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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瓊瑤] 夢的衣裳【全書完】

[瓊瑤] 夢的衣裳【全書完】

第一章



    陸雅晴在街上閒蕩。這決不是一個適宜于壓馬路的日子,天氣好熱,太陽好大,曬得人
頭昏昏,脖子後面全是汗。偏偏這種不適宜出門的下午,卻又有那麼多的人不肯待在家裡,
都跑到街上來穿來穿去,把整個西門町都擠得人碰人,人挨人。連想看看櫥窗都看不清楚。
真搞不懂這些台北市的人,好端端的為什麼都從家裡往外跑?總不成每個人都像她一樣,家
裡有個和她同年齡的“繼母”?唉!想起李曼如,陸雅晴就忍不住嘆了口氣。曼如不是壞女
孩,她善良真摯聰明而美麗。問題只在于,天下漂亮的小伙子那麼多,她都不嫁,偏偏選擇
了雅晴的父親。這時代是怎麼啦?少女不愛少男,卻愛中年男人。可是,話說回來,這也不
能怪曼如,父親才四十二歲,看起來頂多三十五,又高又帥又文質彬彬。有成熟的韻味,有
人生的經驗,有事業的基礎……難怪曼如會為父親傾倒,不顧家人的反對,毅然決然的嫁進
陸家。對父親來說,這婚姻是個充滿柔情蜜意,熾烈熱情的第二個春天,因為他已經整整鰥
居了八年了。可是,對雅晴來說,卻有一肚子苦水,不知能向何人訴說?
    家裡忽然多了個“小媽媽”,小到當雅晴的姐姐都不夠大。她連稱呼李曼如都成了問
題,當然不能叫媽媽,叫阿姨也不成,最後變成了沒有稱呼,見了面彼此“客客氣氣”的瞪
眼睛虛偽的強笑,然後沒話找話說。父親在場的時候更尷尬,曼如常常忘形的和父親親熱,
雅晴看在眼裡,說有多別扭就有多別扭。父親注意到她的“別扭”,就也一臉的不自在。忽
然間,雅晴就了解到一件事實,以前父女相依為命的日子已成過去,自從曼如進門,她在家
裡的地位已成多餘。這個家,她是再也待不下去了。雅晴並不怪父親,也不怪曼如,不知從
何時開始,雅晴就成了個“宿命論者”。她相信每人都有自己的命運,你鬥不過命。而且,
在心底的底層,她雖然懊惱父親的婚姻,卻也有些同情父親和曼如。她知道他們兩個都急于
要討她的好,又不知從何著手。她知道父親對她有歉意,其實是不必須的。曼如對她也同樣
有種不必須的歉意。不管怎樣,這種情緒上的問題使他們越來越隔閡,也越來越難處了。
    這個家,是再也待不下去了。尤其,是發生今天的事以後。今天的事是怎樣發生的呢?
    陸雅晴停在一家服裝店的櫥窗外面,瞪視著櫥窗裡幾件最流行的時裝。她微歪著頭,心
不在焉的沉思著。她手裡拎了個有長帶子的帆布手袋,櫥窗裡也有這種手袋,和衣服配色應
用。感謝父親在事業上的成功,使她的服裝用品也都走在時代的前端。真的,感謝!她咬咬
牙驀然把手袋用力一甩,甩到背上去。手袋在空中劃了個小小的弧度,打在後面一個人的身
上,才落在自己的肩頭。後面的人嘰咕了一句什麼,她回頭看看,輕蹙著眉,那是個好年輕
的男人!她把已到嘴邊的道歉又咽了回去。沒好氣的猛一甩頭,男人看什麼女人服裝?是
的,今天的事就出在女人的時裝上。
    父親去歐洲一星期,今晨才到家,箱子一打開,雅晴已經習慣性的衝過去又翻又挑又
看,一大堆真絲的襯衫和肩頭吊帶的洋裝使她欣喜如狂,她抱起那些衣服就大喊大叫的嚷開
了:“爸!你真好!你的眼光是第一流的!”
    空氣似乎凝固了。她猛然抬頭,才發現父親又僵又古怪的表情,和曼如那一臉的委屈。
突然,她明白了。今年不是去年,不是前年,不是以往那許許多多父親出國歸來的日子。這
不是買給她的!頓時間,她覺得一股熱潮直衝上臉龐,連胸口都發熱了。她倉促的站起身,
拋下那堆衣服,就直衝進自己的臥室。她聽到父親在身後一迭連聲的呼喊著:
    “雅晴,是給你的呢!怎麼啦?真的是給你的呢!爸給你挑的呢!”如果父親不這樣
“特別”的解釋,她還會相信總有幾件屬于自己,但是,父親越說,她越不願去碰那些衣服
了。尤其,曼如是那樣沉默在自己的委屈中。她幾乎可以代曼如“受傷”了,“受傷”在父
親這幾句情急的“呼喊”裡。一時間,她為自己難過,為曼如難過,也為父親難過了。
    總之,這個家是再也不能待下去了。
    她凝視櫥窗,輕嘆了口氣。這個遊蕩的下午,她已經不知道嘆了多少聲氣了。太陽已漸
漸落山,暮色在不知不覺間遊來,她用手指無意識的在櫥窗玻璃上劃著,覺得無聊透了。櫥
窗玻璃上有自己面孔的模糊反影,瘦削的瓜子臉龐,零亂的披肩長發,格子長袖襯衫……她
瞪視著這個反影,突然怔了怔。有件事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在自己的反影後面,有另一張臉
孔的反影,模糊而朦朧,一張男人的臉!她想起剛剛自己用手袋打到的那個人,是同一個人
嗎?她不知道。怎麼會有男人看女人服裝看得發了癡?這時代神經病多,八成精神有問題,
自己也站得腿發酸了,是不是精神也有問題呢?走吧!總不成對著這幾件衣服站到天黑。
    她轉過身子,沿著成都路,繼續向前走去。慢吞吞的,心不在焉的,神思恍惚的。一只
手懶洋洋的扶著手袋的背帶。那帶子總往下滑,自己的肩膀不夠寬。她又把手袋一甩,背在
背上,用大拇指勾著帶子。有家書店的櫥窗裡放了一本書《第二個春天》,哈!應該買來送
給爸爸,她停下了,望著那本書傻笑。忽然,她再度一怔,櫥窗玻璃上,又有那張年輕男人
的臉孔!你被跟蹤啦!她對自己說。她聳了聳肩,並不在乎,也不驚奇。從十六歲起,她就
有被男孩子跟蹤的經驗,也曾和那些男孩打過交道。經驗告訴她,這種當街跟蹤女生的人都
是些不務正業的小混混,這種吊女孩子的方法已經落伍了。傻瓜!她瞪著玻璃上的反影,你
跟錯人啦!
    她繼續往前走。開始留心背後的“跟蹤者”了。是的,那人在她後面,保持著適當距
離,亦步亦趨著。她故意轉了一個彎,站住。那人也轉了個彎,站住了。無聊!她又往前
走,聽著身後的腳步聲。然後,她放快了步子,開始急走,前面有條小巷,她鑽了進去,很
快的從另一頭穿出來,繞到電影街前面去。她再走幾步,回頭看看,那男人不見了。她拋掉
了他!電影街燈火輝煌。霓虹燈在每家店鋪門口閃亮。怎麼?天都黑了,夜色就這樣不聲不
響的來臨了。她覺得兩條腿又酸又痛,夜沒有帶來涼爽,地上的熱氣往上升,似乎更熱了。
她又熱又累又渴,而且飢腸轆轆。前面有家名叫“花樹”的西餐廳,看樣子相當豪華。她決
定要奢侈一下,反正是用老爸的錢。她已經犧牲了豪華的歐洲服裝,總可以享受一下豪華的
台北西餐吧!她走進“花樹”,在一個角落的位子上坐了下來。這兒確實相當豪華,屋頂上
有幾千幾百個小燈,像一天璀璨的星辰,使她想起一本名叫《千燈屋》的小說。她靠在軟軟
的皮沙發裡,望著菜單。然後,她狠狠的點了牛尾湯、生菜沙拉、菲力牛排、咖啡、奶油蛋
糕,和一大杯冰淇淋。那侍者用好奇的眼光一直打量她,她用手託著下巴,仰望著那侍者,
用清脆的聲音問:“你沒有遇到過不節食的人嗎?”
    那侍者笑了。說:“希望能天天遇到。”侍者走了。她仰靠在沙發中,放鬆了四肢。抬
頭望著屋頂上那些成千成百的小燈。奇怪,這兒有千盞燈,室內的光線卻相當幽暗,光線都
到哪兒去啦?她張望了半天,也沒發現什麼原因,低下頭,她的目光從屋頂上轉回來,驀然
間,她嚇了一跳,有個男人正靜悄悄的坐在她對面空著的位置上。
    她睜大眼睛瞪視著面前這個陌生男人。還來不及說話,侍者又過來了。那男人沒看菜
單,唇邊漾起一絲微笑,他對侍者說:“你碰到第二個不節食的人了。我要一份和她一模一
樣的!”侍者走開之後,雅晴坐正了身子,挺了挺背脊。她開始認真的仔細打量對面這個
人。她不能確定他是不是在街上跟蹤她的那個家伙,因為,他決不像個“不務正業”的“小
混混”。他五官端正,眼睛深邃而鼻梁挺直。他有寬寬的額和輪廓很好的下巴,大嘴,大
耳,寬肩膀,穿著一身相當考究的深咖啡色西裝,米色襯衫,打著黑底紅花的領帶。他看來
大約有二十四、五歲,應該過了當街追女孩子的年齡。他渾身上下,都有種令人驚奇的高貴
與書卷味。連那眼睛都是柔和而細致的,既不灼灼逼人,也不無禮。雖然,他始終一瞬也不
瞬的盯著她,但他那眼睛裡的兩點光芒,竟幽柔如屋頂的小燈。她愕然了,微張著嘴,幾乎
說不出話來了。那男人靜靜的坐著,唇邊仍然帶著那絲微笑,很仔細、很深沉的望著她,眼
底凝聚著一抹奇異的、研判的味道,彷佛想把她的每個細胞都看清楚似的。他並沒有說話,
她是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他們就這樣彼此對視著,直到侍者送來了牛尾湯。
    “吃吧!”他開了口,聲音低柔而關懷,頗富感情的:“一個下午,你走遍了台北市,
應該相當餓了!”
    噢!原來他就是跟蹤她的那家伙!“你跟蹤了我?”她明知故問,語氣已經相當不友
善,她的眉毛揚了起來。“是的。”他坦然的回答,在他那溫和高貴而一本正經的臉上,絲
毫看不出他對“跟蹤”這件事有任何犯罪感或不安的情緒。“跟蹤了多久?”她再問。
    “大概是下午三點多鐘起,那時你走上天橋,正對一塊電影看板做鬼臉,那電影看板上
的名字是《我只能愛一次》。你對那看板又掀眉毛又瞪眼睛又齜牙咧嘴,我想,那看板很惹
你生氣。”“哦?”她掀起了眉,也瞪大了眼,可能也齜牙咧嘴了。“你居然跟了我那麼
久!你有什麼發現嗎?”
    “發現你很苦惱,很不安,很憂愁,很寂寞,而且,你迷茫失措,有些不知何去何從的
樣子。”他停住,拿起胡椒瓶,問:“湯裡要胡椒嗎?”她搶過胡椒瓶來,幾乎把半瓶胡椒
都倒進了湯裡。她很生氣,非常生氣,因為這個莫名其妙的陌生人竟把她看得透透的。她一
面生氣,就一面對湯裡猛倒胡椒粉。直到他伸過手來,取走了她手裡的瓶子。他靜靜的看了
她一眼,就從容不迫的把她面前的牛尾湯端到自己面前來,把自己那盤沒有胡椒粉的換給了
她,說:“我不希望你被胡椒粉嗆死。”
    “我倒希望你被嗆死。”她老實不客氣的說。
    “如果我被嗆死,算是我的報應,因為我得罪了你。”他安詳的說,又仔細的看了她一
眼,就自顧自的喝起那盤“胡椒牛尾湯”來。“你生氣了。”他邊喝邊說,撕了一片法國面
包,慢吞吞的塗著牛油。“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生氣的時候表情非常豐富?”“有。”她
簡短的答。“是嗎?”他有些驚奇。
    “你告訴過我,”她喝著湯,瞪圓了眼睛鼓著腮幫子。“你剛剛說的,什麼又掀眉又瞪
眼又齜牙咧嘴的!”
    “噢!”他笑了。那笑容溫文儒雅而又開朗,竟帶著點孩子氣。她注視他,心裡亂糟糟
的。老天,這算什麼鬼名堂?自己居然會坐在西餐廳裡和一個陌生的“跟蹤者”聊起天來了。
    “這是你第幾次跟蹤女孩子?”她沒好氣的問。
    “第一次。”“哈!”她往後仰。“第一次!你認為我會相信?”
    “我沒有要你相信。”他說,遞給她一片塗好牛油的面包。“吃一片面包?”她接了過
來,開始吃,眼光就離不開面前這張臉孔。不知怎的,雖然她氣呼呼怒衝衝的,她卻無法對
這個人生出任何反感。因為他看來看去,就不像個壞人。或者,所有“壞蛋”都會有個漂亮
的外殼,你不敲開蛋殼,是看不到內容的。
    “為什麼要跟蹤我?”她又問了句傻話,才問出來就後悔了,她預料,他會回答:因為
你很漂亮,因為我情不自已,因為你寂寞而又哀愁,因為……
    “因為你生氣的那副怪相,”他說了,在她的愕然和驚訝中說了:“因為你走路的姿
態,還有你說話的聲音,你甩手袋的習慣,你的長相,以及你這副修長的身材。”“哦?”
她皺眉。“你這算是恭維我嗎?”
    “我沒有恭維你。”他坦率的說,坦率而真誠。“你長得並不很美,你的眉毛不夠清
秀,嘴巴不是櫻桃小口,下巴太尖,但是你的眼睛生動靈活而烏黑,這對眼睛是你整個臉孔
的靈魂。唉!”他深深的嘆了口氣,靠進沙發深處,他眼中浮起某種奇異的哀愁。“僅僅是
這對眼睛就足以彌補其他一切的不足了。”她瞪著他,對剛送上來的牛排都忘了吃了。
    “你到底是什麼人?畫家?雕刻家?你在找模特兒嗎?”
    “看樣子,”他一本正經的說:“是我們彼此介紹的時候了。”他從上衣口袋中取出一
張名片,從餐桌上推到她面前。
    她取過來,看到上面的頭銜和名字:
   
    “華廣傳播公司總經理    桑爾旋
      電話:×××××××”
   
    傳播公司總經理!真相大白,原來他在物色廣告模特兒!桑爾旋,好古怪的名字。“我
有個哥哥,名字叫桑爾凱,”他靜靜的開了口,好像讀出了她的心事。“我是弟弟,只好叫
桑爾旋,我父母希望我們兄弟代表凱旋。但是,單獨念起來,我的名字像是跳快華爾滋。”
“怎麼呢?”她不懂。“爾旋,就是‘你轉’,叫你一直轉,豈不是跳快華爾滋舞。”她忍
不住笑了。他怔了,緊盯著她。“怎麼啦?”她問。“第一次看到你笑。”他屏息的說。
“你笑得很動人。”他迷惑的注視她。她收起笑,腮幫子又鼓了起來。
    “動人嗎?”她冷哼著。“像蒙娜麗莎?呃?”
    “我從不覺得蒙娜麗莎的笑動人,”他誠摯的說:“但是你的笑很動人。”她移開眼睛
悶著頭吃牛排。心裡有個警告的小聲音在響著:這是個厲害角色!這是個陷阱,躲開這個人
物,他會繞著彎恭維人,會用眼睛說話,有張年輕的臉龐,卻有成熟的憂鬱,忽而輕快,忽
而沉重……這個人是危險的!什麼傳播公司,搞不好根本是個色狼!
    “能告訴我你的名字了嗎?”他終于問了出來。
    她抬起頭,冷靜的看著他。
    “不能。”她簡單的回答。
    他點點頭。“在我意料之中。”他說:“你的保護神在警告你,我不是個好人。當街跟
蹤女孩子,說些莫名其妙的傻話,來歷不明而行動古怪,這種人八成是個色狼,要不然就是
個神經病!總之,不是個正派人物,你的保護神要你躲開我。或者,”他微側著頭,眼底,
有抹孤傲的、蕭索的哀愁,這哀愁和他的儒雅溫和揉在一起,竟使他有種震撼人的力量。
“你確實應該躲開我。”她震動而驚愕。“你一直有這種能力嗎?”她問。
    “什麼能力?”“你能讀出別人的思想。”
    “這是推理,不是能力。如果我是你,我不會去理會一個跟蹤我的陌生人。”她凝神片
刻,覺得簡直被這家伙蠱惑了。
    “你──”她吞吞吐吐的問了出來。“到底跟著我幹什麼?你的傳播公司要拍廣告片
嗎?你要找廣告模特兒嗎?說實話,我不認為我是什麼國色天香,能夠上鏡頭的。”
    他盯著她。“告訴我你的名字。”“不。”“告訴我你的名字,”他再說了一遍。
    “不。”“告訴我你的名字!”他說第三遍。
    她睜大眼睛困惑的瞪著他。
    “我的名字對你有什麼重要性?”她生氣的問,因為她幾乎脫口說出了自己的名字。
    “重要的不是你的名字,而是你的人,”他說:“如果你一定不告訴我你的名字,我會
幫你取個名字。我要叫你──桑桑。”他眼底那幽柔的光芒閃爍了一下。
    “桑桑?”她迷惑的。“為什麼是桑桑?”
    “因為我姓桑,桑桑是個美麗而可愛的好名字!”
    她瞪著他。“我為什麼要姓你的姓?”她氣呼呼的,這家伙根本在佔她便宜。“我不叫
桑桑。”“我願意叫你桑桑。”他沉靜的說,聲音裡帶著點兒微顫。“我說過,這是個好名
字。”
    “隨你愛怎麼叫就怎麼叫,反正我們不會再見面!”她推開了牛排,不想再等甜點和冰
淇淋了。“你讓我倒胃口,我要走了,如果你是個君子,不許再跟蹤我!”
    “我不再跟蹤你,”他注視她,眼底的光芒閃爍得更亮了,他的聲音溫柔沉靜親切而感
人。“但是,明天的這個時候,我會在這兒等你,我請你吃晚餐。”
    “我不會來的!”她肯定的說。
    “你會來的。”他溫和的接口。
    “我不來,不來,不來,一定不來!”她站起身子,把手袋甩在背上,一迭連聲的嚷
著,氣得又掀眉又瞪眼。
    他坐著不動,深刻的凝視她。
    “隨便你。”他說:“你有不來的自由,但是,我有等你的自由!”“你等你的吧!我
反正不來!”她招手要算帳。
    “不用付了,我早已付過了。”
    她再瞪他,神經病!掉轉身子,她往門口衝去。你愛付帳,就讓你付吧!她才舉步,就
聽到他平靜而穩定的聲音,輕柔的說:“明天見!桑桑!”見你的大頭鬼!她想。快步的,
她像逃避什麼災難似的,直衝到門外去了。衝了老遠,她還覺得,他那對深刻的眼睛正帶著
洞穿的能力,在她背後凝視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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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葬禮已經過去了。奶奶被安葬在陽明山的公墓裡。
    一切都過去了,一切都結束了,生命就是這樣,永遠在一代又一代的替換。從葬禮上回
來後,雅晴就在房間裡,把她的皮箱攤開在床上,她開始慢慢的、慢慢的把自己的衣服,一
件件疊好放到箱子裡去。她房裡有架小電視機,打開電視,她讓熒光幕上的戲演著,她並不
看,只埋頭做自己的事,想自己的心事。她的戲已經演完了,她該回去了。她住了手,忽然
陷入某種沉思中。是她的戲嗎?不,是奶奶的戲演完了。或者,每個人都一生下地,就開始
扮演自己的角色,直到死亡,角色才算演完。奶奶,她扮演了怎樣的角色呢?一個大時代中
的小女人,像大海中的一個小泡沫,沒有人注意它的升起,也沒有人注意它的消失。在我們
這個時代裡,有多少這種默默而生,默默而去的人呢?
    她搖搖頭,明知道奶奶的去只是遲早的問題,她仍然滿懷酸楚。在這一刻,她才更深的
體會到,自己有多深的愛著奶奶,事實上,在她見奶奶的第一面時,她就已經愛上這個滿懷
創傷,卻仍堅強屹立的老人。她愛她,她真的愛她……把衣服堆在床上,她默默的拭去頰邊
的淚水。
    樓下還有很多客人,李醫生夫婦、宜娟的父母、和一些爾旋父執輩的朋友們,正在客廳
裡談著話,談一些久遠以前的過去,一些老太太的善舉,一些歷史的陳蹟。爾旋、爾凱、蘭
姑、紀媽、宜娟……都在客廳裡招呼著。雅晴重新從衣櫥裡取出衣服,沒有人注意她的離
開,大家並不太熱心于從美國歸來的小妹妹。明天,爾旋可以很自然的告訴那些親友們,小
妹又回到美國念碩士去了。不久,大家就會把桑桑完全淡忘了。這社會就是這樣的,人人都
忙,人人都有自己的喜劇和悲劇,再也沒時間去注意別人家的事情。小桑子,她也只是滄海
一粟而已。她再擦擦眼睛回想起來,奶奶是多麼堅強!小桑子、寶貝兒、桑丫頭……她卻明
知道眼前是個冒牌貨!為了讓爾凱爾旋蘭姑紀媽高興,她把所有的悲哀都隱藏在內心深處,
將計就計的跟著大家演戲,甚至,她並沒有因為雅晴不是桑桑而少愛她一點。當她生病時,
她照樣不眠不休的守候在她身邊。奶奶!奶奶!奶奶!她心裡在低喚著,下意識的看看窗外
的天空,湖對面的樹林後面,正有一縷炊煙在裊裊升起。她望向天上的白雲,奶奶,你在天
有靈,會不會想到,現在最強烈的想念著你的人,是那個在你生命最後的六個月中,闖進來
的陌生女孩。有人敲門,她來不及回答,門開了。爾旋走了進來。他一面進門,一面說:
“我注意到你悄悄上樓來了……”
    他忽然住了口,呆呆的望著床上的衣服和皮箱。“你要做什麼?”他問。
    “戲演完了,曲終人散,我也該走了。”她淒苦的說,仍然在想著奶奶,想著那最後的
一個耶誕夜,大家跳“狄斯可”,奶奶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是他們取悅了奶奶,還是奶奶取
悅了他們?爾旋大踏步的走了過來,把箱子用力闔上。
    “你發瘋嗎?”他急促的說:“這兒就是你的家,你還要走到哪裡去?”“不。”她著
他:“我必須回到陸家去。”
    “你還是要回來的,是不是?”他盯著她。“我們何必多此一舉?本省人說,結婚要在
熱孝裡,否則要等三年。大哥已經在和宜娟的父母商量這件事了。我們也速戰速決吧,怎
樣?”
    “不管怎樣,我要先回到陸家。”
    他走近她,注意到她的淚痕了。
    “你又哭過了。”他憐惜的說,伸手撫摸她的面頰。“今天,你比我們誰都哭得多。”
“我很愛哭。”她說,把頭埋進了他的肩膀裡,淚水又來了。“噢,爾旋,你們不知道奶奶
有多偉大,你們不知道!”她熱烈的喊著。“傻瓜!”爾旋的鼻子也酸了,聲音也啞了。
“我們不知道嗎?我們總比你知道得更多!否則,也不會安排你來我家了。”他忽然推開
她,正色看她:“雅晴,你有沒有想過,冥冥中的命運到底在安排些什麼?我們的相遇相
戀,完全因奶奶而起,嚴格說起來,她老人家在不知不覺中,給我們牽了紅線了。”
    “在有知有覺中,”雅晴低哼著:“她又何嘗不在牽紅線呢?”她的聲音輕得只有自己
才聽得見。
    “你在說什麼?”他問。
    “沒有說什麼,”她慌忙說:“我只是想奶奶,我好想好想她,想起以後再也聽不見她
叫寶貝兒、桑丫頭、小桑子……我就覺得心都扭起來了。”
    “雅晴!”他又憐又愛又感動的低喚了一聲。
    然後,在那相同的悲切裡,在那彼此的需要裡,在那相惜相憐的情緒裡,他們又擁吻在
一起了。一個細膩的、溫柔的、深情的吻,是彼此的安慰,是彼此的奉獻,是彼此的憐惜,
也是彼此的熱愛……。而雅晴,她更深切的在獻出自己的心靈──為了奶奶。她深信,奶奶
在雲端裡俯視著他們,奶奶在揉眼睛,奶奶在笑了。她幾乎看到奶奶的笑容,漾在眉端眼角
的每條皺紋中……房門驀然被衝開,宜娟喜悅的呼叫聲同時傳來:
    “桑桑!你願不願意當我的伴娘……”
    她驟然停口,張大了嘴,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的看著室內。雅晴慌忙和爾旋分開,也
睜大眼睛望著宜娟,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解釋。然後,宜娟的身子往後退,嘴裡喃喃的說
著:“我早就覺得不對勁,我……真沒想到你們這麼……這麼病態,你們……你們應該都關
到瘋人院去!”
    說完,她掉轉身子,就瘋狂的往樓下奔去。雅晴愣了愣,才回過神來,她喊著說:“爾
旋,你還不去拉住她!她以為我們是精神病了!以為我們兄妹在……”
    遲了。他們已經聽到,宜娟在神經質的大叫著:
    “爾凱!我受不了你家的事!你去看看你弟弟和你妹妹,他們……他們……他們在親
熱……”
    要命!宜娟啊!你真是個魯莽的小三八!雅晴推推爾旋,爾旋立即做了個最後的決定,
他返身拉著雅晴的手,就直奔到走廊外的樓梯口去,站在樓梯口,他對樓下的人鄭重宣布:
    “讓我向各位介紹一下,這不是桑桑,我的妹妹桑桑已經在三年前去世了,這位是陸雅
晴,因為她有些像桑桑,我們請她來哄了奶奶大半年……”
    樓下一片嘩然。在喧嘩、驚奇、與紛紛私語中,只有李大夫恍然大悟的拊著手掌,笑了
起來:
    “怪不得!”他大聲說。
    “什麼怪不得?”他太太在問。
    “我一直覺得她不像桑桑,可是不敢說呀。這年頭流行整容,鼻子墊高一點兒,下巴弄
尖一點兒,化妝再改變一點兒……人就換了樣子。可是,上次她生病了,老太太把我找來,
我給她打針,發現她有塊很明顯的胎記不見了。我心裡就納悶,這年頭,怎麼整容整到這個
位置來了?……如果胎記在臉上,除去還有道理,在……”
    “咳咳咳,”李太太慌忙咳嗽,拍著李醫生的肩:“你也老了,看把人家孩子臉都說紅
了!還不住口呢!”
    紀媽用手蒙著嘴,第一個忍不住笑了出來。跟著,更多的人笑了出來。連爾凱也笑了出
來,蘭姑也笑了出來。喪禮後的悲劇氣氛已蕩然無存,室內洋溢著驚奇與喜悅。雅晴的臉一
直紅到脖子上。心想:好哇!你們兄弟們千算萬算,要我背家譜看照片看幻燈片,復習再復
習。你們卻不知道桑桑屁股上有塊胎記!在大家含笑的、好奇的、驚異的注視與打量中,她
覺得自己快變成一件展覽品了。大羞之下,她轉身就跑,爾旋回頭要追,追以前,居然沒忘
記對大家再交代了一句:“還有,我和這位陸小姐已經訂婚了,歡迎各位來喝喜酒!”大家
哄然了。又笑又鼓掌又叫好。這不是辦喪事的日子。這簡直是宣布喜事的日子。或者,奶奶
的意思就是如此吧!雅晴想著,心裡又溫暖又酸楚,卻已不再悲哀。她確信,奶奶不會希望
大家悲哀的,假若她能看到這種熱鬧的場面,相信她也會加入一角。噢!她確實加入了,雅
晴想,她何曾離開過呢?她的精神,她的影響力,她的影子,不是一直在桑家每個角落裡
嗎?她衝進了房間,小電視機仍然開著,熒光幕上,有個美麗的女歌星在唱《流水年華》。
流水年華,年華似水,總有一天,這歌星也將變老,變得和奶奶一樣老,滿頭白發,滿臉皺
紋。那時,剩下的只有回憶。那時,你也能像奶奶一樣灑脫嗎?你也能像奶奶一樣堅強嗎?
你也能像奶奶一樣充滿了愛心和體貼嗎?她看得出神了,想得出神了。然後,由歌星身上,
她想到自己:陸雅晴,你有一天也會老,當你年老的時候,別忘了奶奶是怎樣的!
    爾旋關上房門,把樓下的喧鬧和歡笑聲關住了。他走過來,從她身後抱住了她的腰,把
下巴貼在她耳邊,他低聲問:
    “這電視就這麼好看嗎?”“不要鬧!”她忽然說,背脊陡然又僵直了。熒光幕上,有
個久違了的人出現了。依然是滿頭亂發,依然是一身隨隨便便的服裝,依然一臉的桀驁不
馴,依然有閃亮的眼睛依然有那份孤獨與高傲,他站在那兒,手裡拿著一把吉他。有種遺世
獨立的超然,有種飄然出塵的韻味,有種堅定自負的信念,有種“鶴立雞群”的出眾………
那是萬皓然!節目主持人在報告了:
    “今天,我們非常意外而榮幸,能請到最好的吉他歌手萬皓然,到我們的節目中來!大
家都知道,萬皓然有編曲作詞、即興而歌的天才,深受一般年輕朋友的崇拜,他的歌有鄉村
歌曲的意味,有校園歌曲的風雅……這種天才,幾乎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那主持人還說
了些什麼,雅晴已經聽不見了。她只是瞪視著萬皓然。然後,主持人下去了。場景也換了。
萬皓然坐在一架水車的前面,那水車在不停的轉動,一葉葉的木片運轉著,運轉著,像在運
轉時間,運轉命運,運轉一些看不見的東西……萬皓然抱著吉他,坐在那兒,四週有輕微的
煙霧,把萬皓然烘託在煙霧中。“我要為各位唱一支我自己寫的歌,”萬皓然柔聲說:“這
支歌是為了紀念一個在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孩。”然後,他開始唱了:“水車它不停不停不
停的轉動,
    將那流水不停不停的送進田中。
    荒蕪的田園得到了灌溉,
    禾苗兒不停不停不停的迎風飄動。
    我曾有多少多少多少不同的夢,
    都早已被命運的輪子輾碎播弄,
    有個女孩從陽光中向我奔來,
    送我一架水車要我好好珍重!
    我把水車不停不停不停的踩動,
    看那流水將荒蕪的沙漠變成田壟。
    夢兒又一個一個一個重新蘇醒,
    就像那禾苗兒不停不停的迎風飄動。”
    歌聲重復了兩次,然後停了。萬皓然的頭低俯著,鏡頭推向水車,水車在不停不停的轉
動,配合著水聲的琮琮。雅晴的眼眶濕了,她從沒聽過他唱得這麼動人。即使在“寒星”,
他也沒有唱出這麼多的感情,和這麼深刻的韻味。在一陣瘋狂的掌聲以後,萬皓然抬起頭來
了,他的眼睛閃亮如星辰,他的臉上有著陽光,他撥弄著吉他,在弦聲裡,他開始說話:
“許多人以為做夢是一件很無聊的事,尋夢就更加荒唐了。可是,我們誰沒有夢呢?曾經有
人對我說,當你連夢都沒有的時候,你的生命也沒有意義了。所以,我唱了剛剛那支歌,送
給相信有夢,或者不相信有夢的朋友們,也送給願意追求夢想或不願意追求夢想的人。現
在,我要為各位再唱一支歌,也是關于夢的。歌詞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寫的,歌名叫《夢的衣
裳》!”他又開始唱了:
   
