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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那晚的宴席相當順利。

  雖然白晝時,大夥兒又忙又亂,像是無頭蒼蠅似的,滿屋子亂飛亂闖。但是一
等畫眉應允,接下籌備宴席之責,情況隨即丕變。

  所有該注意的、該遵守的規矩,她一件件,一樁樁,對著眾人柔聲吩咐,那柔
和的嗓音,聽得人們原本慌亂的心,像是吃了定心丸似的,再也不會手足無措。

  不只是溫柔,她還柔中帶剛。

  當天下午,當新鮮的食材送達時,她親自過目,一眼就看出,食材的品質並非
絕佳。

  畫眉立刻領著管家,親自來到商家,除了將食材全數送回外,還柔聲笑語,輕
描淡寫的說了幾句話,就讓原本想欺瞞買主,以次等貨矇混過關的商家,知道遇著
了識貨的行家。

  被人一眼看穿,商家的顏面自然掛不住,加上這識貨的女人背後,又有那個脾
氣古怪的神秘富豪撐腰,商家不敢再心存僥倖,連連鞠躬致歉,不但乖乖收下退貨
,還拿出店中最上等的好貨,一樣一樣讓畫眉過目,等到她點頭,才裝運上車。

  為了致歉,商家只收了成本。

  回到風家之後,客棧的老闆娘也到了。

  住在客棧的那段期間,畫眉見過不少異國商旅,為了這些外地客人,老闆娘燒
得一手又酸又辣的異國好菜。

  風家的廚師,雖然廚藝精湛,卻缺了燒這類菜餚的經驗,所以她吩咐奴僕,請
來客棧老闆娘,跟廚師共同研究,該怎麼用上好的食材,和從珠河區買回來的香料
,做出精緻而道地的佳餚。

  畫眉則是一一檢視,風府中的用具與擺設,只是略微更動擺設,添了幾盆古意
盎然的黑木綠松,就將宴客用的廳堂,佈置得風韻雅致。

  等到入夜,異國賓客們到來,她從容的指揮大局,什麼時候該做什麼,她全都
一絲不苟。

  宴席順利進行時,奴僕們也在猜想著,這個美麗的寡婦,大概也是富貴人家出
身,否則尋常的小家碧玉,哪會懂得這些繁瑣的規炬?

  直到二更時分,那些異國賓客才盡興的離去。

  客棧老闆娘早已回去歇息了,而畫眉卻堅持,要等到宴席結束,確定事事妥當
,才肯離開。

  心懷感激的管家,一路送著她,直到風府的大門。

  門前早有轎子在等著,轎子兩旁,還有兩個小丫鬟隨侍在側。

  「柳夫人,爺吩咐了,夜深了,這些人會送您回去。」管家說道,看著畫眉的
眼光,都多了七分敬意。「這是爺交代,要交給您的今日薪酬。」他小心翼翼的,
從袖子裡拿出一張銀票。

  「請管家替我謝過風爺。」畫眉笑了笑,收下那張銀票。

  「另外,爺還說了,今日勞累了柳夫人。」他轉過身去,從奴僕的手中,拿過
一個精美沉重的錦盒。「這是安胎的補品,請您帶回去,補補身子。」

  她卻搖了搖頭。

  「這補品,我就不收了。」她彎著嘴角,噙著淺笑,態度溫和卻也堅決。「我
只收我應得的,請轉告風爺,這盒補品我心領了。」

  管家捧著錦盒,有些不知所措。

  「但是,那個……柳夫人……」

  「管家還請留步,送到這兒就行了。」她不著痕跡的打斷,接著轉身,在小丫
鬟的伺候下,走下門前階梯,坐進轎子。

  管家捧著錦盒,目送轎子離去,心裡還在擔憂著,這事沒辦妥當,該怎麼跟主
人交代,卻渾然不知,這一切早已落入主子眼裡。

  二樓的綺花窗前,身穿黑衣的男人,靜默的站在那裡,看著她走出門、看著她
拒絕、看著她離去……

  一切,似曾相識。

  每次見她離去,他就會再度體驗到,那五內俱焚的痛。

  夜色之中,轎子逐漸遠去,月光盈盈灑落一地,銀白得像那個下雪的夜。

  直到那頂轎子,消失在街尾,他仍站在原地,看著她離去的方向,久久沒有動
彈。

  * * *

  從此之後,風家對她的禮遇,遠比先前來得慇勤。

  每日她踏出家門時,轎子早已在門外等候,送著她去熬粥,再送她回飯館。每
回宴席過後,也是由轎子送她回去,從不曾讓她走過一回夜路。

  那次宴席過後,一個月之內,風家又招待了賓客數次。

  每一回畫眉都處理得妥當完善,讓賓主盡歡。但這麼一來,她每日要照料餐館
,又要到風家熬粥,遇著宴席時,工作量更是倍增,等於是蠟燭兩頭燒,幾次下來
,她也漸漸覺得吃力。

