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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瓊瑤] 夢的衣裳【全書完】

[瓊瑤] 夢的衣裳【全書完】

第一章



    陸雅晴在街上閒蕩。這決不是一個適宜于壓馬路的日子,天氣好熱,太陽好大,曬得人
頭昏昏,脖子後面全是汗。偏偏這種不適宜出門的下午,卻又有那麼多的人不肯待在家裡,
都跑到街上來穿來穿去,把整個西門町都擠得人碰人,人挨人。連想看看櫥窗都看不清楚。
真搞不懂這些台北市的人,好端端的為什麼都從家裡往外跑?總不成每個人都像她一樣,家
裡有個和她同年齡的“繼母”?唉!想起李曼如,陸雅晴就忍不住嘆了口氣。曼如不是壞女
孩,她善良真摯聰明而美麗。問題只在于,天下漂亮的小伙子那麼多,她都不嫁,偏偏選擇
了雅晴的父親。這時代是怎麼啦?少女不愛少男,卻愛中年男人。可是,話說回來,這也不
能怪曼如,父親才四十二歲,看起來頂多三十五,又高又帥又文質彬彬。有成熟的韻味,有
人生的經驗,有事業的基礎……難怪曼如會為父親傾倒,不顧家人的反對,毅然決然的嫁進
陸家。對父親來說,這婚姻是個充滿柔情蜜意,熾烈熱情的第二個春天,因為他已經整整鰥
居了八年了。可是,對雅晴來說,卻有一肚子苦水,不知能向何人訴說?
    家裡忽然多了個“小媽媽”,小到當雅晴的姐姐都不夠大。她連稱呼李曼如都成了問
題,當然不能叫媽媽,叫阿姨也不成,最後變成了沒有稱呼,見了面彼此“客客氣氣”的瞪
眼睛虛偽的強笑,然後沒話找話說。父親在場的時候更尷尬,曼如常常忘形的和父親親熱,
雅晴看在眼裡,說有多別扭就有多別扭。父親注意到她的“別扭”,就也一臉的不自在。忽
然間,雅晴就了解到一件事實,以前父女相依為命的日子已成過去,自從曼如進門,她在家
裡的地位已成多餘。這個家,她是再也待不下去了。雅晴並不怪父親,也不怪曼如,不知從
何時開始,雅晴就成了個“宿命論者”。她相信每人都有自己的命運,你鬥不過命。而且,
在心底的底層,她雖然懊惱父親的婚姻,卻也有些同情父親和曼如。她知道他們兩個都急于
要討她的好,又不知從何著手。她知道父親對她有歉意,其實是不必須的。曼如對她也同樣
有種不必須的歉意。不管怎樣,這種情緒上的問題使他們越來越隔閡,也越來越難處了。
    這個家,是再也待不下去了。尤其,是發生今天的事以後。今天的事是怎樣發生的呢?
    陸雅晴停在一家服裝店的櫥窗外面,瞪視著櫥窗裡幾件最流行的時裝。她微歪著頭,心
不在焉的沉思著。她手裡拎了個有長帶子的帆布手袋,櫥窗裡也有這種手袋,和衣服配色應
用。感謝父親在事業上的成功,使她的服裝用品也都走在時代的前端。真的,感謝!她咬咬
牙驀然把手袋用力一甩,甩到背上去。手袋在空中劃了個小小的弧度,打在後面一個人的身
上,才落在自己的肩頭。後面的人嘰咕了一句什麼,她回頭看看,輕蹙著眉,那是個好年輕
的男人!她把已到嘴邊的道歉又咽了回去。沒好氣的猛一甩頭,男人看什麼女人服裝?是
的,今天的事就出在女人的時裝上。
    父親去歐洲一星期,今晨才到家,箱子一打開,雅晴已經習慣性的衝過去又翻又挑又
看,一大堆真絲的襯衫和肩頭吊帶的洋裝使她欣喜如狂,她抱起那些衣服就大喊大叫的嚷開
了:“爸!你真好!你的眼光是第一流的!”
    空氣似乎凝固了。她猛然抬頭,才發現父親又僵又古怪的表情,和曼如那一臉的委屈。
突然,她明白了。今年不是去年,不是前年,不是以往那許許多多父親出國歸來的日子。這
不是買給她的!頓時間,她覺得一股熱潮直衝上臉龐,連胸口都發熱了。她倉促的站起身,
拋下那堆衣服,就直衝進自己的臥室。她聽到父親在身後一迭連聲的呼喊著:
    “雅晴,是給你的呢!怎麼啦?真的是給你的呢!爸給你挑的呢!”如果父親不這樣
“特別”的解釋,她還會相信總有幾件屬于自己,但是,父親越說,她越不願去碰那些衣服
了。尤其,曼如是那樣沉默在自己的委屈中。她幾乎可以代曼如“受傷”了,“受傷”在父
親這幾句情急的“呼喊”裡。一時間,她為自己難過,為曼如難過,也為父親難過了。
    總之,這個家是再也不能待下去了。
    她凝視櫥窗,輕嘆了口氣。這個遊蕩的下午,她已經不知道嘆了多少聲氣了。太陽已漸
漸落山,暮色在不知不覺間遊來,她用手指無意識的在櫥窗玻璃上劃著,覺得無聊透了。櫥
窗玻璃上有自己面孔的模糊反影,瘦削的瓜子臉龐,零亂的披肩長發,格子長袖襯衫……她
瞪視著這個反影,突然怔了怔。有件事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在自己的反影後面,有另一張臉
孔的反影,模糊而朦朧,一張男人的臉!她想起剛剛自己用手袋打到的那個人,是同一個人
嗎?她不知道。怎麼會有男人看女人服裝看得發了癡?這時代神經病多,八成精神有問題,
自己也站得腿發酸了,是不是精神也有問題呢?走吧!總不成對著這幾件衣服站到天黑。
    她轉過身子,沿著成都路,繼續向前走去。慢吞吞的,心不在焉的,神思恍惚的。一只
手懶洋洋的扶著手袋的背帶。那帶子總往下滑,自己的肩膀不夠寬。她又把手袋一甩,背在
背上,用大拇指勾著帶子。有家書店的櫥窗裡放了一本書《第二個春天》,哈!應該買來送
給爸爸,她停下了,望著那本書傻笑。忽然,她再度一怔,櫥窗玻璃上,又有那張年輕男人
的臉孔!你被跟蹤啦!她對自己說。她聳了聳肩,並不在乎,也不驚奇。從十六歲起,她就
有被男孩子跟蹤的經驗,也曾和那些男孩打過交道。經驗告訴她,這種當街跟蹤女生的人都
是些不務正業的小混混,這種吊女孩子的方法已經落伍了。傻瓜!她瞪著玻璃上的反影,你
跟錯人啦!
    她繼續往前走。開始留心背後的“跟蹤者”了。是的,那人在她後面,保持著適當距
離,亦步亦趨著。她故意轉了一個彎,站住。那人也轉了個彎,站住了。無聊!她又往前
走,聽著身後的腳步聲。然後,她放快了步子,開始急走,前面有條小巷,她鑽了進去,很
快的從另一頭穿出來,繞到電影街前面去。她再走幾步,回頭看看,那男人不見了。她拋掉
了他!電影街燈火輝煌。霓虹燈在每家店鋪門口閃亮。怎麼?天都黑了,夜色就這樣不聲不
響的來臨了。她覺得兩條腿又酸又痛,夜沒有帶來涼爽,地上的熱氣往上升,似乎更熱了。
她又熱又累又渴,而且飢腸轆轆。前面有家名叫“花樹”的西餐廳,看樣子相當豪華。她決
定要奢侈一下,反正是用老爸的錢。她已經犧牲了豪華的歐洲服裝,總可以享受一下豪華的
台北西餐吧!她走進“花樹”,在一個角落的位子上坐了下來。這兒確實相當豪華,屋頂上
有幾千幾百個小燈,像一天璀璨的星辰,使她想起一本名叫《千燈屋》的小說。她靠在軟軟
的皮沙發裡,望著菜單。然後,她狠狠的點了牛尾湯、生菜沙拉、菲力牛排、咖啡、奶油蛋
糕,和一大杯冰淇淋。那侍者用好奇的眼光一直打量她,她用手託著下巴,仰望著那侍者,
用清脆的聲音問:“你沒有遇到過不節食的人嗎?”
    那侍者笑了。說:“希望能天天遇到。”侍者走了。她仰靠在沙發中,放鬆了四肢。抬
頭望著屋頂上那些成千成百的小燈。奇怪,這兒有千盞燈,室內的光線卻相當幽暗,光線都
到哪兒去啦?她張望了半天,也沒發現什麼原因,低下頭,她的目光從屋頂上轉回來,驀然
間,她嚇了一跳,有個男人正靜悄悄的坐在她對面空著的位置上。
    她睜大眼睛瞪視著面前這個陌生男人。還來不及說話,侍者又過來了。那男人沒看菜
單,唇邊漾起一絲微笑,他對侍者說:“你碰到第二個不節食的人了。我要一份和她一模一
樣的!”侍者走開之後,雅晴坐正了身子,挺了挺背脊。她開始認真的仔細打量對面這個
人。她不能確定他是不是在街上跟蹤她的那個家伙,因為,他決不像個“不務正業”的“小
混混”。他五官端正,眼睛深邃而鼻梁挺直。他有寬寬的額和輪廓很好的下巴,大嘴,大
耳,寬肩膀,穿著一身相當考究的深咖啡色西裝,米色襯衫,打著黑底紅花的領帶。他看來
大約有二十四、五歲,應該過了當街追女孩子的年齡。他渾身上下,都有種令人驚奇的高貴
與書卷味。連那眼睛都是柔和而細致的,既不灼灼逼人,也不無禮。雖然,他始終一瞬也不
瞬的盯著她,但他那眼睛裡的兩點光芒,竟幽柔如屋頂的小燈。她愕然了,微張著嘴,幾乎
說不出話來了。那男人靜靜的坐著,唇邊仍然帶著那絲微笑,很仔細、很深沉的望著她,眼
底凝聚著一抹奇異的、研判的味道,彷佛想把她的每個細胞都看清楚似的。他並沒有說話,
她是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他們就這樣彼此對視著,直到侍者送來了牛尾湯。
    “吃吧!”他開了口,聲音低柔而關懷,頗富感情的:“一個下午,你走遍了台北市,
應該相當餓了!”
    噢!原來他就是跟蹤她的那家伙!“你跟蹤了我?”她明知故問,語氣已經相當不友
善,她的眉毛揚了起來。“是的。”他坦然的回答,在他那溫和高貴而一本正經的臉上,絲
毫看不出他對“跟蹤”這件事有任何犯罪感或不安的情緒。“跟蹤了多久?”她再問。
    “大概是下午三點多鐘起,那時你走上天橋,正對一塊電影看板做鬼臉,那電影看板上
的名字是《我只能愛一次》。你對那看板又掀眉毛又瞪眼睛又齜牙咧嘴,我想,那看板很惹
你生氣。”“哦?”她掀起了眉,也瞪大了眼,可能也齜牙咧嘴了。“你居然跟了我那麼
久!你有什麼發現嗎?”
    “發現你很苦惱,很不安,很憂愁,很寂寞,而且,你迷茫失措,有些不知何去何從的
樣子。”他停住,拿起胡椒瓶,問:“湯裡要胡椒嗎?”她搶過胡椒瓶來,幾乎把半瓶胡椒
都倒進了湯裡。她很生氣,非常生氣,因為這個莫名其妙的陌生人竟把她看得透透的。她一
面生氣,就一面對湯裡猛倒胡椒粉。直到他伸過手來,取走了她手裡的瓶子。他靜靜的看了
她一眼,就從容不迫的把她面前的牛尾湯端到自己面前來,把自己那盤沒有胡椒粉的換給了
她,說:“我不希望你被胡椒粉嗆死。”
    “我倒希望你被嗆死。”她老實不客氣的說。
    “如果我被嗆死,算是我的報應,因為我得罪了你。”他安詳的說,又仔細的看了她一
眼,就自顧自的喝起那盤“胡椒牛尾湯”來。“你生氣了。”他邊喝邊說,撕了一片法國面
包,慢吞吞的塗著牛油。“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生氣的時候表情非常豐富?”“有。”她
簡短的答。“是嗎?”他有些驚奇。
    “你告訴過我,”她喝著湯,瞪圓了眼睛鼓著腮幫子。“你剛剛說的,什麼又掀眉又瞪
眼又齜牙咧嘴的!”
    “噢!”他笑了。那笑容溫文儒雅而又開朗,竟帶著點孩子氣。她注視他,心裡亂糟糟
的。老天,這算什麼鬼名堂?自己居然會坐在西餐廳裡和一個陌生的“跟蹤者”聊起天來了。
    “這是你第幾次跟蹤女孩子?”她沒好氣的問。
    “第一次。”“哈!”她往後仰。“第一次!你認為我會相信?”
    “我沒有要你相信。”他說,遞給她一片塗好牛油的面包。“吃一片面包?”她接了過
來,開始吃,眼光就離不開面前這張臉孔。不知怎的,雖然她氣呼呼怒衝衝的,她卻無法對
這個人生出任何反感。因為他看來看去,就不像個壞人。或者,所有“壞蛋”都會有個漂亮
的外殼,你不敲開蛋殼,是看不到內容的。
    “為什麼要跟蹤我?”她又問了句傻話,才問出來就後悔了,她預料,他會回答:因為
你很漂亮,因為我情不自已,因為你寂寞而又哀愁,因為……
    “因為你生氣的那副怪相,”他說了,在她的愕然和驚訝中說了:“因為你走路的姿
態,還有你說話的聲音,你甩手袋的習慣,你的長相,以及你這副修長的身材。”“哦?”
她皺眉。“你這算是恭維我嗎?”
    “我沒有恭維你。”他坦率的說,坦率而真誠。“你長得並不很美,你的眉毛不夠清
秀,嘴巴不是櫻桃小口,下巴太尖,但是你的眼睛生動靈活而烏黑,這對眼睛是你整個臉孔
的靈魂。唉!”他深深的嘆了口氣,靠進沙發深處,他眼中浮起某種奇異的哀愁。“僅僅是
這對眼睛就足以彌補其他一切的不足了。”她瞪著他,對剛送上來的牛排都忘了吃了。
    “你到底是什麼人?畫家?雕刻家?你在找模特兒嗎?”
    “看樣子,”他一本正經的說:“是我們彼此介紹的時候了。”他從上衣口袋中取出一
張名片,從餐桌上推到她面前。
    她取過來,看到上面的頭銜和名字:
   
    “華廣傳播公司總經理    桑爾旋
      電話:×××××××”
   