    “我有一件夢的衣裳,
    青春是它的錦緞,歡笑是它的裝潢,柔情是它的點綴,
    我再用那無盡無盡的思量,
    把它仔仔細細的刺繡和精鑲。
    每當我穿上了那件衣裳,
    天地萬物都為我改了模樣,
    秋天,我在樹林中散步,
    秋雨梧桐也變成了歌唱。
    冬天,我在花園中舞蹈,
    枯萎的花朵也一一怒放!
    有一天我遇到了他,他背著吉他到處流浪,
    只因為他眼中閃耀的光彩,
    我獻上了我那件夢的衣裳!
    我把衣裳披在他的肩上,
    在那一瞬間,在那一瞬間,
    日月星辰都變得黯然無光。
    我有一件夢的衣裳,如今已披在他的肩上,
    我為他的光芒而歡樂,
    我對他只有一句叮嚀:
    請你請你請你──把這件衣裳好好珍藏!”
   
    他唱完了,他的頭從吉他上抬起來,眼睛炯炯發光,現場觀眾掌聲雷動。他一直等掌聲
停了,才靜靜的站了起來,挺直了背脊,深刻的、從容的說:
    “如果你們喜歡我的歌,那是因為我披著一件夢的衣裳,這衣裳會讓每個人發亮發光,
希望你們,也都能有屬于自己的那件夢的衣裳!”觀眾又瘋狂的鼓掌了。鏡頭拉遠,畫面淡
出,另一個歌星出來了。雅晴伸出手去,關掉了電視。她回過頭來,眼睛濕漉漉的,她看著
爾旋。“爾旋,你知道嗎?他已經成為了一顆‘巨星’!”
    他面容感動,眼光卻深深的停駐在她臉上。
    “我想,”他沉吟的說:“是你送了他一架水車,是嗎?”
    “是。”她坦率的回答。
    “你不怕我吃醋?”“你已經有了水車!”“在哪裡?”“這裡!”她把自己投入他懷
中。
    他抱緊她,感動而震撼。“你送他的,絕不是同一架吧?”他提心吊膽的問。
    她笑了,把頭埋在他懷裡,她輕聲嘰咕:
    “奶奶說你會是個好丈夫,我看,你會是個又多心,又嫉妒,又愛吃醋的丈夫!”“你
在嘰咕些什麼?”他推開她的身子,看她的臉:“我聽不清楚。”“沒什麼。”她微笑著,
望向窗外的天空。“我在想桑桑和她那件夢的衣裳!唉,好一句夢的衣裳!你知道嗎?我也
有一件夢的衣裳,用青春、歡笑、柔情……編織出來的衣裳!”
    “是嗎?”他問。“是的!”“你的那件衣裳在哪兒?”
    她故作驚訝狀的抬頭看他。
    “怎麼?你沒看見嗎?我早就把它送給了你,現在,不正好端端的披在你肩膀上嗎?”
    他笑了,擁她入懷。夜色正緩慢的布開,夜霧從窗口湧進來,在室內靜悄悄的彌漫徘
徊。晚風穿過樹梢,奏著和諧的樂音,像支美好的歌。這樣的夜晚,該是尋夢的好時間吧!
不管你相信有夢,或者不相信有夢,不管你願意尋夢,或者不願意尋夢!每個人總有一件夢
的衣裳,在那兒閃閃發光。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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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耶誕節來了。在桑家,耶誕節依然有它歡樂的氣氛與意味,裝飾得十分漂亮的耶誕樹聳
立在客廳中,上面裝滿了發光的、五顏六色的小球,和成串成串一閃一閃的小燈泡。耶誕樹
下堆滿了禮物,包裝得華麗講究,飾著一朵朵的緞帶花。奶奶、蘭姑、紀媽、爾凱、爾旋、
宜娟、雅晴……大家都待在家裡,拆禮物,看禮物,驚叫,歡笑,彼此擁抱道謝,居然也鬧
得天翻地覆。奶奶像個孩子,每看一件禮物,就歡呼一聲。然後,她披著雅晴送的披肩,掛
著蘭姑送的玉墜子,穿著紀媽送的小棉襖,裹著爾凱送的長圍巾,穿著宜娟送的繡花拖鞋,
再套上爾旋送的一對金鐲子,她拖拖拉拉,叮叮當當的走來走去,弄得雅晴笑彎了腰,她抱
著奶奶,把頭埋在奶奶懷中,邊笑邊說:“奶奶,你簡直像個吉卜賽的算命女人了。”
    “就缺一個水晶球!”爾旋嚷著。
    奶奶開心得用手擦眼淚,她撫摸雅晴的頭發,和那光滑潔潤的頸項,弄得雅晴渾身癢酥
酥的。她笑著說:
    “奶奶是會算命,信不信?”“不信!”雅晴笑嚷著。
    “不信嗎?”奶奶扶起雅晴的頭,裝模作樣的。“咱們家明年要辦喜事,宜娟和爾凱當
然要結婚了。寶貝兒,我看你最近喜上眉梢,大概也好事已近了。”
    雅晴一驚,就扭股糖似的在奶奶身上又揉又膩起來,嘴裡亂七八糟的大嚷著:“奶奶,
不來了,不來了!人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哪裡來的喜事?而且,我也不嫁哩,我跟著奶
奶,要嫁嗎──
    除非奶奶跟我一起嫁!”“聽聽這丫頭,什麼話呀?”奶奶笑得打顫,渾身那些叮叮當
當拖拖拉拉的玩意兒就都發出了響聲。她寵愛的抱著雅晴的頭,寵愛的環室四顧,嘆口滿足
的氣,她說:“我實在是個有福氣的老太婆,是不是呀?孩子們,今晚你們怎麼不去跳那個
什麼阿哥哥阿弟弟的舞呀?還有什麼弟是哥的玩意兒呀?”“弟是哥?”宜娟詫異的睜大眼
匯“奶奶,什麼叫弟是哥呀?”“我也不懂哇!”奶奶喊:“那天電視裡不是還在介紹嗎?
爾旋,你不是說還要做個專集嗎?那種舞好好玩哇,跳起來就像手腳都抽了筋一樣!”
    “狄斯可!”雅晴喊。“奶奶是說狄斯可呀!”
    “狄斯可!”爾凱難得一笑的,也被逗樂了。“奶奶,你真錯得離譜!”“洋名字我說
不來,會咬舌頭!”奶奶說:“我還在迷糊呢,大概是雙胞胎搞不清楚,兄弟兩個反正長得
差不多,所以就變成‘弟是哥’了!”“哇呀!”雅晴笑得坐到地毯上去了,腦袋直往奶奶
懷裡鑽。“奶奶,你要笑死我,笑得我喘不過氣來了!”
    滿屋子裡,大家都笑成了一團。奶奶揉揉眼睛,抓著雅晴的衣服喊:“桑丫頭,你怎麼
又成了麥芽糖了?你再鑽啊,就要鑽進我肚子裡去了。我看啊,你越活越小了。”
    大家又笑。奶奶邊笑邊說:
    “你們有誰會跳那個‘弟是哥’哇?跳給奶奶看看,讓我這個老太婆也開開眼界!上次
電視裡放出來都是花花綠綠的,我這老花眼不中用,看起來一片模模糊糊的!”
    “我會跳!”雅晴跳了起來,滿屋子沒有附議的。
    “大哥!”雅晴大叫著:“音樂!”
    爾凱慌忙選了張狄斯可的唱片,放在唱機上,立刻,滿屋子都響起了狄斯可那節奏明快
的、充滿喜悅和青春氣息的音樂聲。雅晴立刻跳起來,邊跳邊舞向爾凱,她嚷著:
    “還不來和我一起跳!大哥,宜娟,你們別躲在那兒裝傻,誰不知道你們也會跳!”她
拉起了宜娟,捉過來爾旋,又對爾凱瞪眼睛。于是,爾凱、爾旋,和宜娟都站了起來。音樂
是有感染力的,歡樂氣息更是有感染力的,何況,桑家兄弟們都知道,奶奶過完今年的耶誕
節,不知道還有沒有明年?他們跳了起來,簡直是一場“表演”,兩對都又賣力又認真,和
著拍子,他們輕快的舞動,每一旋轉,每一扭動,每一起伏,每一動作,無不配合得恰到好
處。他們邊跳邊笑,有時還和著拍子鼓掌。雅晴更是花樣百出,她跳花步,各種各樣的花
步,把雙手交叉放在腦後,左右搖擺著身子,雙腿下彎到不可能的程度。爾旋為了和她配
合,只好見樣學樣,跳得他腰酸背痛,氣喘如牛。當他們貼近時,他悄問雅晴:
    “好小姐,你從哪兒學來這些花樣?”
    “告訴你一個秘密,”雅晴和他手勾手的旋轉著,在他耳邊悄悄說:“我根本不會跳,
從來沒學過!好在奶奶也看不懂!”
    爾旋目瞪口呆,看她一臉天真的笑,跳得那麼有板有眼,一副專家模樣,心想,約翰屈
佛塔看了,大概也得心服口服吧!房間裡是熱鬧極了,音樂喧囂的響著,兩對年輕人跳得連
空氣都熱了。奶奶嘆為觀止,對每個動作都感興趣,不停的笑。蘭姑和紀媽也分享了喜悅,
跟著奶奶笑,跟著奶奶又搖頭又點頭又贊美又嘆氣。耶誕樹上閃爍的小燈更增加了氣氛,屋
子裡簡直要被歌聲、笑聲、舞聲、鼓掌聲鬧翻了天。最後,一張唱片終于放完了,兩對年輕
人都已精疲力竭,跳得大汗淋漓。雅晴首先就往地毯上一躺,四仰八叉的伸展著四肢,嘴裡
亂七八糟的叫著:
    “奶奶!都是你鬧的!好好的要看什麼弟是哥,把我可給累壞了。我氣都喘不過來了!”
    奶奶可心疼壞了。一面笑,她一面推著蘭姑,叫著紀媽:
    “蘭丫頭,快去把那孩子給我扶起來!紀媽!紀媽!咱們不是有冰鎮酸梅湯嗎,給他們
一人一碗,可別累壞了。敢請這就是弟是哥哇,我看,幹脆改個名兒,叫‘累死我’好了!”
    大家又哄然大笑了起來,那天晚上,不知道怎麼就有這麼多笑料,不知怎麼就有這麼濃
鬱的歡樂氣息。當然,那晚,雅晴也收到很多耶誕禮物,都是又名貴又可愛的,從紅寶石別
針到珊瑚耳環,應有盡有。奶奶給了她一個金鏈子,下面是塊鎖片,鏡片上鏤著一個“桑”
字。爾旋呢?爾旋的禮物用個很考究的盒子裝著,當她要拆封時,爾旋乘混亂中,在她耳邊
說了句:“回房間再看!”她識相的沒打開。後來,她把禮物抱回房去,才飛快的拆開了爾
旋的包裝紙,她發現裡面是個考究的盒子,她好奇的打開盒子,有片綠油油的桑葉放在紅絲
絨的襯裡上,她拾起桑葉,才發現是片薄翡翠鐫出來的,居然鐫成一片心形。桑葉下面,是
張小箋,寫著:
   
    “送上一片小小的桑葉,
    附上我那悠悠的未來!”
   
