶弟弟妹妹,但是,她那種天生的高貴氣質始終不變。她的皮膚永遠白嫩,太陽曬過後就變紅,紅色褪了又轉為白皙。她的眼睛永遠黑白分明,眉清而目秀。這種"氣質"使魯森堯非常惱怒,他總在她身上看到楊騰的影子。不知為什麼,他就恨楊騰恨得咬牙切齒,雖然他從未見過楊騰。他常拍打著桌子凳子怪吼怪叫:「為什麼我姓魯的該這麼倒霉!幫那個姓楊的死鬼養兒育女,是我前輩子欠了他的債嗎?」
  玉蘭從不敢說,魯森堯並沒有出什麼力來養豌豆花姐弟。
  嫁到魯家後,玉蘭的撫恤金陸續都拿出來用了。而小五金店原來生意並不好,但是,自從玉蘭嫁進來,這兩條街的鄉民幾乎都知道魯森堯縱酒毆妻,又虐待幾個孩子,由於同情,大家反而都來照顧這家店了。烏日鄉是淳樸的,大家都有中國人「明哲保身"的哲學,不敢去干涉別人的家務事,但也不忍看著玉蘭母子四個衣食不周,所以,小店的生意反而興旺起來了,尤其是當玉蘭在店裡照顧的時候。魯森堯眼見小店站住了腳,他也落得輕鬆,逐漸的,看店賣東西都成了玉蘭的事,他整天就東晃西晃,酗酒買醉,隨時發作一下他那"驚天動地"的"丈夫氣概"。
  這年夏天,對豌豆花來說,在無數的災難中,倒也有件大大的"喜悅"。
  原來,豌豆花早已到了學齡了。鄉公所來通知豌豆花要受義務教育的時候,曾被魯森堯暴跳如雷的痛罵了出去。豌豆花雖小,在家裡已變得很重要了,由於玉蘭要看店,許多家務就落在豌豆花身上,她要煮飯、洗衣、清掃房間,還要幫著母親賣東西。"討債鬼"彷彿是來"還債"的。魯森堯無意於讓豌豆花每天耽誤半天時間去念什麼鬼書,而讓家裡的工作沒人做。
  本來,鄉下孩子唸書不唸書也沒個准的。可是,這些年來,義務教育推行得非常徹底,連山區的山地裡都建設起國民小學來了。而且,那個被魯森堯趕出去的鄉公所職員卻較真了。他調查下來,孩子姓楊,魯森堯並沒有辦收養手續,連"監護人"的資格都沒有。於是,鄉公所辦了一紙公文給魯森堯,通知他在法律上不得阻礙義務教育的推行。魯森堯不認識幾個字,可是,對於"衙門裡"蓋著官印的公文封卻有種莫名的敬畏,他弄不懂法律,可是,他不想招惹"官府"。
  於是,豌豆花進了當地的國民小學。
  忽然間,豌豆花像是接觸到了另一個世界,另一個帶著七彩光華的絢麗世界。她的心靈一下子就打開了,驚喜的發現了文字的奧秘,文字的美妙,和文字的神奇。她生母遺留在她血液中的"智能"在一瞬間復甦,而"求知慾"就像大海般的把她淹沒了。
  她開始瘋狂的喜愛起書本來,小學裡的老師從沒見過比她更用功更進步神速的孩子,她以別的學童三倍的速度,"吞嚥"著老師們給她的教育。她像一個無底的大口袋,把所有的文字都裝進那口袋裡,再飛快的咀嚼和吸收。這孩子使全校的老師都為之"著迷",小學一年級,她是全校的第一名。
  有位老師說過,楊小亭……在學校裡,她總算有名有姓了……讓這位老師瞭解了什麼叫"冰雪聰明",那是個冰雪聰明的孩子!事實上,一年級的課上完以後,豌豆花已經有了三年級的功力,尤其是國文方面,她不止能造句,同時,也會寫出簡短的、動人的文章了。
  可是,豌豆花的"唸書"是念得相當可憐的。
  她經常帶著滿身的傷痕來上課,這些傷痕常常令人不忍卒睹。有一次她整個小手都又青又紫又紅又腫,半個月都無法握筆。另一次,她的手臂瘀血得那麼厲害,以至於兩星期都不能上運動課。而最嚴重的一次,她請了三天假沒上課,當她來上課時,她的一隻手腕腫脹得變了形,校醫立刻給她照X光,發現居然骨折了,她上了一個月石膏才痊癒。也由於這次骨折,他們檢查了孩子全身,驚愕的發現她渾身傷痕纍纍,從鞭痕、刀傷、勒傷,到灼傷……幾乎都有。而且,有些傷口都已發炎了。
  學校裡推派了一位女老師,姓朱,去做"家庭訪問"。朱老師剛從師範學校畢業未久,涉世不深。到了魯家,幾句話一說,就被魯森堯的一頓大吼大叫給嚇了出來:「你們當老師的,教孩子唸書就得了,至於管孩子,那是我的事!她在家裡淘氣闖禍,我不管她誰管她!你不在學校裡教書,來我家幹什麼?難道你還想當我的老師不成!豌豆花姓她家的楊,吃我魯家的飯,算她那小王八蛋走運!我姓魯的已經夠倒霉了,養了一大堆小王八蛋,你不讓我管教他們,你就把那一大堆小王八蛋都接到你家去!你去養,你去管,你去教……」
  朱老師逃出了魯家,始終沒弄清楚"一大堆小王八蛋"指的是什麼。但她發誓不再去魯家,師範學校中教了她如何教孩子,卻沒教她如何教"家長"。
  朱老師的"拜訪",使豌豆花三天沒上課。她又被倒吊在鐵鉤上,用皮帶狠抽了一頓,抽得兩條大腿上全是血痕。當她再到學校裡來的時候,她以一副堅忍的、沉靜的、讓人看著都心痛的溫柔,對朱老師、校長、訓導主任等說:「不要再去我家了,我好喜歡好喜歡到學校裡來唸書,如果不能唸書,我就糟糕了。我有的時候會做錯事,挨打都是我自己惹來的!你們不要再去我家了,請老師……再也不要去我家了!」
  老師們面面相覷。私下調查,這孩子出生十分複雜,彷彿既不是魯森堯的女兒,也不是李玉蘭的女兒,戶籍上,豌豆花的母親填的是"許氏",而楊騰和那許氏,在戶籍上竟無"婚姻關係"。
  於是,豌豆花的公案被擱置下來,全校那麼多孩子,也無法一個個深入調查,何況外省籍的孩子,戶籍往往都不太清楚。學校不再過問豌豆花的家庭生活,儘管豌豆花仍然每天帶著不同的傷痕來上課。
  豌豆花二年級的時候,玉蘭又生了個小女孩。取名字叫魯秋虹。秋虹出世,玉蘭認為她的苦刑應該可以告一段落了,因為她終於給魯森堯生了個孩子。誰知,魯森堯一知道是個女孩,就把玉蘭罵了個狗血淋頭:「你算哪門子女人?你只會生討債鬼呀!你的肚子是什麼做的?瓦片兒做的嗎?給人家王八蛋生兒子,給我生女兒,你是他媽的臭婊子瓦片缸!」
  玉蘭什麼話都不敢說,只心碎的回憶著,當初光美出世時,楊騰吻著她的耳垂,在她耳邊輕聲細語:「女孩子和男孩子一樣好!我都會喜歡的!你是個好女人,是個可愛的小母親!」
  同樣是外省人,怎麼有這麼大的區別呢!玉蘭並不太清楚,"外省"包括了多廣大的區域,也不太瞭解,人與人間的善惡之分,實在與省籍沒有什麼關係。
  魯森堯罵了幾個月,又灌了幾個月的黃湯,倒忽然又喜歡起秋虹來了。畢竟四十歲以後才當父親,畢竟是自己的親骨肉!這一愛起來又愛得過了火。孩子不能有哭聲,一哭,他就提著嗓門大罵:「玉蘭!你八成沒安好心!是不是你餓著她了啊?我看你找死!你存心欺侮我女兒!你再把她弄哭我就宰了你!難道只有楊家的孩子才是你的心肝?我姓魯的孩子你就不好好帶!你存心氣死我……」
  說著說著,他就越來越氣。玉蘭心裡著急,偏偏秋虹生來愛哭,怎麼哄怎麼哭。魯森堯越是罵,孩子就越是哭。於是,豌豆花、光宗、光美都遭了殃,常常莫名其妙的就挨上幾個耳光,只因為"秋虹哭了"。
  於是,"秋虹哭了",變成家裡一件使每個人緊張的大事。
  光宗進了小學,男孩子有了伴,懂得盡量留在外面少回家,常常在同學家過夜。鄉里大家都知道這幾個孩子的命苦,也都熱心的留光宗,所以,那陣子光宗挨的打還算最少。光美還小,不太能幫忙做事。而豌豆花,依然是三個孩子中最苦命的。
  學校上半天課。每天放學後,豌豆花要做家事,洗尿布、燒飯、洗衣、抱妹妹……還要抽空做功課。她對書本的興趣如此濃厚,常常一面煮飯一面看書,不止看課內的書,她還瘋狂的愛上了格林童話和安徒生。她也常常一面洗著衣服一面幻想,幻想她是仙蒂瑞娜,幻想有番瓜車和玻璃鞋。
  可是,番瓜車和玻璃鞋從沒出現過。而"秋虹"帶來的災難變得無窮無盡。有天,豌豆花正哄著秋虹入睡,魯森堯忽然發現秋虹肩膀上有塊銅幣般大小的瘀紫,這一下不得了,他左右開弓的給了豌豆花十幾個耳光,大吼大叫著說:「你欺侮她!你這個陰險毒辣的小賤種!你把她掐傷了!玉蘭!玉蘭!你這狗娘養的!把孩子交給這個小賤人,你看她擰傷了秋虹……」
  「我沒有,我沒有!"豌豆花辯解著,挨打已成家常便飯,但是"被冤枉"仍然使她痛心疾首。
  「你還耍賴!"魯森堯抓起櫃台上一把鐵鏟,就對豌豆花當頭砸下去。
  豌豆花立刻暈過去了,左額的頭髮根裡裂開一道兩吋長的傷口,流了好多血。烏日鄉一共只有兩條街,沒有外科醫生。玉蘭以為她會死掉了,因為她有好幾天都蒼白得像紙,嘔吐,不能吃東西,一下床就東歪西倒。玉蘭夜夜跪在她床前悄悄祈禱,哭著,低低呼喚著:「豌豆花,你要有個三長兩短,我死了都沒臉去見你爸爸!豌豆花!你一定要好起來呀!你一定要好起來呀!我苦命的、苦命的、苦命的孩子呀!」
  豌豆花的生命力是相當頑強的,她終於痊癒了。髮根裡,留下一道疤痕,還好,因為她有一頭烏黑濃密的頭髮,遮住了那傷疤,總算沒有破相。只是,後來,豌豆花始終有偏頭痛的毛病。