    傳播公司總經理!真相大白,原來他在物色廣告模特兒!桑爾旋,好古怪的名字。“我
有個哥哥,名字叫桑爾凱,”他靜靜的開了口,好像讀出了她的心事。“我是弟弟,只好叫
桑爾旋,我父母希望我們兄弟代表凱旋。但是,單獨念起來,我的名字像是跳快華爾滋。”
“怎麼呢?”她不懂。“爾旋,就是‘你轉’,叫你一直轉,豈不是跳快華爾滋舞。”她忍
不住笑了。他怔了,緊盯著她。“怎麼啦?”她問。“第一次看到你笑。”他屏息的說。
“你笑得很動人。”他迷惑的注視她。她收起笑,腮幫子又鼓了起來。
    “動人嗎?”她冷哼著。“像蒙娜麗莎?呃?”
    “我從不覺得蒙娜麗莎的笑動人,”他誠摯的說:“但是你的笑很動人。”她移開眼睛
悶著頭吃牛排。心裡有個警告的小聲音在響著:這是個厲害角色!這是個陷阱,躲開這個人
物,他會繞著彎恭維人,會用眼睛說話,有張年輕的臉龐,卻有成熟的憂鬱,忽而輕快,忽
而沉重……這個人是危險的!什麼傳播公司,搞不好根本是個色狼!
    “能告訴我你的名字了嗎?”他終于問了出來。
    她抬起頭,冷靜的看著他。
    “不能。”她簡單的回答。
    他點點頭。“在我意料之中。”他說:“你的保護神在警告你,我不是個好人。當街跟
蹤女孩子,說些莫名其妙的傻話,來歷不明而行動古怪,這種人八成是個色狼,要不然就是
個神經病!總之,不是個正派人物,你的保護神要你躲開我。或者,”他微側著頭,眼底,
有抹孤傲的、蕭索的哀愁,這哀愁和他的儒雅溫和揉在一起,竟使他有種震撼人的力量。
“你確實應該躲開我。”她震動而驚愕。“你一直有這種能力嗎?”她問。
    “什麼能力?”“你能讀出別人的思想。”
    “這是推理,不是能力。如果我是你,我不會去理會一個跟蹤我的陌生人。”她凝神片
刻,覺得簡直被這家伙蠱惑了。
    “你──”她吞吞吐吐的問了出來。“到底跟著我幹什麼?你的傳播公司要拍廣告片
嗎?你要找廣告模特兒嗎?說實話,我不認為我是什麼國色天香,能夠上鏡頭的。”
    他盯著她。“告訴我你的名字。”“不。”“告訴我你的名字,”他再說了一遍。
    “不。”“告訴我你的名字!”他說第三遍。
    她睜大眼睛困惑的瞪著他。
    “我的名字對你有什麼重要性?”她生氣的問,因為她幾乎脫口說出了自己的名字。
    “重要的不是你的名字,而是你的人,”他說:“如果你一定不告訴我你的名字,我會
幫你取個名字。我要叫你──桑桑。”他眼底那幽柔的光芒閃爍了一下。
    “桑桑?”她迷惑的。“為什麼是桑桑?”
    “因為我姓桑,桑桑是個美麗而可愛的好名字!”
    她瞪著他。“我為什麼要姓你的姓?”她氣呼呼的,這家伙根本在佔她便宜。“我不叫
桑桑。”“我願意叫你桑桑。”他沉靜的說,聲音裡帶著點兒微顫。“我說過,這是個好名
字。”
    “隨你愛怎麼叫就怎麼叫,反正我們不會再見面!”她推開了牛排,不想再等甜點和冰
淇淋了。“你讓我倒胃口,我要走了,如果你是個君子,不許再跟蹤我!”
    “我不再跟蹤你,”他注視她,眼底的光芒閃爍得更亮了,他的聲音溫柔沉靜親切而感
人。“但是,明天的這個時候,我會在這兒等你,我請你吃晚餐。”
    “我不會來的!”她肯定的說。
    “你會來的。”他溫和的接口。
    “我不來,不來,不來,一定不來!”她站起身子,把手袋甩在背上,一迭連聲的嚷
著,氣得又掀眉又瞪眼。
    他坐著不動,深刻的凝視她。
    “隨便你。”他說:“你有不來的自由,但是,我有等你的自由!”“你等你的吧!我
反正不來!”她招手要算帳。
    “不用付了,我早已付過了。”
    她再瞪他,神經病!掉轉身子,她往門口衝去。你愛付帳,就讓你付吧!她才舉步,就
聽到他平靜而穩定的聲音,輕柔的說:“明天見!桑桑!”見你的大頭鬼!她想。快步的,
她像逃避什麼災難似的,直衝到門外去了。衝了老遠,她還覺得,他那對深刻的眼睛正帶著
洞穿的能力,在她背後凝視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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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坦白說,陸雅晴是真的不想再去“花樹”的。她也真的不想再見那個神經病的。如果不
是這天一早就又出了件令她無法忍受的事情,逼使她再度逃離自己那個“溫暖”的家,再度
變成了不知何去何從的流浪者。
    一清早,其實,是早上十點多鐘了,自從她從五專畢業以後,又沒找到適當的工作,她
既不上學,又不上班,就養成了早上睡懶覺的習慣。起床後,打開衣櫥,她才發現,自己的
衣櫥裡掛滿了新裝,那些父親從歐洲帶回來的衣服!一時間,她愣了好一會兒。忽然間,就
有種被施舍似的感覺,誰要這些衣服?誰要這些不屬于她的東西?她的自尊受了傷,她被侮
辱了。頓時,她連想也沒想,就取下那些衣服,連衣鉤一起抱著,直衝向父親和曼如的臥房。
    必須和曼如好好的談一次,她想著。父親應該已經去上班了,正好利用這時間,和曼如
開誠布公的弄個清楚,以後她們兩個在這家庭裡到底要怎麼相處下去。曼如的房門虛掩著,
她沒敲門,就無聲無息的走進了曼如的房間。
    怎麼知道父親居然沒去上班呢?怎麼知道曼如正哭得像個淚人兒,而父親抱著她又親又
吻又低聲下氣在賠不是呢?她進門的那一剎那,只聽到父親正在說:
    “都算我不好,你別生氣,想想看,雅晴也二十歲了,她遲早要嫁人的……”她一任衣
鉤衣服鏗鏗鏘鏘父父的滑落在地毯上,父親驀然抬頭,臉色因惱羞成怒而漲紅了。曼如像彈
簧般從父親懷裡跳起來,直衝到浴室裡去了。父親瞪著她,連想也沒想,他就惱怒的吼了起
來:
    “你進來之前不懂得先敲門嗎?”
    她站著,定定的望著父親。陸士達,你一直是個好父親,但是,有一天,你的親生女兒
也會變成你的絆腳石,你必須把她打發開去,因為她不懂得敲門,因為她成為你和你那“小
妻子”之間的煩惱!她沒說話,轉過身子,她僵直的往門口走,背脊挺得又直又硬。立即,
父親驚跳了起來,一下子攔在房門口。“雅晴,”他凝視她,沙啞的說:“我們該怎麼辦?
告訴我,我該怎麼對待你?”淚水一下子就往她眼眶裡衝去。我不能哭。她告訴自己。父親
有一個淚人兒已經夠了,不能再來第二個。她抬頭看著陸士達,眼眶濕濕的。她的聲音穩定
而清晰:
    “我會在最短期間內,找一個工作,或者,找一個丈夫。”
    陸士達怔了怔,他的臉色愁悶而煩惱。
    “你知道我沒有這個意思。”
    “我知道你──左右為難,我知道你──無可奈何。好在,”她聳聳肩:“有時,命運
會安排一切。再說,李曼如要和你共度一生,我呢?”她側著頭沉思。“畢竟要去和一個未
知數共度未來的歲月。所以,快去安慰她吧!”
    她轉身就向外走,這次,陸士達沒有攔住她,只望著她的背影發怔,她已經走了好幾
步,才聽到父親在說:
    “雅晴,這個週末,我們俱樂部開舞會,我希望你也去。”
    她的背脊更僵硬了。她有個最大的本能,每當有什麼事刺激了她,她的背脊就會變得又
僵又硬。就像蝸牛的觸須碰到物體時會立刻縮起來一般。她了解陸士達參加的那種名流俱樂
部,裡面有的是貴公子哥兒和有名的單身漢。陸士達就是在這個舞會中認識曼如的。
    她回頭看著父親,一個略帶譏諷性的微笑浮在她的嘴角,她低聲的問:“裡面有第二個
陸士達嗎?”
    父親的臉色變白,她立即後悔了。她並不想刺傷父親,真的。她只是要保衛自己,她不
想被父親“安排”給任何男人!她深抽了口氣,很快的說了句:
    “對不起,爸。請你讓我自己去闖吧!我答應你!──”她的鼻子有些堵塞。“我會努
力使自己不這麼惹人討厭,也會努力給自己找條出路。”“雅晴!”父親喊。她已經很快的
跑開了。
    結果,這晚,她來到了“花樹”。
    她來“花樹”有好幾個理由。第一,她認為這個姓桑的男孩子可能對她有好感,如果在
父親的俱樂部中物色男友,還不見得有姓桑的條件。第二,或者桑爾旋需要一個模特兒,不
管自己是不是模特兒的材料,有個工作總比沒有好。第三,她很無聊,和桑爾旋見面是一種
刺激。第四,她始終沒弄清楚桑爾旋跟蹤她的原因到底是什麼,藉此機會弄弄清楚也好。第
五……噢,不管有多少冠冕堂皇的理由,最有力的一個理由是:那個姓桑的神經病硬是有股
不容人抗拒的吸引力,她竟渴望這個晚上的來臨了。她走進“花樹”的時候,正是“花樹”
賓客滿堂的時間。她往那角落一望,桑爾旋已經來了,正獨自坐在那兒,燃著一支煙,在慢
吞吞的吐著煙顏他臉上有種鎮靜和篤定的神情,好像算準她一定會來似的。這使她很生氣,
但是,想想,自己確實是來了,不是嗎?她就反怒為笑了,她很想嘲弄自己一番:嗨!“一
定不來”小姐,歡迎你“來了”!
    桑爾旋禮貌的站起身來,看著她坐下去。她把手袋拋在沙發中,雙手的肘部擱在桌面,
用兩只手託著下巴,一瞬也不瞬盯著桑爾旋。他換了一身衣服,很隨便的一件紅色T恤,淺
米色西裝褲,使他看來更年輕了。奇怪,他穿便裝和他穿西裝一樣挺拔。挺拔?她怔了怔,
想起他剛剛站起身的那一剎那,她已經注意到他身材的挺拔了。
    “還要牛排和牛尾湯嗎?”桑爾旋問,沒有寒暄,沒有驚奇,仿佛和她是多年老友似
的,這又使她生氣,她閃動睫毛,轉了轉眼珠,隔壁桌上有個孤獨的女客,正在吃一盤海鮮
盅。她來不及說話,桑爾旋已注意到她的眼神了,立即問:
    “要海鮮盅?”你反應太快了!你思想太敏捷了!你使人害怕!但是,你也是吸引人
的!她想著,猶疑的看看桑爾旋,再看看那海鮮盅,不知道該點什麼。隔壁的女客發覺了他
們的對白,她忽然抬頭對她一笑,熱心的說:
    “海鮮盅很好,又免掉了刀啊叉啊的麻煩。”
    這倒是真的,她對那女客感激的一笑。你也孤獨嗎?她想,注意到那女客早已步入中
年,微胖的身材,圓臉,慈祥的笑,高貴的風度,眼尾的皺紋……大約有四十多歲了。她
想,有部電影叫《女人四十一枝花》,就專為你這種孤獨的中年女性拍的,不必急,說不定
有天你會遇到一個愛你的二十歲小伙子!就像陸士達會碰到個二十歲的小女生似的,時代在
變哪!什麼怪事都可能發生!
    “喂,桑桑,”桑爾旋在喊了。“你到底要吃什麼?我發現你經常魂不守舍!”“答對
了。”她說。“在學校裡,老師們都叫我‘神遊’小姐,我的思想專門雲遊四海。”
    “學校?”桑爾旋微微一愣。“我看不出你在什麼學校念書。”“畢業了。”她脫口而
出,已忘了要對這陌生人“防範”了。“去年就畢業了,你猜我學什麼?大眾傳播,正好是
你那行,很巧吧?”“很巧。”他正色的點頭,濃濃的噴出一口煙。“遇到你就很巧。”她
不笑了,靠進沙發裡。她又開始生氣,告訴他這些幹嘛?他又沒聘請你當職員,你就急不及
待的要送上履歷表了?
    “海鮮盅嗎?”他再問,耐心的。
    她回過神來。“海鮮盅和咖啡。”“不要別的?”“我今天胃口不好。”她說。
    “希望不是我倒了你的胃口。”他微笑了一下,為她點了海鮮盅和咖啡,他自己也點了
同樣一份。
    “你永遠點別人一樣的東西嗎?”她驚奇的問。
    “不。我只是不想再為點菜花時間。”
    “看樣子,你的時間還很寶貴嗎?”她嘲弄的問。
    “是的。”哈!當街追女孩子的人竟說他時間寶貴,她幾乎要嗤之以鼻了。掀了掀眉
毛,她瞪視著面前這個男人,在煙霧後面,他的臉有些朦朧,他的眼睛深不可測,突然覺得
這個人有些神秘,像個謎。他決不是個單純的“跟蹤者”,他有某種目的。或者,他已經知
道她是陸士達的獨生女兒,而想綁架她。電影裡常有這種故事。那麼,你就錯了!我爸現在
巴不得有人綁架我,最好綁得遠遠的,免得礙他的事。
    “你又在想什麼?”他問。
    她一驚,不假思索的回答:
    “想你。”“哦?”他熄滅了煙蒂,海鮮盅來了。他一面吃,一面問:“想我的什
麼?”“你的目的。”他抬頭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說:
    “我會告訴你我的目的,你先吃東西好嗎?”
    她吃著海鮮盅,味道不壞,她轉頭對隔壁的“推薦者”笑了笑。那女客仍然孤獨的坐
著。唉,孤獨!孤獨是人類最大的敵人,她希望自己四十歲的時候,不要一個人孤獨的坐在
西餐廳裡。“你有沒有精神集中的時候?”桑爾旋忽然問。
    她瞪著他。“我沒有對你集中精神的必要。”她氣呼呼的。
    “又生氣了?”“我生氣的時候表情豐富。”
    他推開了食物,又燃起一支煙。他的神情忽然變得非常嚴肅,非常正經,非常凝重,他
沉聲說:
    “我希望你的精神能夠集中幾分鐘,因為我想告訴你一個故事。”“噢!”她叫著。
“你跟蹤了我半天,為了要告訴我一個故事?”“是的。”她歪著頭看他,被他的“嚴肅”
震懾住了。突然,她覺得他並不是開玩笑,他不是那種遊戲人生的人。他真有某種目的!她
拂了拂額前飄落的一綹短發,推開了已吃完的海鮮盅。侍者送上了咖啡,她啜了一口,坐正
身子,揚起睫毛,定定的望著桑爾旋,她一本正經的說:
    “開始吧!我在聽。希望你的故事講得動人一點,否則我會打瞌睡。”他用雙手扶著咖
啡杯,讓香煙在煙灰缸上空燒著。一縷裊裊的煙霧輕緩的向上升,擴散在那千盞小燈的星叢
裡。他望著她,眼底又閃爍著那兩簇幽柔的光芒,他的神色,在鄭重中帶著抹哀愁,儒雅中
帶著股苦澀,在這表情下,他那孩子氣的臉就又變得成熟而深刻了。
    “這是個大時代中的小故事,我盡量把它說得簡短。”他開了口,聲音是不疾不徐的,
從容不迫的。“有一個老太太,她有四個兒子一個女兒。當她的小女兒才一歲大,丈夫去
世,她守了寡。她開始傾全力扶養她的五個兒女,讓孩子們慢慢長大。老大二十二歲那年,
正是中日之戰如火如荼的時候,他從了軍,一年後死在戰場上。老二進了空軍,在一次戰役
裡機毀人亡。老三是在十萬青年十萬軍的號召中投筆從戎的,其實那年他還只是個孩子,他
失了蹤,有人說是死了,有人說是被日軍俘虜了,反正,他從沒有回來過。”
    她的精神真的集中了,而且竟輕微的打了個冷戰,她覺得手臂上的皮膚在起著雞皮疙
瘩,她用手輕輕的撫著胳臂,這餐廳中的冷氣好像太冷了。
    “老太太幾年中失去三個兒子,她幾乎要瘋了,但是,中國女性的那種韌性和她自己的
堅強迫使她不倒下去,何況,她還有個小兒子和稚齡的女兒。一九四九年,她帶著這僅有的
一子一女來台灣。這個兒子終于在台灣成家立業,娶妻生子,他先後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
兒,老太太總算有了孫子和孫女兒。這個兒子很爭氣,他創下了一份事業,成為商業界巨
子,老太太認為她的晚年,總可以享享福了,誰知這兒子帶著太太去美國參加一項商業會
議,飛機在從紐約飛阿拉巴馬的途中出事,據說是一只小麻雀飛進了引擎,整個飛機墜毀,
全機沒有一個人生還。老太太失去了她最後一個兒子。”
    他停了停,把那冒著煙的煙蒂熄滅了,輕輕的啜了一口咖啡,他的眼神回到她的臉上,
專注的盯著她的眼睛她深吸了一口氣,有種窒息似的感覺。
    “老太太失去這最後一個兒子的時候,她的孫子們分別是十七歲和十六歲,孫女兒才只
有十歲。她沒有被這個嚴重的打擊擊倒,要歸功于她那始終沒結婚的女兒,那女兒從小看多
了死亡,看多了母親的眼淚和悲傷,發誓終身不婚,來陪伴她的母親。老太太又挺過去了,
她要照料孫子們,還有那個又美麗又動人又活潑又任性的小孫女兒。一年年過去,孫子們也
大了,老太太更老更老了,她生活的重心,逐漸落在那個小孫女的身上,小孫女的一顰一笑
一言一語一舉手一投足都使老太太開心。兩個孫子長成後有了自己的事業,女孩子卻比較能
夠依依膝下。但是,小女孩兒會變成少女,少女就會戀愛,這孫女兒的血統裡有幾分野性,
又有幾分柔性,她是個矛盾而熱情的女孩。十九歲那年她愛上一個男孩子,這戀愛遭遇到全
家激烈的反對,反正,這爆發了一場家庭的大戰。而這時候,這家庭中最有力量說話的人就
是老太太的長孫,他採取了隔離的手段,把這個戀愛戀昏了頭的妹妹送往美國去讀書,誰知
這小妹妹一到美國就瘋了,她用刀切開了自己的手腕,等兩個哥哥得到消息趕到美國,只趕
上幫她料理後事。”他住了口。盯著雅晴。
    雅晴深深吸氣,端起咖啡來喝了好大一口,咖啡已經冷了,她背脊上的涼意更深,手臂
上的汗毛都豎起來了。她一瞬也不瞬的瞪著桑爾旋,簡直不能相信自己聽到的故事。但是,
桑爾旋那低沉而真摯的聲音,那哀愁而鄭重的神情,都加強了故事的真實性,她已經聽得癡
了。“兄弟兩個從美國回來,都彼此立下了重誓,他們決不把這個噩耗告訴老太太,因為老
太太是再也不可能承受這樣的打擊了。他們和姑媽研究,大家一致告訴老太太,小孫女在美
國念書念得好極了,他們捏造小孫女的家書,一封封從台北寄往美國,再由美國寄回來。老
太太更老更老了,她的眼睛幾乎看不見了,耳朵也快聾了。但是,她每年都在等孫女兒歸
來。然後,到今年年初,老太太的醫生告訴了這兄弟兩人和姑媽,老太太頂多只能再活一年
了,她的五髒幾乎全出了問題。老太太自己並不知道,還熱切的計劃著孫女兒歸國的日子,
她天天倚門等郵差,等急了,她就嘆著氣說,孩子,回來吧!只要能再見你幾天,你老奶奶
就死而無憾了。”
    他的眼光從她臉上移開,呆望著手裡的咖啡杯,他眼裡有了薄薄的霧氣,臉色顯得相當
蒼白,他的嘴唇輕顫著,似乎竭力在抑制情緒上的激動。她望著他,傻了,呆了。這小小的
故事竟激起了她心中惻然的柔情,使她心跳加速,呼吸急促,而鼻子中酸酸的。她緊緊的注
視著桑爾旋,心裡有些糊塗,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敢相信。
    “這是個真故事?”她懷疑的問。
    “是的。”“我不能相信這個,”她掙扎的說:“太多的死亡,太多的悲劇,我不能相
信!”“請相信他!”一個女性的聲音忽然在雅晴身邊低啞的響了起來。雅晴嚇了好大一
跳,猛然抬頭,才發現這竟是隔壁桌上那孤獨的女客,她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他們桌邊了。拉
開了椅子,她自顧自的坐了下來,深深的望著雅晴。雅晴完全墮入迷霧的深淵裡去了,她瞪
視著這個女人,在近處面面相對,她才發現這女人絕對不止四十歲,大概總有五十邊緣了,
但,她的皮膚仍然細膩,她的眼珠烏黑深邃──似曾相識。對了!雅晴驚覺過來,這女人眼
裡也盛滿了哀愁,和桑爾旋同樣的哀愁,也同樣深邃而迷蒙,閃爍著幽柔的光芒。
    “你……”雅晴吶吶的開了口:“你是誰?”
    “我就是那個老太太的女兒,孩子們的姑媽。”
    雅晴張大眼睛看看她,再看看桑爾旋。
    “你們……到底在做什麼?”她困惑到了極點。“你──桑爾旋,難道你就是那個孫
兒?兩兄弟中的弟弟?”
    桑爾旋抬起眼睛來了,正視著她。他蒼白的臉色正經極了,誠懇極了,真摯極了。
    “是的,我就是那個弟弟。讓我介紹蘭姑給你,蘭花的蘭,她的全名是桑雨蘭,我們都
叫她蘭姑,只有奶奶叫她雨蘭。你會喜歡蘭姑,她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女人。我們中國的女
性,常常就是這樣默默的把她們的美德和愛心都埋藏在自己的小天地裡,而不為人知。”
“爾旋!”蘭姑輕聲的阻止著。“不要自我標榜,你使我難為情。”雅晴不安的看著他們兩
個。覺得越來越糊塗了。
    “為什麼告訴我這個故事?”她問,蹙起了眉頭,她的眼光落在蘭姑臉上。“你那個死
在美國的姪女,她叫什麼名字?”
    “她叫桑爾柔。”蘭姑低啞的說:“可是,我們都叫她的小名,一個很可愛的名字:桑
桑。”
    雅晴猛的打了個冷戰,寒意從脊椎骨的尾端一直爬到脖子上。她死命的盯著桑爾旋,聲
音變得又冷又澀。
    “這就是你跟蹤我的原因?因為我像桑桑?”
    “不是非常像,而是一部份像。”
    “我走路的姿態?我生氣的樣子?我的身材?我說話的聲音……”“最像的是你的眼
睛”,蘭姑說,仔細而熱烈的端詳她。“還有你的一些小動作,用手拂頭發,拋手袋,轉