    她闔上盒子,收好桑葉,再下樓的時候,她的臉紅紅的,眼睛亮亮的,而爾旋的眼光,
就一直跟著她轉。使她不得不撲到奶奶懷裡去撒嬌撒癡,以逃避爾旋那露骨的逼視。
    那晚,他們一直鬧到夜深。當大鐘敲了十二下,奶奶伸了個懶腰,滿足的嘆了口長氣,
說:
    “不行了,奶奶的老骨頭受不了了。桑丫頭,你扶我回房去睡覺吧!”“好的,奶
奶。”雅晴攙扶著奶奶,一步步走上樓,奶奶回頭對樓下笑著:“你們要玩就繼續玩啊,別
讓我掃你們的興。”
    走進奶奶的房間,雅晴服侍奶奶脫下了那滿身亂七八糟的衣服和叮叮當當的首飾,服侍
奶奶洗了澡,換上睡衣,又服侍奶奶上了床。奶奶擁被而坐,雖然鬧了整整一個晚上,她仍
然精神良好,她坐在那兒,忽然緊緊拉住了雅晴的手,憐愛而慈祥的說:“寶貝兒,坐下
來,奶奶有些話想跟你說!”
    雅晴有些意外,卻順從的坐在奶奶的床沿上。奶奶用枕頭墊在腰後面,她注視著雅晴,
雖然老眼昏花,卻依舊閃著光彩。她的手緊握著雅晴的手,唇邊含著個微笑,她對雅晴注視
了好半天,終于開了口:
    “孩子,”她柔聲問:“他們把你從什麼地方找來的?”
    雅晴的心髒怦然一跳,幾乎跳到了喉嚨口。她瞪視著奶奶,相信自己的臉色變白了。
    “奶奶,你在說什麼?我不懂。”她說。
    奶奶拍了拍她的手背。
    “你肯不肯幫我守秘密?”她忽然問。
    “肯。”雅晴點點頭。“我們今天晚上的談話,你肯不肯不告訴那兄弟兩個?也不告訴
蘭丫頭和紀媽?這只是我們之間的秘密,好不好?寶貝兒?”“好。”她被動的點頭,心裡
有些七上八下。
    “你發誓嗎?”她認真的再問。
    “我發誓。”她認真的回答。
    “那麼,孩子,你聽我說,你不是桑桑!”
    她驚跳,臉更白了,眼睛睜得更大了。
    “奶奶!”她驚喊著。“別慌,寶貝兒!”奶奶把她拖近身邊,用手慈祥的、安慰的、
愛撫的摸著她的手,和她的頭發。“你費了那麼大力氣來演這場戲,孩子們費了那麼多心血
來導演和配合這場戲,我本來應該裝糊塗就裝到底了……可是,奶奶不說出來,心裡總是憋
得慌。而且,我還有話要對你說,孩子,”她誠摯的看她。“你總該告訴我,你真正的名字
了吧?”
    “我……我……”她囁嚅著,心裡亂糟糟的,簡直說不出來是種什麼滋味,她垂下頭
去,蚊子叫般的輕哼出來:“我姓陸,叫陸雅晴。”“說大聲點兒,奶奶耳朵真的不行了。”
    “陸雅晴。”她重復了一遍。“大陸的陸,文雅的雅,天晴的晴。”“陸雅晴,”奶奶
念叨著,微笑的。“你有個很好的名字。”
    “奶奶!”她振作了一下,竭力讓自己從驚慌和混亂中恢復過來。“你一開始就知道我
是冒充的嗎?一開始就知道這是演戲嗎?”“不。”奶奶低語。“你確實騙過了我。”
    “那麼,我什麼時候穿幫的?”
    奶奶微笑了一下,眼光又溫柔又疼愛又親切又慈祥的停駐在雅晴臉上。“讓我告訴你,
孩子。我早就猜到桑桑已經不在了,在你出現以前,我就猜到了。”她的聲音低柔,眼光有
些迷蒙起來。“當那兄弟兩個急匆匆的趕去美國,我就知道不對勁了,很少有事情能讓他們
兄弟兩個都放下工作,一起在國外跑的。而且,桑丫頭那副拗脾氣,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兄
弟倆從國外回來,編了一大套話告訴我,我也半信半疑,但是,從此,桑桑只寫信回來,而
不打電話了。唉!你想,桑桑怎麼可能一連三年之間,連個長途電話都舍不得打呀?”
    雅晴呆望著奶奶,心裡又迷糊又茫然又惆悵。她想著那兄弟兩個,想著蘭姑紀媽,他們
千算萬算,畢竟有算不到的事情!“而且,”奶奶繼續說了下去。“我經過了太多的變故,
太多的生離死別,我比任何人都敏感。寶貝兒,你奶奶雖然老了,並不糊塗。再加上,祖孫
之間,天生有種血緣關系,有種心靈感應。我猜到她去了,不管是怎麼去的,她一定不在
了。可是,孩子們既然那麼刻意的瞞我,我也就裝聾作啞,反正,奶奶也這麼一大把年紀
了。總有一天,我也會去那兒,去和他們團聚。”“奶奶!”雅晴喊。“好,”奶奶笑了
笑,握緊雅晴的手。“咱們不說那些傷感情的事。讓我告訴你吧,你那天猛然出現在我面
前,確實把我嚇了好大一跳!你那麼像桑桑,說話、舉動、又哭又笑又鬧的勁兒……噢,孩
子,你真的騙過了我,我以為我錯了,我的桑桑並沒有死,她回來了。哦,我真的好開心好
開心哇!你怎麼演得那樣真呀?你怎麼會撲在我懷裡哭呀?”
    “我沒演,奶奶,”雅晴認真的說:“我一見到您,那麼慈祥,那麼敦厚,那麼可愛的
樣兒,我的眼淚就自然而然的來了,我是真的哭了。”“好孩子,”奶奶用手摸著她的頸
項。“你是又善良又好心又熱情的女孩。只有你這麼好的孩子,才會接受這兄弟兩個荒謬的
提議……”“還有蘭姑。”雅晴說。
    “唉,蘭丫頭!”奶奶嘆著氣,忽然一本正經的對雅晴說:“答應我,你以後要特別對
你蘭姑孝順點兒,這孩子為了桑家的老的和小的,把自己一生的幸福都犧牲了!”
    “奶奶!”她再喊,心裡更迷糊了。
    “我告訴你吧,”奶奶回到原來的話題。“你是騙了我一陣子,什麼吉他風波啦,什麼
永遠不唱歌啦,哎,你真把老奶奶哄得團團轉。可是,後來,我越想越不對了,越想越不可
能。但是,你又活生生是我的桑丫頭!我心裡知道總有些不對勁。然後,有一天,我在爾凱
的抽屜裡發現一封信,一封他假裝桑丫頭寫給我的家書,一定因為及時發現了你,這封信也
忘了毀掉。我不服氣了,再繼續找,于是,我找到了一些全是洋文的信件,我到了一趟台北
郵局,請那兒一位好心的小姐幫我翻譯出來,所以,孩子,我都知道了,我的桑丫頭是真的
不在了。”雅晴呆望著奶奶,眼裡頓時湧上了淚水。
    “對不起,”她哽塞的說:“對不起,奶奶,我不是惡意要來欺騙你的。”“別哭別
哭”奶奶慌忙說,像她們第一次見面時一樣,用衣袖去擦拭著她的眼睛,一面急急的說:
“你可不能掉眼淚,你如果掉眼淚,奶奶也要哭了哇!”
    “好!我不哭。”她擦幹了淚痕,再望向奶奶。“你回家居然沒有說!”“唉!孩子們
用了那麼多心機來讓我開心,如果我說穿了,會多傷他們的心呢!而且,說真的,我當時並
沒有不開心,我反而很高興。桑桑去了,是我老早就懷疑的事,也是件不能改的事實……我
有沒有告訴過你,如果去哀悼已經失去的人,不如把這份感情用來憐取眼前的人?”
    “是的,你說過!”“記住這句話!在每個人的生命裡,都會失去一些的!記住它,對
你將來也會有很大的幫助。”奶奶說得口都幹了,雅晴端了杯水,送到她面前,讓她喝了兩
口,然後,奶奶又說了下去。“事實上,真正穿幫的並不是你,最引起我懷疑的是爾旋,他
行動古怪,整天那兩個眼珠子,就跟著你轉。哎,寶貝兒,奶奶是老了,人越老,經驗也越
多了。那孩子是著了迷呢!幾時聽說過,哥哥會對妹妹著迷的呀?”
    雅晴的臉發熱了。“奶奶,你什麼時候證實我是假的了?”
    “九月中。”“噢,”她愣住了,“這麼說來,你老早老早就已經知道了?”
    “是的。”雅晴揚著睫毛,定定的看著奶奶,心裡湧上一股難以形容的情緒。這些日子
來,她演戲,爾旋演戲,爾凱演戲,蘭姑和紀媽統統聯合起來演戲……她卻再也沒想到,這
裡面戲演得最成功的,居然是奶奶!大家都沒騙倒老奶奶,而奶奶卻把每個人都騙了!她望
著奶奶,看得發呆了。
    “怎麼了?”奶奶推推她。“我在想……我們……都不是你老人家的對手。”
    奶奶居然笑了起來。“讓我告訴你,裝糊塗比什麼都容易。”
    “那麼,奶奶,為什麼你不繼續裝下去呀?讓我也得意一下,我演得好用功啊!”“寶
貝兒,”奶奶收起了笑,鄭重而又誠懇的說:“我可以對他們再裝下去,讓他們開心,對
你,我不能再裝了。奶奶有些知心話非跟你說不可,你也知道,我已經多拖了好些日子,我
怕再拖不了多久,奶奶就沒機會跟你說了!”
    “奶奶!”她再度驚叫。
    “哦,是的,奶奶也知道,”她了解的看著雅晴。
    “李醫生跟他們聯合起來騙我,其實,我心裡都有數!”
    雅晴目瞪口呆,簡直說不出話來了。
    “讓我快些說吧!”奶奶拉著她的手。“否則,他們會懷疑奶奶為什麼把你留了那麼
久。聽我說,寶貝兒,你有次生病了,爾旋有次撞車了,我不再追問你什麼。當你生病的時
候,爾旋那個呆子就坐在你房門口扯頭發……寶貝兒,我知道你遇到了萬皓然。那姓萬的孩
子和我們桑家像是結了不解之緣。以前是桑桑,現在是你。”
    雅晴怔怔的坐著,不說話。她不知道,還能有什麼事情,是這個老太太所不知道的。
    “你明白,桑桑是我的心肝,是我的命根子,桑桑對我有任何要求,我幾乎是有求必
應。只有一次,我反對了她,就是她和萬皓然的婚事。”奶奶深切的凝視著雅晴。“當年桑
桑太小,她不能了解。現在呢,你也卷進去了。知道嗎?當年,我見過萬老太太。”
“哦?”“我和萬老太太談了很久,我也見過萬皓然。你必須明白,萬皓然確實非常可愛,
他有股魔力,他有男子漢的氣概,他會是世界上最好的朋友,但是,會是世界上最令人痛苦
的丈夫!”雅晴聽得癡了。“他是一只鶴。一只孤獨的鶴。你當然聽過鶴立雞群那句話,他
和別的男人站在一起,他就比別人出色,這種男人,哪一個少女會不愛他呢?但是,他不會
被婚姻拴住的,當他真正戀愛的時候,他不爭取,反而逃避,他怕愛情,怕婚姻……他從來
沒有要娶過桑桑!我想,他也沒有要娶過你!孩子,”奶奶柔聲的問:“他向你求過婚嗎?”
    雅晴搖頭。“你瞧!這就是他!老實說,我很欣賞那孩子!我相信,全世界沒有一個女
人能拴住這匹野馬!這種性格,也是相當讓人服氣的。好了,寶貝,我長話短說,”她把雅
晴更近的拉到自己面前。“你會走進桑家來,你會讓我叫了你這麼久的寶貝兒,你會姓了咱
們家的姓,你會叫了我大半年的奶奶,你會──讓我那個傻呼呼的孫子坐在你房門口扯頭
發──總算你和我們桑家有緣。孩子,我今天給你掛了一塊有‘桑’字的金牌,我跟你說了
這麼多,只是想問你一句話:你肯不肯真正做我們桑家的人?”雅晴滿臉通紅,低低的喚了
一聲:
    “奶奶!”“你知道,我很害怕嗎?”奶奶說。
    “怕什麼?”她不解的。
    “萬皓然。”奶奶坦率的說了出來:“怕他在你心裡的份量超過了爾旋……會嗎?”
“奶奶!”她低下頭去,有些羞澀,有些矯情。
    奶奶用手託起了她的下巴,仔細看她。
    “你真像桑桑。”“我保證,奶奶,”她含糊的說:“我不會像桑桑那樣做傻事,我畢
竟不是桑桑。”奶奶的眼睛亮了。“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你,”奶奶的聲音低啞而溫柔。
“我打心眼兒裡愛你疼你,當你生病那段日子,我真是急壞了。哎,寶貝,不是我做奶奶的
誇自己的孫兒,相信我,爾旋會做一個好丈夫。我看著這孩子長大,從沒見過他這樣失魂落
魄,他一向也是驕傲的,也是有個性的,我還怕他永遠討不到老婆呢!但是,他對你,
哎!”奶奶深深嘆息。“他那麼愛你,這份愛也值得珍惜吧!”“奶奶!”她的臉更紅了。
她輕輕把面頰靠在奶奶胸前。“我珍惜的,我一直很珍惜的!”
    “那麼,你要真正做我們家的人了?”奶奶問,微笑起來,似乎沉浸在無比的幸福中。
“奶奶老了,對人世已經沒有什麼希求了,但是,如果知道你會嫁給爾旋,我想,我就再也
沒什麼遺憾了!”“奶奶!”她責備的喊,面頰紅得像五月的石榴花。“不要這樣說,不要
講那些喪氣話,讓我告訴你吧,我為萬皓然動過心,可是,我想,我一直愛著爾旋。您放
心!”她壓低聲音:“我會嫁他的!”“說清楚一點,”奶奶興奮的:“別忘了奶奶的耳朵
已經聾了呀!”“奶奶,”雅晴提高了一些聲音,熱烈的低喊:“你的耳朵根本不聾,你的
眼睛看得比誰都清楚,你的心智明白,你的腦筋是第一流的……不過,你一定要逼我再說一
次,我就再說一次:你是我的好奶奶!我答應你,我會嫁給他的,嫁給桑爾旋!行了嗎?我
的老祖宗?”
    奶奶笑了。那笑容又幸福,又滿足,又欣慰,又快活,那是世界上最美麗的笑了。三天
以後,奶奶在睡眠中與世長辭,唇邊還帶著笑容,眼角還充滿了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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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冬天來了。耶誕節轉眼就要來臨,桑家的宗教觀是古怪的,佛誕節要慶祝,生了病要去
廟裡燒香,但是,外國人的耶誕日,他們也照樣慶祝,奶奶的理由很簡單:
    “那耶誕樹花花綠綠的,掛滿了小球又掛滿了小燈,實在是好看呀!”桑家兄弟早已過
慣了中西合璧的生活,他們也熱心的布置耶誕樹,也忙著購買耶誕禮物。雅晴屈指一算,她
到桑家來,居然已經整整六個月了。奶奶度過了最初的三個月,又度過了李醫生再次所說的
“五個月”。爾旋私下對雅晴說:
    “相信精神治療的魔力嗎?如果我們要為她慶祝八十一歲的大壽,我並不覺得是件意
外。”
    “你預備再從什麼地方,找一件禮物來作為奶奶八十一歲的壽禮?”雅晴笑著問。爾旋
呆了呆,忽然悄悄低問:
    “一次婚禮,怎樣?”“爾凱和宜娟的婚禮嗎?”
    “不。”爾旋直盯著她。“我和你!”“哇!”她大叫:“你昏了頭!那豈不是穿幫
了?你要讓奶奶以為我們兄妹亂倫嗎?你……”
    爾旋的眼珠閃爍的凝視她,一個神秘的喜悅的微笑浮上了他的嘴角,雅晴立刻發現她上
了當。她等于招認了,如果不是為了“穿幫”,她是會嫁他的了。她驀然滿臉緋紅,又齜牙
又咧嘴又挑眉毛,她逃開了,邊跑邊說:
    “你這人太壞!太壞!太壞!”
    他在花園裡的梧桐樹下捉住了她,他們隱在樹後的陰影裡。一片心形的葉片落在她肩
上,他拾了起來,沉思的看著樹葉,看著她,又抬頭看看梧桐。
    “我不知道梧桐葉是心形的。”他說。
    “事實上,心形的葉片很多。”
    “是嗎?”他握著她的雙肩,一直望進她眼睛深處去。“我以為只有一種樹的葉子是心
形的。”
    “什麼樹?”“桑樹!”“胡說,桑葉並不是心形……”
    “只要你把它旋轉修理一下,是標準的心形!而你,是很會修理人的!”她愣了愣,恍
悟他是把“桑爾旋”三個字嵌進句子裡去了。她的臉就更紅了,呼吸更急促了。爾旋瞪著
她,看到她那面泛桃紅的雙頰,看到她那水汪汪的眼睛看到她那紅灩灩的唇……他就再也克
制不住自己,俯過身去,他吻住了她。她恍恍惚惚的,在一日比一日更深的相處裡,她不能
否認自己是一日比一日更受他的吸引和感動。桑爾旋,她心裡想著他的名字。只要你把它旋
轉修理一下,是標準的心形!她想著他那繞著彎的“明示”。爾旋就是你轉,像跳快華爾
滋,許久以前他說過。她閉著眼睛陽光從梧桐樹的隙縫裡射下來,幻變成無數光點,灑在她
頭上、身上、衣服上,她的心在“旋轉”著。耳邊似乎響起了快華爾滋的音樂,砰□□,砰
□□,砰□□……她的心也在跳快華爾滋了,是輕快、美妙、瘋狂的旋轉……在這一刻,什
麼都不存在了,沒有寒星,沒有萬皓然,沒有桑桑……她忽然驚覺的推開他,慌張的四面觀
望:
    “你瘋了?如果給奶奶撞到了……”
    “我是瘋了。”他嘆口氣,眩惑的瞪著她。“天知道,我多為你發瘋!”他抓住她的
手。“走吧,我們上街去給奶奶選耶誕禮物。”他們坐車進了城,買了無數大大小小的禮
物。雅晴給奶奶選了一條毛線披肩,給蘭姑選了一件薄呢外套,給紀媽選了一件非常可愛的
圍裙,給宜娟選了瓶名貴香水,給爾凱選了對金筆……爾旋忙著幫她捧那些大包小包,一面
不住口的問:“你想當耶誕老公公嗎?”
    “我還沒買完呢!”她在百貨公司中轉著,一面笑著問:“你不買樣東西送我嗎?”
“我早就買了!”“哦?”她有些驚奇,望著他:“你什麼時候買的?是什麼?可不可以預
先告訴我?”“不行。”他微笑著:“天機不可洩露。”
    她歪歪頭,做了個鬼臉。猜想他很可能去訂做了件什麼名貴的首飾之類。她不再問了。
在百貨公司又轉了半天,她再選了一個很漂亮的紅木煙鬥,和一串珍珠項鍊。爾旋驚奇的望
著她,問:“這又是送誰的?”她看著他,嘆口氣:“別忘了,我姓陸呵!”她說:“這是
送爸爸和曼如的。今天,我要回去一趟。”“好,”他說:“我送你回去,我早就該去拜見
你父親了。”他忽然有些緊張:“我也該買樣東西送你父親,給我出點主意,該送什麼?
哦,對了,你看我會不會穿得太隨便了?我是不是該穿西裝打領帶……”她正眼看他。“你
該穿燕尾服!”她說:“再戴頂高帽子,拿一把金拐免……”“這算幹什麼?”“你是個魔
術師!”“我不懂。”他皺眉。“這是恭維還是諷刺?”
    “你──改變了我的生命。我一度認為,只有魔術師才能改變我的生命。你使我覺得,
我活著,有我的價值,為了奶奶,我延長了她的生命,是不是?”
    “還有我的生命!”他正色說:“我不是魔術師,雅晴,我只是個小人物。一個小人
物,有天無意走上了一座天橋,發現有個女孩站在陽光底下,從此……世界就變了。雅晴,
你對我來說,是命運安排的奇蹟!”
    雅晴在他那誠摯的眼光下融化了。
    于是,這天,他們回到了陸家。
    陸士達正好在家,他用又驚又喜又緊張又復雜的情緒來接見了桑爾旋。他拉著雅晴的
手,左看右看,高興的說:
    “你看來容光煥發,有天蘭姑打電話來說你病了,害我急得要命,好在,兩天後她又打
電話告訴我你好了。怎樣?孩子,你是不是都好?”他看了桑爾旋一眼。“你讓桑家滿意
嗎?你那個拗脾氣,有沒有使桑家頭痛?”
    “他們頭痛極了。”雅晴笑著說,也轉頭去看爾旋。“我讓你們滿意嗎?”她問。“這
是該我來問的問題。”桑爾旋一語雙關。“陸伯伯,我正努力在讓雅晴滿意………”
    “咳!”雅晴咳嗽了,轉開眼光去找曼如,開始顧左右而言他。“喂,爸,怎麼沒有看
到曼……曼……噢,我是說,我那位小媽媽呀?”陸士達不安的動了動身子。房門開了,曼
如雲鬢微亂的走了出來,雅晴張大了眼睛驚奇的發現,她的腹部隆起,一件寬鬆的孕婦裝已
遮不住她的肚子。雅晴回頭看著陸士達,不知是喜是驚,她愕然的微喟了一聲,終于吐出了
一句:
    “恭喜你,爸爸。”曼如有些羞澀,她看看雅晴又看看爾旋,似乎不知該說什麼或做什
麼。雅晴跳起身子,她熱烈的握住了曼如的手,及時解除了她的窘迫。“我真太開心了,太
開心了。”雅晴嚷著說:“我希望你生個小弟弟,我爸一直沒兒子,他雖然不說,我知道他
一定挺遺憾的。噢,你要生個小弟弟!”“這可不一定呢。”曼如紅著臉說。
    “沒關系,萬一是個女娃娃,你還可以再生!”她笑著,擁抱了一下曼如,低聲說:
“我真的高興,這下子,你會有個孩子,血管裡流著和我相同的血。我再也不能跟你慪氣
了,小媽媽。”曼如的臉一直紅到了脖子上。
    陸士達驚奇的看著這一幕,他感動而欣慰。他再轉頭看桑爾旋,發現後者那對眼光始終
沒有離開過雅晴的臉,那深邃而烏黑的眸子裡明顯的閃爍著愛情。于是,陸士達悄悄把雅晴
拉進臥房,私下問她:
    “有什麼事想告訴爸爸的嗎?”
    雅晴故作天真狀的睜大眼睛搖搖頭。
    “不要掩飾了!”陸士達拍了拍她的肩膀,笑著。“我打賭,外面那個年輕人並沒有把
你當妹妹看!”
    雅晴笑了,抬起頭來,看著父親。她忽然一本正經的、深思的說:“爸,你知道這半年
多以來,我認識了許多不同的人,過了和以前截然不同的生活………”她想起萬皓然。
“爸,如果我嫁給一個殺人犯的兒子,你會不會嚇一大跳?”
    陸士達盯著她。“是認真的問題嗎?”“是。”她點點頭。他沉思了一會兒。“當殺人
犯的兒子並沒有罪,”他說:“有罪的只是殺人犯而已。如果那孩子是優秀而有前途的,自
然可以嫁。”他凝視她,稍稍有些擔心了。“你並不要外面那個年輕人嗎?”他問:“你真
要嫁一個殺人犯的兒子?”
    “差一點。”她說,眼裡掠過一絲成熟的憂鬱。“那是個好男孩,爸,我想,我差一點
愛上了他,或者可以說,幾乎愛上了他。但是,他不要我。他愛自由更甚于愛任何女孩,那
是個天生的孤獨者,也是個奇怪的天才。”她眼裡那絲憂鬱很快的消失了,抬起頭來,她微
笑的看著陸士達,眼中重新流露出青春的光彩。“人,是為被愛而愛的。是為被需要而愛
的。沒有一個女人,會願意自己成為一個男人的羈絆和累贅。愛是雙方面的事,要彼此付出
彼此吸收。我費了很長一段時間才了解到一件事,崇拜、欣賞、同情………都不是愛情。狄
更斯筆下的《雙城記》只是小說,愛情本身是自私的。要彼此佔有,彼此傾慕,彼此關懷,
彼此強烈的想結成一體。所以,古人的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把愛情形容得最好。而秦觀的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只是自我安慰的好詞而已。如果每對相愛的人,都
不在乎朝朝暮暮,人類就不需要婚姻了。”陸士達憐惜的用手撫摸雅晴的頭發,深刻的看著
她的眼眉鼻子和嘴。他低語著:“雅晴,你成熟了。”“我付出過代價,”她看著父親。
“我曾經痛苦過一陣子,認為自己簡直是被遺棄了。”她想起萬皓然,把吉他瀟灑的往背上
一摔,頭也不回的走往他的“未來”。
    “為了那個殺人犯的兒子?”
    “是的。但是,後來我想通了。那男孩面前有一長串的挑戰,這些挑戰才是他的愛人。
事實上,他欣賞我,喜歡我,離開我對他可能是痛苦的,這痛苦本身也變成一種挑戰,他必
須克服,他不能被任何女孩拴住,不論是桑桑,或是雅晴。”她又笑了,眼光明亮。“爸,
他有一天會很成功。”
    “我相信。”陸士達說。“你談了很多那個殺人犯的兒子,你是不是該談談外面的年輕
人了?”
    “爾旋嗎?”她長嘆了一聲,揚起睫毛,眼睛變得迷迷蒙蒙的,柔得像水,甜得像夢。
“我沒有辦法形容他,爸。他不是言語可以描述得出來的人,也不是文字可以寫得出來的
人,他需要你用心靈去體會。”
    “你體會了嗎?”“是的。”“怎樣呢?”她眼裡的霧氣更重了,她唇邊的笑紋更深
了,她長長的嘆了口氣,是一聲又滿足、又幸福、又欣慰、又熱情的嘆息。于是,陸士達知
道,他不需要再多問什麼了。這孩子在戀愛,她每根纖維,每個細胞都在愛與被愛的喜悅
中。他溫柔的扶著女兒的肩,低聲問:“他知道你這麼愛他嗎?”
    “不。只有你知道。”她說:“我在他面前,是很驕傲很矜持的。而且,我自己也才在
這幾天的日子裡,才弄清楚的。”
    他笑了。用手指滑過她小巧的鼻尖。
    “我看得出來,”他說:“你有點兒小虐待狂,你在折磨那個男孩子,是不?”她也笑
了。“我不知道。”她起腳尖,吻了吻父親的面頰,忽然收起笑容,一本正經的、嚴肅的、
鄭重的說:“爸,我到今天才知道我有多愛你。”“哦?”陸士達感動的凝視她。
    “你瞧,我把什麼秘密都告訴了你。你知道嗎?根據調查,大部份的兒女都不會把心事
告訴父母,而寧可告訴朋友。”她頓了頓,又說:“我為前一段時間的事道歉,我高興你娶
了──
    曼如,我叫她名字,希望你不生氣,因為她那麼小。哦,爸爸,你娶她要有相當勇氣
吧?是不是?要應付她的父母,還要應付你那個有點兒虐待狂的女兒?你確實需要勇氣!”
    陸士達笑笑,不知說什麼好。
    “我為你的勇氣而更愛你,爸。”雅晴溫柔的說:“這就是──愛情。無論什麼東西都
阻礙不了你們要結合的決心,這種勇氣,就是愛情。”從陸家出來,已經是黃昏了。落日掛
在天邊,又圓又大,彩霞把整個天空都燒紅了。雅晴坐上了爾旋的車子,心裡從來沒有這樣
輕鬆過,從來沒有這樣快樂過。她一直哼著歌,雖然哼得荒腔走板,她仍然自顧自的哼著。
爾旋開著車,一面悄眼看她。除了她那閃亮的眼睛那紅潤的雙頰之外,他只看出她的喜悅。
他很懷疑,什麼事使她這樣興奮,這樣快活呢?終于,他忍不住的問了出來:
    “你和你爸爸關在房間裡,談了好久好久,差點害我在外面悶出病來。你們都談些什
麼?”
    “真的要知道?”她問。聲調怪怪的,眼神也怪怪的。爾旋更加疑心了。“真的要知
道!”“你敢聽?不後悔?”“幫幫忙,”他喊:“不要賣關子吧!”
    “我問我爸爸,有關我的終身大事!”她面不改色的說。
    “呃!”他一驚,車子和迎面而來的一輛大卡車擦身而過。雅晴拍拍他的膝:“小心開
車。”“你爸怎麼說?”他掩飾不住自己的緊張。
    “你應該先問我,我怎麼跟我爸說?”
    “好吧!”他咬牙,“你怎麼跟你爸說?”
    “我說──”她拉長了聲音,眼睛瞪著車窗外面。“如果我要嫁給一個殺人犯的兒子,
你會不會嚇一跳?”
    車子滑出了車道,差點撞上了路邊的一棵大樹。爾旋緊急煞車,車子發出“吱”的一聲
尖響,車輪摩擦得冒出煙來。爾旋幹脆熄了火,雅晴正用手拍著胸口,一股天真無邪相,嚷
著說:“你怎麼啦?叫你小心開車!”
    他瞪著她,恨不得咬下她一塊肉來。
    “你騙人!”他說:“你不可能對你父親那麼說!”
    “我發誓!”她一本正經的舉起手來:“如果我不是這麼問的,我馬上給車撞死!給雷
劈死!”
    他的臉色陰暗了下去,眼光陰鬱而懷疑。
    “你爸怎麼回答?”他再問。
    “我爸說,當殺人犯的兒子並沒有罪,有罪的只是殺人犯而已。如果那孩子是優秀而有
前途的,自然可以嫁。”她回過頭來,注視著他,揚起了眉毛。“你看,我爸多開明多講
理,他絕不像你家那樣,先考慮人家的身分背景出身……”
    他的手握緊了方向盤,手指因用力而骨節都凸了出來。他仔細看她,陰沉沉的說:“你
有沒有撒謊?”“我說過,我絕沒撒謊!”她正色說:“我們一直在談他,談萬皓然,我告
訴他我對萬皓然的感情……談了很多很多,我想,不必一一轉述給你聽!結論是,我告訴爸
爸,萬皓然一定會成功!”他咬緊牙關,悶不開腔。車子裡有一陣短暫的沉寂。落日已經很
快的墜下了,天邊還剩下最後的一抹霞光。他忽然發動了車子,前進又倒退,速度快得驚
人。她慌忙抓住他的手,說:“停住車子,我還沒說完呢!”
    “不想聽了!”他繼續發動車子。
    “你會想聽的!”她叫著。“停好車,我們談完再走!停車!我還有話說!”他停住
車,瞪著她,呼吸急促。
    “說吧!”他按捺著自己,臉色已經非常難看了。
    不能再開玩笑了。雅晴看著他,不能再“虐待”他了。陸雅晴啊,你是個小虐待狂!
    “這是我們父女之間第一次溝通,你信嗎?”她認真的說,面色凝重而誠懇,聲音低柔
而清晰:“我們談了很多,大部份時間是我在說,他在聽。當我講完了萬皓然,他才問我,
你是怎樣的人?我告訴他──”她的眼光幽柔而專注的停在他臉上。“你不是言語可以形容
的,你需要用心靈來體會。”她悄悄的把手放在他的手上,小心的,一個字一個字的說:
“爾旋,我有時是很糊塗的,我有時不太弄得清自己的感情,不過,我分析過,當初引誘我
走進桑園的最大魔力,是──你。爾旋,”她再叫,眼光更柔了,聲音更低了:“我有沒有
告訴過你,你──已經──得到我了?”
    他屏息片刻,眼光不信任的,閃爍的,深幽的盯在她臉上。他的呼吸更急促了,渾身的
肌肉都僵了,他的手指痙攣的抓著方向盤。“雅晴,你的意思是……”
    “傻瓜!”她叫了出來:“我愛你!我一直愛的就是你!”