  這次豌豆花幾乎被打死,總算引起了學校和鄰居的公憤,大家一狀告到里長那兒,里長又會合了鄰長,對魯森堯勸解了一大堆話,剛好那天魯森堯沒喝醉,心情也正不壞,他就聳聳肩膀,攤攤手說了句:「算我欠了他們楊家的債吧!以後只要她不犯錯,我就不打她好了!」
  以後,他確實比較少打豌豆花了。最主要的,還是發現秋虹肩上那塊引起風暴的「瘀血」,只是一塊與生俱來的"胎記"而已。
  可是,豌豆花的命運並沒有轉好。因為,一九五九年的八月七日來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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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一九五九年的八月七日。
  最初,有一個熱帶性的低氣壓,在南海東沙群島的東北海面上,形成了不明的風暴,以每小時六十海哩的風速,吹向台灣中部。八月七日早上九時起,暴雨開始傾盆而下,連續不停的下了十二小時。
  在台灣中部,有一條發源於次高山的河流,名叫大肚溪,是中部四大河流之一。大肚溪的上流,匯合了新高山、阿里山的支流,在山區中盤旋曲折,到埔裡才進入平原。但埔裡仍屬山區,海拔依然在一千公尺以上。大肚溪在埔裡一帶,依舊彎彎曲曲,迂迴了八十多里,才到達台中境內,流到彰化附近的烏日鄉,與另一條大裡溪匯合,才蜿蜒入海。
  這條大肚溪,是中部農民最主要的水源,流域面積廣達兩萬零七百二十平方公里,區內數十個村莊,都依賴這條河流生活。在彰化一帶,大部分的居民都務農,他們靠上帝賦予的資源而生存,再也沒料到,有朝一日,上帝給的恩賜,上帝竟會收回。
  八月七日,在十二小時的持續大雨後,海水漲潮,受洪流激盪,與大肚溪合而為一,開始倒流。一時間,大水洶洶湧湧、奔奔騰騰,迅速的衝擊進大肚溪,大肚溪沿岸的堤防完全衝垮,洪水滾滾而來,一下子就在平原上四散奔瀉,以驚人的速度,淹沒土地,捲走村舍,衝斷橋樑,帶走牲畜!……
  而許多猶在睡夢中的農民居民,竟在一夜間妻離子散,喪失生命。
  這夜,豌豆花和妹妹光美睡在小屋裡,弟弟光宗又留在一個同學家中過夜。由於大雨,那天沒有上課,豌豆花整天都在幫著做家事,帶弟妹、洗尿布,雨天衣服無法曬在外面,晚上,整個屋子裡掛滿了秋虹的尿布,連豌豆花的臥房裡都拉得像萬國旗。秋虹跟著父母,睡在隔壁的臥房裡,魯森堯照例喝了酒,但他那夜喝得不多,因為睡前,豌豆花還聽到他在折辱玉蘭的聲音。
  大水湧進室內,是豌豆花第一個發現的,因為她還沒睡著,她正幻想著自己是某個童話故事中的女主角,那些時候,她最大的快樂,就是讀書和幻想。大約晚上十點鐘左右,她首先覺得床架子在晃動,她摸摸身邊的妹妹,睡得正香,也沒做惡夢,怎麼床在動呢?難道是地震了?她摸黑下床,自己也不知道要幹什麼,卻一腳踩進了齊腰的大水裡。這一下,她大驚失色,立刻本能的呼叫起來:「光美!光宗!淹水了!淹水了!媽媽!媽媽!淹水了!淹水了!淹水了!……」
  慌亂中,她盤水奔向母親的房間,摸著電燈開關,燈不亮了。而水勢洶洶湧湧,一下子已淹到她的胸口,她開始尖叫:「媽媽!媽媽!」
  黑暗中,她聽到"噗通"一聲水響,有人跳進水中了,接著,是玉蘭的哀號:「光宗!光宗在劉家!我要找光宗去!光宗……光宗……」
  「媽媽!"她叫著,伸手盲目的去抓,只抓到玉蘭的一個衣角,玉蘭的身影,就迅速的從她身邊掠過,手裡還緊抱著秋虹,一陣"嘩啦啦"的水聲,玉蘭已盤著水,直衝到外面去了。
  豌豆花站立不住了,整個人開始漂浮起來,同時,她聽到屋子在裂開,四面八方,好像有各種各樣恐怖而古怪的聲音:碎裂聲、水聲、人聲、東西掉進水中的」噗通"聲……
  而在這所有的聲音中,還有魯森堯尖著嗓子的大吼大叫聲:「玉蘭!不許出去!玉蘭,把秋虹給我抱回來!玉蘭!他媽的!玉蘭,你在哪裡……」
  四周是一片漆黑,頭頂上,有木板垮下來,接著,整個屋子全塌了。豌豆花驚恐得已失去了意識,她的身子被水抬高又被水沖下去,接著,水流就捲住她,往黑暗的不知名的方向衝去,她的腳已碰不到地了。她想叫,才張嘴,水就衝進了她的嘴中,她開始伸手亂抓,這一抓,居然抓到了另一隻男人的手,她也不知道這隻手是誰的,只感到自己的身子被舉起來,放在一塊浮動的床板上,她死命的攀著床板,腦子裡鑽進來的第一個思想就是光美,光美還睡在床上!她放開喉嚨,尖叫起來:「光美!光美!光美!你在哪裡?」
  她這一喊,她身邊那男人也驀然被喊醒了。他在驚慌中仍然破口大罵:「原來我救了你這小婊子!豌豆花!你媽呢?"接著,他淒厲的喊了起來:「玉蘭!玉蘭!你給我把小秋虹抱回來!秋虹!秋虹!玉蘭!你傷到了秋虹,我就宰了你!玉蘭……玉蘭!我的秋虹呢?我的秋虹呢?」
  豌豆花死力攀著木板,這塊載著她和魯森堯的木板。感覺到木板正被洪流洶湧著沖遠,沖遠。她已經無力去思想,只聽到魯森堯在她耳畔狂呼狂號。這聲調的淒厲,和那洶湧的水勢,房屋倒塌的聲音,風的呼嘯,全匯合成某種無以名狀的恐怖。同時,還有許多淒厲的喊聲,在各處飄浮著。無數的樹葉枯枝從她身上拉扯過去。這是世界的末日了。整個世界都完了。什麼都完了。她搖搖晃晃的爬在木板上,水不住從她身上淹過來,又退下去,每次,都幾乎要把她扯離那塊木板。她不敢動。世界沒有了,這世界只有水,水和恐怖,水和魯森堯。
  魯森堯仍然在喊叫著,只是,一聲比一聲沙啞,一聲比一聲絕望:「秋虹!我的秋虹!玉蘭!你滾到哪裡去了?秋虹……我的秋虹……」
  豌豆花掙扎著想讓自己清醒,她勉強睜大眼睛,只看到黑茫茫一片大水,上面黑幢幢的漂浮著一些看不清的東西,大雨直接淋在頭頂上,沒有屋頂,沒有村落,整個烏日鄉都看不見了。木板在漂,要漂到大海裡去。豌豆花努力想集中自己那越來越渙散的思想:大海裡什麼都有,光宗、光美、秋虹、玉蘭……是不是都已流入大海?她的心開始絞痛起來,絞痛又絞痛。而她身邊,魯森堯的狂喊已轉變為哭泣:「玉蘭……玉蘭……秋虹……秋虹……」
  不知什麼時候起,淚水已爬滿了豌豆花一臉。熱的淚和著冷的雨,點點滴滴,與那漫天漫地的大洪水湧成一塊兒。恍惚中,有個黑忽忽的東西漂到她的身邊,像個孩子,可能是光美!她大喜,本能的伸手就去抓,抓到了一手潮濕而冰冷的毛爪,她大驚,才知道不是光美,而是隻狗屍。她號哭著慌忙鬆手,自己差點摔進洪水中,一連灌進好幾口污水,她咳著,嗆著,又本能的重新抓緊木板。經過這一番經歷,她整個心靈,都因恐懼而變得幾乎麻痺了。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木板碰到了一棵高大的樹枝,絆住了。樹上,有個女人在哭天哭地:「阿龍哪!阿龍!是阿龍嗎?是阿龍嗎?」
  立刻,樹上老的、年輕的,好幾個祈求而興奮的聲音在問:「是誰?阿龍嗎?阿升嗎?是誰?是誰?」
  「是我。"魯森堯的聲音像破碎的笛子:「魯森堯,還有豌豆花!」
  「噢!噢!噢!"女人又哭了起來。"阿龍哪!阿龍哪!阿龍……阿龍……噢!噢!噢……」
  「呵,呵呵!呵呵!阿升,富美,呵呵……"另一個年輕男人也在乾號著。樹上的人似乎還不少。
  「免哭啦!阿蓮!阿明!"一個老人的聲音,嗓子啞啞的。
  「我們家沒做歹事,媽祖娘娘會保佑我們!阿龍會被救的,阿升他們也會好好的!免哭啦!我們先把豌豆花弄到樹上來吧!豌豆花!豌豆花!」
  豌豆花依稀明白,這樹上是萬家阿伯和他家媳婦阿蓮、兒子阿明,萬家三代同堂,人口眾多,看樣子也是妻離子散了。
  她想回答萬家阿伯的呼喚,可是,自己喉嚨中竟發不出一點聲音,過度的驚慌、悲切、絕望,和那種無邊無際的恐怖把她抓得牢牢的。而且,她開始覺得四肢都被水浸泡得發脹了。
  有人伸手來抓木板,木板好一陣搖晃,魯森堯慌忙說:「不用了!我抓住樹枝,穩住木板就行了!樹上人太多,也承不住的!唉唉……唉唉!秋虹和玉蘭都不見了!"他又悲歎起來:「唉唉唉!唉唉!」
  「噢!噢!噢!"他的悲歎又引起阿蓮的啼哭。
  「呵呵!呵呵!呵呵呵……」
  哭聲、悲歎聲、水聲、風聲、雨聲、樹枝晃動聲……全混為一片。豌豆花的神思開始模糊起來。昏昏沉沉中,萬家阿伯的話卻蕩在耳邊:「我們家沒做歹事,媽祖娘娘會保佑我們!」
  是啊!玉蘭媽媽沒做歹事,光宗、光美、秋虹都那麼小,那麼好,那麼可愛的!好心有好報,媽祖娘娘會保佑他們的!
