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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第二天早上,雨在窗玻璃上清脆的敲著,窗外的風在呻吟嘆息。一夜無眠,雅晴披衣下
床的時候只覺得頭重腳輕,腦子裡像有一百個人,在用鎚子劇烈的敲打,震動得她每根神經
都痛。她跌跌衝衝的去浴室梳洗,鏡子裡的人把她自己嚇了一跳。那麼蒼白,那麼瘦削,她
在一夜之間就憔悴了。眼睛是浮腫的,面頰是深陷的,下巴顯得更尖了。她用冰涼的水撲上
了臉龐,試著讓自己恢復一些精神。可是,不行,她的頭痛得她不能不彎下腰去,用手抱住
腦袋,痛得她的胃都在翻攪,使她幾乎想嘔吐。
    我是感冒了,她想,昨晚從“寒星”衝出來時,沒有穿外套,而天氣早就變得好冷了。
她最好是回到床上去,她看來神色壞透了。但是,今天不行,今天是個忙碌的日子,她有好
多事要做,首先,她要去看爾旋。
    她費了半小時來梳洗化妝,她特意撲了點胭脂,想遮掩住自己那副病容。她把頭發刷得
又黑又亮,穿了件粉紫色的套頭毛衣和白呢長褲。走出房間的時候,她已經很有信心了,她
要告訴爾旋一些事。告訴他,她一直是那麼關心他的,她不要傷害他,她喜歡他………告訴
他她有多抱歉,告訴他她了解他的感覺,但是……但是……我不能和萬皓然絕交,桑爾旋,
你有奶奶,有哥哥,有蘭姑,有溫暖富裕的家庭,萬皓然卻是個孤獨飄蕩的遊魂!桑爾旋,
請你給我時間,不要逼迫我,如果我必須在兩個男人中選一個,你要給我時間,讓我更深的
認識你們,也更深的認識自己,否則,這是一場不公平的競爭。爾旋,相信我,你在我心裡
的地位並不小,否則,我怎會在必要的時間仍然撲奔了你?是的,她忽然愣住了,認真的問
著自己:你為什麼撲奔了他?因為他受傷了?因為他在流血?還是因為他確實在你心裡的份
量超過萬皓然?
    她的頭更痛了,她不能思想。推開房門,在走廊裡,她就碰到匆匆忙忙奔來跑去的奶
奶,她一把抓住雅晴,急切而憐惜的報告著:“桑丫頭,你知道嗎?爾旋昨晚撞了車,撞得
他頭破血流,我就說呢,那車子開得飛快,怎麼可能安全呢!唉唉!真要命,真把我嚇壞
了!”“他──他──”雅晴結舌的、困難的問:“他現在怎樣?在睡嗎?好些了嗎?”
“李大夫說他沒妨礙,躺兩天就好了,他們怕我知道,居然讓他在書房裡躺了一夜,剛剛我
們才把他扶到臥房裡去了。你猜怎麼,”她拉著雅晴的手,在憐惜中笑了。“他綁了滿頭的
紗布,眼睛也腫了,臉也青了,他還跟我說笑話呢!他說,奶奶,你別擔心,我這個人是鐵
打的,別說一個小小的撞車,就是用鋼鋸來鋸我,也不見得鋸得開呢!你瞧這孩子!”
    那麼,他又能說笑話了,那麼,他的心情已經恢復了!那麼,他不再生氣了。她立刻放
開奶奶,轉身向爾旋的臥房裡跑去,一面急促的說:“我看看他去。”爾旋的房門開著,蘭
姑正在那兒整理著爾旋的床單被褥,一面和爾旋說笑。雅晴毫不思索的衝了進去,蘭姑抬頭
看到雅晴,立即識相的轉過身子,笑著說:
    “噢,小桑子,你來陪陪你二哥,兄妹兩個好好談呵,可不許吵架!”蘭姑對雅晴鼓勵
的一笑,轉身就走出了房間,細心的關上房門。雅晴停在爾旋的床前了,他看來還不錯,雖
然頭上綁著繃帶,氣色已經比昨晚好多了。她凝視著他,用手指怯怯的去抓著棉被一角,下
意識的卷弄著那棉被。她有幾千幾萬句話要說,但是,他的眼色怎麼忽然就陰暗了呢?剛剛
蘭姑在這兒,他還在笑呢!現在,他那受傷而腫脹的嘴唇緊緊的閉著,瞪著她的眼睛裡充滿
了冷漠,這眼光像一根鞭子,重重的抽在她的心髒上。她的頭好痛呵!她真希望能阻止這頭
痛!
    “爾旋!”她沙啞的開了口。
    他立刻轉開頭,把臉對著牆壁,狠心的閉上了眼睛。
    她張著嘴,怔在那兒。她有許多話要說,但是,她知道他不要聽!他根本不想聽,這種
冰冷的態度像對她兜頭澆上了一盆冷水,她渾身都像冰一樣冷了。
    “你……還在生氣,”她喃喃的說,自己也不太知道在講什麼。“又……又不是我要他
打你,如果你當時不那麼兇,也不會引起這場混戰……你……你是不是真的不想理我了?那
麼,我……我……”她覺得眼眶又濕了。“我回家去!”
    他轉回頭來了,他的眼光憤怒而兇惡。
    “你回家去?”他喘著氣,低啞的說:“你把一切攪得亂七八糟之後,你就預備撒手不
管,回家去!你想殺了奶奶嗎?你這個無情無義,沒有心肝,沒有責任感,沒有道義的混
蛋!你真是個好學生,你雖然沒有跟萬皓然學吉他,卻學會了他的冷酷殘忍和卑鄙!不!陸
雅晴,你不許走,你要把你的戲演完!”她的身子晃了晃,天氣很冷,她卻覺得額上在冒
汗。她想思索,想說話,可是,她根本無法思索,她費力和自己的眼淚掙扎,費力和自己的
頭痛掙扎,費力和爾旋那不公平的“責備”掙扎……“萬皓然並不冷酷殘忍,也不卑鄙!”
她好不容易,總算說出一句話來。“你這樣說,才是冷酷殘忍的……不要因為他打傷了你,
你就……”“請你出去!”他惱怒的低吼著。
    噢,不要!不要!我並不是來和你辯論萬皓然的為人,我更不是來找你吵架的!她心中
像打翻一鍋沸油,滾燙而炙熱,背脊上卻像埋在萬丈深的寒冰中,又冷又沉重又刺痛。
    “爾旋,”她掙扎著說:“我……我要告訴你……”
    “不用!”他飛快的說:“我想,我已經認清楚了你!你最好不要再來煩我!從此,你
只是我雇用的一個職員,我不幹涉你的私生活,除了你必須在奶奶面前扮演桑桑以外,你願
意和任何妖魔鬼怪交朋友,都是你的事。我很抱歉,”他咬了咬牙,“我破壞了你昨晚的歡
樂!”
    她看了他一會兒。所有要說的話都不必說了!她只是他雇用的一個職員!所有內心深處
的言語,所有的柔情關懷和歉意……都用不著說了!他已經認清了她:一個和妖魔鬼怪交朋
友的,沒有心肝、道義、感情的混蛋!他已經認清她了!不用再說了,什麼話都不必說了。
她閃動睫毛,為自己眼中的淚霧生氣,然後,她僵硬的轉過身子,向門口奔去。她恨自己為
什麼要走進這房間,恨自己為什麼要自取其辱。她轉動了門柄,忽然聽到身後一聲呼喚:
    “雅晴!”她停了幾秒鐘,想回頭,想撲進他懷中痛哭一場。但是,這一定是她的幻
覺,他不會用這樣充滿感情的聲音呼喚她,這是她的幻覺!他恨她,他輕視她,他侮辱她,
她只是一個雇用的職員……她打開了房門,很快的出去了。
    她一直跑下樓,心裡有個茫然而急迫的念頭,她要逃開這幢房子,她要逃開桑爾旋!她
穿過了空無一人的客廳,再穿過雨霧紛飛的花園,打開大門,她跑出去了。
    走到哪條小徑上,她才迷糊起來,自己要到那兒去呢?雨珠打在她身上,很快的濡濕了
她的頭發,她耳中好像又響起一個歌聲:
   
    “小雨一直一直一直的飄下,
    風兒一直一直一直的吹打,
    椰子樹一直一直一直的晃動,
    鳳凰木一直一直一直的那麼瀟灑……”
   
    哦!她明白了。她要去找萬皓然。
    萬皓然會了解她為他受的委屈,萬皓然會懂得她的茫然無助,萬皓然是世界上最懂感情
的人,他會帶她遠走高飛,離開這些紛擾和屈辱。她快步的走著,心裡亂糟糟的,幾乎是在
憑一種直覺,而不是憑感情或思想。在這一瞬間,她是個受了挫折的孩子,在一個人這兒受
了氣,只能在另一個人身上去找安慰。噢,她要去找萬皓然。萬皓然會了解她,萬皓然會疼
她,萬皓然會安慰她!
    梧桐樹下空空如也,小樹林裡也靜悄悄的。是的,誰會在雨天跑到梧桐樹下來?她要去
找他,到他家裡去找他!轉了一個方向,她穿過小樹林,她知道這兒有條捷徑,可以通往那
些違章建築的木屋區。萬皓然告訴過她那些火柴盒般的屋子,他說政府要把它們拆除,改建
市民公寓……她奔過了小徑,地上全是泥濘和落葉,她那白色的褲管已經又濕又黑了,她的
頭發上滴著水。她終于找到了那片住宅。
    一間又一間的小木屋毗鄰而建,密密麻麻的像許多雜亂堆積著的積木。地下是厚厚的泥
漿,大大小小的泥潭,她踩了過去,褲管和鞋子都深陷在泥濘裡。許多小孩在雨中踢著足
球,渾然不管那地上的積水和天上的雨霧,一個球飛上了她的胸口,打得她好疼好疼,毛衣
上立刻留下了一片泥漬。
    “對不起哩!”孩子們嚷著。
    她沒有生氣,只是焦灼的問:
    “萬皓然住在什麼地方?”
    “那邊!那邊!那邊!”十幾只小手指著十幾個方向。她困惑了。
    有個年輕女人走近她,她手裡拿著個大鋁盆,盆裡是才洗過的衣服。她這才注意到,空
地上有個水龍頭,許多婦女正在那龍頭下洗著衣服。難道,這麼多住戶只有一個水龍頭?她
迷惑的看著。“我們要共用水龍頭。”那年輕女人似乎看出了她的心事。“本來,市政府也
決定要改善這兒的供水問題,但是,房子反正快拆除了,自來水廠也就不管了。”
    她正視著這年輕女人,思想和理智都回來了。這年輕女子大約只有二十幾歲,長得似曾
相識,那濃眉,那明亮的眼睛……她心裡恍恍惚惚的,那女人笑了笑。
    “我是萬潔然。”她說:“我聽到你在找我哥哥!”
    哦。她恍然大悟,明白她為什麼看來如此面熟了,他們兄妹長得很像。她注視著萬潔
然,穿著件簡單的棉布洋裝,已經被雨水淋濕了,她奇怪她居然不怕冷。
    “你哥哥──”她有些緊張的問:“在家嗎?”
    “在。”萬潔然打量著她,目光和萬皓然一樣的銳利。雅晴覺得她已經看穿了她,一個
淋著雨來找男人的女人,她會輕視她嗎?她的臉在發燒了。“跟我來!”萬潔然說,不經心
的加了句:“你很像桑桑。”
    “哦。”她一怔,本能的問:“你認識桑桑?”
    “當然。”萬潔然盯著她。“她一度是我哥哥的女朋友,我怎麼會不認識她?”她在一
幢小屋前站住了,把她拉到屋簷下,讓她不會淋到雨,她很深刻的注視著雅晴:“為什麼要
找我哥哥?”她單刀直入的問。“哦!”她瞪大眼睛愣在那兒。“唉!”萬潔然輕嘆了一
聲,那水靈靈的眼睛裡充滿了智慧。“我哥哥是個天才,他會彈吉他,會唱歌,還會──吸
引女孩子。總有女孩子找他,從他十六歲起,就有女孩子找他。他跟她們每一個玩,但是不
動真感情。直到他遇見桑桑……”她頓了頓,緊緊的注視她,忽然問:“你就是雅晴?那個
到桑家來冒充桑桑的人?”