  某次,宴席結束,氣候燠熱,她額上的汗珠未擦,踏出風家時,偏又吹著了一
陣夜風。

  起初畫眉也不在意,但是,第二天她就隱約覺得,身體有些不適,整日頭重腳
輕。

  到了第三天清晨,她已經頭昏眼花,全身酸疼,病得幾乎下不了床。

  畫眉強撐著起身,忍著一陣陣不適,寫下熬粥所需的材料,跟各項步驟,交給
照料她起居的小丫鬟。

  「鶯兒,妳把這個交給轎夫,就說我身體不適,今日不能過去,請大廚照著這
方式熬煮。」只是說話,就要消耗她不少力氣。她撫著胸口,微喘的再說:「過幾
日我身子好轉,再登門致歉。」

  小丫鬟捧著字條,咚咚咚的跑出去,對著轎夫,一句一句的重複畫眉的話,沒
有半句遺漏。

  等轎夫扛著轎子離去後,小丫鬟才又跑回來。

  「夫人,我先扶您回去躺著吧!」鶯兒年紀雖小,但是聰明體貼,將畫眉伺候
得無微不至。「您再休息一會兒,我去煮些清粥,您多少吃一點,這病才好得快。


  畫眉虛弱的一笑,臥回床榻上,倦累的閉上雙眸。

  只是,她才休息了一會兒,連鶯兒的清粥都還沒煮好,門外的騷動,就讓她驚
醒過來。

  鶯兒匆匆跑了進來,喘著氣報告。

  「夫、夫人,風家的老爺子來了!」

  她的僱主、她的房東,那個被人們傳說,脾氣古怪、喜怒無常的神秘富豪,竟
然會大駕光臨,來到她這小小的院落?