  可是,媽祖娘娘啊,你在哪裡呢?為什麼風不止?雨不止?濤濤大水,要衝散大家呢?媽祖娘娘啊,你在哪裡呢?迷糊中,她彷彿回到幾年前,大家在山上大拜拜,拜"好兄弟",可是,爸爸卻跟著"好兄弟"去了。
  想著爸爸,她腦中似乎就只有爸爸了。
  她幾乎做起夢來,夢裡居然有爸爸的臉。
  楊騰站在礦坑的入口處,對著她笑,帽子戴歪了,她招手要爸爸蹲下來,她細心的給楊騰扶正帽子,扶好電瓶燈,還有那根通到腰上的電線……爸爸一把擁住了她,把她抱得好緊好緊啊!然後,爸爸對她那麼親切的、寵愛的笑著,低語著:「豌豆花,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你是全世界最美麗最可愛的女孩!」
  哦!爸爸!她心中呼號著,你在哪裡呢?天堂上嗎?你身邊還有空位嗎?哦!爸爸!救我吧!救我進入你的天堂吧……她昏迷了過去。
  「豌豆花!豌豆花!」
  有人在撲打她的面頰,有人對著她的耳朵呼喚,還有人把一瓶酒湊在她唇邊,灌了她一口酒,她驟然醒過來了。睜開眼睛,是亮亮的天空,閃花了她的視線,怎麼,天已經亮了?她轉動眼珠,覺得身子仍然在漂動,她四面看去,才發現自己躺在一個皮筏裡,皮筏上已經有好多人,萬家五口、魯森堯、王家兩姐妹,和其它幾個老的少的。兩位阿兵哥正劃著皮筏,嘴裡還在不停的大叫著:「什麼地方還有人?我們來救你們了!」
  豌豆花向上看,灌她酒和呼喚她的是萬家的阿明嬸,她看著阿明嬸,思想回來了,意識回來了。被救了!原來他們被救了!可是,可是……她驟然拉住阿明嬸的衣襟,急促而迫切的問:「媽媽呢?光宗光美和小秋虹呢?他們也被救了,是不是?他們也被阿兵哥救了,是不是?"她的聲音微弱而沙啞。
  「大概吧!"阿明嬸眼裡閃著淚光。"阿兵哥說已經救了好多人,都送到山邊的高地上去了。我們去找他們,我家還有五個人沒找到呢!大概也被救到那邊去了。」
  「哦!"豌豆花吐出一口氣來,筋疲力竭的倒回阿明嬸的臂彎裡。是的,媽媽和弟弟妹妹們一定被救走了,一定被救走了。忽然間,她覺得好困好困,只是想睡覺。阿明嬸搖著她:「不要睡著,豌豆花,醒過來!這樣渾身濕淋淋的不能睡。」她努力的掙扎著不要睡覺。船頭的阿兵哥回頭對她鼓勵的笑笑:「別睡啊,小姑娘,等會兒就見到你媽媽和弟弟妹妹了!」
  她感激的想坐起身子來,卻又無力的歪倒在阿明嬸肩頭上了,她勉強的睜大眼睛,放眼四顧,一片混沌的、污濁的洪流,夾帶著大量的泥沙,漂浮著無數牲畜的屍體和斷樹殘枝,還有許多鋁鍋木盆和家庭用具,正濤濤滾滾的奔騰消退著。雨,已經停了。一切景象卻怪異得令人膽戰心驚。
  三小時後,他們被送到安全地帶,在那兒,被救起的另外兩百多人中,並沒有玉蘭、光宗、光美和秋虹的影子。阿兵哥好心的拍撫著魯森堯的肩:「別急,我們整個駐軍都出動了,警察局也出動了,到處都在救人,說不定他們被救到別的地方去了。這次大水,烏日鄉還不是最嚴重的,國姓裡和湖口裡那一帶,才真正慘呢!聽說有人漂到幾十哩以外才被救起來。所以,不要急,等水退了,到處救的人集中了,大概就可以找到失散的家人了!」
  豌豆花總算站在平地上了,但她的頭始終暈暈的,好像還漂在水上一樣,根本站不穩,她就蜷縮在一個牆角上,靠著牆坐在那兒。阿兵哥們拿了食物來給她吃,由於找不到玉蘭和弟妹,她胃口全無,只勉強的吃了半個麵包。魯森堯坐在一張板凳上,半禿的頭髮濕答答的垂在耳際,他雙手放在膝上,看來一點都不凶狠了,他嘴裡不住的嘰哩咕嚕著:「玉蘭,你給我好好的帶著秋虹回來,我四十郎當歲了,可只有你們母女這一對親人啊!」
  三天後,水退了。
  烏日劫後餘生的居民們從各地返回家園。在斷壁殘垣中,他們開始挖掘,清理。由於海水倒灌,流沙掩埋著整個區域,在流沙下,他們不斷挖出親人的屍體來。幾乎沒有幾個家庭是完全逃離了劫難的,一夜間家破人亡,到處都是哭兒喚女聲。有的人根本不知被衝往何處,積水三呎中,黃泥掩蓋下,無處招亡魂,無處覓親人,遍地蒼涼,廬舍蕩然。人間慘劇,至此為極。
  魯森堯在五天後,才到十哩外的泥濘中,認了玉蘭和秋虹的屍。玉蘭已經面目全非,只能從衣服上辨認,至於手裡抱的嬰兒,更是不忍卒睹。至於光宗光美,始終沒有尋獲,被列入失蹤人口中。魯森堯認完屍回到烏日,家早就沒有了,五金店也沒有了。豌豆花正寄住在高地上的軍營裡,還有好多災民都住在那兒,等待著政府的救濟,等待著親人的音訊。魯森堯望著豌豆花,他的臉色鐵青,雙眼發直,眼睛裡佈滿了紅絲。當豌豆花怯怯的走到他身邊,怕怕的、低低的、恐慌而滿懷希望的問:「你找到媽媽和妹妹嗎?」
  魯森堯這才驟然大慟,他發出一聲野獸負傷般的狂嗥,然後雙手攫住豌豆花的肩膀,死命的搖撼著,搖得她的牙齒和牙齒都打著戰。他聲嘶力竭的大叫出來:「為什麼死的不是你?偏偏是你媽和秋虹?為什麼死的不是你?偏偏是秋虹……」
  「咚"的一聲響,豌豆花暈倒在軍營中的水泥地上。
  這次的水災,在台灣的歷史上被稱為"八七水災"。災區由北到南,由東到西,縱橫三百里。鐵路中斷,公路坍方,電訊中斷,山城變為水鄉,良田變為荒原。災民有幾萬人,有六十多個村落城市,都淹沒在水中。
  災後,死亡人數始終沒有很正確的統計出來,失蹤人口大約是死亡人口的三、四倍,也始終沒有正確的統計出來。這些失蹤人口,可能都被捲入大海,生還無望,不過,在許多災民的心目中,這些親人可能仍然活著。
  這次天災,使許多活著的人無家可歸,許多死去的人無魂可招。使許多的家庭破碎,許多的田原荒蕪。更使無數幸福的人變為不幸,而原本不幸的人,變為更加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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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不論人類的遭遇是幸與不幸,不論哀愁與歡樂,不論痛苦與折磨,不論生活的擔子如何沉重,不論命運之手如何播弄……時間的輪子,卻永不停止轉動。轉走了日與夜。轉走了春夏秋冬。
  幾年後,八七水災在人們的記憶裡,也成了過去。當初在這場浩劫中生還的人,有的在荒蕪的土地上,又建立起新的家園。有的遠走他鄉,不再回這傷心之地。不管怎樣,大肚溪的悲劇,已成為"歷史"。
  豌豆花呢?
