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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局上

「阿克,晚上想吃點什麼?」文姿問,坐在路邊將問卷整理好。

「不知道,妳想去上次那間黑店嗎?還是…還是買去妳那邊吃?」阿克有些緊張,即使要去文姿家熬夜跑統計做簡報這件事昨天就已經知道了。

「買去我那邊吃好了,邊吃邊討論要怎麼做簡報。」文姿看著前方的便利商店,又說:「吃火鍋好嗎?有時候肚子餓了我會想弄個火鍋來吃,但一個人吃火鍋反而會覺得自己很寂寞,所以就改吃別的東西。」

「好啊,吃火鍋就是要熱鬧一點。」阿克很高興。

半個小時後,兩個人提著一堆火鍋料,搭著捷運來到文姿家。

文姿家的模樣,跟文姿在公司的形象差距不少。

拼布作成的手工桌墊,貝殼串成的浴簾吊飾,溫暖色系的小巧擺設,每一個抽屜都有屬於自己的布把,連夾在木板上的吊燈都貼著小貼紙,拖鞋是毛茸茸的熊腳拖,還有五六個大布偶將床佔了一半。

「怎麼?很奇怪嗎?」文姿將拿出電磁爐放在地上的小桌上,語氣有點不好意思。

「以前我偶而會送妳到樓下,從來就沒上來過。」阿克搔搔頭,實話實說:「我以前都以為,妳的房間會是設計雜誌裡那種很簡約俐落的風格,沒想到卻是百分之百、女孩味十足的「家」。」

「失望嗎?」文姿感到些許緊張。

「剛好相反。」阿克笑笑,東張西望著。

女孩子的房間有股淡淡的香氣,若是閉上眼睛深深一吸,說不定會發覺那味道是粉紅色的。很舒服。

「白開水?冰咖啡?可樂?柳橙汁?」文姿跪著,打開小冰箱。

「既然要熬夜的話,冰咖啡吧。」阿克說。

「健康的話,柳橙汁吧。」文姿拿出一大瓶柳橙汁,找著杯子。

「嗯,有心栽花花柳病,無心插柳柳橙汁。」阿克說,想起網路上的詼諧笑語。

文姿拿出兩個馬克杯,遞了一個給阿克。

「不介意用我的杯子吧,我這裡幾乎都是我一個人,所以沒有買客人用的紙杯,乾淨的,將就一下囉。」文姿歉然,將柳橙汁倒下。

怎麼可能介意?阿克心中笑得可開懷了。

文姿將高湯與蔬菜先倒進鍋水裡,阿克依舊好奇地東張西望,好不容易在文姿的床頭上發現大家一起去花東玩的大合照,那是自己在文姿房裡的存在證明。

「花東行很好玩吧,可惜最後兩天遇到颱風,不能坐船衝到綠島去。」阿克說。

「是啊,好久沒旅行了,要記得我們的約定啊。」文姿提醒,阿克聽了,只能竭力壓抑內心的喜悅。

文姿打開筆記型電腦,一邊等著湯水煮沸,一邊與阿克討論著冷氣銷售專案的擬定邏輯,阿克絞盡腦汁地應對深怕在文姿面前表現得不好,並將這幾天自己觀察出的現象在紙上畫了個簡單的表,文姿在拿筆在上頭刪刪減減,不時點頭。

「我們這次超額進貨的冷氣主要以功率小的窗型冷氣為主,這部份的客戶群有百分之七十二是小家庭,但這些小家庭在二次換機時有百分之八十五會選擇分離式冷氣,所以換機市場並不是窗型冷氣的主打。」文姿看著電腦裡的統計大餅圖。

「嗯。」阿克靠在文姿身旁。

「這幾天我們發現有許多在外租屋的學生選購窗型冷氣的比例遠高於分離式冷氣,決定性因素是價格、拆卸較分離式機種方便,如果我們能提供學生族群以分期的方式購買便宜、功率坪數小的機種,將會有效帶動買氣,這是最基本的想法。」文姿說。

「妳剛剛提到拆卸比較方便是學生選窗型的理由之一,所以我在想,如果將分期的做法配套一年內至少以三成價保證回收,那些短暫租屋在外的學生購買的機會就更大了,回收後我們再以合理價格轉售下游中古電器行平衡成本。」阿克想了想。

「好想法!這幾天我自己先將幾個問卷變項做了點整理,你看這張表,會對冷氣搬運問題感到困擾的女生是男生的四倍。在外租屋的學生購買冷氣,常常會擔心將來要搬走了,冷氣拆下來帶走很麻煩,搬起來又重又累,偏偏最熱的房間,都是位於曦曬最嚴重的最高頂樓,一定需要冷氣,搬運起來卻是最累人的樓層。但冷氣不拆走又便宜了房東,如果在網路上轉賣,又會面臨價格偏低、寧願自己留下來用的窘境,如果要轉賣,仍舊要自己拆卸搬運,問題沒變。」文姿回想著這幾天訪談時學生族群給的意見。

「所以再加一項一年內回收時,工人免費到府拆卸,會不會更好?」阿克搔頭。

「嗯,就是這樣。」文姿笑著,做了筆記。

「不過我擔心回收時轉賣的價格會不會讓我們賠到錢。」阿克皺眉。

「所以要先跟中古電器行擬定承接價跟承接量的合同,況且三成價回收只是個噱頭,真的會在一年內通知我們回收冷氣的案件應該不會

超過四成。」文姿倒是很有自信。

兩人繼續討論著比較其它的分離式冷氣方案,雖然水已經滾開,但文姿只是將電磁爐暫時關掉,專注與阿克翻閱著資料,一邊code進問卷答題的原始資料,一邊思考著消費者選擇的關鍵所在。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居然已超過十一點半。

「對不起,我一忙起工作就是這個樣子,你會餓嗎?如果不會,我們再十五分鐘就開動,好不好?」文姿雙掌合十,吐吐舌頭。

這表情或許是阿克見過,文姿最可愛的一刻吧。

「沒問題,我一點都不餓。」阿克說,肚子卻發出無法說謊的咕嚕咕嚕聲。

文姿笑了出來,阿克像是說謊被抓到、不好意思地搔著頭。

「阿克,你是個簡單的人,不適合想複雜的事。」文姿將電磁爐的開關按下,用最大火力煮著已涼掉的湯。

阿克臉紅,文姿笑著打量著他。

「對了,平時你好像不怎麼會動腦筋,剛剛你就說得很好啊。要不明天的簡報就你上場,我在下面幫你換投影片。」文姿建議。

「不了,我知道自己的極限在哪,從小到大只要我一上講台腦袋就當機了,說什麼都吞吞吐吐的。」阿克認真地說:「還是妳去報告得好,妳台風穩健,說話又很有調理。」

「你就是不積極。」文姿故意這麼說,阿克整個臉都紅了。

水滾了,兩人將火鍋料倒了一半下去,文姿還打了個蛋在裡頭。

「以前住在學校宿舍時,大家最喜歡打一圈麻將後,再吃滿滿一桶火鍋當宵夜了,那時一堆臭男生只穿條四角褲擠在一塊,大家不管什麼都搶,胃口好的很。」阿克摩拳擦掌,準備大快朵頤一番。

「是啊,火鍋一堆人圍著吃最幸福了。以前我家裡總是很冷清,爸常常不在家,想吃火鍋都沒氣氛,就連過年也常常只有我跟我媽兩個人。」文姿幽幽看著鍋水上漂浮的食料。

阿克記得文姿提過她的父親忙著賺錢冷落了家庭,事業有成了卻在大陸包二奶,而文姿母親因為沒有外出工作過,害怕失去丈夫後無力面對社會競爭,所以默默忍受著一切,離婚是想也不敢想。

文姿會在工作上力求表現,多半也跟這樣的成長經驗環扣著吧。

「兩個人…兩個人吃也挺好…」阿克深呼吸。

文姿抬起頭,頗有期待看著阿克。

如果是他,應該能給自己幸福吧?文姿心想。

「如果妳不嫌棄,以後,只要妳想吃火鍋的話,不管多晚,不管我是不是已經吃飽,我都會…我都會立刻趕過來,因為…因為我…」阿克支支吾吾,他說話的節奏完全被劇烈的心跳聲干擾著。

文姿端詳著阿克。

在她人生最甜美的時刻,她要好好看著這大男孩,記住他說出那充滿魔法的句子。

距離愛情,只剩下三個字。

只剩下一次深呼吸的勇氣。

「因為我…」

突然,文姿與阿克的手機竟然同時鈴響。

文姿的手機發出布穀鳥鐘擺的叫聲。阿克的手機鈴聲,則是…

「阿克,在錄這段語音鈴聲時,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星爺那部齊天…」

阿克大驚,趕緊按掉通訊並關掉手機。

原來這隻每天黏在自己房間裡的妖怪,不僅會讀心術,而且操縱距離無限,持續力A,替身能力是專門在關鍵時刻毀掉一切!

文姿瞪著阿克,拿起手機。

「喂?孟學?這麼晚了有什麼事嗎?」文姿說,阿克不安地豎起耳朵。

「妳今天一定在熬夜做簡報吧?我剛剛買了一些滷菜,想問妳肚子餓不餓?」電話另一頭的孟學。

「我不餓,而且,我們的關係也不到你可以來我房間吃宵夜的地步。」文姿說。

一旁的阿克立刻精神百倍,這句提示的打氣作用太驚人了。

「我大學的統計分數是全系最高,我想應該可以幫得上忙,我還帶了SPSS跟SAS的光碟,這兩個軟體我到現在都還很熟。」孟學自信的聲音:「而且,我想見妳。」

「不用了,我用ECEXL簡單做一做就行了,最重要的是專案的結論,而不是統計的精準度。」文姿的口氣很冷淡。

「說得也對,哈,在妳面前,我的自信好像是多餘的垃圾。」孟學並不介懷,好像還挺享受這樣的對話。

突然,門鈴響了。

阿克與文姿不約而同看著彼此,又看了看門。

「是的,門外是我。」孟學爽朗的聲音。

「這麼晚了,我一個女生,不方便吧。」文姿說,但心裡卻開始慌亂。

這位賣場大股東的獨生子,是文姿最不想有任何瓜葛的對象。

雖然文姿很清楚孟學喜歡著自己,但她可沒意思攀龍附鳳,就跟孟學極力想撇清自己的家世一樣。

然而文姿雖不喜歡他,但也決不會想得罪他,平添自己在職場的麻煩。

「妳說的也對,那我在門外站崗一整夜好了,免得有壞人進來。」孟學的聲音幾乎透過門板。

文姿傻住,阿克卻當機立斷將自己的背包拿起,躡手躡腳走到陽台外。

「對不起,委屈你一下。」文姿細聲說道,將阿克剛剛喝的馬克杯遞給阿克,阿克小心捧住,將陽台的落地窗關上。

阿克縮到陽台一角,生怕自己的身影會被即將進來的孟學瞥見。

文姿打開門,孟學笑笑晃著手中的一袋滷菜。

「好香,原來妳在煮火鍋,難怪說肚子不餓。」孟學大方脫掉鞋子走進,深深呼吸,然後又是深深呼吸。

「幹什麼?如果肚子餓就快吃一吃吧,我還要工作呢。」文姿有些反感,不能理解孟學到處深呼吸的意義。

「好不容易進來了,當然要好好呼吸房間裡藏著的,屬於妳身體的空氣。」孟學大言不慚,坐下,撈著火鍋裡的湯汁。

「一直都沒問你,你幾歲了?」文姿坐下,遞了一個碗給孟學。

「三十二。」孟學笑笑,將滷菜到在盤子裡。

「請問這三十二年來,你有臉紅過嗎?」文姿沒好氣地說。

「好像沒什麼印象,哈。」孟學自嘲,自己打開電視,遙控器隨便切換著頻道。

孟學與文姿就這麼吃著火鍋跟滷菜、看電視,而阿克只好捧著冰冷的柳橙汁,縮在陽台看月亮,心裡頗不是滋味。

但電視裡新聞報導的內容,立刻吸引阿克的所有注意力。

「是的,就如鏡頭前所顯現的一樣,郵筒怪客再度出沒,今晚和平東路三段、臥龍街、安和路、基隆路二段,總共有四個郵筒遭到焚燒,郵筒內的信件付之一炬,警方表示會加強巡邏,並誓言在今年年底聖誕節前將郵筒怪客緝捕到案!」

記者緊握著麥克風,但表情卻是忍俊不已:「本台記者在這裡提醒各位民眾,最近要寄信給朋友,可能需多利用網路電子信件,或是到郵局直接投遞會比較有保障。」

阿克幾乎要笑了出來,今晚郵筒怪客又大暴走了,如果有機會跟這位行動力超強的快閃族在燃燒的郵筒前合照,那一定比要到陳金鋒的真正簽名球還炫。

「變態,簡直是危險份子。」孟學發笑,喝著湯。

阿克乾吞了口口水。他實在是餓壞了。

孟學關掉電視,一邊吃著火鍋一邊翻著文姿與阿克所作的問卷,

「我不喜歡你介入我的市調分析。」文姿直說。

「抱歉,即使會惹妳討厭,我還是得持相反意見。」孟學認真地說:「不管在哪個企業體,耳朵比嘴巴還要重要,能學的就學,能偷得就偷,至於要不要採納我的看法,就看妳自己專業的判斷,千萬別讓自尊心耽誤了自己的進步。」

孟學一邊說,一邊將火鍋裡的蛋餃夾到文姿的碗裡。

「對不起,你說得對。」文姿承認自己的防衛心太強。

孟學笑笑,沒有再多說什麼,只是審視著訪談資料。

文姿繼續將部份問卷輸入電腦,建立統計資料庫,心裡掛念著在陽台吹風的阿克。

半個小時後,文姿依稀聽見陽台傳來咕嚕咕嚕的聲音。

終於,她再也忍不住了。

「我吃飽了,你呢?」文姿問。

在這快一個小時裡,她都沒將電磁爐的火關掉,只是調到保溫。

「嗯。」孟學應道。

文姿收拾桌上的碗筷,將火鍋料裝在一個乾淨的塑膠袋裡,打開陽台的落地窗,這舉動讓阿克嚇了一跳,阿克呆呆看著文姿,全身僵硬。

文姿眨眨眼,將熱騰騰的火鍋料放在護欄旁。

「怎不丟進垃圾桶或沖馬桶?」孟學漫不經心地問。

「陽台常有野貓走來走去,既然吃不完,就讓野貓填個肚子。」文姿若無其事關上落地窗。

「這麼喜歡貓,以後送妳生日禮物就挑隻貓如何?」孟學笑笑,旋即說起對冷氣方案的想法。

夜越來越深,阿克蹲在陽台小心翼翼吃著火鍋料,暗暗感激著文姿不為人知體貼的一面。

阿克還記得第一次強拉文姿去看象牛總冠軍賽後,兩人筋疲力盡步出天母球場,坐在路邊吃熱狗喝汽水時,一隻患有皮膚病的流浪狗傻呼呼地坐在兩人前面,眼珠古溜古溜地看著兩人。

文姿想都沒想,就將自己手中的熱狗用雙手放在地上,還倒了一些汽水在掌心,讓狗兒的舌頭舔試著她手裡的汽水解渴。

阿克回想起來,自己大概就是因為那個溫馨的畫面愛上文姿的吧。

大家都只看到文姿弓起身子,用刺蝟武裝自己的那一部份,自己卻三生有幸,看見文姿最善良的那一面。

三生有幸,可以因此愛上她。

天漸漸從遼闊的黑,透出深湛的藍。

夏天的早晨,四點多就向疲困不已的阿克招手。他沒想過要偷偷睡覺,因為他不確定自己會不會打呼,萬一露餡的話肯定會帶給文姿不小的困擾。

「powerpoint的簡報完成了,謝謝你。」文姿說,這次可是真心誠意。

「不客氣,因為我喜歡妳嘛,哈。」孟學看著錶:「天都亮了,現在離上班不到五個小時,不過妳儘管睡,我先到公司時會跟其他主管知會一聲,把會議挪到下午。」

「不需要做到這樣。」文姿搖頭。

「無妨,那些工蜂會知道自己分寸的。」孟學起身。

「你要真說了,我會很生氣。」文姿認真警告。

她可不想在公司被說成與孟學走得很近,甚至被說「孟學昨晚跟文姿一起熬夜將簡報完成」那樣過度親密的話。

「我要走了,還是妳打算留我在這裡睡幾個小時?」孟學故意逗文姿。

「快回去睡吧,我睏死了。」文姿起身,要送孟學出門。

孟學走到門口,好像突然想到什麼似的停下腳步。

「對了,我順便載阿克回家吧。」孟學笑笑,對著陽台說話:「在那裡熬了一整夜也夠他受的了,萬一感冒,我可不想准他的病假。」

文姿愣住。原本坐在陽台上昏昏欲睡的阿克也一下子清醒了。

孟學微笑,看著阿克慢慢拉開落地窗,神色尷尬地看著文姿與他。

「阿克他只是…」文姿開口解釋。

「我知道,阿克只是跟你一起整理統計資料。」孟學攤開雙手,笑笑:「所以我才要專車送他回去,資料已經OK了不是?」

阿克不知道該不該點頭,甚至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走吧。」孟學打開門,友善地向阿克招手,阿克只好跟了上去。

看著兩人即將走出房間,整夜心神不寧的文姿一股怒氣上來。

「你早就知道他在陽台外,還讓他在外面待上一夜?」文姿微怒。

「他的腳跟嘴都不長在我身上,阿克,走了。」孟學爽朗一笑,拍拍阿克的肩膀。

阿克覺得,肩膀很痛。

孟學的跑車沒有停在阿克家樓下,因為孟學根本沒開口問阿克住在哪裡。

事實上,這兩個情敵在十分鐘的車程裡完全沒有交談。

車子停在松山飛機場外。

阿克知趣的一語未發,便想開門下車。

就算是叫計程車回遙遠的麟光,他也不想在這台死寂的靈車上多待一秒。

「你喜不喜歡文姿,我沒興趣知道。」孟學突然開口,於是阿克的屁股離地一公分後,只好又黏了回去。

「我…」阿克傻住。

「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如果你自以為文姿喜歡你,那你也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孟學的眼睛始終沒看著阿克。

「你在講什麼五四三啊。」阿克聽見孟學挑釁的用語,開始有點不耐。

「文姿生日那天,你蹺班,記得嗎?」孟學冷笑。

阿克點點頭。

「那天,我跟文姿告白。」孟學的手輕拍著方向盤,語氣從容。

阿克瞪大眼睛看著孟學,這件事文姿也簡單跟他提過,但他不懂沒有成功的事孟學幹嘛自己提起?

「文姿沒有拒絕我,不過也沒有答應我,你知道是為什麼嗎?」孟學的語氣依舊自信。

「我知道。」阿克看著孟學不斷拍打方向盤的手。

「你這笨蛋真的知道?」孟學冷笑,心中卻開始暗罵:我都還沒編故事,你這傻蛋就知道我要編什麼了?

阿克一臉誠懇拍拍孟學肩膀,孟學反感地移肩避開。

「文姿很善良,看你平常這麼臭屁,不好意思一口氣拒絕你,不過她其實心裡早就拒絕你一千萬次了。」阿克突然硬氣起來。

看這事態翻臉既然翻定了,就別再理會上司下屬那套吧。

「所以我說,你這隻工蜂也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文姿跟我都是住在金字塔頂端的人,呼吸最乾淨的空氣,曬最乾淨的陽光,而你,看過Discovery頻道裡介紹那些古埃及奴隸怎麼搬大石頭堆金字塔嗎?」孟學點了根菸。

「你要說什麼快點說吧,法老王。」阿克捏緊拳頭。

孟學下車,手插著口袋,背對著阿克。

「文姿說,希望我可以靠自己的實力坐到賣場台北地區總經理的位置,證明我是一個值得她托付的,有責任感的男人,而不只是一個家裡印鈔票的紈褲子弟。女人嘛,談戀愛可以只靠感覺摸索,但談戀愛跟結婚究竟是兩回事,一旦女人認真拈量起男人,女人可是比誰都還殘忍的動物。」孟學將沒抽幾口的菸踩在腳下,自言自語:「當然了,她囑咐我少抽點菸,女人有時也挺囉唆的。」

阿克的額頭青筋暴露,看著孟學得意的背影。

「也許你想問,跟你說這些……為什麼?」孟學終於回頭看了阿克一眼,說:「要你放棄?根本沒那個必要。我只是同情你。」

「放屁!文姿她才不是你說的那樣!如果是那樣,她昨晚幹嘛不讓你進房間?」阿克怒道。

「就跟你說的一樣,文姿,就是那麼善良的女孩。」孟學嘆氣:「她不忍心傷害像你這樣一個小夥子,跟我一起演場戲給你看罷了。事實上,她還叫我多拉拔你,希望你積極點,別老是那麼渙散。」

阿克氣爆了,真想跟哈利波特搶隱形斗篷,狂扁眼前這個囂張的男人。

「你要追文姿,隨你的便,反正最後為文姿套上婚戒的,只有我,因為只有我才有本事靠實力登上台北區總經理的位置。」孟學越說越過癮。

「你可以,我也可以!光是比帥我就贏了!」阿克憤怒下車,猛摔車門。

「工蜂,台北區區域總經理,可是要靠腦袋這個去爭取的,你是什麼?不過是一個小小門市售貨員,爭什麼?要不要我借幾本經營管理的書給你膜拜?還是你只能看課長島耕作那種漫畫?」

「你不要仗著自己學歷高就隨便貶低別人!悟空都沒唸書照樣把地球保護得很好!」阿克大吼,他這輩子從沒這麼憤怒過。

「說完了?走路回家睡覺吧,再過幾個小時,夢醒了,我又是主管,你還是我底下的一條狗,比我你比不過,惹我你又惹不起。」孟學回到跑車上,發動引擎。

阿克瞪著孟學,氣得說不出話來。此時的他極度憎恨自己沒看台灣霹靂火,將幾句粗暴的罵語記在腦裡。

「不好意思,我沒興趣送工蜂回家。」孟學揮揮手,笑說:「尤其是男的工蜂。」

孟學的跑車揚長而去。

阿克只能咬著拳頭。

只能咬著拳頭,咬到拳頭都流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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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局下

幸好是在機場附近被丟下,不然大清早的要招到計程車還真難。

阿克慢步上樓,心中依舊有些忿忿不平,還有更多的不安。

文姿是個積極向上的好女孩,做起事來絕不輸給任何一個男性,遇到公司舉辦特別的促銷活動,她還會主動留在公司加班到深夜。這樣一個兢兢業業的女強人,的確沒有欣賞自己的可能。

「但明明,文姿那善良的一面就是那麼真實啊。」阿克喃喃自語,隨及用力拍了自己後腦一下:「什麼善良,愛情怎麼可以靠博取對方同情得到?喜歡就喜歡,不喜歡就不喜歡…」

阿克苦著臉走到五樓時,卻嚇了一大跳。

小雪縮在房門口,看起來好像是睡著了。

但阿克一站在她面前,小雪卻像裝了感應器一樣,昏昏沈沈地睜開眼睛。

「回來啦?」小雪揉揉眼睛,卻沒有立刻爬起來。

「喂!妳…妳不是有房間的鑰匙?幹嘛不進去睡?」阿克嘆氣,這隻妖怪真是難以捉摸。

「昨晚我回來等了你好久,你都沒回來,打電話給你你又掛掉不理我,所以我就出門轉扭蛋啦。告訴你喔,我連續轉到五顆技安扭蛋加三顆阿福扭蛋加兩顆大雄扭蛋,運氣好背喔,幸好我堅持下去,終於抽到戀愛運氣超強的宜靜。」小雪疲憊地笑笑:「所以我想,你最後還是會回來的,就回來等你啦。」

「廢,我住這裡不回來要睡地下道啊?我是問妳,好端端怎麼不進去睡?」阿克拉起小雪,小雪的身子很沈重。

而且,手好燙。

阿克一驚,發燒了?