  畫眉撐起虛弱的身子。

  「鶯兒。」

  「在。」

  「替我更衣梳妝。」

  「但是,夫人,您需要休息……」

  「貴客來了,我不能失禮,至少得去致謝才行。」

  鶯兒嘟著小嘴,雖然不贊同,但仍拿出衣裳,迅速替畫眉更衣梳妝。

  半晌之後,畫眉才踏進潔淨儉樸的客廳。她雖然打扮妥當,但是服貼的衣裙,
梳整後的發,更襯得她病容蒼白,更惹人心疼。

  男人坐在椅上,黑紗笠帽後的眼,看著她虛弱的走近,心疼得幾乎要滴出血來


  「風爺,多謝您還特地走了這一趟。」她擠出笑容,輕聲說道。

  他嘶啞的問:「妳病了?」

  「只是略感不適,只要休息幾日就——」話還沒說完,她就覺得眼前一花,暈
眩得站不住。

  下一瞬間,那個身形佝淒、被眾人傳說身染重病的神秘富豪,突然閃電般起身
,以極快的身手,接住她癱軟的身子,將她抱入懷中。

  「臥房在哪裡?」嘶啞的聲音響起。

  鶯兒被這景況,嚇得有些不知所措,眼兒眨啊眨。

  「呃……在……就在裡頭……」她撩開門簾,替他帶路,眼睜睜看著風老爺子
把畫眉抱進臥房。

  雖說,風老爺這舉止,極可能只是出於關心,但是畢竟男女授受不親,這樣的
舉動,實在是太不合宜了。

  被攬抱住的畫眉,喘息著想拒絕,但是卻又虛弱的說不出話來。

  一會兒之後,她終於被放下,平躺在柔軟的被褥上,他已經抱著她,放回了床
榻上。

  或許是病得太厲害,朦朧之中,她竟然覺得,這個男人的懷抱,有些似曾相識
,像極了另一個男人——那個她曾經深愛過,卻又用最殘忍的方式,傷她太深太重
的男人……

  她抗拒著,不再去想。

  長長的眼睫,如蝴蝶羽翼般眨動,一會兒之後才睜開。她病得有些矇矓的視線
,望見床畔的黑色身影。

  「風爺,抱歉……」她掙扎著開口。

  「別說話。」嘶啞的聲音,靠得很近。「妳不舒服,就歇著。」他掀開柔軟的
被褥,覆蓋在她身上,動作輕柔。

  站在門外的鶯兒,眼睛瞪得更大,一句話也不敢吭。

  嗚嗚,怎麼辦,她好擔心夫人,但是風老爺子又好可怕!她扯著門簾,站在原
地探頭探腦,既擔心又害怕。

  黑紗笠帽微側,凌厲的目光掃了過來,即使隔著黑紗,也讓鶯兒嚇得連退好幾
步。

  「我帶了補湯來,擱在廳上,去溫熱過,再拿進來。」嘶啞的聲音,有著讓人
無法拒絕的威嚴。

  鶯兒哪敢拒絕,立刻點頭如搗蒜。

  「是!」

  說完,她三步並作兩步,像是身後有鬼在追似的,匆匆跑了出去。

  臥房裡頭靜了下來,只有畫眉淺淺的呼吸聲。

  倦累讓她再度閉上眼睛,她察覺得到,他還留在房裡,沒有離去。照理說,臥
房內有著一個男人,肯定會讓她緊繃得難以休息。

  但是,不知是因為病得太重,或是其他的原因,縱使知覺到,他就站在床邊,
她卻只覺得安心。

  不應該是這樣的……雖然他身有殘疾,但是再怎麼說,他都是個男人……

  她知道自己應該起身,開口請他離開,卻沒有力氣。

  一條溫熱的毛巾,覆上了她的額。某種暖燙人心,又有些熟悉的感覺,迷惑了
雙眼緊閉的她。

  不是他……

  不是他……

  不是他……

  這不是他。而是另外一個男人。

  她的心疼痛著。

  不要想……

  不要想……

  不要想……

  她反覆告訴自己,卻又無法不去想。

  即使床畔的男人身上有著的是濃重的藥味,但她卻彷彿嗅聞到,倚偎在另一個
男人胸口時,那眷戀而熟悉的味道。

  幻覺變得太過真實,讓她的心更痛。

  一滴淚,悄悄溢出眼角。

  男人溫柔拭去那滴淚。

  一隻溫熱的大手,覆上了她的臉。

  曾經,他也曾如此憐惜她。

  但,那都已是曾經。

  不要想……不要想……不要想……不要想……不要想……

  她在心中,不斷告訴自己。

  他並不是他。

  不是……

  黑紗笠帽後的眼注視著她,看見那滴淚。

  他伸出手。

  他那骨節扭曲且微微顫抖的手,輕輕拭去那滴淚,然後輕覆著她的肌膚,重溫
她的柔軟。

  她的柔軟、她的香氣、她的一切,是他的渴望、他的奢求,憑藉著對她點點滴
滴的回憶,他才能走過生死邊緣,是對她的思念,在他瀕死之際,仍強烈支撐著他


  終於,他活了下來,還找到了她。

  而她,卻已不再屬於他。

  是他。

  是他。

  是他。

  他多想告訴她真相,卻又知道,只要知曉他的真正身份,她就會氣憤的轉身離
去。

  曾經,她是屬於他的。

  如今,她近在眼前,卻又那麼遙不可及。

  只有在她昏迷時,他才能伸出手,才敢這麼觸碰她、輕撫她。

  這些日子以來,他多想再將她擁入懷中,將她擱在胸前,那處最靠近心臟的位
置,為她擋風遮雨,每一天、每一刻、每一次的呼吸、每一次的心跳。

  天啊,他是那麼想……那麼想……那麼想……那麼想……那麼想……

  想得連他的魂魄,都幾乎要碎了。

  畫眉。

  畫眉。

  畫眉。

  他的畫眉……


  * * *


  「柳夫人。」門外傳來叫喚以及腳步聲。

  他迅速的縮回了手,轉過身來,看見烈烈的陽光,將一個男人的身影,映在門
簾上頭。

  「柳夫人,是我。」那男人說道。

  門簾上頭,一個嬌小的身影,悄悄的靠近。

  「劉大夫,您來啦?夫人正在房裡休息。」鶯兒小心翼翼的說道,手裡還拿著
扇子。見著了熟人,她心裡踏實多了。

  「那,我就等柳夫人起來,再——」

  「不不不,請您現在就進去!」鶯兒連忙說道,就希望大夫進臥房去,才好替
她壯壯膽。「請進吧,夫人現在最需要的就是您啊!不然怎會今兒個一早,就要我
去請您過來一趟?」