身,抬眉毛……甚至你那衝口而出不假思索的說話,常常神遊太空的習慣……都像極了桑
桑。昨天爾旋告訴我發現了你的時候,我根本不相信,今天我親眼看到了,才敢相信世界上
居然有這樣的巧合。不過,你比桑桑高,也比她胖一點,你的下巴比較尖,眉毛也濃一
點……”
    “總之,沒有桑桑漂亮?”她又衝口而出。
    蘭姑深切的凝視她。“你非常漂亮,”她的聲音真摯而誠實。“不過,我們的桑桑對我
們來說,是獨一無二的。我想你一定了解這點,對你的家人來說,你也是獨一無二的!”
    未必,她想,腦中閃過了父親和曼如的影子。
    “好,”她坐正了身子,挺了挺背脊。“你們發現了一個長得像桑桑的女孩,這對你們
有什麼意義呢?”
    “有。”桑爾旋開了口。“奶奶幾乎已經全瞎半聾,而且有點老得糊糊塗塗了,桑桑又
已經離開三年了,三年間總有些變化,所以,奶奶不會發現……”
    她如同被針刺般直跳起來,眼睛睜得不能再大了,她嚷了出來:“你們總不會瘋狂到要
我去冒充桑桑吧?”
    “我們正是這個意思。”桑爾旋靜靜的說。
    她驚異的看著他們,蘭姑的眼光裡帶著熱烈的祈求。桑爾旋卻鎮靜的等待著,那股哀愁
仍然在他眉梢眼底,帶著巨大的震撼的力量,撼動著她,吸引著她。她深抽了口冷氣,掙扎
著問:“我為什麼要做這件事?”
    “我們給待遇,很高的待遇。”桑爾旋說,一直望進她的眼睛深處去。“如果你還有點
人類的同情心,你該接受這個工作,去安慰一個可憐的老太太,她一生已經失去了很多的東
西,這是她生命中最後幾個月了。”
    “這……這……這會穿幫的!”她和自己掙扎著。“我對桑桑一無所知,我對奶奶一無
所知,我對你們家每個人一無所知……老天!”她站起身來,丟下餐巾,拎起自己的帆布
袋:“你們都瘋了!你們看多了電影,看多了小說,簡直是異想天開!對不起,我不能接受
這工作!”她轉過身子,想往外走。
    “就算演一場戲吧!”桑爾旋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著:“總比你在家裡面對你那個同年齡
的小繼母有趣些!”
    她倏然回頭,死盯著桑爾旋,她的背脊又僵硬了。“你昨晚還是跟蹤了我!”她怒衝衝
的說。“而且打聽了我,你不是君子。”“對不起,我有不認輸和做到底的個性。”他伸手
拉住她的帆布袋:“我們家的人都很少求人幫忙。”他的聲音低沉而清晰,柔和而酸楚:
“雅晴,我求你!”
    她回頭瞪視著他,在他那閃爍著光芒的眼神中,在他那酸楚而熱烈的語氣裡,整個人都
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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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這是桑爾旋私人的辦公室,看不出他這樣年輕,卻已有這樣大的事業。辦公室裡有大大
的辦公桌,按鍵式的電話機,一套考究的皮沙發,明亮的玻璃窗,垂著最新式的木簾,裝潢
得雅致、氣派、而大方。但是,雅晴並沒有任何心情去研究這辦公廳。房門關得很緊,冷氣
開得很足。房裡有四個人,除雅晴外,還有桑爾旋、蘭姑,和桑爾凱。雅晴沉坐在沙發深
處,望著手裡那張寫得密密麻麻的“備忘錄”。
    “你是哪年哪月生的?”桑爾旋在問。
    “一九五六年三月二十日,那正是春天,全家都期望是個女孩兒,尤其是奶奶,她說女
孩兒比較不會飛,養得乖乖柔柔能像小鳥依人……”雅晴驀的抬起頭來,注視著桑爾旋。
“你奶奶錯了。女孩子有時候比男孩子更會飛,並不是每個女孩都像蘭姑一樣!”“能不能
不批評而溫習你的功課?”說話的不是桑爾旋,而是桑爾凱,他正站在窗邊,帶著幾分不耐
的神情,相當嚴厲的看著她。雅晴轉向桑爾凱,這是她第三次見桑爾凱。從第一次見他,她
就不喜歡他。桑爾凱和爾旋只差一歲,但是,看起來像是比爾旋大了四、五歲。他和爾旋一
樣高,一樣挺拔,所不同的,他臉上的線條比較硬,使他的眼神顯得太凌厲。他戴了副金絲
邊眼鏡,這眼鏡沒有增加他的書卷味,反而讓他看來老氣。他永遠衣冠楚楚,西服褲上的褶
痕筆挺。他的鼻梁很直,嘴唇很薄,常常習慣性的緊閉著,有種堅毅不屈的表情。坦白說,
他很漂亮,比桑爾旋漂亮。他一看就是那種肯做肯為一絲不苟的人。他會是個嚴格而苛刻的
上司,不止苛求別人,也苛求自己。他就是這樣的,雅晴在和他的幾次接觸中,早已領教過
他的苛求。
    “不要命令我,桑爾凱,”她揚著睫毛,一個字一個字的說:“當我高興批評的時候,
我就會批評!你必須記住,我是來幫你們的忙,並不是你的下屬。”
    “注意你的稱呼!”桑爾凱完全不理會她那套話,盯著她說:“桑桑一向叫我大哥。”
    “她還叫你眼鏡兒,叫你鷺鷥,因為你兩條腿又瘦又長。叫你不講理先生,叫你偽君
子,叫你不通人情,叫你自大狂!”
    “哼!”桑爾凱哼了一聲,打鼻子裡說:“這些……不關緊要的事你倒記得清楚。”
“你認為不關緊要的事可能是最緊要的事!”雅晴說:“如果要穿幫,多半是穿幫在小節
上!”
    “奶奶多大了?”桑爾旋在問。
    “今年七月三日過八十整壽,我是特地從美國回來為她老人家祝壽的。”“奶奶叫你什
麼?”“桑桑、寶貝兒、小桑子、桑丫頭。生氣的時候叫我磨人精,高興的時候叫我甜桑葚
兒。”
    “你叫奶奶什麼?”桑爾旋繼續問。
    “奶奶、祖母大人、老祖宗。”
    “還有呢?”蘭姑在問。
    “還有──?”雅晴一怔。
    蘭姑走了過來,她的眼眶濕濕的,聲音酸楚而溫柔。
    “你和奶奶之間,還有個小秘密,”她坐在雅晴身邊,溫柔而苦澀的盯著她。“你每有
要求,必定撒嬌,一撒嬌,就會直鑽到奶奶懷裡去,又扭又膩又賴皮。所以,奶奶有時叫你
麥芽糖兒,你倒過來叫奶奶寶貝兒。”
    “我叫奶奶寶貝兒?”雅晴瞪大眼睛“你有沒有弄錯,這算什麼稱呼?不倫不類不尊不
敬……”
    “人老了,會變得像小孩子一樣。”蘭姑輕嘆了一聲,眼底是一片動人的、深摯的感
情。“她──最喜歡你叫她寶貝兒,全世界也只有你一個人叫她寶貝兒。但是,你不會當著
人前叫,只會私下裡叫。”雅晴呆望著蘭姑。“把那疊照相簿拿出來,”桑爾凱又在命令
了。“桑桑,你把每一個人從小到大再指給我看一次,不用擔心紀媽,紀媽會合作的!她是
把你從小抱大的女管家,她也知道真相,會幫著你演戲,噢……”他忽然想起什麼大事,正
視著雅晴,嚴肅的問:“你會彈吉他嗎?”
    “吉他?”雅晴又一怔:“我什麼天才都有,就缺乏音樂細胞,什麼吉他、鋼琴、喇
叭、笛子……一概不會!不過……”她笑了起來:“我會吹口哨,吹得就像……人家媽媽把
小娃娃撒尿一樣好。”桑爾凱把手裡的照相簿往桌上重重的一丟,照相簿“啪”的一聲,清
脆的落在桌面上。他轉身就走向落地長窗,背對著室內,他冷冰冰的說:
    “完了!這時代的女孩子,十個有八個會彈吉他,你們偏偏選了一個不會的!爾旋,我
跟你說過,這計劃根本行不通,你就是不聽!我看,趁早放棄!你們說雅晴像透了桑桑,我
看頂多也只有五分像,而且,她從頭到尾就在開玩笑,根本不合作,我看不出她有絲毫演戲
的能力!你們不要把奶奶看成老糊塗……”他回過身來,像對職員訓話一般,攤著手大聲
說:“她在五分鐘之內就會穿幫!蘭姑,爾旋,我們把這件荒謬的事就此結束吧!陸小
姐,”他轉向雅晴,下了結論:“你回家吧!我們這幕戲不唱了!”
    “慢一點!”爾旋挺身而出,站在他哥哥前面,簡潔而有力的說:“我們這幕戲唱定
了!”
    “爾旋!”爾凱叫著。兩道濃眉擰在一塊兒。“你不要太天真,你知不知道,這件事很
可能弄巧成拙?現在,奶奶最起碼認為桑桑還活著,如果她發現出來了一個冒牌貨,她也就
會明白真相了!”“我知道。”爾旋鎮靜而肯定的說:“雅晴不會讓我們失望!她不會穿幫
的!你想想看,如果桑桑回來了,奶奶會樂成什麼樣子!我決定要讓這幕戲演下去!”
    “老天!”爾凱惱怒的瞪著爾旋。“你能不能理智一點?她連彈吉他都不會!”
    雅晴望著那怒目相對,各有主張的兩兄弟,愕然的回過頭來,困惑的問蘭姑:“桑桑很
會彈吉他嗎?”
    “不止很會彈,”蘭姑幽幽的說:“她彈得如行雲流水,簡直──太好了。她可以坐在
花園裡的梧桐樹下,一彈就兩三小時,彈得那麼美妙,有時,我覺得連小鳥兒都會停下來聽
她彈吉他。”雅晴呆住了。“呃,”她輕咳了一聲。“這麼說……我是根本不合格了?”
    “本來就不怎麼合格。”桑爾凱悶聲低哼著。
    雅晴深刻而古怪的看了桑爾凱一眼。
    “學吉他要多久?”她問。
    “別傻了!”桑爾凱說:“要彈得像桑桑,除了苦練之外,還要天才,我看你一樣也沒
有。何況,時間上也來不及,距離奶奶過壽,只有十天了,沒有人十天之內能練會吉他!”
他抬頭看著爾旋。“你疏忽了一件最重要的事!你應該在發現她的時候,就問她會不會彈吉
他!”
    “我沒有疏忽。”桑爾旋慢吞吞的說,他注視著桑爾凱,眼裡閃著熱烈的光。“雅晴不
需要會彈吉他,因為桑桑再也不彈吉他了!不但不彈吉他,她連見也不願意見吉他了!家裡
沒有吉他,她身邊也沒有吉他!她永遠也不肯去碰吉他!”
    爾凱僵直的站著,目瞪口呆的望著他弟弟。
    蘭姑的眼睛閃過一抹奇異的光彩,她的臉孔亮了,仰起臉,她激動的看著兄弟兩人,不
住的點著頭:
    “是的,”她了解的說:“桑桑再也不彈吉他了!”
    爾凱看看爾旋,又看看蘭姑。
    “你們──是什麼意思?”他不解的問。
    “唉!”爾旋長嘆了一聲,盯著爾凱。“大哥,如果你能對桑桑的感情多了解一些,當
初不要急急把她送到美國去,也不會造成那麼大的悲劇了!”
    桑爾凱的臉色驀然變白,他逼視著爾旋,聲音變得僵硬、冷峻、而沙啞:“你又在怪我
嗎?你又在指責我嗎?你認為是我殺了桑桑嗎?你……”“爾凱!”蘭姑慌忙站起身來,攔
在兩兄弟中間,她的手溫和的壓在爾凱的胳膊上。雅晴注意到,爾凱的身子有一陣輕微的痙
攣。“爾凱,”蘭姑再叫了一聲,聲調慈祥而溫柔。“沒有人怪你,一切都是命。爾旋的意
思只是說,我們可以給雅晴找個不彈吉他的理由。你總該記得,桑桑的吉他,是萬皓然教的
吧?經過這樣一段變化,桑桑很可能不願再彈吉他!”
    “什麼叫‘變化’呢?”爾凱問。
    “萬皓然已經結婚了。”爾旋說。“桑桑既然能置萬皓然于不顧,跑到國外去念書,萬
皓然當然可以結婚!”
    “誰說萬皓然已經結婚了?”爾凱似乎吃了一驚。
    “我說的。”爾旋回答:“他一年前就結婚了!別忘了,時間,會把一切都改變的。也
會把桑桑改變的,從國外回來的桑桑,根本不願意再談萬皓然,不願重提往事,不願彈吉
他,也永遠不再唱那支《夢的衣裳》的歌!”
    桑爾凱沉默了,他深思的退後,靠在窗櫺上,沉吟的低語了一句:“你都想過了,是不
是?萬家呢?”他呻吟著:“他們會不會來搗蛋呢?”“這事交給我吧!”爾旋說。“我保
證萬家不會有人露面。桑桑回國,只是我家的一件小事,除了我們家圍牆之內的人知道以
外,圍牆外的人都不會知道。萬家──也不會知道的。”
    桑爾凱不說話了。蘭姑看看兄弟兩人,知道問題已經解決,注意力就又回到雅晴身上來
了。她拿著照相簿,走向雅晴,柔聲說:“讓我們再來復習我們的親戚朋友吧!”
    “慢一點!”雅晴從沙發深處跳了起來,好奇的看著那兄弟二人。“告訴我一些關于萬
皓然的事!還有那支什麼夢的衣裳的歌!”桑爾凱的臉色又變了,他瞪著她,惱怒的說:
    “你不需要知道那麼多,你只要扮演你的角色就行了。”
    “哈!”她怪叫。“我不需要知道那麼多?我怎麼可能不知道我自己的事情!那個萬皓
然,他是我的愛人是吧?”她直問到桑爾凱的臉上去。“他教我彈吉他,在月亮下散步,牽
著手唱什麼‘
    “什麼大哥冷如冰?”桑爾凱皺起眉頭。
    “大哥就是閣下啊!”她嚷著。“是你拆散了我們,對不對?你冷得像冰,硬得像鋼。
你把我遣送到美國去,活生生的拆散了一對熱戀中的愛人,把我逼瘋了,瘋得用刀子切開自
己的血管……”“住口!”桑爾凱大叫,臉色白得像紙,那陣痙攣又掠過了他的面龐,他的
眼光森冷的落在她臉上。“你知道得已經太多了,誰告訴你這些?”“是我。”桑爾旋說:
“不坦白告訴她,她怎能跟我們合作?”
    “我還要知道萬皓然的事,”雅晴清晰的說:“你們為什麼反對他?他現在怎樣了?他
在哪兒?真的結婚了?他多少歲?漂亮嗎?”沒有人回答,屋裡一片沉寂。雅晴環室四顧,
看著每一個人的臉。桑爾凱的臉又僵又冷又硬,像塊白色的大理石。蘭姑目光閃爍,故意避
開雅晴的視線。桑爾旋眉端輕蹙,臉色懊惱,眼光陰沉。“在你扮演桑桑的這段日子中,”
桑爾旋開了口:“不需要知道萬皓然的詳細情形,知道這個名字,和他曾經是你的愛人就夠
了。奶奶不會主動對你提起他,萬一她提了,你只要皺著眉頭說一句:奶奶,我不想再談這
件事!這樣就夠了!”
    “哦?”她轉動眼珠。“可是我想知道。”
    屋裡沒人再說話。她看看大家,點了點頭,回轉身子,她拾起自己的帆布袋,甩在背
上,她一甩頭,果斷的說:
    “不談萬皓然,也沒有桑桑了。你們再去找別人扮演這個角色吧,我不幹了!”她舉步
走向門口,屋裡安靜得出奇,居然沒有人挽留她。她騎虎難下,只得向門口大步走去,她的
手往門柄上伸過去,正要落下,有只手搶先握住了門柄,她抬起頭來,接觸到桑爾凱陰鬱的
眸子。“是我的錯,”他輕聲說:“我年輕氣盛,像桑桑說的,我是自大狂。萬皓然並沒有
什麼不好,只是家庭環境太壞了,他父親是個──挑土工,我認為門不當戶不對,所以堅決
反對,我並不知道……桑桑愛他那麼深。”
    她看著他。他轉動了門柄。
    “現在,你可以走了。”他說。
    她愕然了。“你的意思是……”“沒有人能假扮桑桑!桑桑已經死了,再也不會復活
了。”他固執而悲哀。“我一開始就不認為這是個好計劃,現在也不認為這計劃能成功,爾
旋太天真,蘭姑太衝動。奶奶只剩下幾個月的壽命,萬一你失敗,我們會把幾個月縮短成幾
天。我已經殺死一個妹妹,不想再傷害我的老祖母!”
    她瞪了桑爾凱好一會兒,然後,她轉頭去看桑爾旋。奇怪,桑爾旋也沉默了,他臉上有
著深思的表情,眼裡也流露出懷疑和不安。他被他哥哥說動了,他害怕而退卻了。在這一瞬
間,她忽然深深體會到一件事,這兄弟二人是那麼深那麼深的熱愛著他們的老奶奶,別看桑
爾凱一臉的冷峻,這冷峻的外表下,顯然也藏著一顆熾熱的心!她被感動了,被這種人類的
摯情所感動了。她環顧每一個人,看到蘭姑眼裡淚光閃爍。“你們都決定了?”她問:“你
們確實不再需要我去假扮桑桑了?”蘭姑抬頭去看爾旋。“爾旋!”蘭姑的嘴唇抖顫著:
“我想,爾凱的顧慮也有道理。我看……這事確實太冒險,萬一弄得不對,又變成愛之適以
害之。我看……我看……”她結結巴巴的,聲音顫動著。“還是算了吧!”爾旋掉過頭來注
視爾凱,他們兄弟二人互相深深凝視,雅晴幾乎可以感應到他們心靈間的交談與默契。然
後,爾旋的眼光落在雅晴臉上了。“雅晴,”他慢吞吞的開了口,有些遲疑,有些不甘心。
“我費了好大力量才說服你。”
    “不錯。”她盯著他。“怎樣呢?”
    “我想……”他潤了潤嘴唇:“我應該尊重我哥哥的意見。”
    “那麼,你也確定不需要我了?”
    爾旋深吸了口氣。“大哥是對的,我不能讓桑桑復活。不能愛之適以害之。”他有些悲
哀。“不過,無論如何,我要謝謝你,雅晴。”
    “很好。”雅晴點了點頭,再對室內的三個人一一注視,然後,她車轉身子,猛然用背
整個靠在門上,把那已打開了一條縫的房門“砰”然一聲壓得闔上了。她把帆布袋抱在胸
口,咬了咬牙挑了挑眉毛,朗朗然,切切然,清清脆脆的說:
    “你們兄弟兩個是閒著沒事幹嗎?你們是找我來開玩笑嗎?聽著!我不是招之即來,揮
之即去的人!你們好不容易把我弄來了,千方百計說服了我。現在,你們想輕輕易易一句話
又把我打發掉,沒那麼簡單!”
    她把手中的帆布袋用力往沙發上一扔,大踏步走到書桌前面,一下子翻開了照相本,正
好是張桑桑的放大照。她低頭凝視照片裡的女孩:烏黑的眼珠,清秀的眉毛,挺秀的鼻子,
小巧玲瓏的嘴,一臉的機靈,滿眼的智慧!還有幾分調皮,幾分倔強,幾分熱情,幾分玩世
不恭……她很快的撕下那張照片,握得緊緊的。“你們無法讓桑桑復活,真的嗎?現在,你
們給我聽著!自從我被你們發現以後,你們叫我做這個,叫我做那個,叫我看照片,叫我背
家譜,叫我聽你們兄弟兩個吵架拌嘴爭執該不該用我!從現在起,我不再聽你們,而是你們
聽我!”
    桑爾凱和爾旋面面相覷,然後驚愕的望向她,蘭姑是呆住了,也定定的瞪著她。她堅定
的,咬牙切齒的,清晰、穩重、流利、像倒水般說了出來:
    “桑桑必須復活幾個月,因為,這是奶奶在她充滿悲劇性的一生裡,最後的一個願望
了!我不管你們兄弟兩個意見統一還是不統一,不管蘭姑怎樣舉棋不定,讓我告訴你們,我
當定了桑桑!你們同意,我要冒充桑桑,你們不同意,我也要冒充桑桑!如果我露了馬腳,
奶奶就完了,所以,我絕不能露馬腳,換言之,這件事只許成功,而不許失敗!我是個渺小
平凡的女孩,從沒經過人生任何大風大浪,也從沒面臨過任何挑戰。如今,我面前忽然從天
而降的落下了一項挑戰,你們以為,我會輕易把這項挑戰放棄嗎?即使我沒有勇氣接受挑
戰,你們以為我會讓一位飽經患難的老太太含恨而死嗎?那麼,你們就太小看我了!”她吸
了口氣,望著桑爾凱,再望向桑爾旋。“過來!你們兩個,我只剩下十天的時間,你們還不
趕快告訴我該注意些什麼事嗎?”
    桑爾凱眩惑的瞪著她,那冷峻的面龐忽然就變得充滿生氣了,眼珠在鏡片後閃閃發丕一
瞬也不瞬的盯著她。桑爾旋用牙齒狠咬了一下下嘴唇,眼眶裡居然不爭氣的蒙上了一層霧
氣,他笑了起來,那種折服的笑,那種欣慰的笑,那種充滿了驚佩和感動的笑……這笑容第
一次喚起了雅晴內心深處的悸動,在這一瞬間,父親的再婚,曼如的陰影,服裝的糾紛……
都變得那麼渺小遙遠而微不足道了。她覺得自己的眼眶也濕濕的,自己的鼻子也酸酸的。而
蘭姑呢?她採取了最積極的行動,她直奔過來,把雅晴一把就擁進了懷裡,她有個溫暖寬闊
柔軟舒適的懷抱。她抱緊她,重重的吻著雅晴鬢邊那軟軟的小絨毛,哽塞的說:
    “歡迎歸來!桑桑。你瞧,你離開三年,家裡並沒有改變什麼,你最愛的石榴花仍然年
年開花,你親手種的那排蔦蘿已爬上花棚了,你喜歡的小花貓已經當了三次媽媽了,狗兒小
白變成大白了。你的老祖宗念過幾萬萬聲你的名字了,老紀媽還是愛吃甜食,越吃越胖
了……還有,你的大哥有了未婚妻,快要結婚了。”“是嗎?”她驚奇的望向桑爾凱,是真
正的驚奇:“我這個大嫂是我以前認識的人嗎?”
    “不是。她叫曹宜娟,我給你的信裡不是提過嗎?”
    “哦。她也知道我嗎?”
    “只知道你在美國念碩士。所以她是家裡除了奶奶外,惟一認為你是貨真價實的人。”
    “我的二哥呢?”她悄眼看爾旋,聲音含糊:“大概早就有了二嫂吧?”“不。他還在
東挑西選,等待奇蹟出現,給他一個天下少有,地上無雙的奇女子呢!”
    她悄然回眸,在爾旋那含笑的注視下,忽然覺得臉孔在微微發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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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桑家坐落在台北的近郊,靠近內湖。房子是倚山面湖而造,已經造了許多年了。這房子
還是桑爾凱兄弟的父親──
    桑季康所設計建造的,在當年,這算是相當豪華考究的房子了。由于那時內湖還是片荒
涼原始的山區,地價非常便宜,所以,桑家的花園佔地就有兩百坪左右。花園裡保留了當初
原有的一些樹木,有橄欖樹、椰子樹、大株的鳳凰木,還有株台灣很少見的梧桐樹。據說,
小桑桑當年最偏愛這株梧桐,每當她彈吉他,她就坐在這株梧桐樹下彈。有次,蘭姑翻到一
闋古人的詞,其中有這樣幾句:
   