    雅晴的心怦然一跳。“他告訴了你?”她問。
    “是的,我們兄妹之間沒有秘密。”她又笑了笑,那笑容裡有著真切的寥落與無奈。
“如果我是你,”她清晰的說:“我會離他遠遠的!”雅晴的心又怦然一跳。
    “為什麼?”她問。“我們兄妹……都是在強烈的自卑和恥辱中長大的,尤其哥哥,他
受的苦難比我多,他又有天才,于是,他也驕傲。你不會了解一個又驕傲又自卑又有天才的
男人是什麼?他……”她對她深深的搖頭,親切而誠懇的說:“他不是你心目裡的神。他心
中有個魔鬼,那魔鬼始終在折磨他,使他變得暴躁而兇狠。他不適合你,就像當初不適合桑
桑。”她凝視她,問:“真要見他嗎?”“要。”她迷茫的說。“好。”萬潔然帶她走往另
一幢木屋,繞過正門,她拍著旁邊的一扇邊門,嚷著:“哥哥!有人找你!”
    木板門“呀”的一聲開了,萬皓然只穿著一件運動衫,赤著胳膊,挺立在門口。一眼看
到雅晴,他的眼光就銳利而陰沉起來,他的臉板著,沒有喜悅,沒有驚奇,也沒有任何詩情
畫意的關懷和柔情,他怒聲問:
    “誰要你來找我的?”“是我自己。”雅晴低語。
    萬潔然看了他們兩個一眼,轉身就走了。雅晴仍然站在雨中,等待他邀請她進去,她又
濕又冷又怕又沮喪。她忽然懂得了一些萬潔然的意思,現在,站在她面前的這個男人,絕不
是在寒星或梧桐樹下扣弦而歌的那個熱情的天才,而是個陌生人,她幾乎完全不了解他,他
的身子像尊鐵塔,他的臉色冷得像塊寒冰。“我說過,我們之間已經完了,”他其勢洶洶的
說:“你為什麼還要找我?”“因為──因為──”她咬咬牙衝口而出。“我們之間並沒有
完,我來這兒,向你解釋,我不能讓桑爾旋那樣躺在那兒,我必須幫助他,即使他是個陌生
人,我也要幫助他!”
    “他不是個陌生人!他是個在追求你的男人!”
    她呆呆的望著他。“你在吃醋了。”她說。
    “哈!”他怪叫,臉色鐵青,眼神兇暴:“我吃醋!我他媽的在吃醋!你講對了,我是
在吃醋!別以為是你的女性魅力或是什麼特點讓我吃醋!別自作多情以為我愛上了你!我唱
那些歌根本不是為你,而是為那些聽眾,那些掌聲!他們喜歡聽這類的歌,我就唱這類的
歌!你說我吃醋,也有道理,因為,你當時選擇了有家世,有學問,有品德的上流紳士,而
放棄了那個天生的壞種,那個不務正業,不學無術的流氓!”“不是的!不是這樣!”她急
切的說:“我並不是你想的那麼現實,那麼虛榮,那麼……”
    “好的!”他打斷她,衝出門來,他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進房間來:“睜大你的眼睛
看看這房間!”
    她睜大眼睛看著,房裡相當陰暗,一股潮濕的、腐敗的霉味撲鼻而來,房裡有一張木板
床,上面雜亂的堆著一床髒兮兮的破棉被,房間大約只有兩坪大,地上堆滿書籍、樂譜、吉
他、報紙……和各種雜物,然後,就是四壁蕭然,再有,就是屋頂在漏雨,有個盆子放在屋
子正中,在接雨水,那雨水一滴滴落在盆中,發出單調的、規則性的“噗噗”聲。
    “很有詩意吧?”萬皓然說:“小雨一直一直一直的飄下,風兒一直一直一直的吹打。
很有詩意吧!這裡是我的家。隔壁躺著我的母親,因為風濕病發作而不能動,我的妹妹只好
去幫人洗衣服。而你,嬌貴的小姐,你昨晚弄砸了我惟一的工作,寒星把我解聘了。”
    她看著他,頭又開始撕裂般疼痛起來。她急急的、熱心的、激動而真摯的說:“萬皓
然,這並沒有關系,貧窮不是克服不了的敵人!你有天分,有才華,只要你努力,你可以改
變環境!聽我說,萬皓然,桑園當初也是桑爾凱他們的父親赤手空拳建造的……只要你願
意,你也可以蓋一座桑園!”
    “哈!”他怪笑著:“夢娃娃!”
    夢娃娃?她怔了怔,憋著氣,忍耐的說:
    “不,萬皓然,我知道你叫桑桑夢娃娃,桑桑或者是個夢娃娃,我不是。萬皓然,我說
的都是真話!你不要輕視桑爾凱和桑爾旋,他們都工作得又努力又認真,他們並不完全靠父
親留下的事業來撐場面,他們是……”
    “住口!”他厲聲喊:“我知道他們優秀,他們偉大,他們努力,他們是傑出青年!所
以,去找他們!去選他們!何必跑到我這個流氓窩裡來!你走!你給我馬上走!”他指著門
口,臉上的肌肉扭曲,眼色凌厲而冷酷,他吼得那麼響,震得她的耳鼓都痛了。她立刻知道
她又錯了,她不該提起桑家兄弟,不該用他們來舉例。她掙扎著,頭昏昏而目涔涔,心裡有
種深刻的、慘切的悲哀。桑爾旋曾憤怒的叫她去找萬皓然,那個英雄,那個明星!萬皓然卻
憤怒的叫她去找桑爾旋,那個偉人,那個傑出青年!“萬皓然,”她淒切的說:“你不要生
氣,請你別生氣!我希望能幫助你……”“幫助?”他更怪聲怪氣起來:“你有沒有弄錯?
我萬皓然從小自己打天下,我會需要你這個嬌小姐的幫助?你不要讓我把牙齒笑掉!”
“不。”她固執的說:“你需要幫助,你又孤獨又寂寞又自卑,你像個飄蕩的遊魂,你不知
道自己的目標,甚至不去追求你的前途,你需要幫助。就算我是個夢娃娃,讓我幫你去做
夢,有個作家說過,當你連夢都沒有的時候,你就什麼都沒有了!萬皓然,”她把發熱的手
放在他的手背上,迫切的說:“允許我幫助你!”他像觸電般跳起來,漲紅了臉:
    “我是沒有夢,我是什麼都沒有!讓我告訴你一件事,我最討厭自以為聰明的女人,偏
偏你就是這樣一個女人!昨晚我已經說過,我要和你斷絕交往,你為什麼還要纏住我?你是
白癡嗎?你看不出來我對你一點興趣都沒有嗎?你為什麼不滾得遠遠的!你為什麼要來招惹
我?假若你認為我愛過你,那你是瘋了!你對我,只是桑桑的影子,現在,趁我把你丟出去
之前,你這個扮演天使和女神的小醜,你走吧!你走!走!走!”她倉促後退,再也無法在
這小屋子裡待下去,再也無法在這詬罵和侮辱中待下去。她發出一聲絕望的低喊,就逃出了
這小屋,就像她早上逃出桑爾旋的房間一樣。
    雨更大了,嘩啦啦的下著。她開始奔跑,茫無目的的奔跑。她的腳踩進了水中,她跑進
了樹林,樹枝勾住了她的衣服,她跌倒了,她再爬起來。她的手指被荊棘刺傷了,在流血
了。她的白長褲已經又濕又髒,她的頭發水淋淋的披散在臉上。她跑著,跑著,跑著……最
後,她已經弄不清楚自己為什麼在跑,因為,她的頭痛得快要裂開了,她眼前全是星星在閃
耀,在跳舞。她耳邊像敲鐘似的回響著桑爾旋和萬皓然兩人給她的咒罵,她喘著氣,覺得自
己簡直不能呼吸了。但是,她腦子裡還有一句對白,一句清晰而惱怒的對白:
    “……你要殺了奶奶嗎?……不,陸雅晴,你不許走!你要把你的戲演完!”是的,她
不能走,她要去演戲。
    她就這樣跌跌衝衝,蹌蹌踉踉的奔進了桑園,眼前似乎有一大堆模糊的人影,她聽到驚
呼聲,聽到奶奶那又焦灼又急切又悲痛又憐愛的狂呼聲:“桑丫頭,你怎麼了?”
    “奶奶!”她抓住了面前那雙粗糙的、滿是皺紋的手,像溺水的人抓住一塊浮木一般。
“奶奶!”她呼喚著,努力想阻止自己的頭痛,努力想集中思想:“奶奶!我想………走,
我……沒有走,我回來……演完我的戲!”
    她倒了下去,最後的意識是,奶奶在一迭連聲的狂喊:
    “打電話給李大夫!打電話給李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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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雅晴昏昏沉沉的在床上躺了好幾天。
    她知道自己病了。奇怪的是,從小她就結實而健康,從不知道什麼叫暈倒,什麼叫休
克,連傷風感冒都難得害一次。而現在,病勢卻來勢洶洶。有好幾天的日子,她都陷在半昏
迷的狀況裡。隱隱約約的,她也知道自己床邊來來往往穿梭著人群。奶奶、紀媽、李醫生、
爾凱、爾旋、宜娟……是的,爾旋也來過,她確定這一點。但是,在那週身燒灼似的痛楚,
和腦袋裡撕裂般的疼痛中,她一直在哭著,喊著,說著,說些什麼,喊些什麼,她自己也不
清楚,只覺得一忽兒像沉溺在幾千萬丈深的冰淵裡,一忽兒又像置身在熊熊燃燒的烈火中,
使她不自禁的哭出來,叫出來:
    “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奶奶,他們燒我,撕碎我,冰凍我,他們兩個!奶奶……讓我
走,我要去找爸爸,不,不,他也不要我,沒有人要我,沒有人……”
    她哭著,說著,汗水濕透了頭發和衣襟。
    然後,她慢慢的清醒了。
    隨著這份清醒,她驚懼而擔憂,她想,她穿幫了。她叫過爸爸,不是嗎?她一定穿幫
了。可是,奶奶撫摸著她的時候只有憐愛,只有深切的關懷和心疼,她把她擁在懷中,搖撼
著,像搖撼一個小嬰兒,嘴裡喃喃的、不停的念叨著:
    “好了,寶貝兒,你瞧,病來得兇,去得快,你沒事了。我讓紀媽喂雞湯給你喝。寶貝
兒,你好好的哇,別嚇壞你奶奶哇!有誰讓你生氣了,你告訴我,是爾旋,是嗎?奶奶幫你
出氣,奶奶一定幫你出氣!”
    于是,她知道,她並沒有穿幫。奶奶一定把她那些話當作病中的“囈語”。她沒穿幫,
所以,她這場戲還要演下去。在奶奶那寵愛與憐惜下,這戲也不能不演。她不能把一切攪得
亂七八糟之後,就摔開手不管了!爾旋說的。她不能沒有責任感,沒有道義,沒有感情……
殘忍而冷酷!爾旋說的。于是,她心灰意冷的躺在床上,不想動,不想說話,她閉上眼睛強
迫自己什麼都不去想。但,思想是個無孔不入的敵人,你永遠逃不開它。她的神志一旦恢
復,她就能清楚記起從打架以後發生的每件事。她無法把那兩個男人的影像從她腦子裡剔
除。桑爾旋和萬皓然!奇怪,這些迷亂的日子裡,她從沒有好好的分析過自己的感情,到底
桑爾旋和萬皓然那一個在她心裡的比重大?她從不願想,從不去想,她只知道,爾旋使她親
切,安定,滿懷充滿了柔情。這份感情像涓涓細流,潺□輕柔而美麗。萬皓然卻使她窒息,
燃燒,激動而興奮,像一場在黑夜中燃燒的大火,強烈炙熱而帶著燒灼的痛楚。雅晴從沒戀
愛過,她不知道愛是什麼,也不知道哪一份感情是正常的。可是,她卻清楚的明白,她喜歡
他們兩個……可是,她也失去了他們兩個!
    躺在那兒,她的病已經沒什麼了。她卻不願下床來,在內心的底層,她深切的體會到自
己的落寞、失意、沮喪與悲哀。她很消沉,消沉到再也提不起往日的活力,她不想笑,不想
說話,不想動,什麼都不想做。李醫生曾笑著拍打她的肩膀:“怎麼?病好了還想賴床啊?
又不是小時候要逃學!你必須起床活動活動,要不然,你會越睡越沒精神!”