  青年抱著藥箱,露出靦腆的表情,直到鶯兒掀開門簾,才走了進去。但一進了
臥房,瞧見房裡的黑衣人,表情隨即轉為錯愕。

  「這位是風老爺子。」鶯兒連忙說道,接著彎腰溜到床邊,瞪大眼睛東瞧瞧、
西看看,就怕主子吃了虧。

  檢查了半晌,確定一切安妥後,她才鬆了一口氣,低頭靠近枕邊,輕輕叫喚著
:「夫人,夫人,劉大夫來了。」

  起先,蒼白秀麗的病容,沒有任何反應。直到鶯兒又喚了幾次,那雙長長的眼
睫,才輕輕掀開,朦朧的雙眸猶似在夢中。

  「夫人,請醒醒,劉大夫來了。」鶯兒重複。

  畫眉眨了眨眼,雙眸逐漸變得清澈。「扶我起來。」她輕聲說道。

  「是。」

  鶯兒動作靈巧,沒一會兒的功夫,就扶著主子坐妥,還拿了個枕頭,墊著畫眉
的腰,讓她能坐得舒服些。

  然後,她又搬了一張椅子,到床邊擱著。

  「劉大夫,您坐吧!」她說道,都安排妥當後,又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又跑了
出去。

  青年點了點頭,撩袍走到床邊,坐在離畫眉不到一尺遠的地方,眼裡有掩不住
的關懷,以及喜悅。

  「妳還好嗎?」

  她虛弱的一笑。

  「不好。」

  「看來,我總愛問這個笨問題。」他也笑了。

  她主動伸出手,讓他把脈。

  這一切,都看在另一個男人的眼裡。

  「妳的脈象浮緊,該是染了風寒。」他說道。「近幾日裡,是不是熱汗未干,
就吹著了風?」

  「嗯。」

  「這樣不行。」青年皺起眉頭。「還有一個多月,妳就要臨盆了,怎能不多照
顧自己?」

  「只是一時疏忽了。」

  「這可疏忽不得。」

  「往後我會注意的。」

  「記著,切勿吹風,出入都得小心。」他仔細叮囑著。「還有,妳工作得太辛
苦了,接下來的這段日子,最好避免勞累,多多休養。」

  她笑了一笑。

  「一切都聽大夫的指示。」

  瞧見她的笑,青年俊秀的臉,竟微微的紅了。

  隱藏在黑紗笠帽後的臉龐,卻因為嫉妒與憤怒,變得猙獰不已。他親眼看著,
她對另一個男人微笑;親耳聽著,她對另一個男人百依百順……

  他咬牙切齒,全身緊繃而輕顫著,幾乎想要衝上前,當場撕碎那個大夫。就連
最可怕的酷刑,都遠不及眼前這一幕,來得讓他痛徹心腑。

  他可以承受鞭打、承受火烙、承受斷骨之痛,卻無法承受她對著另一個男人,
輕輕的、輕輕的、輕輕的,一笑。

  門簾再度被掀開,鶯兒端著湯藥,輕手輕腳的走了進來。

  「劉大夫。」她捧著湯藥,還偷偷看了旁邊一眼,然後很快的收回視線。「這
是風老爺子送來,要給夫人喝的補湯。」

  青年看著那盅湯,卻搖了搖頭。

  「她不能喝這個。」他轉過身來,看著那個神秘的富豪,露出滿懷歉意的表情
。「抱歉,辜負了風老爺的好意。但,柳夫人是外感風寒,不宜再進補,得用辛溫
藥材,例如荊芥、防風、羌活、桂枝、麻黃、紫蘇、蔥白之類,先祛表裡之寒,再
溫肺疏風。」

  嘶啞的聲音,逐字逐字從牙縫中迸出來。

  「盡快治好她就是了。」他冷聲說道。

  「這是我的職責。」青年恭敬的回答,站起身來,走近了幾步。「風爺,聽您
的聲音,不但是嗓子受傷,且呼息不順,浮淺斷續,似乎還曾受過極重的內傷。是
否也請伸手,容在下為您把脈?」