  水災之後,豌豆花有好長一段時間,都不太能相信,弟弟妹妹和玉蘭是真的都不在了。命運對她是多麼苛刻呀!生而失母,繼而失父,跟著玉蘭回鄉,最後,失去了弟弟妹妹和待她一如生母的玉蘭。忽然間,她就發現,她生命中只有魯森堯了。這個只要咳聲嗽,都會讓她心驚膽跳的男人……居然是她生命裡"唯一"的"親人"了。
  不知道為什麼,魯森堯沒有把豌豆花送到孤兒院去,這孩子和他之間連一點點血緣關係都沒有。或者,因為魯森堯的寂寞,或者,他需要一個女孩幫他做家事,或者,他需要有人聽他發洩他的憤怒,或者,他需要醉酒後有個發酒瘋的對象。總之,他留下了豌豆花。而且,在水災之後,他把豌豆花帶到了台北。
  他是到台北來尋找一個鄉親的,來台北之後,才知道幾年之間,台北早已街道都變了,到處車水馬龍,人煙稠密。找不到鄉親,他拿著水災後政府發的救濟金,在克難街租了棟只有兩間房間的小木屋,那堆小木屋屬於違章建築,在若干年後被拆除了,當時,它是密密麻麻擁擠雜亂的堆在一塊兒,像孩子們搭壞了的積木。
  他擺了個攤子,賣愛國獎券和香煙。事實上,這個攤子幾乎是豌豆花在管,因為攤子擺在鬧區,晚上是生意最好的時候,而晚上,魯森堯總是醉醺醺的。
  剛來台北那兩年,魯森堯終日酗酒買醉,想起小秋虹,就狂歌當哭。他過份沉溺在自我的悲痛裡,對豌豆花也不十分注意。這樣倒好,豌豆花跟著鄰居的小朋友們,一起上了國民小學,她插班三年級,居然名列前茅。豌豆花似乎早有預感,自己唸書的生涯可能隨時中斷,因而,她比任何孩子都珍惜這份義務教育。她比以前更拚命的吞嚥著文字,更瘋狂的吸收著知識。每天下課後,她奔到獎券攤去,努力幫魯森堯做生意,只要能賺錢回家,自己才能繼續唸書。她生怕隨時隨地,魯森堯會下令她不許上學、不許讀書。才九歲左右的她,對於自己的"權利",以及法律上的"地位",完全不瞭解。從小顛沛流離,她只知道命運把她交給誰,她就屬於誰。
  由於豌豆花每晚做的生意,是魯森堯白天的好幾倍,魯森堯乾脆白天也不工作了,而讓豌豆花去挑這個擔子。但是,他嘴裡卻從沒有停止吼叫過:「我魯森堯為什麼這麼倒霉,要養活你這個小雜種!是我命裡欠了你嗎?該了你嗎?你這個來歷不明的小王八蛋!總有一天我把你趕出去!讓你去露宿街頭!豌豆花!……"他捏著她的下巴,使勁捏緊:「我告訴你,你是命裡遇著貴人了!有我這種寬宏大量的人來養活你!」
  豌豆花從不敢辯解什麼。只要能唸書,她就能從書本裡找得快樂。雖然,挨打受傷依然是家常便飯。但她已懂得盡量掩藏傷口,不讓老師們發現。偶爾被發現了,她也總是急急的解釋:「是我自己不小心摔傷了……」
  「是我被火燙到了……」
  「是我做手工砸到了手指……」
  豌豆花真容易有意外。老師們儘管奇怪,卻也沒時間深入調查。尤其,那國民小學的學生太多,有上千人,而絕大部分都來自違章建築木屋區裡的苦孩子。家庭環境只要不好,每個孩子都常常有問題,帶傷上課的,豌豆花並不是唯一的。
  父母心情不好,往往都把氣出在孩子身上。家境越不好的家庭,孩子就生得越多,有時,兄弟姐妹間,也會打得頭破血流來上課。
  對豌豆花而言,功課上的困難並不多。每學期最讓她痛苦的,是填"家庭調查表"。剛進台北這家小學,她告訴老師,繼父不識字,不會填表。老師問了一些她的家庭狀況,她一臉惶惶然,大眼睛裡盛滿了超乎她年齡的無奈和迷惘,使那位老師都不忍心再深問下去。於是,這個學名叫楊小亭的孩子,在家庭調查表上,是父喪母亡,弟妹失蹤……另外許多欄內,都是一片空白。
  至於豌豆花的學雜費,由於她屬於貧民,都被豁免了,又由於她在功課上表現的優異,每學期都領到許多獎品,或者,這也是她在無限悲苦的童年裡,竟能念到小學五年級的一個原因吧!
  小學五年級那年,豌豆花面臨了她一生中另一個悲劇。這悲劇終於使豌豆花整個崩潰了。
  那年,豌豆花已經出落得唇紅齒白,楚楚動人了。
  自從過了十一歲,豌豆花的身材就往上竄,以驚人的速度長高。她依然纖瘦,可是,在熱帶長大的女孩,發育都比較早。夏天,她那薄薄的衣衫下,逐漸有個曲線玲瓏的身段。
  豌豆花從同學那兒,從老師那兒,都學習到"成長"的課程。
  當胸部腫脹而隱隱發痛,她知道自己在變成少女。躲在小廚房中洗澡時,她也曾驚愕的低頭注視自己的身子,那嬌嫩如水的肌膚,潔白如玉,儘管從小就常被體罰,那些傷痕都不太明顯。而明顯的,是自己那對小小的、挺立的、柔軟而又可愛的乳房,上面綴著兩顆粉紅色的小花蕾。每次把洗澡水從頸項上淋下去,那小花蕾上就掛著兩顆小小的水珠,像早晨花瓣上的露珠兒,晶瑩剔透。
  第一次發現魯森堯在偷看她洗澡時,豌豆花嚇得用衣服毛巾把自己渾身都遮蓋起來。從此,她洗澡都是秘密進行的,都等到魯森堯喝醉了,沉沉入夢以後,她才敢偷偷去洗淨自己。而那些日子,她來得愛乾淨,她討厭底褲上偶爾出現的污漬,她並不知道這是月信即將開始的跡象。
  然後,魯森堯看她的眼光不一樣了。
  每次,他喝醉以後,那眼底流露的貪婪和猥褻常讓她驚悸。她小心翼翼的想躲開他的視線。這種眼光對她來說並不陌生,以前,她也曾看到他用這種眼光看玉蘭,然後就是玉蘭忍耐的呻吟聲。她盡量讓自己逗留在外面,可是,每夜賣完獎券,她卻不能不回家。暗沉沉的街道和小巷一樣讓她恐懼,她怕黑,怕夜,怕無星無月的晚上,怕暴風雨……這都是那次水災遺留下來的後遺症。只是,她從不把自己的恐懼告訴別人。
  那夜,她賣完獎券,和往常一樣回到家裡。
  小木屋一共只有兩間,魯森堯住前面一間,她睡後面一間,每晚回家,她必須經過他的房間,這對她真是苦事。往往,她就在這段"經過"中,被扯住頭髮,狠揍一頓,或挨上幾個耳光,理由只是:「為什麼你活著?秋虹倒死了?是不是你剋死的?你這個天生的魔鬼,碰著你的人都會倒霉!你剋死了你母親、你父親、你弟弟妹妹還不夠!你還剋死我的女兒!你這個天生的掃把星!」
  這一套"魔鬼"、"掃把星"的理論,是魯森堯從巷口拆字攤老王那兒學來的。老王對他說的可不是豌豆花的命,而是他的命:「你的八字太硬,命中帶煞,所以克妻克子,最好不要再結婚!」
  老王的拆字算命,也只有天知道。他連自己的命都算不出來,對魯森堯的幾句胡言,也不過是略知魯森堯的過去而謅出來的,反正"老魯"(在克難街,大家都這樣叫他)也不會付他看相費,他也不必說什麼討人喜歡的江湖話。何況,老魯又是個極不討人喜歡的人。
  但是,自從魯森堯聽了什麼"克妻克子"這一套,他就完全把這套理論"移罪「於豌豆花身上。天天罵她克父克母克親人,罵到後來,他自己相信了,左右鄰居也都有些相信了,甚至豌豆花都不能不相信了。背負著如此大的罪名,豌豆花怎能不經常挨揍呢!