    李醫生走出去,關上房門後,她就聽到李醫生在對蘭姑他們說:“不要告訴奶奶。你們
必須設法振作起這孩子的精神。她真正生病的不是肉體,她受了打擊。她非常消沉,所以,
她不想吃也不想動,再這樣下去,情況會變得很嚴重,我建議……”他的聲音低了下去,雅
晴聽不到了,她也不想聽。在這種徹底的消沉和絕望裡,她認為什麼事都不重要。她腦子裡
始終回蕩著爾旋對她說的話:
    “……我想,我已經認清楚了你,你最好不要再來煩我,從此,你只是我雇用的一個職
員……”
    然後,就是萬皓然的話:
    “……我們之間完了,你為什麼還要纏住我?你是白癡嗎?你看不出來我對你一點興趣
都沒有嗎?……”
    她閉緊眼睛把臉埋在枕頭裡。她不知道,有什麼其他的女孩曾像她這樣受盡屈辱!她恨
這兩個人!她恨透了這兩個人!她希望這一輩子再也不要見到這兩個人!她昏昏沉沉的躺
著!有些時候,她會覺得聽到吉他聲,她就憤怒得要發狂。也有些時候,她聽到桑爾旋在低
呼她的名字,她就把整個棉被蒙住頭,讓自己幾乎窒息而死。
    可是,即使她能逃開萬皓然,她也絕逃不開桑爾旋。
    一天深夜,她從那一直在吞噬著她的冰流中醒過來,茫然的皺著眉頭,寒顫著想攀援一
件比較溫暖的東西,她總覺得冷,在高燒之後,她總是冷,那冷氣從內心深處冒出來,擴散
到四肢百骸去,她快被凍死了。她聽到床邊有聲音,她伸手抓著,嘴裡訥訥的說著:
    “蘭姑,我很冷。”她的手被一只強而有力的手握住了,她一驚,迅速的睜開眼睛于
是,她看到桑爾旋正握緊了她的手,用他那大而溫暖的雙手緊捧著,試圖用自己的體溫去溫
暖她那冰涼冰涼的手。她環室四顧,房裡沒有人,只有她和爾旋!這一定是蘭姑刻意安排
的。她驚慌的要把手從他手中抽出來,心裡在發瘋般的狂喊著:我不要見他!我不要見他!
我不要見一個輕視我,侮辱我,咒罵我的男人!我不要!她掙扎著,身子往床裡退縮,眼睛
大大的瞪著他,裡面明顯的流露著驚慌與抗拒。他把她握得牢牢的,他的眼光緊盯著她,裡
面盛滿了祈諒、求恕、痛苦,與憐惜。
    “雅晴,”他低喚著:“不要退開,不要躲我,你知道我多麼困難才能避開奶奶,和你
見面。你知道我在你門外守過多少夜,在你床前站過多少時間……不要閉上眼睛!我知道你
很清醒。聽我,雅晴,我一生沒有如此真心的向人道歉……”他把她的手送到唇邊,用嘴唇
壓著,他的眼睛閉了閉,再張開的時候,那眼裡竟閃著淚光。“原諒我!雅晴。如果你不能
原諒,你罵我,詛咒我……什麼都可以,只要你停止折磨你自己。”她咬嘴唇,頭轉向床
內,她恨自己,因為眼淚一下子就衝進了眼眶。他放開她的手,立刻扶住她的頭,用手帕去
擦拭她的淚痕。她掙扎著往床裡躲去,低啞的嚷著:
    “不許碰我!”他立即縮回手去,含淚看著她。他眼裡有著忍耐與順從,懊惱與哀愁。
“好好,”他急促的說:“我不碰你,只請求你聽我解釋……”“我不聽!”她啜泣著說:
“我不聽!當我要向別人解釋的時候,也沒人聽過我!所以,我不聽!你走!你也不要再來
煩我,反正我只是你雇用的一個職員!……你走,不要來煩我!”他盯著她,臉色蒼白。他
看來又憔悴又絕望。
    “你知道什麼叫嫉妒嗎?”他忽然問。
    她瞪著他。“你知道我已經被嫉妒燒昏了頭嗎?你知道如果我能少愛你一點,我就不會
說那些話嗎?你知道我已經為這些話付出了代價嗎?……”他的聲音低沉而顫抖,蒼白的臉
因激動而發紅了。“當他們告訴我你病了,當我在你床前看到你在高燒中昏迷囈語,你一直
說:我恨他們兩個,我恨他們兩個!我……我真想給自己一耳光。我真想……代你生病,代
你痛苦,代你發燒,只要你能復元過來,恢復你的活潑天真,叫我做什麼都可以!我一直想
起你站在天橋上對電影看板齜牙咧嘴的樣子,想起你在花樹對侍者瞪著眼睛說:你沒見過不
節食的人嗎?那時你雖然煩躁不安,卻那麼天真,那麼自由,那麼充滿了青春與活力。是我
把你弄到這兒來的……”他輕輕的用手撫摸她披在枕上的發絲,卻不敢去“碰”她。“我給
了你那麼多壓力,要你扮演桑桑,又愛上你,在你還弄不清楚愛情是什麼的時候,我又打
架,鬧事,受傷……還把這一切責任歸諸于你。罵你,責備你,詛咒你,發瘋般的說些莫名
其妙的混帳話……哦,雅晴,”他熱烈的低喊:“我受過懲罰了。這些日子,不管我在你身
邊或不在你身邊,我都痛苦得快死了。”他再度撲向她,嘗試的去握她的手。
    她想抽回手來,她想給他一耳光,她想叫他滾出去……但是,她什麼都沒做。他那些
話,那些充滿感情、歉疚、熱愛和痛楚的話……使她內心全被酸楚所漲滿了,使她喉嚨哽塞
而淚霧模糊了。她終于哭了出來,眼淚一發而不可止,她啜泣著,求助的把手放在他的胸
前,嘴裡卻仍然在喃喃的、嘰哩咕嚕的說著:“我不要聽你!我不要聽你……你好壞好壞,
你故意說這些,你故意把我弄哭……我不要聽你,我不要!我不要……”她泣不成聲了。
“好,不聽我!不要聽我!”他哽塞的說,一下子就把她的頭抱在胸口,她緊貼著他,把眼
淚鼻涕弄了他一身。他抱緊她的頭,不停的說:“不要聽我,不要聽我,我太壞了!我是天
下最壞最笨最該死的人!那晚你拚了命救我,撕掉整件衣服來包扎我的傷口……而我,我用
什麼來回報了你?我是太壞了,太壞了,壞得不可原諒……”
    她哭得更傷心了。原來,任何人內心深處的委屈,一旦被說破了,了解了,會使人真正
放聲一慟的。她就“放聲一慟”了。甚至顧不得會不會驚動奶奶。他讓她耍不住的用手帕去
擦她的眼淚,她的淚水那麼多,使那條小手帕簡直不管用了。于是,他一任她把眼淚沾濕在
他的衣服上。
    好一會兒,她哭停了。經過這樣一次大慟,她覺得心裡反而舒服多了。這些日子來,一
直堵塞在那兒的一口怨氣,似乎舒散開來了。他低頭看著她,用手扶著她的頭,然後,他熱
烈而激動的輕喊了一聲:
    “雅晴!”俯下頭來,他想吻她。她立即把頭一偏,閃開了。他眼裡掠過了一抹受傷
的、深刻的悲哀,他按捺住了自己,低聲問:“還在恨我?不肯原諒我?還是──我仍然不
算得到了你?”她躺回床上,轉開了頭,拒絕回答。
    他嘆了口長氣。“我又錯了。”他說:“我不問你,不逼迫你,不再給你任何壓力。”
他拉上棉被,蓋好她,溫柔的凝視她。“我能不能在這兒陪著你?”她輕輕搖頭,伸手去輕
觸他的面頰。
    “你瘦了。”她低語。“你該睡覺!”
    他眼裡閃過一道光彩,因她的“關懷”而滿心感動了。他不由自主的側過頭去,吻了她
的指尖。
    “你──也瘦了。”他說:“不過,我要讓你很快胖起來。雅晴,快些好起來吧!”他
緊握住她的手。“你把大家都急壞了。奶奶去廟裡給你燒香,她堅持你是衝犯了什麼鬼神。”
    “奶奶──”她怯怯的問:“懷疑了嗎?我有沒有穿幫?”
    他搖搖頭。“你沒穿幫,我卻差點穿幫了。”
    “怎麼?”“有天晚上,你病得很厲害,我坐在你房門口扯頭發,被奶奶撞到了。”
“哦?”她驚愕而擔憂:“奶奶說了什麼嗎?”
    “她說:傻小子,扯光頭發也治不好病!你回房間去睡覺,你妹妹會好起來的。她很感
動,因為我們‘手足情深’!”
    她忍不住笑了笑。他死盯著她,眼眶濕了。
    “怎麼了?”她不解的問。
    “你笑了。”他屏息說。“你不知道這笑容對我的意義!”他跳起來,因為自己流露的
熱情而狼狽了。“我聽你的話,我去睡覺。可是,你也要睡,好好的、甜甜的睡一覺,明天
就可以下床了。嗯?”他望著她。
    她含笑又含淚的點頭。他轉身想走,又回過頭來,看了她好一會兒,然後,他小心翼翼
的俯下頭來,在她額上印下了輕輕一吻,他耳語般的、飛快的說了幾句:
    “希望這不算是冒犯你!不管時機到了還是沒到,我必須讓你了解,我愛你,雅晴。”
    站起來,他頭也不回的跑出了房間。
    她卻躺在那兒,清醒而感動,心酸而欣慰。她自己也不明白這情緒算是什麼。但,她在
這一瞬間,深深體會到一件事,如果你不明白什麼叫“愛”,你最起碼該了解什麼叫“被
愛”。她閉上眼睛滿胸懷都為這“被愛”的“喜悅”而漲滿了。
    她很快就恢復了健康。第二天,她已經下床了。第三天,她已樓上樓下的奔跑了。第四
天,她在花園裡採花捉蝴蝶了。奶奶笑著揉眼睛把她摟在懷裡,又摸她頭發又摸她脖子又摸
她面頰:“整整瘦掉一圈了!”奶奶說,又唉聲嘆氣起來:“唉唉,你們這些讓人操心的孩
子,一會兒撞車了,一會兒又生病了!把我這幾根老骨頭都快折騰斷了!”
    雅晴忍不住摟著奶奶的脖子,吻著她那滿是皺紋的面頰,鄭重的、發誓的說:“保證不
再生病了!”“傻孩子!”奶奶笑彎了腰,一面笑一面忙著叫紀媽,給桑丫頭燉雞湯,煮當
歸鴨,好好的“補一補”。
    生活又恢復常態了,兩兄弟也開始上班忙碌了。雅晴一連三天都聽到吉他聲,像一種呼
喚,一種魔咒,使她心慌意亂而精神不集中。可是,她固執的不理會這吉他聲,在經過那小
木屋前的折辱之後,她不能再理會那個人了,不管他是流氓或是天才!于是,有一天,當桑
爾凱和桑爾旋剛出門不久,門鈴就響了,紀媽急急的來找她:
    “樓下有人找你!”“是誰?”“一個女孩子,我看……很像是萬家的女孩!”
    萬潔然!她奔下樓,在花園門口看到了萬潔然,她站在鐵門外,一身素淨的白衣服,頭
上戴著朵小白花。她有些迷惑,看著萬潔然,問:“怎麼了?”“我媽死了。”萬潔然說:
“一個星期以前的事。”
    “哦?”她很同情,但,萬潔然臉上並沒有悲哀。
    “她總算走完了她這痛苦的一生,對她來說,死亡是個喜劇而不是悲劇,自從父親犯案
入獄,她就沒有笑過,現在,她總算解脫了。”她抬眼看她。“我哥哥要我來找你,他說,
他在梧桐樹下面等你!”她的心髒不規則的亂跳起來。
    “我不去。”她咬牙說:“請轉告他我不去!”
    “他說,如果你不去,他就找上門來了。不管會不會再和桑家兄弟打架,也不管會不會
拆穿你的底牌。你知道,他是說得到做得到的!”這簡直是威脅,但,她了解萬皓然,如果
他這樣說了,他真會做到。于是,她去了梧桐樹下。
    這是從小屋前吵架分手後,一個月以來,他們第一次再見面。他坐在梧桐樹下的橫木上
面,正在彈著吉他,彈著一支她從沒聽過的、陌生的曲子。調子很緩慢,很哀怨,很淒涼。
他緩緩的彈著,對于她的走近,似乎根本沒有注意。短短一個月,他唇邊多了兩條深深的刻
痕,他瘦削而憔悴,濃黑的頭發雜亂的豎著。他仍然是一副桀驁不馴的樣子,仍然傲慢而目
中無人。她站著,等待著他把一曲彈完,終于,他彈完了,抬起頭來。他問:“知道這支曲
子嗎?聽過嗎?”
    “不,沒聽過。”“這就是《夢的衣裳》!”他說:“我並不喜歡這些做夢呀,衣裳呀
的歌詞,太女性化了,但是,我承認它很美。尤其最後兩句:請你請你請你──把這件衣裳
好好珍藏!”
    “我想,你是無夢也無情的!”她說,冷冷的看著他,想著那個被驅逐的下雨天。“你
也不會去珍藏一件夢的衣裳!”