「我出門時忘記帶鑰匙了,把自己反鎖在外面。」小雪微笑。

阿克蹲下,摸著小雪額頭,果然是發燒。

於是阿克也不避嫌,打開門就抱小雪進去,放在床上,打開窗戶通風。

「妳去洗個熱水澡,燒會比較快退,挪,多喝水,把燒給尿掉。」阿克倒了杯水,小雪迷迷糊糊喝了,倒頭就睡。

阿克拉起小雪,拍拍她的臉,說:「快去洗澡,記住別在浴室睡著了。」

小雪搖搖頭,又倒下去睡。

「阿克,你昨天晚上跑去哪了?」小雪抱著枕頭,身體有些畏寒。

「去我喜歡的女孩子家做簡報,馬的遇到一堆混帳事。說到這個,靠,我得快睡一下。」阿克不管了,將鬧鐘撥到九點半,倒在地板上就睡。

小雪嘆了口氣,阿克假裝沒聽到。

「阿克,幫我治好我的病。」小雪虛弱地說。

「別說話了,有力氣說話不如去洗個熱水澡暖暖身子,病才會好得快。病好了,我們再一起去打棒球。」阿克說,翻了個身。

「燒一下子就退了,但我另一個病卻很不容易好。」小雪的聲音越來越細。

「什麼病?」阿克實在很睏。

「缺乏幸福的病。」小雪說完。

「胡說八道。」阿克不想答理。

「不幫我治好,那我要一直發燒,你去上班,我就洗冷水澡,脫光光在床上讓它繼續燒……」小雪說著說著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累垮了的阿克,早就進入夢鄉。

賣場,小小的會議室裡。

十點半了,半個小時前簡報就應該開始,但阿克一直遲遲未到,手機也打不通。

文姿看了與阿克最為交好的店長一眼,店長只能無奈兩手一攤。

「文姿,開始了吧?」孟學建議,看看其他的主管與員工。

「是。」文姿打開筆記型電腦,卻忍不住又看了一遍,門外空蕩蕩的走廊。

機裡十七通未接來電,加上鬧鐘,都沒能喚醒吹了一整夜風的阿克,阿克最後還是靠一個失去文姿的惡夢驚醒的,要不然可不曉得會睡到多晚。

「糟糕,簡報!」阿克大驚,隨便套上件襯衫,胡亂打了個領帶,將桌上的孔雀餅乾捏碎一角,丟進魚缸裡。

小雪熟睡著。

「小雪,我去上班了,妳記得打電話去妳工作的魚店請假啊。」阿克走到玄關穿鞋。

小雪沒有回話,似乎睡得很香甜。

但阿克感到有些不對勁。穿著鞋走回到床邊,摸了摸小雪的額頭。

「怎麼會這麼燙!」阿克吃驚,立刻將小雪搖醒。

小雪迷迷濛濛看著阿克,阿克好像變成了三個晃動又不斷重疊的人影。

「我、是、一、條、快、熟、透、的、魚…」小雪念著。

阿克趕緊揹起小雪,以百米速度衝下樓。

光昏暗的會議室裡,電子通路的明日之星閃耀著她的自信與專業。

文姿毫無懼色看著底下的主管與員工們,慢條斯理喝了杯水。

「以上是針對窗型冷氣的銷售專案設計,另一方面,就分離式冷氣來說我們這次主要超額進貨的機種,功率坪數都在一萬BTU以內,大約是八坪以內適用,一般小家庭為主要使用者,而我們意外發現,一般小家庭並不是最在意價格高低的消費族群,反之,他們是品牌忠誠度最高的使用者。」

一個主管感到興趣:「這倒很有趣,說說看為什麼?」

「這是一個風險自我評估的概念。收入較少的小家庭,也是最不能承受昂貴的必要傢俱壞掉情況的族群。」文姿解釋,換了張投影片。
大家頗有興趣地聽著,孟學眨眨眼,鼓舞著文姿。

「雜牌電動刮鬍刀,一支只要五百元不到,壞了,再買也沒什麼了不起,但如果冷氣壞掉、漏水、聲音吵雜到一個程度,小家庭被迫面對重新購買的情況,那就是兩萬上下的昂貴代價。所以只要商品的價格高到跨越風險承受的評估值,小家庭對於品牌比高收入家庭還要堅持,不夠響亮的品牌,他們不會接受,因為風險發生後的代價太高。所以打響冷氣品牌的品質保證,比降價策略還要實惠,才能命中核心。」

一個資深主管提問:「庫存裡的分離式冷氣只有東寶公司單一品牌,妳打算怎麼在短時間內,提高小家庭對東寶的品牌認同感?」

文姿氣定神閒,又換了張投影片。

這個時候,她真希望另一個人也在場。

但那個人卻在醫院裡,陪著另一個女孩。

小雪醒來已經五分鐘了,也足足欣賞了坐在一旁,睡到流口水的阿克五分鐘。

這隻酷愛轉扭蛋的妖怪表情,既憐惜又高興。

「也許你會覺得我很奇怪,怎麼會無緣無故、比強力膠還要強力膠地黏著你,但我自己一點都不意外,因為我第一眼看見你,就知道你雖然不是那種英姿煥發的白馬王子,卻是那種無論如何都不會拋下我不管的好人。就跟現在一樣。」小雪看著阿克熟睡的臉。

阿克的嘴微微打開,像個包裝不完整的傻瓜。

小雪親了阿克的嘴角一下,猶如魔法般,阿克猛然醒來。

「現在幾點了!糟糕!」阿克不知道自己是被親醒的,只是看著錶。

阿克迅速摸了小雪的額頭一下,似乎不怎麼發燙了。

「不愧是妖怪。我走了!妳不准再發燒了知不知道!」阿克邊跑邊叫:「快回到妳的妖怪國去,人間界是很危險滴!」還不忘學著星爺電影裡的對白。

小雪在後面愉快地揮揮手,雖然阿克連轉頭道別的時間都沒有。

阿克衝到賣場辦公室的時候,正好趕上燈光打開的瞬間。

大家熱烈地鼓掌,似乎是一場成功的專案企劃簡報。

文姿對著門口氣喘吁吁的阿克微笑,反而讓阿克感到很內疚。

「你錯過了今年夏天最完整、最精彩的報告,這不打緊。」孟學手比著手槍姿勢,對準了阿克:「不過你到底有沒有身為公司一員的自覺?你自己數一數,這個月以來你總共遲到了幾次?」

辦公室裡所有人都以同情的眼神看著阿克。

孟學只是這間賣場的品管經理,卻常常以最高主管的口氣說話。

「不好意思,金字塔頂端太高了,你站在那裡說話我他媽的聽不見。」阿克無法克制怒氣,今天凌晨的屈辱感又重新回到自己的身體裡。

所有人都嚇了一跳,這傢伙是不想在這邊做事了吧,竟敢出言不遜頂撞大股東的獨生子?而孟學自己更是無法置信,只好一個勁的冷笑。

文姿皺眉,緊張示意阿克別亂說話,生怕阿克還有什麼可怕的台詞還沒說完。

「阿克,如果有話…」店長輕咳。

「我的報告結束,實際的行銷方案將會在這一兩天內確定,下游中古電器通路也會找好合作對象。」文姿當機立斷為整個報告做結束,想打斷現場尷尬的氣氛。

「那就散會吧,大家回到崗位上做自己的事,至於文姿,店長,文姿跟我忙了一整晚整理資料跟報告,也算是熬夜加班,她很累了,不如今天就讓她早點回去休息。中古廠商那邊我下午會去跑,沒有問題。」孟學卻連店長的臉都沒看,這番話只是說給全場的人聽的。

「不,如果我可以休息的話,其實阿克也…-」文姿看著快失控的阿克。

「也好,公司最大的資產就是人才,文姿,妳今天就當放榮譽假吧,早點回去休息,免得累垮了要放病假,公司可划不來,散會吧。」店長順著孟學的邏輯,想將尷尬的局面速戰速決。

所有人開始收拾桌上的文件,這間辦公室裡充滿一觸即發的火藥味。

「等等,店長!」阿克突然爆發。

店長心中不斷嘆氣,這小子終於失控了。

「請問要怎麼做,才能在做短的時間裡把他給比下去!」阿克指著孟學。

所有人面面相覷,強笑也不是,就這麼離開也不是。

孟學倒是大大方方笑了出來,搖搖頭,故作哀傷地嘆氣。

「阿克,去忙你的吧?嘎吉拉已經快把東京給踩平了,地球防衛隊在呼喚你了。」店長拍拍阿克的肩膀。

但阿克的眼睛卻怒視著孟學,身子僵硬。

連阿克自己都沒發覺,他寧願瞪著輕視他的人,也不敢看著他喜歡的文姿。

他害怕孟學所說的並不是謊話。因為他從來就沒試著了解過文姿心裡真正的想法,只是一逕的喜歡,一逕的想表白。跟大多數盲目於戀愛的人一樣。

「這隻工蜂是負責哪個部門的?」孟學發笑,看著店長。

「阿克是負責麥金塔蘋果電腦跟相關周邊設備的。」店長回答。

「Mac啊?難怪我老覺得我們電腦的Mac都沒什麼銷,原來就是你這隻工蜂負責的。」孟學雙手輕輕拍著光滑的桌面,語氣輕蔑:「那麼,你就試著…從三個月內把蘋果電腦部門的營業額衝到一千萬開始吧?」孟學發笑。

「我三個月內如果把營業額衝到一千萬,以後你每次看到我都得立正站好!恭恭敬敬叫我阿克先生!」阿克怒道,伸出手,想擊掌立約。

孟學哈哈大笑站了起來,沒與阿克擊掌,臉色卻突然一沉。

「不要把不能達到的夢想掛在嘴邊,如果你真能夠做到,以前為什麼不認真去幹?隨隨便便說幾句大話,就以為可以勝過別人辛苦經營的成果,你把做生意看成什麼了?你把努力看成什麼了?如果辦不到,就給我滾。」孟學嚴肅地說,字字鏗鏘有力。

孟學離開辦公室,留下無力反駁卻滿腔混沌憤怒的阿克。

文姿覺得心裡很難受,正想開口說點什麼,阿克卻一副無法親近的神色。

這是她從來都沒感覺過的。

「文姿,不可靠的我,再也不會存在了。」阿克說,像是在做什麼下定決心的宣示。

那表情,那用字,那眼睛裡隱藏的靈魂,在這句宣示之後,文姿好像都不再熟悉了。

「給我一段時間。」阿克離開辦公室。

甘於平凡,跟甘於受辱,絕對是兩回事。

連續好幾天,阿克都在網路上努力搜索著關於蘋果電腦的一切資料,認真思考著蘋果電腦的瓶頸,與可能突圍的機會。

在Microsoft微軟這隻巨獸蠶食鯨吞下,windows系列的作業系統儘管問題層出不窮,還是穩坐全球最大的作業系統寶座,搭配OS作業系統的蘋果電腦這全球佔有率只有百分之一,而且大部分都限於專業繪圖、影像剪接、音樂製作的人在使用,因為蘋果電腦對影音的處理頗有獨到之處,所以充斥在每間電影公司、唱片公司、與出版社裡,卻鮮少被一般個人用戶採納。

阿克明白,這是個謬思。

蘋果電腦並不是專業人士才有資格親近,因為蘋果電腦使用極為直覺,一般人很容易就上手,它的內涵並不因為它的強大功能而變得繁複囉唆。況且絕大部份的人都會同意,蘋果電腦大概是世界上最美的電腦,因為有無數客戶都是因為蘋果電腦近乎完美的工業設計而停下腳步、再三把玩,然後就會見識到作業系統OS 10.3的穩定強大、特效精彩。

但使用者比例過少造成方便性不足的問題,許多在一般個人電腦裡可以使用的軟體都與蘋果並不相容,能玩的遊戲比起PC來說少了幾百倍都有可能,日系韓系的線上遊戲幾乎都不支援,只能祈禱美國的Blizzard每年出品大遊戲如星海爭霸、魔獸爭霸時不要忘了出蘋果電腦的版本。

阿克拿出紙筆,回想每個在蘋果電腦前駐足過的民眾所問過最多的問題。

「麥金塔可以用word嗎?」答案是可以,而且更簡潔漂亮。

麥金塔有軟體可以打bbs嗎?」答案是可以,但速度比PC還要遲鈍點。

麥金塔可以用MSN嗎?」答案是可以,還有漂亮十倍的視訊界面。

麥金塔可以玩某某遊戲嗎?」答案是,幾乎都不可以。

只要清楚解釋這些問題、或甚至解決問題,就能夠更靠近客戶了吧?阿克心想,但不夠,還不夠,還缺了什麼關鍵因素,那個關鍵因素才是解開「為什麼你非買蘋果電腦不可」的鑰匙。

也許孟學說得是對的,自己到現在才開始認真看待門市銷售這件事,過去不曉得在混些什麼,將要不要購買的理由全拋給了顧客。在那

個時候,自己隨便說一些根本就辦不到的事,聽在長期努力的人的耳朵裡,也一定覺得自己很討厭吧?

這段時間裡,小雪妖怪當然也出院了。

小雪將更多東西慢慢搬了過來,而且還在阿克房間裡養上一缸又一缸的魚,佔據了櫃子、桌子、地板、乃至床頭,搞得阿克越來越煩了。

兩人簡直莫名其妙同居起來。

「媽啦小雪妖怪,妳有沒有想過乾脆買個大缸子把魚通通養在一起?要是我不小心打翻了怎麼辦?」阿克抱怨,趴在地上苦思麥金塔行銷方案。

「這些魚都生病了啊,如果都養在一塊,這隻好了但那隻還沒好,所以那隻當然就會把病繼續傳染給這隻啊,大家會一直生病下去的。」小雪一口拒絕。

小雪自行從床底下拉出半箱保久乳,開了一罐果汁口味的給自己,遞了一罐巧克力口味的給阿克。

「怎麼會有魚一天到晚都在生病的?一缸一缸的,弄得我房間都是魚腥味。」阿克嘆氣,這幾天運氣真是背透了,又不能真阻止小雪治魚,那樣做好像很不人道。

小雪從衣籃裡拿出自己乾淨的衣褲,順手遞了幾件摺好的白色四角褲給阿克。

「天,我不是說不要幫我洗衣服嗎?尤其是內褲!」阿克整個人都快瘋了。

尤其自己前兩天還夢遺,那感覺真想死,早知道就應該把內褲直接往窗戶外丟,而不是隨便塞在洗衣籃裡。

小雪看著煩透的阿克。這樣的他已經連續好幾天了,連去打擊場揮棒的次數都變少了,好像不流汗也不會死了。

「阿克,你整天都在看電腦雜誌跟作筆記,是在煩賣電腦的事嗎?」小雪喝著果汁調味乳。

「你知道蘋果電腦嗎?全世界超少人用的系統!但我要好好研究這東西,搞懂它,搞懂誰在用它,搞懂誰會用它,搞懂誰可能會需要用它,想用它,愛它。然後想辦法賣掉它。」阿克看著從網路上列印下來的行銷專案資料,資料幾乎都是英文,阿克只好不停查字典。

「嗯,跟賣魚不大一樣。」小雪說。

「喔?怎麼說?」阿克隨口應付著。

「客人來店裡買魚,我不會問他想買什麼魚,而是問他想養什麼樣的魚,然後想辦法知道他能養什麼樣的魚、不能養什麼樣的魚。」小雪說,看著服裝雜誌。

「有什麼差別?」阿克皺起眉頭,繞口令似的。

「如果一個人只打算買一尺缸,卻要養恐龍魚或是肺魚、或是成吉思汗、小丑武士、長頸龜那些一不小心就會長成巨無霸的小怪物,等到原來這麼小的動物長成好大一隻,牠們會活得很擠、很痛苦,會得憂鬱症的。」小雪用手比劃著魚缸大小,說:「最後也會造成主人內疚,只好將那些小怪物偷偷放生進公園的池子裡,但這可能會造成生態的破壞,也可能害死那些水土不服的小怪物。」

「嗯,很有道理。」阿克看著小雪笑笑,小雪像是受到鼓勵般樂了起來。

「所以囉,如果客人不懂魚,卻想養魚,我就要教他,幫他評估,免得魚不快樂。魚不快樂,主人也不會快樂。讓客人買到最適合自己的魚,魚過得越舒服,就會活得越久,活得越久,各式各樣魚飼料、水草,也會跟著賣得更多更久啊。」小雪繼續說道。

「拿來賣電腦好像也…也有那麼點道理。」阿克沈思。

這些道理其實不難想像,但自己就是缺了一根筋。

「真的嗎!那我有幫上忙嗎?」小雪笑嘻嘻地說。

阿克喝著巧克力奶說:「差點被妳拐離主題,總之約法三章,妳要幫魚治病可以,但不能夠再多了,魚的病若是好了就一條一條送回去,缸子就是這幾個,知道嗎?再多我就要抓狂了!」

小雪嘟著嘴,有些喪氣說:「喔,生病的魚品種再好也不會有人要的,就跟生病的小雪一樣,只有阿克肯收留。所以小雪幫阿克洗內褲也是應該的。」

阿克一愣。

生病的魚,品種再好也不會有人要?

小雪不明白阿克為什麼突然獃住,而且一獃住,就是長達三分鐘的靜默。

「小雪?妳知道什麼是必殺技嗎?」阿克捏緊拳頭。

「必殺技?」小雪躺在床上,雙腳在空中踩腳踏車瘦小腿。

「就是星矢的天馬流星拳,就是超級賽亞人的龜派氣功,就是義智的居爾一拳,就是麥可喬丹的零秒出手啊!」阿克興奮起來,忍不住大叫:「小雪!妳真是太神啦!」

明天開始,他要走出賣場。

帶著必殺技走進學校、企業,跟任何一個可能需要蘋果電腦的地方!

「店長,我覺得死守在賣場裡對衝高麥金塔電腦的業績沒有實質幫助,我想出去跑業務,從國小、國高中的電腦教室,談到有相關影音科系的大學,最後也想試試看有換機需求的企業體。」

阿克這麼跟店長說的時候,文姿也正好在旁邊觀察冷氣的銷售狀況。

店長驚訝,文姿更是一臉無法理解。

「阿克,當初記得你到總公司應徵的時候,就說寧願到賣場當銷售門市,也不想待在總公司當通路的業務,現在…」店長推推眼鏡。

「沒錯,我還記得,我說過太積極的生活會讓我窒息,日子還是平淡無奇一點的好。所以總公司就調我過來了。」阿克搖搖頭,說:「但是要衝破三個月一千萬的業績,站在店裡等客人,就算一天賣出一台電腦都不夠,一定要出去談。」

「如果你堅持我當然也不反對啊,不過這樣做真的好嗎?」店長猶豫。

「要是我輸給那個混帳法老王,我會很不甘心的。」阿克忿忿說道,開始準備下午出去跑業務的資料。

文姿看著阿克,是什麼東西在他平實的腦袋裡起了化學作用?一到午餐時間就會跟店長坐在階梯上啃便當、打打鬧鬧的那個阿克不知道躲到哪去,變成一邊吃便當一邊在辦公室上網找資料的那個阿克。

「阿克,你不必因為跟孟學賭氣就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我們合作的冷氣案子很成功,你提的學生分期、一年購回的方案讓我們一星期裡就賣掉七成的庫存,你可以很好,只是常常不這麼做,這樣就夠了不是?」文姿拍拍阿克的肩膀。

阿克的肩膀很僵硬。

阿克這幾天完全不敢再想告白的事。文姿似乎在怕自己。

女人戀愛依賴感覺,選擇終生相伴的對象卻是回歸理性。

真的是這樣嗎?阿克不知道,不過他在自己身上,的確找不到能夠讓哪個女孩子放心依靠的特質。一個,一個也沒有。

「文姿,相信我。」阿克堅持,眼睛卻只敢看著桌上的資料。

「我相信你,一直一直。」文姿說,看了看牆上的鐘,故作輕鬆地說:「湯姆克魯斯最近有部電影演壞人,叫落日殺神,你應該還沒看過吧?」

「就是阿湯哥演殺手搭計程車那部?沒時間看啊。」阿克整理著領帶。

「嗯,那下午我們翹班去看如何?避開晚上人多,下午一定可以坐到很不錯的位置,最後再去那間奇怪的咖啡店吃飯!」文姿笑笑,用手肘輕輕撞了阿克一下。

店長嚇到,這種建議在以前的文姿嘴巴裡,堪稱是絕不可能說出口的十句話之首。

小子,千真萬確,這女孩很喜歡你啊。店長莞爾地看著阿克。

「不行啦,下午那些生意才有得談啊,等下班了我們再去看電影吧?看午夜場的人也蠻少,只是不曉得那間黑店開到多晚就是了,再找別的地方吃飯吧。」阿克抱歉笑笑,將一台蘋果的筆記型電腦放在背包裡,手裡又提了一台雪白的桌上型電腦。

文姿摸著手臂上無數個微微突起。那是雞皮疙瘩。

怎麼會是這種感覺?怎麼會是這種感覺?

「店長,我拿一台Powerbook跟一台imac出去示範喔,只有打嘴砲是沒用的!」阿克吐吐舌頭,提著桌上型電腦跑業務,真是重斃了。

「沒問題!」店長聳聳肩。

文姿看著阿克的背影,一手提著裝著各式資料與DM的小行李箱,一手提著蘋果電腦,肩上還背著另一台筆電。

他已經不是個男孩了。短短幾天,阿克就蛻變成一個積極上進的男人。

也許她該為他高興,而不只是自私地期待,阿克永遠是那個無所謂的迷糊蟲。

但不知為什麼,她卻很想哭。

也許阿克還是喜歡著自己。也許阿克以後也會很喜歡自己。

但文姿卻很害怕,自己快要失去喜歡阿克的理由。

阿克走到賣場自動門前,門打開,陽光撒在阿克半邊臉上。

阿克慢慢轉頭,看著文姿。

「文姿,你相信我會打敗孟學嗎?」阿克的聲音裡,隱藏不住的,從前的熱血靈魂。

文姿的喉嚨裡哽咽著什麼,只好用力點點頭。

「晚上十點,紐約紐約見囉。」阿克笑著。

自動門闔上,文姿的眼淚也跟著滑下。

那個男孩,或許那個男孩一直都在。

只為了自己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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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局上

阿克決定從擁有蘋果電腦「需求」的大學系所開始,因為許多蘋果使用者都是從各種設計系與音樂電影系畢業的。於是阿克挑上了國立藝術大學當作先鋒。

坐在藝術大學戲劇系的辦公室裡,阿克緊張得手心冒汗,因為他要面對的是自己最不擅長的顧客類型,年紀五十歲以上,頑固的死系主任。

「貴系既然是關於廣告設計與影像創意,一定知道我們的電腦系統比一般PC更適合用來作繪圖、影像剪接,就連知名的影像合成軟體都是原生於我們的作業系統,搭配起來效果更好,速度更快,在跨平台的轉檔過程裡顏色不失真,您看,這張圖是裝有雙P4處理器的一般PC,與我們的頂級雙G5電腦處理影像的速度比較,您看是不是很神?還有,我們在價格上一直有學生特惠,對貴校當然也是適用的。」


阿克說,一邊將最新的imac桌上型電腦啟動,展示裡面的軟體。

「還有沒有啊?」系主任泡著茶,但沒有為阿克倒上一杯。

「當然了,蘋果電腦中毒的機會奇低,人怕出名豬怕肥,windows中毒中到不行,病毒沒事就對硬碟來個木馬屠城,還得重灌才能乾淨。」阿克掛著笑容。

這是他的必殺技。

微軟的致命傷,蘋果的無敵鎧甲。

「外掛防毒軟體不僅是一筆高昂的固定費用,而且容易拖垮系統速度、耗竭系統資源,使用一開始費用較高的蘋果電腦反而是最省錢的。」阿克將許多DM攤在桌上。

「是嗎?我們會考慮考慮的。」系主任看著門口。

然後是政大統計系。

「以前讀書時我統計最爛了,所以一進到貴系所腿都軟了,不過一想到我要介紹的電腦跟它專屬的、獨一無二的作業系統,我就有點信心了,SPSS這重要的統計軟體我們的作業系統支援到最新版本。」阿克擦擦額上的汗,繼續用單槍投影機展示蘋果電腦的界面。

「我以前在學校跑統計最怕電腦中毒,把硬碟的資料都清光光我就得重新Coding,那感覺真想死,說老實話蘋果中毒不能說不可能,但比起微軟,我們的電腦要中毒還真的不太容易,因為設計病毒的人都想成名、都想造成大破壞,所以針對使用者較少的蘋果電腦所設計的病毒幾乎沒有。」阿克。

底下的老師們點點頭,但都沒有說話。

倒是擺在後面桌上的蘋果電腦吸引了一群學生東摸西看,品頭論足。

「這就是使用者少的好處。」阿克咧開嘴笑,自己看著門。

然後是法律代書公司。

這是阿克隨機挑選的,純粹碰碰運氣。

「剛剛老闆所說的貴公司常用的軟體,不外乎文書處理、簡報投影、資料庫管理,那些軟體也有我們電腦作業系統的版本,與PC都是共通的,沒有資料交換上的困難,至於上網那更沒有問題。」阿克打開powerbook,開啟word程式。

老闆摸著下巴,不停微微點頭,皺眉深思貌。

阿克也不囉唆,直接祭出必殺技。

「當然最大的好處就是蘋果電腦很不容易中毒,許多人都說windows很方便,但使用者越多就越容易中毒,後門朵朵開,中毒了的電腦再怎麼說都是廢柴。少人用有少人用的好處嘛。」阿克笑著遞上名片。

然後是一間瘦身公司。

已經是晚上七點了,阿克拖著一整天的疲憊,嘴巴卻意外油滑了起來。

「不好意思我一直擦汗,我剛在貴公司走來走去,發現在這裡上班的姊姊們都是……都是美女,好像在選美一樣,所以我相信老闆您是很有審美眼光的,比起醜醜的一般PC,我們的電腦就像藝術品一樣,你看,這樣白溜溜的擺著多好看?而且一開機,你看,美醜就差更多了。俗話說得好,最毒婦人心,但我們的蘋果電腦既漂亮又乾淨,要中毒比起PC難度要高很多啊。」阿克拉著imac的液晶螢幕控桿,拍拍它純白的半圓機殼。

老闆一直都是色鬼式的哈拉笑容,但在阿克介紹完電腦後,笑容戲劇性瞬間消失。

老闆正經八百地說:「年輕人,不是看穿老闆是個色鬼就能作成生意的!錢啊小子!請漂亮女人上班不用錢啊?換電腦不用錢啊?要作成生意就自己砍砍價吧!不過還真被你看出了我是外貌協會的主席,我考慮考慮。記得啊,價錢要再甜一點!」