    “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
    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
   
    當時,蘭姑就有種淒涼而不祥的感覺,沒料到,後來果然應驗了她的預感。桑家的房子
是兩層樓的建築,屋子很多很大,老奶奶一直希望能親眼見到兒孫滿堂的日子,所以,他們
準備了許多空房間,預備把一間間房子填滿。誰知桑季康夫婦遽然遇難,而桑桑又遠去了,
難怪老奶奶常嘆著氣說:
    “空房子沒填滿,滿房子倒空了。我們桑家,到底是怎麼啦?”蘭姑聽到老奶奶的感
傷,就會摟著她說:
    “急什麼,急什麼,等爾凱爾旋結了婚,生下了曾孫曾孫女,等桑桑從國外回來………
你還怕我們的房子住不滿?只怕會不夠住呢!”老奶奶被蘭姑勾出的遠景而悠然神往了,呆
了半晌,她會悄笑著看蘭姑,低聲的說:
    “他們得加緊一點才行呢!我怕我不是彭祖,能活到八百歲!”“說不定您比彭祖還長
壽!”蘭姑笑著說。
    “算了,我才不當老妖怪!”奶奶又笑又搖頭。
    爾凱爾旋遲遲不婚,桑桑一去無蹤影,桑家的空房子仍然空著。在桑家工作了快三十年
的老紀媽,依然把每間房子打掃得幹幹淨淨。紀媽原是軍眷,丈夫已經去世,被桑季康夫婦
雇用的。她曾看著爾凱爾旋和桑桑的出世,也抱大了他們,現在,她和奶奶、蘭姑都成了朋
友,分享著她們的喜樂哀愁和一些秘密。如今,她已是桑家的一員,和桑家不可分了。桑家
在爾凱爾旋兄弟手上,陸續有些改建,例如,他們加蓋了車房,因為兄弟兩個各有車子;他
們加高了圍牆,因著曾被小偷光顧過。他們用鏤花的鐵門換掉了原來的木門,門邊豎上一塊
牌子“桑園”。桑園,附近鄰居都這樣稱呼桑家的。五年前,桑爾凱不知從那兒弄來十棵小
桑樹,一溜兒排列的種在南邊圍牆下,如今,小桑樹都已長得又高又大,超出了圍牆。蘭姑
經常摘下滿把滿把青翠的桑葉,送給附近養蠶的學童們。桑園在內湖區已經聳立了二十幾年
了。二十幾年來,多少辛酸,多少秘密,多少故事,多少興亡……都在這圍牆中默默的滋生
演變。工業社會進步神速,各種故事都天天在發生,沒有什麼人去注意桑家的事情。桑家兄
弟都已成為有地位的工商界新秀,蘭姑默默的照顧著老的和小的,奶奶老了。老得看不見,
聽不清了,老得不敢去期望未來,而只能活在記憶裡。記憶中許多小事都那麼鮮活許多影像
都那麼清晰。這些影像中最鮮明的該是桑桑的臉,和桑桑的聲音了。揚著眉毛,瞪著烏黑烏
黑的眼珠,咧著嘴,嘻笑著又叫又嚷:
    “奶奶,看我打網球!”
    “奶奶,聽我彈吉他!”
    “奶奶,我穿了件新衣裳,漂亮嗎?”
    “奶奶,我講故事給你聽!”
    “奶奶,我最愛的石榴花又開了!”
    “奶奶,你瞧那梧桐樹落了一地的葉子!”
    “奶奶,我學了一支新歌,夢的衣裳!你是要聽我彈呢?還是要聽我唱呢?”老奶奶打
了個寒噤,夢的衣裳!誰聽說過夢還有衣裳?而華麗的衣裳裡面,裹著怎樣的真實呢?夢的
衣裳,用青春織成的衣裳,只屬于年輕人的!她覺得冷了。人老了,不論早晚,總是四肢冰
冰的。那個彈吉他的小女孩呢?那個愛唱愛笑愛鬧的小桑桑呢?石榴花開了謝了,謝了開
了,她那小心肝寶貝兒,她那小桑丫頭在那裡呢?
    忽然間,就要過八十歲大壽了。她已經警告過孫兒們,決不要宴會,決不要賓客,決不
要鋪張,決不要喧囂和吵嚷,她只要和家人們安安靜靜的度過去。
    “是我的日子,就照我的意思辦!”
    孩子們沒有提出任何異議,他們早就了解奶奶的固執和堅決。他們確實沒有驚動任何
人。但是,奶奶的第六感在告訴她,這屋子裡正醞釀著某種秘密。爾凱爾旋兄弟兩個整天忙
忙碌碌,蘭姑常常不在家,在家時不是和那兩兄弟說悄悄話,就是和紀媽說悄悄話。奶奶真
氣自己的耳朵不爭氣,年輕時,連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現在,聽什麼都是模模糊糊的。
有次,她忍不住叫蘭姑:
    “雨蘭,大家都在忙些什麼呀?”
    “您別管吧!”蘭姑笑嘻嘻的,卻仍然俯在她耳朵上洩露秘密似的說了句:“兩兄弟在
給你老人家準備生日禮物呢!你知道,每年他們兩個都絞盡了腦汁想新花樣!”
    唉!奶奶暗中嘆氣了。孩子都是好孩子,你再也找不到比他們更好的孩子了!可是,人
老了,走過了幾乎一個世紀,遭遇過人生最悲慘的命運……新花樣?對老人來說,沒有新花
樣了,再也沒有了!有的,只是記憶深處的那些影像,那些聲音,那些消逝了的往事……
    正日子到了,奶奶過八十大壽了。
    一清早,兩兄弟分別進屋來向奶奶祝賀,就駕著車子出去了。紀媽忙著從花園裡剪了無
數鮮花,跑出跑進的也不知道把鮮花插到那兒去了。蘭姑有些心神恍惚,跟她說話她總是聽
不見,一忽兒上樓,一忽兒下樓,一忽兒跑到陽台上去張望,一忽兒又對著窗子發呆。從沒
看到女兒如此心神不寧過,奶奶又動了疑心了,這些孩子們都在搞些什麼鬼呀?
    十點鐘左右,曹宜娟來了,居然是自己來的,而不是爾凱把她接來的。宜娟是個美人胎
子,大眼睛小嘴巴,瓜子臉。爾凱是個完美主義者,奶奶從多年前就發現,如果爾凱有什麼
缺點,就是過分的“求全”。在他的求全心切下,才逼走了桑桑。不,今天不要想桑桑。她
在失去第一個兒子的時候,就告訴過自己:與其懷念失去的,不如憐取眼前的。她看著宜
娟,這未來的孫媳婦,她多年輕呀,多美麗呀!但是,她怎麼也有些緊張和不安呢?奶奶注
視著宜娟,在一片朦朦朧朧的視野裡,仍然可以看出宜娟的美。她刻意化妝過了,穿了件大
紅色的洋裝,襯著她那白嫩嫩的皮膚。她有一頭烏黑烏黑的長發,一直披到腰上。桑桑的頭
發只留到肩膀,額上總是亂糟糟的垂著一綹綹不聽話的短發,她也不喜歡大紅的衣裳。她偏
愛紫色,紫色的襯衫,紫色的長褲,脖子上系條紫色的小綢巾,她笑著說自己是顆“紫色的
桑葚”,已經“熟透了”。噢噢,今天不能想桑桑。她伸手去握住宜娟的手,宜娟的小手多
麼柔嫩呀!青春真是樣可愛的東西,不是嗎?她已經不記得自己的青春是幾個世紀前的事
了。“宜娟,”她試探的說:“你知道那兄弟兩個在耍什麼花樣嗎?”“噢,奶奶!”宜娟
微笑著。“我奉命不能說!”“奉命?奉誰的命?”“當然是爾凱嘍!”“你悄悄告訴奶
奶。”老奶奶的好奇心被引發了。
    “不行呢!”宜娟笑著。“反正,是一件生日禮物!”
    “什麼禮物要這麼慎重?”
    “我也沒見過呢!”宜娟坦白的說。心裡在想著桑爾柔,從國外歸來的小姑子,她會很
好處嗎?會和她相親相愛嗎?不一定。天下的姑嫂之間問題最多,據說桑桑是全家的寵兒,
爾凱他們去接飛機了,甚至不要她一起去。看爾凱那份嚴重緊張的樣子,這小妹妹顯然是全
家的重心。她吸了吸氣,希望桑桑不是個刁鑽古怪的、寵壞的小丫頭!
    門口一陣汽車喇叭響,蘭姑和紀媽同時從客廳裡往花園裡衝去,她們衝得那麼急,以致
于蘭姑踩了紀媽的腳,疼得紀媽抱著腳跳。宜娟不由自主的站起身子,伸長脖子從落地長窗
裡向外望……奶奶驚覺的仰著頭,揉著模糊不清的昏花老眼,怎麼了?怎麼了?到底是什麼
事?
    “來了!來了!他們來了!”蘭姑喊著,風也似的卷回沙發旁邊,一把就攙起了奶奶。
宜娟從沒看過這位姑媽行動如此敏捷迅速。“媽!”她喊著:“到門口來!宜娟,你搬張椅
子到門口來,讓媽坐下!”“怎麼了?怎麼了?”奶奶糊裡糊塗的被攙到客廳門口,硬給按
進一張沙發椅中。她口齒不清的喊著:“你們都瘋了嗎?這是……這是幹嘛呀?”“坐穩
了。”蘭姑的聲音微顫著,笑容裡帶著緊張。“睜大眼睛,媽。你仔細瞧瞧,兄弟兩個給你
帶來了什麼禮物?”
    老奶奶張大眼睛對花園裡看去。爾旋那輛“雷鳥”正停在房子前面。兄弟兩個都下了
車,從車裡,正有第三個人鑽出來……奶奶用手揉揉眼睛拚命集中視線:有個女孩出來了,
頭發垂肩,短發拂額,穿了件淺紫色條紋上衣,深紫色長褲,手裡握著一頂乳白色系著紫色
綢結的帽子,她正亭亭玉立的站在那兒,對這邊張望著……女孩的眼光和奶奶的接觸了,驀
然間,女孩發出一聲熱烈的低喊,把手裡的帽子往後一拋,帽子被風吹走了。她直撲過來,
一下子就衝進了奶奶懷裡,她嘴裡亂七八糟的大嚷大叫著:
    “噢!奶奶,奶奶!你好壞,你最壞了,你讓我想死了!想死了!害我好幾門功課考不
及格,害我成天只想回家,你好壞喲!噢,奶奶!”她仰頭熱烈的看奶奶,烏黑的眼珠裡充
盈著淚水,她伸手去摸奶奶那銀白的頭發,那滿是皺紋的面頰,那皮膚鬆弛的下頷,然後猝
然把面頰緊貼在奶奶的面頰上,在她耳邊輕聲說:“祝你生日快樂,寶貝兒!”
    “哦,哦,哦,……”奶奶驚愕得話都說不出來了,氣都喘不過來了,她用手推著懷裡
那軟軟的身軀,深深的吸著氣,結舌的說:“桑丫頭,是你!居然是你!我不能相信,我簡
直不能相信!你抬起頭來,讓我仔細看看!”
    桑桑──不。雅晴,她抬起頭來了,仰臉望著奶奶,有兩行淚水正靜靜的沿著她的面頰
流下來,但是她在笑,咧著嘴兒,用牙齒咬著舌尖兒,又調皮又撒嬌的笑,淚水濕透了她整
個面頰,沾了老奶奶一手都是。老奶奶看不清楚了,鼻子裡一陣酸,淚水就彌漫了整個視
線,她抽著鼻子,透過淚霧,只看到桑桑那對烏黑晶亮而濕潤的眸子……她抖抖索索的去摸
她的臉,用衣袖去擦她的眼睛哽咽的說:
    “傻丫頭,回了家該高興,怎麼見了奶奶就哭呢!又不是小娃娃了,真不害臊!”“傻
奶奶!”雅晴頂了回去。“你曉得說我,你自己呢?”她也用衣袖去擦奶奶的臉。“你比我
還愛哭,而且,”她噘著嘴,撒賴的。“誰說我哭了?我不是在笑嗎?您瞧您瞧,我不是在
笑嗎?”奶奶真的對她瞧去,只是她瞧不清楚。只知道她的桑丫頭回來了,依然調皮,依然
撒嬌,依然熱情,依然愛哭又愛笑……她的桑桑回來了!她那流浪的小鳥兒飛回家來了。她
拚命想控制自己的淚水,不知怎的,就是控制不住,淚水不停的滾出來。蘭姑蹲下身子,用
小手帕擦著奶奶的臉,鼻塞聲重的說:“桑桑,你這個壞丫頭,連姑姑都忘了叫?看你這個
小壞蛋!看你把奶奶弄哭……”
    “蘭姑!”雅晴立即轉向蘭姑,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嚷著說:“你別怪我啊,見到
奶奶,我就什麼都忘了。沒辦法啊,你知道我最疼奶奶……”“是奶奶最疼你,什麼你最疼
奶奶!”蘭姑瞪著眼睛又是淚又是笑的說:“到國外喝了三年洋墨水,怎麼說話還是和以前
一樣顛三倒四沒大沒小的!”
    “別怪她啊,”奶奶心疼得什麼似的,一條小手帕已經又濕又縐,她重重的著鼻子。
“這是江山好改,本性難移呀!蘭丫頭,你別和小桑桑吃醋啊!”
    蘭丫頭!奶奶多久沒這樣稱呼過自己了。蘭姑悄眼看雅晴,這女孩簡直是天才,這場戲
演得比預料還好。雅晴的眼光仍然停在奶奶臉上,奶奶的眼淚仍然流個沒停。雅晴站起身
來,忽然重重的一跺腳,一擰身,一摔頭……活生生的一個桑桑!她紅著眼眶,啞著嗓子說:
    “奶奶,你不能再流淚了,眼睛流壞了,怎麼看得清楚我呢?你瞧,奶奶,我又長高了
兩公分,信不信?我還胖了一公斤呢!信不信?噢,奶奶──”她拉長聲音,不依的,含淚
的。“你怎麼還流淚呢,如果你再掉眼淚,我就要……我就要……”她喉嚨哽塞:“放聲大
哭了!你知道我是說做就做的!”她閃動眼瞼,兩串淚珠骨碌碌滾落下來,張著嘴,她真的
要哭了。“哎喲,桑桑,小桑桑,桑丫頭,寶貝兒……”奶奶慌忙喊著,把所有的暱稱全喚
了出來。“別哭別哭千萬別哭你奶奶老了,老得傻瓜兮兮的了,你瞧,奶奶不掉眼淚了,真
的,真的。”什麼真的,真的。她嘴裡說著,她的眼淚還是淌個沒完。雅晴俯頭看她,驀然
間又和她緊擁在一起,雅晴把頭緊埋在她的肩上,又哭又笑的說:
    “哎呀,奶奶,咱們兩個真是的……一個像老傻瓜,一個像小傻瓜!怪不得曹雪芹說女
人是水做的,原來兩個女人的眼淚加起來就會變成太平洋!”
    奶奶是真的笑了,用手帕擦幹眼淚,她深吸口氣,理智、思想,和精神全恢復了。她這
才一迭連聲喊起來:
    “紀媽!紀媽!紀媽!你來看小桑子喲!看她是不是高了?還是那麼瘦津津的,虧她還
說她胖了呢!身上就沒幾兩肉!外國食物不行哪!哎呀,紀媽,你有沒有把她的房間打掃幹
淨呀?還有她愛吃的海瓜子,你明天一定要去菜場買海瓜子……”“哦,奶奶!”紀媽在一
邊接口,她一向跟著孩子們稱呼奶奶的。她望著雅晴,明知這是假的,明知這是一場善意的
騙局,她就不知怎麼回事,也忍不住想掉眼淚。這個女孩,真不知道蘭姑和爾旋兄弟從什麼
地方找來的,那眼神,那臉龐,那舉動,那聲音,那撒賴的模樣,那語氣……簡直像透了桑
桑!只是,仔細看,會發現她的眉毛是修過的,頭發故意遮住了上額,她身量比桑桑高,嘴
唇比桑桑厚,皮膚比桑桑白嫩……,不過,她知道,奶奶是完全看不出來的。她注視著雅
晴,只覺喉嚨裡癢癢的,鼻子裡酸酸的。“桑桑的房間早就準備好了,她愛吃的海瓜子已經
在廚房裡了,她的床單床罩都換了新的,她的毛巾牙刷牙膏洗發精都準備了呢……”
    “噢,原來你也串通了,你們都知道桑桑今天會回來!就瞞我一個!”奶奶說。雅晴從
奶奶身邊站起來,走向紀媽,她向右歪著頭看她,又向左歪著頭看她,然後就爆發一聲哇哇
怪叫:
    “好!紀媽!你故意躲在這兒不理我!”
    “哎喲,好小姐,”紀媽完全忘了這是假的了,竟真情畢露的叫了起來:“我排隊在這
兒等著呢,一直輪不到我呀!”
    “好紀媽,”雅晴立刻也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我跟你開玩笑呢!啊呀!紀媽,你
愛吃芝麻餅的毛病一定沒改,你起碼重了二十磅!”“豈止芝麻餅!”蘭姑接口:“她現在
又迷上了什麼香港蛋卷,整天吃個沒停!我早就警告她太胖了!”
    奶奶注視著紀媽和桑桑,回過頭來,她看到爾凱和爾旋了。這兄弟兩個,自從桑桑進
門,就像兩個沒嘴的葫蘆,一聲大氣都沒吭,只是緊張的站在那兒,熱切的望著這幕祖孫團
聚的場面。想到他們兩個為接回桑桑,必定做了許多安排,怪不得這些日子,忙得什麼似
的。老奶奶站起身來,她走過去,一只手緊握住爾凱,一只手緊握住爾旋。她看看哥哥,又
看看弟弟,眼中不爭氣的又湧上了淚水,她微笑起來,是又幸福,又滿足,又安慰,又感
激,又快樂的笑。她一個字一個字的說:“謝謝你們的禮物,我永遠不會忘記今天,這是我
八十年來收到的最珍貴的生日禮物。爾凱,爾旋,你們是多麼可愛的孩子啊!現在,我們一
家又團圓了,是不是?還能有更好的事嗎?哦……”她忽然想了起來:“桑桑還沒見過宜娟
呢,你們也忘了介紹了!”“不是忘了,”爾旋說,他的臉因興奮而發紅,兩眼閃著光,呼
吸急促。“你們兩個一見面就淹大水,在大水沒乾前,我們哪兒有時間來介紹呢?”
    他拋開祖母,走過去,握住“桑桑”的手,把她帶到宜娟的面前。“桑桑,見見你未來
的大嫂!”
    宜娟的臉紅了,她看著這個小姑子,淚痕未幹,眼神清亮,額前的小發鬈和那身俏麗雅
致的淺紫深紫色服裝,像一朵小小的豌豆花。她幾乎自慚形穢了。她恨自己穿了紅色,一定
太俗氣了。桑桑對她伸出手來,挺“洋”派的,她握住宜娟的手:“歡迎你加入桑家,”她
說,仔細而敏銳的打量她,然後回過頭去看著桑爾凱:“大哥,你的福氣真不錯,嗯?”她
打鼻子裡哼著:“你居然給我找了這麼漂亮的一位大嫂,說實話,你配不上她!”“是
嗎?”桑爾凱走了過來,下意識的打量著面前的兩個少女,宜娟嬌豔明媚,雅晴卻是飄逸出
塵的。“桑桑,”他說:“這是你對我最好的恭維了。證明我還有眼付”
    雅晴回眸注視宜娟。宜娟也正打量著她。
    “你比你的照片還漂亮!”宜娟客氣的說,急于討好這位小姑,她已看出她在這家庭中
的份量了。
    “呃,”雅晴一愣。“你看過我的照片?”
    “是呀!到處都有你的照片!”
    雅晴很快的對室內掃了一眼,這才發現,壁爐上,小幾上,架子上,都有“桑桑”的照
片。她怔了怔,很快的說:
    “那些老照片,還放著幹嘛?那時我是小黃毛丫頭!”她笑望宜娟:“不過,很多人都
認為那些照片比我本人漂亮呢!”她含蓄的看了兄弟兩人一眼,回頭說:“奶奶,你把我弄
得又是眼淚又是汗,我要回房間去洗洗臉!”
    “噢,”一句話提醒了奶奶:“你剛下飛機,一定累壞了,快去休息一下吧!你自己的
房間總記得,我讓你休息兩小時,然後下樓吃午飯,有海瓜子呢!”
    “我送她上去,”爾旋立即接口:“她的衣箱還在汽車裡呢!”他返身奔出去拿衣箱。
    當雅晴跟著爾旋走上樓,走進“自己”那間豪華的臥房,面對著一屋子的花,而不需要
再偽裝時,她才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來。房門闔上了,她回轉身子,發現爾旋正靠在門上,一
瞬也不瞬的緊盯著她,他眼裡有火花在迸射,閃爍而明亮。她深深呼吸,閉了閉眼睛喘了好
大一口氣。感到筋疲力盡。
    “通過了第一關,嗯?”她問。
    “我真沒有想到,”爾旋說,由衷的激賞的看著她。“你演得太棒了!尤其,你怎麼能
有那麼多眼淚?”
    “我……”她愣了愣。“我也沒想到,眼淚說來就來,我想,我是情不自已,這一
切……真的使我感動。你……相信嗎?我真的哭了。”他深切的看她,走近她。
    “我相信。”他低語,忽然間,就一把把她擁進懷中,飛快的吻住了她的嘴唇。她有一
陣暈眩,一陣迷亂,一陣心慌。然後,是一陣輕飄飄的虛無。半晌,她驟然回過神來,用力
推開了他,她退向床邊,瞪著他。生氣了。
    “這算什麼?”她啞聲問。“我們的合同裡沒有這個。你無權侵犯我!”“對不起,”
他漲紅了臉,有些狼狽,有些歉然,有些不知所措。“相信我,我也是情不自已。”
    他很快的轉過身,走向房門,打開門,出去了。
    她怔怔的站在那兒,怔怔的望著房門,怔怔的用手指壓在嘴唇上,這才想起來,這居然
是自己的“初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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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早上,雅晴被一陣啁啾的鳥鳴聲驚醒了,睜開眼睛她望著裝飾著花紋的天花板,聞著繞
鼻而來的淡淡花香,聽著晨風穿過樹梢的低鳴,和鳥語呢喃。一時間,她有些恍惚,不知正
置身何處。然後,她立即回過神來。是的,這不是陸家,不是她自己的閨房。這是桑家,她
正睡在桑桑的床上!
    她用雙手枕在腦後,不想立刻起床。她腦子裡還縈繞著昨天一切的一切,一幕與一幕。
多麼神奇,多麼玄妙,她居然演成了這場戲,奶奶自始至終就沒懷疑過。如果父親看到了她
這場表演,一定也該對她刮目相看吧!父親,她又想起父親和曼如了。當初,決定來演這幕
戲的時候,本想找個理由來騙父親,說她在南部找到工作了,說她要到美國旅行去,說她想
坐船週遊世界………。最後,還是爾旋簡單明駁乃擔*
    “不要騙你爸爸,任何理由都會讓他疑心,如果他登報找尋失蹤的女兒,我們反而又多
一項難題。告訴他實話!告訴他你要去安慰一位偉大而善良的老太太………”
    “我爸會認為我發瘋了!”她叫。
    “本來,這計劃就有點瘋狂,不是嗎?”爾旋盯著她。“去說服你爸爸,叫他不要找
你,你可以常常打電話給他,也可以回家去看他,反正奶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只要你父
親也幫著保密,就不會穿幫。總比你父親擔心你為了和小後母慪氣,而離家出走好些!”
    “我爸不會相信我,他會以為我在編故事!”
    “我陪你去。”爾旋說。
    她歪著頭打量爾旋,哼了一聲。
    “你陪我去恐怕更糟,他準以為我被一個花花公子騙了!你看來………又危險又狡猾!”
    “真的嗎?”爾旋也打鼻子裡哼著。“從沒有人說過我狡猾。”“想得出這樣的計劃,
就夠狡猾了!”她說,一個勁兒的搖頭。“不成,不成。我爸雖然巴不得我能離開一段時
間,可是,決不會允許我墮入什麼古怪的陷阱,被登徒子拐跑。”
    “我像登徒子嗎?”爾旋沒好氣的問。
    “說實話,有些像,你長得像年輕時代的路易士喬登,路易士喬登就是標準的登徒子
相。”
    “我不知道──你是在罵我?還是恭維我?”爾旋挑高了眉毛。“如果我不陪你去,你
有更好的建議嗎?”
    “蘭姑!”她叫。“蘭姑是最有力的說服者!她又忠厚又慈祥又溫柔,誰都會相信她
的!”
    于是,蘭姑陪著她去見了父親,她們幾乎用了整整一個下午,來述說這件事的來龍去
脈,來說服陸士達讓她去做這件“荒謬的冒險”。她記得父親的驚訝與懷疑,困惑與不信
任,他說:“聽起來,像個現代童話!”“我正要試著,把現代童話變成現代神話!”她對
父親說。
    “童話與神話有什麼不同?”陸士達皺緊眉頭。
    “童話屬于孩子,神話屬于成人。童話大都是編造,神話裡有奇蹟。爸,我需要奇蹟。”
    父親若有所觸,看了她好一會兒。
    父親“考慮”了兩天,後來,雅晴才知道父親並非“考慮”,而是“調查”,他查清楚
了整個桑家的背景,桑老太太的過去與現在,證實了蘭姑的故事。他同意了。不止同意,他
還給了雅晴最深摯的祝福與鼓勵。
    “既然去了,就只許成功,不許失敗。”他說:“避免拆穿底牌,我不能和你聯絡,但
是,你要時時刻刻告訴我你的進展。”“如果我沒有消息給你,”她笑著說:“也就表示一
切順利了,我總不能公然在桑家打電話給你!”
    于是,她來了。于是,她離開了陸家,走進了桑家。于是,她剪短了頭發,修細了眉
毛,買了成打成打深紫淺紫、白色、黑色的服裝,………于是,她從雅晴變成了桑桑。
    現在,她躺在桑桑的床上。
    太陽早已爬上了窗櫺,那淡紫色的窗簾在陽光下透出紫水晶般的色澤,窗台上放著一盆
石榴花,她沒想到石榴到七月還開花,那紅豔豔的花朵在紫色陽光的照耀下,有種迷人的色
澤。她環顧室內,落地長窗、梳妝台、小書桌、小書架、古董架……事實上,這房間她早已
看得好熟好熟了。桑家兄弟從電影上學來一套很科學的辦法,他們把桑園的每間房間,每個
角落,都拍了無數幻燈片,反復放映給她看,她早就記熟了桑家的一切,包括那只白狐狸狗
和老花貓。
    小白!那只要命的狐狸狗!昨天下午,她差點被這家伙給“穿幫”了。她那時正和奶奶
坐在客廳裡“亂蓋”,反正,昨天一天從早到晚,她就一直說個沒停,嘰嘰喳喳的就像只多
話的小鳥,膩在奶奶懷裡,賴在奶奶身邊,伏在奶奶膝上……告訴奶奶在“美國”的一切又
一切;冬天的雪、夏天的熱、麥唐納的漢堡、肯塔基的炸雞、嬉皮的當街遊蕩、百貨店職員
的罷工遊行……說得那麼繪聲繪色,聽得桑家兩兄弟都傻了眼。他們不知道,她已經快把外
國電影裡看來的東西都用光了。那時,她正順著嘴說:
    “我住的女子公寓隔壁,有兄弟兩個,哥哥叫史塔基,弟弟叫……”她的“哈奇”幸好
沒來得及說,否則非給宜娟聽出漏洞來不可,因為爾旋已經在“咳嗽”了,她說溜了嘴,把
電視影集《警網雙雄》裡的兩個男主角也搬出來了。反正,就在她提到“史塔基”的時候,
那只要命的狐狸狗進來了。桑家兩兄弟雖然串通了蘭姑和紀媽,但是顯然沒串通這只狐狸
狗!這家伙一進門就對著雅晴齜牙咧嘴,一股兇相,然後居然又吼又叫,大大示威起來了。
雅晴嚇得跳到沙發上,眉頭一皺,只得抱著奶奶耍“賴皮”,一迭連聲的嚷開了:
    “哎呀,不來了!不來了!奶奶,你們把我的小白弄到哪兒去了?怎麼換了這樣一只大
兇狗!我的小白呢?我的小白呢?”“噢,”奶奶慌忙拍撫著她的背脊,像哄孩子似的。
“這就是小白呀!”奶奶回頭瞪小白,氣呼呼的怒叱著:“小白,坐下!你瘋了?連主人都
不認識了?”“這就是小白?”雅晴睜大眼睛一股又驚訝又愕然又天真無邪的表情。“亂
講!我的小白只有這麼一點點大!”她用手比劃著,心裡有些打鼓,老實說,她忘了問清
楚,桑桑離開的時候小白到底有多大。“傻丫頭!”奶奶笑得彎了腰。“小狗會長大呀!你
走了三年多了呢!哎,”奶奶伸手摸摸小白的頭,那狐狸狗已經不情不願的伏下了身子,仍
然用頗不友善的眼光瞪視著雅晴。“畜生就是畜生。”奶奶下了注解,反而安慰起雅晴來
了。“你不能希望經過三年時間,它還能把你記得牢牢的!”
    “我的小白不會忘記我,”雅晴噘起了嘴,豁出去的演起戲來。“這變成大白了,不好
玩了,準是有了男朋友……”
    “咳!”爾旋重重的咳了一聲嗽,重得連奶奶都聽到了,她抬起昏花的老眼,看著爾旋
說:
    “你怎麼啦?一定是感冒了。今天你咳了好幾次了!”
    “我最近喉嚨一直不大舒服。”爾旋說,若無其事的走到窗口去,忽然大發現似的嚷起
來:“桑桑,你快來看,那花棚上的蔦蘿……你還記得嗎?”
    “我種的蔦蘿嗎?”雅晴歡呼著,從沙發上跳下來,衝到那窗口去看。爾旋才在她耳邊
低低的說:
    “不要演戲演得太過火。小白是只公狗!”
    誰知道小白是公狗呢?從沒有人告訴過她。演戲演得太過火!她躺在床上,瞪著天花
板,想著爾旋的警告。爾旋,爾旋,爾旋……她又想起昨天那一吻了。那代表了什麼?他吻
了她!為什麼?她下意識的用舌頭舔舔嘴唇,覺得心中陡然湧塞起一股暖洋洋、昏沉沉的情
緒,四肢都軟軟的,像有一片溫柔的浪潮在卷擁著她。
    爾旋,她低念著這個名字,要命!她從床上直跳起來,他是你的二哥呀!起床吧,桑桑
不見得有賴床的習慣,她看看手表,快十點鐘了。她起了床,這房間是套房,有私人的浴
室。她梳洗了,對著鏡子,她細心的讓額前的小發卷垂下來,遮掉她那兩道太濃的眉毛。打
開衣櫥,她選了件薄麻紗的淺紫色洋裝,對鏡自視,頗有份飄逸瀟灑的味道。她對自己很滿
意,不管她看起來像不像桑桑,今晨的她,是清新雅致活潑而且神採煥發的。她輕悄的走到
房門口,輕悄的打開房門,輕悄的穿過二樓的客廳,往樓梯口走去,還沒到樓梯口,她就聽
到奶奶的聲音了。奶奶耳朵聾,她常常自以為在說“悄悄話”,實際聲音卻並不小:“……
你們誰都不要去吵她,讓她多睡一會兒。坐了十幾小時的飛機呢!昨天又根本沒休息,只是
說啊說啊的。噢,蘭丫頭,我有沒有做夢啊?她是真的回來了,是不是?紀媽,她是真的回
來了,是不是?爾凱,你們別笑我啊,我昨夜就是睡不著,我一直想啊想啊,她比以前更漂
亮了,是不是?她這次回來,你們都要讓著她一點,不能再把她氣走了……哎,她的那些照
片呢?誰把她的照片都拿走了?”
    “是我。”爾旋的聲音:“奶奶,桑桑已經回來了,以後你可以面對她的本人,不需要
拿著她的照片發呆了!那些舊照片沒一張照得好的,桑桑自己都不喜歡!”
    想得週到!雅晴想。那些照片確實是她的威脅,如果宜娟夠聰明,只要拿照片跟雅晴本
人好好的核對一下,不難找出十個以上的不同點。“那麼,桑桑是真的回來了?是不是?”
奶奶又在問了。“她確實回來了,是不是?不是我在幻想了,是不是?……”
    傻氣呵!奶奶!雅晴又覺得眼眶發熱,簡直忘了自己是個冒充者了。她驀然間飛快的奔
下樓梯,飛快的撲向奶奶,飛快的抱住奶奶的腰,又飛快的吻在奶奶的面頰上,就一連串的
喊了出來:“傻奶奶!傻奶奶!傻奶奶!你看,我不是真的在這兒嗎?你不是看得到我,聽
得到我,摸得到我,抱得到我嗎?傻奶奶!傻奶奶!”她把頭埋進她懷中,亂鑽亂拱,像只
小貓。“你怎麼這樣傻氣呵!”“別鬧,別鬧,”奶奶笑開了,笑得咯咯咯的。“你弄得我
渾身癢酥酥的!抬起頭來,讓奶奶看你!”
    “昨天看了一整天,還沒看夠嗎?”爾凱在說。
    雅晴抬起頭來,悄眼看爾凱,一面從眼角找爾旋。
    “奶奶,”她撒嬌的。“大哥總是和我作對……”
    奶奶的身子驚顫了一下,她攬緊了雅晴。
    “不會不會!”她急切的保證著。“有奶奶在呢!沒有人會和你作對了,大家都疼你,
大家都愛你,真的!”
    雅晴在奶奶那迫切的保證下,驚覺到往日這家庭中曾發生過的“戰爭”。當時,不知奶
奶是站在哪一邊?她注意到爾凱的神色陰暗了。而爾旋,他正笑嘻嘻的拍了一下手,顯然想
把大家的注意力移開。“桑桑,你真懶,害得全家餓肚子,等你吃早餐!以後如果你還是這
麼晚起床,對不起,我們要先吃了去上班。你只好跟奶奶一塊兒吃!”“誰要你們等我?”
雅晴接口:“我寧願和奶奶一塊兒吃!”
    “哦,不領情呢!”爾旋笑了。“老實說,桑桑,為了慶祝你回家,我和你大哥今天都
不上班,在家裡陪你!瞧!你的面子夠大吧?”陪我?雅晴有些失笑。正經說,你們兩個都
不放心,“狐狸狗”事件不能再發生,你們只好在家裡“靜以觀變”,好隨時做適當的掩
護。大家走進了餐廳,紀媽把早餐弄得好豐盛,榨菜炒肉絲、螞蟻上樹、皮蛋拌豆腐、油炸
花生米,外加醬瓜、肉鬆、幹絲、面筋……等一大堆小菜,熱騰騰的稀飯在冒著蒸氣,滿餐
廳都是菜香。桑桑挨著奶奶坐下了,爾旋才忽然若有所悟的望著雅晴,問:“桑桑,你還吃
得來清粥小菜當早餐嗎?在國外住了三年,要不要吃烤面包,或是衝杯牛奶?還是要杯咖啡
什麼的?”
    雅晴看了他一眼,他眼裡有著真切的關懷與疑問。她心中又激蕩過一陣溫柔的暖流,因
為她知道,他這話並不是在問“桑桑”,而是在問“雅晴”。
    “噢,不。”她懇切的說:“在國外,要吃這樣的早餐都吃不到呢!我做夢都夢到紀媽
的榨菜炒肉絲!我不要面包,我吃得膩死了!”奶奶盯著她。用那昏蒙不清的眼光,努力集
中視線,又憐又愛又惜又疼的看著她。
    “晚上睡得好嗎?棉被會不會太厚或是太薄了?有沒有關好窗子?夜裡沒做噩夢吧?我
們早上有沒有吵你?屋裡沒蚊子吧?有什麼想要的東西嗎?……”
    幾千幾百個問題呀!幾千幾百種摯愛呀!桑桑何幸,生在這樣的家庭;桑桑何不幸,離
開了這樣的家庭!
    “奶奶,”她咽下一大口稀飯。“我什麼都好,睡得又香又甜,夢裡都是奶奶!”“馬
屁精!”奶奶笑著用筷子打她的手腕,眼眶又濕了。“既然這麼想奶奶,怎麼三年多了才回
來!”
    “人家在念書嘛,在念那個鬼碩士嘛……”
    “噢!”奶奶頓住了,忽然想起了什麼,臉上掠過一陣痙攣,她有些緊張的望著雅晴,
小心翼翼的說:“你瞧,奶奶是樂糊塗了,最重要的事都忘了問你。桑丫頭──”她伸伸脖
子,困難的、擔心的、艱澀的問了出來:“你這次回家,是──
    度假呢?還是──長住呢?”
    她迎視著奶奶的目光,收起了笑容。
    “奶奶,”她吞吞吐吐的說:“我──一直沒有拿到那個碩士學位。”“呃,”奶奶似
乎哽住了,她的筷子停在半空中。“你的意思是,你還要回去拿那個學位。”
    “我的意思是……”她低哼著。
    “說大聲點,奶奶耳朵不行了,聽不清楚。”奶奶提心吊膽的把頭湊近她。“我是說─
─”她提高了聲音:“去他的碩士學位!只要奶奶不在乎我出去白混了三年,我就再也不走
了,全世界,沒有一個地方比家更好!那個學位……”“哎哎哎,桑丫頭,”奶奶如釋重
負,眉開眼笑了。“什麼鬼碩士喲!奶奶從沒有要你當女學者呀,這下好了!這樣說,你是
回家長住了?”“回家長住了!”她點著頭。
    “雨蘭!紀媽!爾凱!爾旋!你們都聽到了?”奶奶環桌四顧,笑得像個小孩子。“你
們都聽到了?你們都聽到了?你們都聽到了?”她重復的問。
    “都聽到了!”爾旋接口,他的眼光緊緊的落在雅晴臉上,語重而心長。“你說的,你
會在家裡長住了!我們都是證人。”
    不知怎的,雅晴覺得爾旋似乎話中有話,他眼中的光彩那樣特別,她的臉竟然驀的發熱
了。
    接下來的一天順利極了,雅晴沒有出任何的差錯,奶奶一直開心得像個小娃娃。爾凱、
爾旋、蘭姑、紀媽也都一塊石頭落了地,大家繃緊的情緒都放鬆了。空氣說有多融洽就有多
融洽。晚上,宜娟也來了,大家說說笑笑的,一天就飛馳過去了。真好,當桑桑也不錯,雅
晴簡直有些暈陶陶了,覺得眾星捧月,自己在“雅晴”的生命裡,還沒有當過這樣的“主
角”呢!深夜,雅晴才回到自己的臥房,因為奶奶拉著她的手,就是不肯回房,好不容易,
才在蘭姑連哄帶騙下,把她送上床去了。雅晴待在“桑桑”的臥房裡,倚窗而立,可以看到
花園裡的花木扶疏,和那棵梧桐樹。掠過圍牆,還可以看到外面的湖水,真沒料到這兒的視
野如此廣闊,而風景又如此優美!昨晚自己“演戲”演得太累了,倒上床就睡了,竟沒發現
這房間的優點。她在窗前站了好久好久,聆聽著花園裡的蟲聲,湖畔的蛙鳴,看著天邊的一
彎月亮,和那草叢裡螢火的明滅。多麼靜謐呀!多麼安詳呀!多麼溫馨呀!窗子大開著,從
湖面吹來一陣陣涼爽的夜風,比冷氣還好。她深吸著那清涼的風,讓自己沐浴在那涼風裡,
她的頭發飛舞而衣袂翩然。好半晌,她離開了窗口,精神好得很,她了無睡意。走到書架
邊,她想找本小說來催眠,書架上的書很多,不知道是不是桑桑留下的。有一些翻譯小說:
《飄》、《簡愛》、《塊肉餘生錄》、《琥珀》、《包法利夫人》……要命,都是她看過
的。有些現代台灣的文藝作品,她看了看書名,大部份也是她看過的。然後,她看到一疊樂
譜,桑桑會彈吉他,桑桑會唱歌,桑桑愛音樂……她隨意的拿起一本樂譜,翻開一看,密密
麻麻的五線譜,上面爬滿了小蝌蚪,這種小蝌蚪爬樓梯的玩意兒雅晴從小就弄不清,音樂老
師有一次曾經指著她的腦袋罵她笨蛋。她放下了這本樂譜,翻了翻別的音樂書籍,有本書名
字叫:《認識和弦》認識和弦?天知道什麼叫“和弦”?她不經心的拿了起來,隨手翻弄
著,只看到一大堆的圖表,寫滿了C和弦、G和弦、F和弦、Am和弦、Dm和弦……看得
她一頭霧水。正要放回原處,有張紙輕飄飄的落了下來。她拾起那張紙,打開來,是一張手
抄的樂譜,卻是用簡譜寫的。這引發了她的興趣,她望著那歌曲的名字:
   
    《夢的衣裳》
   
    夢的衣裳?這就是桑桑愛唱的那支歌了?當初她就覺得歌名古怪得厲害,卻也嫵媚得厲
害。夢的衣裳!怎樣一件衣裳呢?她攤平了那張紙,開始看了下去:
   
    我有一件夢的衣裳,
    青春是它的錦緞,
    歡笑是它的裝潢,
    柔情是它的點綴,
    我再用那無盡無盡的思量,
    把它仔仔細細的刺繡和精鑲。
    每當我穿上了那件衣裳,
    天地萬物都為我改了模樣,
    秋天,我在樹林中散步,
    秋雨梧桐也變成了歌唱。
    冬天,我在花園中舞蹈,
    枯萎的花朵也一一怒放!
    有一天我遇到了他,他背著吉他到處流浪,
    只因為他眼中閃耀的光彩,
    我獻上了我那件夢的衣裳!
    我把衣裳披在他的肩上,
    在那一瞬間,在那一瞬間,
    日月星辰都變得黯然無光!
    我有一件夢的衣裳,如今已披在他的肩上,
    我為他的光芒而歡樂,
    我對他只有一句叮嚀:
    請你請你請你──把這件衣裳好好珍藏!”
   