    “當你連夢都沒有的時候,你就什麼都沒有了。”他說,眼光定定的停在她臉上。“我
想,我應該學著去尋夢,去追求一些東西!也珍藏一些東西!”他把雙手伸給她,命令的
說:“過來!不必把我看成魔鬼,我不會吃掉你!”
    她倒退了一步,她不想再被他捉住。
    “我聽說了你母親的事,”她說:“我很遺憾。”
    他跳起來,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的面前,動作突兀而野蠻。她嚇了好大一
跳,但,她已被他牢牢的握住了。“我不想談我母親!”他粗魯而喑啞的說。
    “那麼,就不要談吧!”她說,突然體會到他那冷漠的外表下,藏著多麼深切的悲哀。
    “我曾經想讓她過幾天好日子,”他自己談了起來。“曾經想闖一番事業,打一個天下
送給她,曾經希望有一天,人人都會尊敬的對她脫帽鞠躬,喊一聲:萬老太太,您好!可
是,她──沒有等我。”他的頭垂著,眼睛注視著她的手。“所以,你瞧,”他低啞的說:
“我並不是沒有夢,我也有。只因為那個夢太遙遠,我就必須用粗魯野蠻和放浪形骸來偽裝
自己。”
    她不說話,她不敢也不能說話,她發現他第一次這樣坦率的剖白自己。這使她感動,使
她充滿了憐恤與同情。下雨天的爭執已經很遙遠了,遙遠得像幾百年前的事了,她幾乎不復
記憶了。她舉起手來,輕輕的撫摸他的頭發,就像奶奶常常撫摸自己的頭發一樣。
    “我聽說你病了一場,”他繼續說,仍然沒有抬頭看她。“我想,我要負一些責任。我
曾經坐在這兒連夜彈琴給你聽,我不知道你聽見沒有?這兩天,我天天在這兒彈,只希望能
讓你見我一面。你不來,那麼,你是不願意見我了?我本可以直接闖到桑家去,但,我不想
驚嚇奶奶………那是個幾乎和我母親一樣偉大的女人。所以,我就讓潔然去了。我在走以前
必須見你一面,雅晴。”
    “在走以前?”她一驚,在他身邊坐了下去,她伸手扶著他的肩膀,讓他面對自己。
“你要走到什麼地方去?”她問,尋找著他的眼光。“去追求我的前途,”他迎視著她的眼
光。清晰的說:“我不想再做個飄蕩的遊魂。這些年來,從沒有人用這種棒子來敲醒我,除
了你,雅晴。”
    “你預備怎麼開始?”“首先離開那個木屋區,然後我要去唱歌,我從不認為歌唱是個
男人的職業,尤其像我這種男人!所以,那是個過渡時期,我要好好的、認真的唱一段時
間。你信嗎?如果我認真而努力,我會成為一顆‘巨星’!”
    “我相信。”她誠摯的說。
    “等我賺到一些錢,我要去辦個牧場,或是農場。今天,我在報上看到任顯群辦農場的
經過,我很感動,不論他做錯過些什麼,他從一個顯赫的大官變成個開墾的農夫,這需要毅
力和勇氣,是不是?”她默默點頭。“我媽死了,潔然早就有了男朋友,只為了媽和我才拖
延著婚事,現在,她也該嫁了。我已經一無牽掛,除了──你。”他深刻的凝視著她了,眼
底的神情非常古怪。“不,”他又說:“你也不會成為我的牽掛。”
    她仍然不說話,只是瞅著他。
    “我有一條遙遠的路要走,自己都不知道未來如何,這可能是條漫長而辛苦的道路,我
必須自己去走!我不能讓你來扶我……”她輕輕的揚著睫毛,輕輕的笑了。
    “你真正的意思是,你不能有任何牽累。”她說,溫柔的望進他眼睛深處。“我想,我
終于有些了解你了。有些男人,生來就屬于孤獨,生來就不是家庭的附屬品。你就是那種男
人,所以,當初你根本不想和桑桑結婚。雖然你很愛她。”
    “是的,我不知道這樣會殺了桑桑。”
    “放心,”她低語:“我不是桑桑。”
    “你確實不是,”他的眼珠一瞬也不瞬。“桑桑愛我,你並不愛我。”
    她驚愕的瞪他。“你怎麼知道?”她坦率的說:“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呢!”
    “如果你被愛過,你就會知道什麼是愛。”他說:“桑桑永遠抵制不了我用吉他對她的
呼喚,桑桑會追隨我到海角天涯,桑桑跟我生氣頂多只能維持三分鐘……最主要的,如果我
叫桑桑跟我走,她不會撲向別的男人!”
    她深深的看著他,發現他說得非常冷靜,他的思路明朗而清楚,他的眼神第一次這樣清
爽明亮,而不帶絲毫凌厲與陰沉。“我剛剛坐在這兒彈《夢的衣裳》,我在憑吊桑桑。你知
道桑桑為什麼自殺嗎?因為她知道我是個情場上的逃兵,她一直知道。所以她有‘請你請你
請你──把這件衣裳好好珍藏!’的句子。雅晴,”他看她:“你不知道,她是多麼純潔而
深情的女孩!”“我想,我知道。”她低聲說。
    他看了她好一會兒。“謝謝你!”他忽然說。
    “謝我什麼?”她迷糊的問。
    “謝你很多很多東西,謝謝你罵我,謝謝你恨我,謝謝你披滿了陽光走向我………你永
遠不會懂得,你對我的意義。”他站起身來,低頭看她,他眼裡掠過一抹更加怪異的神色。
“我要走了,台灣很小,說不定哪天我們又見面了,希望再見面時,我不是個飄蕩的遊魂!
雅──晴──”他拉長了聲音:“祝你幸福!”她坐在那兒不動,呆呆的抬著頭,呆呆的仰
望著他,到這時,才明確的了解,這是一次訣別的見面。他們之間最後一次的見面!不知怎
的,她覺得心裡酸酸澀澀,喉中有個堅硬的硬塊。但,他挺立在那兒,高大、瀟灑、自負而
堅強。堅強──他是真正的堅強了。不再出于偽裝,不再是自卑下的面具。他是真正的堅強
了。
    她茫然的站起身來,立即,他擁抱住她,緊緊的抱住,他並沒有吻她,只是把她緊擁在
胸前,緊緊的,緊緊的。她被動的站著,被動的貼著他,被他那強壯的胳膊擁抱得不能喘氣
了。他猝然放開了她,轉身去拿起了他的吉他。
    “再見!”他說,把吉他非常瀟灑的往肩上一摔,他背著吉他,頭也不回的,大踏步的
走了。他的腳步堅定而踏實,背脊挺拔……他消失在那些高大傲立的樹木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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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冬天來了。耶誕節轉眼就要來臨,桑家的宗教觀是古怪的,佛誕節要慶祝,生了病要去
廟裡燒香,但是,外國人的耶誕日,他們也照樣慶祝,奶奶的理由很簡單:
    “那耶誕樹花花綠綠的,掛滿了小球又掛滿了小燈,實在是好看呀!”桑家兄弟早已過
慣了中西合璧的生活,他們也熱心的布置耶誕樹,也忙著購買耶誕禮物。雅晴屈指一算,她
到桑家來,居然已經整整六個月了。奶奶度過了最初的三個月,又度過了李醫生再次所說的
“五個月”。爾旋私下對雅晴說:
    “相信精神治療的魔力嗎?如果我們要為她慶祝八十一歲的大壽,我並不覺得是件意
外。”
    “你預備再從什麼地方,找一件禮物來作為奶奶八十一歲的壽禮?”雅晴笑著問。爾旋
呆了呆,忽然悄悄低問:
    “一次婚禮,怎樣?”“爾凱和宜娟的婚禮嗎?”
    “不。”爾旋直盯著她。“我和你!”“哇!”她大叫:“你昏了頭!那豈不是穿幫
了?你要讓奶奶以為我們兄妹亂倫嗎?你……”
    爾旋的眼珠閃爍的凝視她,一個神秘的喜悅的微笑浮上了他的嘴角,雅晴立刻發現她上
了當。她等于招認了,如果不是為了“穿幫”,她是會嫁他的了。她驀然滿臉緋紅,又齜牙
又咧嘴又挑眉毛,她逃開了,邊跑邊說:
    “你這人太壞!太壞!太壞!”
    他在花園裡的梧桐樹下捉住了她,他們隱在樹後的陰影裡。一片心形的葉片落在她肩
上,他拾了起來,沉思的看著樹葉,看著她,又抬頭看看梧桐。
    “我不知道梧桐葉是心形的。”他說。
    “事實上,心形的葉片很多。”
    “是嗎?”他握著她的雙肩,一直望進她眼睛深處去。“我以為只有一種樹的葉子是心
形的。”
    “什麼樹?”“桑樹!”“胡說,桑葉並不是心形……”
    “只要你把它旋轉修理一下,是標準的心形!而你,是很會修理人的!”她愣了愣,恍
悟他是把“桑爾旋”三個字嵌進句子裡去了。她的臉就更紅了,呼吸更急促了。爾旋瞪著
她,看到她那面泛桃紅的雙頰,看到她那水汪汪的眼睛看到她那紅灩灩的唇……他就再也克
制不住自己,俯過身去,他吻住了她。她恍恍惚惚的,在一日比一日更深的相處裡,她不能
否認自己是一日比一日更受他的吸引和感動。桑爾旋,她心裡想著他的名字。只要你把它旋
轉修理一下,是標準的心形!她想著他那繞著彎的“明示”。爾旋就是你轉,像跳快華爾
滋,許久以前他說過。她閉著眼睛陽光從梧桐樹的隙縫裡射下來,幻變成無數光點,灑在她
頭上、身上、衣服上,她的心在“旋轉”著。耳邊似乎響起了快華爾滋的音樂,砰□□,砰
□□,砰□□……她的心也在跳快華爾滋了,是輕快、美妙、瘋狂的旋轉……在這一刻,什
麼都不存在了,沒有寒星,沒有萬皓然,沒有桑桑……她忽然驚覺的推開他,慌張的四面觀
望:
    “你瘋了?如果給奶奶撞到了……”
    “我是瘋了。”他嘆口氣,眩惑的瞪著她。“天知道,我多為你發瘋!”他抓住她的
手。“走吧,我們上街去給奶奶選耶誕禮物。”他們坐車進了城,買了無數大大小小的禮
物。雅晴給奶奶選了一條毛線披肩,給蘭姑選了一件薄呢外套,給紀媽選了一件非常可愛的
圍裙,給宜娟選了瓶名貴香水,給爾凱選了對金筆……爾旋忙著幫她捧那些大包小包,一面
不住口的問:“你想當耶誕老公公嗎?”
    “我還沒買完呢!”她在百貨公司中轉著,一面笑著問:“你不買樣東西送我嗎?”
“我早就買了!”“哦?”她有些驚奇,望著他:“你什麼時候買的?是什麼?可不可以預
先告訴我?”“不行。”他微笑著:“天機不可洩露。”
    她歪歪頭,做了個鬼臉。猜想他很可能去訂做了件什麼名貴的首飾之類。她不再問了。
在百貨公司又轉了半天,她再選了一個很漂亮的紅木煙鬥,和一串珍珠項鍊。爾旋驚奇的望
著她,問:“這又是送誰的?”她看著他,嘆口氣:“別忘了,我姓陸呵!”她說:“這是
送爸爸和曼如的。今天,我要回去一趟。”“好,”他說:“我送你回去,我早就該去拜見
你父親了。”他忽然有些緊張:“我也該買樣東西送你父親,給我出點主意,該送什麼?
哦,對了,你看我會不會穿得太隨便了?我是不是該穿西裝打領帶……”她正眼看他。“你
該穿燕尾服!”她說:“再戴頂高帽子,拿一把金拐免……”“這算幹什麼?”“你是個魔
術師!”“我不懂。”他皺眉。“這是恭維還是諷刺?”
    “你──改變了我的生命。我一度認為,只有魔術師才能改變我的生命。你使我覺得,
我活著,有我的價值,為了奶奶,我延長了她的生命,是不是?”
    “還有我的生命!”他正色說:“我不是魔術師,雅晴,我只是個小人物。一個小人
物,有天無意走上了一座天橋,發現有個女孩站在陽光底下,從此……世界就變了。雅晴,
你對我來說,是命運安排的奇蹟!”
    雅晴在他那誠摯的眼光下融化了。
    于是,這天,他們回到了陸家。
    陸士達正好在家,他用又驚又喜又緊張又復雜的情緒來接見了桑爾旋。他拉著雅晴的
手,左看右看,高興的說:
    “你看來容光煥發,有天蘭姑打電話來說你病了,害我急得要命,好在,兩天後她又打
電話告訴我你好了。怎樣?孩子,你是不是都好?”他看了桑爾旋一眼。“你讓桑家滿意
嗎?你那個拗脾氣,有沒有使桑家頭痛?”