    他定定的坐了兩秒鐘,然後,他撲向她,一下子就把她拉進了懷中,他瘋狂的吻她的眉
毛,她的眼睛她的面頰,她的下巴,她的脖子……她掙扎著,叫著:“別鬧,爾旋,車子外
面有人在看呢!”
    “讓他們看去!”他喊著,終于把嘴唇移往她的嘴唇:“如果他們從沒看過男女相愛,
那麼,就讓他們開開眼界吧!”
    他把炙熱的唇蓋在她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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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雅晴昏昏沉沉的在床上躺了好幾天。
    她知道自己病了。奇怪的是,從小她就結實而健康,從不知道什麼叫暈倒,什麼叫休
克,連傷風感冒都難得害一次。而現在,病勢卻來勢洶洶。有好幾天的日子,她都陷在半昏
迷的狀況裡。隱隱約約的,她也知道自己床邊來來往往穿梭著人群。奶奶、紀媽、李醫生、
爾凱、爾旋、宜娟……是的,爾旋也來過,她確定這一點。但是,在那週身燒灼似的痛楚,
和腦袋裡撕裂般的疼痛中,她一直在哭著,喊著,說著,說些什麼,喊些什麼,她自己也不
清楚,只覺得一忽兒像沉溺在幾千萬丈深的冰淵裡,一忽兒又像置身在熊熊燃燒的烈火中,
使她不自禁的哭出來,叫出來:
    “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奶奶,他們燒我,撕碎我,冰凍我,他們兩個!奶奶……讓我
走,我要去找爸爸,不,不,他也不要我,沒有人要我,沒有人……”
    她哭著,說著,汗水濕透了頭發和衣襟。
    然後,她慢慢的清醒了。
    隨著這份清醒,她驚懼而擔憂,她想,她穿幫了。她叫過爸爸,不是嗎?她一定穿幫
了。可是,奶奶撫摸著她的時候只有憐愛,只有深切的關懷和心疼,她把她擁在懷中,搖撼
著,像搖撼一個小嬰兒,嘴裡喃喃的、不停的念叨著:
    “好了,寶貝兒,你瞧,病來得兇,去得快,你沒事了。我讓紀媽喂雞湯給你喝。寶貝
兒,你好好的哇,別嚇壞你奶奶哇!有誰讓你生氣了,你告訴我,是爾旋,是嗎?奶奶幫你
出氣,奶奶一定幫你出氣!”
    于是,她知道,她並沒有穿幫。奶奶一定把她那些話當作病中的“囈語”。她沒穿幫,
所以,她這場戲還要演下去。在奶奶那寵愛與憐惜下,這戲也不能不演。她不能把一切攪得
亂七八糟之後,就摔開手不管了!爾旋說的。她不能沒有責任感,沒有道義,沒有感情……
殘忍而冷酷!爾旋說的。于是,她心灰意冷的躺在床上,不想動,不想說話,她閉上眼睛強
迫自己什麼都不去想。但,思想是個無孔不入的敵人,你永遠逃不開它。她的神志一旦恢
復,她就能清楚記起從打架以後發生的每件事。她無法把那兩個男人的影像從她腦子裡剔
除。桑爾旋和萬皓然!奇怪,這些迷亂的日子裡,她從沒有好好的分析過自己的感情,到底
桑爾旋和萬皓然那一個在她心裡的比重大?她從不願想,從不去想,她只知道,爾旋使她親
切,安定,滿懷充滿了柔情。這份感情像涓涓細流,潺□輕柔而美麗。萬皓然卻使她窒息,
燃燒,激動而興奮,像一場在黑夜中燃燒的大火,強烈炙熱而帶著燒灼的痛楚。雅晴從沒戀
愛過,她不知道愛是什麼,也不知道哪一份感情是正常的。可是,她卻清楚的明白,她喜歡
他們兩個……可是,她也失去了他們兩個!
    躺在那兒,她的病已經沒什麼了。她卻不願下床來,在內心的底層,她深切的體會到自
己的落寞、失意、沮喪與悲哀。她很消沉,消沉到再也提不起往日的活力,她不想笑,不想
說話,不想動,什麼都不想做。李醫生曾笑著拍打她的肩膀:“怎麼?病好了還想賴床啊?
又不是小時候要逃學!你必須起床活動活動,要不然,你會越睡越沒精神!”
    李醫生走出去,關上房門後,她就聽到李醫生在對蘭姑他們說:“不要告訴奶奶。你們
必須設法振作起這孩子的精神。她真正生病的不是肉體,她受了打擊。她非常消沉,所以,
她不想吃也不想動,再這樣下去,情況會變得很嚴重,我建議……”他的聲音低了下去,雅
晴聽不到了,她也不想聽。在這種徹底的消沉和絕望裡,她認為什麼事都不重要。她腦子裡
始終回蕩著爾旋對她說的話:
    “……我想,我已經認清楚了你,你最好不要再來煩我,從此,你只是我雇用的一個職
員……”
    然後,就是萬皓然的話:
    “……我們之間完了,你為什麼還要纏住我?你是白癡嗎?你看不出來我對你一點興趣
都沒有嗎?……”
    她閉緊眼睛把臉埋在枕頭裡。她不知道,有什麼其他的女孩曾像她這樣受盡屈辱!她恨
這兩個人!她恨透了這兩個人!她希望這一輩子再也不要見到這兩個人!她昏昏沉沉的躺
著!有些時候,她會覺得聽到吉他聲,她就憤怒得要發狂。也有些時候,她聽到桑爾旋在低
呼她的名字,她就把整個棉被蒙住頭,讓自己幾乎窒息而死。
    可是,即使她能逃開萬皓然,她也絕逃不開桑爾旋。
    一天深夜,她從那一直在吞噬著她的冰流中醒過來,茫然的皺著眉頭,寒顫著想攀援一
件比較溫暖的東西,她總覺得冷,在高燒之後,她總是冷,那冷氣從內心深處冒出來,擴散
到四肢百骸去,她快被凍死了。她聽到床邊有聲音,她伸手抓著,嘴裡訥訥的說著:
    “蘭姑,我很冷。”她的手被一只強而有力的手握住了,她一驚,迅速的睜開眼睛于
是,她看到桑爾旋正握緊了她的手,用他那大而溫暖的雙手緊捧著,試圖用自己的體溫去溫
暖她那冰涼冰涼的手。她環室四顧,房裡沒有人,只有她和爾旋!這一定是蘭姑刻意安排
的。她驚慌的要把手從他手中抽出來,心裡在發瘋般的狂喊著:我不要見他!我不要見他!
我不要見一個輕視我,侮辱我,咒罵我的男人!我不要!她掙扎著,身子往床裡退縮,眼睛
大大的瞪著他,裡面明顯的流露著驚慌與抗拒。他把她握得牢牢的,他的眼光緊盯著她,裡
面盛滿了祈諒、求恕、痛苦,與憐惜。
    “雅晴,”他低喚著:“不要退開,不要躲我,你知道我多麼困難才能避開奶奶,和你
見面。你知道我在你門外守過多少夜,在你床前站過多少時間……不要閉上眼睛!我知道你
很清醒。聽我,雅晴,我一生沒有如此真心的向人道歉……”他把她的手送到唇邊,用嘴唇
壓著,他的眼睛閉了閉,再張開的時候,那眼裡竟閃著淚光。“原諒我!雅晴。如果你不能
原諒,你罵我,詛咒我……什麼都可以,只要你停止折磨你自己。”她咬嘴唇,頭轉向床
內,她恨自己,因為眼淚一下子就衝進了眼眶。他放開她的手,立刻扶住她的頭,用手帕去
擦拭她的淚痕。她掙扎著往床裡躲去,低啞的嚷著:
    “不許碰我!”他立即縮回手去,含淚看著她。他眼裡有著忍耐與順從,懊惱與哀愁。
“好好,”他急促的說:“我不碰你,只請求你聽我解釋……”“我不聽!”她啜泣著說:
“我不聽!當我要向別人解釋的時候,也沒人聽過我!所以,我不聽!你走!你也不要再來
煩我,反正我只是你雇用的一個職員!……你走,不要來煩我!”他盯著她,臉色蒼白。他
看來又憔悴又絕望。
    “你知道什麼叫嫉妒嗎?”他忽然問。
    她瞪著他。“你知道我已經被嫉妒燒昏了頭嗎?你知道如果我能少愛你一點,我就不會
說那些話嗎?你知道我已經為這些話付出了代價嗎?……”他的聲音低沉而顫抖,蒼白的臉
因激動而發紅了。“當他們告訴我你病了,當我在你床前看到你在高燒中昏迷囈語,你一直
說:我恨他們兩個,我恨他們兩個!我……我真想給自己一耳光。我真想……代你生病,代
你痛苦,代你發燒,只要你能復元過來,恢復你的活潑天真,叫我做什麼都可以!我一直想
起你站在天橋上對電影看板齜牙咧嘴的樣子,想起你在花樹對侍者瞪著眼睛說:你沒見過不
節食的人嗎?那時你雖然煩躁不安,卻那麼天真,那麼自由,那麼充滿了青春與活力。是我
把你弄到這兒來的……”他輕輕的用手撫摸她披在枕上的發絲,卻不敢去“碰”她。“我給
了你那麼多壓力,要你扮演桑桑,又愛上你,在你還弄不清楚愛情是什麼的時候,我又打
架,鬧事,受傷……還把這一切責任歸諸于你。罵你,責備你,詛咒你,發瘋般的說些莫名
其妙的混帳話……哦,雅晴,”他熱烈的低喊:“我受過懲罰了。這些日子,不管我在你身
邊或不在你身邊,我都痛苦得快死了。”他再度撲向她,嘗試的去握她的手。
    她想抽回手來,她想給他一耳光,她想叫他滾出去……但是,她什麼都沒做。他那些
話,那些充滿感情、歉疚、熱愛和痛楚的話……使她內心全被酸楚所漲滿了,使她喉嚨哽塞
而淚霧模糊了。她終于哭了出來,眼淚一發而不可止,她啜泣著,求助的把手放在他的胸
前,嘴裡卻仍然在喃喃的、嘰哩咕嚕的說著:“我不要聽你!我不要聽你……你好壞好壞,
你故意說這些,你故意把我弄哭……我不要聽你,我不要!我不要……”她泣不成聲了。
“好,不聽我!不要聽我!”他哽塞的說,一下子就把她的頭抱在胸口,她緊貼著他,把眼
淚鼻涕弄了他一身。他抱緊她的頭,不停的說:“不要聽我,不要聽我,我太壞了!我是天
下最壞最笨最該死的人!那晚你拚了命救我,撕掉整件衣服來包扎我的傷口……而我,我用
什麼來回報了你?我是太壞了,太壞了,壞得不可原諒……”
    她哭得更傷心了。原來,任何人內心深處的委屈,一旦被說破了,了解了,會使人真正
放聲一慟的。她就“放聲一慟”了。甚至顧不得會不會驚動奶奶。他讓她耍不住的用手帕去
擦她的眼淚,她的淚水那麼多,使那條小手帕簡直不管用了。于是,他一任她把眼淚沾濕在
他的衣服上。
    好一會兒,她哭停了。經過這樣一次大慟,她覺得心裡反而舒服多了。這些日子來,一
直堵塞在那兒的一口怨氣,似乎舒散開來了。他低頭看著她,用手扶著她的頭,然後,他熱
烈而激動的輕喊了一聲:
    “雅晴!”俯下頭來,他想吻她。她立即把頭一偏,閃開了。他眼裡掠過了一抹受傷
的、深刻的悲哀,他按捺住了自己,低聲問:“還在恨我?不肯原諒我?還是──我仍然不
算得到了你?”她躺回床上,轉開了頭,拒絕回答。
    他嘆了口長氣。“我又錯了。”他說:“我不問你,不逼迫你,不再給你任何壓力。”
他拉上棉被,蓋好她,溫柔的凝視她。“我能不能在這兒陪著你?”她輕輕搖頭,伸手去輕
觸他的面頰。
    “你瘦了。”她低語。“你該睡覺!”
    他眼裡閃過一道光彩,因她的“關懷”而滿心感動了。他不由自主的側過頭去,吻了她
的指尖。
    “你──也瘦了。”他說:“不過,我要讓你很快胖起來。雅晴,快些好起來吧!”他
緊握住她的手。“你把大家都急壞了。奶奶去廟裡給你燒香,她堅持你是衝犯了什麼鬼神。”
    “奶奶──”她怯怯的問:“懷疑了嗎?我有沒有穿幫?”
    他搖搖頭。“你沒穿幫,我卻差點穿幫了。”
    “怎麼?”“有天晚上,你病得很厲害,我坐在你房門口扯頭發,被奶奶撞到了。”
“哦?”她驚愕而擔憂:“奶奶說了什麼嗎?”
    “她說:傻小子,扯光頭發也治不好病!你回房間去睡覺,你妹妹會好起來的。她很感
動,因為我們‘手足情深’!”
    她忍不住笑了笑。他死盯著她,眼眶濕了。
    “怎麼了?”她不解的問。
    “你笑了。”他屏息說。“你不知道這笑容對我的意義!”他跳起來,因為自己流露的
熱情而狼狽了。“我聽你的話,我去睡覺。可是,你也要睡,好好的、甜甜的睡一覺,明天
就可以下床了。嗯?”他望著她。
    她含笑又含淚的點頭。他轉身想走,又回過頭來,看了她好一會兒,然後,他小心翼翼
的俯下頭來,在她額上印下了輕輕一吻,他耳語般的、飛快的說了幾句:
    “希望這不算是冒犯你!不管時機到了還是沒到,我必須讓你了解,我愛你,雅晴。”
    站起來,他頭也不回的跑出了房間。
    她卻躺在那兒,清醒而感動,心酸而欣慰。她自己也不明白這情緒算是什麼。但,她在
這一瞬間,深深體會到一件事,如果你不明白什麼叫“愛”,你最起碼該了解什麼叫“被
愛”。她閉上眼睛滿胸懷都為這“被愛”的“喜悅”而漲滿了。
    她很快就恢復了健康。第二天,她已經下床了。第三天,她已樓上樓下的奔跑了。第四
天,她在花園裡採花捉蝴蝶了。奶奶笑著揉眼睛把她摟在懷裡,又摸她頭發又摸她脖子又摸
她面頰:“整整瘦掉一圈了!”奶奶說,又唉聲嘆氣起來:“唉唉,你們這些讓人操心的孩
子,一會兒撞車了,一會兒又生病了!把我這幾根老骨頭都快折騰斷了!”
    雅晴忍不住摟著奶奶的脖子,吻著她那滿是皺紋的面頰,鄭重的、發誓的說:“保證不
再生病了!”“傻孩子!”奶奶笑彎了腰,一面笑一面忙著叫紀媽,給桑丫頭燉雞湯,煮當
歸鴨,好好的“補一補”。
    生活又恢復常態了,兩兄弟也開始上班忙碌了。雅晴一連三天都聽到吉他聲,像一種呼
喚,一種魔咒,使她心慌意亂而精神不集中。可是,她固執的不理會這吉他聲,在經過那小
木屋前的折辱之後,她不能再理會那個人了,不管他是流氓或是天才!于是,有一天,當桑
爾凱和桑爾旋剛出門不久,門鈴就響了,紀媽急急的來找她:
    “樓下有人找你!”“是誰?”“一個女孩子,我看……很像是萬家的女孩!”
    萬潔然!她奔下樓,在花園門口看到了萬潔然,她站在鐵門外,一身素淨的白衣服,頭
上戴著朵小白花。她有些迷惑,看著萬潔然,問:“怎麼了?”“我媽死了。”萬潔然說:
“一個星期以前的事。”
    “哦?”她很同情,但,萬潔然臉上並沒有悲哀。
    “她總算走完了她這痛苦的一生,對她來說,死亡是個喜劇而不是悲劇,自從父親犯案
入獄,她就沒有笑過,現在,她總算解脫了。”她抬眼看她。“我哥哥要我來找你,他說,
他在梧桐樹下面等你!”她的心髒不規則的亂跳起來。
    “我不去。”她咬牙說:“請轉告他我不去!”
    “他說,如果你不去,他就找上門來了。不管會不會再和桑家兄弟打架,也不管會不會
拆穿你的底牌。你知道,他是說得到做得到的!”這簡直是威脅,但,她了解萬皓然,如果
他這樣說了,他真會做到。于是,她去了梧桐樹下。
    這是從小屋前吵架分手後,一個月以來,他們第一次再見面。他坐在梧桐樹下的橫木上
面,正在彈著吉他,彈著一支她從沒聽過的、陌生的曲子。調子很緩慢,很哀怨,很淒涼。
他緩緩的彈著,對于她的走近,似乎根本沒有注意。短短一個月,他唇邊多了兩條深深的刻
痕,他瘦削而憔悴,濃黑的頭發雜亂的豎著。他仍然是一副桀驁不馴的樣子,仍然傲慢而目
中無人。她站著,等待著他把一曲彈完,終于,他彈完了,抬起頭來。他問:“知道這支曲
子嗎?聽過嗎?”
    “不,沒聽過。”“這就是《夢的衣裳》!”他說:“我並不喜歡這些做夢呀,衣裳呀
的歌詞,太女性化了,但是,我承認它很美。尤其最後兩句:請你請你請你──把這件衣裳
好好珍藏!”
    “我想,你是無夢也無情的!”她說,冷冷的看著他,想著那個被驅逐的下雨天。“你
也不會去珍藏一件夢的衣裳!”
    “當你連夢都沒有的時候,你就什麼都沒有了。”他說,眼光定定的停在她臉上。“我
想,我應該學著去尋夢,去追求一些東西!也珍藏一些東西!”他把雙手伸給她,命令的
說:“過來!不必把我看成魔鬼,我不會吃掉你!”
    她倒退了一步,她不想再被他捉住。
    “我聽說了你母親的事,”她說:“我很遺憾。”
    他跳起來,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的面前,動作突兀而野蠻。她嚇了好大一
跳,但,她已被他牢牢的握住了。“我不想談我母親!”他粗魯而喑啞的說。
    “那麼,就不要談吧!”她說,突然體會到他那冷漠的外表下,藏著多麼深切的悲哀。
    “我曾經想讓她過幾天好日子,”他自己談了起來。“曾經想闖一番事業,打一個天下
送給她,曾經希望有一天,人人都會尊敬的對她脫帽鞠躬,喊一聲:萬老太太,您好!可
是,她──沒有等我。”他的頭垂著,眼睛注視著她的手。“所以,你瞧,”他低啞的說:
“我並不是沒有夢,我也有。只因為那個夢太遙遠,我就必須用粗魯野蠻和放浪形骸來偽裝
自己。”
    她不說話,她不敢也不能說話,她發現他第一次這樣坦率的剖白自己。這使她感動,使
她充滿了憐恤與同情。下雨天的爭執已經很遙遠了,遙遠得像幾百年前的事了,她幾乎不復
記憶了。她舉起手來,輕輕的撫摸他的頭發,就像奶奶常常撫摸自己的頭發一樣。
    “我聽說你病了一場,”他繼續說,仍然沒有抬頭看她。“我想,我要負一些責任。我
曾經坐在這兒連夜彈琴給你聽,我不知道你聽見沒有?這兩天,我天天在這兒彈,只希望能
讓你見我一面。你不來,那麼,你是不願意見我了?我本可以直接闖到桑家去,但,我不想
驚嚇奶奶………那是個幾乎和我母親一樣偉大的女人。所以,我就讓潔然去了。我在走以前
必須見你一面,雅晴。”
    “在走以前?”她一驚,在他身邊坐了下去,她伸手扶著他的肩膀,讓他面對自己。
“你要走到什麼地方去?”她問,尋找著他的眼光。“去追求我的前途,”他迎視著她的眼
光。清晰的說:“我不想再做個飄蕩的遊魂。這些年來,從沒有人用這種棒子來敲醒我,除
了你,雅晴。”
    “你預備怎麼開始?”“首先離開那個木屋區,然後我要去唱歌,我從不認為歌唱是個
男人的職業,尤其像我這種男人!所以,那是個過渡時期,我要好好的、認真的唱一段時
間。你信嗎?如果我認真而努力,我會成為一顆‘巨星’!”
    “我相信。”她誠摯的說。
    “等我賺到一些錢,我要去辦個牧場,或是農場。今天,我在報上看到任顯群辦農場的
經過,我很感動,不論他做錯過些什麼,他從一個顯赫的大官變成個開墾的農夫,這需要毅
力和勇氣,是不是?”她默默點頭。“我媽死了,潔然早就有了男朋友,只為了媽和我才拖
延著婚事,現在,她也該嫁了。我已經一無牽掛,除了──你。”他深刻的凝視著她了,眼
底的神情非常古怪。“不,”他又說:“你也不會成為我的牽掛。”
    她仍然不說話,只是瞅著他。
    “我有一條遙遠的路要走,自己都不知道未來如何,這可能是條漫長而辛苦的道路,我
必須自己去走!我不能讓你來扶我……”她輕輕的揚著睫毛,輕輕的笑了。
    “你真正的意思是,你不能有任何牽累。”她說,溫柔的望進他眼睛深處。“我想,我
終于有些了解你了。有些男人,生來就屬于孤獨,生來就不是家庭的附屬品。你就是那種男
人,所以,當初你根本不想和桑桑結婚。雖然你很愛她。”
    “是的,我不知道這樣會殺了桑桑。”
    “放心,”她低語:“我不是桑桑。”
    “你確實不是,”他的眼珠一瞬也不瞬。“桑桑愛我,你並不愛我。”
    她驚愕的瞪他。“你怎麼知道?”她坦率的說:“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呢!”
    “如果你被愛過,你就會知道什麼是愛。”他說:“桑桑永遠抵制不了我用吉他對她的
呼喚,桑桑會追隨我到海角天涯,桑桑跟我生氣頂多只能維持三分鐘……最主要的,如果我
叫桑桑跟我走,她不會撲向別的男人!”
    她深深的看著他,發現他說得非常冷靜,他的思路明朗而清楚,他的眼神第一次這樣清
爽明亮,而不帶絲毫凌厲與陰沉。“我剛剛坐在這兒彈《夢的衣裳》,我在憑吊桑桑。你知
道桑桑為什麼自殺嗎?因為她知道我是個情場上的逃兵,她一直知道。所以她有‘請你請你
請你──把這件衣裳好好珍藏!’的句子。雅晴,”他看她:“你不知道,她是多麼純潔而
深情的女孩!”“我想,我知道。”她低聲說。
    他看了她好一會兒。“謝謝你!”他忽然說。
    “謝我什麼?”她迷糊的問。
    “謝你很多很多東西,謝謝你罵我,謝謝你恨我,謝謝你披滿了陽光走向我………你永
遠不會懂得,你對我的意義。”他站起身來,低頭看她,他眼裡掠過一抹更加怪異的神色。
“我要走了,台灣很小,說不定哪天我們又見面了,希望再見面時,我不是個飄蕩的遊魂!
雅──晴──”他拉長了聲音:“祝你幸福!”她坐在那兒不動,呆呆的抬著頭,呆呆的仰
望著他,到這時,才明確的了解,這是一次訣別的見面。他們之間最後一次的見面!不知怎
的,她覺得心裡酸酸澀澀,喉中有個堅硬的硬塊。但,他挺立在那兒,高大、瀟灑、自負而
堅強。堅強──他是真正的堅強了。不再出于偽裝,不再是自卑下的面具。他是真正的堅強
了。
    她茫然的站起身來,立即,他擁抱住她,緊緊的抱住,他並沒有吻她,只是把她緊擁在
胸前,緊緊的,緊緊的。她被動的站著,被動的貼著他,被他那強壯的胳膊擁抱得不能喘氣
了。他猝然放開了她,轉身去拿起了他的吉他。
    “再見!”他說,把吉他非常瀟灑的往肩上一摔,他背著吉他,頭也不回的,大踏步的
走了。他的腳步堅定而踏實,背脊挺拔……他消失在那些高大傲立的樹木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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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第二天早上,雨在窗玻璃上清脆的敲著,窗外的風在呻吟嘆息。一夜無眠,雅晴披衣下
床的時候只覺得頭重腳輕,腦子裡像有一百個人,在用鎚子劇烈的敲打,震動得她每根神經
都痛。她跌跌衝衝的去浴室梳洗,鏡子裡的人把她自己嚇了一跳。那麼蒼白,那麼瘦削,她
在一夜之間就憔悴了。眼睛是浮腫的,面頰是深陷的,下巴顯得更尖了。她用冰涼的水撲上
了臉龐,試著讓自己恢復一些精神。可是,不行,她的頭痛得她不能不彎下腰去,用手抱住
腦袋,痛得她的胃都在翻攪,使她幾乎想嘔吐。
    我是感冒了,她想,昨晚從“寒星”衝出來時,沒有穿外套,而天氣早就變得好冷了。
她最好是回到床上去,她看來神色壞透了。但是,今天不行,今天是個忙碌的日子,她有好
多事要做,首先,她要去看爾旋。
    她費了半小時來梳洗化妝,她特意撲了點胭脂,想遮掩住自己那副病容。她把頭發刷得
又黑又亮,穿了件粉紫色的套頭毛衣和白呢長褲。走出房間的時候,她已經很有信心了,她
要告訴爾旋一些事。告訴他,她一直是那麼關心他的,她不要傷害他,她喜歡他………告訴
他她有多抱歉,告訴他她了解他的感覺,但是……但是……我不能和萬皓然絕交,桑爾旋,
你有奶奶,有哥哥,有蘭姑,有溫暖富裕的家庭,萬皓然卻是個孤獨飄蕩的遊魂!桑爾旋,
請你給我時間,不要逼迫我,如果我必須在兩個男人中選一個,你要給我時間,讓我更深的
認識你們,也更深的認識自己,否則,這是一場不公平的競爭。爾旋,相信我,你在我心裡
的地位並不小,否則,我怎會在必要的時間仍然撲奔了你?是的,她忽然愣住了,認真的問
著自己:你為什麼撲奔了他?因為他受傷了?因為他在流血?還是因為他確實在你心裡的份
量超過萬皓然?
    她的頭更痛了,她不能思想。推開房門,在走廊裡,她就碰到匆匆忙忙奔來跑去的奶
奶,她一把抓住雅晴,急切而憐惜的報告著:“桑丫頭,你知道嗎?爾旋昨晚撞了車,撞得
他頭破血流,我就說呢,那車子開得飛快,怎麼可能安全呢!唉唉!真要命,真把我嚇壞
了!”“他──他──”雅晴結舌的、困難的問:“他現在怎樣?在睡嗎?好些了嗎?”
“李大夫說他沒妨礙,躺兩天就好了,他們怕我知道,居然讓他在書房裡躺了一夜,剛剛我
們才把他扶到臥房裡去了。你猜怎麼,”她拉著雅晴的手,在憐惜中笑了。“他綁了滿頭的
紗布,眼睛也腫了,臉也青了,他還跟我說笑話呢!他說,奶奶,你別擔心,我這個人是鐵
打的,別說一個小小的撞車,就是用鋼鋸來鋸我,也不見得鋸得開呢!你瞧這孩子!”
    那麼,他又能說笑話了,那麼,他的心情已經恢復了!那麼,他不再生氣了。她立刻放
開奶奶,轉身向爾旋的臥房裡跑去,一面急促的說:“我看看他去。”爾旋的房門開著,蘭
姑正在那兒整理著爾旋的床單被褥,一面和爾旋說笑。雅晴毫不思索的衝了進去,蘭姑抬頭
看到雅晴,立即識相的轉過身子,笑著說:
    “噢,小桑子,你來陪陪你二哥,兄妹兩個好好談呵,可不許吵架!”蘭姑對雅晴鼓勵
的一笑,轉身就走出了房間,細心的關上房門。雅晴停在爾旋的床前了,他看來還不錯,雖
然頭上綁著繃帶,氣色已經比昨晚好多了。她凝視著他,用手指怯怯的去抓著棉被一角,下
意識的卷弄著那棉被。她有幾千幾萬句話要說,但是,他的眼色怎麼忽然就陰暗了呢?剛剛
蘭姑在這兒,他還在笑呢!現在,他那受傷而腫脹的嘴唇緊緊的閉著,瞪著她的眼睛裡充滿
了冷漠,這眼光像一根鞭子,重重的抽在她的心髒上。她的頭好痛呵!她真希望能阻止這頭
痛!
    “爾旋!”她沙啞的開了口。
    他立刻轉開頭,把臉對著牆壁,狠心的閉上了眼睛。
    她張著嘴,怔在那兒。她有許多話要說,但是,她知道他不要聽!他根本不想聽,這種
冰冷的態度像對她兜頭澆上了一盆冷水,她渾身都像冰一樣冷了。
    “你……還在生氣,”她喃喃的說,自己也不太知道在講什麼。“又……又不是我要他
打你,如果你當時不那麼兇,也不會引起這場混戰……你……你是不是真的不想理我了?那
麼,我……我……”她覺得眼眶又濕了。“我回家去!”
    他轉回頭來了,他的眼光憤怒而兇惡。
    “你回家去?”他喘著氣,低啞的說:“你把一切攪得亂七八糟之後,你就預備撒手不
管,回家去!你想殺了奶奶嗎?你這個無情無義,沒有心肝,沒有責任感,沒有道義的混
蛋!你真是個好學生,你雖然沒有跟萬皓然學吉他,卻學會了他的冷酷殘忍和卑鄙!不!陸
雅晴,你不許走,你要把你的戲演完!”她的身子晃了晃,天氣很冷,她卻覺得額上在冒
汗。她想思索,想說話,可是,她根本無法思索,她費力和自己的眼淚掙扎,費力和自己的
頭痛掙扎,費力和爾旋那不公平的“責備”掙扎……“萬皓然並不冷酷殘忍,也不卑鄙!”
她好不容易,總算說出一句話來。“你這樣說,才是冷酷殘忍的……不要因為他打傷了你,
你就……”“請你出去!”他惱怒的低吼著。
    噢,不要!不要!我並不是來和你辯論萬皓然的為人,我更不是來找你吵架的!她心中
像打翻一鍋沸油,滾燙而炙熱,背脊上卻像埋在萬丈深的寒冰中,又冷又沉重又刺痛。
    “爾旋,”她掙扎著說:“我……我要告訴你……”
    “不用!”他飛快的說:“我想,我已經認清楚了你!你最好不要再來煩我!從此,你
只是我雇用的一個職員,我不幹涉你的私生活,除了你必須在奶奶面前扮演桑桑以外,你願
意和任何妖魔鬼怪交朋友,都是你的事。我很抱歉,”他咬了咬牙,“我破壞了你昨晚的歡
樂!”
    她看了他一會兒。所有要說的話都不必說了!她只是他雇用的一個職員!所有內心深處
的言語,所有的柔情關懷和歉意……都用不著說了!他已經認清了她:一個和妖魔鬼怪交朋
友的,沒有心肝、道義、感情的混蛋!他已經認清她了!不用再說了,什麼話都不必說了。
她閃動睫毛,為自己眼中的淚霧生氣,然後,她僵硬的轉過身子,向門口奔去。她恨自己為
什麼要走進這房間,恨自己為什麼要自取其辱。她轉動了門柄,忽然聽到身後一聲呼喚:
    “雅晴!”她停了幾秒鐘,想回頭,想撲進他懷中痛哭一場。但是,這一定是她的幻
覺,他不會用這樣充滿感情的聲音呼喚她,這是她的幻覺!他恨她,他輕視她,他侮辱她,
她只是一個雇用的職員……她打開了房門,很快的出去了。
    她一直跑下樓,心裡有個茫然而急迫的念頭,她要逃開這幢房子,她要逃開桑爾旋!她
穿過了空無一人的客廳,再穿過雨霧紛飛的花園,打開大門,她跑出去了。
    走到哪條小徑上,她才迷糊起來,自己要到那兒去呢?雨珠打在她身上,很快的濡濕了
她的頭發,她耳中好像又響起一個歌聲:
   