    她念了一遍,不由自主的,她再念了一遍。她自認對文學詩詞歌賦都一竅不通。但是,
不知怎的,她被這歌詞迷住了。她不由自主的想起桑桑,穿一身飄然的紫色衣裳,拿一把吉
他,坐在梧桐樹下,清清脆脆,悠悠揚揚,委委婉婉的唱著:
   
    “……我有一件夢的衣裳,如今已披在他的肩上,
    我為他的光芒而歡樂,
    我對他只有一句叮嚀:
    請你請你請你──把這件衣裳好好珍藏!”
   
    怎樣一件夢的衣裳!如今,那披著這衣裳的男孩呢?那使日月星辰都變得黯然無光的男
孩呢?他可曾將這件衣裳好好珍藏?他可知道那獻上衣裳的女孩已經與世長辭?雅晴握緊了
那張歌譜,一時間,她想得癡了,迷了,出神了。桑桑和那件夢的衣裳!彈吉他的男孩和那
件夢的衣裳!噢,她多好奇呀,多想知道那個故事呀!她也陷進某種共鳴似的情緒中,驀然
覺得自己在情緒上和那個已逝的桑桑確有靈犀相通的地方。夢的衣裳!她發現這四個字的神
秘了;她也有一件夢的衣裳呵,一件用青春和柔情編織而成的衣裳,只是,不知道她這件衣
裳,該披在誰的肩上?她眼前模糊的湧出一張臉孔:那年輕的、熱情的、堅決而又細膩的
臉……天!是桑爾旋的臉呢!她甩甩頭,下意識的又走回窗前,注視著窗外的梧桐樹,蒼白
的樹幹在月光下聳立著,心形的葉片搖曳在夜風裡。桑桑坐在梧桐樹下撫琴而歌,小鳥兒都
停下來傾聽……她搖了搖頭,花園裡靜悄悄的,梧桐樹下空蕩蕩的。她側耳傾聽,有風聲,
有樹聲,有蟲鳴,有蛙鼓……沒有吉他聲,也沒有歌聲。她走回床邊,倒在床上,手裡緊握
著那張歌譜。
    那夜的夢裡全是音樂,全是吉他聲,全是和弦,全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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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接下來的好幾天,日子過得又甜蜜又快活,一切順利得不能再順利,奶奶從早到晚的笑
逐顏開。所有的心思全放在“桑桑”身上,桑桑要吃這個,桑桑要吃那個,桑桑的房裡要有
花,桑桑的小花貓要洗幹淨,桑桑的衣服要燙平,桑桑的被單要天天換……老天,難道這桑
桑又是美食主義者,又有潔癖?當她悄問蘭姑時,蘭姑才笑著說:
    “什麼潔癖?桑桑席地就能坐,大樹也能爬!這都是奶奶,她心目裡的小桑桑,等于是
個公主。十二層墊被下放了顆小豆子,也能把她的小桑桑鬧得睡不著覺!”
    不管怎樣,雅晴熱中的扮演了桑桑,也成功的扮演了桑桑。一個星期來,她除了和爾旋
出去到附近的湖邊散散步,到小山林裡走走。她發現山上還有個小廟,居然香火鼎盛,怪不
得她常聽見鐘聲。幾乎就沒出過大門。當然,她和父親聯系過了,趁奶奶睡午覺時,她和父
親通過電話,父親笑得好親切好開心:“我以你為榮,雅晴,祝你好運!”
    好運?我確實有好運!她想,有三個女人寵她,有兩個男人尊重她,在桑家,似乎比在
陸家好了幾百倍!不生氣,不小心眼,不懊惱……每一個新的日子,是一項新的挑戰。每
晚,她躺在床上,會對著天花板悄悄低語:
    “我願意這樣子,我願意這種日子一直延續下去!”
    有天下午,李醫生帶著他的醫藥箱來了。他是桑家將近二十年的老朋友了,幸好雅晴早
就在照片上認識了他。李醫生看到雅晴那一剎那,雅晴知道自己真正面臨考驗了,爾凱爾旋
兄弟把桑桑的死訊保密得十分徹底,連李醫生都不知道。雅晴站在客廳中間,笑望著李醫生。
    “您看!”她揚眉毛,瞪大眼珠。“是誰回來了?”
    李醫生一怔,推了推眼鏡片。希望你的近視加深了,雅晴想著。希望你也老花了,要不
然,就有些散付這時代,又是電視又是書籍又是科學儀器,人類的眼睛最難保護。李醫生的
視力一定不是很好,因為,他一下子就笑開了,在雅晴肩上輕拍了一下,他大聲說:
    “好小姐,你總算回來了!”
    奶奶笑得又幸福又欣慰又驕傲:
    “你瞧,咱們的小桑桑變了沒有?”
    李醫生一本正經的看了看“桑桑”。
    “白了點兒,胖了點兒,外國食物營養高……”
    “算了算了!”雅晴一迭連聲的嚷:“什麼外國食物啊?都是奶奶、蘭姑、和紀媽三個
人聯合起來喂我,李大夫,你趁早告訴奶奶,有種病叫營養過剩症,她們再這樣強迫我吃東
西,非把我喂出毛病來不可!”
    “真的……”李大夫笑著才開口。
    “別聽她!”奶奶已經打斷了李大夫。“剛回來那兩天,你不知道,身上就沒幾兩肉,
你想,咱們家的孩子怎麼吃得來生牛肉、生菜、生豬排、生魚生蝦……的,外國人到底沒開
化,什麼都吃生的!有次爾凱兄弟兩個強迫我去吃西餐,哇呀,牛肉還帶著血,八成剛從牛
身上切下來的,我看得直惡心,一個月都不想吃肉!嘖嘖,”奶奶又搖頭又笑又嘆氣:“想
到桑丫頭在國外吃了三年生肉,我就心都扭起來了。”
    全家人都笑了,李醫生也笑了,“桑桑”也笑了,一面笑,一面對李醫生咧著嘴伸舌頭
作鬼臉。
    那天,李醫生給奶奶詳細檢查了身體。爾凱爾旋兩兄弟爭著送他出去,李醫生在大門
外,對兩兄弟奇怪的說:
    “怪不怪?她在進步!”
    爾旋深吸了口氣。“並不怪,我知道精神治療有時會造成奇蹟!”
    “是的。”李醫生深思的說:“桑桑比什麼藥方都好,到底是孝順孩子,她的碩士學位
怎樣了?”
    “放棄了。”爾凱答得流利。“奶奶和學位比起來,當然是奶奶重要。”他盯著李醫
生,正色問:“她有起色了,是不是?她會好起來嗎?”“爾凱,”李醫生深深的看他,語
氣鄭重而溫柔。“奶奶的整個身體,已經是一部老機器了,這麼些年來,這老機器已盡了它
每一分力量,現在,每個螺絲釘都鏽了都鬆了,馬達也轉不動了。對生命來說,新陳代謝,
是找不到奇蹟的。”
    “那麼,”爾旋悲哀的問:“她還有多久?”
    “上次我診斷她,認為不會超過三個月,現在,我認為,可能還有五個月。”“下次,
你說不定會認為還有一年。”爾旋滿懷希冀的說。
    “我希望如此!”李醫生感動的微笑著。“盡量讓她快樂吧!當了四十年醫生,我惟一
省悟出來的道理,人生什麼都不重要,快樂最重要。”醫生走了。雅晴在爾旋兄弟兩個臉上
看到了真切的感激,她知道,自己這場戲有了代價!望向奶奶,噢!她在心底熱烈而期盼的
狂喊著:但願奶奶長命百歲,但願奶奶水遠不死!
    戲是演得順利極了。只是,這天晚上,卻出了一件意外,一件誰也沒有料到的“意外”。
    “意外”是由曹宜娟帶來的,雅晴相信,宜娟決無任何惡意,怪只怪她對桑桑的事了解
得太少又太多,顯然爾凱很避諱和她談桑桑,宜娟對桑桑的過去完全不知道。奶奶在寂寞和
懷念中,一定又對宜娟談了太多的桑桑,因而宜娟竟知道了桑桑的愛好與特長。晚上,大家
都坐在客廳裡東拉西扯,聽“桑桑”敘述她在洛杉磯“親眼目睹”的一場“警匪追逐戰”。
她正說得有聲有色時,宜娟來了。近來,宜娟有些刻意模仿“桑桑”的打扮,她穿了件寬鬆
上衣,和一條緊身的AB褲。只是,因為她屬于豐滿型,不像雅晴那麼苗條,這打扮並不非
常適合她,但足見她“用心良苦”。她進了門,笑嘻嘻的,手裡抱著一件又高又大的東西,
是一個嶄新的吉他盒子!
    “瞧!桑桑!”她討好的、興奮的、快樂的笑著。“你看我給你帶了什麼來?奶奶和蘭
姑都告訴過我,你的吉他彈得棒透了!我猜,你的吉他一定丟在美國沒帶回來,這些日子你
也忙得沒時間出去買,我就去幫你買了一個!”她打開琴盒,心無城府的取出那副吉他,吉
他上居然還用小亮片,飾上“S·S·”兩個字母,來代表“桑桑”。她舉起吉他,完全沒
有注意到室內空氣的緊張和僵硬,她一直把吉他送到“桑桑”面前去。“快,桑桑,你一定
要彈一支歌給我們聽!唱那支《夢的衣裳》,好嗎?”雅晴僵住了。飛快的,她抬起睫毛來
掃了爾旋爾凱兄弟兩個一眼,兩兄弟都又緊張又蒼白。她心中湧起一股怒氣,氣這兄弟兩
個!他們該告訴她有關吉他和《夢的衣裳》的故事,他們該防備宜娟這一手。現在,這場戲
如何唱下去?她生氣了。真的生氣而且不知所措了。掉頭望著奶奶,奶奶正微張著嘴,著了
魔似的看著那吉他,她竟看不出奶奶對這事的反應。她急了,怔了,想向蘭姑求救,但是,
來不及了,宜娟又把吉他往她面前送:“桑桑!”她嫵媚的笑著,“拿去呀!你調調音看,
不知道聲音調好了沒有!”“宜娟!”驟然間,爾凱爆發似的大吼了一句,怒不可遏的大
叫:“拿開那個東西!你這個笨蛋!”
    這一吼,把雅晴給驚醒了。頓時間,她做了個冒險的決定,她只能“歇斯底裡”的發作
一番,管他對還是不對!她倒退著身子,一直往樓梯的方向退去,她相信不用偽裝,自己的
臉色也夠蒼白了,因為,她的心髒正擂鼓似的狂跳著,跳得快從喉嚨口跑出來了。她開始搖
頭,嘴裡喃喃的、吶吶的、不清不楚的喊著:“不!不!不!不要吉他!不要吉他!不要吉
他!”
    她抬眼看奶奶,她的頭搖得更兇了,搖得頭發都披到臉上來了。她重重的咬了一下舌
頭,痛得逼出了眼淚,她哭著抓住樓梯扶手,尖聲哭叫:
    “不要!奶奶!我不要吉他!我不會彈吉他!我不會唱歌!我不會!我不會!我不會!
拿開那個!奶奶!奶奶!奶奶呀!”
    第一個向她撲過來的是蘭姑,她一把抱住雅晴的身子,大聲的嚷著:“桑桑!小桑桑!
沒有人要你彈吉他,沒有人要你唱歌,你瞧,沒有吉他,根本沒有吉他!”她俯下身子,假
裝要安定她,而飛快的附在她耳邊低語了一句:“演得好,繼續演下去!”
    得到了鼓勵,雅晴身上所有的演戲細胞都在活躍了,她把整個身子伏在樓梯扶手上,讓
頭發披下來遮住了臉,她似乎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奶奶,你告訴他們……你告訴他們……
我不要彈吉他!我不要!奶奶……”奶奶顫巍巍的過來了,她那滿是皺紋的、粗糙的手摸上
了雅晴的頭發,她的胳膊環繞住了雅晴的頭,她的聲音抖抖索索,充滿了焦灼、憐惜、心疼
與關切的響了起來:
    “我告訴他們,我告訴他們,寶貝兒,別要別哭我告訴他們!”奶奶含淚回視,怒聲吼
著:“誰說桑桑要彈吉他?我們家永遠不許有吉他!紀媽,把那把吉他拿去燒掉!快!”
    紀媽“噢”了一聲,大夢初醒般,從宜娟手裡奪下吉他,真的拿到廚房裡去燒起來了。
宜娟愣愣的站在那兒,像個石膏像,嘴唇上一點血色都沒有,她實在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
麼。雅晴的“戲”不能不繼續演下去,事實上,她也不明白該演到怎樣的程度再收場。她軟
軟的在樓梯上坐了下來,身子幹脆伏到樓梯上去了。她哭得一直抽搐,嘴裡嘰哩咕嚕的在說
些她僅有的“資料”:
    “我恨大哥!我恨大哥!沒有衣裳……沒有夢,我什麼都沒有……我恨大哥!我恨你
們!我恨你們!沒有……夢的衣裳……”她嗚咽著,悲鳴著,挖空心思想下面的“台詞”:
“奶奶,我不要再提這件事了,奶奶,我不彈吉他了,不唱歌了,自從到美國,我就……不
唱歌了。我只有奶奶,沒有夢也沒有歌了……”好一句“沒有夢也沒有歌”,這不知道是哪
本小說裡念來的句子。她心裡暗叫慚愧。而奶奶,卻已經感動得淚眼婆娑。她坐在雅晴身
邊,用手不住撫摸她,不停的點著頭,不停的擦眼淚,不停的應著:“是啊!是啊!奶奶
懂,奶奶完全懂!好孩子,寶貝兒,桑丫頭……奶奶知道,奶奶都知道。……”
    雅晴仍然伏在樓梯上喘氣,桑爾旋大踏步的走了過來,低頭望著雅晴,他簡單明駁乃擔
骸澳棠蹋□受了刺激,我送她回房間去,她需要休息……把她交給我吧,我會和她談……
判模□一崛盟平靜下來……”在雅晴還沒有了解到他要做什麼之前,就忽然被人從地上橫
□似鵠礎Q徘□缶□□平第一次,她躺在一個男人的臂彎裡。爾旋抱著她往樓上一步步走
□□暗中咬牙切齒,卻無能為力。從睫毛縫裡,她偷看爾旋,爾旋正低頭注視她,他的眼
α戀蒙了付神情古怪。她迅速的再闔上眼。混蛋!她心中暗罵著,又讓你這家伙佔了便宜
耍□掙扎了一下,他立即把她更緊更緊的擁在胸前,在她耳邊低聲說*
    “不要亂動,奶奶還看著呢!”
    她真的不敢動了,躺在那兒,貼在他那男性的胸懷裡,聞著他身上那股男性的氣息,她
又有那種迷亂而昏沉的感覺,又有那種懶洋洋、軟綿綿的醉意。老天,這段路怎麼這樣長,
她覺得自己的面孔在發熱,由微微的發熱逐漸變成滾燙了。她相信他也感受到她身上的熱
力,因為……要命!他把她抱得更緊更緊了。終于走進了她的房間,他一直把她抱到床邊
去,輕輕的,很不情願似的,把她放在床上。她正想從床上跳起來,他已經警告的把手壓在
她身上。她只得躺著,側耳聽著門外的聲音。爾旋把一個手指壓在她唇上,然後,他轉開
去,走到門口,他細心的對門外張望了一下,就關上了房門,而且上了鎖。他走回床邊。她
仍然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瞪視著爾旋。
    “很好,”她憋著氣說:“我們的戲越演越精彩了!”
    “是的,越來越精彩了。”
    他說,坐在床沿上。俯下頭來,他第二次吻住了她。
    她的心跳加速,所有的血液都往腦子裡衝去。他的嘴唇濕潤溫柔而細膩,輾轉的壓在她
的唇上。她的頭更昏了,心更亂了。理智和思想都飄離了軀殼,鑽到窗外的夜空裡去了。她
不知不覺的抬起手來,環抱住了他的脖子。不知不覺的把他拉向自己。不知不覺的用唇和心
靈反應著他,好久好久,幾個世紀,不,或者只有幾秒鐘,他的頭抬起來了,他的眼睛那麼
亮,他的臉孔發紅,他的呼吸急促……,她躺在那兒,仍然不想動,只是默默的望著他,靜
靜的著他。在這一瞬間,她明白了。為什麼她會來桑園,為什麼她會去花樹,為什麼她注定
在那個下午要遇到他,為什麼她甘心冒充桑桑……因為這個男人!命中早已注定,她會遇到
這個男人!
    爾旋用手指輕輕的撫摸她的眉毛,她的鼻子,她的嘴唇,和她那尖尖的小下巴。“天知
道,”他啞聲說:“我每天要用多大的力量,克制自己不要太接近你!天知道你對我的吸引
力有多強!天知道你使我多迷惑或多感動多震撼!你的機智,你的聰明你的善良,你的伶
俐,你的隨機應變……老天!”他大大喘氣,把她從床上拉起來,拉進了他的懷中。他用雙
臂緊箍著她,而再度把嘴唇落在她的唇上。片刻之後,他把她的頭壓在自己的胸前,她聽到
他的心髒在劇烈的跳動著。“聽著!雅晴,”他熱烈的低語。“你要設法距離我遠一點,否
則,你不會穿幫,我會穿幫了!”
    她多喜歡聽這聲音呀!她多喜歡聽這心跳呀!她多想就這樣賴在這懷裡,再也不要離
開……噢,我們的合同裡沒有這個!噢……我卻一直在等待著這個!她悄悄的笑了,羞澀的
笑了。原來,這就是愛情!原來,這就是讓桑桑寧可放棄生命而要追尋的東西……桑桑,她
一震,理智回來了,思想也回來了,她趕快推開他,急促的說:“你還不下樓去!你會引起
懷疑了!”
    “我知道。”他說,卻沒有移動。
    “你們害我差點出醜,知道嗎?你應該告訴我桑桑和萬皓然的故事,還有那支《夢的衣
裳》!”
    “我知道。”他再說,仍然熱烈的盯著她。
    “什麼時候告訴我?”“改天。”他輕輕的拂開她面頰上的發絲。緊緊的注視她的眼匯
“答復我一個問題!”他說。
    “什麼?”“有一天,當你不需要當桑桑的時候,你還願意姓桑嗎?”
    她轉開頭去,悄笑著。
    “到時候再說!”“現在!”他命令的。“不!我不知道。”他溫柔的用胳膊摟著她。
    “真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她一連串的低哼著,有三分羞澀,有
七分矯情。他的胳膊加重了壓力。
    “你敢再說不知道,我就又要吻你了!”他威脅著。
    “不……”他閃電般的用唇堵住她的嘴。
    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他們飛快的分開了,他驚跳起來,她立刻躺倒在床上,閉上眼睛
揮手叫他離開。爾旋走到門邊,打開了房門,蘭姑正攙著奶奶,在門外探頭探腦呢。“她怎
麼樣?”奶奶關懷的問。
    “勸了她半天,總算把她安撫下來了。”爾旋說。
    雅晴躺在床上,閃動眼瞼,想笑。她只好一翻身,把頭埋進枕頭裡去了。“我沒想到,
隔了三年多了……”奶奶感嘆著:“這孩子還沒有忘記萬皓然啊?”“噓!”爾旋警告的噓
著奶奶。“拜託拜託,我的老祖宗,你可千萬別提這個名字!”
    “哦,哦,哦,”奶奶結舌的:“我實在是個老糊塗了,我知道,我知道,不提,以後
絕對不提。”她伸頭對床上張望,雅晴正在那兒不安靜的左翻騰右翻騰,天知道!你怎麼可
能剛聽到一個男人對你示愛以後,還能靜靜的“裝睡”呢?“她沒有睡著啊?”奶奶問,一
向耳朵不靈,怎麼偏偏又聽見了。
    雅晴幹脆打床上一翻身,坐起來了。
    “奶奶!”她叫。“喲!”奶奶立刻走了進來,坐在床邊望著她,伸手憐惜的摸她的面
頰。“小桑子,你沒睡著呀!”
    “奶奶,”她扭著身子,臉上紅潮未褪,呼吸仍然急促,情緒仍然高昂……奶奶,如果
她姓桑,這聲奶奶可真是應該叫的啊!她想著,臉就更紅了。
    “怎麼,”奶奶摸她的臉,又摸她的額。“好像有些發燒呢!爾旋,我實在不放心,你
還是打個電話,請李大夫來給她看看吧!”“哎呀!”雅晴叫了一聲,打床上跳到地上來
了。“不要小題大作,好不好?我沒事了!我只是……只是……”她轉動眼珠,噘起了嘴:
“我剛剛好丟人,是不是?”她委委屈屈的問:“我一定把大家都嚇壞了,是不是?哎
呀!”她真的想起來了。“宜娟呢?”“在樓下哭呢!”蘭姑說。
    “哦!”她閃著眼睫毛,看著奶奶。“我……我並不想惹她傷心的!奶奶,我闖禍了,
是不是?”
    “沒有沒有!”奶奶拍撫著她的手。“不怪你,誰教她毛毛躁躁冒冒失失的送東西來?”
    “奶奶!”雅晴不安的聳聳肩:“人家又不是惡意,我……我……”她認真的握緊奶奶
的手,認真的看著奶奶,認真的說:“我不能再彈吉他了,奶奶。”她哀傷的說:“我受不
了!我也……再不能唱歌了!”
    “我懂我懂,”奶奶慌忙接口。“忘記這些事,寶貝兒!再也不會發生這種事了!”她
如釋重負。轉過頭去,她看到爾旋和蘭姑,蘭姑正對她悄悄的、贊美的含笑點頭。爾旋呢?
爾旋那對閃亮的眼睛是多麼灼灼逼人啊!她轉開眼珠,依稀聽到樓下傳來宜娟的哭聲和爾凱
的說話聲。爾凱有罪受了,她想。她聽到宜娟哭著在喊:“……你罵我笨蛋!你兇得像個
鬼!誰知道你妹妹是神經病!”“你再叫!你再叫!”爾凱低吼著:“給奶奶聽到了有你受
的!”“你家老的是老祖宗,小的是小祖宗,我不會伺候,”宜娟哭叫著:“幹脆咱們分
手!”“分手就分手!”爾凱喊。
    事情鬧大了。雅晴求助的看了蘭姑和爾旋一眼,就鬆開奶奶的手,衝出房門,直往樓下
跑去。到了樓下,她正好看到宜娟衝出大門,她也往大門跑,一面直著喉嚨喊:
    “宜娟!宜娟!不要生氣,宜娟……”
    “讓她去!”爾凱在後面怒氣衝衝的喊。“不要理她!讓她去!”雅晴回過頭來,瞪視
著爾凱。
    “你瘋了嗎?桑爾凱!”她低低的說:“你還不去把她追回來?”“讓她去!”爾凱跌
坐在沙發裡,用手痛苦的抱住了頭。“這是報應。我逼走桑桑,桑桑再逼走宜娟,這是報
應。”
    雅晴目瞪口呆的看著爾凱,這是演戲呀,難道你也演糊塗了?她張著嘴,簡直不知道該
說什麼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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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有好幾天,雅晴都有些精神恍惚,總覺得自己的神志不能集中,內心深處,像有一道潛
伏的激流,正在體內緩緩的宣洩開來。她仍然成功的扮演著桑桑,原來任何事情,都難在一
個開始,一旦納入軌道,什麼都變得順理成章了。奶奶從一開始,就根本沒懷疑過桑桑的真
實性,即使雅晴有什麼和桑桑不同的小習慣,奶奶也會自然而然的把它歸之于:
    “到底在外面住了三年呢!”
    一句話遮掉了所有破綻,雅晴認為不可能再出錯了,除非是爾旋。爾旋確實越來越變得
危險而不穩定了,他眼底經常流露出過多的感情,常常燃起一支煙,就對著雅晴呆呆癡望,
一任那香煙幾乎燃到手指。以至于“桑桑”確實在小心的避開爾旋了。但是,她的人是避開
了,她的心卻甜蜜的,像發酵的酒般冒著泡泡,每個泡泡裡都醉意醺然。
    好在,爾旋的工作很忙。爾凱接收了父親遺留下來的大部份事業,一家成功的貿易公司
和好幾家外國名廠的代理商。爾旋卻開了家傳播公司,包了好幾個電視台的節目和時段,因
此,他不止上班的時間忙,連晚上和深夜,他都經常不在家,要不就是和客戶應酬,要不然
就在錄影棚裡。爾凱的忙碌也不比爾旋差,但是,兄弟兩個顯然都有默契,他們盡量抽空回
家,每晚總有一個是留在家裡的。他們都了解一點,奶奶的歲月已經無多,而竭力在爭取能
相聚的每分每秒。
    宜娟在三天後就和爾凱講和了,雅晴看得出來,軟化的不是爾凱,而是宜娟,她照舊來
桑家,小心的討好奶奶,也討好“桑桑”,絕口不提“吉他事件”。蘭姑私下告訴雅晴,她
已經對宜娟解釋過了,桑桑曾受過感情上的創傷,而不願再彈吉他。也在那次私下談話裡,
雅晴問過蘭姑:
    “當初桑桑引起家庭大戰時,你和奶奶是站在桑桑一邊呢?還是站在爾凱一邊?”
    蘭姑沉默了片刻,然後抬頭坦白的回答。
    “爾凱一邊。”“奶奶也是?”“是的。”“爾旋呢?”“也是。只不過不像爾凱那樣
激烈。”
    那麼,當初的桑桑,是處在孤立狀況下了。雅晴沉思著,她還想問一些細節,蘭姑已機
警的避開了。怎麼,他們全家對這件往事,都如此諱莫如深呵!
    這天晚上,奶奶又犯了心髒痛的老毛病,李醫生來打過針,告訴蘭姑沒有關系,老人需
要休息。奶奶很早就睡了。爾凱和宜娟關在他的書房裡──在這家庭中,大約空房間太多
了,爾凱和爾旋都豪華到除臥房之外,還在樓下各有一間書房。爾凱小兩口在書房中靜無聲