    “他們頭痛極了。”雅晴笑著說,也轉頭去看爾旋。“我讓你們滿意嗎?”她問。“這
是該我來問的問題。”桑爾旋一語雙關。“陸伯伯,我正努力在讓雅晴滿意………”
    “咳!”雅晴咳嗽了,轉開眼光去找曼如,開始顧左右而言他。“喂,爸,怎麼沒有看
到曼……曼……噢,我是說,我那位小媽媽呀?”陸士達不安的動了動身子。房門開了,曼
如雲鬢微亂的走了出來,雅晴張大了眼睛驚奇的發現,她的腹部隆起,一件寬鬆的孕婦裝已
遮不住她的肚子。雅晴回頭看著陸士達,不知是喜是驚,她愕然的微喟了一聲,終于吐出了
一句:
    “恭喜你,爸爸。”曼如有些羞澀,她看看雅晴又看看爾旋,似乎不知該說什麼或做什
麼。雅晴跳起身子,她熱烈的握住了曼如的手,及時解除了她的窘迫。“我真太開心了,太
開心了。”雅晴嚷著說:“我希望你生個小弟弟,我爸一直沒兒子,他雖然不說,我知道他
一定挺遺憾的。噢,你要生個小弟弟!”“這可不一定呢。”曼如紅著臉說。
    “沒關系,萬一是個女娃娃,你還可以再生!”她笑著,擁抱了一下曼如,低聲說:
“我真的高興,這下子,你會有個孩子,血管裡流著和我相同的血。我再也不能跟你慪氣
了,小媽媽。”曼如的臉一直紅到了脖子上。
    陸士達驚奇的看著這一幕,他感動而欣慰。他再轉頭看桑爾旋,發現後者那對眼光始終
沒有離開過雅晴的臉,那深邃而烏黑的眸子裡明顯的閃爍著愛情。于是,陸士達悄悄把雅晴
拉進臥房,私下問她:
    “有什麼事想告訴爸爸的嗎?”
    雅晴故作天真狀的睜大眼睛搖搖頭。
    “不要掩飾了!”陸士達拍了拍她的肩膀,笑著。“我打賭,外面那個年輕人並沒有把
你當妹妹看!”
    雅晴笑了,抬起頭來,看著父親。她忽然一本正經的、深思的說:“爸,你知道這半年
多以來,我認識了許多不同的人,過了和以前截然不同的生活………”她想起萬皓然。
“爸,如果我嫁給一個殺人犯的兒子,你會不會嚇一大跳?”
    陸士達盯著她。“是認真的問題嗎?”“是。”她點點頭。他沉思了一會兒。“當殺人
犯的兒子並沒有罪,”他說:“有罪的只是殺人犯而已。如果那孩子是優秀而有前途的,自
然可以嫁。”他凝視她,稍稍有些擔心了。“你並不要外面那個年輕人嗎?”他問:“你真
要嫁一個殺人犯的兒子?”
    “差一點。”她說,眼裡掠過一絲成熟的憂鬱。“那是個好男孩,爸,我想,我差一點
愛上了他,或者可以說,幾乎愛上了他。但是,他不要我。他愛自由更甚于愛任何女孩,那
是個天生的孤獨者,也是個奇怪的天才。”她眼裡那絲憂鬱很快的消失了,抬起頭來,她微
笑的看著陸士達,眼中重新流露出青春的光彩。“人,是為被愛而愛的。是為被需要而愛
的。沒有一個女人,會願意自己成為一個男人的羈絆和累贅。愛是雙方面的事,要彼此付出
彼此吸收。我費了很長一段時間才了解到一件事,崇拜、欣賞、同情………都不是愛情。狄
更斯筆下的《雙城記》只是小說,愛情本身是自私的。要彼此佔有,彼此傾慕,彼此關懷,
彼此強烈的想結成一體。所以,古人的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把愛情形容得最好。而秦觀的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只是自我安慰的好詞而已。如果每對相愛的人,都
不在乎朝朝暮暮,人類就不需要婚姻了。”陸士達憐惜的用手撫摸雅晴的頭發,深刻的看著
她的眼眉鼻子和嘴。他低語著:“雅晴,你成熟了。”“我付出過代價,”她看著父親。
“我曾經痛苦過一陣子,認為自己簡直是被遺棄了。”她想起萬皓然,把吉他瀟灑的往背上
一摔,頭也不回的走往他的“未來”。
    “為了那個殺人犯的兒子?”
    “是的。但是,後來我想通了。那男孩面前有一長串的挑戰,這些挑戰才是他的愛人。
事實上,他欣賞我,喜歡我,離開我對他可能是痛苦的,這痛苦本身也變成一種挑戰,他必
須克服,他不能被任何女孩拴住,不論是桑桑,或是雅晴。”她又笑了,眼光明亮。“爸,
他有一天會很成功。”
    “我相信。”陸士達說。“你談了很多那個殺人犯的兒子,你是不是該談談外面的年輕
人了?”
    “爾旋嗎?”她長嘆了一聲,揚起睫毛,眼睛變得迷迷蒙蒙的,柔得像水,甜得像夢。
“我沒有辦法形容他,爸。他不是言語可以描述得出來的人,也不是文字可以寫得出來的
人,他需要你用心靈去體會。”
    “你體會了嗎?”“是的。”“怎樣呢?”她眼裡的霧氣更重了,她唇邊的笑紋更深
了,她長長的嘆了口氣,是一聲又滿足、又幸福、又欣慰、又熱情的嘆息。于是,陸士達知
道,他不需要再多問什麼了。這孩子在戀愛,她每根纖維,每個細胞都在愛與被愛的喜悅
中。他溫柔的扶著女兒的肩,低聲問:“他知道你這麼愛他嗎?”
    “不。只有你知道。”她說:“我在他面前,是很驕傲很矜持的。而且,我自己也才在
這幾天的日子裡,才弄清楚的。”
    他笑了。用手指滑過她小巧的鼻尖。
    “我看得出來,”他說:“你有點兒小虐待狂,你在折磨那個男孩子,是不?”她也笑
了。“我不知道。”她起腳尖,吻了吻父親的面頰,忽然收起笑容,一本正經的、嚴肅的、
鄭重的說:“爸,我到今天才知道我有多愛你。”“哦?”陸士達感動的凝視她。
    “你瞧,我把什麼秘密都告訴了你。你知道嗎?根據調查,大部份的兒女都不會把心事
告訴父母,而寧可告訴朋友。”她頓了頓,又說:“我為前一段時間的事道歉,我高興你娶
了──
    曼如,我叫她名字,希望你不生氣,因為她那麼小。哦,爸爸,你娶她要有相當勇氣
吧?是不是?要應付她的父母,還要應付你那個有點兒虐待狂的女兒?你確實需要勇氣!”
    陸士達笑笑,不知說什麼好。
    “我為你的勇氣而更愛你,爸。”雅晴溫柔的說:“這就是──愛情。無論什麼東西都
阻礙不了你們要結合的決心,這種勇氣,就是愛情。”從陸家出來,已經是黃昏了。落日掛
在天邊,又圓又大,彩霞把整個天空都燒紅了。雅晴坐上了爾旋的車子,心裡從來沒有這樣
輕鬆過,從來沒有這樣快樂過。她一直哼著歌,雖然哼得荒腔走板,她仍然自顧自的哼著。
爾旋開著車,一面悄眼看她。除了她那閃亮的眼睛那紅潤的雙頰之外,他只看出她的喜悅。
他很懷疑,什麼事使她這樣興奮,這樣快活呢?終于,他忍不住的問了出來:
    “你和你爸爸關在房間裡,談了好久好久,差點害我在外面悶出病來。你們都談些什
麼?”
    “真的要知道?”她問。聲調怪怪的,眼神也怪怪的。爾旋更加疑心了。“真的要知
道!”“你敢聽?不後悔?”“幫幫忙,”他喊:“不要賣關子吧!”
    “我問我爸爸,有關我的終身大事!”她面不改色的說。
    “呃!”他一驚,車子和迎面而來的一輛大卡車擦身而過。雅晴拍拍他的膝:“小心開
車。”“你爸怎麼說?”他掩飾不住自己的緊張。
    “你應該先問我,我怎麼跟我爸說?”
    “好吧!”他咬牙,“你怎麼跟你爸說?”
    “我說──”她拉長了聲音,眼睛瞪著車窗外面。“如果我要嫁給一個殺人犯的兒子,
你會不會嚇一跳?”
    車子滑出了車道,差點撞上了路邊的一棵大樹。爾旋緊急煞車,車子發出“吱”的一聲
尖響,車輪摩擦得冒出煙來。爾旋幹脆熄了火,雅晴正用手拍著胸口,一股天真無邪相,嚷
著說:“你怎麼啦?叫你小心開車!”
    他瞪著她,恨不得咬下她一塊肉來。
    “你騙人!”他說:“你不可能對你父親那麼說!”
    “我發誓!”她一本正經的舉起手來:“如果我不是這麼問的,我馬上給車撞死!給雷
劈死!”
    他的臉色陰暗了下去,眼光陰鬱而懷疑。
    “你爸怎麼回答?”他再問。
    “我爸說,當殺人犯的兒子並沒有罪,有罪的只是殺人犯而已。如果那孩子是優秀而有
前途的,自然可以嫁。”她回過頭來,注視著他,揚起了眉毛。“你看,我爸多開明多講
理,他絕不像你家那樣,先考慮人家的身分背景出身……”
    他的手握緊了方向盤,手指因用力而骨節都凸了出來。他仔細看她,陰沉沉的說:“你
有沒有撒謊?”“我說過,我絕沒撒謊!”她正色說:“我們一直在談他,談萬皓然,我告
訴他我對萬皓然的感情……談了很多很多,我想,不必一一轉述給你聽!結論是,我告訴爸
爸,萬皓然一定會成功!”他咬緊牙關,悶不開腔。車子裡有一陣短暫的沉寂。落日已經很
快的墜下了,天邊還剩下最後的一抹霞光。他忽然發動了車子,前進又倒退,速度快得驚
人。她慌忙抓住他的手,說:“停住車子,我還沒說完呢!”
    “不想聽了!”他繼續發動車子。
    “你會想聽的!”她叫著。“停好車,我們談完再走!停車!我還有話說!”他停住
車,瞪著她,呼吸急促。
    “說吧!”他按捺著自己,臉色已經非常難看了。
    不能再開玩笑了。雅晴看著他,不能再“虐待”他了。陸雅晴啊,你是個小虐待狂!
    “這是我們父女之間第一次溝通,你信嗎?”她認真的說,面色凝重而誠懇,聲音低柔
而清晰:“我們談了很多,大部份時間是我在說,他在聽。當我講完了萬皓然,他才問我,
你是怎樣的人?我告訴他──”她的眼光幽柔而專注的停在他臉上。“你不是言語可以形容
的,你需要用心靈來體會。”她悄悄的把手放在他的手上,小心的,一個字一個字的說:
“爾旋,我有時是很糊塗的,我有時不太弄得清自己的感情,不過,我分析過,當初引誘我
走進桑園的最大魔力,是──你。爾旋,”她再叫,眼光更柔了,聲音更低了:“我有沒有
告訴過你,你──已經──得到我了?”
    他屏息片刻,眼光不信任的,閃爍的,深幽的盯在她臉上。他的呼吸更急促了,渾身的
肌肉都僵了,他的手指痙攣的抓著方向盤。“雅晴,你的意思是……”
    “傻瓜!”她叫了出來:“我愛你!我一直愛的就是你!”
    他定定的坐了兩秒鐘,然後,他撲向她,一下子就把她拉進了懷中,他瘋狂的吻她的眉
毛,她的眼睛她的面頰,她的下巴,她的脖子……她掙扎著,叫著:“別鬧,爾旋,車子外
面有人在看呢!”
    “讓他們看去!”他喊著,終于把嘴唇移往她的嘴唇:“如果他們從沒看過男女相愛,
那麼,就讓他們開開眼界吧!”