    “小雨一直一直一直的飄下,
    風兒一直一直一直的吹打,
    椰子樹一直一直一直的晃動,
    鳳凰木一直一直一直的那麼瀟灑……”
   
    哦!她明白了。她要去找萬皓然。
    萬皓然會了解她為他受的委屈,萬皓然會懂得她的茫然無助,萬皓然是世界上最懂感情
的人,他會帶她遠走高飛,離開這些紛擾和屈辱。她快步的走著,心裡亂糟糟的,幾乎是在
憑一種直覺,而不是憑感情或思想。在這一瞬間,她是個受了挫折的孩子,在一個人這兒受
了氣,只能在另一個人身上去找安慰。噢,她要去找萬皓然。萬皓然會了解她,萬皓然會疼
她,萬皓然會安慰她!
    梧桐樹下空空如也,小樹林裡也靜悄悄的。是的,誰會在雨天跑到梧桐樹下來?她要去
找他,到他家裡去找他!轉了一個方向,她穿過小樹林,她知道這兒有條捷徑,可以通往那
些違章建築的木屋區。萬皓然告訴過她那些火柴盒般的屋子,他說政府要把它們拆除,改建
市民公寓……她奔過了小徑,地上全是泥濘和落葉,她那白色的褲管已經又濕又黑了,她的
頭發上滴著水。她終于找到了那片住宅。
    一間又一間的小木屋毗鄰而建,密密麻麻的像許多雜亂堆積著的積木。地下是厚厚的泥
漿,大大小小的泥潭,她踩了過去,褲管和鞋子都深陷在泥濘裡。許多小孩在雨中踢著足
球,渾然不管那地上的積水和天上的雨霧,一個球飛上了她的胸口,打得她好疼好疼,毛衣
上立刻留下了一片泥漬。
    “對不起哩!”孩子們嚷著。
    她沒有生氣,只是焦灼的問:
    “萬皓然住在什麼地方?”
    “那邊!那邊!那邊!”十幾只小手指著十幾個方向。她困惑了。
    有個年輕女人走近她,她手裡拿著個大鋁盆,盆裡是才洗過的衣服。她這才注意到,空
地上有個水龍頭,許多婦女正在那龍頭下洗著衣服。難道,這麼多住戶只有一個水龍頭?她
迷惑的看著。“我們要共用水龍頭。”那年輕女人似乎看出了她的心事。“本來,市政府也
決定要改善這兒的供水問題,但是,房子反正快拆除了,自來水廠也就不管了。”
    她正視著這年輕女人,思想和理智都回來了。這年輕女子大約只有二十幾歲,長得似曾
相識,那濃眉,那明亮的眼睛……她心裡恍恍惚惚的,那女人笑了笑。
    “我是萬潔然。”她說:“我聽到你在找我哥哥!”
    哦。她恍然大悟,明白她為什麼看來如此面熟了,他們兄妹長得很像。她注視著萬潔
然,穿著件簡單的棉布洋裝,已經被雨水淋濕了,她奇怪她居然不怕冷。
    “你哥哥──”她有些緊張的問:“在家嗎?”
    “在。”萬潔然打量著她,目光和萬皓然一樣的銳利。雅晴覺得她已經看穿了她,一個
淋著雨來找男人的女人,她會輕視她嗎?她的臉在發燒了。“跟我來!”萬潔然說,不經心
的加了句:“你很像桑桑。”
    “哦。”她一怔,本能的問:“你認識桑桑?”
    “當然。”萬潔然盯著她。“她一度是我哥哥的女朋友,我怎麼會不認識她?”她在一
幢小屋前站住了,把她拉到屋簷下,讓她不會淋到雨,她很深刻的注視著雅晴:“為什麼要
找我哥哥?”她單刀直入的問。“哦!”她瞪大眼睛愣在那兒。“唉!”萬潔然輕嘆了一
聲,那水靈靈的眼睛裡充滿了智慧。“我哥哥是個天才,他會彈吉他,會唱歌,還會──吸
引女孩子。總有女孩子找他,從他十六歲起,就有女孩子找他。他跟她們每一個玩,但是不
動真感情。直到他遇見桑桑……”她頓了頓,緊緊的注視她,忽然問:“你就是雅晴?那個
到桑家來冒充桑桑的人?”
    雅晴的心怦然一跳。“他告訴了你?”她問。
    “是的,我們兄妹之間沒有秘密。”她又笑了笑,那笑容裡有著真切的寥落與無奈。
“如果我是你,”她清晰的說:“我會離他遠遠的!”雅晴的心又怦然一跳。
    “為什麼?”她問。“我們兄妹……都是在強烈的自卑和恥辱中長大的,尤其哥哥,他
受的苦難比我多,他又有天才,于是,他也驕傲。你不會了解一個又驕傲又自卑又有天才的
男人是什麼?他……”她對她深深的搖頭,親切而誠懇的說:“他不是你心目裡的神。他心
中有個魔鬼,那魔鬼始終在折磨他,使他變得暴躁而兇狠。他不適合你,就像當初不適合桑
桑。”她凝視她,問:“真要見他嗎?”“要。”她迷茫的說。“好。”萬潔然帶她走往另
一幢木屋,繞過正門,她拍著旁邊的一扇邊門,嚷著:“哥哥!有人找你!”
    木板門“呀”的一聲開了,萬皓然只穿著一件運動衫,赤著胳膊,挺立在門口。一眼看
到雅晴,他的眼光就銳利而陰沉起來,他的臉板著,沒有喜悅,沒有驚奇,也沒有任何詩情
畫意的關懷和柔情,他怒聲問:
    “誰要你來找我的?”“是我自己。”雅晴低語。
    萬潔然看了他們兩個一眼,轉身就走了。雅晴仍然站在雨中,等待他邀請她進去,她又
濕又冷又怕又沮喪。她忽然懂得了一些萬潔然的意思,現在,站在她面前的這個男人,絕不
是在寒星或梧桐樹下扣弦而歌的那個熱情的天才,而是個陌生人,她幾乎完全不了解他,他
的身子像尊鐵塔,他的臉色冷得像塊寒冰。“我說過,我們之間已經完了,”他其勢洶洶的
說:“你為什麼還要找我?”“因為──因為──”她咬咬牙衝口而出。“我們之間並沒有
完,我來這兒,向你解釋,我不能讓桑爾旋那樣躺在那兒,我必須幫助他,即使他是個陌生
人,我也要幫助他!”
    “他不是個陌生人!他是個在追求你的男人!”
    她呆呆的望著他。“你在吃醋了。”她說。
    “哈!”他怪叫,臉色鐵青,眼神兇暴:“我吃醋!我他媽的在吃醋!你講對了,我是
在吃醋!別以為是你的女性魅力或是什麼特點讓我吃醋!別自作多情以為我愛上了你!我唱
那些歌根本不是為你,而是為那些聽眾,那些掌聲!他們喜歡聽這類的歌,我就唱這類的
歌!你說我吃醋,也有道理,因為,你當時選擇了有家世,有學問,有品德的上流紳士,而
放棄了那個天生的壞種,那個不務正業,不學無術的流氓!”“不是的!不是這樣!”她急
切的說:“我並不是你想的那麼現實,那麼虛榮,那麼……”
    “好的!”他打斷她,衝出門來,他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進房間來:“睜大你的眼睛
看看這房間!”
    她睜大眼睛看著,房裡相當陰暗,一股潮濕的、腐敗的霉味撲鼻而來,房裡有一張木板
床,上面雜亂的堆著一床髒兮兮的破棉被,房間大約只有兩坪大,地上堆滿書籍、樂譜、吉
他、報紙……和各種雜物,然後,就是四壁蕭然,再有,就是屋頂在漏雨,有個盆子放在屋
子正中,在接雨水,那雨水一滴滴落在盆中,發出單調的、規則性的“噗噗”聲。
    “很有詩意吧?”萬皓然說:“小雨一直一直一直的飄下,風兒一直一直一直的吹打。
很有詩意吧!這裡是我的家。隔壁躺著我的母親,因為風濕病發作而不能動,我的妹妹只好
去幫人洗衣服。而你,嬌貴的小姐,你昨晚弄砸了我惟一的工作,寒星把我解聘了。”
    她看著他,頭又開始撕裂般疼痛起來。她急急的、熱心的、激動而真摯的說:“萬皓
然,這並沒有關系,貧窮不是克服不了的敵人!你有天分,有才華,只要你努力,你可以改
變環境!聽我說,萬皓然,桑園當初也是桑爾凱他們的父親赤手空拳建造的……只要你願
意,你也可以蓋一座桑園!”
    “哈!”他怪笑著:“夢娃娃!”
    夢娃娃?她怔了怔,憋著氣,忍耐的說:
    “不,萬皓然,我知道你叫桑桑夢娃娃,桑桑或者是個夢娃娃,我不是。萬皓然,我說
的都是真話!你不要輕視桑爾凱和桑爾旋,他們都工作得又努力又認真,他們並不完全靠父
親留下的事業來撐場面,他們是……”
    “住口!”他厲聲喊:“我知道他們優秀,他們偉大,他們努力,他們是傑出青年!所
以,去找他們!去選他們!何必跑到我這個流氓窩裡來!你走!你給我馬上走!”他指著門
口,臉上的肌肉扭曲,眼色凌厲而冷酷,他吼得那麼響,震得她的耳鼓都痛了。她立刻知道
她又錯了,她不該提起桑家兄弟,不該用他們來舉例。她掙扎著,頭昏昏而目涔涔,心裡有
種深刻的、慘切的悲哀。桑爾旋曾憤怒的叫她去找萬皓然,那個英雄,那個明星!萬皓然卻
憤怒的叫她去找桑爾旋,那個偉人,那個傑出青年!“萬皓然,”她淒切的說:“你不要生
氣,請你別生氣!我希望能幫助你……”“幫助?”他更怪聲怪氣起來:“你有沒有弄錯?
我萬皓然從小自己打天下,我會需要你這個嬌小姐的幫助?你不要讓我把牙齒笑掉!”
“不。”她固執的說:“你需要幫助,你又孤獨又寂寞又自卑,你像個飄蕩的遊魂,你不知
道自己的目標,甚至不去追求你的前途,你需要幫助。就算我是個夢娃娃,讓我幫你去做
夢,有個作家說過,當你連夢都沒有的時候,你就什麼都沒有了!萬皓然,”她把發熱的手
放在他的手背上,迫切的說:“允許我幫助你!”他像觸電般跳起來,漲紅了臉:
    “我是沒有夢,我是什麼都沒有!讓我告訴你一件事,我最討厭自以為聰明的女人,偏
偏你就是這樣一個女人!昨晚我已經說過,我要和你斷絕交往,你為什麼還要纏住我?你是
白癡嗎?你看不出來我對你一點興趣都沒有嗎?你為什麼不滾得遠遠的!你為什麼要來招惹
我?假若你認為我愛過你,那你是瘋了!你對我,只是桑桑的影子,現在,趁我把你丟出去
之前,你這個扮演天使和女神的小醜,你走吧!你走!走!走!”她倉促後退,再也無法在
這小屋子裡待下去,再也無法在這詬罵和侮辱中待下去。她發出一聲絕望的低喊,就逃出了
這小屋,就像她早上逃出桑爾旋的房間一樣。
    雨更大了,嘩啦啦的下著。她開始奔跑,茫無目的的奔跑。她的腳踩進了水中,她跑進
了樹林,樹枝勾住了她的衣服,她跌倒了,她再爬起來。她的手指被荊棘刺傷了,在流血
了。她的白長褲已經又濕又髒,她的頭發水淋淋的披散在臉上。她跑著,跑著,跑著……最
後,她已經弄不清楚自己為什麼在跑,因為,她的頭痛得快要裂開了,她眼前全是星星在閃
耀,在跳舞。她耳邊像敲鐘似的回響著桑爾旋和萬皓然兩人給她的咒罵,她喘著氣,覺得自
己簡直不能呼吸了。但是,她腦子裡還有一句對白,一句清晰而惱怒的對白:
    “……你要殺了奶奶嗎?……不,陸雅晴,你不許走!你要把你的戲演完!”是的,她
不能走,她要去演戲。
    她就這樣跌跌衝衝,蹌蹌踉踉的奔進了桑園,眼前似乎有一大堆模糊的人影,她聽到驚
呼聲,聽到奶奶那又焦灼又急切又悲痛又憐愛的狂呼聲:“桑丫頭,你怎麼了?”
    “奶奶!”她抓住了面前那雙粗糙的、滿是皺紋的手,像溺水的人抓住一塊浮木一般。
“奶奶!”她呼喚著,努力想阻止自己的頭痛,努力想集中思想:“奶奶!我想………走,
我……沒有走,我回來……演完我的戲!”
    她倒了下去,最後的意識是,奶奶在一迭連聲的狂喊:
    “打電話給李大夫!打電話給李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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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那晚,“寒星”和往常一樣高朋滿座。
    雅晴也和往常一樣,坐在靠牆的一個位子裡,喝著那濃洌而略帶苦味的咖啡。自從常來
寒星,她才了解咖啡那種苦中帶甜的滋味。萬皓然也和往常一樣在唱歌,唱許許多多古怪而
迷人的小歌。當桑爾旋進來的時候,他正在唱一支令雅晴心醉的歌,他說歌名叫《有個早
晨》:
   
    “有個早晨我坐在一棵梧桐樹下,
    不為什麼只是彈著我的吉他。
    她忽然從晨霧間向我奔來,
    露珠兒濕透了她小小的鞋兒,
    晨曦染亮了她烏黑的頭發。
    她帶著滿臉的光彩向我訴說,
    一些古古怪怪莫名其妙的瘋話,
    我不該聽她,我不該看她,我不該理會她,
    (可是呵,見鬼的!)我聽了她,我看了她,我理會了她,
    從此我眼前只是閃耀著那早晨的陽光,
    那金色的陽光早已將她全身披掛!”
   