阿克恭恭敬敬遞上名片:「是,是,我會回去跟上游公司喬喬看,只要量大,價錢一定有空間。」

「跑業務果然很累,跑了一天什麼鬼也沒跑成。」阿克嘆道。

阿克坐在行人椅上啃便當,肩膀因為扛了一天的電腦酸痛不已,講話講太多,也讓腦子開始恍神起來,剛剛還差點跟便利商店的收銀員推銷起電腦。

阿克算一算,今天喝了兩罐純喫茶、三瓶舒跑、兩瓶礦泉水,流失的口水果然不少。

店長的車子慢慢停在阿克面前。

「謝啦。」阿克總算露出笑容。

「你這小子真麻煩啊!」店長幫忙阿克將電腦與小行李箱搬到車子裡。

「拜託一下會死啊?幸好有你可以幫忙,不然我就得扛這些東西去約會了。」阿克遞給店長一罐咖啡,自己坐到車子裡,將冷氣開到最大。

店長關上車門,看著閉上眼睛休憩的阿克。

「不簡單吧?」店長打開咖啡。

「真不適合我。」阿克坦承:「才一天,我就知道自己以前有多混了。」眼睛仍閉著。

店長看著阿克,這陣子兩人聊的天少了,阿克內在到底有什麼樣的轉變他並不清楚,但店長知道,要勉強阿克這麼一個很沒原則的人,做任何他原本不願意做的事,其實並不難。

所以阿克才會被小雪毫無道理地纏上,演變成怪異的半同居狀態。

「既然不喜歡,就別做啊。」店長故作輕鬆地說。

「如果不喜歡就可以不做,當初我就不會去受搭訕地獄那種酷刑了。」阿克自嘲。

「總有個目的吧?當初搞搭訕地獄是為了跟文姿告白,現在又是為什麼跟孟學嗆聲跑業務?他私下跟你說了什麼,還是文姿對你暗示了什麼?」店長猜測。

阿克沒有說話,不知道是不是睡著了,還是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假睡?」店長笑笑,發動引擎。

「嗯。」阿克應道。R

「載你去約會吧。」店長踩下油門,哈哈大笑。

台北的夜。東區華納威秀影城旁,紐約紐約。

雖然八點才下班,但文姿特地趕回家洗澡換衣,從架式十足的套裝換成粉紅色連身短裙,那可是文姿衣櫃裡難得一見的可愛樣式。

文姿在落地鏡前咬著牙考慮再三才下定決心,深怕太過造作。

「妳好漂亮。」阿克看見文姿的第一句話,用很呆傻的表情說出。

文姿臉紅,手裡拿著兩張電影票。

「我先買票了,十一點的場,我們還可以走一走。」文姿說話有些不自然。

「妳的小腿…好…好漂亮。」阿克看得出神,脫口而出。

「你再說,以後我就穿牛仔褲。」文姿的臉更紅了。

從沒真正約會過的兩人也不知道該怎麼「走一走」,於是繞著廣場慢慢走著。

晚上十點的台北,夜的生命力才剛剛開始。

許多老外穿著輕鬆摟著辣妹穿梭在東區街道,Room18外都是將領帶鬆開的上班族。漁夫帽壓低的二線藝人穿梭在都會男女裡,享受害怕被人發現身分的多餘情緒。露天咖啡吧座間笑聲不斷。

此刻的兩人似乎不知道該找什麼話題開始說話,但在謐著咖啡香的輕輕夜風裡,任何刻意的語句都成了累贅。

於是兩人維持簡單的靜默。

對阿克與文姿來說,戀愛並非就像東京愛情故事的主題曲名一樣,「戀愛往往是突然發生」。

這兩個人,已經歷經了半年的磨合,半年的曖昧,還是靠著莫名緊張的意外催促,才走到第一次約會的進度。

文姿的手掌不小心輕輕碰觸到阿克的掌背。

一下。

又一下。

第三下,兩人的手背緊緊靠著,手指摩擦。

阿克的呼吸變得有些急促。

文姿也感覺到了,只有更加不發一語。

她怕開了口,會打亂戀愛的節奏。

阿克停下腳步。

文姿看著兩人的黏在地上的影子,影子彼此依靠,似乎已先牢牢牽起手。

「對不起。」阿克的鼻子深深吐出氣。

「對不起什麼?」文姿不懂,抬起頭。

「記不記得,我們約定好,如果冷氣的案子結束後,我們要一起請假去旅行?」阿克低著頭。

愧疚,但沒有避開文姿的眼睛。

「原來是這件事。」文姿點點頭。

「這三個月,我必須跟孟學那混賬對決,我會很忙很忙。」阿克的語氣有些沮喪:「我今天跑了好幾個地方,學校,公司,但一張訂單都沒接到,我以前放縱自己太久,有太多事要學。」

文姿挑了個行人椅坐下,阿克直挺挺看著文姿。

「那天早上孟學送你回去,發生了什麼事?」文姿看著阿克的鞋子。

鞋帶鬆了。

「請再給我一點時間,我會追上那個法老王的。」阿克不想回答,因為他心裡根本不承認文姿說過那些話。

或者,他無法判斷。

文姿說沒有,他願意相信,但更怕文姿對他說謊。

文姿說有,他大概會當場崩潰吧。

「不懂你在說什麼,不過,我支持你。」文姿的語氣有些感傷,就像酸酸的咖啡豆香:「如果你累了,想放棄了,我也不會看不起你。」

阿克搖搖頭,堅定地說:「我不會放棄的。」

其實他口中的不會放棄,文姿恐怕不知道其中真正的意思。

戀愛是這個世界最倚賴感覺的習題,默契的培養能傳遞情侶間的無聲情意,一個眼神,一個抿嘴,一個噴嚏,情人就能知曉你心中的意念。

但可惜,不管是默契多麼熟練的戀愛,很多話若不說出口,對方一輩子也不會明白。

更可能,對方不會與你有那一輩子。

強大的自尊或許會贏得遙不可及的愛情,過剩的自尊卻會失去觸手可即的愛情。

「該進場了。」文姿伸出手,笑笑。

阿克輕輕拉起文姿。

一直不敢牽起文姿小手的他,總算把握住甜蜜的縫隙。

動力火車有首歌叫「忠孝東路走九遍」。

小雪雖然沒有真的在忠孝東路走九遍,但她已經從忠孝東路走到和平東路,又從和平東路走到敦化南路,現在踏在哪一條路上,她已累得不清楚。

已經凌晨兩點了,阿克還沒回來。

小雪手裡緊緊握著一只火柴盒,但夜晚警車巡邏的頻率增加了,郵筒附近所裝設的社區監視器也多了起來,小雪只好一直一直走著,走到最後,連最初的目的都忘記了。

小雪沒忘記自己有病,但一個人沈溺在特殊情緒時,總會去做某件特殊的事。

例如日本漫畫家富堅義博在瀕臨瘋狂的時候交草稿恐嚇讀者,例如藝人在瀕臨瘋狂的時候會去參選立法委員。又例如阿克,他在心情大好或心情沉悶時會去打擊場練棒球,所以小雪並不覺得自己的情況多特殊。

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些瘋狂特質,瘋狂行為照映著靈魂最深沉的光澤。

情緒低落時,小雪會做兩件事排遣快要失控的心情,其中一件就是燒郵筒。

或許精神科醫生會解釋,這是憂鬱症的一種典型。

但小雪堅信就像她所說的,那是一種缺乏幸福的病。

缺乏幸福,就會過度依賴,過度依賴,卻又會失去幸福。

「不開機不開機不開機,一定是跟照片裡的女生約會。」小雪嘟著嘴,蹲在路邊。

小雪清楚自己很依賴阿克,那種從倚賴而生的幸福感讓她無法離開這個與她莫名邂逅的大男孩。那幸福的滋味遠遠超過小雪對他的喜歡,這是一種除非親身經歷過,否則很難跟第三人表達的感覺。

什麼樣的男人,在面對可愛女生毫無保留的倒追時,還能堅守自己的愛情信仰?

什麼樣的男人,在與可愛女生的同居日子裡,居然不會動起歪念毛手毛腳?

但阿克沒有特別堅持,很自然就辦到了以上兩點,這與小雪生命遭逢過的每個男人都不一樣。很不一樣。

小雪篤定阿克就是真命天子。雖然不論她回到地下道幾次,都找不到那個預言在她生日當天真命天子會降臨的那位塔羅牌算命師。

深夜的街道,卻沒有深夜該有的寧靜。

幾個小混混在馬路上來回操練吊孤輪的技術,尖叫嬉鬧。

小雪的手機鈴聲終於響起,來電顯示是阿克。

小雪微笑。這個微笑有些辛苦。

「妳今天回妳自己那邊睡嗎?」阿克劈頭就問。

「關心我嗎?希望我回你那邊睡嗎?」小雪使點小性子。

「我剛剛回來,看妳不在擔心而已,既然妳沒事就好啦,我要去睡了。」阿克說,就要掛上電話。

阿克的聲音聽起來不是很疲憊,約會的氣氛顯然不錯。這讓小雪更吃醋了。

「不行,我現在人在敦南誠品附近,阿克,你來接我。」小雪說。

「不會吧?這麼晚跑去那邊做什麼?看書?」阿克。

「看飛車吊孤輪特技啊,等一下還有嗑搖頭丸耍西瓜刀的表演,剛剛援助交際促進會還走過來要我填表加入,喂,你到底過不過來接我?」小雪故意誇大。

「是不是唬爛我啊?」阿克打呵欠。

小雪將手機話筒朝向馬路,讓拔掉消音器的機車飆速聲,傳進電話裡。

「我今天轉到了七個技安才抽到小叮噹,運氣一定是大凶,有幾個看起來壞壞又色色的人已經在看我了,好危險喔。」小雪故意這麼說。

「敗給妳了,妳別亂跑也別亂看,進去誠品看點書或喝咖啡都好,我去找妳。」阿克雖然語氣有些無奈,此時此刻的他,卻也真想找個人聊聊。

「等你。」小雪掛上電話。

十分鐘後,阿克就搭著計程車來到敦南誠品。

阿克就是這樣令人放心。

誠品二樓的咖啡店裡。

「你看起來很累。」小雪說,吃著小蛋糕。

「嗯,還好後來約會很順利,不然心情一定調適不過來。」阿克的下巴杵著桌面。

阿克簡單將今天首次到外面推銷電腦的過程說了一遍,挫敗感表露無遺。

「那個女孩真幸福,可以讓阿克一百八十度轉變。有句話說,愛一個人,偶而就要做些自己不願意做的事。」小雪說,回想自己生命裡的每個男人,通通不及格。

「嗯。」阿克不置可否。

「對了,那天你說到的必殺技沒用嗎?」小雪又問。

「好像沒想像中那麼有用啊,我也不清楚為什麼,畢竟才第一天,也許是運氣不好吧。」阿克喝著果汁。

「會越來越好的。」小雪捏著阿克僵硬的肩膀,阿克也累到不想拒絕。

「希望是這樣啊。其實一直被拒絕,也讓我看到更多關於產品銷售的盲點,每個買主考量的要素都不太一樣,比如價格、師資、維修、軟體共通性、後續服務等等,我必須想辦法了解每個買主的疑問,才能想出解決的方法,這些我沒有事先做過市場調查,所以直接上陣碰到困難是正常的,其實那些問題都有解答,只是我還沒準備好。」阿克反省:「但即使知道失敗很合乎邏輯,我一想到會輸給那個法老王就覺得超嘔。」

阿克當然跟小雪說過,與孟學在跑車上不愉快的對話。

小雪的心裡一直很羨慕那個照片裡的女孩,能夠吸引這樣的男孩為她不斷努力著,甚至改變自己面對人生的方式。

「要不要小雪陪你去跑業務?」小雪問,眼睛閃閃發亮。

「免了。」阿克斬釘截鐵拒絕。

「心情指數?」小雪將湯匙遞在阿克面前,假裝是麥克風。

「負一百。」阿克隨口說道。

此刻的他應該是倒在床上或地上呼呼大睡,而不是耗在二十四小時不眠不休的敦南誠品。

「去打擊場?」小雪提議。

「這麼晚了哪來的打擊場?事先又沒跟我那鎖門的朋友說。」阿克看著小雪,這妖怪怎麼永遠都不會累的樣子?

「那我們去燒郵筒吧!燒郵筒跟打擊練習不一樣,越晚越可以做。」小雪神秘兮兮地附在阿克耳朵旁說。

「燒郵筒?」阿克怔了一下,然後倒吸一口涼氣。

小雪興奮點點頭,從口袋裡掏出一只壓扁了的火柴盒。

阿克完全傻眼。那表情就跟一個整天夢想與外星人見面的科學家,最後居然真見到了外星人一樣。這就是夢想跟理想之間最大的不同。

「妳就是郵筒怪客?」阿克緊張地說,刻意壓低了聲音。

小雪蠻不在乎地點點頭,好像燒郵筒沒什麼不對,天公地道似的。

阿克張大嘴巴,小雪牽起阿克的手。

阿克與小雪走在大馬路上,兩人打算就這麼走回和平東路三段麟光站的租屋。

阿克心中的團團疑問,也足夠支撐這麼一大段的距離。

「燒郵筒很講究天分嗎?還是只要有心,人人都可以燒郵筒?」阿克開玩笑問。

「燒郵筒又不是適合每個人,就像揮棒也只適合阿克跟我啊。」小雪比出勝利手勢。

阿克看著小雪清秀的臉龐,她一定是漫畫「潮與虎」裡的九尾狐「白面者」那個等級的大妖怪,可愛的外表底下,不知還藏著多少驚人的把戲。

「如果我問妳為什麼燒郵筒,答案該不會也只是燒郵筒很適合妳吧?」阿克笑笑。

「故事太長就不好聽了,尤其是讓人快樂不起來的故事。」小雪說。

「嗯,那就別說了。」阿克也沒有不高興,每個人總有不想說的事。

小雪停下腳步,伸出手。

「衝蝦小?」阿克不解。

「牽我。」小雪嘟起嘴巴。

小雪似乎迷上了,用這個萬用表情跟阿克相處。

「不要。」阿克斷然拒絕。

「牽我,我就講為什麼燒郵筒的故事給你聽。」小雪晃著手,笑嘻嘻。

「什麼故事那麼好聽,一定要牽妳才肯講,我可以不聽啊。」阿克感到好笑。

雖然他對這位郵筒怪客感到好奇很久了,也胡亂猜測過燒郵筒的幾個可能理由,但既然知道了郵筒怪客就是小雪,彷彿再怎麼離奇的事,突然之間都變得很合理似的。

「超好聽。」小雪裝出很可惜的表情。

阿克無奈,牽起小雪。

小雪的手軟軟滑滑的,十指交合,一種奇妙又舒服的觸感讓阿克好奇地捏了又捏。

幾個小時前,阿克與文姿漫步時雙手曖昧地碰了幾下,弄得阿克全身燥熱呼吸急促,但就是不敢真正握住文姿的手。

而現在,阿克卻毫無罣礙地牽起小雪,讚嘆女生的手真是上帝最美妙的設計之一。

「真好握,應該去賣女生的手的,一定賺死。」阿克開始後悔沒鼓起勇氣握緊文姿的手。

小雪的臉卻紅了,幸好阿克只是還沈浸在美好的觸感裡,沒有發現。

「說啊。」阿克提醒,雖然小雪不說,他也真不想放開。

「他是我錯過的,第一個好球。」小雪輕輕咬著下嘴唇。

還記得我跟你說過,我第一任男朋友是我的高中老師吧?

他有張清秀的臉龐,喜歡穿燙得直挺的襯衫,鬍子總是刮得乾乾淨淨,笑起來斯斯文文的,跟阿克不一樣。

可惜,他除了擁有我之外,還有個老婆,一個兩歲大的兒子。

別用那麼驚訝的表情看我,事情爆發時學校更驚訝,幾乎要立刻將我退學。

事情發生得很突然,他沒跟我討論就在第一時間辭職了,要我好好待在學校繼續唸書,不要受到這件事的影響,學校也因為他的果斷處理沒將我退學。

他說,他要帶著老婆跟兒子,到沒有人認識他們的東部重新開始。也許是宜蘭,也許是花蓮,總之離這座城市越遠越好。

我沒有怪他,因為他從來沒隱瞞過我他有老婆孩子的事實。

我只是想跟他在一起,這個理由就跟所有第三者用的藉口一模一樣,但這個藉口卻無比真實。每天放學後,跟他一起牽手逛街、吃飯、喝咖啡、看電影,是我高中最快樂的時光。

對這段愛情的愕然結束,我不後悔,因為他是上帝投給我的一個大好球,只是我的棒子還握不穩,呆呆的,就這麼看著他走,一句話也捨不得說出口留他。

當時我年紀小,但我已隱隱感覺到,女人只要一開口留住男人,就是這女人最不討喜的時候,完全失去讓男人留戀的曖昧空間。我要他記住我,在抹消不去的記憶裡繼續喜歡我,那樣已足夠。

他走之前,打了通電話給我,讓我很開心。他說雖然分手已成定局,但會每個月寄信給我,告訴我他經歷的生活,讓我知道他的人生已鑲嵌了我的永恆存在。

可是,我從來沒有接到他任何一封信。

我每天都在等待,每天都站在郵箱前發呆。日子一天天過去,每次我經過郵筒前,都會忍不住幻想,當他路過郵筒時,會不會想起應允過我的事。如果沒有想起,當初為什麼要說那句話讓我期待。如果想起,又為什麼不做?

我想,他說了個善良的謊。

但我一直沒有搬家,因為我怕他突然寄信給我,我卻收不到。

期待只要一有了起點,就很難親手結束。

你說,也許他是要忘了我,才能真正重新開始生活吧?

我想也是。

但我呢?我生病了。

只要我心情不好,全身陷落在深不見底的黑洞裡,我就會妒嫉那些可以靠寫信傳遞思念、傳遞愛的情侶。我感到絕望,感到很強很強的妒恨,所以我將那股妒恨的火焰丟進郵筒裡,將那些信件燒得精光,讓那些情侶的心意化成灰,無法傳遞。

「很惡劣吧?」小雪笑笑。

「簡直是流氓啊。」阿克失笑,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不知道警察什麼時候會逮住我。」小雪摸著下巴。

「答應我不可以再犯了,那可是公共危險罪,而且要是燒掉了重要的文件對別人就很困擾了,例如外遇老公給老婆道歉的信、婚喪喜慶的帖子、還是存證信函等等,知道嗎?」阿克認真地說,他可不想小雪被關起來。

「那你親我一下。」小雪閉上眼睛。

「衝蝦小要親妳一下?」阿克停下腳步。

「又不是沒親過,我生病時還偷偷親過你一下呢。」小雪持續閉著眼睛。

「是不是親一下就不會再犯了?」阿克問,心中已有盤算。

對付文姿,阿克毫無辦法,戰戰兢兢深怕犯錯。

然而面對行為變幻莫測、但有話直說的小雪妖怪,阿克已有心得。

「嗯。」小雪點點頭,眼睛還是緊閉。

小雪甚至惦起腳尖。

阿克用手指迅速在小雪的嘴唇上輕輕一壓,手立刻伸回,假裝撥弄頭髮。

小雪睜開眼睛,皺著眉頭,好像不太滿意。

「好快,根本就是咻一下就沒了。」小雪抱怨。

「總之答應了就要做到。」阿克牽著小雪。

夜很深很濃,兩人的手晃上晃下,像小學生去遠足一樣。

「小雪,記得妳第一天晚上硬到我那裡住的時候,說過妳的人生狀態用棒球的術語比喻的話,就是兩好三壞滿球數,剛剛妳只提到一個好球,其他的一好三壞又是什麼?」

「第一個壞球是我爸爸跟我媽媽離婚,第二個壞球是最疼我的媽媽生病過世,第三個壞球當然要屬跟我分手的前男友,跟他在一起完全是個錯誤,他是個大壞蛋。這些壞球都是我人生的負數,害我一直跟幸福絕緣。」小雪屈指數著。

「那第二個好球呢?」阿克問。

「第二個好球,嘻嘻,是高中時有一個條件很不錯的學長在追我,可是我比較喜歡我那個老師啊,在當時的我看來,成熟男人發出的魅力可是小夥子怎麼也比不上的。」小雪幽幽回憶:「後來師生戀爆發,學長還癡情地在一旁安慰我,說會等我,可惜我當時太自溺於失戀的酸苦,根本就無視他的存在。」

「所以學長最後也變心了?」阿克問,小雪點點頭。

「吃醋嗎?」小雪笑。

「吃大頭鬼啦。」阿克笑。

兩人就這麼牽手聊著,走過坡心跟跟六張犁。

就快到麟光的家了,阿克心裡還真捨不得放手。

「小雪,女生的手都這麼好握嗎?」阿克索性開口。

「認明小雪的手才有品質保證啦。」小雪樂不可支。

那天晚上,小雪躺在床上,阿克依舊睡在硬硬的和式地板。

但兩個人的手卻輕輕勾著,一直都沒放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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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局下

接下來的幾天,阿克到學校與中小企業推銷蘋果電腦的進度,還是一籌莫展。

阿克感覺到的無力感,比銷售不出去的壓力還要來得強烈,硬要比喻的話,大概就是連續揮五十次空棒的滋味,那還不如敲個沖天砲被外野手輕鬆接殺來得爽快。

如果孟學用工作效率不彰為由要求店長解雇他,阿克就能夠從自我制約的困局裡解脫,那也未嘗不是好事。可是阿克每天從賣場整裝出發時,孟學不過是微笑看看阿克,說幾句「工蜂就是要多磨練才會把巢築好」這種機掰話,偏偏阿克又無法反駁。

至於文姿,情況就更尷尬了。

文姿負責的冷氣專案進行得非常成功,賣場甚至繼續進貨延續案子,這讓阿克更感壓力,有時在公司裡看見文姿在附近,阿克會下意識地躲到廁所洗臉,免得文姿過度的關心讓他心情更糟。

阿克從來沒想過,自己或許是那種無法面對責任的成熟男人。

更沒想過,自己成為不了那種成功男人時,竟讓自己這麼不快樂。

「有沒有消災解厄咖啡啊?來一杯。」

中午休息,阿克獨自坐在等一個人咖啡店的櫃台前,看起來就是一副亟需消災解厄的愁容。

「小雪呢?」阿不思問。

阿克與小雪偶而在下班後會約到店裡吃東西,小雪與阿不思還挺有話聊的,所以阿不思約略知曉阿克在做些什麼,是個什麼樣的人。

「當然在水族店打工。」阿克應道,自己倒了杯冰開水。

阿不思當著阿克的面,用剪刀劃開咖啡隨沖即溶包,倒進熱水攪拌,就這麼將熱咖啡放在阿克前。

「這就是消災解厄特調?」阿克苦笑,將注滿冰開水的玻璃杯貼緊額頭降火。

「看你這副衰樣,想也知道喝一杯咖啡能消什麼災?」阿不思自顧自烘焙著豆子,淡淡地說:「既然不能,喝什麼都一樣。」

阿克苦悶地看著眼前的即溶咖啡,不發一語。

今天早上跑了兩間國小都失敗了,而且是連解說都還沒開始,就被總務主任給請出學校,理由是根本沒有經費也沒師資整頓電腦教室。

「還是你要加顆蛋?我請客。」阿不思也不囉唆,滾了一粒雞蛋到阿克面前。

「不了。」阿克把玩著雞蛋。

大中午的,咖啡店裡幾個忙裡偷閒的上班族邊吃午餐邊翻雜誌,一個女保險業務員專業地替客戶規劃投資型保單,一個汽車業務與客戶稱兄道弟地談笑,更顯得業務生手阿克的落寞。

「我朋友在一間國中當訓導主任,最近他們學校的電腦教室經費剛剛下來,電腦教室也是他兼管。」阿不思突然開口。

阿克睜大眼睛,隨即氣餒地趴在櫃台上。

「沒用的,我超廢。」阿克自暴自棄地說。

「打棒球的,如果遇到平成怪物維尼熊松板大輔投球,可以放棄不打嗎?」阿不思點了根菸。

「就算三振我也要揮棒。」阿克說,才不讓松板瞧不起他。

「那不就對了。」阿不思看著懸掛在店牆上的一張大照片。

阿克怔了一下。

手機鈴聲響起。

「阿克,在錄這段語音鈴聲時,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星爺那部齊天大聖東遊記裡,紫霞仙子說過,誰可以拔出她的寶劍就是她的真命天子,阿克,我們之間的那把寶劍是什麼呢?」是小雪的語音鈴聲。

阿克接起手機。

「下午老闆喝喜酒,我突然放假囉!」小雪在電話另一頭,語氣輕快急促,好像邊走路邊說話。

「喔,真羨慕,好好休息吧。」阿克應道。

「所以我決定了!」小雪語氣越來越亢奮。

「決定蝦小?」阿克拿起冰玻璃杯沁著額頭。

「決定讓你求我跟你一起去跑業務啊!」小雪笑嘻嘻地說。

自動門叮咚打開的聲音,阿克動物直覺地往後一看。

小雪笑著站在門邊,用力揮揮手。

「求妳個大頭鬼啦。」阿克大聲說,但他竟感到意外的輕鬆。

「我是專門中繼阿克的救援投手喔!」小雪燦爛的笑容。

兩人搭公車來到某國中的時候,剛好是午休時間。

全校靜悄悄的,只有一個男人低著身,在大太陽下的操場邊緣快速溜著直排輪,鞋底摩擦的喀喀聲略嫌刺耳。男人不斷劃過一圈又一圈,速度越來越快。

這裡原本就是位置偏市郊的小學校,空氣顯得格外清幽,配上幾聲蟬鳴,即使太陽兀自高懸,竟有種快入秋的錯覺。

小雪並沒有跟著阿克進訓導處去,阿克至少堅持這點。小雪也沒耍白目。

「結束後我打手機給妳,妳自己亂晃吧。」阿克說,接過小雪幫忙揹的包包。

小雪蹦蹦跳跳離開,她天生不喜歡訓導處。

阿克獨自走進訓導處,但訓導處空無一人,阿克趁空檔趕緊將桌上型蘋果電腦擺在茶几上插電啟動,並將一張張DM依介紹次序整理好。
過不久,午休結束鐘響,許多國中生脫韁野馬般抱著籃球衝到操場,大吼大叫的,氣氛一下子回到酷熱的夏天。