    他把炙熱的唇蓋在她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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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耶誕節來了。在桑家,耶誕節依然有它歡樂的氣氛與意味,裝飾得十分漂亮的耶誕樹聳
立在客廳中,上面裝滿了發光的、五顏六色的小球,和成串成串一閃一閃的小燈泡。耶誕樹
下堆滿了禮物,包裝得華麗講究,飾著一朵朵的緞帶花。奶奶、蘭姑、紀媽、爾凱、爾旋、
宜娟、雅晴……大家都待在家裡,拆禮物,看禮物,驚叫,歡笑,彼此擁抱道謝,居然也鬧
得天翻地覆。奶奶像個孩子,每看一件禮物,就歡呼一聲。然後,她披著雅晴送的披肩,掛
著蘭姑送的玉墜子,穿著紀媽送的小棉襖,裹著爾凱送的長圍巾,穿著宜娟送的繡花拖鞋,
再套上爾旋送的一對金鐲子,她拖拖拉拉,叮叮當當的走來走去,弄得雅晴笑彎了腰,她抱
著奶奶,把頭埋在奶奶懷中,邊笑邊說:“奶奶,你簡直像個吉卜賽的算命女人了。”
    “就缺一個水晶球!”爾旋嚷著。
    奶奶開心得用手擦眼淚,她撫摸雅晴的頭發,和那光滑潔潤的頸項,弄得雅晴渾身癢酥
酥的。她笑著說:
    “奶奶是會算命,信不信?”“不信!”雅晴笑嚷著。
    “不信嗎?”奶奶扶起雅晴的頭,裝模作樣的。“咱們家明年要辦喜事,宜娟和爾凱當
然要結婚了。寶貝兒,我看你最近喜上眉梢,大概也好事已近了。”
    雅晴一驚,就扭股糖似的在奶奶身上又揉又膩起來,嘴裡亂七八糟的大嚷著:“奶奶,
不來了,不來了!人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哪裡來的喜事?而且,我也不嫁哩,我跟著奶
奶,要嫁嗎──
    除非奶奶跟我一起嫁!”“聽聽這丫頭,什麼話呀?”奶奶笑得打顫,渾身那些叮叮當
當拖拖拉拉的玩意兒就都發出了響聲。她寵愛的抱著雅晴的頭,寵愛的環室四顧,嘆口滿足
的氣,她說:“我實在是個有福氣的老太婆,是不是呀?孩子們,今晚你們怎麼不去跳那個
什麼阿哥哥阿弟弟的舞呀?還有什麼弟是哥的玩意兒呀?”“弟是哥?”宜娟詫異的睜大眼
匯“奶奶,什麼叫弟是哥呀?”“我也不懂哇!”奶奶喊:“那天電視裡不是還在介紹嗎?
爾旋,你不是說還要做個專集嗎?那種舞好好玩哇,跳起來就像手腳都抽了筋一樣!”
    “狄斯可!”雅晴喊。“奶奶是說狄斯可呀!”
    “狄斯可!”爾凱難得一笑的,也被逗樂了。“奶奶,你真錯得離譜!”“洋名字我說
不來,會咬舌頭!”奶奶說:“我還在迷糊呢,大概是雙胞胎搞不清楚,兄弟兩個反正長得
差不多,所以就變成‘弟是哥’了!”“哇呀!”雅晴笑得坐到地毯上去了,腦袋直往奶奶
懷裡鑽。“奶奶,你要笑死我,笑得我喘不過氣來了!”
    滿屋子裡,大家都笑成了一團。奶奶揉揉眼睛,抓著雅晴的衣服喊:“桑丫頭,你怎麼
又成了麥芽糖了?你再鑽啊,就要鑽進我肚子裡去了。我看啊,你越活越小了。”
    大家又笑。奶奶邊笑邊說:
    “你們有誰會跳那個‘弟是哥’哇?跳給奶奶看看,讓我這個老太婆也開開眼界!上次
電視裡放出來都是花花綠綠的,我這老花眼不中用,看起來一片模模糊糊的!”
    “我會跳!”雅晴跳了起來,滿屋子沒有附議的。
    “大哥!”雅晴大叫著:“音樂!”
    爾凱慌忙選了張狄斯可的唱片,放在唱機上,立刻,滿屋子都響起了狄斯可那節奏明快
的、充滿喜悅和青春氣息的音樂聲。雅晴立刻跳起來,邊跳邊舞向爾凱,她嚷著:
    “還不來和我一起跳!大哥,宜娟,你們別躲在那兒裝傻,誰不知道你們也會跳!”她
拉起了宜娟,捉過來爾旋,又對爾凱瞪眼睛。于是,爾凱、爾旋,和宜娟都站了起來。音樂
是有感染力的,歡樂氣息更是有感染力的,何況,桑家兄弟們都知道,奶奶過完今年的耶誕
節,不知道還有沒有明年?他們跳了起來,簡直是一場“表演”,兩對都又賣力又認真,和
著拍子,他們輕快的舞動,每一旋轉,每一扭動,每一起伏,每一動作,無不配合得恰到好
處。他們邊跳邊笑,有時還和著拍子鼓掌。雅晴更是花樣百出,她跳花步,各種各樣的花
步,把雙手交叉放在腦後,左右搖擺著身子,雙腿下彎到不可能的程度。爾旋為了和她配
合,只好見樣學樣,跳得他腰酸背痛,氣喘如牛。當他們貼近時,他悄問雅晴:
    “好小姐,你從哪兒學來這些花樣?”
    “告訴你一個秘密,”雅晴和他手勾手的旋轉著,在他耳邊悄悄說:“我根本不會跳,
從來沒學過!好在奶奶也看不懂!”
    爾旋目瞪口呆,看她一臉天真的笑,跳得那麼有板有眼,一副專家模樣,心想,約翰屈
佛塔看了,大概也得心服口服吧!房間裡是熱鬧極了,音樂喧囂的響著,兩對年輕人跳得連
空氣都熱了。奶奶嘆為觀止,對每個動作都感興趣,不停的笑。蘭姑和紀媽也分享了喜悅,
跟著奶奶笑,跟著奶奶又搖頭又點頭又贊美又嘆氣。耶誕樹上閃爍的小燈更增加了氣氛,屋
子裡簡直要被歌聲、笑聲、舞聲、鼓掌聲鬧翻了天。最後,一張唱片終于放完了,兩對年輕
人都已精疲力竭,跳得大汗淋漓。雅晴首先就往地毯上一躺,四仰八叉的伸展著四肢,嘴裡
亂七八糟的叫著:
    “奶奶!都是你鬧的!好好的要看什麼弟是哥,把我可給累壞了。我氣都喘不過來了!”
    奶奶可心疼壞了。一面笑,她一面推著蘭姑,叫著紀媽:
    “蘭丫頭,快去把那孩子給我扶起來!紀媽!紀媽!咱們不是有冰鎮酸梅湯嗎,給他們
一人一碗,可別累壞了。敢請這就是弟是哥哇,我看,幹脆改個名兒,叫‘累死我’好了!”
    大家又哄然大笑了起來,那天晚上,不知道怎麼就有這麼多笑料,不知怎麼就有這麼濃
鬱的歡樂氣息。當然,那晚,雅晴也收到很多耶誕禮物,都是又名貴又可愛的,從紅寶石別
針到珊瑚耳環,應有盡有。奶奶給了她一個金鏈子,下面是塊鎖片,鏡片上鏤著一個“桑”
字。爾旋呢?爾旋的禮物用個很考究的盒子裝著,當她要拆封時,爾旋乘混亂中,在她耳邊
說了句:“回房間再看!”她識相的沒打開。後來,她把禮物抱回房去,才飛快的拆開了爾
旋的包裝紙,她發現裡面是個考究的盒子,她好奇的打開盒子,有片綠油油的桑葉放在紅絲
絨的襯裡上,她拾起桑葉,才發現是片薄翡翠鐫出來的,居然鐫成一片心形。桑葉下面,是
張小箋,寫著:
   
    “送上一片小小的桑葉,
    附上我那悠悠的未來!”
   
    她闔上盒子,收好桑葉,再下樓的時候,她的臉紅紅的,眼睛亮亮的,而爾旋的眼光,
就一直跟著她轉。使她不得不撲到奶奶懷裡去撒嬌撒癡,以逃避爾旋那露骨的逼視。
    那晚,他們一直鬧到夜深。當大鐘敲了十二下,奶奶伸了個懶腰,滿足的嘆了口長氣,
說:
    “不行了,奶奶的老骨頭受不了了。桑丫頭,你扶我回房去睡覺吧!”“好的,奶
奶。”雅晴攙扶著奶奶,一步步走上樓,奶奶回頭對樓下笑著:“你們要玩就繼續玩啊,別
讓我掃你們的興。”
    走進奶奶的房間,雅晴服侍奶奶脫下了那滿身亂七八糟的衣服和叮叮當當的首飾,服侍
奶奶洗了澡,換上睡衣,又服侍奶奶上了床。奶奶擁被而坐,雖然鬧了整整一個晚上,她仍
然精神良好,她坐在那兒,忽然緊緊拉住了雅晴的手,憐愛而慈祥的說:“寶貝兒,坐下
來,奶奶有些話想跟你說!”
    雅晴有些意外,卻順從的坐在奶奶的床沿上。奶奶用枕頭墊在腰後面,她注視著雅晴,
雖然老眼昏花,卻依舊閃著光彩。她的手緊握著雅晴的手,唇邊含著個微笑,她對雅晴注視
了好半天,終于開了口:
    “孩子,”她柔聲問:“他們把你從什麼地方找來的?”
    雅晴的心髒怦然一跳,幾乎跳到了喉嚨口。她瞪視著奶奶,相信自己的臉色變白了。
    “奶奶,你在說什麼?我不懂。”她說。
    奶奶拍了拍她的手背。
    “你肯不肯幫我守秘密?”她忽然問。
    “肯。”雅晴點點頭。“我們今天晚上的談話,你肯不肯不告訴那兄弟兩個?也不告訴
蘭丫頭和紀媽?這只是我們之間的秘密,好不好?寶貝兒?”“好。”她被動的點頭,心裡
有些七上八下。
    “你發誓嗎?”她認真的再問。
    “我發誓。”她認真的回答。
    “那麼,孩子,你聽我說,你不是桑桑!”
    她驚跳,臉更白了,眼睛睜得更大了。
    “奶奶!”她驚喊著。“別慌,寶貝兒!”奶奶把她拖近身邊,用手慈祥的、安慰的、
愛撫的摸著她的手,和她的頭發。“你費了那麼大力氣來演這場戲,孩子們費了那麼多心血
來導演和配合這場戲,我本來應該裝糊塗就裝到底了……可是,奶奶不說出來,心裡總是憋
得慌。而且,我還有話要對你說,孩子,”她誠摯的看她。“你總該告訴我,你真正的名字
了吧?”
    “我……我……”她囁嚅著,心裡亂糟糟的,簡直說不出來是種什麼滋味,她垂下頭
去,蚊子叫般的輕哼出來:“我姓陸,叫陸雅晴。”“說大聲點兒,奶奶耳朵真的不行了。”
    “陸雅晴。”她重復了一遍。“大陸的陸,文雅的雅,天晴的晴。”“陸雅晴,”奶奶
念叨著,微笑的。“你有個很好的名字。”
    “奶奶!”她振作了一下,竭力讓自己從驚慌和混亂中恢復過來。“你一開始就知道我
是冒充的嗎?一開始就知道這是演戲嗎?”“不。”奶奶低語。“你確實騙過了我。”
    “那麼,我什麼時候穿幫的?”
    奶奶微笑了一下,眼光又溫柔又疼愛又親切又慈祥的停駐在雅晴臉上。“讓我告訴你,
孩子。我早就猜到桑桑已經不在了,在你出現以前,我就猜到了。”她的聲音低柔,眼光有
些迷蒙起來。“當那兄弟兩個急匆匆的趕去美國,我就知道不對勁了,很少有事情能讓他們
兄弟兩個都放下工作,一起在國外跑的。而且,桑丫頭那副拗脾氣,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兄
弟倆從國外回來,編了一大套話告訴我,我也半信半疑,但是,從此,桑桑只寫信回來,而
不打電話了。唉!你想,桑桑怎麼可能一連三年之間,連個長途電話都舍不得打呀?”
    雅晴呆望著奶奶,心裡又迷糊又茫然又惆悵。她想著那兄弟兩個,想著蘭姑紀媽,他們
千算萬算,畢竟有算不到的事情!“而且,”奶奶繼續說了下去。“我經過了太多的變故,
太多的生離死別,我比任何人都敏感。寶貝兒,你奶奶雖然老了,並不糊塗。再加上,祖孫
之間,天生有種血緣關系,有種心靈感應。我猜到她去了,不管是怎麼去的,她一定不在
了。可是,孩子們既然那麼刻意的瞞我,我也就裝聾作啞,反正,奶奶也這麼一大把年紀
了。總有一天,我也會去那兒,去和他們團聚。”“奶奶!”雅晴喊。“好,”奶奶笑了
笑,握緊雅晴的手。“咱們不說那些傷感情的事。讓我告訴你吧,你那天猛然出現在我面
前,確實把我嚇了好大一跳!你那麼像桑桑,說話、舉動、又哭又笑又鬧的勁兒……噢,孩
子,你真的騙過了我,我以為我錯了,我的桑桑並沒有死,她回來了。哦,我真的好開心好
開心哇!你怎麼演得那樣真呀?你怎麼會撲在我懷裡哭呀?”