    他唱著,他唱這支歌的時候根本沒有看雅晴。但,雅晴已為那歌詞而醉了,用她全心靈
去體會他那句“那金色的陽光早已將她全身披掛”的意義。她覺得心跳,覺得狂歡,覺得滿
心都閃爍著金色的陽丘
    就在這時,桑爾旋進來了。
    雅晴一眼就看到了他,他站在門口,對那喧鬧紛雜的咖啡館環視著,找尋著。他找到了
雅晴,毫不猶豫的,他對她走了過來,排開那些擁擠的人群,他徑直走向她,徑直在她對面
坐下來,甚至不理會那兒還放著萬皓然喝了一半的咖啡。
    “看樣子,你的日子過得很豐富!”他冷冷的說。
    雅晴皺了一下眉,煩惱著。
    “不要來找麻煩,爾旋。”她說:“我想,我有自由來咖啡館喝杯咖啡吧!”“當然,
你有自由。”爾旋悶聲說:“但是,奶奶已經在疑心了,我希望你並沒有忘記,你來桑園最
主要的目的是什麼?”
    “哦!”她一怔,有些不安,有些擔憂,而且有了份微微的犯罪感。是的,她這一陣
子,昏昏沉沉的什麼都沒注意,每晚吃完晚飯,就急著往外跑。奶奶,我要進城去!奶奶,
我去看電影!奶奶,你早些睡!奶奶,我出去散散步……奶奶的眼睛是半瞎了,耳朵是半聾
了,但是,她的心智可能比任何人都清晰。“哦!”她再哦了一聲,咬咬嘴唇:“是奶奶要
你來找我的嗎?”“奶奶沒有要我來找你,她只是把我和大哥都叫到面前,問:桑丫頭是不
是又犯老毛病了?”
    “噢,”她煩惱的握著咖啡杯,“你怎麼說?”
    “我說──”他深呼吸了一下。“桑丫頭這次回來,不再是十八九歲的小毛孩子,她的
思想感情應該都已經成熟了。我要奶奶放心,迷過一次路的孩子不會再迷第二次!但是,”
他掃了萬皓然一眼,他仍然唱著他的歌,對于桑爾旋的出現,好像根本沒有看到。“我想我
錯了。”
    “你是錯了!”她冷漠的接口,因為他語氣中對萬皓然的“歧視”而生氣了。“是
嗎?”他懷疑的問。
    “我不會迷路,”她說:“我很清楚我在做什麼。”
    “真的嗎?”他再問,眼睛一直看到她的眼睛裡去。
    “真的。”她避開他的眼光,去看萬皓然。
    萬皓然剛唱完一支歌,大家掌聲雷動,照樣的尖叫,笑鬧,呼嘯,拍著桌子,叫安可。
萬皓然對大家鞠躬,然後懶懶的調著弦,一面漠不經心似的看著雅晴和桑爾旋。雅晴隨著大
家鼓掌,笑著,給予了萬皓然熱烈的注視和微笑。于是,萬皓然又唱起那支名叫《一直》的
歌。這支歌是那些年輕人最愛的,大家瘋狂的和著,瘋狂的幫他打拍子,有個十八九歲的小
女生擠上前去,丟了一朵玫瑰花在萬皓然的懷裡。大膽呵,今天的女孩子!雅晴有些緊張的
看著萬皓然,看到他在一陣急促的和弦中,讓那朵玫瑰花落到地上去了。她輕輕吐出一口氣
來,微笑了。桑爾旋的手突然重重的蓋在她手上。
    “跟我回去!”他命令著。
    她一驚,本能的抗拒了。
    “不!”她說。“跟我回去!”他重復著,命令的意味更重了。“不是為我,是為奶
奶!”她看看手表,快十一點了。
    “奶奶早已睡了。”他握緊了她的手,握得她發痛了。
    “好,”他吸著氣說:“是為我!跟我回去!”
    “不!”他伸手來扶她的下巴,因為她的眼光始終不肯和他接觸。他握住了她的下巴,
固定了她那轉動不停的頭。
    “看著我!”她被動的看著他,在那暗沉沉的燈光下,在那氤氳的煙霧中,她忽然驚覺
到他的憔悴和消瘦。這使她的心又驀然一陣抽痛,她做了些什麼?是她使這張年輕漂亮的臉
孔變得如此抑鬱嗎?她還記得跟蹤她的那個桑爾旋,在“花樹”裡的桑爾旋,第一次吻她的
桑爾旋……老天哪!這是第一個闖入她心扉深處的男孩子,事實上,他還是那麼打動她,他
那憔悴的眼神依然讓她心痛,那麼善良、真摯、溫柔而細膩的桑爾旋!可是,你不能命令
我,你不能輕視別人,你要讓我選擇!“我有很多很多話要和你談,”他低語著,帶著股請
求的意味:“跟我回去!算我求你!”
    “我們已經談過太多太多話了,”她低哼著。“我連你的祖宗八代都背清楚了,我想,
我們不需要再談什麼了。該談的,都談過了。”他的手加重了力量,緊捏著她的下巴。
    “你和桑桑一樣,被這個流氓所誘惑了。”
    他犯了一個最嚴重的錯誤,他不該攻擊萬皓然。雅晴的背脊又開始僵直起來,她對他的
同情和柔情全飛走了,她緊盯著他,聲音幽冷而清脆:
    “他不是流氓,也沒有人誘惑過我。你放開我,讓我去!你管不著我!”“我管得
著,”他狂怒而激動了,激動得失去理智:“你是我的妹妹,你要跟我回家!”
    “不不不!”她嚷著。“我不是你妹妹,你少管我!放開我!”
    “我不能放你!”他啞聲低吼,眼睛漲紅了。“再任憑你自由下去,你會失去理智!跟
我走!”
    “不!”“跟我走!”“不!”歌聲停了,吉他聲停了。萬皓然放下了他的吉他,大踏
步的走了過來,他把一只手放在爾旋的衣領上,冷冰冰的,打鼻子裡哼著說:“放開她,她
不歡迎你光臨!”
    桑爾旋抬頭看著萬皓然。他的聲音幽冷而清晰:
    “你已經殺死過一個桑桑,是不是準備再殺第二個?你知道她是誰嗎?你知道你已經快
變成一個職業劊子手了嗎?你專門扼殺那些最最純潔稚嫩的生命……”
    他的話沒說完,因為,驀然間,萬皓然一拳就對著桑爾旋的下巴揮過去。他打得那樣用
力,爾旋的身子直飛出去,落在後面的桌子上。一陣大亂,一陣驚呼,一陣唏哩嘩啦乒乒乓
乓的巨響,桌子倒了,杯子、碟子、糖罐、奶杯……全撒了一地,摔成粉碎。雅晴尖叫著,
不停的嚷著:
    “不要打!不要打!萬皓然,求你不要打……”
    可是,爾旋站起來反擊了,他也一拳揍上了萬皓然的肚子。戰爭是開始了,而且,一開
始就無法收拾。他們兩個像兩只已被激怒的野獸,彼此都想撕碎對方,彼此都想吃掉對方,
彼此都想毀滅對方……雅晴立刻發現,桑爾旋完全趨于劣勢,因為,那些觀戰的年輕人也瘋
狂了。他們高叫著,又鼓掌又呼嘯,不停的喊:“萬皓然,揍他!萬皓然,加油!萬皓然,
用力!萬皓然,打得好!萬皓然,左勾拳,萬皓然,用腿,踢他!踹他……”這兒是萬皓然
的地盤,這兒充斥了萬皓然的歌迷和擁護者。雅晴發現,只要爾旋一倒下去,總要吃一些暗
虧,有人去踩他的胳臂,有人踢他的腿,甚至有人扯他的頭發,按住他不讓他站起來……這
不是一場公平的戰爭,在幾分鐘之內,雅晴已經看到血從爾旋的嘴裡、鼻子裡湧出來……她
尖叫,不停的尖叫:“不要打!不要打!求你們不要打!住手!萬皓然,你在謀殺他!住
手!萬皓然………”
    但,她的尖叫聲淹沒在那些瘋狂的群眾聲裡了。咖啡館的經理老板全出來了,但是,場
面早已無法鎮壓。就在這時,警笛響了,有人報了警,那些年輕人大喊著:“警察來了,萬
皓然,快跑!”
    同時,他們一個個紛紛奪門而出,場面更加混亂了。混亂中,萬皓然已經一把抓起自己
的吉他,一面衝到雅晴身邊,抓住雅晴的胳膊,急促的說:
    “我們快走,我有前科,不能被他們抓住!”
    不!雅晴望著那躺在地板上流血的爾旋。不能把他一個人這樣扔在這兒不管。她掙開萬
皓然,奔向爾旋。她聽到萬皓然堅決而有力的說了句:
    “雅晴,如果你現在選擇了他,我和你立刻斷絕來往!”
    她驚愕回顧,眼裡充滿了淚水。但是,她不能讓爾旋躺在這兒流血至死,也不能讓他被
警察捉去。她不能丟下爾旋不管,她絕不能!她想解釋,可是,沒有時間給她解釋,她繼續
衝向爾旋,萬皓然毅然的一揮頭,轉身就消失了蹤影。她匆匆的扶起了爾旋,急急的說:
    “起來!爾旋,我們趕快離開這裡。”
    爾旋抓著她的手,費力的撐起了自己,他的胳膊重重的壓在她肩上,她挺直背脊,用力
撐著他,他們走出了那亂成一團的“寒星”。幾分鐘以後,雅晴已經跟著爾旋坐進了他那部
雷鳥。爾旋發動了車子,他還在流血,整個衣襟上全染上了血蹟。他駕車駕得像個醉漢,車
子歪歪斜斜的衝出去。遠離了是非之地以後,他把車子停在郊區荒僻的路邊,頭無力的垂在
方向盤上。雅晴立刻扭亮了車裡的燈,她被那些血嚇怔了。他全身都是血,她自己的衣服上
也是血,這晚,她偏偏穿的是件白色麻紗的洋裝,她原有件同色的薄呢外套,慌亂中,她的
外套也沒帶出來。現在,她那白麻紗的洋裝上沾了無數的血蹟,斑斑點點,鮮紅刺目,她覺
得頭暈目眩而心慌意亂起來。從小,她就怕見血,血使她反胃而且昏暈。可是,理智和感情
征服了她的恐懼,慌忙的,她伸手去扶起爾旋的頭,發現他的嘴唇裂了,鼻子破了,大量的
血正從他鼻子裡流出來。她找自己的手帕,才發現連皮包帶手帕都遺留在寒星了。她不假思
索的低下頭去,撕開自己的裙擺,她用它按在他的鼻子和嘴唇上。她顫抖的、含淚的叫:
    “爾旋!”“嗯。”他哼著。還好,他沒有死,沒有暈倒。她看著那幅白麻紗迅速的被
血浸透,她哽塞著說:“聽著,爾旋,你必須去醫院,我……我不會開車,你……能開車到
醫院嗎?否則,我下去攔計程車!”
    “不要動!”他含糊的哼著。“我死不了,我也不去醫院!”
    “可是,你在流血……你……你……”她哭了,又急又怕又難過,眼淚不住滾出來。她
抽泣著,再撕了一塊衣襟,去堵住他的鼻子。“你……可能受了內傷,可能斷了骨頭,你的
臉色好白,爾旋,求你……你要去醫院……”她哭得更兇了。“求你!”“收起你的眼
淚!”他恨恨的說:“我不需要你的假惺惺,也不需要你的同情!我說過了,我死不了!”
    他用一只手摀著鼻子,另一只手發動了車子。她驚愕的看了他一眼,他的臉色像紙,那
眼神裡的恨意和憤怒卻使她打了個冷戰。她想控制住自己的眼淚,可是,眼淚就是不聽命令
的滾出來。她低下頭去,繼續撕著自己的裙擺,抽噎著把那白麻紗遞給他。她不敢再說話,
也不敢解釋,只怕任何言語都會更深的觸怒他。我不想傷害你,爾旋,她心中在狂喊著,我
從來都不想傷害你!我一直那麼喜歡你,怎麼會忍心傷害你!車子歪歪倒倒的開進了桑園,
停在大門前。雅晴哭著去扶他,想把他扶出車子,他揮手就摔開她了,筋疲力盡的靠在椅墊
上,他咬牙說:“我不用你幫忙!去叫蘭姑來,叫爾凱來。如果你吵醒了奶奶,我會掐死
你。”她閉了一下眼睛讓成串的淚珠無聲的墜落在那撕得亂七八糟的衣服上。她一句話也沒
說,就轉身奔進大門,她叫醒了蘭姑和紀媽,在她們驚慌失措的凝視下,只哭著說了句:
    “爾旋在車裡,他需要醫生。”
    然後,她又去叫醒了爾凱。
    爾旋被抬進了他書房,他們不敢上樓,怕驚動奶奶。半小時後,李醫生已經接到電話,
帶了一位外科醫生來了。雅晴站在一邊,看著兩位醫生忙著給他上藥,包扎,她這才發現他
的頭上還被碎玻璃劃了個大口子,手臂上有幾乎十公分長的裂口。渾身傷痕累累。醫生縫好
了傷口,洗幹淨了血蹟,抬起頭對嚇壞了蘭姑和紀媽說:
    “還好,都是些外傷,他不會有事的,我留下了止痛藥,最好有人陪著他,如果痛得厲
害,就給他止痛藥。別擔心,”醫生微笑著:“沒有骨折也沒內傷,他只是流了太多血,我
保證,幾天後他又會生龍活虎了。”
    醫生走了。紀媽清理掉了所有的髒衣服和帶血的棉花繃帶。爾旋躺在那本來就可當床用
的兩用沙發上,神志清醒,卻四肢無力的閉著眼嵩爾凱關上了房門,他嚴厲的看著雅晴,問:
    “怎麼回事?”“他……和萬皓然……打架。”她抽噎著說,淚珠仍然不聽命令的滾
落。“為了你?”爾凱像在審犯人。
    “是……是的。”她吸著鼻子。
    爾凱狠狠的看了她一眼,就掉頭去看蘭姑和紀媽。
    “這件事情瞞得住奶奶,爾旋的傷也瞞不住。”他說:“我等會兒把爾旋的車開到修車
廠去換坐墊,明天告訴奶奶,他出了件小車禍,窗玻璃碎了,打在身上。”他環視每一個
人。“大家最好說法一致。”他的目光停在雅晴身上。“你似乎可以把你這身亂七八糟的衣
服換掉!”他轉身就走出了房間。
    雅晴還在耍她不知道自己怎麼會有這麼多眼淚。她走向爾旋的床邊,低頭看著他,她想
告訴他,她有多抱歉,她有多難過,她有多焦慮……她的淚珠滴在他手背上,他立刻睜開了
眼睛瞪視著她。“爾……爾旋。”她哭泣著說:“都是……都是我不好……我……
我………”“滾開!”他低聲說:“去找你的英雄!去找你的明星!去找那個會彈會唱的天
才!去!我說過,桑家的人從不求人,我已經求過你兩次,不會再求第三次!走開!離我遠
遠的!桑爾旋或者會需要愛情,但是,卻絕不會需要同情!你走!我希望再也不要見到
你!”她哭著奔向房門口,立即,蘭姑衝過來,用手環抱住她的肩膀,安慰的拍著她的背脊:
    “孩子,別傷心,”她好心的說,聲音也酸酸楚楚的。“不要把他的話放在心上,他受
了傷,他神志不清,他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不,蘭姑,你不了解!雅晴的心在痛楚著,
在絞扭般的痛楚著。他知道他在說什麼,他是認真的!他挨了揍,戰敗的不止是身體,還有
意志。蘭姑,你不懂。她抽噎著,只吐出一句話來:“他……他知道他在說什麼。”
    打開房門,她衝了出去。
    跑上了樓,進了房間,她在鏡子前面審視著自己。老天,她多狼狽,多糟糕!那頭亂糟
糟的頭發,那哭得又紅又腫的眼睛,那滿身的血蹟,那撕得支離破碎的衣服………她望著自
己,驀然間,耳邊響起了萬皓然在“寒星”所說的那句話:
    “雅晴,如果你現在選擇了他,我和你立刻斷絕來往!”
    不不不!她對自己搖頭,瘋狂的搖頭,讓頭發整個披散在面頰上。鏡子裡的人像個瘋
子。她慢慢的抬起頭來,慢慢的握起一把梳子,她下意識的刷著頭發,對自己說:
    “他也不是認真的,他也失去了理智,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她瞪著鏡子,鏡
子裡有對充滿驚懼和疑惑的眼睛,她看了半天,才知道那是自己的眼睛,她輕聲說:“你錯
了。雅晴。他也是認真的。你遇到了兩個世界上最倔強的男人,你在一個晚上之間,失去了
他們兩個!”
    怎麼有人可能在一個晚上之間,失去了兩份感情?這兩份感情,原都如此深切,如此強
烈,如此真摯!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她拋下梳子,走到床邊,軟軟的躺了下
去,把面頰深深的埋在枕頭裡。不行!她在枕頭中輾轉搖頭,明天,我要去跟他們解釋,明
天,大家就不會這麼激動了,明天,我要改變這種情勢,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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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日子平靜的滑過去,秋天來了。
    夜半,不知道是幾點鐘,雅晴突然醒了過來。
    她睜大眼睛,窗簾上有朦朧的白,是月光,還是曙光一時之間,她有些弄不清楚。只看
到窗簾在風中搖曳。臨睡又忘了關窗子,如果給奶奶知道,非挨一頓罵不可。秋天了,夜色
涼如水!豈不是,夜色涼如水!驀然間,她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醒過來了。側耳傾聽,她聽到
隱隱約約的,不知從何處傳來的吉他聲,叮叮咚咚,泠泠朗朗,清清脆脆………如小溪的呼
喚,如晨鐘的輕敲,如小鳥的啁啾,如夢兒的輕語……她側耳傾聽,然後,她從床上翻身起
床。
    走到窗邊,她沒開燈,只是悄悄拉開了窗簾,對遙遠的地方凝視著。越過桑園的圍牆,
她可以看到湖面的閃光。湖的對面,是一幢幢暗沉沉的樹影。那兒有一棵梧桐樹!她想著,
琴聲似乎變得急驟了,如雨水的傾洩,如夜風的哀鳴,如瀑布的奔湍,如海浪的撲擊……她
走到衣櫥邊,摸索著,找了一件套頭的長罩衫,一件家居的長袍。脫下睡衣,她換上那件罩
衫,沒時間梳頭洗臉,她不要吵醒這屋子裡的人。穿了雙絨拖鞋,她無聲無息的溜出了房
間,無聲無息的走下樓梯,無聲無息的穿過客廳,走出客廳那一瞬間,她聽到客廳裡那老式
的掛鐘敲了五下,那麼,窗外是曙光而不是月光了。
    她很快的溜出花園,打開邊門,她熟稔的沿著那屋後的小徑,往湖水的方向奔去。天色
只有蒙蒙亮,一切都是影綽綽的,晨霧在她的發際和身邊穿梭,露珠很快就浸濕了她那薄底
的小拖鞋。她幾乎是奔跑著,帶著種盲目的、被催眠似的情緒,她追逐著那吉他的聲音。越
走,聲音就越清晰了,那琴弦的撥動,那出神入化的音韻,那吉他特有的音色,震顫出一連
串又一連串令人全心震動的和鳴。
    她跑著,落葉被露水沾濕了,她的鞋底已經濕透,但是,她根本沒有感覺到。只是奔跑
著,生怕在自己到達之前,琴聲會停止。她的腳踩著落葉,發出細碎的聲響,她提著那件寬
鬆的衣裳的下擺,因為它總是被路邊的荊棘所拉扯。她繞著湖邊的小徑往前跑,她已經看到
那棵梧桐樹了,琴聲戛然而止。她的心髒怦然一跳。他走了。她想。她急促的繞過一小簇灌
木叢,于是,她看到了他。
    他坐在梧桐樹下,手裡抱著一把吉他。他睜大了眼睛望著她,顯然,他早已聽到她奔過
來的聲音。他眼裡既無驚奇也無期待,他的眉毛在曙色初露的光芒下,可以看出是怎樣虯結
著。他的眼光陰鷙而森冷。他被打擾了,他並不歡迎她,他的世界被破壞了……她膽怯起
來。為什麼要來呢?為什麼要追尋這吉他聲呢?為什麼明知他在這兒,還身不由主的跑來
呢?她怯怯的移近他,在距離他只有一尺遠的距離處,她站住了。他抬起眼睛從上到下的打
量她,從她那披散的頭發,那白的面龐,那寬鬆的呢質長袍,到她那穿著拖鞋的腳。他的眼
神裡有薄薄的不滿,薄薄的惱怒……這不是桑桑。她想,或者他正在憑吊桑桑,她的出現破
壞了一切,破壞了他的悼念,他的思想,他的回憶,他的演奏……和他的情感。她呆站著,
覺得自己像個傻瓜!“對不起,”她喃喃的開了口。“我並不想打擾你,我……我聽到吉他
的聲音,我……我不由自主的跑了出來……我……我……”他仍然陰沉的盯著她,她說不下
去了。在他那毫無表情的眼光下,她受了傷,她感到屈辱,感到卑微,感到自己的魯莽和微
不足道。她垂下了眼光,看到他那兩只結實的大手,穩定的抱著吉他。真沒想到那麼細微的
聲音,是出自這樣粗糙的雙手。她轉過了身子,不想繼續留在這兒被人輕視,惹人惱怒。
“再見!”她說,飛快的想跑。
    他一伸手,握住了她袍子的下擺,她被硬生生的拉住了。
    “你的鞋子濕了,”他安安靜靜的說:“以後,如果要在這種時間出來,記住草地是濕
的,露水沾在所有的葉子上,你會受涼。”她站在那兒,被催眠了。慢慢的,她回過頭來,
覺得自己眼裡有著不爭氣的淚霧。
    “我沒有打擾你嗎?”她低聲的問。
    “你打擾了!”他清楚的回答。移開了一下身子,于是,她發現他不知從什麼地方弄來
了一大段合抱的圓木,他正坐在那截橫臥在地下的樹木上。他拍了拍身邊空下的位置,簡單
的說:“坐下吧!”她乖乖的坐了下去。“脫掉你的鞋子!”他說。
    “什麼?”“脫掉鞋子,涼氣會從腳底往上竄。”
    她脫掉了鞋子,坐高了一點兒,她把雙腳放在圓木上,弓著膝,她讓長袍垂在腳背上,
而用雙手抱住了膝。她側頭看他,他那輪廓深刻的側影是凹凸分明的,他的嘴唇薄而堅定。
    “會彈吉他嗎?”他冷冷的問。
    “不。不會。”她很快的說,熱切的加了一句:“可是我很喜歡,你──願意教我嗎?”
    他似乎挨了一棍,他的背脊挺直,臉色陰沉,他不看她,他的眼睛瞪著湖水。“我不願
意。”他的聲音像冰。不,冰還太脆弱,像鐵,像塊又厚又硬又冷的鐵。“我生平只教過一
個女孩子彈琴……”
    “桑桑!”她迅速的接口,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反應如此敏捷,為什麼這樣管制不了自
己的嘴和舌頭。“桑桑死了,你的心也跟著死了。你不願再教任何人彈琴,你卻願意坐在這
兒彈給她的鬼魂聽。”他迅速的回過頭來,緊盯著她。她以為她冒犯他了,她以為他會大光
其火。她以為她會挨頓臭罵……她還記得第一次見他時,被他怒吼“滾開”時的樣子。可
是,她想錯了,他的眼神出乎意料之外的平靜。他既沒發火,也沒生氣,卻鎮定的問了句:
“你對于我和桑桑的故事,到底了解多少?”
    她輕顰著眉,有些迷糊。
    “我想,我‘知道’得很多,‘了解’得很少。”
    “哦?”他詢問的。“他們說──”她潤了潤嘴唇,緊盯著他。心裡有個模糊的觀念,
如果桑爾旋對她說過謊,她和爾旋之間就完了。“桑家原來也有意把桑桑嫁給你,但是,當
桑家兄弟來找你的時候,卻發現你和另一個女孩躺在床上?”
    “嗯。”他哼了一聲。“真的嗎?”她熱切的問。希望他說是假的。
    “真的。”他毫無表情的說。
    “為什麼?”她困惑著。“你不愛桑桑嗎?”
    他深深的看她。“這之間有關系嗎?”他反問。
    她覺得臉紅了,她從沒有和人討論過“性”問題。她發現,他是把“性”和“情”分開
來談論的,可能男人都是這樣的。她想,假若每個男人都為“愛”而“性”,那麼,“妓
院”可以不存在了。想到這兒,她的臉更熱了。
    “你臉紅了。”他直率的說:“顯然,這個題目使你很窘。人類的教育受得越多,知識
越深,就把許多本能都醜化了。你和桑家兄弟的感覺一樣,覺得我欺騙了桑桑,是不是?”
    她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她很困惑,她答不出來。
    “我早就料到了。”他低哼著。“我早就料到他們會有的反應……”他語氣模糊:“上
流社會,知識份子,他們受不了背叛和不忠實!”她忽然抬起頭來,眼睛閃亮了。
    “為什麼?”她熱烈的問,情不自主的抓住了他的手腕,她一直看到他眼睛深處去。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他不解的,濃眉緊鎖。
    “為什麼要演那場戲?”她急促的問:“你早就料到了!你早就料到他們的反應!你知
道他們晚上要來看你,桑桑一定設法通知了你,于是你弄來那個女孩子,于是你演了那場
戲!你並沒有必要連房門都不扣好,你也沒必要找那女孩……或者,在和桑桑戀愛之前,你
和無數女孩睡過覺!我不管!但是,桑桑改變了你,她使你拴住了,使你無法對她不忠
實……當你在嘲弄桑家兄弟的時候,你也在嘲弄你自己……”
    他眼裡的獰惡回來了。
    “你在說些什麼鬼話?”他咆哮著。
    “我說得又清楚又明白。”她穩定的說:“我只是弄不懂……”她轉動眼珠,思索著,
然後她抬頭定定的看著他,低語著:“我明白了。我完全明白了!”
    他的臉色在一瞬間就變得又蒼白又驚懼,迅速的,他伸出手去,一把蒙住了她的嘴,他
啞聲的、沙啞的、痛楚而混亂的說:“如果你真的明白了,不要說出來!什麼都別說!”
    她的眼珠深深的轉動著,帶著深切的了解,帶著深切的同情,帶著深切的感動和激情,
她凝視著面前這張臉,腦子裡,似乎又回響起他說過的話:
    “是我殺了她!我不該讓她愛上我,我不該讓她陷得那麼深,我不該任憑這段感情發展
下去……”
    這就是那個謎底了。一個由自卑和高傲混合起來的流浪漢,愛上了個純潔如水的小公
主。當他自慚形穢而又愛之深切時,惟一能做的事是什麼呢?他不要娶桑桑!他從沒想過娶
桑桑,因為他自知不配!因為那女孩是朵溫室裡的小花,他卻是匹滿身傷痕的野馬!于是他
對那兩兄弟演了一場戲,他氣走了他們,因為他不要那朵小花為他而凋零,但是,卻仍然害
得那朵小花為他而凋零了。
    她沒說話,她確實沒說話,可是,淚水靜悄悄的湧出了眼眶,靜悄悄的沿著面頰滾落
了……淚水滑過面頰,流在他那蓋在她嘴上的大手上。她聽到“嗡”的一聲輕響,吉他落到
地下去了,他用雙手捧住了她的面頰,用大拇指拭去她面頰上的淚痕。太陽出來了,一線金
色的陽光閃耀了她的眼睛她覺得看不清楚對方了。然後,她感到他的嘴唇輕輕的落在她的眼
睛上了,那麼輕柔,那麼細膩,一點也不像上次的粗暴炙熱。他溫柔的,做夢似的吮去了她
的淚痕。她身不由主的貼近了他,貼近了他,緊緊的鑽進他懷中,她的手臂環繞過來,抱住
了他的腰。
    他忽然推開她,受驚似的抬起頭來,粗暴的、生氣的說:
    “快走!”她睜眼看著他,眼前是一片模糊,腦子裡是一片混亂,樹梢中閃著無數陽光
的光點,刺痛了她的神經,同時,她心中閃過一個名字:桑爾旋!這名字也刺痛了她的心
髒,使她渾身掠過一陣震顫。她分不清自己的感情,也不太明白自己在做什麼,只覺得面前
這男人有股強大的魔力,使她無法去分析自己。“不。”她輕聲的說。“我不希望歷史重
演!”他的呼吸重濁,聲音激烈。“你走,回到桑家去!快走。”“不。”她再說。“我為
什麼要回到桑家去?我又不是桑桑。”
    他正色看她,神情古怪。
    “你從什麼鬼地方來的?”他問。
    “是……”她咽了一口口水,艱澀而困難的說:“你一定要問嗎?桑家兄弟發現了我,
他們給我很高的待遇,雇我來扮演桑桑。我需要這筆錢和那些好華貴的衣服鞋子………我來
了。是……從一個‘鬼地方’來的!”
    他用手捏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臉轉向陽光。她感到陽光直射在她的眼睛裡、面頰上、頭
發上和嘴唇上。她喉嚨中又開始發幹發澀,她知道他在研究自己。而且,她知道他是又聰明
又敏銳的。“我值得你為我撒謊嗎?”他的聲音響了,他把她的臉轉了回來,死盯著她的眼
睛他那陰鷙的眸子裡閃耀著火燄。“我不知道你從什麼地方來的,但是,你有一對純潔而明
澈的眼睛有光滑細嫩的皮膚,有靈巧細密的思想,和最最天真與熱情的個性………不,雅
晴,一個具有這麼多優點的女孩,不會來自一個‘鬼地方’。”“你可能對了。”她點點
頭。“思想”又開始活動了,她又能分析又能組織了。“那要看我們對‘鬼地方’三個字所
下的定義。是不是?你認識過自己嗎?萬皓然?你知道你並不漂亮嗎?只是見鬼的吸引人而
已!你知道你的眼神很凌厲很兇惡嗎?因為你要借助這眼神來掩飾住你的善良和脆弱?你知
道你很兇很霸道很冷酷很陰沉嗎?因為你必須借助這些來掩飾你的熱情?你知道你很虛偽
嗎?因為你不敢面對真正的自己?你知道你有多麼空虛寂寞嗎?因為……”
    “住口!”他怒叫著:“不要再說了!”
    “嘖嘖,”她搖頭,低語了一句:“我真不知道像你這樣一個充滿‘缺點’的男孩,是
來自什麼鬼地方?”
    他又咬牙了。太陽升了起來,曬熱了她的頭發,曬幹了草地上的露珠。他仍然盯著她,
渾然忘我的盯著她,不敢相信的盯著她。她悄悄的站起身來,拾起地上的拖鞋。
    “我必須走了。”她說:“我要在奶奶起床前趕回去,我不想弄砸我演的角色。”他不
語,仍然盯著她。
    她拿著拖鞋,赤著腳,往小徑上跑去,跑了幾步,她又折回來了,喘籲籲的停在他面前:
    “告訴我!”她急促的說:“我在什麼鬼地方,什麼鬼時間,才能再見到你?”他深思
的凝視她,似乎,被“催眠”的變成他了,他竟無法拒絕回答她。“我這個月,每晚九點到
十二點,在‘寒星’咖啡廳裡彈吉他。”“寒星在什麼鬼地方?”
    “翻電話號碼簿!”“好!”她應著,輕快的跑上了小徑,輕快的用赤腳踩著那半幹的
落葉,往“桑園”奔去。
    于是,當晚,她就到了“寒星”。
    這兒絕不是一家第一流的咖啡廳,甚至于不屬于第二流第三流,它該是不入流的。但
是,它非常可愛。它坐落在和平東路,是一間木板小屋,搭在一個十二層樓的屋頂上。來喝
咖啡的沒有一個是衣冠楚楚的紳士,他們全是些年輕的學生,都只有十八九歲到二十五歲之
間,他們除了喝咖啡以外,他們又唱又鬧又笑又尖叫,和那個坐在他們之間的“吉他手”完
全打成了一片。雅晴坐在一個角落裡。她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她聽著萬皓然彈吉他,聽著
他唱歌。她從不知道一支吉他和一副歌喉可以造成的奇蹟!他坐在那兒,有一組圓形的聚光
燈把他整個圈在光圈裡。他扣弦而歌,唱著一支節拍很快,卻十分十分有味道的歌:
   