「你一定是阿不思的朋友吧?對不起久等了!」

一個全身穿戴直排輪護具的男人從門口走進來,臉上掛著比陽光還耀眼的笑容。

原來剛剛那個在操場溜冰的人就是阿不思的朋友,也就是我今天要說服的對象,阿克心想。

「你好,我叫阿克,是電子賣場的業務,現在負責蘋果電腦的部份,請多多指教。」阿克緊張站起,伸出手。

「我叫阿拓 ,不要太客氣啊。」阿拓笑笑與阿克握手,隨即滿身大汗坐下,拆卸起身上的護具。

阿拓爽朗的聲音讓阿克緊繃的情緒鬆懈不少。

「阿不思應該跟你說過了,我們學校小,不過電腦教室的經費總算是撥下來了,之前我們有大概二十台p2級的舊電腦,硬碟小不拉唧的,是應該換了,你就說說你的想法吧。」阿拓反而開門見山,好奇地把玩起阿克擺出的imac。

阿克抖擻精神,開始介紹。

電子賣場的辦公室裡,文姿的電腦螢幕上都是蘋果電腦在網路上的英文資訊,尤其是最新商品ipod-mini的動向。

文姿另外開了個文書視窗簡單地翻譯,印表機不斷將網上資訊列印出來。

整理了好幾天,文姿祈禱阿克能夠接受她主動幫忙的好意,不要覺得困窘。

「為什麼幫阿克?」

孟學從身後走來,將一杯熱咖啡放在文姿桌上。

「我喜歡幫他。」文姿回答得很快,頭也不回。

「阿克也真窩囊,連喜歡他的女孩子都看不起他。」孟學故意說道。

「……」文姿。

「不反駁嗎?」孟學欣賞著文姿幾乎完美的側面。

「阿克的幹勁不適合用在現實社會的競賽場,我喜歡幫他,是因為不想他在不適合他的地方花心思,變成另一個人。」文姿直接了當。
「那麼阿克的幹勁,應該通通拿去打棒球,看棒球囉?」孟學嘲諷,一手撐著背後的櫃子,一手拿著熱咖啡。

「那也沒什麼不好。」文姿並沒有生氣,反而有些若有所思。

「真難纏。」孟學苦笑。

文姿喝了一口咖啡,放下。

「阿克那小子有什麼好,我就是不懂。」孟學的語氣帶點酸澀,帶點不知所以然的自信。

「你一直叫他工蜂工蜂的,怎麼可能懂。」文姿沒有回頭,繼續翻譯著。

「其實,我也不是真的看不起那個小子,反而還很怕他。」孟學捧著咖啡。

文姿失笑,停下了手邊的翻譯。這倒引起了她的興趣。

「像你這樣的大少爺,怎麼會去怕阿克那樣平凡無奇的人?」文姿也捧起咖啡,將椅子轉向孟學。

「因為怕妳被搶走啊。」孟學故作輕鬆。

文姿沒有特別的反應,因為自從生日那天的告白後,孟學三天兩頭就重複一次我有多愛妳之類的話,聽都聽到痲痹了。

「以前,我是個自尊心強過一切事物的人,直到認識妳之後我才明白,自尊心原來是多麼空虛的包裝。」孟學的背靠在身後的櫃子,咖啡上的蒸氣霧滿了眼鏡。

「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嘛,如果你將自尊心分給全台灣,這座小島大概就不會有自卑的人了吧?」文姿笑道。

雖然孟學這番話聽在文姿心裡頭不免有些感動,但不說笑打混過去,她也不知道該怎麼回應。

其實孟學在正式告白之前,就已經釋放了兩年的戀愛訊息給文姿,只是文姿都刻意忽略。

這兩個人都在拼命證明自己。

孟學為了向所有人證明自己的能力不須倚靠優秀的家世背景,他可以硬窩在這小小賣場當一個品管經理三年。文姿為了向自己證明她可以不倚賴男人就能活得出色,她完全沒考慮過接受孟學的感情,無論孟學如何證明他對她的喜歡。孟學對文姿來說,從來就不是選項。

「所以我對阿克說了謊。」孟學微笑,看著文姿漸漸吃驚的表情。

「那天早上我開車送阿克回去,當時我心情沮喪透了,所以我騙他妳已經答應了我的表白,但前提是我要當上台北地區的總經理,要不然妳會沒有安全感,因為妳不想跟沒有能力的男人在一起。我想,這無疑是那隻工蜂最近企圖心超強的原因吧。」孟學一口氣說完,卻沒有歉疚的表情。

「謝、孟、學,為什麼你要這麼做?」文姿內心的憤怒溢於言表。

「那還用說?當然是因為害怕失去妳,害怕到自尊都可以自己踩在地上,害怕到對工蜂說謊。」孟學的語氣很平淡,繼續說:「喜歡妳,自尊才有價值,沒有妳,自尊不再有意義。」

「你不怕我跟阿克解釋根本沒有這回事?」文姿的手氣得顫抖,咖啡差點濺了出來。

「不怕。」孟學直說。

「不怕?」文姿瞪著孟學。

「難道妳不想知道,阿克這隻工蜂可以為妳犧牲奉獻到什麼地步嗎?還是他根本很脆弱,即使為了妳,也不願想辦法讓自己強大起來?一個不懂放棄的男人不可能可愛,太容易放棄的男人又決不可靠。」孟學莞爾。

文姿怔住,完全無法判斷眼前的狀況。

孟學對她的喜歡、聰明的語言策略,都跟他的自尊並駕齊驅。

「我不懂,你為什麼要跟我說?就算我不向阿克解釋,我也可能討厭你不是?」文姿試著冷靜下來,觀察眼前這個看似高大、卻願意渺小的男人。

「理由有兩個,我跟妳坦白,是因為妳是我唯一不想說謊的人,這是原因一。」孟學自承的模樣很優雅,顯然也是演練再三。

孟學接過文姿手中的咖啡,走到門邊:「原因二,勉強的事都不長久,強摘的瓜不會甜。如果妳因此討厭我,那也是因為我的人格因為愛你而有了缺陷,那還不如不要在一起,雖然我會一直修補我所有的缺點,直到我成為一個可以贏過工蜂的男人。」

文姿的心被重重敲了一下。

「輕鬆點,阿克做事沒有動力,跟他在一起沒有前途,給他目標刺激一下,我想也沒有什麼壞處。」孟學一派輕鬆。

「我不是要找一個有前途的男人,這樣的人我身邊多的是。」文姿瞪著他。

「咖啡冷了,我再幫妳沖杯新的。」孟學笑笑沒有反駁,走出辦公室。

兩個小時過去,阿克還在訓導處裡跟阿拓解釋蘋果電腦的硬體,與專用的作業系統。

這是阿克從沒經歷過的長熬,因為這位年輕的訓導主任很喜歡發問、實際操作、甚至還酷愛裝熟,不過這也讓阿克得以使出渾身解數,並記下阿拓提出的各式各樣古怪問題。

「嗯,蘋果的新系統很好,甚至絕對比較好也是肯定的。」阿拓拍拍阿克的肩膀:「不過你一定還有必殺技吧?」

「沒錯,許多電腦病毒都是針對最多人使用的作業系統設計的,一旦電腦中毒,什麼事也做不了,資料被洗掉就更糟糕了,以學校來說成績記錄被洗掉就是個災難。我們的作業系統雖然比較少人使用,不過電腦病毒非常稀少,要中毒實在不是普通幸運,加上我們有完善的防火牆、最紮實的Uni系統,一定可以省下學校購買防毒軟體高昂的固定費用,所以……所以更換舊系統有必要!」阿克拼命擊出。

「不錯喔,果然是必殺技,我一定會認真考慮的。」阿拓點點頭,笑著。

阿克的表情仍舊停留在剛剛的笑容,但心中卻失望透頂。

原來這兩個小時的努力,還是只能換來「再考慮」。

阿克笑笑收拾好東西,讓阿拓送他走出訓導處。

「三天內跟你連絡,不管要不要下訂。」阿拓豎起大拇指。

「沒問題。」阿克禮貌地鞠躬。

阿克東張西望,看不到小雪的蹤影。

這也是正常的吧,都過了兩個小時,就算小雪又像每天早上那樣憑空消失也不奇怪,畢竟人家是妖怪嘛。

阿克正要拿起手機召喚小雪妖怪時,一顆棒球急速朝自己的頭頂直撲而下。

越是接近笨蛋的人越有動物直覺,阿克彷彿是嗅到棒球縫線上的氣味,不閃不避,一掌瞬間將球徒手接住。

「咦?」阿克傻眼。

操場上一群正在上體育課打棒球的小夥子全看著自己,一個身穿便服的女孩高高舉起雙手,開心地向阿克打招呼。

「阿克!打?棒?球?」小雪雙手靠在臉頰邊大叫,場上所有學生都看向阿克。

阿克當然興奮起來,自從畢業後他就沒打過棒球比賽了,這年頭要湊兩隊打球比什麼都難。

阿克立刻丟下背包與電腦,衝到小雪身旁。

「阿克,第九局了,我們這一隊已經落後兩分又兩人出局了,快來救我們吧!」小雪說。

「投手,敢不敢換代打啊!」阿克故意大喊,但雙手可是技癢得直接拿起球棒。

「誰來都一樣啦,三振死你!」投手臭屁叫陣。

阿克鬥志高昂地舉起棒子,全身彷彿被金黃色的鬥氣包圍。

投手在小丘上睥睨著,嘴裡嚼著泡泡糖。

小雪看著表情充滿殺氣的阿克,差點忘記這個人跟在打擊練習場,揮出無數次三振的那個阿克是同一隻。

「小雪,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嗎?」阿克高高舉起棒子。

投手也高高舉起手套,腳抬起,揚起土黃塵沙。

「記得什麼?」小雪在後面發問。

「別盯著球。」阿克深呼吸。

投手側身猛力一擲,球快速襲向打擊區。

「要看著投手的眼睛!」阿克大喝。

接著,是球心完全被命中的結實轟擊聲。

鏗!

投手目瞪口呆,脖子漸漸上仰。

阿克笑嘻嘻將球棒遞給小雪,指著天空漸漸變成細小白點的飛球。

飛球最後下墜到訓導處前,滾到主任阿拓的腳邊。

「全壘打。」阿克哈哈大笑,像個頑童似跑了球場一圈。

投手氣得壓低帽緣,他怎麼可能知道阿克常常跟時速一百四的投球機決勝負,而自己最快的球速不過一百初。

阿拓撿起球,笑笑丟回場內。

「這年輕人的熱情,看來是真的。難怪阿不思會叫他過來。」阿拓自言自語。

業務員大部分都是說一套做半套,有交易才有交情,但沒有投注熱情的事物很難引起阿拓的共鳴。但只要從心底散發真誠,阿拓就會深受感動。他就是這種人。

打擊換上小雪,投手還是一臉不屑。

「打爆他!」阿克在後面大叫。

「打爆他!」小雪也大叫,但揮了一個大空棒。

投手吹起泡泡,接過捕手傳來的球。

「小雪,眼睛。」阿克提醒,還是堅持那一套熱血的對決論。

「我知道,這不是棒子跟球的對決。」小雪吐吐舌頭:「而是投手跟打者的勝負。」

在胡扯些什麼啊?投手心中碎碎念道,不耐煩地投出第二球。

是一個偏低的壞球。小雪棒子仍舊用力揮出,居然擊中球的上緣,球砸中地面,往三壘方向滾去。

「快跑!」阿克大叫,小雪樂不可支地衝向一壘。

三壘手趨前拾起滾地球,但畢竟只是體育課等級的棒球比賽,三壘手往一壘快傳時居然丟了一個高飛球,球越過一壘手的頭頂半公尺,是一個超級大失誤。

藉著失誤,小雪輕輕鬆鬆跑上二壘,興奮得不得了。

阿克正想大聲喝采回應時,卻有人拍著他的肩膀。

一回頭,是阿拓訓導主任。

「阿克,你能請蘋果公司提供師資,為我們學校老師上幾堂簡單的課程嗎?」阿拓看起來很熱情,主動伸出手。

「當然沒問題!」阿克傻眼,握住阿拓的手。

「那麼,就請你準備二十台基本款的imac吧。」阿拓說,又拍拍阿克的肩膀。

「完全沒問題!請交給我了,我一定會盡力爭取最大的折扣!」阿克驚喜交集。

「如果售後服務都跟你說的一樣,我還會介紹別的學校用用看蘋果,看你的囉,加油。」阿拓笑笑,他的笑總能鼓舞任何人。

第一筆業務成果,就這麼在一隻全壘打、加半隻二壘安打中誕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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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局上

有了幸運的起點,整個城市的空氣頓時輕飄飄起來。

人行道上,兩個瞎玩得很起勁的男孩女孩。

「時速一百五十公里的快速直球!」阿克大叫,手裡虛抓著一團空氣丟出。

「鏗!」小雪自己配音,雙手握著假想的球棒用力一揮,看著天空。

阿克看著天空,脖子移動假裝看球飛行路線。

「不會吧?是個超級界外球。」阿克搖搖頭。

「哪是!明明就是全壘打。」小雪堅持。

「界外球。」阿克故意裝認真。

「全壘打!」小雪裝生氣。

「全壘打就全壘打。」阿克兩手一攤。

「走!我們去慶祝這隻全壘打!」小雪伸出手。

「去哪慶祝?」阿克也沒避嫌,就這麼握住小雪的手。

嘗過女孩掌心的溫柔觸感,很難再抗拒。

「等一個人咖啡?」小雪提議,搖晃著阿克的手。

「這幾天三不五時就去那裡,還是找別間探險吧?」阿克否決。

兩人正好看見一間新開幕的日本料理店。

料理店的名稱取得很搶眼,叫「幻之絕技」,用紅色的狂草體寫在白色招牌上,「保證超新鮮」五個小字附註一旁,「超」字寫得格外動感。

阿克與小雪探頭進去看,店裡似乎沒什麼人,也沒開冷氣,吊在天花板的日光燈還忽明忽滅,只有一個正在看電視的廚師,廚師打盹著。

「沒什麼人,應該很難吃吧?」小雪皺著眉頭。

「你沒看過少林足球嗎?真正大師都是深藏不露的,敢把店名取做幻之絕技,一定很有一套。」阿克躍躍欲試:「妳看,整間店裡只有一張桌子,一定是走精緻服務路線,再不進去就被別人坐走了。」

兩人就這麼進去「幻之絕技」。

店裡,胖胖的廚師睡眼惺忪看著阿克與小雪,蠻不在乎地將菜單丟到兩人面前,繼續看他的電視。

兩人這才發現廚師正在看的不是普通電視節目,而是鎖碼台彩虹頻道,螢幕上三男一女正在妖精打架,這就叫七手八腳。

「果然是大師風範,絲毫不被旁人影響,不動如山。」阿克心裡暗暗佩服。

阿克低頭看菜單,更是讚到五體投地。

超勤勞握壽司、超涼薄荷牛肉片、超新鮮生魚片、超快速比薩、超營養綜合快炒、超濃巧克力情侶小火鍋等,全都是超字輩的料理。以及一堆飲料名稱。

「阿克你看,陳美鳳耶!」小雪指著牆上懸掛的宣傳大照片,試著不理會電視上的鶯鶯喘叫聲。

陳美鳳與胖胖廚師偌大的合照掛在牆上,看來這廚師同時也是老闆的身分。

宣傳照片裡的老闆似乎正偷看陳美鳳深陷的乳溝,而陳美鳳瞪大眼睛豎起大拇指,表情好像許多豐富的滋味一起萌在心頭似的,照片下的介紹,則寫著美鳳有約跟節目播映的日期。

不過店裡還懸著一張龍紋匾額,匾額比照片顯眼多了,上面寫著「羊入虎口」四個歪歪斜斜的大字,字雖然稍醜、卻散發出一股難以言喻的狂霸魄力,落款則寫著「哈棒老大」。

「想吃什麼?」阿克問:「我想吃生魚片跟握壽司。」

「我要吃巧克力情侶小火鍋。」小雪當然這麼說。

兩人點了菜跟飲料,蓬頭垢面的老闆一言不發,卻起身走出店。

阿克與小雪不知道老闆出去做什麼,轉頭觀察,發現老闆晃動肥胖的身軀跨越馬路,走進對街的頂好超市,隔了五分鐘才提了兩大袋食材出來。

當著兩人的面,老闆毫無廉恥地將塑膠袋裡的東西到在櫃台上,一瓶家庭號可樂、一尾死魚、一塊切好的鮭魚切片、一盆冷凍火鍋料、一把青菜、一粒大番茄、兩顆生雞蛋,還有一堆七七乳加巧克力。

阿克與小雪嘴巴張得很開、眼睛瞪得超大,完全不能接受眼前發生的事。

老闆在兩人面前點燃一個小火鍋,在很不透明的透明玻璃杯杯裡,倒好剛買的可樂。

「老闆,這些不都是你剛買的?」小雪忍不住發問。

「廢,不然怎麼保證超新鮮?」老闆挖著鼻屎。

「老闆這不對吧?你剛剛才到超商買的大罐可樂不過才五十元,怎麼價目表上要賣我們一百元?」阿克震驚,看著牆上的價目表。

「他賣我五十我再賣你五十,那我賺什麼?」老闆嫌惡地說:「開店就是要賺錢,難道做慈善事業?」

老闆將冷凍火鍋料的保鮮膜撕開,又說:「要吃什麼自己來,既然花了錢就不要客氣啊,錢就算丟進井裡都還會有噗咚一聲,東西要吃進肚子才會有超讚的感覺。」

兩人面面相覷,不曉得要不要摔火鍋出店。

老闆目不轉睛看著鎖碼頻道上的人狗大戰,雙手將已經被超市處理好的鮭魚片,剁成大小不一的零碎片塊,放在保麗龍盤子上遞給兩人。

「超新鮮生魚片?」小雪忍住笑意,她突然開始覺得這件事很kuso、很好笑了。

「自己看,包裝上的保存期限到明天中午,現在還頂新鮮的吧?」老闆打了一個大哈欠,濃濃的口臭瞬殺了一隻飛在附近的蒼蠅,不偏不倚落在另一尾死魚的眼珠子上。

老闆伸手一彈,將昏厥的蒼蠅彈向阿克。

正驚訝超新鮮生魚片要價五百的阿克,雖然開始意識模糊,仍憑藉一流的動物直覺閃頭躲開。

「挑不挑食?」老闆拿起菜刀問。

「挑,挑得很。」小雪趕緊說。

「那就是不吃魚頭跟魚尾?沒關係,顧客至上嘛。」老闆的菜刀看起來很油膩,卻也鏽跡斑斑。

兩人猛點頭,老闆毫無遲疑將死魚頭跟魚尾剁掉丟垃圾桶,拿出他最常用的果汁機,將去頭去尾的魚屍丟進去,然後將那兩粒雞蛋隨手亂敲,讓蛋白蛋黃跟幾片蛋殼也唏哩呼嚕流了進去。

阿克還猜不透老闆是在做哪一道菜,老闆已將最後一把青菜與番茄放進果汁機後,按下「絞碎」鈕,果汁機登登登爆攪了起來,晃得厲害。

「老闆,你剛剛沒刮鱗片也沒去內臟耶,失敗。」小雪雙手在頭上劃了個叉。

「那妳會不會刮鱗片?去魚內臟?」老闆的鼻毛很長,長到都打結了。

「不會。」小雪,她剛剛忘了說魚骨頭也沒拔掉。

「妳不會我也不會,不這麼幹怎麼辦?總得有人負責才行吧。」老闆說得理直氣壯。

果汁機劇烈晃動了一分鐘後終於停下,老闆將裡頭味道跟顏色都令人抓狂的漿汁倒在一個鐵鍋裡,點火加熱。

「那是蝦小?」阿克咬著指甲。他已經忘記上次咬指甲是五歲、還是六歲。

「融匯了蔬菜、水果、蛋白質跟一堆DHA跟ABCDEFG的超營養綜合快炒,專治挑食的不乖小孩啦,一個禮拜吃一次,保證身體勇壯到比天天吃阿鈣、還要容易有健康的膝蓋。」老闆點了隻菸抽著,一手拿著鍋鏟象徵性地炒著超營養漿汁。

濃稠的漿汁在高熱翻炒下,漸漸變成類似比薩的怪東西,聞起來卻出奇的不壞。

老闆將快炒用菜刀切成兩半,阿克一半,小雪一半。

「一人吃一半,感情不會散,有一種東西,叫幹砲,幹砲也要有高強體力嘛。」老闆說,抽著菸。

「謝謝老闆。」小雪一手摀著嘴,一手拍著阿克的肩膀。

老闆點落煙蒂,大肆批評鎖碼頻道上的激情演出有多不專業,還說要是由他擔綱演出,保證效果猥褻十倍,什麼臭作鬼作遺作、淫獸都市、夜勤病棟的,通通被他比下去了。

「老闆,我們點的是巧克力火鍋吧?」阿克還是沒忘記眼前快滾起來的火鍋。

「差點忘了,瞧你餓的。」老闆猛然拍拍自己的腦袋。

老闆將幾條七七乳加巧克力的包裝剪開,一條條放進沸騰的火鍋裡。

小雪用筷子撥弄湯水裡的巧克力條,肚子裡祟動著無限笑意。

阿克深呼吸,顯然在調整自己快要火山爆發的情緒,然後用筷子夾起剛剛那絕對不新鮮的生魚片,放進沸騰的火鍋裡燙熟。

開玩笑,要我生吃剛剛從超商裡買出來的鮭魚片?阿克心中怒吼。

小雪也跟著阿克這麼做,這種生魚片吃起來恐怕會跑好幾趟醫院。

「一切都是幻覺啊。」阿克此時才領悟到這間店名為「幻之絕技」的奧義所在。

「是啊真是世界奇妙物語啊。」小雪這才明白,牆壁上大照片裡的陳美鳳的表情原來不是醍醐灌頂,而是五味雜陳。

阿克與小雪就這麼燙著生魚片與火鍋料吃,畢竟煮熟了一切都好說,而且融化掉的七七乳加巧克力味道還真不壞。小雪甚至鼓起勇氣嘗了一口超營養快炒,坦白說還不至難以下嚥。

但誤闖進「幻之絕技」的兩人都絕口不提那尚未出現的「超勤勞握壽司」,以免打擾到聚精會神看鎖碼台的幻之老闆,害慘了自己。

「真的不說嗎?」小雪雙手附在阿克耳旁,壓低聲音。

「我一定不會想吃的。」阿克說,看著筷子上燙得雪白的魚肉,魚肉上還沾著黏糊的巧克力醬。

「可是你不想看看超勤勞握壽司有多勤勞嗎?」小雪好奇死了。

事實上阿克也難以抗拒,終於還是開口了。

於是十分鐘後,老闆勉為其難地展現他最得意的無雙絕技,從冰箱裡拿出一個木桶,木桶裡當然是冷冷又刀槍不入的硬醋飯。

「陳美鳳就是咬著我的超勤勞壽司時跟我拍照的,坦白說我這個人做菜馬馬虎虎,但說到握壽司我可是慢火細燉,勤能補拙。」老闆叼著菸說話,一邊說煙蒂就一直落在醋飯裡。

阿克與小雪看到這一幕,心中打定,死也不吃超勤勞壽司。

但既然花了錢,表演是非看完不可。

老闆東張西望,好像找不到他要的食料。

「馬的,剛剛把所有的魚肉都用光了,不得已,只好損失點讓你們吃我多年珍藏的好肉。」老闆從冰櫃裡扛出一塊肉,一塊光用看就覺得超硬漢的肉。

肉散發出的長久凍氣,讓坐在旁邊的小雪與阿克感到臉上一陣冰寒。

老闆拿起那把油膩菜刀一砍,居然發出清脆的鏗鏘聲,還飄起零星的金屬火花,真是場流焰四射的豪邁料理。

「那是什麼肉啊?」阿克目瞪口呆。

「這塊肉可了不起了,它同時是霜降牛肉、神戶牛肉、德國豬腳、雞腿、岡山羊肉、薑母鴨,反正這歹年冬沒有人會在意這些,哈哈,哈哈。」老闆奮力剁了剁,總算砍了幾片薄肉下來。

老闆隨手抓了一把冷醋飯,配上一片來歷不明的薄肉,就這麼捏了起來。

就這麼捏了起來。

一捏,五分鐘過去了,老闆坐在櫃台後的竹藤椅上看著鎖碼台發表政治性的評論,還不時要阿克與小雪提供一點時下年輕人的意見。

阿克與小雪盤算著奪門而逃的計畫,卻又忍不住打賭老闆會捏多久。

答案是十分鐘。

老闆終於累得停下來,將那握壽司放在兩人面前的保麗龍盤。

「握一個就要握很久,怎麼樣?不是蓋的吧?」老闆滿身大汗,說:「正所謂一分錢一分貨,就是這個道理。」

看著那泛黃的握壽司,阿克似乎能感覺到那握壽司,正發出無法估計的負面能量。

老闆的手汗、黑色的手垢、掉落的煙蒂、神祕的庫存肉片、還有那致命的體溫通通混在一起,以上提及的每一種成份,都可能是毒殺外星人的最佳武器。

吃不吃?