響,大約在喁喁談情吧。蘭姑和紀媽早就成了閨中知己,都在廚房裡料理第二天的菜餚,一
面聊著些陳芝麻爛谷子的往事。爾旋──爾旋那晚偏偏不在家,他有應酬,晚上還要去攝影
棚,安排一位影星上節目,他剛包下一家電影公司的全部宣傳工作。
    雅晴忽然覺得很寂寞,很無聊。這是來到桑家之後,第一次有這種寥落感。她在自己的
屋裡待了好一會兒,倚窗而立,她看到皓月當空,窗外月明如晝。依稀彷佛,她又聽到山裡
傳來的梵唱和鐘聲……她一時興起,拿了一件蘭姑為她鉤織的紫色披肩,她下了樓,走到花
園裡。
    沒有人注意她。她在花園裡走了走,摘下一串蔦蘿,在梧桐樹下拾起一片心形葉片,有
沒有人注意過,梧桐葉子是心形的?她想起《夢的衣裳》中的兩句:秋天,我在樹林中散
步,秋雨梧桐也變成了歌唱。那麼,桑桑或者注意過了?
    花園裡靜悄悄空蕩蕩的,很無聊!她走向大門,打開邊門,她走出了“桑園”。順著腳
步,她往“桑園”後面的小徑走去,這條路爾旋帶她走過,可以直通湖畔,也可以繞到山上
的小廟。她裹著披肩,夜色涼如水,夜色確實涼如水!她慢慢的,並沒有一定的目標,只是
順著小徑往前走,路邊有許多野草,草叢裡,流螢在閃爍著。她不知不覺就走到湖邊來了,
地上很乾燥,連日都是晴朗的好天氣,小徑兩邊有合抱的大樹,叫不出樹名,卻落了一地鬆
脆的樹葉。她踩著那樹葉,又軟又脆,作聲,給了她一種又靜謐又溫馨又恬然的感覺。好極
了,這樣的夜,這樣的湖水!
    然後,她發現了一棵梧桐樹,又高又大的梧桐樹,她好驚奇,因為台灣的梧桐樹是很少
的。于是,她想起蘭姑告訴過她的話,他們建造桑園時,保留了原來的一些樹木,那麼,這
棵梧桐和桑園裡的梧桐是同樣很早就存在了。她走到梧桐樹下,樹下鋪了一層落葉。梧桐是
最會落葉的樹。她站在那兒,雙手交叉的抱在胸前,拉著披肩的角。她看著湖面,月光在湖
上閃亮,像許多閃光的小飛魚,在水面跳舞,她看得出神了。無意間,她抬起頭來,想看月
亮,卻一眼看到聳立在湖對面的“桑園”,她怔了怔,從她所站立的這個角度,卻正好看到
桑家樓上面湖的窗子,有一扇窗內亮著幽柔的、淺紫色的丕她幾乎可以看到那紫色的窗簾,
在風中搖曳。她呆望著,輕蹙著眉梢,她的思想在飛馳著;腦海裡閃過一些閃丕又很快的熄
滅了。梧桐樹、窗子、心形葉片、夢的衣裳……她面前好像放著一盤七巧板,她卻拼湊不起
來,只知道一件事,從這個角度,從這棵梧桐樹下,可以看到自己的窗子。那麼,從她的窗
口,是不是也可以看到這兒呢?不。她看過,湖的對面只是一片幢幢樹影,如果沒有光源,
你絕對不可能看到湖對面的東西!何況,她也沒必要去找湖對面的一棵梧桐樹!
    事情發生得太快,也太突然。
    她正癡立在那梧桐樹下,任何預感都沒有,忽然間,她聽到身後有某種聲音,她還來不
及回頭,就覺得自己的身子被兩只強而有力的胳膊牢牢的抱住了。她想喊,來不及了,那胳
膊巧妙的把她轉了個方向,她連對方是個什麼人都沒看清楚,就覺得有兩片火熱的嘴唇,像
燃燒般緊貼住了她的。她想掙扎,對方只輕輕一推,她就倒在那鬆軟的落葉堆中了,她趁倒
下的片刻,睜大眼睛想看清楚這襲擊自己的人物,想尖叫救命,但,對方發出了一聲熱烈的
的低語:
    “桑桑,你終于來了!”
    她及時咽下了已到喉嚨口的尖叫。那男人對她壓了下來,她被動的睜大眼睛只看到對方
那狂野的眸子,閃著某種野性的、炙熱的、燃燒著火燄似的光。這光使她驚懼,使她心慌,
使她緊張而失措。那兩片嘴唇重新貼住了她的。她感到他呼吸的熱氣吹在自己臉上,他的嘴
唇帶著強力的需索,她想閉緊牙關,可是,她做不到。他的吻不像爾旋,爾旋細膩溫存,他
卻是粗獷激烈而狂暴的。她覺得自己整個身子都像著火似的燃燒起來了,連思想都燒起來
了,因為她根本不能思想了……但是,他猝然放開了她,抬起頭來,他用手一把拂開她額前
的短發,把她粗魯的移到樹葉陰影的外面,讓月光直射向她,他冷冰冰的開了口:
    “你是誰?為什麼要冒充桑桑?”
    她掙扎了一下,想坐起來,但是,那人用雙手壓住她的雙手,使她躺在那兒根本無法移
動,他緊盯著她,聲音粗魯狂暴而憤怒,他再重復了一句:
    “你是誰?為什麼要冒充桑桑?”
    她明白這是誰了。事實上,在她被襲擊的那一剎那,她就應該知道這是誰了。她開始恢
復思想,只是,還沒有完全從那震驚中清醒過來。“放開我,萬皓然。”她說。
    “不。”他壓緊她。那對燃燒的眼睛裡充滿了怒氣和野性,他像個被激怒的野獸,他似
乎想吃掉她。他磨著牙齒,使她初次了解什麼叫“咬牙切齒”。他從齒縫裡迸出一串話來:
    “你戲弄我,你這個混蛋!你故意站在窗子面前,故意讓我看到你,你引誘我到這兒來
等你,你卻遲遲不露面,好不容易,你來了,你終于來了,一個冒充貨!”
    他舉起手來,在她的驚愕與完全意外之下,他毫不思索的給了她狠狠一個耳光。她被打
得頭偏了過去,面頰上火辣辣的作痛,眼睛裡直冒金星。這是她這一生裡第一次挨耳光。立
刻,憤怒、驚恐、委屈、疼痛……使她把所有的理智都趕跑了,她大叫了起來:“你這個瘋
子!你憑什麼打我?放開我!我不是你的桑桑,我沒有安心要在你面前冒充她!我只是倒了
十八輩子霉,會無意間走到這兒來!你放開我,你才是混蛋!難道因為我不是桑桑,你就可
以打我?那麼你去打全天下的女人?放開我!”她狂怒的掙扎,狂怒的叫:“你這個莫名其
妙的瘋子,你這個野人!你這個笨蛋……”他仍然壓著她,但是,他的濃眉緊鎖著,似乎在
“思索”她的話。她越想越氣,越想越恨……他壓住她的那只手似乎有幾千斤的力量,她就
是掙不開他。在狂怒和報復的情緒下,她側過頭去,忽然用力一口咬在他的手腕上。他大
驚,慌忙縮回手,又甩又跳。她乘機跳起身子,回頭就跑,她才起步,他一把拉住她的腿,
她摔下去了,他把她用力拖回到身邊,她氣得簡直要發瘋了。
    “你幹什麼?”她怒聲問:“我已經承認我不是桑桑,你為什麼不放我走?”“坐下
來!”他命令的說,聲音裡竟有股強大的力量。仿佛他是專司發令的神擔□□隼吹拿令就
蝗萑絲咕堋K不拉她了,卻拍拍身邊那落葉堆積的地面,一面審視自己的手臂。她看了一
郟□鞘直凵□宄的留下了自己的齒痕,正微微的沁出血來。“你相當兇惡,”他說,聲音
渚擦耍□渚駁帽人的兇暴更具有“威力”。“看樣子,你比桑桑還野蠻。*
    她坐下了,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坐下”。因為他的“命令”?因為他是“萬皓然”?
因為他渾身上下迸射出來的那股奇異的力量?因為他是“桑桑”的男友?因為他是一個故事
的“謎底”?因為他披著件“夢的衣裳”?總之,她坐下了,坐在那兒氣呼呼的著他。“我
打了你一耳光,你咬了我一口,”他說,聳了聳肩。“我們算是扯平了。現在,你好好的告
訴我,你怎麼會來到桑園?怎麼變成了桑桑?”她了他一眼,現在,月光正斜射在他臉上,
使他看起來非常清晰,他有張輪廓很深的臉,好像一個雕刻家雕出的初坯,還沒經過細工琢
磨似的。這是張有稜有角的臉,線條明顯的臉。眉毛又粗又濃,鼻子挺直,下巴堅硬……他
的眼神相當凌厲,幾乎有些兇惡……她吸了口氣,轉了轉眼珠。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她還沒從憤怒中恢復過來。而且,她還不知道該不該說。他轉
頭看她,眼中流露出一種特殊的光,一種讓她害怕的光,那樣森冷而獰惡,她幾乎感到背上
在發冷
    “你最好告訴我!”他簡單的說,那種“威力”充溢在他眉梢眼底和聲音裡。“否則,
我也有辦法讓你說!”“我……”她再吸了口氣,覺得在這樣一個人面前,根本無力于反
抗。“我被桑家兄弟找來,冒充幾個月桑桑,因為老太太只有幾個月的壽命了。”她簡短的
說。
    “她居然沒看出來?”他不信任的。
    “她幾乎半瞎了。”他點了點頭,銳利的看她。一瞬也不瞬,一個字一個字的問:“那
麼,桑桑呢?還在美國?”
    她覺得自己的膝蓋在發抖,很不爭氣,她確實在發抖。她迎視著這對深刻的眼光,想著
剛剛那強暴而炙烈的吻,她不知道如果她說出來了,他的反應會怎樣。
    “為什麼不說?”他催促著,不耐的。
    “她死了!”她衝口而出,覺得自己已經被這個人催眠了。他會讓她說出所有的實話。
“三年前就死了。”
    他瞪了她一會兒,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
    “怎麼死的?”他從齒縫裡問。
    “他們告訴我,她在美國切腕自殺的。”
    他死死的看了她好幾分鐘,這幾分鐘真像好幾百個世紀。然後,他轉開了頭,望著湖
面。再然後,他把頭埋在弓起的膝蓋裡,一動也不動,像是已經變成了化石。
    她望著他的背脊,那寬厚的背脊,幾乎可以感覺他那結實有力的肌肉,他的頭發又濃又
黑又密,他的身子僵硬,雙手緊緊的抱著膝。他就這樣坐著,不動,也不再說話。她有些心
慌,有些害怕,然後,她想逃走了。不知怎的,她怕這個人,怕他身上那種威力,怕他的狂
熱,怕他的猙獰,也怕他的冷漠。她移動了一下身子,剛剛想站起來,她就聽到了他的聲
音,短促的、命令的、壓抑的聲音。由于他的頭仍然埋在膝上,他的語音有些低悶,但卻相
當清晰:
    “請你走開!”“好的。”她說,站起了身子,她本來就想走了。她想,能從這怪物身
邊走開是件她求之不得的事了。
    但是,她沒有走。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只曉得她忽然就折回到這男人面前,她跪下
來,什麼都沒想,腦子裡幾乎是片空白,像是一種直接的反應,一種本能,她伸出手去,非
常溫柔非常溫柔的把他那滿頭亂發的腦袋攬進了懷裡。她用自己的下巴貼著他的鬢邊,她的
嘴唇貼著他的耳朵。
    “你為什麼不哭”她低聲說:“如果你哭一次,會舒服很多,為失去一個最心愛的人掉
眼淚,並不丟臉。”
    他猛然抬起頭來,似乎被什麼尖銳的東西刺中了心髒,他面孔發白而眼睛血紅,他的臉
色猙獰而可怖,額上青筋暴起,嘴唇發青。“滾開!”他低吼著。“是。”她低語,從他面
前站起身子,她轉身欲去,他忽然伸出手來,握住了她的手。
    她站住了,慢慢的回過頭來,他仍然坐在那兒,微仰著頭,凝視她。他的眼光裡並沒有
悲切和愁苦,只有一抹深刻的陰鷙和某種固執的剛強。
    “你很像她。”他說,聲音穩定而清楚。
    她點點頭,不用他說,她也知道,否則,她怎能冒充桑桑。“你知道是誰害死了桑
桑?”他咬牙問。
    “是她的家人,她的大哥,他們不該狠心的拆散你們!”她從內心深處說了出來。
“不。”他又在磨牙齒。“是我。”
    “你?”她困惑而不解。
    “我不該讓她陷那麼深,我不該讓她愛上我,我不該任憑這段感情發展下去……”他盯
著她,忽然問:“你叫什麼名字?”
    “陸雅晴。”她用舌頭潤著嘴唇,喉嚨裡又幹又澀。“文雅的雅,天晴的晴。”“雅
晴,”他念著她的名字,又一遍說:“你很像桑桑,非常像。”“我知道。”“你不止長得
像她,你的個性也像。兇猛的時候是只豹,溫柔的時候是只小貓。你善良熱情而任性,只憑
你的直覺去做事,不管是對或是錯。”
    她不語。“所以,雅晴,”他的語氣變了,變得深沉而迫切。“永遠不要去熱愛別人,
你付出越多,你的痛苦越深,愛是一件可怕的東西,它有時比恨更能傷人。”他鬆開了手,
眼光恢復了他的冷漠和堅強:“現在,你走吧!回到桑家去!”
    她站著不動,傻傻的看著他。
    “你為什麼還不走?”他怒聲問。
    “這兒不是你買下來的地方吧?”她說。
    他掉頭去看湖水,不再理會她,好像她已經不存在。“桑家為什麼反對你?”她問。
    “去問他們!”他悶聲說,頭也不回。
    “我問過,他們說因為你父親是個挑土工。他們認為門不當戶不對。”“誰說的?”他
仍然沒回頭。
    “桑爾凱。”“桑爾凱!哼!”他冷哼著。“這就叫做君子,這一家人都是君子,他們
根本沒有必要幫我掩飾!”
    “掩飾什麼?”他回過頭來了,定定的看著她。
    “我父親不是挑土工,如果是挑土工,他們也不會在乎。我父親是個殺人犯,被判了終
身監禁。”
    “哦?”她瞪大眼睛張大了嘴。
    “而我──”他冷笑了,眼角流露出陰狠與冷酷:“我從小受夠了歧視,我是個不務正
業的流氓,我只有一項特長……”“彈吉他!”她接口。他瞪著她。“你知道得不少,你該
走了。”他冷冷的說:“你再不走,桑家全家都會出動來找你,奶奶不會願意知道,桑桑又
和萬皓然──那個殺人犯的兒子混在一起!”
    真的!她驚覺的看看天空,月亮都偏西了,夜色已經好深好深了,她確實該回去了。但
是,她就是不想走,她覺得有好多的困惑,好多的不解,好多的問題,她要問他,她要跟他
談──桑桑,談他們的戀愛,他們的吉他,他們的歌──《夢的衣裳》。張著嘴,她還想說
話,他已經驀然間旋轉身子,大踏步的走了,踩著那父父的落葉,他很快就隱進了密林深
處。她在湖邊又呆站了片刻,聽著風聲、樹聲、蟲聲、蛙聲,和水底魚兒偶然冒出的氣泡
聲,終于,她知道,那個人確實走了,不會再回轉來了。她拾起地上的披肩,很快的向桑園
奔去。回到桑園,爾旋正在邊門處焦灼的等著她。一眼看到她,他冒火的把她拉進花園,懊
惱而急促的說:
    “你瘋了嗎?深更半夜一個人往外跑?你不怕碰到壞人,碰到流氓?晚上,這兒附近全
是山野,你以為是很好玩的是不是?”她一句話也不說,逕直走進了客廳。客廳裡空空蕩蕩
的,顯然全家人都睡了。她想往樓上走,爾旋伸手拉住了她,從她頭發上摘下一片枯葉,又
從她披肩上再摘下一片枯葉,他瞪視著手心裡的枯葉,問:
    “你到什麼地方去了?”
    她睜大眼睛望著他,不想談今晚的事,不想談萬皓然。你們一直不肯談這個人,你們一
直避諱談桑桑的愛情,現在我也不談,她想著,一語不發,轉身又要往樓上走。爾旋一把握
緊了她的手腕,把她直拉進他的書房,關上了房門,他瞪著她說:“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她不想說,但是她卻說了:
    “我遇見了萬皓然。”
    他大大一震,迅速的揚起睫毛,臉色變了。
    “哦?”他詢問的。“怎樣呢?”
    “他把我當成桑桑,”她說,不明白為什麼要說出來,她的喉嚨仍然又幹又澀。“他強
吻了我,發現我是個冒牌,他打了我一耳光,我咬了他一口。”
    他的臉色變白,他的眼珠黑幽幽的盯著她。然後,他一轉身就往外走,她抓住了他。
    “你去哪兒?”她問。“去找萬皓然。”他僵硬的說。
    “找他幹什麼?”她立即接口:“我已經跟他談過了,我告訴他桑桑死了。他不會來揭
穿我,你們──對他的認識太少,他絕不會來揭穿這一切,他也不──怨你們。”
    他死盯著她,他眼裡明顯的流露出恐懼和擔心。
    “你──怕什麼?”她問。
    “失去你。”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然後,他俯下頭來,想找她的嘴唇。她閃開了他,
自己也不明白是什麼東西改變了她,她很快的說:“你不算得到過我,對于你沒得到的東
西,你也根本談不上失去!”她打開門,飛快的衝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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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一清早,雅晴才下樓,就發現爾旋坐在客廳裡等著她。奶奶還沒起床,紀媽在擦桌子,
蘭姑把從花園裡剪下來的鮮花,正一枝枝插到花瓶裡去。爾凱坐在沙發的另一端,正在看剛
送來的報紙。表面上看來,這一天和往日的每一天並沒有什麼不同。但是,雅晴卻可以嗅出
空氣裡某種不尋常的緊張,說不定,他們已經開過一個“凌晨會議”,因為大家的神情都怪
怪的,都沉默得出奇。她才走下樓梯,爾旋立刻熄掉了手裡的煙蒂,他跳起來,不由分說的
拉住她的手,不由分說的往花園裡拖去,一面回頭對蘭姑說:“蘭姑,紀媽,告訴奶奶,桑
桑搭我的車子進城去買點東西!”她往後退縮,想掙出這只手。爾旋緊拉著她,一口氣把她
拖向了車庫,他輕聲而懇切的說:
    “給我一點時間,有話要和你談!”
    她無言的上了車,心裡有些不滿,她不喜歡這種“強制執行”的作風。車子開出了桑
園,開到馬路上,向台北的方向疾馳。雅晴看看爾旋,他緊閉著嘴,眼睛定定的注視著前方
的道路,一路上一句話也沒說。他既然不說話,雅晴也不想開口。車子進入市區,停在爾旋
的辦公大樓前面。
    她又走進了爾旋那間私人辦公廳,在這兒,他們曾經開過好幾次會,來決定雅晴能否冒
充桑桑。他們來得太早,外間的大辦公廳裡,只到了寥寥可數的兩三個職員,其中一個為他
們送上了兩杯茶,爾旋就把房門緊緊的關上了。他燃起了一支煙,心神不寧的在室內踱著步
子。雅晴沉默的站在那兒,沉默的瞪著他。“好了!”半晌,她開了口:“你說有話說,就
快些說吧!”
    他停下來,凝神看她。
    “你相當不友善,”他說:“為什麼?我做了什麼事情讓你生氣嗎?”“我不喜歡像個
手提袋一樣被人拎來拎去!”她悶悶的說,心裡也湧上了一陣困惑,她知道這理由有些勉
強,卻自己也不了解,為什麼對爾旋,忽然間就生出某種逃避的情緒。你對他認識還不夠
深,她對自己說,你要保持距離,你要維持你女性的矜持,不要讓他輕易就捉住你……何
況,他是你的二哥!“讓我們來談談萬皓然,好不好?”桑爾旋忽然站在她身邊,開門見山
的說,他的一只手溫和的搭在她的肩上。
    “你們不是一直避免談他嗎?”她問。“你們不是認為我沒必要知道這段故事嗎?你不
是‘保證’萬皓然不會成為我們這場戲中的障礙嗎?為什麼你又要談他了?”
    “我們錯了,行嗎?”他悶聲說,噴著煙顏“最起碼,我承認,我錯了。行嗎?我們一
開始就該告訴你有關萬皓然的一切,而不該隱瞞許多事情!”他把她推到沙發邊,聲音放和
緩了,他柔聲說:“坐下吧,雅晴。”
    她坐下來,端著茶杯,很好的綠茶,茶葉半漂浮在杯子裡,像湖面的一葉小舟。湖面?
她又記起那湖水,那梧桐,那落葉,那粗獷狂野的吻……
    “雅晴!”他喊。“嗯?”她一怔,抬起頭來,仿佛大夢初醒。
    “你心不在焉。”她振作了一下,啜了口茶,挺直了肩膀。
    “我在聽。”她說:“你要告訴我萬皓然的事。”
    “……是的。”爾旋沉吟著:“萬皓然和我同年,我們曾經是小學同學,又是中學同
學。”
    “哦?”她集中精神,有興趣了。
    “他的父親並不是一個工人,我們騙了你。”
    “我知道,”雅晴接口:“他是個殺人犯,判了終身監禁,關在牢裡。”他驚奇的抬起
頭來,詫異的看她:
    “誰告訴你的?”“萬皓然。”他咬了咬牙眉頭微蹙了一下。
    “看樣子,你們昨晚談了很多?”
    “並不多。”她坦白的說:“除了這一點,我並不比以前多知道任何事。”他仔細看
她,點了點頭。
    “你瞧!”他說:“這就是萬皓然,他從不隱瞞自己的一切。他父親是在他六歲那年犯
案的,本來,他父親也做得很好,是家小工廠的主持人,學問不錯,人也長得英俊瀟灑,可
是,他出了事,連帶把萬皓然的前途也全毀掉了。”
    “那案子一定是件……不得已的案子吧!例如,他被壞人迫害,被敲詐,他一時無法控
制,就失手殺了人。或者,他陷入了圈套……”他深深的看了她一會兒。
    “你對《警網雙雄》、《檀島警騎》……這類影集一定很迷吧?”他說:“事實上,這
不是個好故事,沒有圈套,沒有壞人,萬皓然的父親愛上了一個酒女,在爭風吃醋中,他殺
掉了他的情敵和那個酒女,警方判決是蓄意殺人。最不可原諒的,他家裡有個很漂亮的太
太,有個六歲的兒子,和才滿一歲的女兒。”“噢,萬皓然還有個妹妹?”
    “是的,她叫萬潔然,一個很可愛的女孩子。”爾旋靠在桌背上,望著她。“萬家一出
事,家產、工廠、朋友……全都沒有了,他們全家搬到內湖的工廠區,一間違章建築的木屋
裡,萬皓然的母親給那些工人洗衣服……來維持一兒一女的生活。于是,萬皓然成了我們的
鄰居。”
    “你們都看不起他,因為他是殺人犯的兒子!”
    “不要說‘你們’,我和萬皓然一直很陌生,我們不同班,從來沒有機會成為朋友或是
敵人。但是,萬皓然確實在歧視和屈辱下長大,他沒有朋友,他受盡嘲笑……這養成了他憤
世嫉俗仇恨一切的個性,不到十二歲,他已經被送進少年組管訓了好幾次,十五歲,他長得
又高又大又結實,他學會了唱歌,彈一手好吉他。十八歲,他用拳頭去闖天下,他被高中開
除,闖了一大堆禍,包括──使一個十六歲的小女生懷了孕……”“我不相信!”雅晴打斷
了他。“你把他說成了一個地痞流氓!但是,他不是的,他有感情有思想有深度,你們沒有
一個人嘗試過去了解他!”爾旋住了嘴,他注視她,好深切好深切的注視她,他的眼神怪異
而臉色陰沉,半晌,他嘆了口氣,低沉而沙啞的說:
    “你真的像桑桑!這句話,桑桑也對我說過!”
    “所以他愛桑桑,所以他對桑桑不能忘情,因為桑桑是惟一一個不歧視他而了解他的
人。但是,你們扮演了上帝,你們拆散了他們!逼死了桑桑。你曾經說,萬皓然已經結婚
了,事實上,萬皓然並沒有結婚,對不對?”
    他繼續盯著她。“不錯,萬皓然沒有結婚。”他沉聲說:“你到底要不要聽那個故
事?”“好,”她忍耐的握著茶杯。“你說吧!”
    “萬皓然提前入伍當了兵,從軍隊裡回來,他曬得更黑,身體更壯,性格更堅定,吉他
彈得更加出神入化。他去一家小俱樂部彈琴唱歌,風靡了無數的女孩子。如果他好好的向娛
樂事業上走,他可能已經成為一顆超級巨星。但是,他沒有。他從來不能在任何一個地方連
續工作兩個月以上,他不敬業,不愛工作,他認為工作本身,就是一個‘監牢’,只要他賺
夠了吃飯錢,他就開始遊手好閒……不,雅晴,別打斷我。我無意于攻擊萬皓然,他有他的
哲學,他的人生觀,他的生活方式。我們根本無權說他是對或是錯。在另一方面,他侍母至
孝,他不許他母親再工作,他奉養她,早上給她的錢,晚上又拿走了………因為他自己用錢