    “小雨一直一直一直的飄下,
    風兒一直一直一直的吹打,
    椰子樹一直一直一直的晃動,
    鳳凰木一直一直一直那麼瀟灑,
    我心裡一直一直一直想著她!
    我託小雨告訴她,我託風兒告訴她,我託椰子樹啊,還有那鳳凰木,
    告訴她,告訴她,告訴她!
    我並不在乎她,我真的不在乎她,
    只是沒有她呵,我的日子一直一直一直成虛話!”
   
    怎樣的歌啊!雅晴失笑的把頭埋在臂彎裡,忍不住的笑。週圍的人又吼又叫又鼓掌,有
人跟著唱了起來,更多人跟著唱了起來。雅晴笑著抬起頭,立即接觸到萬皓然的眼光,那樣
熱烈的眼光,那樣動人的眼光,那樣燃燒著火燄的眼光。歌聲、吉他、掌聲、人潮把萬皓然
烘託成了一顆閃亮的星星。他站起來了,背著吉他,一面彈,一面唱,他走向她。然後,他
停在她的面前,繼續彈著吉他,他繼續唱著:
   
    “……告訴她,告訴她,告訴她!
    我並不在乎她,我真的不在乎她,
    只是沒有她呵,我的日子一直一直一直成虛話!”
   
    大家尖叫著,瘋狂的笑著。雅晴也笑,她跟著大家笑,又跟著大家唱了。第一次,她知
道自己原來也能唱歌的。這支曲子被重復了好多好多次。然後,調子一變,吉他的弦音變成
了一連串流水般的琮琮,像珍珠在彼此撞擊,撞擊出許許多清脆的音浪,他的歌變了,但
是,他的眼睛仍然盯著她:
   
    “他們說世界上沒有神話,
    他們說感情都是虛假,
    他們說不要做夢,不要寫詩,
    他們說我們已經長大,
    誰聽說成人的世界裡還有童話!
    但是我遇見了你,遇見了你,
    是天方夜譚,是童話,是神話,
    是夢,是詩,還是畫!”
   
    大家又鼓掌,又笑,又叫好,又叫安可。萬皓然還唱了很多支歌,就站在雅晴面前唱,
那圓形的光圈連雅晴一起圈了進去。雅晴不停的笑著,不停的喝著咖啡,不停的跟著大家
唱。她愛那些歌,那每一支歌!它們都那麼奇怪,不像流行歌曲,不像熱門歌曲,也不是外
國歌的翻版。後來她才知道,它們有些被稱為“校園歌曲”,有些根本是萬皓然的即興之
作。那晚,萬皓然唱得非常賣力,非常開心,他滿面光彩,滿眼燃燒著熱情,滿身的活力,
吉他彈得已經到了隨心所欲、出神入化的境界。當他中途休息下來,和雅晴共飲了片刻咖
啡,雅晴說了句:
    “我愛這個鬼地方!”
    後來,他抱著吉他,居然唱了起來:
   
    “她說她愛這個鬼地方,
    因為這兒有歡笑有舒暢,
    她說她愛這個鬼地方,
    因為這兒有快樂有荒唐!
    她說她愛這個鬼地方,
    我有些懷疑,有些渴望,
    莫非這兒有我的吉他和歌唱?”
   