「不吃。」阿克跟小雪在桌子底下,手牽著手。

「不吃?還是得付錢啊!」老闆挖著鼻孔,叼著那根快燒到屁股的臭菸,一臉漫不在乎。

阿克用筷子戳著超勤勞握壽司,筷子隱隱一震,足見握壽司裡蘊藏了強大的邪惡內力,光是外表就瞬殺了所有的美食專家。

沒有別的選擇了。

「小雪,比賽進行到第九局,我隊還落後對方一分,二壘有人,無人出局,打擊者該怎麼辦?」阿克開口。

阿克的筷子停在半空中,凝而不發。

「打帶跑!」小雪大叫。

阿克對著老闆飛擲出筷子,老闆哇哇怪叫躲開,兩人立刻就往店外衝。

三分鐘後,路燈下,距離幻之絕技三百公尺的馬路旁。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阿克笑得前俯後仰。

「真的好好笑好好笑!」小雪扶著路燈,笑到快岔了氣。

兩人在路燈下笑了好久,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卻在一個眼神交錯中,又想起胖老闆一邊看A片一邊捏壽司的滑稽模樣,雙雙再度陷入無可遏抑的大笑中。

笑著笑著,兩人的手不知何時又牽了起來。

好像磁鐵,天生就彼此吸引著。

如果現在去轉扭蛋,一定是幸運的小叮噹吧。

「去哪?回去了嗎?」小雪。

「今天還打得不過癮呢,再去揮個兩百球吧!」阿克躍躍欲試。

小雪的臉上浮出幸福的顏色。

接下來的幾天,阿克的蘋果電腦賣得稍有起色。

或許是託阿拓的福吧,幸運總需要一個起點。

「這是讓你參考的。」文姿趁阿克在賣場倉庫偷偷午睡的時候,將她蒐集了一個禮拜、去蕪存菁後的行銷成功案例,放在阿克身旁。

「這是?」阿克揉揉眼睛。

午覺結束後,他又要趕去幾間約好的出版社談案子。距離約定的時間越來越近了,銷售成績雖有起色,但距離讓孟學對他用敬語還差了好一大截。

「你知道ipod-mini已經上市了麼?我在想,如果你可以拍幾支宣傳用的短片放在網路上,配合我們賣場辦特賣,一定會很有效果。」文姿說,坐在阿克身旁。

這陣子她與阿克見面的時間少之又少,讓她有些悵然所失。

也有些不安。

她很在意阿克傳到她手機裡無厘頭的簡訊越來越少,每次在賣場看見阿克,都是驚鴻一瞥。

「有道理,就跟無間道cd-pro2那樣惡搞麼?」阿克翻著手中的資料,資料沈甸甸的,字裡行間塞滿了英文註解,阿克心中頗為感動。

「都行啊,動動腦筋囉。」文姿看著皮膚黑了兩層的阿克,好像瘦了點。

阿克笑笑,跟店長借DV胡亂拍些點子一定很有趣。

至於點子怎麼來,那倒是一點都不需要擔心,阿克最近被一隻妖怪弄得反應神速,腦袋升級了好幾個版本。

「笑什麼?有點子了麼?」文姿注意到阿克的笑有些異樣。

「怎麼可能,不過不煩惱就是了。這件事一想起來就很有趣呢。」阿克站起,舒展身子,做出打擊的誇張姿勢。

「要加油喔。」文姿若有似無地說道:「可別忘記我們的旅遊約定。」

「交給我了。」阿克爽朗的笑容,手裡拿著文姿辛苦蒐集的資料。

突然,阿克的手機響起。

不用說,當然又是那段「阿克,在錄這段語音鈴聲時,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星爺那部齊天大聖東遊記裡,紫霞仙子說過……」錄音鈴聲,阿克慌亂接起。

「喂,嗯嗯廢話,當然不准跟,屁啦,管好妳的魚就行了,掰掰。」阿克掛上電話。

文姿看著阿克,阿克的臉都紅了。

自認沒有做虧心事,可是阿克卻無法不讓自己燒紅的臉退潮。

「是那個女孩麼?」文姿的眼神沒有責備。

「嗯,後來不知不覺就成了朋友。其實她很可憐的,在妖怪圖鍵裡面算是被歸類成倒楣的那種,其實說她倒楣也不是,不如說她有時候容易走入死胡同,不過她也有……」阿克越說越多,眼睛飄來飄去。

但阿克注意到文姿那雙靜悄悄的眼睛,他就自動住嘴了。

那眼神,有一種對阿克輕輕緩緩的悲傷。

「阿克,你是一個很簡單的人,不適合想太複雜的事。」

文姿的語氣很淡很淡,彷彿在一幅畫上留下大量虛無的白。

阿克站在文姿面前,不知道該說什麼,或不敢說些什麼。

他跟小雪只是朋友,會牽手的那種。

其它什麼也沒發生,他可以保證。

要這樣說嗎?這樣自相矛盾卻又理直氣壯的話從阿克口中說出,應該具有一百分的效力。

但文姿看起來很不快樂,而且也不再看著阿克。

倉庫裡的氣味有一點淡淡的霉,昏暗日光燈光下懸浮著灰塵粒子。各種電器貨品看似雜亂,卻以一種只有阿克與文姿才能理解的方式堆放在一塊。

一直以來,這間倉庫都是這樣的。

文姿第一次罵阿克就是在這裡,阿克第一次約文姿看棒球,也是在這裡。

文姿每次與阿克進到倉庫,都覺得這是個讓時間停頓歇止的地方,她喜歡這樣。

但很多事如果一直停滯不變,就會變。

變得叫人失望。

「阿克,你喜歡我嗎?」文姿突然開口,眼睛低垂。

阿克怔住。

藍迪強森時速一百六十三公里的快速直球,啪的一聲,進了捕手手套。打擊者下巴都來不及掉下。

「如果不是的話也沒關係,我只是想知道。」文姿的語氣卻沒有該有的勇氣。

我當然很喜歡妳,很喜歡,比什麼加起來都還喜歡。阿克很想這麼說,全身都發燙,但此時他卻想找一句更好的、更甜蜜的話,來填補這樣美妙的時刻。完全忘記了文姿剛剛那句忠告。

文姿看著地上,阿克的腳後多了一雙皮鞋。

然後是一隻手輕輕拍著阿克的肩膀。

孟學充滿敵意的眼神,站在倉庫門口。

阿克又是一怔。

「下次再告訴我吧。」文姿說,還是沒看著阿克。

「我……我去出版社了。」阿克侷促地說,與孟學擦身而過。

孟學表情冷酷,沒有瞪著阿克離去的背影,也沒對阿克說一句話。

任何一句多餘的諷刺,都可能反過來螫刺著孟學偽裝成高塔的自尊。

尤其他剛剛就杵在門邊,三分鐘了。該聽的、不該聽的,都夠了。

孟學拿著兩杯熱咖啡站在倉庫門口,看著坐在地上小板凳的文姿。

文姿看起來很落寞,卻意外的,沒有怪孟學的意思。

「不可愛的男人,是吧?」孟學彎腰,將其中一杯熱咖啡遞給文姿。

「別白費心機了。」文姿看著飄在熱咖啡上的薄薄白氣。

「別那麼說嘛,我下下個月要結婚了,所以對妳的糾纏就快結束了。」孟學笑著。

文姿抬起頭,打量著嘻皮笑臉的孟學。

「所以就當我是個小丑,對我逢場作戲逗弄逗弄我吧,說不定還挺有趣?哈。」孟學喝了口咖啡。

「是你以前提過的那個,新恆集團總裁的獨生女嗎?」文姿好奇,語氣和緩了不少。

「是啊,還限期呢。抗拒了好幾年,最後還是逃不了,要不是那個千金小姐也對這個結果很抗拒,我到現在一定還不會答應。」孟學自嘲:「真像一本不入流的言情小說才有的破爛情節。」

「結果那個千金也不喜歡你?」文姿感到好笑。

「是啊,為什麼人家就一定要喜歡我?看在我不開心、她也不爽快的雙輸局面份上,這樣的結合應該還算公道,所以我想了想,就答應了我爸。」孟學繼續嘲諷自己:「我想那個千金大小姐也是在相同的心情下答應這樁婚事的。結婚以後,我身價可了不起了,身兼兩個集團的唯一繼承人。」

「不知道要說什麼。」文姿想笑又不敢。

「說妳曾經喜歡我,假的也行。」孟學笑笑地乞討。

「不。」文姿站起,捧著咖啡走到倉庫門口。

孟學苦笑,咬著紙杯子。

「有些句子就算是假的也很珍貴,因為你永遠也聽不到。」文姿認真地拋下這句。

不殘酷。

只是很真實。

「真是太可惜了。」孟學嘆道,這樣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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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局下

「你到底想好要拍什麼啊?」

小雪一連問了三次,阿克才猛然驚醒。

鏗鏗鏗鏗聲此起彼落,幾個小白點像逆射的流星,隨時準備衝破高懸的網。

大新莊打擊練習場的休息座上,捲起袖子滿身大汗的阿克正狂嗑飲料,心不在焉。

今晚他總共打了三百球,兩百多個擦棒,屁個全壘打。

爛到家了,因為他的腦子一直反覆重播著文姿那一句問號。

為什麼他覺得文姿在說那句話的時候,是帶著點憂鬱跟不得已呢?阿克很困惑,難道文姿並不是喜歡著他嗎?但正常來說,會這麼問的人,應該是帶著主動告白的意味不是?

一小時前阿克打電話給他的專屬愛情顧問,店長卻在電音隆隆的夜店裡跟男友high,聽不清楚也講不明白。阿克一想到文姿可能只是找不到機會好好拒絕他,他就陷入無可救藥的茫茫然。

「要拍什麼啊?我腦子裡有好幾個點子,都有點kuso,但不知道要拍哪一個。」阿克喃喃自語。

「都拍不就行啦,有什麼好發呆的。」小雪嘟著嘴,她知道阿克在煩些什麼。

阿克這傢伙幾乎守不住任何祕密,只要用力逗幾下,什麼都說出來了。

小雪妖怪今天也受到阿克魂不守舍的影響,打得零零落落,又悶。

「最多只能拍三個,不然在網路上被討論的焦點就散了,對了,妳可以當宣傳影片裡的模特兒嗎?應該可以請到一點經費,不多就是了。」阿克問。

見小雪興致勃勃地點頭,兩人於是仔細討論起宣傳影片的詳細內容與運鏡,也深究起ipod-mini這一台mp3-player的市場區隔。

阿克頗驚訝小雪不斷反駁自己意見的聰明,於是打擊場的休息桌上,一下子多了好幾張靈感塗鴉。

幾個小時後,阿克房間裡到處都是亂丟的揉碎紙團,還有個紙團不偏不倚被阿克反手丟進魚缸內,將裡頭的病魚嚇壞了。

兩人在阿克出外推銷電腦之餘連續討論了三天,最後阿克畫好短片分鏡,拿著跟店長借的DV,開始拍攝去蕪存菁的三段kuso宣傳影片,然後又花了兩天在蘋果電腦上剪輯。

一個禮拜後,阿克站在賣場的辦公室裡,將與小雪合力拍出的短片用單槍投影在布幕上,每個短片不過十五秒。

影片一,地下道篇,主題:哪一個人比較快樂?

影片二,麥當勞篇,主題:缺乏自己的特色嗎?

影片三,公車篇,主題:找不到搭訕的理由嗎?

地下道篇裡,阿克肩上扛著超大的音響,做嘻哈打扮,在地下道裡與遊民彼此對看,遊民咧嘴傻笑,手裡拿著ipod-mini,阿克瞠目結舌。

麥當勞篇裡,阿克塞著耳機趴在麥當勞桌上睡著,幾個老頭拋下報紙,偷偷、小心翼翼把弄著放在桌上的ipod-mini。

公車篇,阿克穿著高中制服坐在公車靠窗,模樣羞澀,小雪穿著鮮豔亮麗坐在一旁,陌生的兩人。但小雪卻忍不住跟阿克討了一邊耳機戴上,笑笑地看著阿克。

三支影片結束,阿克也鬆了一口氣。

燈打開。大家紛紛鼓掌,顯然效果不錯。

文姿在底下看著阿克,眼神充滿鼓勵。

「ipod-mini已經在美國造成大缺貨,延宕了全球上市的日期,在台灣如果要買mini有時還得在網路上加價,要不就是要等貨。所以不能以一般的電子產品看待,而要用蘋果一貫的時尚精品感覺去打造這個商品,我覺得可以利用正當紅的mini仿效漫畫<獵人>裡條件拍賣的模式,將賣場裡的庫存清空。」阿克拿起草稿漫畫家富堅毅博所畫的獵人,翻到友克鑫黑道拍賣的章節。

「什麼是條件拍賣?」店長在底下舉手。

「簡單說,就是參與拍賣的人有一定的資格限制,如此可以凸顯出被拍賣物的不同凡響,我的想法是,將賣場庫存的電器標上積分,越冷門的產品積分越高,讓當天購買賣場產品積分滿十點的顧客就能參加mini的拍賣,所以mini的銷售只是個幌子,卻可以藉此將賣場的庫存消化一下。」阿克說,這個想法是最近重新溫習獵人時所得到的點子。

「我們有多少台mini?」孟學看著一旁的店長。

「用盡人情,勉強刮到了二十台。」店長苦笑。

「很有趣的嘗試。」文姿鼓舞地說:「配合短片在網路上宣傳,在賣場舉辦三場拍賣,將三場拍賣集中在同一天三個時段,最晚場所需的積分最少,讓參與的人變多。mini可以賠著錢拍賣,但一定能衝高整體業績。」

「打算什麼時候辦?」孟學看著店長,該專業的時候他可不會刻意打壓。

「計入網路發酵跟媒體炒作的時間,大約三個星期最好。」阿克看著文姿。

的確是個好提議。

於是文姿負責的企劃組,就照著阿克與草稿王的概念進行著特賣設計,店長與孟學也開始為庫存商品進行積分判定,整個賣場都充滿了蓄勢待發的朝氣。

網路是個很奇妙的地方,越是狗屁不通的怪東西越能引領風潮,阿克製作的三段kuso宣傳短片發揮出口耳相傳的效果,條件拍賣的預告消息也在每台電腦終端機前竄流著。

「小子,會成功的。」店長拍拍阿克的肩膀:「你實在應該偶而這麼認真啊!」

阿克看著遠遠在辦公室裡設計海報的文姿,心中頗為感激。

他還欠著她一句魔法,就等這次拍賣會結束吧。

日子越來越近。

如果這是場愛情的棒球賽,不知距離決勝負的第九局還有多遠。

「今天一定會成功的。」

賣場的天花板,懸掛著條件拍賣的紅色布條,門口的小妹對聞風而來的顧客發放拍賣積點的貼紙簿。早上十點,還看不出明顯的人潮。

文姿穿著賣場為這次拍賣特別設計的衣服,看著提著兩台電腦準備出門的阿克。

阿克今天跟唱片公司與製片公司的大客戶有約,所以即使身為企劃人,無法待在賣場幫忙拍賣會。

「嗯,一定會成功的,非成功不可。」阿克握拳。

「錯過了今天的拍賣,可別錯過了明天的慶功宴啊小子!」店長呵呵呵笑。

阿克就這麼提著電腦出去談業務,心中揣揣不安。

一直談到傍晚,阿克都不敢打電話回賣場關心狀況,生怕聽到頭皮發麻的答案。

倒是小雪無聊打來的電話好幾通。

「阿克!」小雪充滿精神的聲音。

「衝蝦小?」阿克。

「阿克!」小雪更有精神了。

「衝蝦小啦?」阿克不耐。

「你在哪裡啊?今天順不順利?」小雪。

「一般般啦。廢柴青年正在大亞百貨前嗑便當。」阿克。

「拍賣會的慶功宴要帶我去喔!」小雪。

「再看看啦,如果真有那種東西的話。」阿克。

「不帶我去的話,我會很難過很難過,難過到去燒郵筒,到時候我被條伯伯抓到了,一定會把你給供出來。」小雪正色。

「供個屁啦,怕妳才有鬼。」阿克哼哼。

「阿克,你知道我們同居多久了嗎?今天是大日子喔。」小雪沒來由這一句。

「需要用到同居這麼色的字眼麼?是暫住。」阿克否認。

「再過幾個小時,我們就同居了三個月耶!一轉眼就到了戀愛的季節,我的病說不定就快被你治好了,你要努力留住我喔。」小雪嘻嘻笑著。

「不跟妳喇屁了,我要騰出手吃飯了。」阿克哼哼。

阿克掛掉手機,暗暗好笑。

兩人真的住在一起這麼久了?一男一女窩在小小房間裡,什麼事都沒發生,也算是這個城市的奇蹟。

八點,這個城市已經開始沈澱,進入另一種節奏了。

阿克站在大亞百貨前的廣場上,看著巨大電視牆的新聞吃便當。

遲遲下班的人潮、用美色引誘路人作市調問卷的女孩、翹掉南陽街補習班的高中生。此時此地是台北最繁忙的尖端。

體驗過這個尖端的外地人,不是深深愛上這個燃燒靈魂的城市,就是迫不及待想搭最快的班車,逃出這令人窒息的節奏。

阿克的電話響了。

「陳系主任?」阿克看著來電顯示愣了一下,隨即將便當闔上,拿起電話。

「陳系主任好,我是業電腦務阿克,是,是,防毒軟體也有支援,不過不是很必要,嗯,要中毒是真的有難度,啊?你是說真的嗎?三十台?好!沒問題!一定給你們折扣!明天?明天有點趕啊,今天電腦代理商已經下班了,後天就沒問題了,好,一定!好,謝謝陳主任!」

阿克掛掉電話,一臉不敢置信。

「三十台?要是我待在賣場,這三十台要多久才賣得完啊?」阿克傻眼。

手機又響起,阿克趕緊接起。

「是,我是。王老闆好!十五台?你沒……不!一定沒問題!三天內一定派專人到貴公司搞定。是,是不太會中毒,不過也有防毒軟體可以選購,但要是我就會省下那筆錢跟他賭賭看,哈,太感謝了!太感謝了……」

阿克掛上電話,嘴巴還沒闔起來,另一通電話又飆了進來。

然後是張主任,柯經理,李襄理……通通都是打電話來訂蘋果電腦的。

驚喜到迷迷糊糊的阿克邊講電話,不由自主被大亞百貨電視牆上的新聞給吸引。

「根據美國矽谷初步統計,最新的電腦病毒,都市恐怖病,以最難防範的木馬方式侵入北美與歐亞地區,在一個小時前癱瘓數百萬台個人主機與公司行號,至少已造成了五十億美元的損失,商業機密遭後門盜取的損失更是難以估計,行政院正在估計國內的企業損失,這隻病毒目前有九種變形……」記者憂心忡忡。

阿克獃住,手上依舊拿著手機。

這是他人生的超逆轉全壘打麼?

遲來的必殺技,靠著一隻惡劣肆虐的電腦病毒,半小時內接到了兩百多台蘋果電腦的訂單。

便當,都冷掉了。

最後,店長的電話也飆了進來。

「小子!你一定要看看這個畫面!」

店長的聲音非常的high,然後用手機傳來一張相片。

解析度不高,但可以清楚看見整個賣場都擠滿了人,拍賣台上的文姿手裡拿著mini,許多雙手都舉了起來。拍賣會也成功了!

「真的假的?會不會太恐怖了點?」阿克瞠目結舌,蹲了下來。

一瞬間,全世界的幸運彷彿都降落在他的身上。

「這麼幸運,好像會有報應似的?」阿克失笑,想起了少女漫畫裡常用的破爛對白。

一雙熟悉的球鞋突然出現在眼前,猛一抬頭,小雪蹦蹦跳跳地站在面前。

小雪的手裡,拿著一枚小叮噹扭蛋。

「妳怎麼會在這裡?」阿克嘴巴這麼說,心中並不感到絲毫奇怪。

「你剛剛電話裡不說了麼?我正好在附近瞎逛,就跑來啦,結果你居然還在。」小雪歪著頭笑道:「一起慶祝我們的同居三個月紀念吧!」伸出手,拉起蹲在地上的阿克。

阿克的眼神還停滯在不可思議的幸運中,顯得有些搖搖晃晃。

這驚人的業績,或許足夠讓那個法老王叫自己「阿克大哥」了吧!

「看你的表情,好像連續中了三期樂透彩喔,跟我同居三個月真的有那麼高興喔!」小雪很樂,搖著阿克的手。

「妳頭啦。」阿克用力拍拍臉,深呼吸。

這才迴光返照、開心地看著小雪。

條件拍賣結束在八點半,庫存消化了竟達五成以上,mini當然賣得一台也不剩。

毋庸置疑的大勝利。

懷抱著雀躍的心情,文姿特地回家,換了一身淡淡綠色的連身裙,將頭髮紮成阿克最喜歡的馬尾。

從櫃子拿了一本歐洲火車旅遊的雜誌,搽上最亮眼的唇蜜。

「今天的你,可要好好加油。」文姿看著櫃子上員工旅遊照片裡,笑的很開的阿克。

半小時後,文姿就來到阿克家樓下,拿著剛剛從超市買的火鍋料。

像個小女人,用最忐忑的心情,守在幽暗的小弄路燈下。

文姿反覆演練著等一下的「邂逅」說詞。

「阿克?真巧,我剛剛好經過,也剛剛好提著火鍋料,也剛剛好缺一個人跟我一起吃火鍋。」文姿感到好笑:「不行啊,這太像阿克的台詞了,換個換個。」

「阿克啊,是這樣的,我本來跟大學同學約好吃宵夜的,可是她臨時有事,火鍋料就多出來囉,你看你多走運。」文姿想了想,好像太ㄍ一ㄥ了點。

想了想,跟地上的影子居然玩了起來。

「阿克,我突然想吃火鍋。你知道的,火鍋一個人吃很寂寞的。嗯,就這樣說好了。」文姿點點頭,就這麼決定了。

遠處,一男一女嘻嘻鬧鬧的聲音。

聲音很熟悉,文姿警覺地躲在電線桿後。

「吃了便當又吃海陸大餐,超飽!」阿克牽著小雪,聲音洪亮,另一手提著電腦。

「謝啦!真的吃得好飽!同居三個月萬歲!」小雪蹦蹦跳跳,將阿克的手盪得好高好高,另一手幫拿著厚重的資料。

「才不是慶祝那個,是慶祝都市恐怖病病毒肆虐的將將好啊!」阿克走到門下,牽著小雪上樓。

「不過你要小心點喔,你剛剛轉了十七個扭蛋才轉到小叮噹,切忌得意忘形!」小雪諄諄叮嚀。

「我什麼時候得意忘形過了?」阿克哼哼。

兩人打打鬧鬧的聲音,一路擺盪在老舊的公寓裡。

有一點殘光,用淚珠的形狀。

墜落。

安和路上,鋼琴酒吧。

「難得會找我出來。」

兩只酒杯,淡淡的鋼琴聲,若有似無的氣氛。

孟學手中的杯子,輕輕敲著文姿的杯子。

「悶了一個小時,妳只是喝酒跟發呆,卻不跟我說話,要是在從前,我會以為妳在跟我吵架呢。」孟學微笑。

「你記錯了,我們沒有吵過架。」文姿很冷淡。

「……仔細想想,好像是這樣。是,我們沒吵過架。」孟學啞然失笑。

文姿突然嘆氣。

「謝謝你一直逗我說話,不過我自己知道我現在就像刺蝟一樣,不會、也不想討人喜歡,如果你覺得受夠了,隨時都可以走。」文姿的頭髮垂到了桌面。

孟學失笑。

「妳跟我真的很像。」

「我不覺得這是讚美。」

孟學笑,反而更開心了。

兩人沈默片刻,讓清脆的鋼琴聲填補沒有言語的空缺。

「是阿克吧?」孟學看著酒杯。

文姿沒有回答。

「真羨慕那個混蛋。」孟學抓著酒杯的手突然緊繃。

「如果你想說,你羨慕阿克可以傷我的心你卻不能,我勸你把這句話縮在喉嚨裡就好,否則我立刻走人。」文姿瞪了他一眼。

孟學不置可否,頓了一下。然後放棄了某句想說未說的話。

孟學將空杯子放下,酒保自動為其再倒一杯。

孟學換了個話題,聊到父母強力安排的親事,聊到父親一直逼著他離開賣場,到總公司擔任亞洲區區域經理。孟學的語氣沒有怨懟,也沒有過溢的激昂,一貫的自我嘲諷。文姿靜靜聽著。

「所以,這是一個富家公子想擺脫父母庇蔭,極力證明自己的故事?」文姿。

「如果其中能添加一點愛情的成份就好了,富家公子會有活力得多。」孟學。

「富家公子的父母,不是安排了門當戶對的好親事?」文姿。

「好親事不是好愛情。」孟學。

「有錢又不是對方小姐的錯。」文姿搖搖頭。

「有錢也不是富家公子的錯。」孟學嚴肅地看著文姿。

「……」文姿。

「正視我這個人,我並不比阿克差,或者這麼說,我了解童話故事裡的女孩都喜歡執著努力的窮男孩,但我始終不明白,阿克的這些特質我也有,而且,還多了許多阿克沒有的東西。」孟學很認真的眼神。

「也許……就是多了太多的東西吧。」文姿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喜不喜歡,如果可以化約成一張評量表,這世界上就不會有所謂的愛情故事。

「如果我現在跟妳求婚,會不會很唐突?我隨時可以拋下那畸形的婚約。」孟學很認真,眼睛看著文姿垂下的秀髮。

「不像是你會做的事,就不要去做。」文姿突然覺得孟學很可憐。

「男人露出弱點的時候,是不是,反而是最可愛的時候?」孟學突然發笑。

「或許是吧,只可惜我不是那種很母性的女孩。」文姿失笑。

「認識妳到現在,兩年了吧?妳知不知道什麼時候妳最有女人味?恐怕就是現在。」孟學頗有感觸。

「會傷心,會發抖,會在夜店買醉,會聽富家公子發牢騷裝可憐嗎?」文姿的手指撥弄酒杯裡的冰塊。

「台詞都被妳搶光了。」孟學莞爾。

「那就別想台詞了,靜靜一起喝酒,我醉了,別讓我醒來時發現躺在陌生人的床上,就算夠朋友。」文姿喝光杯中的酒。

「好。」孟學同意。

兩人乾杯。

「新婚快樂。」

「別酸我了。」

阿克吹著口哨,穿著短褲涼鞋,漫步在住家附近。

出門前電視正重播著兄弟象對統一獅的比賽,小雪建議買啤酒看比賽,順便繼續慶祝阿克的大幸運,還笑笑警告阿克不可以酒後亂性。

「誰要酒後亂性啊?倒是我要小心點。」阿克自言自語,看見加油站對面的7-11,愉快走了進去。

他不會知道,這間便利商店,會讓自己一整夜的好運氣衝出了軌道。

在阿克注意到某人前,某人已先發現了阿克。

剛剛從酒吧出來的孟學也在此間。在飲料櫃前選了兩罐茶飲,關上玻璃門時,孟學不經意從凸後照鏡看見阿克進來。

孟學毫無遲疑,拿起手機走到衛生用品的櫃子前,假裝沒發現阿克。

而阿克看見孟學後也沒上前打招呼,拿著籃子到飲料櫃前裝啤酒,正好與孟學背對著背,瞥眼偷偷注意孟學在做什麼。

「好,我知道,妳放心在車上睡,我買一下東西就走。」孟學假裝講著手機。

阿克心中竊聲:「色狼,機歪人。」

孟學拿起保險套端詳,放下,又端詳:「是,我會好好疼妳,遵命,正在買了啦,妳喜歡香味的還是螺旋的?好,我不問就是。」

阿克心中納悶:「誰啊?新來的小惠?還是花錢的那種?」

阿克退到孟學看不見的地方,好奇心起。

孟學掛掉手機,走到櫃台付錢,故意留下發票沒拿。

孟學走出商店,阿克巴巴跟在後頭付帳,拿起孟學遺留的發票,果然有保險套三個字,鬼鬼祟祟轉頭看著店外。

孟學打開車門,跑車副座上坐著睡著了的文姿,孟學愉快地發車離去。

阿克腦子一片煞白,完全當機。

便利商店的電動門關上,阿克看著自己在玻璃門上的錯愕倒影。

「文姿?」阿克覺得自己搖搖欲墜。

孟學拍著方向盤,拿出剛剛買的保險套,面無表情開窗丟掉。

「自己看著辦吧,混蛋。」孟學方向盤一轉,往文姿家方向前進。

邪惡嗎?