  那夜,豌豆花回家時已快十點鐘了。鄰居大部分都睡了。
  她曾經一路禱告,希望魯森堯也睡了,那麼,她就可以悄悄回到自己臥室裡。但是,一走到家門口,她就知道希望落空,家中還亮著燈。同時,最讓她心驚肉跳的,是聽到魯森堯那破鑼嗓子,正唱著"秦瓊賣馬"。這表示他已經半醉了,而且,表示他的心情"惡劣"。他總以落魄的秦瓊自居,每當唱這齣戲時,就是他"遭時未遇,有志未伸"而被人"欺凌壓搾"的時刻,也是他滿腔怒火要發洩的時刻。豌豆花走到門口,悄悄推開房門,踮著腳尖,還企圖不受注意的走進去。魯森堯正用筷子,敲著桌上的杯子碟子當鑼鼓,嘴裡唱到最精彩的一段:「店主東帶過了黃驃馬,不由得秦叔寶兩淚如麻。提起了此馬來頭大,兵部堂王大人相贈與咱。遭不幸困住在天堂下,欠下了店飯錢,沒奈何只得來賣它……擺一擺手兒你就牽去了吧!但不知此馬落在誰家……」
  豌豆花已走到牆角,把那包獎券香煙都悄悄的擱下了。她的心咚咚跳著,還好,他唱得有勁,沒注意到她。她正要掩進自己的房間,忽然,身後傳來魯森堯一句平劇道白:「呔!你這小丫頭要往哪裡走!左右!給我綁過來!」
  豌豆花站住了。然後,魯森堯的一隻手重重的落在她肩上。她只得轉過身子來看著他。他又是滿身酒氣,滿眼邪氣,滿臉鬼裡鬼氣。她有些發毛,最近,她變得越來越怕他了。上次,他曾經拿了把刮鬍子刀,威脅要毀掉她"漂亮的臉蛋"。
  另一次,他把隔壁張家小女孩的洋娃娃撿回家,當著她的面,嘿嘿嘿的笑著,把那洋娃娃的腦袋,用長長的鐵釘一根根釘進去。害得她好多晚上都做惡夢,夢到他用大鐵釘來釘她的腦袋。
  「別想溜!豌豆花!"他喊著:「你存心要躲開我!是不是?抬起頭來,看著我!他媽的!"他在她下巴上一托,順手擰住她的面頰。"你看著我!」
  她被動的看著他,張著那對無辜的、清澈的大眼睛。
  「媽的!"他給了她一耳光。"你幹嘛用這種驕傲的樣子看我?你這雙賊眼,滿眼睛都是鬼!你以為你有什麼了不起?你以為你是高貴的大小姐嗎?你心裡在罵我!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她盯著他,咬著牙不說話。
  「媽的!"他又給她一耳光。"你變啞巴了?你的舌頭呢?」
  他伸出手指去掏她的嘴。
  她嫌惡的掙扎開去。這舉動使他暴怒如狂了。他一把就扯住她的頭髮,把她直扯到自己面前,她想掙開,腦袋被拉得直往後仰。這一拉一扯之間,她身上那件原本就已太小了的襯衫接連繃開了兩個扣子,她沒穿內衣,她沒有錢買內衣。
  他的眼光直勾勾的盯在她胸前了。她飛快的用手抓緊胸前的衣襟,這動作使他更加怒火中燒,他劈手就打掉她的手。
  她開始覺得大事不妙,急得想哭了。惶急中,竟迸出一句話來:「別碰我!媽媽的魂在看著呢!」
  如果她不說這句話,或者,事情還不會那麼糟。這句話一出口,魯森堯是怒上加怒,而且豁出去了。他的眼珠都紅了,額頭都紅了,臉也紅了,脖子也紅了……他握住她的衣領,"嘩"的一聲,就把整件襯衫從她身上拉掉了,他盯著她,磔磔怪笑著,嘴中咆哮著:「嗐!你媽看著呢!讓她看!讓她看!看她能怎樣?她那個鬼婆娘,抱著我女兒去送死!她該下地獄!該上刀山下油鍋被炸成碎塊!你……你這下賤的小婊子,居然用你媽來嚇唬我!你以為我怕你媽嗎?你以為我怕鬼嗎?呵。"他的大手順著她的肩頭,黏膩膩的撫向她那初挺的、小巧的乳房,在那峰頂的小花蕾上死命一捏,她痛得眼淚水都滾出來了。同時,恐懼、厭惡,以及那種深刻的屈辱感一直切入她靈魂深處去,使她匝身驚顫而發抖了。張開嘴來,她大叫:「你不能碰我!你才會下地獄!你才會上刀山!放開我!放開我!碰了我,你會被天打雷劈……」
  他狠狠的甩了她一耳光,正巧打在她的左耳上,她耳朵中一陣嗡嗡狂鳴,眼前金星直冒,頭腦裡的思想全亂了,額上,大粒大粒的汗珠滾了出來。她張著嘴,還想叫,但他用一隻手,死命的蒙住了她的嘴,她叫不出聲了。掙扎著,她使出渾身的力量,想逃出他那巨靈之掌。她那半裸的、纖細的、年輕得像嫩草般的、處女的身軀,因掙扎而扭動,雪白的肌膚,在燈暈下泛著微紅,嬌嫩得幾乎是半透明的。這使他的獸性更加發作,慾火在他眼中燃燒,眼光噴著火般掃向她的全身上下。他挪開蒙住她的嘴的手,一把扯掉她的裙子,她乘機就狠命對他手腕咬去,他抓起她來,把她摔在床上,然後,他撲過來,先用她那件撕開的襯衫,綁住了她的嘴,用兩隻袖管,在她腦後打了個死結。
  她喉中嗚咽,徒勞的在床上掙扎,他再找了些繩子,綁起了她手,把她雙手攤開,分別綁在木板床的床柱上,她毫無反抗能力了,開始發瘋般踢著腿。他站在床邊,低頭像欣賞藝朮品似的看著她掙扎、扭曲、踢動……然後,他走到桌邊拿起酒瓶,仰頭喝了一大口,伸手把她身上僅餘的那條底褲一把扯下……她悲鳴著,喉中只發出嗚嗚的聲響,她的兩條腿,依然在狂踢狂踹,他的大手,一把蓋在她兩腿之間,她渾身一顫,大眼睛裡滾出了淚珠,一滴又一滴,瘋狂的沿著眼角滾落。他把酒瓶中剩餘的酒,傾倒在她胸前、小腹上、兩腿間、大腿上……由於她掙扎得那麼厲害,她的雙腿終於也被分開綁住了。她成了一個"大"字,攤開在那張小床上,酒在她渾身上下流動。他笑著,笑得邪惡、猙獰而猥褻。低下頭來,他開始吮著她身上的酒,從上到下。
  她全身的肌膚都起了疙瘩,汗毛全豎了起來。恐懼和悲憤的情緒把她整個攫住了。她的眼睛大張著,看著天花板,似乎想看穿天花板,一直看到穹蒼深處去,在哪兒,有她的生父、生母、玉蘭……和老師提到過的上帝。她睜大眼睛,眼光直透過天花板,她在找尋,她在看,她在呼號……上帝,你在那兒?
  同時,他的嘴,他的手,在她臉上身上腿上到處遊走。她全身繃緊得像一把拉滿了的弓。而她不能喊,不能動,不能說,她只能看……但,她不要看,她不敢看,她的目光始終定定的穿越著天花板,好像整個宇宙中的神靈,都列隊在那穹蒼中,注視著這小小屋頂下發生的故事。
  他的身子終於壓上了她的身子,一陣尖銳的痛楚直刺進她身體深處去。
  從此,豌豆花沒有再回到學校去上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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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豌豆花沒再去上學,並不是魯森堯的問題,而是豌豆花自己不去了。她所接受的教育,吸收的知識,已足夠讓她瞭解"羞恥"這兩個字。自小命運多乖,她早就學會逆來順受。
  但是,這一次,她那生而具有的尊嚴,和埋藏在內心深處的某種自傲,某種冰清玉潔的自愛,一個晚上就被摧毀殆盡。
  她還沒有成熟到可以很理性的分析自己,也沒成熟到去找條路逃離自己的噩運。她常在報紙上看到"小養女離家出走"之類的新聞,她卻不知道自己如果出走,茫茫人海能走到何處去?不,她從未想過出走,她早就習慣於去接受命運。
  而且,她越來越相信,自己是生來的"剋星",克父克母克弟妹親人,如今,該輪到克自己了。
  自從被玷污後,豌豆花有好幾天不能下床。
  魯森堯在酒醒後,發現自己做的好事,也曾有過一剎那間的"天良發現"。他出去給豌豆花買了件花衣裳(用豌豆花賣獎券賺的錢),又買了些麵包蛋糕等的食物給她吃。但,她把食物放在一邊,也無視於那件新衣,只是懨懨的躺著。她厭惡自己,輕蔑自己,恨自己,覺得自己骯髒而污穢……她什麼都不想,只是奇怪父母為什麼不把她接了去,難道她在人間受的劫難還沒有滿?還是她不配進天堂?是的,在經過這件事後,她是不配進天堂了!她深信自己如果死了,是會下地獄的。一個不滿十二歲的女孩,竟滿腦子死亡,竟不知"生"的樂趣,那就是當時的豌豆花了。
  躺了幾天後,魯森堯的火氣又發作了,原形又畢露了。他把豌豆花從床上拎起來,把麵包摔在她懷裡,大吼大叫的說:「你躺在那兒裝什麼蒜?你存心想賴在床上不工作是不是?你再不給我起床,我拿刀子劃了你的臉!"說著,他真的去找刀子。
  豌豆花知道他說做就做的,她爬下了床,胡亂咀嚼著那干干的麵包,然後,去廚房把自己徹徹底底的清洗過。魯森堯依舊在外屋裡咆哮:「別以為你是什麼了不起的大小姐!你媽偷了漢子生下你來!你打娘胎裡就帶著罪惡!你誘惑我!你這個小妖精!你生下來就是個小妖精!"他越罵越有勁,這些話一出口,他才覺得這些話明明就是"天理"。他,四十來歲的人了,怎麼會對個小女孩下手?只因為她是個小妖精,小妖精施起法朮來,連唐三藏都要閉目念佛。這一想,他的"犯罪感」完全消失無蹤,而豌豆花又"罪加一等"。
  「你少裝出委屈樣子來,你這個小婊子,你心裡大概還高興得很呢!我告訴你!這件事你給我閉起嘴來少說話!如果說出去,我就告訴你老師,是你脫光了誘惑我!是你!是你!是你……」
  豌豆花逃出了那間小屋,開始去賣獎券。學校,她是根本不敢回學校了。
  魯森堯第二個月就帶著豌豆花搬了家,他心中多少有些忌諱,左右鄰居對他們已經知道得太清楚了。接連三個月,他連換了三個地方,最後,搬到松山區的一堆木造房子裡,這兒的房租更便宜,他乾脆把獎券和香煙攤放在房門口賣,有豌豆花守著攤子,生意居然不錯。
  豌豆花已經跌進了地獄的最底層。
  以前賣獎券,還可以逃開魯森堯,現在,獎券攤就放在家門口,她連逃都無處可逃。好在,魯森堯嗜酒成性,居然和巷口一個糟老頭交了朋友,那糟老頭姓曹,因為實在穿得拖泥帶水,整天沒有清醒的時候,大家就叫他糟老頭。糟老頭跟兒子媳婦一起住,已經七十幾歲了,兒媳婦不許他在家裡酗酒,他就在巷子裡的小飯店裡酗酒。魯森堯也常去小飯店,兩人就經常在飯店裡喝到"不醉無歸"。魯森堯醉了還知道回家,糟老頭每次都得被他兒子來扛回去。那糟老頭也愛唱平劇,偶爾來豌豆花家喝酒,常和魯森堯一人一句的胡亂對唱著,唱的無非是些"英雄落難"的玩意兒,然後糟老頭就罵兒子兒媳婦不孝,魯森堯就罵豌豆花克父克母克親人。
  在這幾個月裡,豌豆花和魯森堯間的"敵對",已越來越尖銳。任何壞事情,如果順利的有了第一次,就很難逃過第二次。魯森堯自從強暴了豌豆花以後,食髓知味,沒多久,就又如法炮製,把她五花大綁的來了第二次。然後,他懶得綁她了,只要獸性一發作,就給她幾耳光,命令她順從。豌豆花是死也不"從"的。於是,挨打又成了家常便飯,每次,豌豆花都被打得無力還手後,再讓他達到目的。真的,她認為自己已經跌進地獄的底層了。
  她變得非常沉默了。常常整天都不開口,也不笑,她原是朵含苞待放的花,如今,卻以驚人的速度在憔悴下去。她瘦了,臉頰整個削了進去,下巴尖尖的,大眼睛深幽幽的,帶著早熟的憂鬱。常常坐在獎券攤前,癡癡的看著街道,看著過往的車輛行人,看著會笑會鬧的孩子,懷疑著自己是人是鬼是掃把星還是妖精?