    “我沒演,奶奶,”雅晴認真的說:“我一見到您,那麼慈祥,那麼敦厚,那麼可愛的
樣兒,我的眼淚就自然而然的來了,我是真的哭了。”“好孩子,”奶奶用手摸著她的頸
項。“你是又善良又好心又熱情的女孩。只有你這麼好的孩子,才會接受這兄弟兩個荒謬的
提議……”“還有蘭姑。”雅晴說。
    “唉,蘭丫頭!”奶奶嘆著氣,忽然一本正經的對雅晴說:“答應我,你以後要特別對
你蘭姑孝順點兒,這孩子為了桑家的老的和小的,把自己一生的幸福都犧牲了!”
    “奶奶!”她再喊,心裡更迷糊了。
    “我告訴你吧,”奶奶回到原來的話題。“你是騙了我一陣子,什麼吉他風波啦,什麼
永遠不唱歌啦,哎,你真把老奶奶哄得團團轉。可是,後來,我越想越不對了,越想越不可
能。但是,你又活生生是我的桑丫頭!我心裡知道總有些不對勁。然後,有一天,我在爾凱
的抽屜裡發現一封信,一封他假裝桑丫頭寫給我的家書,一定因為及時發現了你,這封信也
忘了毀掉。我不服氣了,再繼續找,于是,我找到了一些全是洋文的信件,我到了一趟台北
郵局,請那兒一位好心的小姐幫我翻譯出來,所以,孩子,我都知道了,我的桑丫頭是真的
不在了。”雅晴呆望著奶奶,眼裡頓時湧上了淚水。
    “對不起,”她哽塞的說:“對不起,奶奶,我不是惡意要來欺騙你的。”“別哭別
哭”奶奶慌忙說,像她們第一次見面時一樣,用衣袖去擦拭著她的眼睛,一面急急的說:
“你可不能掉眼淚,你如果掉眼淚,奶奶也要哭了哇!”
    “好!我不哭。”她擦幹了淚痕,再望向奶奶。“你回家居然沒有說!”“唉!孩子們
用了那麼多心機來讓我開心,如果我說穿了,會多傷他們的心呢!而且,說真的,我當時並
沒有不開心,我反而很高興。桑桑去了,是我老早就懷疑的事,也是件不能改的事實……我
有沒有告訴過你,如果去哀悼已經失去的人,不如把這份感情用來憐取眼前的人?”
    “是的,你說過!”“記住這句話!在每個人的生命裡,都會失去一些的!記住它,對
你將來也會有很大的幫助。”奶奶說得口都幹了,雅晴端了杯水,送到她面前,讓她喝了兩
口,然後,奶奶又說了下去。“事實上,真正穿幫的並不是你,最引起我懷疑的是爾旋,他
行動古怪,整天那兩個眼珠子,就跟著你轉。哎,寶貝兒,奶奶是老了,人越老,經驗也越
多了。那孩子是著了迷呢!幾時聽說過,哥哥會對妹妹著迷的呀?”
    雅晴的臉發熱了。“奶奶,你什麼時候證實我是假的了?”
    “九月中。”“噢,”她愣住了,“這麼說來,你老早老早就已經知道了?”
    “是的。”雅晴揚著睫毛,定定的看著奶奶,心裡湧上一股難以形容的情緒。這些日子
來,她演戲,爾旋演戲,爾凱演戲,蘭姑和紀媽統統聯合起來演戲……她卻再也沒想到,這
裡面戲演得最成功的,居然是奶奶!大家都沒騙倒老奶奶,而奶奶卻把每個人都騙了!她望
著奶奶,看得發呆了。
    “怎麼了?”奶奶推推她。“我在想……我們……都不是你老人家的對手。”
    奶奶居然笑了起來。“讓我告訴你,裝糊塗比什麼都容易。”
    “那麼,奶奶,為什麼你不繼續裝下去呀?讓我也得意一下,我演得好用功啊!”“寶
貝兒,”奶奶收起了笑,鄭重而又誠懇的說:“我可以對他們再裝下去,讓他們開心,對
你,我不能再裝了。奶奶有些知心話非跟你說不可,你也知道,我已經多拖了好些日子,我
怕再拖不了多久,奶奶就沒機會跟你說了!”
    “奶奶!”她再度驚叫。
    “哦,是的,奶奶也知道,”她了解的看著雅晴。
    “李醫生跟他們聯合起來騙我,其實,我心裡都有數!”
    雅晴目瞪口呆,簡直說不出話來了。
    “讓我快些說吧!”奶奶拉著她的手。“否則,他們會懷疑奶奶為什麼把你留了那麼
久。聽我說,寶貝兒,你有次生病了,爾旋有次撞車了,我不再追問你什麼。當你生病的時
候,爾旋那個呆子就坐在你房門口扯頭發……寶貝兒,我知道你遇到了萬皓然。那姓萬的孩
子和我們桑家像是結了不解之緣。以前是桑桑,現在是你。”
    雅晴怔怔的坐著,不說話。她不知道,還能有什麼事情,是這個老太太所不知道的。
    “你明白,桑桑是我的心肝,是我的命根子,桑桑對我有任何要求,我幾乎是有求必
應。只有一次,我反對了她,就是她和萬皓然的婚事。”奶奶深切的凝視著雅晴。“當年桑
桑太小,她不能了解。現在呢,你也卷進去了。知道嗎?當年,我見過萬老太太。”
“哦?”“我和萬老太太談了很久,我也見過萬皓然。你必須明白,萬皓然確實非常可愛,
他有股魔力,他有男子漢的氣概,他會是世界上最好的朋友,但是,會是世界上最令人痛苦
的丈夫!”雅晴聽得癡了。“他是一只鶴。一只孤獨的鶴。你當然聽過鶴立雞群那句話,他
和別的男人站在一起,他就比別人出色,這種男人,哪一個少女會不愛他呢?但是,他不會
被婚姻拴住的,當他真正戀愛的時候,他不爭取,反而逃避,他怕愛情,怕婚姻……他從來
沒有要娶過桑桑!我想,他也沒有要娶過你!孩子,”奶奶柔聲的問:“他向你求過婚嗎?”
    雅晴搖頭。“你瞧!這就是他!老實說,我很欣賞那孩子!我相信,全世界沒有一個女
人能拴住這匹野馬!這種性格,也是相當讓人服氣的。好了,寶貝,我長話短說,”她把雅
晴更近的拉到自己面前。“你會走進桑家來,你會讓我叫了你這麼久的寶貝兒,你會姓了咱
們家的姓,你會叫了我大半年的奶奶,你會──讓我那個傻呼呼的孫子坐在你房門口扯頭
發──總算你和我們桑家有緣。孩子,我今天給你掛了一塊有‘桑’字的金牌,我跟你說了
這麼多,只是想問你一句話:你肯不肯真正做我們桑家的人?”雅晴滿臉通紅,低低的喚了
一聲:
    “奶奶!”“你知道,我很害怕嗎?”奶奶說。
    “怕什麼?”她不解的。
    “萬皓然。”奶奶坦率的說了出來:“怕他在你心裡的份量超過了爾旋……會嗎?”
“奶奶!”她低下頭去,有些羞澀,有些矯情。
    奶奶用手託起了她的下巴,仔細看她。
    “你真像桑桑。”“我保證,奶奶,”她含糊的說:“我不會像桑桑那樣做傻事,我畢
竟不是桑桑。”奶奶的眼睛亮了。“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你,”奶奶的聲音低啞而溫柔。
“我打心眼兒裡愛你疼你,當你生病那段日子,我真是急壞了。哎,寶貝,不是我做奶奶的
誇自己的孫兒,相信我,爾旋會做一個好丈夫。我看著這孩子長大,從沒見過他這樣失魂落
魄,他一向也是驕傲的,也是有個性的,我還怕他永遠討不到老婆呢!但是,他對你,
哎!”奶奶深深嘆息。“他那麼愛你,這份愛也值得珍惜吧!”“奶奶!”她的臉更紅了。
她輕輕把面頰靠在奶奶胸前。“我珍惜的,我一直很珍惜的!”
    “那麼,你要真正做我們家的人了?”奶奶問,微笑起來,似乎沉浸在無比的幸福中。
“奶奶老了,對人世已經沒有什麼希求了,但是,如果知道你會嫁給爾旋,我想,我就再也
沒什麼遺憾了!”“奶奶!”她責備的喊,面頰紅得像五月的石榴花。“不要這樣說,不要
講那些喪氣話,讓我告訴你吧,我為萬皓然動過心,可是,我想,我一直愛著爾旋。您放
心!”她壓低聲音:“我會嫁他的!”“說清楚一點,”奶奶興奮的:“別忘了奶奶的耳朵
已經聾了呀!”“奶奶,”雅晴提高了一些聲音,熱烈的低喊:“你的耳朵根本不聾,你的
眼睛看得比誰都清楚,你的心智明白,你的腦筋是第一流的……不過,你一定要逼我再說一
次,我就再說一次:你是我的好奶奶!我答應你,我會嫁給他的,嫁給桑爾旋!行了嗎?我
的老祖宗?”
    奶奶笑了。那笑容又幸福,又滿足,又欣慰,又快活,那是世界上最美麗的笑了。三天
以後,奶奶在睡眠中與世長辭,唇邊還帶著笑容,眼角還充滿了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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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葬禮已經過去了。奶奶被安葬在陽明山的公墓裡。
    一切都過去了,一切都結束了,生命就是這樣,永遠在一代又一代的替換。從葬禮上回
來後,雅晴就在房間裡,把她的皮箱攤開在床上,她開始慢慢的、慢慢的把自己的衣服,一
件件疊好放到箱子裡去。她房裡有架小電視機,打開電視,她讓熒光幕上的戲演著,她並不
看,只埋頭做自己的事,想自己的心事。她的戲已經演完了,她該回去了。她住了手,忽然
陷入某種沉思中。是她的戲嗎?不,是奶奶的戲演完了。或者,每個人都一生下地,就開始
扮演自己的角色,直到死亡,角色才算演完。奶奶,她扮演了怎樣的角色呢?一個大時代中
的小女人,像大海中的一個小泡沫,沒有人注意它的升起,也沒有人注意它的消失。在我們
這個時代裡,有多少這種默默而生,默默而去的人呢?
    她搖搖頭,明知道奶奶的去只是遲早的問題,她仍然滿懷酸楚。在這一刻,她才更深的
體會到,自己有多深的愛著奶奶,事實上,在她見奶奶的第一面時,她就已經愛上這個滿懷
創傷,卻仍堅強屹立的老人。她愛她,她真的愛她……把衣服堆在床上,她默默的拭去頰邊
的淚水。
    樓下還有很多客人,李醫生夫婦、宜娟的父母、和一些爾旋父執輩的朋友們,正在客廳
裡談著話,談一些久遠以前的過去,一些老太太的善舉,一些歷史的陳蹟。爾旋、爾凱、蘭
姑、紀媽、宜娟……都在客廳裡招呼著。雅晴重新從衣櫥裡取出衣服,沒有人注意她的離
開,大家並不太熱心于從美國歸來的小妹妹。明天,爾旋可以很自然的告訴那些親友們,小
妹又回到美國念碩士去了。不久,大家就會把桑桑完全淡忘了。這社會就是這樣的,人人都
忙,人人都有自己的喜劇和悲劇,再也沒時間去注意別人家的事情。小桑子,她也只是滄海
一粟而已。她再擦擦眼睛回想起來,奶奶是多麼堅強!小桑子、寶貝兒、桑丫頭……她卻明
知道眼前是個冒牌貨!為了讓爾凱爾旋蘭姑紀媽高興,她把所有的悲哀都隱藏在內心深處,
將計就計的跟著大家演戲,甚至,她並沒有因為雅晴不是桑桑而少愛她一點。當她生病時,
她照樣不眠不休的守候在她身邊。奶奶!奶奶!奶奶!她心裡在低喚著,下意識的看看窗外
的天空,湖對面的樹林後面,正有一縷炊煙在裊裊升起。她望向天上的白雲,奶奶,你在天
有靈,會不會想到,現在最強烈的想念著你的人,是那個在你生命最後的六個月中,闖進來
的陌生女孩。有人敲門,她來不及回答,門開了。爾旋走了進來。他一面進門,一面說:
“我注意到你悄悄上樓來了……”
    他忽然住了口,呆呆的望著床上的衣服和皮箱。“你要做什麼?”他問。
    “戲演完了,曲終人散,我也該走了。”她淒苦的說,仍然在想著奶奶,想著那最後的
一個耶誕夜,大家跳“狄斯可”,奶奶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是他們取悅了奶奶,還是奶奶取
悅了他們?爾旋大踏步的走了過來,把箱子用力闔上。
    “你發瘋嗎?”他急促的說:“這兒就是你的家,你還要走到哪裡去?”“不。”她著
他:“我必須回到陸家去。”
    “你還是要回來的,是不是?”他盯著她。“我們何必多此一舉?本省人說,結婚要在
熱孝裡,否則要等三年。大哥已經在和宜娟的父母商量這件事了。我們也速戰速決吧,怎
樣?”