對孟學來說,愛情包含了靈魂的奉獻,如此而已。

阿克神色茫然走在街上。

提著兩大塑膠袋的啤酒,已經在和平東路上麟光站與六張犁站來來回回,走了好幾圈。

七對情侶忘情地在阿克旁邊接吻。

三對老夫妻手牽手走路聊著天。

兩對穿著制服的高中生在行人椅上搞曖昧。

只有在這種靈魂破碎的時刻,人才會發現到這個世界,還是有很多情侶沈浸在戀愛的幸福裡。

紅燈,阿克被急駛過的車子驚醒,停在行人道前。

一條流浪狗搖著尾巴坐在阿克前面,吐著舌頭,模樣討喜。

阿克回憶起與文姿去年看完象牛冠軍賽後,文姿將可樂倒在手心上讓流浪狗舔舐的溫馨畫面。那個讓他愛上她的甜美瞬間。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一廂情願真的很要人命。」

阿克蹲下,從袋子打開一罐啤酒,緩緩地倒在自己掌心。

流浪狗嗅著嗅著,愉快地啜飲起來。

沒有注意到,這個人掌心裡的啤酒,鹹得厲害。

滿地的空玻璃啤酒瓶。

小雪靜靜坐在地上,一言不發看著站在陽台上的阿克。

阿克背對著小雪,醉醺醺地,一棒一棒對準月亮用力揮著。

小雪看得很難過。

頭一次,她覺得阿克很難親近。

頭一次,她感覺到阿克不斷被三振,不斷被三振,從第一局第一個打席一路被三振到第九局結束,毫無抵抗那樣的悲愴。

「我從來沒見過阿克這個樣子,他用力揮棒的模樣,好可怕,好像要把月亮砸碎似的。我不敢接近他,怕他失控,怕他把氣出在我的身上,尤其,我根本不知道阿克在生什麼氣。」小雪對著手上,粉紅色與綠色的猴子玩偶說話。

阿克醉倒在陽台後,小雪才將阿克摻扶進屋內。

如果莫名的傷心可以這樣一次傾瀉而出就好了。小雪心想。

阿克突然站起來,衝到馬桶邊嘔吐。

「慢慢吐,不要急。」小雪的眼睛也紅了,也跑到浴室。

「小雪,我的運氣全都用完了,我完蛋了,爆炸了,原來我早就出局了。」阿克邊吐邊哭,扶著馬桶,全身發抖。

「沒關係的,小雪會把阿克治好。」小雪慢慢拍著阿克的背。

阿克號啕大哭,滿臉通紅。下一瞬間就睡趴在馬桶上。

一整夜,阿克都保持在又吐又睡的狼狽狀態。

「到底,什麼事教你不開心了?」小雪嘆氣,疼惜地摸著阿克紅腫的眼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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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局上

阿克在馬桶旁醒來的時候,小雪也在身邊,睡得很熟很熟。

這是小雪妖怪第一次沒有在早晨的曦光中消失。

阿克沒有叫醒小雪,只是抱著她到床上睡覺,蓋上涼被,將粉紅色的小猴放在床頭,這才去上班。

「小子,今天晚上慶功宴在哪裡辦讓你決定,PUB還是KTV?」

店長興致沖沖,卻看見阿克一臉的疲倦,縮在櫃台後面打電話跟蘋果電腦代理商確認訂單與安排課程。兩百台蘋果電腦訂單從天飛來的事,阿克還沒心情說。

「都好。」阿克無精打采,看著手中滿滿的客戶名單。

「呵呵,沮喪個什麼勁?昨天的業績打破賣場去年週年慶以來的記錄,我已經往上報啦,你年底的員工分紅至少可以加個好幾趴!」店長坐在阿克身旁,拿起鼻毛剪修修剪剪。

阿克沒有回話,只是持續萎縮。

「文姿今天請病假,是因為這個原因不開心嗎?還是吵架了?還是?來,把鼻孔打開,鼻毛露出比陰毛露出還可怕。」店長修完了自己的鼻孔,也細心地幫阿克修修。

阿克仰起頭,任由店長打理他的鼻孔。

「我失戀了,掛點了,在愛情的路上雷蟬 了。」阿克無神地說。

只花了三分鐘,阿克就將昨天晚上悲慘的錯身交代一遍。

店長嘴巴張得老大,不能置信。但無論如何,都不能否認阿克的親眼所見。

「沒關係,小子,我昨天正好在民明書坊出版的<逆轉失戀烽火輪>一書裡看見如何在四十八小時內,改變失戀的悲慘命運,這個方法是這樣的,深夜到街上去……」店長用稀奇古怪的方式安慰著阿克,民明書坊裡不可思議的愛情武學全都用上了。

但阿克完全聽不進去。

勉強架起因為揮了一整夜棒子、全身酸痛的身體,阿克走去洗手間。

不幸冤家路窄,正好遇到孟學在鏡子前洗手。

「你今天又遲到了。別以為昨天拍賣會成功是你一個人的功勞,即使是最出色的工蜂還是工蜂,如果你不守本分,我隨時可以踹你出去。」孟學冷冷地說。

孟學看著著鏡子裡,背對自己站在小便斗前的阿克。

他不懂。

許多女孩子都喜歡這樣一無所有、用邋遢當作個性、用率性當作浪漫的破爛角色。

錢、跑車、家世、教養,這四個優點,在不切實際的愛情小說裡居然成為四個反噬優秀角色的原罪。然後,竟也發生在他身上。

孟學認為,他付出的愛情,比誰都要完整,都要執著。

但愛情為何失落?他的不明白讓他變得很憤怒。隱性的憤怒。

「對了,差點忘了你自認是我的情敵,怎麼,最近跟文姿有什麼新的進展嗎?」孟學故作好奇,捧著水洗臉。

「你要不要請徵信社跟蹤你,幫你找找,你有沒有比較不機歪的時候?」阿克虛弱地回應,頭頂著牆。

孟學哼了一聲,將手上的水甩在鏡子上,轉身走出廁所。

文姿隔了兩天才來賣場上班,又是精神煥發。

然而賣場裡的每個人都可以輕易感覺到,文姿與阿克之間似乎有一堵無形的牆,雖然還是會客氣的寒暄,但兩人不再說什麼亂七八糟的對話。誰一腳踏進倉庫,誰就一腳踏出去,刻意在迴避著什麼,卻又不肯說開。

不知情的人還會以為,文姿跟孟學正開始談戀愛,而阿克突然變成同性戀,跟店長打得火熱,整天都膩在一起。

也許單純從曖昧開始、同樣愕然結束在曖昧的情感,基礎不容易穩固?

當然,阿克也不再有理由走出賣場衝業務了。光是安排先前跟隨大訂單而來的電腦課程安排,阿克就忙翻了天。驚人的業績讓連鎖賣場的總公司讚嘆不已,頻頻詢問這個將蘋果電腦炒翻天的基層員工的背景資料。

但,不只是賣場總公司注意到阿克。

某通重要的電話,讓阿克的生命出現新的出口。

或者,逃避的方向。

阿克的憂鬱,都看在小雪眼底。

三個月沒碰球棒,三個月不清楚兄弟象、統一獅、興農牛之間的關鍵勝差,三個月沒翻旅遊雜誌,三個月沒去等一個人咖啡。阿克簡直像個壞掉又不肯維修的玩具。

不斷被深水拖進沒有盡頭黑暗的滋味,小雪再熟悉不過。

再這樣下去,阿克會失去自己。

所以這天晚上,小雪請了假提早下班,帶著渾渾噩噩的阿克踏上了屬於妖怪的治療之旅。阿克也毫無意見,任由小雪帶著他坐上公車,轉了兩班,又徒步走了十分鐘。

「去哪?殺人搶劫偷竊詐騙這四件事我是不做的。」

「誰說要帶你去做那些事了?我要帶你去一個療傷的地方。」

小雪的上衣口袋裡,藏著從報紙撕下的小小廣告,神秘兮兮的。

一個小時後,兩人出現在某張巨大的黑白相片底下。

黑白照片用許多黃色鮮花飾邊,相片裡陌生男子笑得很肉麻,露出參差不齊的牙齒。

許多穿黑色衣服的人哭哭啼啼坐在鋁椅上,聽著一個老女人在台上訴說著對往生者的思念,會場悠揚著翩翩驪歌。

不折不扣,是一場告別式。

「俊青不只是一個好牌友,也是一個可靠的好人,每次朋友有困難,俊青總是先想到幫助朋友,最後才想到自己,有一次我坐在俊青後面看他打牌,他居然扣著該胡不胡的自摸牌不胡,還故意放槍給缺錢的老王,這等胸襟,不能不讓人佩服,不能不……」台上的老女人說得涕淚縱橫。

阿克看著一旁不動聲色的小雪,大感疑惑。

「他是妳的誰啊?親戚還是朋友?」阿克搔頭。

「不認識。」小雪一派的冷靜。

「那妳帶我來這裡做什麼啊?」阿克的頭皮頓時發麻。

「來靈堂,當然是來參加告別式的啊。」小雪的側面,輪廓很美。

阿克感到莫名其妙,渾身不自在東張西望。

「看不出來妳人這麼好,連不認識的人的告別式妳都來參加,不過我沒有這種日行一善的習慣,我先走了。」阿克搖搖手,便要離開。

小雪拉住阿克,搖搖頭。

「搖什麼,我真的要走了,我覺得好怪。」阿克堅持。

「阿克,你不覺得,這個地方很悲傷嗎?」小雪淡淡地說。

一位哭哭啼啼的歐巴桑哭得亂七八糟,捲起阿克的袖子擦眼淚,阿克嚇到。

「就是因為這樣才奇怪啊!」阿克看著溼淋淋的袖子。

「我每次心情不好的時候,如果夜還不夠深不能燒郵筒,我就會翻報紙找訃文,看看哪裡有沒有在辦告別式的人家,如果地址近,我就會過來參加。不過認識阿克之後,我一次都沒有來過喔,阿克把小雪治療得很好。」小雪說。

「靠,超毛的,妳心情不好時能搞出的花樣真的很變態。」阿克說的是實話。

小雪沒有回話,專注地聽著台上的人講話,阿克只好待著。

阿克拉起袖子,從口袋裡掏出皺皺的衛生紙給一旁的歐巴。

「人死了,還能聽見大家的思念嗎?」小雪輕嘆。

「不能啊,不過告別式上大家說的這些話,還是有意義的。」阿克不同意。

「?」小雪看著阿克。

「往生者的親朋好友還活著啊,大家聽了其他人對往生者的回憶跟思念或讚美,一起想念往生者,這樣……這樣不是很感人嗎?妳看,所有人都在哭,難道那些眼淚沒有意義嗎?」阿克環顧會場。

「如果最應該聽到那些話、最應該流那些淚的人,聽不到這些話,流不出這些淚,那還有什麼樣的意義?每次來到告別式,我都很害怕,是不是要等到我死後,大家才會對躺在鮮花裡的我,說出一句句我生前很希望聽見、卻沒有人願意說給我聽的話。更害怕,躺在鮮花裡的我,根本沒有人守在旁邊。」小雪幽幽嘆氣。

阿克正感到莫名其妙,小雪突然走上台,阿克根本阻止不及。

小雪接過麥克風,好整以暇。

「我要說一個故事。」小雪說。

台下的人紛紛議論小雪的身分,交頭接耳的。

「我很愛很愛一個人,雖然他已經有老婆孩子了,但我還是一樣愛他,願意包容他遇見我之前的一切,但他終究還是離開了,他答應要寫給我的信,我一封都沒收到。」小雪邊說邊哭了出來。

「孤零零的,放我一個人在全世界最寂寞的城市,呼吸這世界上最孤獨的空氣,他完全消失,好像我跟他之間的一切都是假的,那些快樂的回憶都不再真實,都是我一個人虛無想像的空白,我愛他,但他愛我的那一段到底存不存在?」小雪泣不成聲,阿克也跟著鼻酸。在阿克旁邊的歐巴突然發飆,指著黑白相片裡的男人大罵:「俊青你這個王八蛋!有了我你還嫌不夠,還在外頭養這麼幼齒的女人!難怪天打雷劈!」

另一個坐在阿克前面的歐巴突然發難,回頭拉扯第一個歐巴的頭髮:「憑妳!俊青居然會看上妳這麼醜的女人,是!他一定是被妳吐死的!還我的俊青來!」

兩個歐巴打起架、互扯頭髮,坐在附近的喪家趕緊衝上去將兩頭歐巴拉開。

小雪哭到全身無力,搖搖晃晃走下台,阿克趕忙扶住。

「阿克,換你了。」

「我?」

小雪點點頭。阿克只好走上台,敲敲麥克風,清清喉嚨。

站在台上,果然有一種奇怪的氛圍催促他說些什麼。

「昨天晚上,我發現我……我很喜歡的一個女孩,原來一點都不喜歡我……」

阿克深深呼吸,全場數十雙悲傷的眼睛正注視著他。

「於是我喝了好幾罐啤酒,在陽台揮了幾百次棒子,吐到神志不清。揮棒的時候,我一直在想,我究竟喜歡那個女孩哪一點?回憶的片段就像無法停止的幻燈片一樣,在我的腦袋裡不斷跑著,跑著,我努力在那些瑣碎的回憶片段裡,搜尋我喜歡那女孩的理由。」

「但是我找不到。我想,一直以來,我只是很單純地喜歡著她,越單純,就越可貴,不是嗎?她不喜歡我,不是她的錯,但不是任何人的錯也改變不了我心裡好痛的事實。」

阿克站在台上,越說越平靜。

小雪拿著手帕拭淚,大家在台下聽得發呆。

「明天要過,明天的明天還有明天要過,不會因為一場失戀讓明天不再來,我是個笨蛋,只要一睡覺就會忘記不愉快的那種笨蛋,很痛,但只要我睡一百次,過一百次明天,我想不愉快無論如何都會慢慢忘記、稀釋。總有一天我一覺醒來,會重新呼吸到快樂的空氣。我說完了。」

阿克正要下台,突然台下有人發問。

「請問……你跟俊青是什麼關係啊?」

阿克恢復平常的支支吾吾,尷尬地抓著頭。

「國中……國中同學。」阿克竭力鎮定。

「俊青都五十多歲了,你……你怎麼這麼年輕啊?」一個歐巴嘖嘖稱奇。

「多喝水,打棒球,早睡早起,每天……每天一顆維他命,日行一善,養妖怪,這就是我保持青春的祕訣。」阿克艱辛地說完,汗流浹背。

大家議論紛紛,不斷點頭稱是。

小雪拉著阿克,匆匆離開陌生人的告別式。

等一個人咖啡店。

一杯真命天子特調,一杯哎呦喂呀靠腰特調。阿不思請客。

阿克與小雪選了靠窗的位置,因為在無聊的時候,可以跟玻璃上的自己互瞪。

「剛剛真是太扯了,我一定是瘋了。」阿克說,回憶在陌生人告別式裡所說的一切。

眼前這隻妖怪總是有變不完的怪把戲,每一招都可以把人嚇破膽。

但不可否認,在這麼多人面前將自己最難過的事情宣洩出來,現在心情竟出奇的輕鬆。三個月以來,就屬現在最像個人。

「沒想到是另一個女孩讓阿克這麼傷心,真忌妒。」小雪哼哼哼哼。

「沒這麼難猜吧?妳不是會讀心術嗎?」阿克低頭扒著飯。

阿不思做的焗烤牛肉飯實在不怎麼樣,只有咖啡還可以。

阿不思坐在咖啡吧台後,用阿克送的i-mac跟遠在新竹的女友msn傳訊。

「別在心裡說我壞話。」阿不思突然說,眼睛卻看著電影螢幕。

阿克嚇了一跳,湯匙懸在半空。

「有人在我身邊十公尺內說我壞話,我左邊的眉毛會翹起來。」阿不思的耳朵掛著肥厚的耳機,與女友繼續在網路上聊天,根本沒看向這邊。

可怕的念能力。阿克心中這麼一說,阿不思左邊的眉毛又翹了起來。

「阿克,你真的沒想過我們在一起喔?」小雪指著自己臉上的酒渦。

「沒啊,真不好意思。」阿克毫不留情搖頭,吃著難吃的牛肉飯。

「可是我很可愛啊,你不是郵筒怪客的迷嗎?」小雪搖晃著馬尾。

「我也是艾爾頓強 的迷啊,難道就要跟他在一起?」阿克失笑。

「是喔,可是網路上有一份調查,裡面說現在的年輕人認為在<判斷兩個人是否在戀愛>的各種指標裡,<有沒有牽手>比起<有沒有做愛>更能表示兩人的親密關係。」小雪的手指彈著阿克的手:「我們常常牽手耶。」

「那以後別牽啊。」阿克才這麼一說,就後悔了。

小雪的臉色在剛剛一瞬間暗了一下,雖然立刻又回復了一貫的怪怪笑容。

阿克察覺自己口不擇言傷害了小雪,卻又不知道該怎麼道歉。

「去墾丁吧。」阿不思的手指敲敲打打,嘴裡卻迸出這一句沒頭沒腦的話。

「是啊,我們去墾丁吧,曬曬陽光散散心情。」小雪看著阿克。

「好像有點道理,也許過陣子我會換工作吧,中間可以自己放自己幾天假。」阿克想起那通重要的電話。

「換工作?進軍中華職棒嗎?」小雪眼睛發亮。

「是就好了。蘋果公司在兩個月前打電話給我,說我的業務能力很好,惡搞的網路短片他們也很喜歡等等,總之希望我過去當個行銷企劃專員什麼的,考慮的時間沒有限定,待遇三級跳倒是真的。」阿克已經想了好幾天了,如果說賣場還有什麼讓他眷戀的,就只剩下與店長的友誼了吧。

「那?」小雪。

「我還在考慮,畢竟我對工作這種事到底有多大熱忱,我已經沒辦法判斷了,可是如果不換,心情又很悶。」阿克躊躇。

「換個環境說不定不錯?」小雪接著話。

突然,阿克的臉瞬間僵硬。

小雪察覺阿克的異狀,順著阿克迅速避開的眼睛回頭一看,竟看見阿克極為珍惜的相片裡,那個亮眼的女孩。

女孩的旁邊還有一個高大的男人,兩人僵在咖啡店的門口。

「換個地方?」孟學詢問,一隻手已經拉住文姿的外套。

「沒關係。」文姿強笑,跟同樣強笑的阿克點了個頭,算是打過招呼。

文姿選了一個背對阿克、距離遠遠的角落。

阿不思拿下耳機,走過去等候點菜。

阿克忍不住瞥眼看向文姿,只見文姿專心地看著菜單,而孟學卻笑笑看著自己。

「是那個男人搶了你的女孩嗎?」小雪打量著孟學。

「儘管笑吧。」阿克低下頭,打開雜誌,將臉半埋了進去。

「那個女孩對阿克來說,一定是一顆很痛很痛的觸身球。」小雪嘆氣。

小雪拿起桌上阿克的手機,找到了文姿的電話號碼,然後輸進自己的手機裡。

「做什麼?」阿克皺眉,拿回手機。

小雪開始輸入簡訊,不一會兒,文姿放在桌上的手機震動。

文姿拿起手機,看見未知的使用者傳來的簡訊寫著:「我是小雪,坐在阿克身邊那個女孩。我想問妳,妳跟阿克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問阿克,他都不肯明講,只是很傷心。」

文姿無名火起。這算什麼?炫耀?