如水,他母親只得瞞著他,仍然給人洗衣服。”“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
    “當桑桑和他戀愛之後,我們不能不調查他。”
    “好吧,說下去!”“桑桑十六歲那年認識了他。他教桑桑彈吉他,教她唱歌,教她認
識音樂,教她很多莫名其妙的東西。桑桑迷上了吉他,迷上了音樂,迷上了歌唱,最後,是
瘋狂的迷上了萬皓然。”
    雅晴專心的傾聽著,專心的看著爾旋。
    “桑桑高中畢業,就向全家宣布,她要嫁給萬皓然,這對我們全家來說,都是一顆不大
不小的炸彈。我們反對萬皓然,並不完全因為他的家庭背景,主要是,他和桑桑是兩個世界
的人,兩個完完全全不同的世界。桑桑是被寵壞的小公主,萬皓然是桀驁不馴的流浪漢,這
樣兩個人在一起生活,怎麼可能幸福?但是,桑桑執迷不悟,在家裡又哭又叫又鬧……說我
們對他有成見,說我們歧視他,說我們不了解他……就像你剛剛說的。”他停了停,雅晴默
然不語。
    “事情發展到這種程度,奶奶說話了。她說:去找那男孩子來談,我們要了解他,幫助
他,如果桑桑一定要嫁給他,我們最起碼該給他機會。于是,有個晚上,我和爾凱去到萬家
的小木屋,去找萬皓然,那一區全是違章建築,又髒又亂又人口密集,我們的心先就寒了,
搞不懂如何能把桑桑嫁到這種地方來。好戲還在後面呢,我們找到了那小子,他正和一個工
廠裡的女孩躺在床上,小木屋既不隔音,也沒關好門,我們推門進去,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雅晴睜大了眼睛深吸了口氣。
    “我不相信!”她簡單的說。
    他注視著她,眼底有層深刻的沮喪和怒氣。
    “不相信?去問萬皓然!”他低吼著。“這家伙有一項優點,他從不撒謊!去問他去!”
    雅晴頹然的垂下了眼睛望著茶杯。
    “後來呢?”她低問。“我當場就和萬皓然打了一架,我把他把床上揪下來,兩個人打
得天翻地覆,然後,我問他,怎麼可能一方面和我妹妹談婚嫁,一方面和別的女人睡覺!大
哥也氣瘋了,他一直在旁邊喊:有其父必有其子,有其父必有其子!然後,萬皓然大笑了起
來,他笑著對我們兄弟兩個說:‘老天!誰說過要娶你妹妹?她只是個夢娃娃,誰會要娶一
個夢娃娃?”
    “夢娃娃?”她怔了怔。
    “是的,他這樣稱呼桑桑,我想,他的意思是,桑桑只是個會做夢的小娃娃,有件夢的
衣裳的小娃娃,他根本沒有對桑桑認真。然後,他說了許許多多話,最主要的,是說,這是
個誤會。他說,他不過是吻了桑桑,如果他吻過的女孩他都要娶,他可以娶一百個太太!他
又說:‘你看我像個會結婚的人嗎?只有瘋子才結婚,結婚是另外一種監牢,我有個坐牢的
父親已經夠了,我不會再去坐牢的!”
    雅晴打了個冷戰。爾旋定定的望著她。“故事的後一半你應該可以猜到了,我們回家
來,悄悄的把情況告訴了奶奶和蘭姑,我們不敢對桑桑實話實說,怕傷了她的自尊。于是,
大哥決定把她送到國外去,認為再深的愛情也禁不起時間和空間的考驗,何況桑桑只有十九
歲?我們兄弟兩個費了很大力氣,才給她辦出應聘護照,把她押到美國,告訴她,如果兩年
之內,她還愛萬皓然,萬皓然也不變心,大家就同意他們結婚。我們回來了,一個月以後,
接到一通長途電話,幸好奶奶不懂英文,我們趕到美國,桑桑已經自殺而死。她留下了一封
遺書,裡面只有一首歌詞:《夢的衣裳》!是她生前最愛唱的一支歌。”
    雅晴呆望著爾旋。“這支歌──”她慢吞吞的問:“是萬皓然寫的嗎?”
    “不。是桑桑寫的。桑桑寫了,萬皓然給它譜上曲,桑桑認為這是他們合作的歌,而愛
之如狂。夢娃娃!”他長嘆了一聲。“做夢的年齡,夢樣的歌詞,你知道那裡面有兩句話
嗎:我把衣裳披在他的肩上,日月星辰都變得黯然無光。”
    “我知道。”她喃喃的說。
    “也是──萬皓然告訴你的?”他尖銳的問。
    “不。是我在桑桑的樂譜裡找到的。”她抬頭凝視著爾旋。“所以,你們不願意談桑桑
的愛情,不願意提萬皓然,你們怕我知道──桑桑只是單相思?”
    “我們──寧願你認為桑桑是為一份值得她去死的愛情而死。”爾旋說,又輕輕的加了
一句:“而且,我們一家人是多麼高傲,我們恥于承認這事實──桑桑愛上了一份虛無!”
    她低下頭,沉思著,想著桑桑,想著萬皓然。想著昨夜他給她的那一耳光和他咬牙切齒
吼出來的句子:
    “你戲弄我,你這個混蛋!你故意站在窗子前面,故意讓我看到你,你引誘我到這兒來
等你,你卻遲遲不露面,好不容易,你來了,你終于來了,一個冒充貨!”
    她輕輕的搖了一下頭。萬皓然不是一份虛無。她想。有如此強烈的感情的男人不可能只
是一份虛無。爾旋走近她,用手輕輕託起了她的下巴,問:
    “你在想什麼?”她勉強的微笑了一下。
    “想桑桑。”她說,閃動著睫毛。“為什麼你決定告訴我這個故事了?”他看了她好一
會兒,他眼底又閃起那兩簇幽柔的光芒,使她怦然心動而滿懷酸楚的光芒。他輕輕取走了她
手中的茶杯,把她從沙發裡拉起來,他把她攬進懷中,用胳膊輕柔的圍住了她,他很低很
低,很溫柔很溫柔,很誠懇很誠懇的說:
    “我能不能請求你一件事?”
    “是什麼?”“不要再見萬皓然。”她默然片刻。“你知道昨晚只是個偶然,”她說:
“即使我要見他,我也不知道他在什麼地方。”“他卻知道你在什麼地方。”他說。
    “他不會要見我的。”“不一定。”“你怕他?”她懷疑的問,輕蹙著眉梢。“怕。”
他答得那麼坦白,那麼直率,竟使她的心微微一陣悸動。“為什麼?”“他能讓桑桑愛他愛
得死去活來,他也能讓別的女人愛他愛得死去活來……”“難道還有別的女人為他自殺過?”
    “可能有。我聽說,曾經有個女孩為他住進了瘋人院。”
    “你未免把他說得太神了。在我看來,他只是個很有個性,很專橫,很男子氣,很有點
催眠力量的男人。”
    他的手臂痙攣了一下,他用手再度託起她的下巴,深切的盯著她的眼睛。“這就是我所
怕的。”“什麼?”她沒聽懂。“你對他的評語!”他低聲說:“對大多數男人來說,這樣
的評語是一種恭維。”“呃?”她有些錯愕了。
    “記得你昨晚說的話嗎?”他繼續盯著她。
    “什麼話?”“你說,對于我沒有得到的東西,我也無從失去。”
    “嗯。”她輕哼著。“你害我失眠了一整夜。”
    她不語,只是輕輕的轉動眼珠,猶疑的望著他。他的眼珠多黑呀,多深呀,多亮呀!她
的心髒又怦怦的跳動起來了。那醉意醺然的感覺又在體內擴散了。
    “他在改變你!”他說,“你知道,這句話對我的打擊有多重嗎?”“我──我──”
她結舌的,吞吞吐吐的說:“我的意思只是說,我們彼此認識的時間還太短,我們還需要時
間,需要考驗……我……我是真心的。”
    “那句話是真心的?我並沒得到你?”他低問。
    “是。”她低答。他死死的看著她,那烏黑閃爍的眸子轉也不轉。
    “好!”他終于說:“如果需要時間和考驗,我們有的是時間和考驗!我會守著你!但
是──”他捏緊她的下巴:“你答應我,不再見那個人了嗎?”
    “不。”她清楚的回答。“我只能答應,不去找他。如果偶然遇到了……”“你躲
開!”他說。“不。”“為什麼?”“我不躲開任何命定的東西,我不躲開挑戰,我不躲開
考驗,所以我來到了你家,所以我變成了桑桑,所以我遇到了你和──萬皓然。現在,你叫
我躲開他,你怕他?如果他會成為我們之間的考驗,你應該歡迎他!”
    他凝視她,好半天,他深深的吸了口氣:
    “老天!”他叫:“你是個又古怪,又倔強,又會折磨人的怪物!我怎麼會這麼倒楣碰
到了你?但是──”他咬咬牙放低了聲音:“我有三個字從沒有對任何女孩子說過,因為總
覺得時機未到……”她掙脫了他,逃到門口去,翩然回頭,她巧笑嫣然:“不要說得太早,
可能時機仍然未到!”她嚷著,然後加了一句:“我餓了,二哥。”
    他嘆了口氣,抓起桌上的西裝上衣,搖了搖頭,他眩惑的望著她。“走吧!我請你去
吃……”
    “除了海瓜子,什麼東西都可以!”她喊。領先衝出了房間。他有些失意,有些迷惘,
有些惆悵,有些無可奈何。但,在她那近乎天真的笑容裡,他覺得什麼都不重要了。重要
的,只是好好的帶這個女孩出去,好好的給她吃一頓。那要命的奶奶和紀媽,好像已經喂了
她一個月的海瓜子了。
    他跟著她走出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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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日子平靜的滑過去,秋天來了。
    夜半,不知道是幾點鐘,雅晴突然醒了過來。
    她睜大眼睛,窗簾上有朦朧的白,是月光,還是曙光一時之間,她有些弄不清楚。只看
到窗簾在風中搖曳。臨睡又忘了關窗子,如果給奶奶知道,非挨一頓罵不可。秋天了,夜色
涼如水!豈不是,夜色涼如水!驀然間,她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醒過來了。側耳傾聽,她聽到
隱隱約約的,不知從何處傳來的吉他聲,叮叮咚咚,泠泠朗朗,清清脆脆………如小溪的呼
喚,如晨鐘的輕敲,如小鳥的啁啾,如夢兒的輕語……她側耳傾聽,然後,她從床上翻身起
床。
    走到窗邊,她沒開燈,只是悄悄拉開了窗簾,對遙遠的地方凝視著。越過桑園的圍牆,
她可以看到湖面的閃光。湖的對面,是一幢幢暗沉沉的樹影。那兒有一棵梧桐樹!她想著,
琴聲似乎變得急驟了,如雨水的傾洩,如夜風的哀鳴,如瀑布的奔湍,如海浪的撲擊……她
走到衣櫥邊,摸索著,找了一件套頭的長罩衫,一件家居的長袍。脫下睡衣,她換上那件罩
衫,沒時間梳頭洗臉,她不要吵醒這屋子裡的人。穿了雙絨拖鞋,她無聲無息的溜出了房
間,無聲無息的走下樓梯,無聲無息的穿過客廳,走出客廳那一瞬間,她聽到客廳裡那老式
的掛鐘敲了五下,那麼,窗外是曙光而不是月光了。
    她很快的溜出花園,打開邊門,她熟稔的沿著那屋後的小徑,往湖水的方向奔去。天色
只有蒙蒙亮,一切都是影綽綽的,晨霧在她的發際和身邊穿梭,露珠很快就浸濕了她那薄底
的小拖鞋。她幾乎是奔跑著,帶著種盲目的、被催眠似的情緒,她追逐著那吉他的聲音。越
走,聲音就越清晰了,那琴弦的撥動,那出神入化的音韻,那吉他特有的音色,震顫出一連
串又一連串令人全心震動的和鳴。
    她跑著,落葉被露水沾濕了,她的鞋底已經濕透,但是,她根本沒有感覺到。只是奔跑
著,生怕在自己到達之前,琴聲會停止。她的腳踩著落葉,發出細碎的聲響,她提著那件寬
鬆的衣裳的下擺,因為它總是被路邊的荊棘所拉扯。她繞著湖邊的小徑往前跑,她已經看到
那棵梧桐樹了,琴聲戛然而止。她的心髒怦然一跳。他走了。她想。她急促的繞過一小簇灌
木叢,于是,她看到了他。
    他坐在梧桐樹下,手裡抱著一把吉他。他睜大了眼睛望著她,顯然,他早已聽到她奔過
來的聲音。他眼裡既無驚奇也無期待,他的眉毛在曙色初露的光芒下,可以看出是怎樣虯結
著。他的眼光陰鷙而森冷。他被打擾了,他並不歡迎她,他的世界被破壞了……她膽怯起
來。為什麼要來呢?為什麼要追尋這吉他聲呢?為什麼明知他在這兒,還身不由主的跑來
呢?她怯怯的移近他,在距離他只有一尺遠的距離處,她站住了。他抬起眼睛從上到下的打
量她,從她那披散的頭發,那白的面龐,那寬鬆的呢質長袍,到她那穿著拖鞋的腳。他的眼
神裡有薄薄的不滿,薄薄的惱怒……這不是桑桑。她想,或者他正在憑吊桑桑,她的出現破
壞了一切,破壞了他的悼念,他的思想,他的回憶,他的演奏……和他的情感。她呆站著,
覺得自己像個傻瓜!“對不起,”她喃喃的開了口。“我並不想打擾你,我……我聽到吉他
的聲音,我……我不由自主的跑了出來……我……我……”他仍然陰沉的盯著她,她說不下
去了。在他那毫無表情的眼光下,她受了傷,她感到屈辱,感到卑微,感到自己的魯莽和微
不足道。她垂下了眼光,看到他那兩只結實的大手,穩定的抱著吉他。真沒想到那麼細微的
聲音,是出自這樣粗糙的雙手。她轉過了身子,不想繼續留在這兒被人輕視,惹人惱怒。
“再見!”她說,飛快的想跑。
    他一伸手,握住了她袍子的下擺,她被硬生生的拉住了。
    “你的鞋子濕了,”他安安靜靜的說:“以後,如果要在這種時間出來,記住草地是濕
的,露水沾在所有的葉子上,你會受涼。”她站在那兒,被催眠了。慢慢的,她回過頭來,
覺得自己眼裡有著不爭氣的淚霧。
    “我沒有打擾你嗎?”她低聲的問。
    “你打擾了!”他清楚的回答。移開了一下身子,于是,她發現他不知從什麼地方弄來
了一大段合抱的圓木,他正坐在那截橫臥在地下的樹木上。他拍了拍身邊空下的位置,簡單
的說:“坐下吧!”她乖乖的坐了下去。“脫掉你的鞋子!”他說。
    “什麼?”“脫掉鞋子,涼氣會從腳底往上竄。”
    她脫掉了鞋子,坐高了一點兒,她把雙腳放在圓木上,弓著膝,她讓長袍垂在腳背上,
而用雙手抱住了膝。她側頭看他,他那輪廓深刻的側影是凹凸分明的,他的嘴唇薄而堅定。
    “會彈吉他嗎?”他冷冷的問。
    “不。不會。”她很快的說,熱切的加了一句:“可是我很喜歡,你──願意教我嗎?”
    他似乎挨了一棍,他的背脊挺直,臉色陰沉,他不看她,他的眼睛瞪著湖水。“我不願
意。”他的聲音像冰。不,冰還太脆弱,像鐵,像塊又厚又硬又冷的鐵。“我生平只教過一
個女孩子彈琴……”
    “桑桑!”她迅速的接口,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反應如此敏捷,為什麼這樣管制不了自
己的嘴和舌頭。“桑桑死了,你的心也跟著死了。你不願再教任何人彈琴,你卻願意坐在這
兒彈給她的鬼魂聽。”他迅速的回過頭來,緊盯著她。她以為她冒犯他了,她以為他會大光
其火。她以為她會挨頓臭罵……她還記得第一次見他時,被他怒吼“滾開”時的樣子。可
是,她想錯了,他的眼神出乎意料之外的平靜。他既沒發火,也沒生氣,卻鎮定的問了句:
“你對于我和桑桑的故事,到底了解多少?”
    她輕顰著眉,有些迷糊。
    “我想,我‘知道’得很多,‘了解’得很少。”
    “哦?”他詢問的。“他們說──”她潤了潤嘴唇,緊盯著他。心裡有個模糊的觀念,
如果桑爾旋對她說過謊,她和爾旋之間就完了。“桑家原來也有意把桑桑嫁給你,但是,當
桑家兄弟來找你的時候,卻發現你和另一個女孩躺在床上?”
    “嗯。”他哼了一聲。“真的嗎?”她熱切的問。希望他說是假的。
    “真的。”他毫無表情的說。
    “為什麼?”她困惑著。“你不愛桑桑嗎?”
    他深深的看她。“這之間有關系嗎?”他反問。
    她覺得臉紅了,她從沒有和人討論過“性”問題。她發現,他是把“性”和“情”分開
來談論的,可能男人都是這樣的。她想,假若每個男人都為“愛”而“性”,那麼,“妓
院”可以不存在了。想到這兒,她的臉更熱了。
    “你臉紅了。”他直率的說:“顯然,這個題目使你很窘。人類的教育受得越多,知識
越深,就把許多本能都醜化了。你和桑家兄弟的感覺一樣,覺得我欺騙了桑桑,是不是?”
    她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她很困惑,她答不出來。
    “我早就料到了。”他低哼著。“我早就料到他們會有的反應……”他語氣模糊:“上
流社會,知識份子,他們受不了背叛和不忠實!”她忽然抬起頭來,眼睛閃亮了。
    “為什麼?”她熱烈的問,情不自主的抓住了他的手腕,她一直看到他眼睛深處去。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他不解的,濃眉緊鎖。
    “為什麼要演那場戲?”她急促的問:“你早就料到了!你早就料到他們的反應!你知
道他們晚上要來看你,桑桑一定設法通知了你,于是你弄來那個女孩子,于是你演了那場
戲!你並沒有必要連房門都不扣好,你也沒必要找那女孩……或者,在和桑桑戀愛之前,你
和無數女孩睡過覺!我不管!但是,桑桑改變了你,她使你拴住了,使你無法對她不忠
實……當你在嘲弄桑家兄弟的時候,你也在嘲弄你自己……”
    他眼裡的獰惡回來了。
    “你在說些什麼鬼話?”他咆哮著。
    “我說得又清楚又明白。”她穩定的說:“我只是弄不懂……”她轉動眼珠,思索著,
然後她抬頭定定的看著他,低語著:“我明白了。我完全明白了!”
    他的臉色在一瞬間就變得又蒼白又驚懼,迅速的,他伸出手去,一把蒙住了她的嘴,他
啞聲的、沙啞的、痛楚而混亂的說:“如果你真的明白了,不要說出來!什麼都別說!”
    她的眼珠深深的轉動著,帶著深切的了解,帶著深切的同情,帶著深切的感動和激情,
她凝視著面前這張臉,腦子裡,似乎又回響起他說過的話:
    “是我殺了她!我不該讓她愛上我,我不該讓她陷得那麼深,我不該任憑這段感情發展
下去……”
    這就是那個謎底了。一個由自卑和高傲混合起來的流浪漢,愛上了個純潔如水的小公
主。當他自慚形穢而又愛之深切時,惟一能做的事是什麼呢?他不要娶桑桑!他從沒想過娶
桑桑,因為他自知不配!因為那女孩是朵溫室裡的小花,他卻是匹滿身傷痕的野馬!于是他
對那兩兄弟演了一場戲,他氣走了他們,因為他不要那朵小花為他而凋零,但是,卻仍然害
得那朵小花為他而凋零了。
    她沒說話,她確實沒說話,可是,淚水靜悄悄的湧出了眼眶,靜悄悄的沿著面頰滾落
了……淚水滑過面頰,流在他那蓋在她嘴上的大手上。她聽到“嗡”的一聲輕響,吉他落到
地下去了,他用雙手捧住了她的面頰,用大拇指拭去她面頰上的淚痕。太陽出來了,一線金
色的陽光閃耀了她的眼睛她覺得看不清楚對方了。然後,她感到他的嘴唇輕輕的落在她的眼
睛上了,那麼輕柔,那麼細膩,一點也不像上次的粗暴炙熱。他溫柔的,做夢似的吮去了她
的淚痕。她身不由主的貼近了他,貼近了他,緊緊的鑽進他懷中,她的手臂環繞過來,抱住
了他的腰。
    他忽然推開她,受驚似的抬起頭來,粗暴的、生氣的說:
    “快走!”她睜眼看著他,眼前是一片模糊,腦子裡是一片混亂,樹梢中閃著無數陽光
的光點,刺痛了她的神經,同時,她心中閃過一個名字:桑爾旋!這名字也刺痛了她的心
髒,使她渾身掠過一陣震顫。她分不清自己的感情,也不太明白自己在做什麼,只覺得面前
這男人有股強大的魔力,使她無法去分析自己。“不。”她輕聲的說。“我不希望歷史重
演!”他的呼吸重濁,聲音激烈。“你走,回到桑家去!快走。”“不。”她再說。“我為
什麼要回到桑家去?我又不是桑桑。”
    他正色看她,神情古怪。
    “你從什麼鬼地方來的?”他問。
    “是……”她咽了一口口水,艱澀而困難的說:“你一定要問嗎?桑家兄弟發現了我,
他們給我很高的待遇,雇我來扮演桑桑。我需要這筆錢和那些好華貴的衣服鞋子………我來
了。是……從一個‘鬼地方’來的!”
    他用手捏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臉轉向陽光。她感到陽光直射在她的眼睛裡、面頰上、頭
發上和嘴唇上。她喉嚨中又開始發幹發澀,她知道他在研究自己。而且,她知道他是又聰明
又敏銳的。“我值得你為我撒謊嗎?”他的聲音響了,他把她的臉轉了回來,死盯著她的眼
睛他那陰鷙的眸子裡閃耀著火燄。“我不知道你從什麼地方來的,但是,你有一對純潔而明
澈的眼睛有光滑細嫩的皮膚,有靈巧細密的思想,和最最天真與熱情的個性………不,雅
晴,一個具有這麼多優點的女孩,不會來自一個‘鬼地方’。”“你可能對了。”她點點
頭。“思想”又開始活動了,她又能分析又能組織了。“那要看我們對‘鬼地方’三個字所
下的定義。是不是?你認識過自己嗎?萬皓然?你知道你並不漂亮嗎?只是見鬼的吸引人而
已!你知道你的眼神很凌厲很兇惡嗎?因為你要借助這眼神來掩飾住你的善良和脆弱?你知
道你很兇很霸道很冷酷很陰沉嗎?因為你必須借助這些來掩飾你的熱情?你知道你很虛偽
嗎?因為你不敢面對真正的自己?你知道你有多麼空虛寂寞嗎?因為……”
    “住口!”他怒叫著:“不要再說了!”
    “嘖嘖,”她搖頭,低語了一句:“我真不知道像你這樣一個充滿‘缺點’的男孩,是
來自什麼鬼地方?”
    他又咬牙了。太陽升了起來,曬熱了她的頭發,曬幹了草地上的露珠。他仍然盯著她,
渾然忘我的盯著她,不敢相信的盯著她。她悄悄的站起身來,拾起地上的拖鞋。
    “我必須走了。”她說:“我要在奶奶起床前趕回去,我不想弄砸我演的角色。”他不
語,仍然盯著她。
    她拿著拖鞋,赤著腳,往小徑上跑去,跑了幾步,她又折回來了,喘籲籲的停在他面前:
    “告訴我!”她急促的說:“我在什麼鬼地方,什麼鬼時間,才能再見到你?”他深思
的凝視她,似乎,被“催眠”的變成他了,他竟無法拒絕回答她。“我這個月,每晚九點到
十二點,在‘寒星’咖啡廳裡彈吉他。”“寒星在什麼鬼地方?”
    “翻電話號碼簿!”“好!”她應著,輕快的跑上了小徑,輕快的用赤腳踩著那半幹的
落葉,往“桑園”奔去。
    于是,當晚,她就到了“寒星”。
    這兒絕不是一家第一流的咖啡廳,甚至于不屬于第二流第三流,它該是不入流的。但
是,它非常可愛。它坐落在和平東路,是一間木板小屋,搭在一個十二層樓的屋頂上。來喝
咖啡的沒有一個是衣冠楚楚的紳士,他們全是些年輕的學生,都只有十八九歲到二十五歲之
間,他們除了喝咖啡以外,他們又唱又鬧又笑又尖叫,和那個坐在他們之間的“吉他手”完
全打成了一片。雅晴坐在一個角落裡。她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她聽著萬皓然彈吉他,聽著
他唱歌。她從不知道一支吉他和一副歌喉可以造成的奇蹟!他坐在那兒,有一組圓形的聚光
燈把他整個圈在光圈裡。他扣弦而歌,唱著一支節拍很快,卻十分十分有味道的歌:
   