    噢!老天!雅晴簡直著迷了,她一直笑一直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她不記得,自己這
一生,還有什麼時候會笑得這樣開心了。從這晚起,她成了“寒星”的常客。然後有一晚,
她發現桑爾旋也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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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一清早,雅晴才下樓,就發現爾旋坐在客廳裡等著她。奶奶還沒起床,紀媽在擦桌子,
蘭姑把從花園裡剪下來的鮮花,正一枝枝插到花瓶裡去。爾凱坐在沙發的另一端,正在看剛
送來的報紙。表面上看來,這一天和往日的每一天並沒有什麼不同。但是,雅晴卻可以嗅出
空氣裡某種不尋常的緊張,說不定,他們已經開過一個“凌晨會議”,因為大家的神情都怪
怪的,都沉默得出奇。她才走下樓梯,爾旋立刻熄掉了手裡的煙蒂,他跳起來,不由分說的
拉住她的手,不由分說的往花園裡拖去,一面回頭對蘭姑說:“蘭姑,紀媽,告訴奶奶,桑
桑搭我的車子進城去買點東西!”她往後退縮,想掙出這只手。爾旋緊拉著她,一口氣把她
拖向了車庫,他輕聲而懇切的說:
    “給我一點時間,有話要和你談!”
    她無言的上了車,心裡有些不滿,她不喜歡這種“強制執行”的作風。車子開出了桑
園,開到馬路上,向台北的方向疾馳。雅晴看看爾旋,他緊閉著嘴,眼睛定定的注視著前方
的道路,一路上一句話也沒說。他既然不說話,雅晴也不想開口。車子進入市區,停在爾旋
的辦公大樓前面。
    她又走進了爾旋那間私人辦公廳,在這兒,他們曾經開過好幾次會,來決定雅晴能否冒
充桑桑。他們來得太早,外間的大辦公廳裡,只到了寥寥可數的兩三個職員,其中一個為他
們送上了兩杯茶,爾旋就把房門緊緊的關上了。他燃起了一支煙,心神不寧的在室內踱著步
子。雅晴沉默的站在那兒,沉默的瞪著他。“好了!”半晌,她開了口:“你說有話說,就
快些說吧!”
    他停下來,凝神看她。
    “你相當不友善,”他說:“為什麼?我做了什麼事情讓你生氣嗎?”“我不喜歡像個
手提袋一樣被人拎來拎去!”她悶悶的說,心裡也湧上了一陣困惑,她知道這理由有些勉
強,卻自己也不了解,為什麼對爾旋,忽然間就生出某種逃避的情緒。你對他認識還不夠
深,她對自己說,你要保持距離,你要維持你女性的矜持,不要讓他輕易就捉住你……何
況,他是你的二哥!“讓我們來談談萬皓然,好不好?”桑爾旋忽然站在她身邊,開門見山
的說,他的一只手溫和的搭在她的肩上。
    “你們不是一直避免談他嗎?”她問。“你們不是認為我沒必要知道這段故事嗎?你不
是‘保證’萬皓然不會成為我們這場戲中的障礙嗎?為什麼你又要談他了?”
    “我們錯了,行嗎?”他悶聲說,噴著煙顏“最起碼,我承認,我錯了。行嗎?我們一
開始就該告訴你有關萬皓然的一切,而不該隱瞞許多事情!”他把她推到沙發邊,聲音放和
緩了,他柔聲說:“坐下吧,雅晴。”
    她坐下來,端著茶杯,很好的綠茶,茶葉半漂浮在杯子裡,像湖面的一葉小舟。湖面?
她又記起那湖水,那梧桐,那落葉,那粗獷狂野的吻……
    “雅晴!”他喊。“嗯?”她一怔,抬起頭來,仿佛大夢初醒。
    “你心不在焉。”她振作了一下,啜了口茶,挺直了肩膀。
    “我在聽。”她說:“你要告訴我萬皓然的事。”
    “……是的。”爾旋沉吟著:“萬皓然和我同年,我們曾經是小學同學,又是中學同
學。”
    “哦?”她集中精神,有興趣了。
    “他的父親並不是一個工人,我們騙了你。”
    “我知道,”雅晴接口:“他是個殺人犯,判了終身監禁,關在牢裡。”他驚奇的抬起
頭來,詫異的看她:
    “誰告訴你的?”“萬皓然。”他咬了咬牙眉頭微蹙了一下。
    “看樣子,你們昨晚談了很多?”
    “並不多。”她坦白的說:“除了這一點,我並不比以前多知道任何事。”他仔細看
她,點了點頭。
    “你瞧!”他說:“這就是萬皓然,他從不隱瞞自己的一切。他父親是在他六歲那年犯
案的,本來,他父親也做得很好,是家小工廠的主持人,學問不錯,人也長得英俊瀟灑,可
是,他出了事,連帶把萬皓然的前途也全毀掉了。”
    “那案子一定是件……不得已的案子吧!例如,他被壞人迫害,被敲詐,他一時無法控
制,就失手殺了人。或者,他陷入了圈套……”他深深的看了她一會兒。
    “你對《警網雙雄》、《檀島警騎》……這類影集一定很迷吧?”他說:“事實上,這
不是個好故事,沒有圈套,沒有壞人,萬皓然的父親愛上了一個酒女,在爭風吃醋中,他殺
掉了他的情敵和那個酒女,警方判決是蓄意殺人。最不可原諒的,他家裡有個很漂亮的太
太,有個六歲的兒子,和才滿一歲的女兒。”“噢,萬皓然還有個妹妹?”
    “是的,她叫萬潔然,一個很可愛的女孩子。”爾旋靠在桌背上,望著她。“萬家一出
事,家產、工廠、朋友……全都沒有了,他們全家搬到內湖的工廠區,一間違章建築的木屋
裡,萬皓然的母親給那些工人洗衣服……來維持一兒一女的生活。于是,萬皓然成了我們的
鄰居。”
    “你們都看不起他,因為他是殺人犯的兒子!”
    “不要說‘你們’,我和萬皓然一直很陌生,我們不同班,從來沒有機會成為朋友或是
敵人。但是,萬皓然確實在歧視和屈辱下長大,他沒有朋友,他受盡嘲笑……這養成了他憤
世嫉俗仇恨一切的個性,不到十二歲,他已經被送進少年組管訓了好幾次,十五歲,他長得
又高又大又結實,他學會了唱歌,彈一手好吉他。十八歲,他用拳頭去闖天下,他被高中開
除,闖了一大堆禍,包括──使一個十六歲的小女生懷了孕……”“我不相信!”雅晴打斷
了他。“你把他說成了一個地痞流氓!但是,他不是的,他有感情有思想有深度,你們沒有
一個人嘗試過去了解他!”爾旋住了嘴,他注視她,好深切好深切的注視她,他的眼神怪異
而臉色陰沉,半晌,他嘆了口氣,低沉而沙啞的說:
    “你真的像桑桑!這句話,桑桑也對我說過!”
    “所以他愛桑桑,所以他對桑桑不能忘情,因為桑桑是惟一一個不歧視他而了解他的
人。但是,你們扮演了上帝,你們拆散了他們!逼死了桑桑。你曾經說,萬皓然已經結婚
了,事實上,萬皓然並沒有結婚,對不對?”
    他繼續盯著她。“不錯,萬皓然沒有結婚。”他沉聲說:“你到底要不要聽那個故
事?”“好,”她忍耐的握著茶杯。“你說吧!”
    “萬皓然提前入伍當了兵,從軍隊裡回來,他曬得更黑,身體更壯,性格更堅定,吉他
彈得更加出神入化。他去一家小俱樂部彈琴唱歌,風靡了無數的女孩子。如果他好好的向娛
樂事業上走,他可能已經成為一顆超級巨星。但是,他沒有。他從來不能在任何一個地方連
續工作兩個月以上,他不敬業,不愛工作,他認為工作本身,就是一個‘監牢’,只要他賺
夠了吃飯錢,他就開始遊手好閒……不,雅晴,別打斷我。我無意于攻擊萬皓然,他有他的
哲學,他的人生觀,他的生活方式。我們根本無權說他是對或是錯。在另一方面,他侍母至
孝,他不許他母親再工作,他奉養她,早上給她的錢,晚上又拿走了………因為他自己用錢
如水,他母親只得瞞著他,仍然給人洗衣服。”“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
    “當桑桑和他戀愛之後,我們不能不調查他。”
    “好吧,說下去!”“桑桑十六歲那年認識了他。他教桑桑彈吉他,教她唱歌,教她認
識音樂,教她很多莫名其妙的東西。桑桑迷上了吉他,迷上了音樂,迷上了歌唱,最後,是
瘋狂的迷上了萬皓然。”
    雅晴專心的傾聽著,專心的看著爾旋。
    “桑桑高中畢業,就向全家宣布,她要嫁給萬皓然,這對我們全家來說,都是一顆不大
不小的炸彈。我們反對萬皓然,並不完全因為他的家庭背景,主要是,他和桑桑是兩個世界
的人,兩個完完全全不同的世界。桑桑是被寵壞的小公主,萬皓然是桀驁不馴的流浪漢,這
樣兩個人在一起生活,怎麼可能幸福?但是,桑桑執迷不悟,在家裡又哭又叫又鬧……說我
們對他有成見,說我們歧視他,說我們不了解他……就像你剛剛說的。”他停了停,雅晴默
然不語。
    “事情發展到這種程度,奶奶說話了。她說:去找那男孩子來談,我們要了解他,幫助
他,如果桑桑一定要嫁給他,我們最起碼該給他機會。于是,有個晚上,我和爾凱去到萬家
的小木屋,去找萬皓然,那一區全是違章建築,又髒又亂又人口密集,我們的心先就寒了,
搞不懂如何能把桑桑嫁到這種地方來。好戲還在後面呢,我們找到了那小子,他正和一個工
廠裡的女孩躺在床上,小木屋既不隔音,也沒關好門,我們推門進去,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雅晴睜大了眼睛深吸了口氣。
    “我不相信!”她簡單的說。
    他注視著她,眼底有層深刻的沮喪和怒氣。
    “不相信?去問萬皓然!”他低吼著。“這家伙有一項優點,他從不撒謊!去問他去!”
    雅晴頹然的垂下了眼睛望著茶杯。
    “後來呢?”她低問。“我當場就和萬皓然打了一架,我把他把床上揪下來,兩個人打
得天翻地覆,然後,我問他,怎麼可能一方面和我妹妹談婚嫁,一方面和別的女人睡覺!大
哥也氣瘋了,他一直在旁邊喊:有其父必有其子,有其父必有其子!然後,萬皓然大笑了起
來,他笑著對我們兄弟兩個說:‘老天!誰說過要娶你妹妹?她只是個夢娃娃,誰會要娶一
個夢娃娃?”
    “夢娃娃?”她怔了怔。
    “是的,他這樣稱呼桑桑,我想,他的意思是,桑桑只是個會做夢的小娃娃,有件夢的
衣裳的小娃娃,他根本沒有對桑桑認真。然後,他說了許許多多話,最主要的,是說,這是
個誤會。他說,他不過是吻了桑桑,如果他吻過的女孩他都要娶,他可以娶一百個太太!他
又說:‘你看我像個會結婚的人嗎?只有瘋子才結婚,結婚是另外一種監牢,我有個坐牢的
父親已經夠了,我不會再去坐牢的!”
    雅晴打了個冷戰。爾旋定定的望著她。“故事的後一半你應該可以猜到了,我們回家
來,悄悄的把情況告訴了奶奶和蘭姑,我們不敢對桑桑實話實說,怕傷了她的自尊。于是,
大哥決定把她送到國外去,認為再深的愛情也禁不起時間和空間的考驗,何況桑桑只有十九
歲?我們兄弟兩個費了很大力氣,才給她辦出應聘護照,把她押到美國,告訴她,如果兩年
之內,她還愛萬皓然,萬皓然也不變心,大家就同意他們結婚。我們回來了,一個月以後,
接到一通長途電話,幸好奶奶不懂英文,我們趕到美國,桑桑已經自殺而死。她留下了一封
遺書,裡面只有一首歌詞:《夢的衣裳》!是她生前最愛唱的一支歌。”
    雅晴呆望著爾旋。“這支歌──”她慢吞吞的問:“是萬皓然寫的嗎?”
    “不。是桑桑寫的。桑桑寫了,萬皓然給它譜上曲,桑桑認為這是他們合作的歌,而愛
之如狂。夢娃娃!”他長嘆了一聲。“做夢的年齡,夢樣的歌詞,你知道那裡面有兩句話
嗎:我把衣裳披在他的肩上,日月星辰都變得黯然無光。”
    “我知道。”她喃喃的說。
    “也是──萬皓然告訴你的?”他尖銳的問。
    “不。是我在桑桑的樂譜裡找到的。”她抬頭凝視著爾旋。“所以,你們不願意談桑桑
的愛情,不願意提萬皓然,你們怕我知道──桑桑只是單相思?”
    “我們──寧願你認為桑桑是為一份值得她去死的愛情而死。”爾旋說,又輕輕的加了
一句:“而且,我們一家人是多麼高傲,我們恥于承認這事實──桑桑愛上了一份虛無!”
    她低下頭,沉思著,想著桑桑,想著萬皓然。想著昨夜他給她的那一耳光和他咬牙切齒
吼出來的句子:
    “你戲弄我,你這個混蛋!你故意站在窗子前面,故意讓我看到你,你引誘我到這兒來
等你,你卻遲遲不露面,好不容易,你來了,你終于來了,一個冒充貨!”
    她輕輕的搖了一下頭。萬皓然不是一份虛無。她想。有如此強烈的感情的男人不可能只
是一份虛無。爾旋走近她,用手輕輕託起了她的下巴,問:
    “你在想什麼?”她勉強的微笑了一下。
    “想桑桑。”她說,閃動著睫毛。“為什麼你決定告訴我這個故事了?”他看了她好一
會兒,他眼底又閃起那兩簇幽柔的光芒,使她怦然心動而滿懷酸楚的光芒。他輕輕取走了她
手中的茶杯,把她從沙發裡拉起來,他把她攬進懷中,用胳膊輕柔的圍住了她,他很低很
低,很溫柔很溫柔,很誠懇很誠懇的說:
    “我能不能請求你一件事?”
    “是什麼?”“不要再見萬皓然。”她默然片刻。“你知道昨晚只是個偶然,”她說:
“即使我要見他,我也不知道他在什麼地方。”“他卻知道你在什麼地方。”他說。
    “他不會要見我的。”“不一定。”“你怕他?”她懷疑的問,輕蹙著眉梢。“怕。”
他答得那麼坦白,那麼直率,竟使她的心微微一陣悸動。“為什麼?”“他能讓桑桑愛他愛
得死去活來,他也能讓別的女人愛他愛得死去活來……”“難道還有別的女人為他自殺過?”
    “可能有。我聽說,曾經有個女孩為他住進了瘋人院。”
    “你未免把他說得太神了。在我看來,他只是個很有個性,很專橫,很男子氣,很有點
催眠力量的男人。”
    他的手臂痙攣了一下,他用手再度託起她的下巴,深切的盯著她的眼睛。“這就是我所
怕的。”“什麼?”她沒聽懂。“你對他的評語!”他低聲說:“對大多數男人來說,這樣
的評語是一種恭維。”“呃?”她有些錯愕了。
    “記得你昨晚說的話嗎?”他繼續盯著她。
    “什麼話?”“你說,對于我沒有得到的東西,我也無從失去。”
    “嗯。”她輕哼著。“你害我失眠了一整夜。”
    她不語,只是輕輕的轉動眼珠,猶疑的望著他。他的眼珠多黑呀,多深呀,多亮呀!她
的心髒又怦怦的跳動起來了。那醉意醺然的感覺又在體內擴散了。
    “他在改變你!”他說,“你知道,這句話對我的打擊有多重嗎?”“我──我──”
她結舌的,吞吞吐吐的說:“我的意思只是說,我們彼此認識的時間還太短,我們還需要時
間,需要考驗……我……我是真心的。”
    “那句話是真心的?我並沒得到你?”他低問。
    “是。”她低答。他死死的看著她,那烏黑閃爍的眸子轉也不轉。
    “好!”他終于說:“如果需要時間和考驗,我們有的是時間和考驗!我會守著你!但
是──”他捏緊她的下巴:“你答應我,不再見那個人了嗎?”
    “不。”她清楚的回答。“我只能答應,不去找他。如果偶然遇到了……”“你躲
開!”他說。“不。”“為什麼?”“我不躲開任何命定的東西,我不躲開挑戰,我不躲開
考驗,所以我來到了你家,所以我變成了桑桑,所以我遇到了你和──萬皓然。現在,你叫
我躲開他,你怕他?如果他會成為我們之間的考驗,你應該歡迎他!”
    他凝視她,好半天,他深深的吸了口氣:
    “老天!”他叫:“你是個又古怪,又倔強,又會折磨人的怪物!我怎麼會這麼倒楣碰
到了你?但是──”他咬咬牙放低了聲音:“我有三個字從沒有對任何女孩子說過,因為總
覺得時機未到……”她掙脫了他,逃到門口去,翩然回頭,她巧笑嫣然:“不要說得太早,
可能時機仍然未到!”她嚷著,然後加了一句:“我餓了,二哥。”
    他嘆了口氣,抓起桌上的西裝上衣,搖了搖頭,他眩惑的望著她。“走吧!我請你去
吃……”
    “除了海瓜子,什麼東西都可以!”她喊。領先衝出了房間。他有些失意,有些迷惘,
有些惆悵,有些無可奈何。但,在她那近乎天真的笑容裡,他覺得什麼都不重要了。重要
的,只是好好的帶這個女孩出去,好好的給她吃一頓。那要命的奶奶和紀媽,好像已經喂了
她一個月的海瓜子了。
    他跟著她走出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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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有好幾天,雅晴都有些精神恍惚,總覺得自己的神志不能集中,內心深處,像有一道潛
伏的激流,正在體內緩緩的宣洩開來。她仍然成功的扮演著桑桑,原來任何事情,都難在一
個開始,一旦納入軌道,什麼都變得順理成章了。奶奶從一開始,就根本沒懷疑過桑桑的真
實性,即使雅晴有什麼和桑桑不同的小習慣,奶奶也會自然而然的把它歸之于:
    “到底在外面住了三年呢!”
    一句話遮掉了所有破綻,雅晴認為不可能再出錯了,除非是爾旋。爾旋確實越來越變得
危險而不穩定了,他眼底經常流露出過多的感情,常常燃起一支煙,就對著雅晴呆呆癡望,
一任那香煙幾乎燃到手指。以至于“桑桑”確實在小心的避開爾旋了。但是,她的人是避開
了,她的心卻甜蜜的,像發酵的酒般冒著泡泡,每個泡泡裡都醉意醺然。
    好在,爾旋的工作很忙。爾凱接收了父親遺留下來的大部份事業,一家成功的貿易公司
和好幾家外國名廠的代理商。爾旋卻開了家傳播公司,包了好幾個電視台的節目和時段,因
此,他不止上班的時間忙,連晚上和深夜,他都經常不在家,要不就是和客戶應酬,要不然
就在錄影棚裡。爾凱的忙碌也不比爾旋差,但是,兄弟兩個顯然都有默契,他們盡量抽空回
家,每晚總有一個是留在家裡的。他們都了解一點,奶奶的歲月已經無多,而竭力在爭取能
相聚的每分每秒。
    宜娟在三天後就和爾凱講和了,雅晴看得出來,軟化的不是爾凱,而是宜娟,她照舊來
桑家,小心的討好奶奶,也討好“桑桑”,絕口不提“吉他事件”。蘭姑私下告訴雅晴,她
已經對宜娟解釋過了,桑桑曾受過感情上的創傷,而不願再彈吉他。也在那次私下談話裡,
雅晴問過蘭姑:
    “當初桑桑引起家庭大戰時,你和奶奶是站在桑桑一邊呢?還是站在爾凱一邊?”
    蘭姑沉默了片刻,然後抬頭坦白的回答。
    “爾凱一邊。”“奶奶也是?”“是的。”“爾旋呢?”“也是。只不過不像爾凱那樣
激烈。”
    那麼,當初的桑桑,是處在孤立狀況下了。雅晴沉思著,她還想問一些細節,蘭姑已機
警的避開了。怎麼,他們全家對這件往事,都如此諱莫如深呵!
    這天晚上,奶奶又犯了心髒痛的老毛病,李醫生來打過針,告訴蘭姑沒有關系,老人需
要休息。奶奶很早就睡了。爾凱和宜娟關在他的書房裡──在這家庭中,大約空房間太多
了,爾凱和爾旋都豪華到除臥房之外,還在樓下各有一間書房。爾凱小兩口在書房中靜無聲
響,大約在喁喁談情吧。蘭姑和紀媽早就成了閨中知己,都在廚房裡料理第二天的菜餚,一
面聊著些陳芝麻爛谷子的往事。爾旋──爾旋那晚偏偏不在家,他有應酬,晚上還要去攝影
棚,安排一位影星上節目,他剛包下一家電影公司的全部宣傳工作。
    雅晴忽然覺得很寂寞,很無聊。這是來到桑家之後,第一次有這種寥落感。她在自己的
屋裡待了好一會兒,倚窗而立,她看到皓月當空,窗外月明如晝。依稀彷佛,她又聽到山裡
傳來的梵唱和鐘聲……她一時興起,拿了一件蘭姑為她鉤織的紫色披肩,她下了樓,走到花
園裡。
    沒有人注意她。她在花園裡走了走,摘下一串蔦蘿,在梧桐樹下拾起一片心形葉片,有
沒有人注意過,梧桐葉子是心形的?她想起《夢的衣裳》中的兩句:秋天,我在樹林中散
步,秋雨梧桐也變成了歌唱。那麼,桑桑或者注意過了?
    花園裡靜悄悄空蕩蕩的,很無聊!她走向大門,打開邊門,她走出了“桑園”。順著腳
步,她往“桑園”後面的小徑走去,這條路爾旋帶她走過,可以直通湖畔,也可以繞到山上
的小廟。她裹著披肩,夜色涼如水,夜色確實涼如水!她慢慢的,並沒有一定的目標,只是
順著小徑往前走,路邊有許多野草,草叢裡,流螢在閃爍著。她不知不覺就走到湖邊來了,
地上很乾燥,連日都是晴朗的好天氣,小徑兩邊有合抱的大樹,叫不出樹名,卻落了一地鬆
脆的樹葉。她踩著那樹葉,又軟又脆,作聲,給了她一種又靜謐又溫馨又恬然的感覺。好極
了,這樣的夜,這樣的湖水!
    然後,她發現了一棵梧桐樹,又高又大的梧桐樹,她好驚奇,因為台灣的梧桐樹是很少
的。于是,她想起蘭姑告訴過她的話,他們建造桑園時,保留了原來的一些樹木,那麼,這
棵梧桐和桑園裡的梧桐是同樣很早就存在了。她走到梧桐樹下,樹下鋪了一層落葉。梧桐是
最會落葉的樹。她站在那兒,雙手交叉的抱在胸前,拉著披肩的角。她看著湖面,月光在湖
上閃亮,像許多閃光的小飛魚,在水面跳舞,她看得出神了。無意間,她抬起頭來,想看月
亮,卻一眼看到聳立在湖對面的“桑園”,她怔了怔,從她所站立的這個角度,卻正好看到
桑家樓上面湖的窗子,有一扇窗內亮著幽柔的、淺紫色的丕她幾乎可以看到那紫色的窗簾,
在風中搖曳。她呆望著,輕蹙著眉梢,她的思想在飛馳著;腦海裡閃過一些閃丕又很快的熄
滅了。梧桐樹、窗子、心形葉片、夢的衣裳……她面前好像放著一盤七巧板,她卻拼湊不起
來,只知道一件事,從這個角度,從這棵梧桐樹下,可以看到自己的窗子。那麼,從她的窗
口,是不是也可以看到這兒呢?不。她看過,湖的對面只是一片幢幢樹影,如果沒有光源,
你絕對不可能看到湖對面的東西!何況,她也沒必要去找湖對面的一棵梧桐樹!
    事情發生得太快,也太突然。
    她正癡立在那梧桐樹下,任何預感都沒有,忽然間,她聽到身後有某種聲音,她還來不
及回頭,就覺得自己的身子被兩只強而有力的胳膊牢牢的抱住了。她想喊,來不及了,那胳
膊巧妙的把她轉了個方向,她連對方是個什麼人都沒看清楚,就覺得有兩片火熱的嘴唇,像
燃燒般緊貼住了她的。她想掙扎,對方只輕輕一推,她就倒在那鬆軟的落葉堆中了,她趁倒
下的片刻,睜大眼睛想看清楚這襲擊自己的人物,想尖叫救命,但,對方發出了一聲熱烈的
的低語:
    “桑桑,你終于來了!”
    她及時咽下了已到喉嚨口的尖叫。那男人對她壓了下來,她被動的睜大眼睛只看到對方
那狂野的眸子,閃著某種野性的、炙熱的、燃燒著火燄似的光。這光使她驚懼,使她心慌,
使她緊張而失措。那兩片嘴唇重新貼住了她的。她感到他呼吸的熱氣吹在自己臉上,他的嘴
唇帶著強力的需索,她想閉緊牙關,可是,她做不到。他的吻不像爾旋,爾旋細膩溫存,他
卻是粗獷激烈而狂暴的。她覺得自己整個身子都像著火似的燃燒起來了,連思想都燒起來
了,因為她根本不能思想了……但是,他猝然放開了她,抬起頭來,他用手一把拂開她額前
的短發,把她粗魯的移到樹葉陰影的外面,讓月光直射向她,他冷冰冰的開了口:
    “你是誰?為什麼要冒充桑桑?”
    她掙扎了一下,想坐起來,但是,那人用雙手壓住她的雙手,使她躺在那兒根本無法移
動,他緊盯著她,聲音粗魯狂暴而憤怒,他再重復了一句:
    “你是誰?為什麼要冒充桑桑?”
    她明白這是誰了。事實上,在她被襲擊的那一剎那,她就應該知道這是誰了。她開始恢
復思想,只是,還沒有完全從那震驚中清醒過來。“放開我,萬皓然。”她說。
    “不。”他壓緊她。那對燃燒的眼睛裡充滿了怒氣和野性,他像個被激怒的野獸,他似
乎想吃掉她。他磨著牙齒,使她初次了解什麼叫“咬牙切齒”。他從齒縫裡迸出一串話來:
    “你戲弄我,你這個混蛋!你故意站在窗子面前,故意讓我看到你,你引誘我到這兒來
等你,你卻遲遲不露面,好不容易,你來了,你終于來了,一個冒充貨!”
    他舉起手來,在她的驚愕與完全意外之下,他毫不思索的給了她狠狠一個耳光。她被打
得頭偏了過去,面頰上火辣辣的作痛,眼睛裡直冒金星。這是她這一生裡第一次挨耳光。立
刻,憤怒、驚恐、委屈、疼痛……使她把所有的理智都趕跑了,她大叫了起來:“你這個瘋
子!你憑什麼打我?放開我!我不是你的桑桑,我沒有安心要在你面前冒充她!我只是倒了
十八輩子霉,會無意間走到這兒來!你放開我,你才是混蛋!難道因為我不是桑桑,你就可
以打我?那麼你去打全天下的女人?放開我!”她狂怒的掙扎,狂怒的叫:“你這個莫名其
妙的瘋子,你這個野人!你這個笨蛋……”他仍然壓著她,但是,他的濃眉緊鎖著,似乎在
“思索”她的話。她越想越氣,越想越恨……他壓住她的那只手似乎有幾千斤的力量,她就
是掙不開他。在狂怒和報復的情緒下,她側過頭去,忽然用力一口咬在他的手腕上。他大
驚,慌忙縮回手,又甩又跳。她乘機跳起身子,回頭就跑,她才起步,他一把拉住她的腿,
她摔下去了,他把她用力拖回到身邊,她氣得簡直要發瘋了。
    “你幹什麼?”她怒聲問:“我已經承認我不是桑桑,你為什麼不放我走?”“坐下
來!”他命令的說,聲音裡竟有股強大的力量。仿佛他是專司發令的神擔□□隼吹拿令就
蝗萑絲咕堋K不拉她了,卻拍拍身邊那落葉堆積的地面,一面審視自己的手臂。她看了一
郟□鞘直凵□宄的留下了自己的齒痕,正微微的沁出血來。“你相當兇惡,”他說,聲音
渚擦耍□渚駁帽人的兇暴更具有“威力”。“看樣子,你比桑桑還野蠻。*
    她坐下了,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坐下”。因為他的“命令”?因為他是“萬皓然”?
因為他渾身上下迸射出來的那股奇異的力量?因為他是“桑桑”的男友?因為他是一個故事
的“謎底”?因為他披著件“夢的衣裳”?總之,她坐下了,坐在那兒氣呼呼的著他。“我
打了你一耳光,你咬了我一口,”他說,聳了聳肩。“我們算是扯平了。現在,你好好的告
訴我,你怎麼會來到桑園?怎麼變成了桑桑?”她了他一眼,現在,月光正斜射在他臉上,
使他看起來非常清晰,他有張輪廓很深的臉,好像一個雕刻家雕出的初坯,還沒經過細工琢
磨似的。這是張有稜有角的臉,線條明顯的臉。眉毛又粗又濃,鼻子挺直,下巴堅硬……他
的眼神相當凌厲,幾乎有些兇惡……她吸了口氣,轉了轉眼珠。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她還沒從憤怒中恢復過來。而且,她還不知道該不該說。他轉
頭看她,眼中流露出一種特殊的光,一種讓她害怕的光,那樣森冷而獰惡,她幾乎感到背上
在發冷
    “你最好告訴我!”他簡單的說,那種“威力”充溢在他眉梢眼底和聲音裡。“否則,
我也有辦法讓你說!”“我……”她再吸了口氣,覺得在這樣一個人面前,根本無力于反
抗。“我被桑家兄弟找來,冒充幾個月桑桑,因為老太太只有幾個月的壽命了。”她簡短的
說。
    “她居然沒看出來?”他不信任的。
    “她幾乎半瞎了。”他點了點頭,銳利的看她。一瞬也不瞬,一個字一個字的問:“那
麼,桑桑呢?還在美國?”
    她覺得自己的膝蓋在發抖,很不爭氣,她確實在發抖。她迎視著這對深刻的眼光,想著
剛剛那強暴而炙烈的吻,她不知道如果她說出來了,他的反應會怎樣。
    “為什麼不說?”他催促著,不耐的。
    “她死了!”她衝口而出,覺得自己已經被這個人催眠了。他會讓她說出所有的實話。
“三年前就死了。”
    他瞪了她一會兒,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
    “怎麼死的?”他從齒縫裡問。
    “他們告訴我,她在美國切腕自殺的。”
    他死死的看了她好幾分鐘,這幾分鐘真像好幾百個世紀。然後,他轉開了頭,望著湖
面。再然後,他把頭埋在弓起的膝蓋裡,一動也不動,像是已經變成了化石。
    她望著他的背脊,那寬厚的背脊,幾乎可以感覺他那結實有力的肌肉,他的頭發又濃又
黑又密,他的身子僵硬,雙手緊緊的抱著膝。他就這樣坐著,不動,也不再說話。她有些心
慌,有些害怕,然後,她想逃走了。不知怎的,她怕這個人,怕他身上那種威力,怕他的狂
熱,怕他的猙獰,也怕他的冷漠。她移動了一下身子,剛剛想站起來,她就聽到了他的聲
音,短促的、命令的、壓抑的聲音。由于他的頭仍然埋在膝上,他的語音有些低悶,但卻相
當清晰:
    “請你走開!”“好的。”她說,站起了身子,她本來就想走了。她想,能從這怪物身
邊走開是件她求之不得的事了。
    但是,她沒有走。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只曉得她忽然就折回到這男人面前,她跪下
來,什麼都沒想,腦子裡幾乎是片空白,像是一種直接的反應,一種本能,她伸出手去,非
常溫柔非常溫柔的把他那滿頭亂發的腦袋攬進了懷裡。她用自己的下巴貼著他的鬢邊,她的
嘴唇貼著他的耳朵。
    “你為什麼不哭”她低聲說:“如果你哭一次,會舒服很多,為失去一個最心愛的人掉
眼淚,並不丟臉。”
    他猛然抬起頭來,似乎被什麼尖銳的東西刺中了心髒,他面孔發白而眼睛血紅,他的臉
色猙獰而可怖,額上青筋暴起,嘴唇發青。“滾開!”他低吼著。“是。”她低語,從他面
前站起身子,她轉身欲去,他忽然伸出手來,握住了她的手。
    她站住了,慢慢的回過頭來,他仍然坐在那兒,微仰著頭,凝視她。他的眼光裡並沒有
悲切和愁苦,只有一抹深刻的陰鷙和某種固執的剛強。
    “你很像她。”他說,聲音穩定而清楚。
    她點點頭,不用他說,她也知道,否則,她怎能冒充桑桑。“你知道是誰害死了桑
桑?”他咬牙問。
    “是她的家人,她的大哥,他們不該狠心的拆散你們!”她從內心深處說了出來。
“不。”他又在磨牙齒。“是我。”
    “你?”她困惑而不解。
    “我不該讓她陷那麼深,我不該讓她愛上我,我不該任憑這段感情發展下去……”他盯
著她,忽然問:“你叫什麼名字?”
    “陸雅晴。”她用舌頭潤著嘴唇,喉嚨裡又幹又澀。“文雅的雅,天晴的晴。”“雅
晴,”他念著她的名字,又一遍說:“你很像桑桑,非常像。”“我知道。”“你不止長得
像她,你的個性也像。兇猛的時候是只豹,溫柔的時候是只小貓。你善良熱情而任性,只憑
你的直覺去做事,不管是對或是錯。”
    她不語。“所以,雅晴,”他的語氣變了,變得深沉而迫切。“永遠不要去熱愛別人,
你付出越多,你的痛苦越深,愛是一件可怕的東西,它有時比恨更能傷人。”他鬆開了手,
眼光恢復了他的冷漠和堅強:“現在,你走吧!回到桑家去!”
    她站著不動,傻傻的看著他。
    “你為什麼還不走?”他怒聲問。
    “這兒不是你買下來的地方吧?”她說。
    他掉頭去看湖水,不再理會她,好像她已經不存在。“桑家為什麼反對你?”她問。
    “去問他們!”他悶聲說,頭也不回。
    “我問過,他們說因為你父親是個挑土工。他們認為門不當戶不對。”“誰說的?”他
仍然沒回頭。
    “桑爾凱。”“桑爾凱!哼!”他冷哼著。“這就叫做君子,這一家人都是君子,他們
根本沒有必要幫我掩飾!”
    “掩飾什麼?”他回過頭來了,定定的看著她。
    “我父親不是挑土工,如果是挑土工,他們也不會在乎。我父親是個殺人犯,被判了終
身監禁。”
    “哦?”她瞪大眼睛張大了嘴。
    “而我──”他冷笑了,眼角流露出陰狠與冷酷:“我從小受夠了歧視,我是個不務正
業的流氓,我只有一項特長……”“彈吉他!”她接口。他瞪著她。“你知道得不少,你該
走了。”他冷冷的說:“你再不走,桑家全家都會出動來找你,奶奶不會願意知道,桑桑又
和萬皓然──那個殺人犯的兒子混在一起!”
    真的!她驚覺的看看天空,月亮都偏西了,夜色已經好深好深了,她確實該回去了。但
是,她就是不想走,她覺得有好多的困惑,好多的不解,好多的問題,她要問他,她要跟他
談──桑桑,談他們的戀愛,他們的吉他,他們的歌──《夢的衣裳》。張著嘴,她還想說
話,他已經驀然間旋轉身子,大踏步的走了,踩著那父父的落葉,他很快就隱進了密林深
處。她在湖邊又呆站了片刻,聽著風聲、樹聲、蟲聲、蛙聲,和水底魚兒偶然冒出的氣泡
聲,終于,她知道,那個人確實走了,不會再回轉來了。她拾起地上的披肩,很快的向桑園
奔去。回到桑園,爾旋正在邊門處焦灼的等著她。一眼看到她,他冒火的把她拉進花園,懊
惱而急促的說:
    “你瘋了嗎?深更半夜一個人往外跑?你不怕碰到壞人,碰到流氓?晚上,這兒附近全
是山野,你以為是很好玩的是不是?”她一句話也不說,逕直走進了客廳。客廳裡空空蕩蕩
的,顯然全家人都睡了。她想往樓上走,爾旋伸手拉住了她,從她頭發上摘下一片枯葉,又
從她披肩上再摘下一片枯葉,他瞪視著手心裡的枯葉,問:
    “你到什麼地方去了?”
    她睜大眼睛望著他,不想談今晚的事,不想談萬皓然。你們一直不肯談這個人,你們一
直避諱談桑桑的愛情,現在我也不談,她想著,一語不發,轉身又要往樓上走。爾旋一把握
緊了她的手腕,把她直拉進他的書房,關上了房門,他瞪著她說:“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她不想說,但是她卻說了:
    “我遇見了萬皓然。”
    他大大一震,迅速的揚起睫毛,臉色變了。
    “哦?”他詢問的。“怎樣呢?”
    “他把我當成桑桑,”她說,不明白為什麼要說出來,她的喉嚨仍然又幹又澀。“他強
吻了我,發現我是個冒牌,他打了我一耳光,我咬了他一口。”
    他的臉色變白,他的眼珠黑幽幽的盯著她。然後,他一轉身就往外走,她抓住了他。
    “你去哪兒?”她問。“去找萬皓然。”他僵硬的說。
    “找他幹什麼?”她立即接口:“我已經跟他談過了,我告訴他桑桑死了。他不會來揭
穿我,你們──對他的認識太少,他絕不會來揭穿這一切,他也不──怨你們。”
    他死盯著她,他眼裡明顯的流露出恐懼和擔心。
    “你──怕什麼?”她問。
    “失去你。”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然後,他俯下頭來,想找她的嘴唇。她閃開了他,
自己也不明白是什麼東西改變了她,她很快的說:“你不算得到過我,對于你沒得到的東
西,你也根本談不上失去!”她打開門,飛快的衝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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