小雪的手機震動,來自文姿的簡訊:「妳喜歡就撿。」

短短五個字,殺傷力卻有如一把蠻橫的匕首。

小雪也火大起來,手指飛快在小小按鍵上猛壓。

阿克低著頭裝看雜誌,心亂如麻,根本沒注意到小雪在做什麼。

「撿什麼?臭三八,妳遲早後悔。」小雪快速傳出,氣得臉都紅了。

「嘴巴可以放乾淨點,我跟妳不熟,也沒什麼好後悔。」文姿傳回。

「臭三八!妳以為到雅虎奇摩拍賣什麼都可以買到麼?好男人這種東西……」小雪專注地按手機按鍵,渾不知道文姿已經走到她後面。一道冷洌的冰水從小雪的頭頂直澆而下,小雪倉皇轉身。

只見文姿拿著一只倒懸的空玻璃杯,冷冷地看著小雪。

文姿臉色漠然,但以她驕傲的個性卻做出這樣的舉動,顯然她的憤怒與委屈累積已久,一被觸發,登時不可收拾。

阿克傻了,完全不知所措。

冷水淋得小雪滿臉,小雪大怒,抄起手邊的水杯狂飲一大口,然後鼓起臉頰,雙手猛然一拍,水柱竟從口噴向文姿的臉。

文姿沒有閃避,只是靜靜地讓臉迎著水。當然都溼了。

孟學霍然而起,走到一臉溼淋的文姿身旁,拉住她的手作勢要走。

小雪瞪著文姿,文姿卻看著阿克,雙腳不移不動。

阿克卻看著桌上的咖啡,臉都漲紅了。

僵硬的沈默,阿不思卻像個遊魂似的坐回吧台後,事不關己繼續她的msn。

「我這樣被潑水,也沒關係嗎?」文姿終於開口。

阿克的眼睛,還是只敢注視著桌上的咖啡。

「我這樣被潑水,也沒關係嗎?」文姿重複問句的時候,聲音已在顫抖。

文姿注意到,桌子底下,阿克的手正牽著小雪,很緊很緊。

阿克想說什麼,卻沒有力氣。

他的腦子全都是那晚在便利商店,孟學講手機時的表情。然後陷入一團亂。

文姿點點頭,轉身走出等一個人咖啡,孟學緊跟在後。

小雪像是鬆了一口氣,轉頭看著阿克,卻見到一雙憤怒不已的眼睛。

「妳幹嘛噴她水!」阿克怒吼,一隻拳頭停在半空中,模樣十分嚇人。

小雪被嚇壞了,根本說不出話來。

「妳幹嘛老是這樣任性!妳以為別人都要吃妳那套是不是!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喜歡她!知不知道我有多喜歡她!知不知道我有多喜歡她!喜歡到不當我自己都沒有關係!」阿克的拳頭重重砸在桌上,發出巨大的撞擊聲。

小雪哇一聲哭了出來,抽抽噎噎的。

阿克突然像洩了氣的皮球,面色愧疚。

「妳說點什麼吧……說點什麼反駁我吧。說是文姿先潑妳水的,說妳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我潑的……妳說吧。」阿克剛剛握緊拳頭的手,拿起桌上的面紙擦拭小雪臉上的眼淚。

小雪哭著搖搖頭,搖搖頭。

「我不用說,也不需要說,因為阿克在罵我的時候,還一直緊緊牽著我,嗚……」小雪號啕大哭,哭得令阿克更加難受了。

桌子底下緊緊相繫的那雙手,兀自顫抖著。

忘了是一個星期還是兩個星期後,文姿離開了賣場。

辭呈交在孟學手上時,他足足呆晌了一個鐘頭。

「那麼,妳要去哪裡?」孟學無法接受,整個心都空了。

「去歐洲。我一直都想去那裡。」文姿整理著辦公室裡的文件。

文姿準備去歐洲,不管是遊學或是工作,如果可以一直待在那裡,文姿也找不到回台灣的理由吧。

她再也不想去分辨哪些是誤會,哪些不是。

因為唯一知道真相的人,用最殘酷與自我的方式在愛著她。

「我在歐洲認識一些商場的朋友,以前在美國一塊讀書的。」孟學看著文姿的背影:「如果妳不介意,我可以安排妳在那邊工作,也是類似的行銷企劃,至於住的地方,妳也不用煩惱。」

「謝謝。」文姿沒有拒絕,看著座位上的趴趴熊發愣。

皮包裡的飛機票,就在一個星期後。

而阿克,也決定到蘋果公司上班,做他人生第二階段的衝刺。

阿克只是將辭呈用大頭針釘在布告欄上,理由欄中用紅筆寫了一個大大的「幹」字,簡單的離職儀式,毫不廢話。

「在下午四點前,去機場把文姿追回來吧。」孟學本想說這句話,就跟每一部愛情電影最後的逆轉高潮那般。

但看著阿克搖晃在他面前的中指,孟學硬生生將話給吞了下去。

飛機起飛了。

或許故事應結束在飛機劃過天際的隆隆聲,句點在不完整,卻很現實的淡淡殘缺。

畢竟原本嬉鬧歡樂的故事節奏似乎走了調,沒有人上壘,比賽到底進行到第幾局也不再有人關心,變成一場荒腔走板的爛肥皂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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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局下

賣場收貨口,阿克跟店長坐在階梯上啃著便當,一邊說著自己明天離職的事。

店長沒有反對,只是覺得很可惜。

不過台北很小。小到可以讓誤會激烈碰撞,自也可以讓友情安然持續。

兩人看著收貨口的十字路口,那一個搭訕地獄開始的起點。如果說,是這個起點扭轉了一切,不如說是莫名的命運,藉著多餘的機巧謀略打散了所有人。

「其實我不是沒想過,還是可以跟文姿繼續當好朋友,但一直被蒙在鼓底的感覺真的很差勁,我也不知道用什麼面目去跟她相處。一想到是那個法老王跟她在一起,我就很不痛快。」阿克將滷蛋夾到店長便當裡。

「自卑啊?」店長不客氣刺破滷蛋。

「不是,是被羞辱。」阿克扒飯:「這是我最慘的失戀經驗了。」

「這種失戀到無以復加的感覺,一個人,一輩子,一顆心,總會嘗過那麼一次。」店長無病呻吟,看著十字路口。

「挖,那麼詩意。如果嘗過兩次呢?」阿克呵呵笑道。

「如果沒空去跳樓或跳樓未遂,那人就會成為情聖。愛可愛,非常愛,情場上的超級賽亞人。」店長遙想當年。

「三次呢?總該跳了吧?」 阿克咬著筷子。

「情場超級賽亞人萬一又翻船失手,就會成為愛情的哲學家,整天賺便當就可以過活了。」店長點點頭,若有所思。

「哈,就坐在我旁邊吧。」阿克心想:原來店長也有段可歌可泣的往事。

「是啊。」店長抖動眉毛。

「如果……如果嘗過四次呢?」阿克好奇心起,純粹亂問起來。

「嘗過三次被水溺死的魚,你說,牠還會不會繼續活在水裡?」店長。

「原來當年演化史上,魚會上岸變成猴子,是因為失戀三次的關係。」阿克式的註解。

「是的。」店長豎起大拇指。

阿克離職後並沒有立刻去蘋果報到,中間好些空檔,索性痛快放起自己大假。

每天晚上,阿克與小雪到打擊場打兩百球流汗,小雪進步到可以跟時速一百二十公里的快速球對決,命中率有五成以上,比起阿克說不定還更沈迷這樣的遊戲。而阿克,繼續與時速一百四十公里的快速球做暴力的對決,一定得打到超級全壘打才肯住手。

偶而,阿克會跟小雪在附近的小公園,一邊聊天一邊玩簡單的丟投球遊戲,有時一丟就是一個下午,或是一個晚上。然後到等一個人咖啡吃個飯,消磨時間。

扣除文姿,一切都跟以前一樣。

偶而想起不痛快的往事,阿克就在小雪妖怪的陪伴下,參加一個又一個的告別式,在無數陌生人面前演講自己的悲慘。

如果還是無法釋懷,阿克會在夜色陽台上,舉起棒子,跟月亮做孤獨的對決。小雪會在房間跟一隻隻大病初癒的小魚,用手指逗玩,等待阿克筋疲力盡回到房間。

其實以阿克大而化之的個性,不管是芮氏七級還是八級的失戀災難都無法讓阿克悶那麼久,但文姿與阿克中間一直有話沒有說開,造成了不可解的沉悶內傷。

原本應當是阿克以無限的陽光治療小雪的藍色憂傷,現在卻反了過來,小雪的陪伴幫助阿克渡過顛顛簸簸的愛情空窗期,儘管方式相當怪異。

「我乾脆都將東西全搬過來吧,小雪想好好照顧阿克。」小雪常常提起。

「妳搬了過來,以後我怎麼交女朋友?」阿克總是這麼說。

「阿克你一直不跟我在一起,是不是怕被我帶衰?」小雪嘟嘴。

這段日子以來,小雪發現她轉到的扭蛋幾乎都是小叮噹,但阿克卻只跟技安扭蛋與阿福扭蛋有緣,她很在意「運氣」是不是一種「會從高處往低處流」的東西,自己不意從阿克身上偷走好運氣,阿克才會罹患猛爆性失戀。

「不要想太多,跟妖怪住在一起本來就是不容易的事。」阿克卻也沒有要小雪搬走。他捨不得。

阿克也察覺到自己現在很依賴小雪,這份依賴或許有喜歡的成份,但這份喜歡不曉得包涵了多少替代的悲傷。

距離那班飛往法國的班機,又過了三個月。

就跟阿不思隨口建議的,阿克與小雪到了墾丁,來到那個原本屬於阿克與文姿約定中的假期。只不過這趟旅程不只換了對象,還多了兩個人。

天還未破曉,一輛休旅車以最快樂的速度奔馳在高速公路上。

「安拿達,喜歡聽三小音樂自己放啊!」店長抓著方向盤,踩足油門。

「當然是周杰倫的<晴天>啊!」店長的男友小P在旁吆喝著,親了店長一下。

墾丁的太陽很耀眼,擁有全台灣最漂亮的海岸,跟一年絕不打烊的節慶氣氛。或許所有鬱悶的心病,在這裡都能豁然而解吧。

四個人從台北開開心心下到屏東墾丁,先到訂好的小木屋放下行李,然後就直衝陽光遍灑的海灘。

從滑沙到漆彈生存遊戲射擊、沙灘小吉普車到拖曳傘,大家玩得一塌糊塗,最後到了黃昏玩沙灘排球時,連精力最旺盛的阿克也感到疲倦起來。

「阿克躺下。」小雪抓起一把沙子。

阿克躺在沙灘上,店長與小P跟小雪將沙子堆在阿克身上,將阿克堆成一隻大烏龜後,店長與小P就攜手在夕陽下追逐踏浪,留下小雪坐在一隻大沙龜旁。

「要不要喝椰子汁?」小雪看著腳上的沙子。

「早就想了,渴死了。」阿克吐出舌頭。

小雪跑去附近的小攤販,拿了一個鑿孔椰子遞到阿克嘴邊。

「阿克。」小雪看著他。

「幹嘛?」阿克就著吸管,吸喝著椰子汁。

「我們這樣,算不算男女朋友啊?」小雪認真地看著阿克。

「當然不算啊,怎麼妳每天都要問一遍一模一樣的問題啊。」阿克閉上眼睛。

「你不喜歡我嗎?」小雪將阿克臉上的細沙撥開。

「喜歡啊,不過是朋友的那種喜歡。」阿克直言。

「喜歡就喜歡,什麼朋友的喜歡,不要學電視上的偶像劇講話。」小雪。

「真不好意思啊,我就是這麼膚淺。」阿克跟小雪說話總是這個樣子。

兩人靜默了一下子。

火紅的落日好像停止下沉,等待兩人接下來的對話。

「可是我們有牽手啊。」小雪突然開口。

「朋友也可以牽手啊。」阿克哼哼兩聲。

「可是我們也有親親,還兩次。」小雪堅持。

「國際禮儀嘛。」阿克還是哼哼兩聲。

「親親算朋友間的國際禮儀啊?亂講。」小雪不服氣。

「舌頭又沒有伸進去。」阿克哼哼哼哼。

小雪突然低頭親吻阿克,阿克掙扎、身體亂晃攪壞身上的烏龜沙堆。

阿克坐起,拼命想抓住嘻嘻笑笑的小雪,但小雪拔腿就跑,害得阿克只好像瓊瑤小說裡只會談戀愛的男主角一樣,在夕陽下作粉紅色式的追逐。

小雪回頭大笑:「這樣我們就是男女朋友了吧!」

阿克大罵:「妳一定沒喝過海水吧!看我的十字關節技!」撲身而上。

小雪急忙閃開,阿克只撲到鹹鹹的海水,浪花跟黃沙四濺。

「說好囉,從現在開始,我們就是男女朋友囉!」

「別跑!」

晚上回到了小木屋,大家輪流到唯一的浴室裡洗澡,將積了一天的沙子給沖掉。然後分配唯一的兩間房間。

「我跟小P一間,阿克跟小雪平常抱著睡習慣了自然還是睡一起,大家晚上別跑錯了房間,不然小孩子以後要姓什麼誰也沒把握啊!」店長亂開玩笑。

在小木屋旁烤肉當晚餐,大家坐在石椅上看星星,一邊玩牌。

「吃飽飯,大家一起去PUB跳舞吧?這裡的PUB很high的!」小P提議。

「晚上的墾丁也很漂亮,不急著去哪裡都有的PUB飆舞,我們還可以去社頂公園看星星掉下來,或是去夜遊,運氣好的話,說不定可以看見鬼喔!」店長倒有不同看法。

「講的好像是真的一樣。」小雪不信。

「是真的啊,墾丁這裡也有古戰場,如果有阿兵哥的鬼魂脫了隊,被妳瞧見也是很合乎邏輯的。去夜遊吧!」阿克贊成。

「是,遵命!」小雪舉手,卻看見小P一臉害怕。

「太好了,人多一點去夜遊,看到鬼比較容易發出"哇!你看!有鬼耶!"而不是"天啊!怎麼會有鬼!"。就這麼決定了!」店長一拍大腿,大家就出發。

入夜的林子裡,遠處依稀有瀑布的隆隆聲,夾雜著更遠處海浪拍擊岩石的濤響。

山道小小的,岔路又多,地上有些溼滑。

店長與阿克各自拿著手電筒走在前頭,不斷發出嗚嗚嗚的鬼叫聲製造氣氛,弄得小雪身上卯起雞皮疙瘩,一直皺眉、用手指猛刺阿克的背。

「晚上看瀑布,真夠詭異的。」小雪有點害怕,忘記她身為妖怪的事實。

「阿拿達,你怎麼知道這種地方啊?墾丁不都是海跟沙子,怎麼會有這種山道?」小P問道,緊緊挨在店長身旁。

「這個地方啊……」店長神秘兮兮,腳步放慢。

「店長!千萬別跟他們說,當年你殺了人就是在這邊偷偷棄屍的那件事!」阿克警戒地提醒,裝模作樣的。

「臭小子,你不是發過誓,死都不會把那件事說出來!」店長佯怒。

店長與阿克開始插科打諢,小雪與小P都笑了出來,氣氛頓時輕鬆。

店長與阿克背對著眾人,突然一聲不響,小雪跟小P不明究理,卻見阿克與店長突然轉過身,手電筒自下巴往上照,一臉陰森的光影。

小雪與小P嚇到尖叫連連,魂定之後開始追殺阿克與店長,阿克與店長反身拔腿就跑,跑跑追追的,卻又被阿克與店長突然轉身、故技重施又嚇到一次,小雪與小P在倉促之下居然跑散,分成兩個方向奔入黑暗裡。

店長氣喘吁吁,好不容易才追到小P,這才發現阿克與小雪不在附近,叫了幾聲也沒回應。

「糟糕,玩過頭了。」店長抓住小P,小P朝店長身上一陣猛敲猛打。

跟阿克與小雪走散了,怎麼辦?

「搞不好還是故意脫隊的,我們去找人家,說不定還會被嫌咧!」小P打累了,趴在店長身上喘息著。

店長只有同意的份。

落單的夜,在林子裡格外深沈可怕。

阿克與小雪拿著手電筒在林道裡走著,已經走了半個多小時,卻還是走不出無盡的黑林。

幾許蛙鳴跟不知名的蟲子叫聲此伏彼起,貓頭鷹在樹梢顧盼低吟,諭示著這個夜還很漫長似的。

「阿克牽。」小雪嘟著嘴伸出手,阿克一把牽住。

「放心啦,迷路對我來說簡直是家常便飯,大不了走到天亮,總之一定能走回小木屋的。」阿克故作輕鬆,實際上他也不怎麼害怕。

「記不記得這裡?」小雪的手指刺著阿克的肩膀,皺眉。

「好像有點印象?」阿克搔搔頭,但類似的林道岔路實在太多了,每棵樹的模樣又是大同小異。

「這裡我們剛剛走過了啦!笨蛋!笨蛋阿克!」小雪害怕,手指猛刺。

「妳怎麼知道?」阿克不以為然。

小雪指著一棵樹,上面刻有遊客沒品的留言,阿克的手電筒照了過去。

「楊巔峰與謝佳芸到此一遊,我十分鐘前就看過了。」小雪跺腳。

「不會吧?雖然迷路對我來說根本是稀鬆平常的事,但……我們剛剛有轉過彎嗎?怪怪,難道是傳說中的鬼擋牆?」阿克嘖嘖稱奇。

「幹嘛講得那麼恐怖?會不會是,這世界上有另一對情侶也叫楊巔峰跟謝佳芸啊?」小雪努力解釋著。

「楊巔峰這麼難聽的名字應該不會有第二個人了。我在猜,會不會是那對沒品的情侶一路留言?所以看到第二次也不奇怪。」阿克越說越有自信。

突然,在黑暗中有一點微光在晃動著。

「靠!有鬼火!」阿克大驚。

「什麼鬼火!是螢火蟲!螢火蟲耶!好?可?愛?喔?」小雪喜道。

果然,是一隻落單的螢火蟲,大概是被阿克手電筒的光給勾引來的。

「墾丁靠海,哪來的螢火蟲啊?」阿克將手電筒交給小雪,輕易就撈住了螢火蟲,雙手小心翼翼捧住:「快說!你是什麼蟲!假扮螢火蟲有什麼目的!快說!你是不是臥底!」

「阿克好笨!我們不是要去看瀑布嗎?螢火蟲住在水邊,所以瀑布說不定是這隻螢火蟲的家喔!」小雪從阿克的雙手縫中看著閃閃發亮的螢火蟲。

「有這種事?」阿克張開雙手,讓螢火蟲飛出。

螢火蟲緩緩飛著,在黑暗的軌跡格外清晰、卻略顯笨拙。

「現在我們只要當螢火蟲的跟屁蟲就好啦!跟著他,說不定會我們就可以找到瀑布,店長不是說,有一條小路可以從瀑布那邊直直往下通到小木屋嗎!那樣的話就沒問題啦!」小雪喜孜孜地拖著阿克,跟著螢火蟲。

「那就祈禱這隻螢火蟲不是一隻不愛回家、正值青春期的叛逆螢火蟲囉。」阿克呵呵笑道,居然得靠一隻屁股著火的小蟲子引路。

兩人走著走著,莫約過了十分鐘,沿路的螢火蟲越來越多,但兩人還是巴巴地跟著原先那一隻笨拙的螢火蟲,穿越一層又一層的黑暗深林。

忘了是何時放下了迷途的焦急,兩人都將注意力放在微微一點螢火上,腳步越來越輕鬆,有說有笑的。不知埋在何處的瀑布還沒見到,卻可以感覺到空氣越來越溼潤,隆隆聲也越來越清晰。

突然,眼前豁然開朗。

一條山澗瀑布劃過兩人眼前,在銀色月光下閃閃發亮。

數以千計隻螢火蟲在瀑布上盤旋著,有如美妙的流焰,森林的精靈。

兩人獃住,久久都說不出話來。

「哇,這隻螢火蟲的家裝潢得還真不賴。」阿克嘴巴開得好大。

「好想哭喔。」小雪摳淚。

「是有那麼一點。」阿克也摳淚,但不曉得為什麼。

兩人靜靜站在瀑布前,彷彿不敢褻瀆似的,手電筒自然關掉。

靠海森林的深處,螢火點綴的銀色瀑布,猶如不可侵犯的神聖之地,卻又可愛得叫人想觸手親近。

這情景在都市叢林是遙不可及的夢幻,自有一種特殊的悸動觸發著。

「好奇怪,妳有沒有覺得,心好像跳的好快?」阿克百思不解,終於說出。

「現在是不是應該……做點什麼?」小雪牙齒咬下唇。

「打……打棒球?」阿克很認真地舉起手,做出揮棒的預備姿勢。

小雪雙手慢慢拉下阿克的手,閉上眼睛面對阿克,微微惦起腳尖。

阿克全身燥熱,彷彿全身上下每一個部份都快壞掉似的。

阿克對著惦著腳尖的小雪輕輕一吻,無數螢火蟲圍繞著兩人打轉。

「這樣……我們算男女朋友了嗎?」小雪的臉都羞紅了。

「剛剛……舌頭好像忘了伸?」阿克完全不知所措,剛剛的吻彷彿只是本能。

「這種事怎麼會忘記?」小雪的臉更紅了。

「我的舌頭沒見過世面,幾千個小傢伙在旁邊偷看,緊張到忘記伸舌頭也是很合乎邏輯的。」阿克結結巴巴,握住小雪的手更緊了。

「你真的很喜歡說廢話耶。」小雪咬著嘴唇,很嬌很美。

阿克看得頭都暈了,差點就要摔下瀑布。

小雪又惦腳尖,閉上眼睛。

在無數螢火蟲見證下,兩人真正的第一個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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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局上

愛情從銀色月光下的瀑布,蔓延回都市叢林的台北。

是否真的解脫了文姿的魔咒,阿克自己也不知道,但他不再用亂七八糟的方式,迴避心中對小雪逐漸累積的深厚情感。

阿克知道自己的個性,在情感的認知上,他只是需要觸媒。

小小的租房裡,原本散放在各個小圓魚缸中的魚兒,病癒後陸陸續續合養在一個偌大的一呎半缸子裡。小雪細心栽種的各式水草悠嬈其中,每一隻小魚都有屬於自己的名字。也因為共有十二隻,所以阿克總起名叫「女子十二樂坊」。

小雪在密封的寶特瓶裡加入兩匙酵母菌,然後倒入些許糖水讓酵母菌發酵,最後用一根塑膠導管將發酵產生的二氧化碳導進魚缸水裡,導管口用折斷的一小截免洗竹筷塞著,讓細密的竹孔將二氧化碳壓裂成細碎的小氣泡,用天然製作的方式供給魚缸的水草呼吸。

阿克看得嘖嘖稱奇,驚訝小雪的把戲。

「妳怎麼知道要這樣搞啊?」阿克抓頭,雖然酵母菌加糖水在氧氣不足的環境下會產生二氧化碳這件事,任何一個有在唸書的國中生都該知道,但會聯想變通到魚缸的環境養成上,可真是奇哉怪也。

「bbs上的連線養魚版都有教啊,有些買不起壓縮二氧化碳鋼瓶的顧客,我也會教他這麼作,很好玩吧!只是這樣製造二氧化碳的濃度不穩定就是了,糖水發酵完了,還得記得添。」小雪洋洋得意,她最喜歡阿克的稱讚。

兩個人正式住在一起,就跟所有情侶一樣共同生活著。

阿克也正式去蘋果電腦公司上班。薪水變多了,阿克跟小雪總算挑了一台冷氣裝上,著實慶祝了好一陣子。

但小雪還是耿耿於懷,跟她在一起之後的阿克總是轉到技安扭蛋這件事。

小雪來到西門町,倉仔老闆開的扭蛋店。

「老闆,我認真問你,我男朋友一直扭到技安扭蛋,超邪門的,怎麼辦?」小雪憂心忡忡。

「這樣啊?不如我賣一台扭蛋機給妳,妳自己把清一色小叮噹扭蛋通通放進去給他扭不就得了。」倉仔老闆摳著深黑色的肚臍,漫不在乎。

小雪真這麼做了,當天就抱著一台老舊的扭蛋機回家。

今天同居正好滿九個月,中間發生的事所尬成一團灰色的亂,終於理平。

而今天也是兩人「在一起」滿一個月,對小雪來說可是不得了的大事。

但慶祝的方式還是很阿克。在等一個人咖啡喝過「阿克最愛的妖怪」、與「千萬不可以不幸」兩杯阿不思特調後,兩人就到打擊練習場,挑戰高懸在網子上的大銅鑼。

阿克面對時速一百四十公里、忽高忽低的快速球,依舊是每一球都豁盡全力的熱血打法,打到上半身都脫光光,汗水都甩到隔壁的打擊區。

這與阿克平常的「全壘打」目標大不相同,不只要轟到頭仰起來脖子會彎斷的地方,還得正好炸到大銅鑼才算數,畢竟節慶要有節慶的瘋狂法。

不只要魄力,還得乘上微小的機率。

小雪扯開喉嚨在鐵網後面拼命加油,所有好事的圍觀群眾都在計算,阿克這次得要用幾顆球才能掄元中靶,臉上難掩同情之色。

答案是,整整六百四十二顆。

「好厲害啊!」小雪在鐵網後面感動得落淚,現場播放特殊的賀喜音樂。

「一般般啦。」阿克幾乎要脫力陣亡,杵著球棒跪在地上,嘴唇都咬白了。

所有人瘋狂鼓掌,居然讓他們見識到這種莫名其妙恐怖執著的現場表演,正好帶著數位相機的球友,紛紛跑到癱垮的阿克前面照相留念。

但,在圍觀人群背後,有幾隻很不友善的眼睛正盯著又叫又笑的小雪。

要不是阿克幾近虛脫,以他笨蛋動物直覺,一定可以感應到雜亂的殺氣。

三個在台北西門町隨處可見的彆三角色,頭一次想嘗試打架與撞球之外的健身活動,來到了這間棒球打擊練習場,就遇到了讓他們白挨一夜風的仇家。

「劍南哥,這不是前任大嫂麼?怎麼沒有像老大說的,被下個男人扁進垃圾桶?」一個穿著花襯衫,頸上掛著金色項鍊的混混說道。

「那個男的好像就是前大嫂傳到老大手機裡的那個?劍南哥,原來就是這個男的不只搶了大嫂,還騙咱兄弟在二二八公園從凌晨兩點埋伏到五點的混蛋!」另一個左臉頰刺了個「恥」字的混混皺起眉頭,替老大跟自己抱屈。

站在兩個低等彆三中間的劍南沒有回話,手上的菸快燒到手指,卻一動也不動。

小雪跟阿克相遇的那天,阿克對著話筒那端的劍南胡說八道,說他的老大是海賊王魯夫,又騙他深夜在二二八公園決鬥互砍。原本劍南謹遵彆三存活法則第一條,努力向各路黑道兄弟探聽「誰是海賊王蒙奇.D魯夫」,辛辛苦苦忙到凌晨一點才從一個國中生小混混口中知道,什麼海賊王的原來是本少年漫畫的主角。劍南大怒之下衝去二二八公園公廁埋伏,卻只見到許多男人在公廁裡裡外外打野炮,約戰的主角卻不見蹤影。

第二早上,三個彆三全感冒了。

身為彆三界萬年混不出名堂的招牌人物,劍南早就在心中發誓一百次要報仇。此刻他已點燃了心中的那把火,快要爆了。

「要現在揍他嗎?」恥字混混摩拳擦掌。

「現場正好有球棒當兇器,隨手可得,再好不過。」花襯衫混混冷笑,看著上身赤裸的阿克幾乎是用爬的出打擊區,接受眾人的喝采。

「現在人太多了,身為一個彆三,不打沒有把握的架。」劍南堅定的眼神,壓抑住胸口的無名火。

技安扭蛋的邪惡氣息,一步步逼近這個歡樂的夜。

阿克牽著小雪,疲憊地漫步在和平東路旁的小巷子,小雪卻顯得精神奕奕。

巷子口,一台燈管忽明忽滅的自動販賣機旁散放著垃圾,野貓鬼鬼祟祟翻跳在機車座,老舊的冷氣滴水搭搭墜落。

夜深了,黑色天空只剩下窄窄的頂上一線。

「阿克!」小雪的腳抬得好高,手也甩得好高。

「衝蝦?」阿克累得吐出舌頭。

「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你是怎麼跟我告白的啊!」小雪嘻嘻笑。

「怎麼可能忘記,我說,同學,妳相信大自然是很奇妙的嗎?」阿克倒記得很清楚,畢竟那樣的開場方式夠亂來的了。

「還有呢?」小雪追問。

「我說,大自然很奇妙,總是先打雷後下雨不會先下雨後打雷的,所以我們這樣邂逅一定有意義,雖然我現在還看不出來,不過不打緊,國父也是革命十次才成功,不如我們一起吃個飯、看個電影,一起研究研究。」阿克一字不漏念完,有氣無力的,全身酸痛。