  秋天的時候,有一隻迷了路、餓壞了的小狗爬到豌豆花腳下癱住了。豌豆花注視著它,那小狗睜著對烏溜滾圓的眼睛,對豌豆花哀哀無告的、祈求的凝視著。這又喚醒了豌豆花血液裡那種溫柔的母性,她立刻去弄了碗剩菜剩飯來,那狗兒狼吞虎嚥的吃了個乾乾淨淨。從此,這隻小狗就不肯走了。豌豆花那麼寂寞,那麼孤獨,她悄悄的收養了小狗,給它取了個名字,叫"小流浪"。
  「小流浪"是只長毛小種狗和土狗的混血種,有長而微卷的毛,洗乾淨之後,居然是純白和金黃雜色的。兩個耳朵是金黃色,背脊上有一塊金黃,其餘都是白色。顏色分配得很平均,因此,是相當"漂亮"的。
  豌豆花忽然從沒有愛的世界裡甦醒了,她又懂得愛了,她又會笑了,她又會說了。都是對小流浪笑,對小流浪說。她拿著自己的梳子,細心的梳著小流浪的長毛,還用毛線把那遮著它眼睛的毛紮起來,喊它:「小心肝,小寶貝,小流浪,小東西,小美麗,小驕傲,小可愛,小漂亮,小乖乖……」
  一切她想得出來的美好名稱,她都用在小流浪身上。她也會對著小流浪說悄悄話了:「小流浪,如果有個仙女,給我們三個願望,我們要什麼?」
  她摸摸小流浪那潮濕的黑鼻頭,警告的說:「當然,你絕對不可以要香腸,那太傻了!"她側著頭想了想。"我會要爸爸和玉蘭媽媽復活,"她對自己的生母,實在連概念都沒有,她只記得玉蘭。"我會要恢復山上的生活,當然有光宗光美。「對她而言,山上的童年就是天堂了。"我還要……哎呀,"她緊張起來,三個願望已經說掉兩個了。"和我的小流浪永不分離,快快樂樂的生活在一起!"說完了三個願望,她笑了。小流浪感染了她的喜悅,汪汪叫著,撲在她肩頭,用舌頭舔她的面頰和下巴。她多開心呀!把小流浪的脖子緊緊抱著,把面頰埋在它脖子上的長毛裡。她靜了片刻,又不禁悲從中來。"小流浪,"她低語:「我什麼都沒有!我只有你,只有你。」
  魯森堯冷眼旁觀著豌豆花和小流浪間的友誼,他不表示什麼。可是,小流浪只要不小心挨近了他,他準會一腳對它踢過去,踢得小流浪"嗷嗷嗷"的哀鳴不止,每當這時候,豌豆花就覺得比踢自己一腳還心痛。於是,魯森堯藉機對豌豆花說:「你一切聽我的話就沒事,要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如果你不聽話,我就把小流浪殺了下酒吃!香肉大補,我看小流浪越來越胖,吃起來一定美味無比!」
  這把豌豆花嚇壞了。她知道魯森堯確實吃狗肉,每年冬天,他都會不知從哪兒弄回幾條野狗,煮了配酒吃。這個"威脅",比肉體上任何懲罰都有用,豌豆花再也不敢反抗魯森堯了。不論什麼凌辱,她都承受著。即使如此,魯森堯那饞涎欲滴的眼光,仍然常常溜到小流浪身上去。於是,豌豆花從不敢讓小流浪離開她的視線,私下裡,她對著小流浪的耳朵,警告了千遍萬遍:「小流浪,你記著記著,千萬要躲開他啊!」
  小流浪也是只機靈的狗,它早就發現魯森堯的腳邊絕非安樂地。事實上,它一直躲著魯森堯。但,它只是一隻狗,一隻忠心的、熱愛著主人的狗,它對豌豆花,已變得寸步不離,同時,懂得分擔豌豆花的喜怒哀樂了。它並不知道,這種"忠實「會給它帶來災難。
  事情發生的那一夜,時間並不太晚,大約只有九點多鐘。
  魯森堯又喝得半醉,和糟老頭在小飯館分手,他回到家裡。
  豌豆花已經睡了,最近,她一直昏昏欲睡。魯森堯推開她的房門,發現她蜷縮在床上,白皙的面頰靠在枕上,烏黑的頭髮半掩著臉兒,身子擁緊了棉被……那是冬天了,天氣相當冷。魯森堯走過去,斜睨著她的睡態。在床前,小流浪的毛開始豎起來,喉嚨裡嗚嗚作聲。
  豌豆花立刻醒了,睜開眼睛,一眼看到魯森堯那向她逼近的臉孔,她就知道又要發生什麼事了。但,那天她很不舒服,白天在門口賣獎券,吹了太多冷風,她已經感冒了。魯森堯那帶著酒味的臉孔向她一逼近,她簡直壓抑不住自己的嫌惡,本能的,她一翻身就躲了開去。這使他大怒如狂了。他伸手把她拉了過來,怒吼著說:「你要死!躲什麼躲?"說著,就用手背甩了她一耳光!
  「脫掉衣服!快!」
  「不!"她不知怎的反抗起來。"不要!不要!我生病了……」
  「你生病了?你還要死了呢!……"魯森堯開始去扯她的衣服,因為是冬天,被又很薄,她穿了件棉襖睡,一時間,他竟扯不下來,這使他更加怒火中燒:「你脫呀!脫呀!"他叫著:「小婊子!你快脫……」
  「不!"豌豆花赤腳跳下了床,想往門外跑。
  「站住!"魯森堯伸手就扯住她的手腕,把她的手腕往背後用力扭轉,疼痛使豌豆花忍不住叫了起來。這一叫,使那早已渾身備戰的小流浪完全驚動了。它飛快的躍起身來,狂吠一聲,張開嘴,死命咬住魯森堯腳踝上。魯森堯大痛又大驚,鬆開了豌豆花,豌豆花逃向臥房門口,嘴裡尖叫著:「小流浪!快跑!小流浪,快跑!」
  小流浪不跑,它咬住它的敵人,就是不鬆口,它完全忘記,它只是只體型很小的混種狗,並沒有"真材實料",更沒有打鬥經驗。魯森堯被豌豆花一叫,酒也醒了大半。這下子,他的怒火把他整個人都燃燒了起來,他彎下身子,用雙手叉住了小流浪的脖子,輕易的就把那隻小狗拎了起來。豌豆花心驚肉跳,開始尖聲求饒:「放了它,我依你!我什麼都依你!」
  太遲了。魯森堯已把小流浪用力砸向水泥牆上,小流浪的腦袋"咚"的一聲,正正的撞在牆上面,身子就直直的落了下來。魯森堯不放過它,追過去,他用穿著大木屐的腳對著小流浪的腦袋,一腳,又一腳,一腳,又一腳的跺下去。豌豆花撲過來,開始尖叫:「你殺了它了!你殺了它了!你殺了它了……」
  地上,小流浪的嘴張著,血流了一地,眼睛凸著,已斷了氣。豌豆花俯身看了看,知道什麼都晚了,知道小流浪死了。這一下,積壓在她內心中所有的悲憤全在一剎那間爆發,她忘了對他的恐懼,忘了一向的逆來順受,忘了自己鬥不過他,忘了一切的一切。她瘋狂般的撲向他,伸手對他的臉孔狠狠一抓,哭著尖叫:「你是兇手!你殺了它!你是兇手!你殺了它!你這個魔鬼!魔鬼!魔鬼……」
  她一面尖叫,一面展開了她這一生都未曾有過的反抗,她又抓又咬又踢又踹,完全喪失了理智。魯森堯試著去制伏她,嘴裡喊著:「你瘋了!你瘋了!你瘋了!」
  豌豆花是真的瘋了。她不顧一切的咬住魯森堯的手指,魯森堯又驚又怒,故技重施,他抓住了她的頭髮,把她拖向床邊,可是,豌豆花似乎預備拚命了,她的手伸向他的臉,直對他的眼睛挖去。魯森堯差點被她傷到,他一偏身子躲過,臉上已熱辣辣的一陣刺痛。他相信臉上留下指痕了,這使他驚覺到,面前不再是個"孩子「,而是個危險的、發了瘋的小女人。他不想跟她纏鬥了,摔開她,他奔出了她的臥房,誰知道,豌豆花卻繼續喊著:「魔鬼!魔鬼!魔鬼……」
  一面繼續對他衝過來。他奔進了廚房,廚房內,煤球的火還燃著。(那時一般窮人家都用煤球,煤球上有孔,兩個煤球接起來,爐火可終夜不熄滅。)他眼看豌豆花如瘋子般對他撲來,他竟隨手抓了一捲起火用的報紙,伸進爐火裡去點燃,嘴裡威脅著:「你再過來,我就燒死你!」
  豌豆花根本沒有理智了,多年來壓抑在心頭的恥辱、憤怒、悲痛、委屈、恐懼……全因小流浪的被殺而爆發了。她恨透了面前這個人!恨死了面前這個人!恨不得殺了他!恨不得咬死他!她根本聽不到魯森堯在吼些什麼,根本看不到那燃燒著的報紙卷,她只是不顧一切的撲上前去,嘴裡不停的尖聲大叫:「魔鬼!魔鬼!魔鬼……」
  魯森堯眼看她伸著手衝過來,眼光發直,裡面燃著瘋狂的、仇恨的怒火。他大驚,立刻用燒著的報紙去燒她的頭髮,哪裡也大叫著:「你存心要找死!你存心要找死!」
  火焰捲住了豌豆花的頭髮,立即,那長髮開始發出一串細小的辟里啪啦聲,就往上一路捲曲著繞過去。豌豆花聞到了那股強烈的頭髮燒焦味,同時,感到那熱烘烘的火焰在炙烤著她後頸的肌膚,燒灼的痛楚使她驚跳……她有些醒覺了,頓時,覺得肩上那件棉襖也發起燙來,並延伸到袖管裡去。而頭頂上,頭髮更加迅速的在燒焦,在捲曲,在灼熱。她終於發出一聲尖厲的慘叫,衝出了廚房,帶著滿身的濃煙和燒著的長髮,奔向那燈火依舊明亮的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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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同一時間,秦非的車子正好停在這條街道上,而秦非,也正好拎著他的醫藥箱,走回他的車子。