    “不管怎樣,我要先回到陸家。”
    他走近她,注意到她的淚痕了。
    “你又哭過了。”他憐惜的說,伸手撫摸她的面頰。“今天,你比我們誰都哭得多。”
“我很愛哭。”她說,把頭埋進了他的肩膀裡,淚水又來了。“噢,爾旋,你們不知道奶奶
有多偉大,你們不知道!”她熱烈的喊著。“傻瓜!”爾旋的鼻子也酸了,聲音也啞了。
“我們不知道嗎?我們總比你知道得更多!否則,也不會安排你來我家了。”他忽然推開
她,正色看她:“雅晴,你有沒有想過,冥冥中的命運到底在安排些什麼?我們的相遇相
戀,完全因奶奶而起,嚴格說起來,她老人家在不知不覺中,給我們牽了紅線了。”
    “在有知有覺中,”雅晴低哼著:“她又何嘗不在牽紅線呢?”她的聲音輕得只有自己
才聽得見。
    “你在說什麼?”他問。
    “沒有說什麼,”她慌忙說:“我只是想奶奶,我好想好想她,想起以後再也聽不見她
叫寶貝兒、桑丫頭、小桑子……我就覺得心都扭起來了。”
    “雅晴!”他又憐又愛又感動的低喚了一聲。
    然後,在那相同的悲切裡,在那彼此的需要裡,在那相惜相憐的情緒裡,他們又擁吻在
一起了。一個細膩的、溫柔的、深情的吻,是彼此的安慰,是彼此的奉獻,是彼此的憐惜,
也是彼此的熱愛……。而雅晴,她更深切的在獻出自己的心靈──為了奶奶。她深信,奶奶
在雲端裡俯視著他們,奶奶在揉眼睛,奶奶在笑了。她幾乎看到奶奶的笑容,漾在眉端眼角
的每條皺紋中……房門驀然被衝開,宜娟喜悅的呼叫聲同時傳來:
    “桑桑!你願不願意當我的伴娘……”
    她驟然停口,張大了嘴,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的看著室內。雅晴慌忙和爾旋分開,也
睜大眼睛望著宜娟,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解釋。然後,宜娟的身子往後退,嘴裡喃喃的說
著:“我早就覺得不對勁,我……真沒想到你們這麼……這麼病態,你們……你們應該都關
到瘋人院去!”
    說完,她掉轉身子,就瘋狂的往樓下奔去。雅晴愣了愣,才回過神來,她喊著說:“爾
旋,你還不去拉住她!她以為我們是精神病了!以為我們兄妹在……”
    遲了。他們已經聽到,宜娟在神經質的大叫著:
    “爾凱!我受不了你家的事!你去看看你弟弟和你妹妹,他們……他們……他們在親
熱……”
    要命!宜娟啊!你真是個魯莽的小三八!雅晴推推爾旋,爾旋立即做了個最後的決定,
他返身拉著雅晴的手,就直奔到走廊外的樓梯口去,站在樓梯口,他對樓下的人鄭重宣布:
    “讓我向各位介紹一下,這不是桑桑,我的妹妹桑桑已經在三年前去世了,這位是陸雅
晴,因為她有些像桑桑,我們請她來哄了奶奶大半年……”
    樓下一片嘩然。在喧嘩、驚奇、與紛紛私語中,只有李大夫恍然大悟的拊著手掌,笑了
起來:
    “怪不得!”他大聲說。
    “什麼怪不得?”他太太在問。
    “我一直覺得她不像桑桑,可是不敢說呀。這年頭流行整容,鼻子墊高一點兒,下巴弄
尖一點兒,化妝再改變一點兒……人就換了樣子。可是,上次她生病了,老太太把我找來,
我給她打針,發現她有塊很明顯的胎記不見了。我心裡就納悶,這年頭,怎麼整容整到這個
位置來了?……如果胎記在臉上,除去還有道理,在……”
    “咳咳咳,”李太太慌忙咳嗽,拍著李醫生的肩:“你也老了,看把人家孩子臉都說紅
了!還不住口呢!”
    紀媽用手蒙著嘴,第一個忍不住笑了出來。跟著,更多的人笑了出來。連爾凱也笑了出
來,蘭姑也笑了出來。喪禮後的悲劇氣氛已蕩然無存,室內洋溢著驚奇與喜悅。雅晴的臉一
直紅到脖子上。心想:好哇!你們兄弟們千算萬算,要我背家譜看照片看幻燈片,復習再復
習。你們卻不知道桑桑屁股上有塊胎記!在大家含笑的、好奇的、驚異的注視與打量中,她
覺得自己快變成一件展覽品了。大羞之下,她轉身就跑,爾旋回頭要追,追以前,居然沒忘
記對大家再交代了一句:“還有,我和這位陸小姐已經訂婚了,歡迎各位來喝喜酒!”大家
哄然了。又笑又鼓掌又叫好。這不是辦喪事的日子。這簡直是宣布喜事的日子。或者,奶奶
的意思就是如此吧!雅晴想著,心裡又溫暖又酸楚,卻已不再悲哀。她確信,奶奶不會希望
大家悲哀的,假若她能看到這種熱鬧的場面,相信她也會加入一角。噢!她確實加入了,雅
晴想,她何曾離開過呢?她的精神,她的影響力,她的影子,不是一直在桑家每個角落裡
嗎?她衝進了房間,小電視機仍然開著,熒光幕上,有個美麗的女歌星在唱《流水年華》。
流水年華,年華似水,總有一天,這歌星也將變老,變得和奶奶一樣老,滿頭白發,滿臉皺
紋。那時,剩下的只有回憶。那時,你也能像奶奶一樣灑脫嗎?你也能像奶奶一樣堅強嗎?
你也能像奶奶一樣充滿了愛心和體貼嗎?她看得出神了,想得出神了。然後,由歌星身上,
她想到自己:陸雅晴,你有一天也會老,當你年老的時候,別忘了奶奶是怎樣的!
    爾旋關上房門,把樓下的喧鬧和歡笑聲關住了。他走過來,從她身後抱住了她的腰,把
下巴貼在她耳邊,他低聲問:
    “這電視就這麼好看嗎?”“不要鬧!”她忽然說,背脊陡然又僵直了。熒光幕上,有
個久違了的人出現了。依然是滿頭亂發,依然是一身隨隨便便的服裝,依然一臉的桀驁不
馴,依然有閃亮的眼睛依然有那份孤獨與高傲,他站在那兒,手裡拿著一把吉他。有種遺世
獨立的超然,有種飄然出塵的韻味,有種堅定自負的信念,有種“鶴立雞群”的出眾………
那是萬皓然!節目主持人在報告了:
    “今天,我們非常意外而榮幸,能請到最好的吉他歌手萬皓然,到我們的節目中來!大
家都知道,萬皓然有編曲作詞、即興而歌的天才,深受一般年輕朋友的崇拜,他的歌有鄉村
歌曲的意味,有校園歌曲的風雅……這種天才,幾乎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那主持人還說
了些什麼,雅晴已經聽不見了。她只是瞪視著萬皓然。然後,主持人下去了。場景也換了。
萬皓然坐在一架水車的前面,那水車在不停的轉動,一葉葉的木片運轉著,運轉著,像在運
轉時間,運轉命運,運轉一些看不見的東西……萬皓然抱著吉他,坐在那兒,四週有輕微的
煙霧,把萬皓然烘託在煙霧中。“我要為各位唱一支我自己寫的歌,”萬皓然柔聲說:“這
支歌是為了紀念一個在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孩。”然後,他開始唱了:“水車它不停不停不
停的轉動,
    將那流水不停不停的送進田中。
    荒蕪的田園得到了灌溉,
    禾苗兒不停不停不停的迎風飄動。
    我曾有多少多少多少不同的夢,
    都早已被命運的輪子輾碎播弄,
    有個女孩從陽光中向我奔來,
    送我一架水車要我好好珍重!
    我把水車不停不停不停的踩動,
    看那流水將荒蕪的沙漠變成田壟。
    夢兒又一個一個一個重新蘇醒,
    就像那禾苗兒不停不停的迎風飄動。”
    歌聲重復了兩次,然後停了。萬皓然的頭低俯著,鏡頭推向水車,水車在不停不停的轉
動,配合著水聲的琮琮。雅晴的眼眶濕了,她從沒聽過他唱得這麼動人。即使在“寒星”,
他也沒有唱出這麼多的感情,和這麼深刻的韻味。在一陣瘋狂的掌聲以後,萬皓然抬起頭來
了,他的眼睛閃亮如星辰,他的臉上有著陽光,他撥弄著吉他,在弦聲裡,他開始說話:
“許多人以為做夢是一件很無聊的事,尋夢就更加荒唐了。可是,我們誰沒有夢呢?曾經有
人對我說,當你連夢都沒有的時候,你的生命也沒有意義了。所以,我唱了剛剛那支歌,送
給相信有夢,或者不相信有夢的朋友們,也送給願意追求夢想或不願意追求夢想的人。現
在,我要為各位再唱一支歌,也是關于夢的。歌詞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寫的,歌名叫《夢的衣
裳》!”他又開始唱了:
   
    “我有一件夢的衣裳,
    青春是它的錦緞,歡笑是它的裝潢,柔情是它的點綴,
    我再用那無盡無盡的思量,
    把它仔仔細細的刺繡和精鑲。
    每當我穿上了那件衣裳,
    天地萬物都為我改了模樣,
    秋天,我在樹林中散步,
    秋雨梧桐也變成了歌唱。
    冬天,我在花園中舞蹈,
    枯萎的花朵也一一怒放!
    有一天我遇到了他,他背著吉他到處流浪,
    只因為他眼中閃耀的光彩,
    我獻上了我那件夢的衣裳!
    我把衣裳披在他的肩上,
    在那一瞬間,在那一瞬間,
    日月星辰都變得黯然無光。
    我有一件夢的衣裳,如今已披在他的肩上,
    我為他的光芒而歡樂,
    我對他只有一句叮嚀:
    請你請你請你──把這件衣裳好好珍藏!”
   
    他唱完了,他的頭從吉他上抬起來,眼睛炯炯發光,現場觀眾掌聲雷動。他一直等掌聲
停了,才靜靜的站了起來,挺直了背脊,深刻的、從容的說:
    “如果你們喜歡我的歌,那是因為我披著一件夢的衣裳,這衣裳會讓每個人發亮發光,
希望你們,也都能有屬于自己的那件夢的衣裳!”觀眾又瘋狂的鼓掌了。鏡頭拉遠,畫面淡
出,另一個歌星出來了。雅晴伸出手去,關掉了電視。她回過頭來,眼睛濕漉漉的,她看著
爾旋。“爾旋,你知道嗎?他已經成為了一顆‘巨星’!”
    他面容感動,眼光卻深深的停駐在她臉上。
    “我想,”他沉吟的說:“是你送了他一架水車,是嗎?”
    “是。”她坦率的回答。
    “你不怕我吃醋?”“你已經有了水車!”“在哪裡?”“這裡!”她把自己投入他懷
中。
    他抱緊她,感動而震撼。“你送他的,絕不是同一架吧?”他提心吊膽的問。
    她笑了,把頭埋在他懷裡,她輕聲嘰咕:
    “奶奶說你會是個好丈夫,我看,你會是個又多心,又嫉妒,又愛吃醋的丈夫!”“你
在嘰咕些什麼?”他推開她的身子,看她的臉:“我聽不清楚。”“沒什麼。”她微笑著,
望向窗外的天空。“我在想桑桑和她那件夢的衣裳!唉,好一句夢的衣裳!你知道嗎?我也
有一件夢的衣裳,用青春、歡笑、柔情……編織出來的衣裳!”
    “是嗎?”他問。“是的!”“你的那件衣裳在哪兒?”
    她故作驚訝狀的抬頭看他。
    “怎麼?你沒看見嗎?我早就把它送給了你,現在,不正好端端的披在你肩膀上嗎?”
    他笑了,擁她入懷。夜色正緩慢的布開,夜霧從窗口湧進來,在室內靜悄悄的彌漫徘
徊。晚風穿過樹梢,奏著和諧的樂音,像支美好的歌。這樣的夜晚,該是尋夢的好時間吧!
不管你相信有夢,或者不相信有夢,不管你願意尋夢,或者不願意尋夢!每個人總有一件夢
的衣裳,在那兒閃閃發光。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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