    “小雨一直一直一直的飄下,
    風兒一直一直一直的吹打,
    椰子樹一直一直一直的晃動,
    鳳凰木一直一直一直那麼瀟灑,
    我心裡一直一直一直想著她!
    我託小雨告訴她,我託風兒告訴她,我託椰子樹啊,還有那鳳凰木,
    告訴她,告訴她,告訴她!
    我並不在乎她,我真的不在乎她,
    只是沒有她呵,我的日子一直一直一直成虛話!”
   
    怎樣的歌啊!雅晴失笑的把頭埋在臂彎裡,忍不住的笑。週圍的人又吼又叫又鼓掌,有
人跟著唱了起來,更多人跟著唱了起來。雅晴笑著抬起頭,立即接觸到萬皓然的眼光,那樣
熱烈的眼光,那樣動人的眼光,那樣燃燒著火燄的眼光。歌聲、吉他、掌聲、人潮把萬皓然
烘託成了一顆閃亮的星星。他站起來了,背著吉他,一面彈,一面唱,他走向她。然後,他
停在她的面前,繼續彈著吉他,他繼續唱著:
   
    “……告訴她,告訴她,告訴她!
    我並不在乎她,我真的不在乎她,
    只是沒有她呵,我的日子一直一直一直成虛話!”
   
    大家尖叫著,瘋狂的笑著。雅晴也笑,她跟著大家笑,又跟著大家唱了。第一次,她知
道自己原來也能唱歌的。這支曲子被重復了好多好多次。然後,調子一變,吉他的弦音變成
了一連串流水般的琮琮,像珍珠在彼此撞擊,撞擊出許許多清脆的音浪,他的歌變了,但
是,他的眼睛仍然盯著她:
   
    “他們說世界上沒有神話,
    他們說感情都是虛假,
    他們說不要做夢,不要寫詩,
    他們說我們已經長大,
    誰聽說成人的世界裡還有童話!
    但是我遇見了你,遇見了你,
    是天方夜譚,是童話,是神話,
    是夢,是詩,還是畫!”
   
    大家又鼓掌,又笑,又叫好,又叫安可。萬皓然還唱了很多支歌,就站在雅晴面前唱,
那圓形的光圈連雅晴一起圈了進去。雅晴不停的笑著,不停的喝著咖啡,不停的跟著大家
唱。她愛那些歌,那每一支歌!它們都那麼奇怪,不像流行歌曲,不像熱門歌曲,也不是外
國歌的翻版。後來她才知道,它們有些被稱為“校園歌曲”,有些根本是萬皓然的即興之
作。那晚,萬皓然唱得非常賣力,非常開心,他滿面光彩,滿眼燃燒著熱情,滿身的活力,
吉他彈得已經到了隨心所欲、出神入化的境界。當他中途休息下來,和雅晴共飲了片刻咖
啡,雅晴說了句:
    “我愛這個鬼地方!”
    後來,他抱著吉他,居然唱了起來:
   
    “她說她愛這個鬼地方,
    因為這兒有歡笑有舒暢,
    她說她愛這個鬼地方,
    因為這兒有快樂有荒唐!
    她說她愛這個鬼地方,
    我有些懷疑,有些渴望,
    莫非這兒有我的吉他和歌唱?”
   
    噢!老天!雅晴簡直著迷了,她一直笑一直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她不記得,自己這
一生,還有什麼時候會笑得這樣開心了。從這晚起,她成了“寒星”的常客。然後有一晚,
她發現桑爾旋也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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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那晚,“寒星”和往常一樣高朋滿座。
    雅晴也和往常一樣,坐在靠牆的一個位子裡,喝著那濃洌而略帶苦味的咖啡。自從常來
寒星,她才了解咖啡那種苦中帶甜的滋味。萬皓然也和往常一樣在唱歌,唱許許多多古怪而
迷人的小歌。當桑爾旋進來的時候,他正在唱一支令雅晴心醉的歌,他說歌名叫《有個早
晨》:
   
    “有個早晨我坐在一棵梧桐樹下,
    不為什麼只是彈著我的吉他。
    她忽然從晨霧間向我奔來,
    露珠兒濕透了她小小的鞋兒,
    晨曦染亮了她烏黑的頭發。
    她帶著滿臉的光彩向我訴說,
    一些古古怪怪莫名其妙的瘋話,
    我不該聽她,我不該看她,我不該理會她,
    (可是呵,見鬼的!)我聽了她,我看了她,我理會了她,
    從此我眼前只是閃耀著那早晨的陽光,
    那金色的陽光早已將她全身披掛!”
   
    他唱著,他唱這支歌的時候根本沒有看雅晴。但,雅晴已為那歌詞而醉了,用她全心靈
去體會他那句“那金色的陽光早已將她全身披掛”的意義。她覺得心跳,覺得狂歡,覺得滿
心都閃爍著金色的陽丘
    就在這時,桑爾旋進來了。
    雅晴一眼就看到了他,他站在門口,對那喧鬧紛雜的咖啡館環視著,找尋著。他找到了
雅晴,毫不猶豫的,他對她走了過來,排開那些擁擠的人群,他徑直走向她,徑直在她對面
坐下來,甚至不理會那兒還放著萬皓然喝了一半的咖啡。
    “看樣子,你的日子過得很豐富!”他冷冷的說。
    雅晴皺了一下眉,煩惱著。
    “不要來找麻煩,爾旋。”她說:“我想,我有自由來咖啡館喝杯咖啡吧!”“當然,
你有自由。”爾旋悶聲說:“但是,奶奶已經在疑心了,我希望你並沒有忘記,你來桑園最
主要的目的是什麼?”
    “哦!”她一怔,有些不安,有些擔憂,而且有了份微微的犯罪感。是的,她這一陣
子,昏昏沉沉的什麼都沒注意,每晚吃完晚飯,就急著往外跑。奶奶,我要進城去!奶奶,
我去看電影!奶奶,你早些睡!奶奶,我出去散散步……奶奶的眼睛是半瞎了,耳朵是半聾
了,但是,她的心智可能比任何人都清晰。“哦!”她再哦了一聲,咬咬嘴唇:“是奶奶要
你來找我的嗎?”“奶奶沒有要我來找你,她只是把我和大哥都叫到面前,問:桑丫頭是不
是又犯老毛病了?”
    “噢,”她煩惱的握著咖啡杯,“你怎麼說?”
    “我說──”他深呼吸了一下。“桑丫頭這次回來,不再是十八九歲的小毛孩子,她的
思想感情應該都已經成熟了。我要奶奶放心,迷過一次路的孩子不會再迷第二次!但是,”
他掃了萬皓然一眼,他仍然唱著他的歌,對于桑爾旋的出現,好像根本沒有看到。“我想我
錯了。”
    “你是錯了!”她冷漠的接口,因為他語氣中對萬皓然的“歧視”而生氣了。“是
嗎?”他懷疑的問。
    “我不會迷路,”她說:“我很清楚我在做什麼。”
    “真的嗎?”他再問,眼睛一直看到她的眼睛裡去。
    “真的。”她避開他的眼光,去看萬皓然。
    萬皓然剛唱完一支歌,大家掌聲雷動,照樣的尖叫,笑鬧,呼嘯,拍著桌子,叫安可。
萬皓然對大家鞠躬,然後懶懶的調著弦,一面漠不經心似的看著雅晴和桑爾旋。雅晴隨著大
家鼓掌,笑著,給予了萬皓然熱烈的注視和微笑。于是,萬皓然又唱起那支名叫《一直》的
歌。這支歌是那些年輕人最愛的,大家瘋狂的和著,瘋狂的幫他打拍子,有個十八九歲的小
女生擠上前去,丟了一朵玫瑰花在萬皓然的懷裡。大膽呵,今天的女孩子!雅晴有些緊張的
看著萬皓然,看到他在一陣急促的和弦中,讓那朵玫瑰花落到地上去了。她輕輕吐出一口氣
來,微笑了。桑爾旋的手突然重重的蓋在她手上。
    “跟我回去!”他命令著。
    她一驚,本能的抗拒了。
    “不!”她說。“跟我回去!”他重復著,命令的意味更重了。“不是為我,是為奶
奶!”她看看手表,快十一點了。
    “奶奶早已睡了。”他握緊了她的手,握得她發痛了。
    “好,”他吸著氣說:“是為我!跟我回去!”
    “不!”他伸手來扶她的下巴,因為她的眼光始終不肯和他接觸。他握住了她的下巴,
固定了她那轉動不停的頭。
    “看著我!”她被動的看著他,在那暗沉沉的燈光下,在那氤氳的煙霧中,她忽然驚覺
到他的憔悴和消瘦。這使她的心又驀然一陣抽痛,她做了些什麼?是她使這張年輕漂亮的臉
孔變得如此抑鬱嗎?她還記得跟蹤她的那個桑爾旋,在“花樹”裡的桑爾旋,第一次吻她的
桑爾旋……老天哪!這是第一個闖入她心扉深處的男孩子,事實上,他還是那麼打動她,他
那憔悴的眼神依然讓她心痛,那麼善良、真摯、溫柔而細膩的桑爾旋!可是,你不能命令
我,你不能輕視別人,你要讓我選擇!“我有很多很多話要和你談,”他低語著,帶著股請
求的意味:“跟我回去!算我求你!”
    “我們已經談過太多太多話了,”她低哼著。“我連你的祖宗八代都背清楚了,我想,
我們不需要再談什麼了。該談的,都談過了。”他的手加重了力量,緊捏著她的下巴。
    “你和桑桑一樣,被這個流氓所誘惑了。”
    他犯了一個最嚴重的錯誤,他不該攻擊萬皓然。雅晴的背脊又開始僵直起來,她對他的
同情和柔情全飛走了,她緊盯著他,聲音幽冷而清脆:
    “他不是流氓,也沒有人誘惑過我。你放開我,讓我去!你管不著我!”“我管得
著,”他狂怒而激動了,激動得失去理智:“你是我的妹妹,你要跟我回家!”
    “不不不!”她嚷著。“我不是你妹妹,你少管我!放開我!”
    “我不能放你!”他啞聲低吼,眼睛漲紅了。“再任憑你自由下去,你會失去理智!跟
我走!”
    “不!”“跟我走!”“不!”歌聲停了,吉他聲停了。萬皓然放下了他的吉他,大踏
步的走了過來,他把一只手放在爾旋的衣領上,冷冰冰的,打鼻子裡哼著說:“放開她,她
不歡迎你光臨!”
    桑爾旋抬頭看著萬皓然。他的聲音幽冷而清晰:
    “你已經殺死過一個桑桑,是不是準備再殺第二個?你知道她是誰嗎?你知道你已經快
變成一個職業劊子手了嗎?你專門扼殺那些最最純潔稚嫩的生命……”
    他的話沒說完,因為,驀然間,萬皓然一拳就對著桑爾旋的下巴揮過去。他打得那樣用
力,爾旋的身子直飛出去,落在後面的桌子上。一陣大亂,一陣驚呼,一陣唏哩嘩啦乒乒乓
乓的巨響,桌子倒了,杯子、碟子、糖罐、奶杯……全撒了一地,摔成粉碎。雅晴尖叫著,
不停的嚷著:
    “不要打!不要打!萬皓然,求你不要打……”
    可是,爾旋站起來反擊了,他也一拳揍上了萬皓然的肚子。戰爭是開始了,而且,一開
始就無法收拾。他們兩個像兩只已被激怒的野獸,彼此都想撕碎對方,彼此都想吃掉對方,
彼此都想毀滅對方……雅晴立刻發現,桑爾旋完全趨于劣勢,因為,那些觀戰的年輕人也瘋
狂了。他們高叫著,又鼓掌又呼嘯,不停的喊:“萬皓然,揍他!萬皓然,加油!萬皓然,
用力!萬皓然,打得好!萬皓然,左勾拳,萬皓然,用腿,踢他!踹他……”這兒是萬皓然
的地盤,這兒充斥了萬皓然的歌迷和擁護者。雅晴發現,只要爾旋一倒下去,總要吃一些暗
虧,有人去踩他的胳臂,有人踢他的腿,甚至有人扯他的頭發,按住他不讓他站起來……這
不是一場公平的戰爭,在幾分鐘之內,雅晴已經看到血從爾旋的嘴裡、鼻子裡湧出來……她
尖叫,不停的尖叫:“不要打!不要打!求你們不要打!住手!萬皓然,你在謀殺他!住
手!萬皓然………”
    但,她的尖叫聲淹沒在那些瘋狂的群眾聲裡了。咖啡館的經理老板全出來了,但是,場
面早已無法鎮壓。就在這時,警笛響了,有人報了警,那些年輕人大喊著:“警察來了,萬
皓然,快跑!”
    同時,他們一個個紛紛奪門而出,場面更加混亂了。混亂中,萬皓然已經一把抓起自己
的吉他,一面衝到雅晴身邊,抓住雅晴的胳膊,急促的說:
    “我們快走,我有前科,不能被他們抓住!”
    不!雅晴望著那躺在地板上流血的爾旋。不能把他一個人這樣扔在這兒不管。她掙開萬
皓然,奔向爾旋。她聽到萬皓然堅決而有力的說了句:
    “雅晴,如果你現在選擇了他,我和你立刻斷絕來往!”
    她驚愕回顧,眼裡充滿了淚水。但是,她不能讓爾旋躺在這兒流血至死,也不能讓他被
警察捉去。她不能丟下爾旋不管,她絕不能!她想解釋,可是,沒有時間給她解釋,她繼續
衝向爾旋,萬皓然毅然的一揮頭,轉身就消失了蹤影。她匆匆的扶起了爾旋,急急的說:
    “起來!爾旋,我們趕快離開這裡。”
    爾旋抓著她的手,費力的撐起了自己,他的胳膊重重的壓在她肩上,她挺直背脊,用力
撐著他,他們走出了那亂成一團的“寒星”。幾分鐘以後,雅晴已經跟著爾旋坐進了他那部
雷鳥。爾旋發動了車子,他還在流血,整個衣襟上全染上了血蹟。他駕車駕得像個醉漢,車
子歪歪斜斜的衝出去。遠離了是非之地以後,他把車子停在郊區荒僻的路邊,頭無力的垂在
方向盤上。雅晴立刻扭亮了車裡的燈,她被那些血嚇怔了。他全身都是血,她自己的衣服上
也是血,這晚,她偏偏穿的是件白色麻紗的洋裝,她原有件同色的薄呢外套,慌亂中,她的
外套也沒帶出來。現在,她那白麻紗的洋裝上沾了無數的血蹟,斑斑點點,鮮紅刺目,她覺
得頭暈目眩而心慌意亂起來。從小,她就怕見血,血使她反胃而且昏暈。可是,理智和感情
征服了她的恐懼,慌忙的,她伸手去扶起爾旋的頭,發現他的嘴唇裂了,鼻子破了,大量的
血正從他鼻子裡流出來。她找自己的手帕,才發現連皮包帶手帕都遺留在寒星了。她不假思
索的低下頭去,撕開自己的裙擺,她用它按在他的鼻子和嘴唇上。她顫抖的、含淚的叫:
    “爾旋!”“嗯。”他哼著。還好,他沒有死,沒有暈倒。她看著那幅白麻紗迅速的被
血浸透,她哽塞著說:“聽著,爾旋,你必須去醫院,我……我不會開車,你……能開車到
醫院嗎?否則,我下去攔計程車!”
    “不要動!”他含糊的哼著。“我死不了,我也不去醫院!”
    “可是,你在流血……你……你……”她哭了,又急又怕又難過,眼淚不住滾出來。她
抽泣著,再撕了一塊衣襟,去堵住他的鼻子。“你……可能受了內傷,可能斷了骨頭,你的
臉色好白,爾旋,求你……你要去醫院……”她哭得更兇了。“求你!”“收起你的眼
淚!”他恨恨的說:“我不需要你的假惺惺,也不需要你的同情!我說過了,我死不了!”
    他用一只手摀著鼻子,另一只手發動了車子。她驚愕的看了他一眼,他的臉色像紙,那
眼神裡的恨意和憤怒卻使她打了個冷戰。她想控制住自己的眼淚,可是,眼淚就是不聽命令
的滾出來。她低下頭去,繼續撕著自己的裙擺,抽噎著把那白麻紗遞給他。她不敢再說話,
也不敢解釋,只怕任何言語都會更深的觸怒他。我不想傷害你,爾旋,她心中在狂喊著,我
從來都不想傷害你!我一直那麼喜歡你,怎麼會忍心傷害你!車子歪歪倒倒的開進了桑園,
停在大門前。雅晴哭著去扶他,想把他扶出車子,他揮手就摔開她了,筋疲力盡的靠在椅墊
上,他咬牙說:“我不用你幫忙!去叫蘭姑來,叫爾凱來。如果你吵醒了奶奶,我會掐死
你。”她閉了一下眼睛讓成串的淚珠無聲的墜落在那撕得亂七八糟的衣服上。她一句話也沒
說,就轉身奔進大門,她叫醒了蘭姑和紀媽,在她們驚慌失措的凝視下,只哭著說了句:
    “爾旋在車裡,他需要醫生。”
    然後,她又去叫醒了爾凱。
    爾旋被抬進了他書房,他們不敢上樓,怕驚動奶奶。半小時後,李醫生已經接到電話,
帶了一位外科醫生來了。雅晴站在一邊,看著兩位醫生忙著給他上藥,包扎,她這才發現他
的頭上還被碎玻璃劃了個大口子,手臂上有幾乎十公分長的裂口。渾身傷痕累累。醫生縫好
了傷口,洗幹淨了血蹟,抬起頭對嚇壞了蘭姑和紀媽說:
    “還好,都是些外傷,他不會有事的,我留下了止痛藥,最好有人陪著他,如果痛得厲
害,就給他止痛藥。別擔心,”醫生微笑著:“沒有骨折也沒內傷,他只是流了太多血,我
保證,幾天後他又會生龍活虎了。”
    醫生走了。紀媽清理掉了所有的髒衣服和帶血的棉花繃帶。爾旋躺在那本來就可當床用
的兩用沙發上,神志清醒,卻四肢無力的閉著眼嵩爾凱關上了房門,他嚴厲的看著雅晴,問:
    “怎麼回事?”“他……和萬皓然……打架。”她抽噎著說,淚珠仍然不聽命令的滾
落。“為了你?”爾凱像在審犯人。
    “是……是的。”她吸著鼻子。
    爾凱狠狠的看了她一眼,就掉頭去看蘭姑和紀媽。
    “這件事情瞞得住奶奶,爾旋的傷也瞞不住。”他說:“我等會兒把爾旋的車開到修車
廠去換坐墊,明天告訴奶奶,他出了件小車禍,窗玻璃碎了,打在身上。”他環視每一個
人。“大家最好說法一致。”他的目光停在雅晴身上。“你似乎可以把你這身亂七八糟的衣
服換掉!”他轉身就走出了房間。
    雅晴還在耍她不知道自己怎麼會有這麼多眼淚。她走向爾旋的床邊,低頭看著他,她想
告訴他,她有多抱歉,她有多難過,她有多焦慮……她的淚珠滴在他手背上,他立刻睜開了
眼睛瞪視著她。“爾……爾旋。”她哭泣著說:“都是……都是我不好……我……
我………”“滾開!”他低聲說:“去找你的英雄!去找你的明星!去找那個會彈會唱的天
才!去!我說過,桑家的人從不求人,我已經求過你兩次,不會再求第三次!走開!離我遠
遠的!桑爾旋或者會需要愛情,但是,卻絕不會需要同情!你走!我希望再也不要見到
你!”她哭著奔向房門口,立即,蘭姑衝過來,用手環抱住她的肩膀,安慰的拍著她的背脊:
    “孩子,別傷心,”她好心的說,聲音也酸酸楚楚的。“不要把他的話放在心上,他受
了傷,他神志不清,他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不,蘭姑,你不了解!雅晴的心在痛楚著,
在絞扭般的痛楚著。他知道他在說什麼,他是認真的!他挨了揍,戰敗的不止是身體,還有
意志。蘭姑,你不懂。她抽噎著,只吐出一句話來:“他……他知道他在說什麼。”
    打開房門,她衝了出去。
    跑上了樓,進了房間,她在鏡子前面審視著自己。老天,她多狼狽,多糟糕!那頭亂糟
糟的頭發,那哭得又紅又腫的眼睛,那滿身的血蹟,那撕得支離破碎的衣服………她望著自
己,驀然間,耳邊響起了萬皓然在“寒星”所說的那句話:
    “雅晴,如果你現在選擇了他,我和你立刻斷絕來往!”
    不不不!她對自己搖頭,瘋狂的搖頭,讓頭發整個披散在面頰上。鏡子裡的人像個瘋
子。她慢慢的抬起頭來,慢慢的握起一把梳子,她下意識的刷著頭發,對自己說:
    “他也不是認真的,他也失去了理智,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她瞪著鏡子,鏡
子裡有對充滿驚懼和疑惑的眼睛,她看了半天,才知道那是自己的眼睛,她輕聲說:“你錯
了。雅晴。他也是認真的。你遇到了兩個世界上最倔強的男人,你在一個晚上之間,失去了
他們兩個!”
    怎麼有人可能在一個晚上之間,失去了兩份感情?這兩份感情,原都如此深切,如此強
烈,如此真摯!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她拋下梳子,走到床邊,軟軟的躺了下
去,把面頰深深的埋在枕頭裡。不行!她在枕頭中輾轉搖頭,明天,我要去跟他們解釋,明
天,大家就不會這麼激動了,明天,我要改變這種情勢,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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