  秦非是來為一個病人出診的,那病人害的是肝硬化,實際上只是拖時間而已。這一帶都是些窮苦人家,害了絕症也往往無法住醫院,只能在家中等待死亡。秦非是某公立醫院的醫生,雖然下班後沒他的事,但他那年輕的、充滿熱情的心,和要濟世救人的觀念還牢牢的抓著他。所以,每晚,他總是開著車子,帶著他的醫藥箱,去看那些無力住院的病患者。能治療的,他一定盡力為他治療。不能治療的,他最起碼可以開些藥為他止痛或減輕痛苦。
  秦非,今年才二十九歲,畢業於台大醫學院,學的是一般內科。當初學醫,是他自願的,而不是父母代他選擇的。他從小就有種悲天憫人的狂熱,認為只有學醫,才能救人於痛苦折磨中。
  當正式醫生,已經三年了,在這三年中,他看盡了形形色色的病人。有時,他甚至會懷疑自己學錯了科系,幹錯了行。因為,他始終無法很平靜的面對"痛苦」和"死亡"。他總會把自我的感情投注在病患的身上,這使他自己十分苦惱,許多時候,他會忘掉自己面對的是一種"科學"的疾病,而認為,是面對一種邪惡的」敵人"。最痛苦的事,莫過於眼看這"敵人"把他的病人一點一滴的"吃"掉,自己卻束手無策。這種時候,他的情緒就會變得很壞,很消沉,很無助。難怪他那學護理的妻子方寶鵑常常又愛又憐又無奈的說:「秦非當初應該去學神學,當神父對他可能更合適,醫生只解除病人生理的痛苦,他連別人心理的痛苦,和靈魂的去處都要考慮。他真是……感情太豐沛了!」
  方寶鵑比秦非小四歲,她是他的護士。醫生和護士結婚似乎已成一種公式。可是,秦家和方家事實上是世交,他們在童年時就玩在一起,秦非始終是方寶鵑心目中的"王子"。
  當秦非立志學醫時,那熱愛文學的方寶鵑,就立志學了"護理"。這段婚姻的感情基礎,說起來實在很動人,儘管在表面上很"平凡"。人類許多"不平凡"的故事,都隱藏在"平凡"之中。他們新婚才一年,剛剛成立了小家庭,夫婦兩個都在公立醫院做事,她依然是他的助手。
  醫生和護士的待遇都不低,他們生活得相當不錯。只是,秦非那不肯休息的個性,那對病人的關切,使他從早忙到晚,寶鵑沒有怨言,她從不抱怨秦非的任何行動。相反的,她發現自己也越來越受他影響,變得柔軟、熱情,而易感起來。他們都很熱於把自己多餘的時間,投注在病患身上。因此,這晚,當秦非正在松山區為「肝硬化"患者免費治療時,方寶鵑也在醫院裡為一位"胃出血"的老太太免費看護。
  秦非這晚的情緒又很沉重,因為那姓趙的病人沒多久可活了,最使他難過的,是這病人才四十歲,正當壯年,應該還有無限的人生讓他去享受,而病魔卻毫無理由的"選擇"了他。
  他拎著醫藥箱,正往自己的車子走去。
  忽然間,他聽到滿街的人都在驚呼著向一個方向奔跑著。
  本能告訴他,有什麼事發生了。他跟著跑了兩步,放眼看去,一個驚人的景象幾乎使他呆住了。
  豌豆花的棉襖已經燒著了,頭髮都燒焦了,帶著渾身的煙霧,她正發瘋般在街上狂奔,雙手無助的飛舞,嘴裡尖聲哭叫著:「魔鬼!魔鬼!魔鬼……」
  秦非的醫藥箱掉在地上了,他不自禁的喊出一聲:「天啊!」
  然後,想也沒想,他就往那"著火的女孩"奔過去,一面飛快的脫下自己的西裝上衣,從那女孩頭上罩下去,然後,他緊緊的抱住女孩,隔著上衣,撲打著,要打滅那些火,同時,他發現女孩的褲管也有焦痕和火星,倉促中,他赤手就去抓滅它。女孩的頭驀然被蒙住,又感到有人捉住了自己,她似乎更昏亂了,她拚命掙扎,在外衣蒙罩下嗚咽的狂喊:「魔鬼……魔鬼……魔鬼……」
  秦非把上衣拿開,再用上衣去撲滅豌豆花身上其餘的火星,嘴裡急促的安慰解釋著:「不要緊,不要緊,火都撲滅了!來,讓我看一下!來!」
  他抓住豌豆花的胳膊,定睛去注視面前這個女孩。滿頭燒得亂七八糟的頭髮仍然發著焦臭,奇怪的是面孔上絲毫沒有波及,那張嚇得慘白的臉孔姣好細緻,一對大大的眸子,似乎盛載了對全世界的仇恨、悲痛、狂怒……這女孩身上的火是撲滅了,眼睛裡的火卻燃燒得那麼猛烈,似乎可以燒掉整個世界。這張帶著燒焦了頭髮的面孔簡直是怪異的,給人一種強烈得不能再強烈的感覺:怪異,卻美麗!令人震撼的某種美麗!秦非眩惑的抽了口氣,開始去檢查她身上的傷勢,她肩上的棉襖已成碎片,肩頭的肌膚,已嚴重的受到灼傷。而最嚴重的,是這孩子顯然已陷入歇斯底里的狀態中。即使火已撲滅,儘管秦非在檢視她和安慰她,她始終沒有停止揮舞她的手臂,始終在尖銳的、重複的、悲憤的喊著:「魔鬼!魔鬼!魔鬼!魔鬼……」
  沒時間耽誤,這孩子要立刻接受治療。秦非抬眼看了看,周圍已圍滿了看熱鬧的人群。他用自己的外衣,把豌豆花全身裹住,一把就抱了起來,對那些圍觀的群眾們大聲的嚷著:「誰是這孩子的父母?」
  圍觀的群眾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沒有人回答。
  「好!"秦非說:「我是秦醫生,趙家認得我,我帶她去醫院,你們轉告她的家長,到某某醫院來找我!」
  說完,他抱著豌豆花就向車子的方向走去。一個好心的圍觀者,拾起了秦非的醫藥箱,送到車子上去。
  豌豆花終於不叫了,睜著眼睛,她困惑的、迷失的、茫然的看著那抱著自己的人。痛楚從她的肩頭往四肢擴散,她微張著嘴,想弄清楚是怎麼回事,但是,過度的憤怒、驚恐,和疼痛終於使她失去了知覺。
  秦非把她放進車子的後座,用外衣墊住她受傷的肩頭和頸項。
  他發動了車子,飛快的向醫院裡疾駛。
  這女孩使醫院裡忙了一整夜。
  完全是秦非的面子,他把外科、內科、皮膚科,和婦科醫生在一夜間全請來會診。當那女孩注射過鎮定劑,又敷好了全身各種傷口,終於沉沉入睡時,大家才聚集到內科章主任的辦公廳裡來討論,時間已經是黎明了。
  室內,除了章主任和秦非,還有寶鵑,她幾乎整夜都陪著每位大夫檢查豌豆花。另外,還有外科的黃大夫、婦科的俞大夫,大家的臉色都異常沉重,寶鵑手裡,握著一張非正式的檢查記錄,是她自己記上去的。
  「我必須告訴你們大家一件事,一件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事情,"說話的是婦科的俞大夫,他是最後診察豌豆花的一位醫生,是寶鵑和秦非都認為有此必要而請來會診的。"那女孩並不是腹部水腫,而是懷孕了!」
  「什麼?"章主任嚇了一大跳,他是唯一沒有親自參加診斷的醫生。"那只是個孩子呀!」
  「是的,是個孩子!"俞大夫面色凝重。"但是,我們都知道,只要女孩子開始排卵,就可以受孕!世界上最年輕的母親,才只有五歲大!」
  「懷孕?"秦非注視著俞大夫,不停的搖著頭,沉痛的說:「我已經懷疑了,只是不敢相信!她那麼小,看起來還不滿十二歲!俞大夫,你確定沒有弄錯?」
  「小秦,"俞大夫看著秦非。"其實,你自己已經診斷出來了,你不過要再請我來證實一下而已!是的,她懷了孕,我確定沒有弄錯!」
  「老天!"寶鵑舞著手裡那張記錄單。"我還是不能相信,誰會對一個孩子做這種傷天害理的事?」
  「一定有人做了傷天害理的事!"俞大夫接著說:「她不但是懷了孕,而且,起碼已經有四個月了,胎兒的心跳都可以聽到了,當然,我明天可以再給她做更精密的檢查,等她清醒了,或者可以肯定一下懷孕多久了!」
  「我猜,那孩子百分之八十根本不知道自己懷孕了!"寶鵑說,又看著那張記錄單。"你們認為頭髮和衣服著火是意外嗎?火會從背後的頭髮燒起嗎?」
  「而且,"黃大夫接口:「她身上的新舊傷痕,大約有一百處之多,左額上方,還有個兩吋長的傷疤,顯然是鐵器所傷,傷疤癒合得極不規則,當初受傷時沒有縫過線,至於灼傷,這不是第一次……」
  「那麼,你和我的看法一樣,"秦非咬牙說:「虐待!她受了虐待!」
  「是,她受了虐待!"黃大夫肯定的回答。"不是短時期的虐待,是長時期的虐待!我還只給她做了初步檢查,已經夠瞧了!但是,我建議用三天時間,給她徹底檢查一遍,包括骨科、內科和泌尿科!」