「哇!好感動喔!有人說笨蛋的腦子不靈光,但記憶力好,說不定是真的耶。」小雪高興地說。

此刻的小雪妖怪真覺得自己好幸福,說不定上帝正拿著「幸福放大鏡」對準地球,將焦點集中在她一個人身上,好燙好燙的。

「謝謝喔。」阿克沒好氣答道。

小雪看著阿克,一直有個問題她從來都沒問。

「阿克,你還喜歡著文姿嗎?」

這個問題的答案,如果是肯定的,小雪知道自己會吃醋很久,卻也覺得理所當然,阿克如果是個容易將情感從靈魂裡割捨出去的人,自己也不會這麼喜歡他。如果答案是否定的,小雪也不確定自己能不能擁有文姿曾擁有過的那部份。

小雪只是握緊阿克的手。想問,但不需要問。

當下的幸福,才是永恆的。

突然,深邃的暗巷中拉出三個高大的黑影。

六隻眼睛瞪著阿克與小雪,神色不善。

阿克不知道來者何人,卻本能地提高警覺,技巧地擋在小雪面前,繼續前進。

但小雪卻止步了,神色害怕地躲在阿克背後,拉住。

三個混混完全擋住了去路。

「前大嫂,別怕,我們只是討個分手費來的,十萬塊本金,加手續費跟動用費跟九個月循環利息,剛剛好是六十六萬,六六大順,搏個好彩頭嘛。」恥字混混獰笑,手中的蝴蝶刀輕輕刮著牆壁,發出嘶嘶的聲音。

花襯衫混混手裡拿著根用報紙包好的鐵條,做出揮擊的恐嚇。

劍南陰狠地瞪著小雪,刁著菸,沒有說話。

「去死!我一毛錢都不會給!」小雪大叫,阿克立即明白了眼前的狀況。

他想起來,站在三個混混中間的,就是他曾在小雪手機簡訊裡看過的惡男。

「等妳被揍到吐不出東西的時候,妳就會給的。」劍南對著拳頭上的指虎哈氣,惡狠狠地瞪著阿克:「至於你!馬的,你竟敢騙我捱了一個晚上的風,如果沒把你打到殘廢算我沒種!」

阿克緊張,將小雪護在身後,擺出漫畫裡常常見到的拳擊姿勢。

「練過?」劍南突然有點緊張,不經意流露出害怕受傷的彆三本性。

阿克乾脆點點頭,煞有介事揮動拳頭,但心中緊繃到了極點。

遇到這種下三濫的流氓最糟糕了,瘟神般死記著芝麻蒜皮的小事,即使過了好幾年也會來找你麻煩,比蒼蠅還揮之不去。

「就算練過也不用怕啦!剛剛他揮到沒力,打斷他的手跟腳!」花襯衫混混提醒劍南,劍南點頭。

於是三個流氓一擁而上,圍住阿克跟小雪。

小雪不只是緊張,簡直是害怕得發抖。

「小雪。」阿克深深呼吸:「還記得幻之絕技那間爛店嗎?」

小雪點點頭,卻又趕緊搖搖頭。

「就是那樣了,非那樣做才能強迫取分。」阿克緊緊握住小雪的手鬆開。

「強迫取分?」恥字混混愣了一下。

阿克大叫一聲,一拳朝離小雪最近的恥字混混揮去,恥字混混慌忙往旁一跳,小雪立刻拔腿就跑。

三個流氓大怒,劍南想追上小雪,卻被阿克抱住腰身撲倒,倒在地上的阿克一手撈出,猛力將跑向小雪的恥字男的腳踝抓住,絆得恥字男跌了個狗吃屎。

「幹!」花襯衫男狠叫,手握鐵條往阿克背脊砸落,阿克悶聲軟倒。

小雪越跑越遠,瞬間消失在巷口。

劍南等人無處發洩,朝著阿克就是一陣毫不留情的瘋狂亂打。

阿克從來沒打過架,但為了拖延眾人追逐小雪的時間,阿克卯起來反抗,此時他想起了漫畫灌籃高手裡宮城良田的一對多哲學,任由三人不斷將他打得抬不起頭、幾乎無法睜眼,阿克毫不猶豫鎖定劍南一個人出手還擊,死咬著劍南的臉亂打。

沒幾拳,劍南的牙齒給打得崩落,氣得用指虎朝阿克的臉砸下,阿克本就眼冒金星,這下一個踉蹌直墜,頭髮卻給扯住。

劍南掄起阿克往牆上砸,頓時頭破血流,脖子上的小叮噹項鍊頓時撒落一地。

「敢還手!敢還手!」恥字男的蝴蝶刀抵著阿克的臉,右腳膝蓋猛蹬阿克肋骨。

阿克的頭靠著牆,腫脹的眼皮讓他幾乎睜不開眼。

冰冰涼涼的刀子貼在阿克的臉頰,一股過度平靜的念頭突然浮出心頭:原來,小混混就是這樣的級數……

花襯衫男最兇狠,將鐵條從下往上勾揮起,阿克身體一個不自然俯仰,大字形倒下。花襯衫男沒有注意到,鐵條已經變形彎折。

三個混混繼續猛踹,絲毫不因阿克已毫無抵抗而歇手。

「不要打了!」巷口一聲大叫。

小雪哭紅了雙眼,氣喘吁吁。終究還是跑了回來。

「我的錢通通給你,你不要再打了!」小雪大哭,顫抖的手裡拿著提款卡。

劍南吐出嘴裡的血,憎恨地用鞋子踏著意識模糊的阿克。

花襯衫男哼的一聲丟下變形的鐵條,與恥字男走向小雪,小雪並沒有害怕退步,反而想靠近阿克觀看傷勢。

地上的阿克,像條蟲緩緩蠕動著。

「阿克!阿克!」小雪注意到變形的鐵條,害怕地大哭。

「叫屁啊!」劍南一巴掌轟得小雪臉別了過去。

三個混混將小雪架了起來,獰笑大步離去。

要將小雪押去哪裡?劍南的腦中閃出好幾個骯髒齷齪的地方,但第一步,當然是去提款機了,一想到這裡,劍南就覺得很愉快。

倒在地上的阿克,只剩下微薄的意識。

朦朧中,只有一條魚,隔著彎曲的玻璃缸看著他。

窄巷旁的公寓大樓,偌大的天台上,一個睡不著覺的男人。

男人猛力揮著木棒,笑嘻嘻地擦著臉上的汗水。

「阿拓!這麼晚了揮什麼棒?真不曉得你最近幾個月怎麼突然迷上棒球,又認識了誰啊你?」女孩出現在天台,一身睡衣,男人的背後。

女孩揉揉眼睛,她一發現身邊的男人不見了,就起床直接走到頂樓,果然發現這個叫阿拓的男人又在揮棒了。永遠都像個玩性黏重的大孩子。

「不知道外面是在吵什麼,嘰哩咕嚕的,睡不著就起來揮棒啦,看看會不會比較好睡!」阿拓傻笑,握緊球棒又是一揮。

「比較好睡個頭,等一下不洗澡別想抱我。」女孩蹲在地上,手中拿了杯熱牛奶,小心翼翼吹著氣。

「呵呵,看過那傢伙揮棒的樣子,就是有一種魔力呢,好像全身的汗都想一口氣衝出來似的。」阿拓想起了那一天下午,在自己任教的學校裡與體育課國中生對決的那傢伙。

真是豪邁的姿勢啊,阿拓心想。

試著回想那男人擊出全壘打時、用力過猛的誇張姿勢,阿拓奮力一揮。

蹲在地上喝熱牛奶的女孩獃住了。

那根木棒從阿拓手中脫出,筆直地衝到天際。

木棒彷彿凝滯在黑色夜空中,曾有那麼一瞬間,它處於完全靜止的命運美感。

「不是吧?」女孩張大嘴巴。

「不可能吧?」阿拓目瞪口呆。

木棒在月光吹拂下,往樓下直墜,消失不見。

好想睡了。

躺在冰冷的地上,鑽心痛楚從毛細孔緩緩流瀉而出,帶走曾經熾熱的體溫。

阿克閉上眼睛,好像看見無數螢火蟲環繞在瀑布上,盈盈飛旋。

靜謐,銀色,涼風徐徐。

結束了。

就這麼熟睡下去吧。他心想,頓時有種輕鬆的錯覺。

一個球棒從天而降,摔到阿克的身邊,發出震耳欲聾的筐筐筐巨響。

驟然,阿克瞪大眼睛。

「站住!」

劍南等人停下腳步,回頭看。

巷口的飲料自動販賣機旁,一根球棒,撐起一個殘弱虛浮的人影。

遠遠的,販賣機壞掉的燈管忽明忽滅,映著雙眼腫得幾乎睜不開的阿克。

小雪幾乎又要哭了出來。

「操!從哪來的木棒?」恥字男冷笑。

阿克用球棒撐起身體。

沒有瞪著劍南,沒有瞪著恥字男,沒有瞪著花襯衫男。

他只是看著銀色瀑布旁的女孩兒。

「我很喜歡妳。」阿克左手伸進褲袋裡,錢幣登登登響。

小雪咬著嘴唇,全身發燙,雙手捧住小臉。

阿克將兩枚銅板投進自動販賣機裡,隨手朝販賣機一按,一罐可樂咚隆掉下。

「搞什麼啊你?有力氣爬起來不會去醫院掛號啊?」恥字男一說,三人哈哈大笑,笑得前俯後仰。

阿克伸手拿起可樂,目光依舊凝視著小雪雙眼。

沒有經典台詞,沒有熱血的音樂,沒有快節奏的分鏡。

小雪完全被阿克的姿態所吸引。

輕輕一拋,可樂懸在半空。轉著,旋轉著。

三個流氓不由自主順著可樂上拋的弧度,將脖子仰起。

阿克掄起球棒,快速絕倫地揮出!

鏗。

可樂鋁罐爆裂,甜漿瞬間濺溼阿克的臉龐,一道銀色急弧直衝而出。

「啊!不是……」花襯衫男駭然,臉上忽地一震,冷咧而沈重的金屬親吻。

破裂的可樂罐在地上急旋,許久都還沒停下來。

磞。

劍南與恥字男均不可置信地,看著花襯衫男雙膝跪地,眼睛向上翻白,茫茫然斜倒下,鬆開抓住小雪的手。

劍南與恥字男還沒清醒,一聲咚隆響喚起了他們麻掉的神經。

阿克從飲料出口又拿出一罐可樂,搖搖晃晃地,勉強靠著球棒撐住身體。

逐漸乾涸的血跡佈滿阿克半張臉,血將前額的頭髮凝結成束,胸膛微微起伏。

「謝謝妳救了我。」阿克再度拋起可樂。

高高的,高高的,可樂幾乎高過了路燈的最頂端,沒入黑色的夜。

劍南與恥字男面面相覷,幾乎同一時間放下小雪,朝阿克衝過來!

恥字男手中的刀子,晃動著惡意的殘光。

阿克無暇注意他們,只是將木棒凝縮在肩後,笑笑看著小雪。

可樂墜落,墜落在阿克面前。偏下,一個所謂大壞球的位置。

落遲了,但不重要。

人生有太多遲到,卻美好非常的時刻。

所以阿克揮棒!

恥字男幾乎是同時收住腳步,以在電影中亦絕難看見的誇張姿勢,頸子愕然往上一轉,發出喀啦脆響。

劍南驚駭不已,腳步赫然停止,距離阿克只有五步,停止呼吸,發抖。

前進,或是後退?

恥字男的鼻血嗚咽了一地,痛苦地爬梭在地上亂踢,眼淚都酸迸了出來,手中的刀子不知摔到哪去。

「幹!」劍南拔腿就逃,以他平生最快的速度。

背後傳來咚隆一悶聲,劍南心臟快要猛爆。

真是太邪門了!有鬼!靈異現象!不能把命送在這裡!劍南的臉孔驚嚇到都扭曲了。

阿克微笑。

小雪放在臉上的十隻手指頭縫裡,一雙熱淚營眶的眼睛。

「請妳,一直待在我身邊。」阿克笑著,可樂高高拋起,輕輕墜下。

然後阿克揮出他這輩子最漂亮的一棒。

但,沒有人理會可樂罐精彩絕倫的飛行路線,與劍南後腦勺如何迸開的畫面。

上帝手中幸福的放大鏡,如小雪所願,靜悄悄聚焦在自己身上,還有站在自動販賣機旁的男孩。

小雪哭了,但阿克在笑,雙手緊緊握住棒子,停留在剛剛那一瞬間。

如果有人問他,這輩子最帥是什麼時候。毫無疑問,他會記住現在這個姿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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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局下

加護病房外,小雪雙掌合十祈禱,嘴唇緊張到發白。

她的心裡很亂,被無限膨脹的荒謬給淹沒。

人生並不是小說。太多不必要的峰迴路轉,讓小雪的心很沈重。

小雪不需要這樣的高潮迭起讓自己更愛阿克。她早已給了全部的愛。

「血壓過低50/70,脈搏微弱,瞳孔略微放大,有嚴重的腦震盪,剛剛緊急送斷層掃描,有腦幹發黑的跡象。有沒有通知家屬?」剛剛阿克被送出急診室時,負責緊急手術的醫生這麼說。

小雪的心都空了。

店長一接到電話就趕來了,急到焦頭爛額,幫忙小雪應付阿克的保險公司跟連絡阿克遠在南部的家人。幾個小時過去了,現在正睡在自己身邊,眉頭還是緊繃的。

警察局也派人來做了筆錄,帶走了救護車一併送來的三個小流氓,個個都有輕微的腦震盪,驚魂未定。至於他們要吃幾年牢飯,小雪根本沒有心思。

小雪的身旁,堆疊了好幾個不同口味的便當。

她記得,阿克說過,他是一個只要吃飽了,就能百病痊癒的超級笨蛋。

可是阿克還沒醒,一直都還沒醒,連一口飯都送不進他的嘴裡。

「是我奪走了阿克的好運氣麼?」小雪喃喃自語,看著雙手握緊的兩隻手機。

一隻手機吊著綠色猴子,那是阿克的。

一隻手機吊著粉紅猴子,小雪自己的。

小雪臉上淚痕未乾,靜靜地撥打阿克的手機,反覆聽著自己甜膩又撒賴的語音鈴聲,回憶這段日子以來,一切的一切。

然後又哭了出來。

在一起才滿一個月,就發生這麼可怕的厄運。毫無疑問,阿克是一個自己沒有力量擊出的正中好球。

如果阿克能夠脫離險境,自己就離開他吧?

離開他,別再汲取阿克身上幸福的能量,別再自私了。

現在的自己,一個人也能勇敢地活下去吧,阿克已經教會了她許多。

小雪摸著左手手腕上的舊疤,幾乎已看不出來當初割腕的傷痕,只剩下淡淡的一抹紅色。阿克的愛,早就滲透了她全身上下每一個細胞。

遠遠的,青色走廊盡頭,阿克焦急的家人趕來,拉著醫生與護士問東問西。

小雪透過加護病房的玻璃,看著鼻孔插入呼吸管、被繃帶重重纏綑的阿克。

然後,小雪刪去了自己存在阿克手機裡的來電鈴聲與相片。

「再撥一次電話給我,以後你再也找不到我了,小雪會像妖怪一樣,堅強地活下去。阿克也會好起來,一定會好起來。」小雪按著阿克的手機,撥給自己。

手機響了。

「小雪妖怪,雖然我還搞不清楚我們之間那把寶劍是蝦小,不過總有一天,它該出現的時候還是會出現。妳是我眼中的蘋果,You are the apple of my eye。」

阿克的聲音。

不知道什麼時候,阿克偷偷錄了這段語音鈴聲,當作兩個人在一起一個月、同居九個月的禮物。這個笨蛋,今天下午明明還裝作一副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

「小雪妖怪,雖然我還搞不清楚我們之間那把寶劍是蝦小,不過總有一天,它該出現的時候還是會出現。妳是我眼中的蘋果,You are the apple of my eye。」

不斷重複的鈴聲,小雪的眼淚又湧了出來。

她想起了阿克曾跟她說過,在英文諺語「You are the apple of my eye」裡,其實是「妳是我最珍視的人」的意思。

「阿克,謝謝你。」

小雪輕輕的,拔走了綠色的猴子吊飾,將阿克手機放在店長的手裡。

愛情與人生,不再是兩好三壞。

阿克醒來已經一個禮拜了。

店長轉述醫生的話,拉里拉雜的,用了奇蹟、神奇、命大等同義詞,總之是在鬼門關前徘徊了一遭。腦部無虞,現在只剩皮肉傷要將養,轉進了普通病房。

「小雪那隻妖怪呢?」阿克含糊地問,他每次醒來都會問同樣的問題。

雖然掉了兩顆牙齒,忍著痛,還是可以用嘴巴吃飯。

跟阿克自己說的一樣,他一開始張嘴吃東西,就以驚人的速度回復。

「你自己養的妖怪怎麼跟我要?該出現就會出現啊,讓你猜著了還叫妖怪?」店長在病床旁吃便當,每次阿克這麼問,他就如出一轍地回答。

等一下陪阿克吃完便當,店長又得趕回賣場。

「也是。」阿克看著一旁的手機。表面上一派不在乎,心中卻很不踏實。

有時他無聊打電話給小雪,卻一直沒有人接聽。

小雪也沒有來看過他,他很擔心小雪發生了什麼。

「店長,說真的,小雪沒事吧?」阿克迷迷糊糊記得,那個惡夜的最後,小雪並沒有受到傷害才是。

「沒事啊,不信你自己去問警察。倒是圍毆你的那三個混蛋,現在被起訴重傷害,晚點警察還會來問你筆錄,吃飽了就睡吧,才有精神說話。」店長吃光便當,拍拍肚子。

阿克看著手機。裡頭的小雪照片消失了,鈴聲消失了,怪到無以復加。

「店長,你有沒有鏡子?」阿克問,突然有個想法。

「被揍到鼻青臉腫有什麼好看?」店長拿出隨身攜帶的鏡子,幫阿克照臉。

阿克仔細看著鏡子裡的自己,額頭上,並沒有塗滿的紅色唇印。

那感覺比起九個月前,憑空消失在晨曦裡的妖怪,還要讓阿克迷惘。

兩個星期後,阿克出院,這段期間還是沒碰著小雪。

裹著還需回醫院換藥的繃帶與貼布,阿克回到了久違的租屋,裡頭關於小雪的一切幾乎都蒸發了。

衣服、小飾物、保養品、寫著奇怪言語的小紙條,全都消失不見,好像這段撿來的愛情從未發生過似的。

小雪曾經存在的證據,只剩下那一只偌大的魚缸。

魚缸裡頭,女子十二樂坊呆呆地看著阿克。水裡除了幾株水草,還新沉著好幾百個由小叮噹扭蛋玩偶黏成的小假山,藍色的一片,散發出幸福的氣,那些都是小雪長期蒐集的幸運。

住院這幾天全靠店長幫他餵魚,但店長當然不曉得小雪所有的東西已經搬走。

「不是吧?」阿克很不習慣,一個人坐在和式地板上,東張西望。

明明房間裡的東西還不少,但他卻感到很奇怪,空蕩蕩的。

大概是一種學名叫寂寞的滋味襲上心頭。

「新遊戲麼?嗯,一定是新遊戲。」阿克自言自語,對著魚缸裡的女子十二樂坊笑了出來。

傷口結成的焦疤掉了。

阿克回到蘋果電腦公司上班,負責台灣地區的網路宣傳。他的工作內容是製作文宣與台北在地的趣味短片,對熟悉次世代亂七八糟想法的阿克來說,這是如魚得水。

但撥打電話給小雪,連嘟嘟聲都消失殆盡,只留下「您撥的電話是空號」。到小雪打工的水族店,老闆說她前些日子離職。跑去小雪的舊租屋,管理員反問小雪不是早就搬去跟你同居了?

阿克完全失去小雪的下落,只剩下記憶。

等一個人咖啡,快打烊的時間。

「阿不思,妳說說看,小雪這次是在玩什麼遊戲啊?城市捉迷藏?猜猜看我可以躲多久?誰是隱形人?」阿克連珠砲問,坐在咖啡吧台上。

阿不思用一種很特殊,很複雜的眼神看著阿克。

「妳說啊?有話直說不就是妳的拿手好戲?」阿克鼻子上還貼著膠布。

「今天請你一杯<等不到人咖啡>吧。」阿不思酷酷說道。

「妳別詛咒我。」阿克瞪著阿不思,豎起中指。

「那改請你一杯<癡心妄想之執迷不悟>咖啡吧。」阿不思捲起袖子。

棒球打擊練習場,鏗鏗鏗聲不斷。

阿克孤獨的身影,凝立在時速一百四十公里打擊區內,立刻被球友們發覺不對勁。幾個好事的常客忍不住出口詢問。

「小子,那個常常跟你在一起的女孩跑哪去了?」

「是啊,好久沒看見她啦。」

「那個女孩是不是把你甩啦?看你奇低的打擊率居然又下降了。」

「不會吧,那麼漂亮的女孩子,怎麼會搞丟了?你也真是。」

阿克只有苦笑。小雪妖怪這次玩的遊戲,真是又長又悶又寂寞。

「如果這一球我可以擊成全壘打,小雪就會回來!」阿克在心裡這麼制約自己,卻連連揮棒落空。

阿克嘆氣,原本精力過度旺盛的他,現在常常覺得揮起棒子很容易累,因為背後的鐵網少了隻守護的眼睛。

他知道自己喜歡小雪,他也自認不需要藉著小雪的憑空消失,讓自己對這份感情有更深刻的體會。小雪也應該了解這點,所以他實在想不透這個遊戲有什麼好玩的。

「回來吧,我認輸了。」阿克對著手中的球棒說。

幻之絕技。

阿克打開門走進,大大方方站在癡肥老闆面前。

老闆依舊對著彩虹頻道大發議論,一手正捏著超勤勞壽司,幾個客人正滿臉斜線地看著桌上的菜,滿肚子大便,神智迷離。

「老闆,你還有看過上次那個,跟我一起來的女孩子嗎?」阿克舉手發問。

癡肥的老闆愣愣地打量著阿克,努力思索著這個眼熟的人是誰。

「就大概在半年前,不付錢就烙跑那對情侶啊,有個笑得很甜的女孩。」阿克詳細地解釋。

「喔……幹!別跑!」癡肥老闆恍然大悟,抓起桌上那把大繡刀就衝來。

阿克轉身就跑,老闆在身後一邊喘氣一邊大吼大叫,在大街上追逐。

不知不覺的,阿克笑得很開心,連他都沒意識到自己為什麼會這樣。

後來,阿克下了班,有事沒事就會跑去幻之絕技,跟癡肥的老闆來個三百公尺長的你追我跑。老闆在後頭大罵,阿克興奮拔腿狂奔。

久而久之,老闆居然因此減肥了五公斤。

「喂!我不追了!」有一次老闆大叫,停下腳步,喘得一塌糊塗。

「是麼?幹嘛不追?」阿克停腳,大感可惜,回頭看著氣喘吁吁的老闆。

「臭小子我問你,你幹嘛邊跑邊伸手?」老闆瞪著阿克,心中的疑團已久。

阿克看著自己奔跑時,不由自主伸出的左手。

「是啊,為什麼?」阿克失笑。

阿克生了病。

一種在深夜裡漫遊大街小巷的病。

莫名地,阿克會在郵筒前站崗,騎著腳踏車巡邏入夜後的台北,觀察每個逗留在郵筒附近的行人。

但可愛的城市傳說「郵筒怪客」,隨著小雪妖怪的退隱一同埋葬在這個城市裡。電視新聞不再出現怪客對郵筒施暴的怪異笑聞,倒是多了「郵筒守護者阿克」的追蹤報導。

「請問這位先生,聽說你為什麼常常在半夜巡邏郵筒?是不是因為情書曾經被郵筒怪客燒去,所以想協助警方,將怪客繩之以法?」記者將麥克風遞給阿克,認真的眼神讓阿克差點笑了出來。

阿克看著攝影機,不曉得某個螢光幕前,是不是有雙熟悉的眼睛正看著自己。

「小雪,現在我隨身攜帶我們之間的寶劍喔!」阿克下腳踏車,解開背上的球棒套子,拿出球棒,擺出最帥的打擊姿勢。

記者與攝影師尷尬地看著阿克,卻見他眼睛閃閃發光。

後來,這座城市出現新的悲傷傳說。

有些人逐漸發現,在各大告別式中,經常可見到一個上台演講的男子,深呼吸,敲敲麥克風,開始說故事。

男子拙於言辭,卻每每說得自己熱淚奪目。

這個男子說的,都是同一個故事。

一個關於棒球笨蛋,跟扭蛋女孩的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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