  章主任靠在辦公桌上,燃起一支煙,注視著秦非。他的臉色疲倦而悲痛。
  「我不懂怎麼有這種事情!小秦,"醫院裡的醫生都稱呼秦非為小秦,因為他是醫院裡最年輕的醫生。"你知道現在必須要做的事是什麼?是馬上去把她的父母找來!這孩子是你'撿'來的,我看,你再去把她父母找來,讓我們弄弄清楚。即使要進一步檢查,也要和她的家長取得聯繫,何況,懷了四個月的孕,這事不止牽連醫學,甚至牽連到道德和法律!」
  「她可能被強暴過,而家長不願報案……"寶鵑說:「許多家長為了女兒的名譽,都不肯報案……」
  「沒有那麼單純!"俞大夫猛搖著頭,深吸了一口煙:「如果是強暴,這個男人一定在經常強暴她……」
  「老天!"寶鵑走到窗邊去透口氣,臉色相當蒼白。"秦非,」
  她說:「你確實告訴清楚了那些人,是這家醫院嗎?為什麼父母到現在沒出現?」
  「我懷疑……"秦非慢吞吞的說,回憶著豌豆花大叫"魔鬼"的神情,他猛的打了個冷戰。"我懷疑有個魔鬼,我要去把那個魔鬼抓出來!」
  「不止是個魔鬼,而且是個禽獸!"黃大夫說:「不過,這些傷痕,和懷孕可能是兩回事……」
  「難道還有兩個魔鬼不成?"秦非激動的嚷。
  「看看這個!"寶鵑把記錄單放在秦非面前。"看一看,我知道你已看過,但不妨再看一遍!」
  秦非早已參與過檢查,仍然不相信的再一次的看那記錄:灼傷、刀傷、不明原因傷、鞭痕、勒痕、掐傷、瘀紫、腫傷、擰傷、刮傷、抓傷、咬傷、鈍器打擊傷………一大串又一大串,分別列明著大約受傷時間,三年?四年?五年?甚至更久以前。
  「想想看,"寶鵑比秦非還激動。"四年前,這孩子能有多大?她身上累積的傷痕,起碼有三四年了!會有人忍心用鈍器打一個七八歲孩子的腦袋嗎?……」
  秦非往辦公廳外面就走。寶鵑伸手一把拉住他:「你要去哪兒?」
  「去找出那個魔鬼來!"秦非咬牙說:「我要把他找出來!在他繼續摧毀別的孩子以前,我要把他從人群裡揪出來,我要讓他付出代價!我要送他進法院!這種人,應該處以極刑,碎屍萬段!」
  「我看,"章主任攔住了他。"今天大家都累了,醫院裡還有上千個病人呢!不如大家都休息一下,說不定等會兒,那父母會出現,給我們一個合理的解釋!」「你知道嗎?"秦非瞪大眼睛說:「這孩子身上,絕不可能有'合理的解釋'!每個孩子的生命中,都可能會碰到一兩件意外,但,不可能碰到一百件意外!你們沒有目睹那孩子全身冒煙的在街上狂奔,沒有聽到她驚恐的呼叫魔鬼……」
  「對了!"俞大夫打斷了秦非。"如果要徹底檢查這孩子,我們還需要一個精神科的大夫!」
  秦非住了口,大家彼此注視著。在醫院裡,你永遠可以發現一些奇怪的病例,但是,從沒有一個病例,像這一刻這樣震撼了這些醫生們。
  豌豆花在第二天的黃昏時才清醒過來。
  睜開眼睛,她看到的是白白的牆,白白的床單,白白的天花板,白白的櫥櫃………一切都是白。她有些恍惚,一切都是白,白色,她最喜歡白色,書本裡說過,白色代表純潔。她怎麼會到了這個白色世界裡來了呢?她閃動著睫毛,低語了一句:「天堂!這就是天堂了!」
  她的聲音,驚動了守在床邊的寶鵑。她立刻仆下身子去,望著那孩子。豌豆花的頭髮,已被修剪得很短很短,像個理了平頭的小男生,後頸上和肩上,都包紮著繃帶,手腕上正在做靜脈注射,床邊吊著葡萄糖和生理食鹽水的瓶子,腿上、腰上,到處都貼了紗布。她看來好淒慘,但她那洗淨了的臉龐,卻清秀得出奇,而現在,當她低語:「天堂,這就是天堂了!"的時候,她的聲音輕柔得像涓涓溪流,如水,如歌,如低低吹過的柔風。而那對睜開的眼睛,由於並不十分清醒,看起來濛濛然、霧霧然。她那小巧玲瓏的嘴角,竟湧出一朵微笑,一朵夢似的微笑,使她整個臉龐都綻放出光採來。寶鵑呆住了,第一次,她發現這女孩的美麗。即使她如此狼狽,如此遍體鱗傷,她仍然美麗,美麗得讓人驚奇,讓人驚歎!她俯頭凝視她,伸手握住了她放在棉被外的手,輕聲的問:「你醒了嗎?」
  豌豆花怔了怔,睫毛連續的閃了閃,她定睛去看寶鵑,真的醒了過來。
  「我在哪裡呢?"她低聲問。
  「醫院。"寶鵑說:「這裡是醫院。」
  「哦!」
  豌豆花轉動眼珠,有些明白了。她再靜靜的躺了一會兒,努力去追憶發生過的事。火、燃燒的頭髮、奔跑、廚房……
  記憶從後面往前追。魯森堯!魔鬼!小流浪……她倏然從床上挺起身子,手一帶,差點扯翻了鹽水瓶。寶鵑慌忙用雙手壓著她,急促的說:「別動!別動!你正在打針呢!你知道你受到很重的灼傷,引起了脫水現象,所以,你必須吊鹽水!別動!當心打翻了瓶子!」
  豌豆花注視著寶鵑,多溫柔的聲音呀,多溫柔的眼光呀!
  多溫柔的面貌呀!多溫柔的女人呀!那白色的護士裝,那白色的護士帽……她心裡歎口氣,神思又有些恍惚。天堂!那握著自己的,溫柔而女性的手,一定來自天堂。自從玉蘭媽媽去世後,自己從沒有接觸過這麼溫柔的女性的手!
  有人在敲門,豌豆花轉開視線,才發現自己獨佔了一間小小的病房。房門開了,秦非走了進來。豌豆花輕蹙了一下眉峰,記憶中有這張臉;是了!她想起來了!那脫下西裝外衣來包裹她,來救助她的人!現在,他也穿著一身白衣服,白色的罩袍。哦!他也來自天堂!
  「怎樣?"寶鵑回頭問:「打聽出結果來了嗎?」
  「一點點。"秦非說,聲音裡有著壓抑的憤怒。"有個姓曹的老頭說,那人姓魯,大家都叫他老魯!至於名字,沒人叫得出來,才搬到松山兩個月,昨天半夜,他就逃走了!我去找了房東……"他驀的住口,望著床上已清醒的豌豆花。
  豌豆花也注視著他,她已經完全清醒了。她的眼睛又清澈,又清盈,又清亮………裡面閃耀著深刻的悲哀。
  「你去了我家?"她問:「你看到小流浪了嗎?」
  「小流浪?"秦非怔著。
  「我的狗。"豌豆花喉中哽了哽,淚水湧上來,淹沒了那黑亮的眼珠。"它還好小,只有半歲,它不知道自己那麼小,它想保護我……"她嗚咽著,沒秩序的訴說著:「我……我什麼都依他了,他……他不該殺了小流浪!我只有小流浪,我什麼都沒有,只有小流浪……他殺了小流浪!他……他是魔鬼!他殺了小流浪!」
  秦非在床前坐下了,一瞬也不瞬的盯著豌豆花。
  「哦,原來那就是小流浪,"他輕柔的說:「我和房東太太已經把它埋了。現在,你能不能告訴我們一些你的事呢?我今天去了松山區公所,查不到你的戶籍,你們才搬來,居然沒有報流動戶口。」
  豌豆花雙眼注視著天花板,似乎在努力集中自己的思想。
  淚痕已干,那眼睛開始燃燒起來,像兩道火炬。秦非和寶鵑相對注視了一眼,都發現了這孩子奇特的美。那雙眸忽而清盈如水,忽而又炯炯如火。
  「他連搬了三次家。"她幽幽的說:「我想,他是故意不報戶口的。」
  「你指誰?姓魯的?他是你爸爸嗎?」
  「我爸爸……"她清清楚楚的說:「我爸爸在我五歲那年就死了!」
  「哦!"秦非盯住她:「說出來!說出你所有的故事來!只要是你知道的,只要是你記得的!說出來!」
  說出來!多痛快的事啊!把一切說出來!她的恥辱,她的悲憤,她的痛苦,她的惡運……如果能都說出來!她的眼光從天花板上落到秦非身上:那來自天堂的男人!她再看寶鵑:那來自天堂的女人!於是,她說了!
  她說了!她什麼都說了!楊騰、玉蘭媽媽、光宗、光美、煤礦爆炸、烏日鄉、阿婆、玉蘭再嫁、秋虹、水災、弟妹失蹤、魯森堯認了玉蘭和秋虹的屍、離開烏日鄉、賣獎券、被強暴的那夜……她說了,像洪水決堤般滔滔不絕的說了,全部都說了。包括自己是鬼、是妖精、是掃把星。包括自己克父、克母、克弟妹、克親人、克自己,甚至剋死了小流浪。
  她足足說了兩個小時。說完了"豌豆花"的一生……從她出世到她十二歲為止。
  秦非和寶鵑面面相覷,這是他們這一生聽過的最殘忍最離奇的故事。如果不是豌豆花就躺在他們面前,他們簡直不能相信這個故事。當他們聽完,他們彼此注視,再深深凝視著豌豆花,他們兩人都在內心做了個決定:豌豆花的悲劇,必須要結束。必須要結束!
             
(第一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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