  他的熱心,卻換來冰冷的拒絕。

  「不用了。」這幾個宇,嚴厲得彷彿冷箭,從黑紗笠帽下射出,聽得人心頭發
寒。

  屋內的所有人,都察覺到那個男人的敵意以及濃烈的憤怒。

  他轉過頭,朝床畔望了最後一眼。

  然後,他走出臥房,頭也不回的離去。

  * * *

  在鶯兒的照料,以及劉大夫連日出診,細心用藥之下,畫眉的風寒幾日後就痊
癒了。

  她再度忙碌起來,清晨時,先到風府熬粥,然後回到餐館,照顧餐館內的大小
事,直忙到夜裡蓋鍋休息,鶯兒才來接她回去。

  風寒痊癒後的某天,她進了風家,才剛踏進廚房,沒一會兒功夫,管家也匆匆
走了進來。

  他伸長了脖子,找了一會兒,直到瞧見畫眉才鬆了一口氣,連忙走了過來。

  「柳夫人,您的身子還好嗎?」他謹慎的問。

  「托您的福,還算安好。」

  「是嗎?」管家喃喃自語。「太好了太好了。」

  見他還留在原地,畫眉淺淺一笑。「管家特地走這一趟,不該只是來問我身子
如何吧?」

  管家露出尷尬的表情。

  「真是什麼都瞞不過柳夫人。」他抓了抓腦袋,不敢拖延,急忙傳達主人的吩
咐。「今晚,有些客人要來,爺要我先來問問,若是柳夫人身子安好,就請妳籌辦
一場宴席。」

  那麼,倘若她身體不適,難道這場宴席就不辦了?

  畫眉心中想著,並沒有說出口,絕美的容顏上,還是那抹柔柔的淺笑。「請轉
告風爺,我這就去準備。」

  管家連連點頭。「那就煩勞柳夫人了。」

  一旁的大廚,聽見兩人的對話,也走了過來。「對了,柳夫人啊,您沒來的那
陣子,家裡的乾貨剛好都用盡了。」他說道。

  「怎沒再補?」

  「補了。」大廚露出懊惱的表情,雖然事關廚師尊嚴,卻還是不得不低頭。「
只是,補的貨色,都不像柳夫人先前挑的那麼好。」

  「那麼,就得請大廚,跟我出去一趟,先去挑些乾貨了。」她淺笑著,用詞遣
字體貼入微,絕不傷人。

  聽了她的指示,管家吆喝著奴僕,快快去備妥轎子,然後親自送畫眉以及大廚
出門。他站在門前,親眼看著轎子遠去後,才匆匆趕回大廳裡,向主子回報去了。

  赤陽城裡,販售乾貨的店家,大多集中在蒼水街上。只是,畫眉另有熟識的店
家,能提供上好乾貨,卻不在這條街上。

  偏偏,今兒個不巧,剛好碰上她熟識的店家一旬一日的公休,她只得先吩咐轎
夫,把轎子停在蒼水街外,再跟大廚以及兩、三個奴僕,徒步逐間逐間的挑選。

  蒼水街上店家極多,販售的東西也不少,除了菇類與海味這些乾貨之外,還有
各式南北雜貨、乾果、茶葉、香料等等。當然,也少不了五穀雜糧。

  氣候炎熱,她又有著身孕,採買乾貨時,雖然不需彎腰,都有店主將乾貨送到
面前,但是走了一段路,她也開始有些吃不消。

  瞧見她略顯疲倦,體貼的店家主動開口。

  「夫人,您先休息一會兒吧,在我這兒坐坐,我去給您倒杯茶。」

  畫眉輕聲道謝,扶著酸累的腰,在細密透涼的籐椅上坐下。烈日當空,人人揮
汗如雨,她拿出手絹兒,擦乾額上的汗,沒忘了大夫的交代。

  只是,她卻沒有忘記,初染風寒那日,在病榻旁發生的種種。

  那個神秘的富豪,聽見她病倒後,就紆尊降貴的趕來,還特地帶了補湯,要為
她補身。

  雖然那時病得昏昏沉沉,但是畫眉仍記得,他抱住了軟倒的她,還抱著她走回
床榻旁,執意要她好好休息。

  她清楚記得,他的臂膀、他的胸膛,雖然略顯單薄,但絕對不是個老人。她記
得他嘶啞的嗓音、他為她拭淚的舉動、他手上的溫度,以及他最後拂袖而去的背影


  這個男人會來看她,甚至態度失常、動作逾矩,難道只是就為了干貝粥?

  當然不可能。

  她感覺得到,他對她有心。

  於是,她開始考慮,是否該避開這個男人。

  來到赤陽城之後,至今已經數月,雖然她懷著身孕,但對她示好的男人並不少
,劉大夫就是其中之一。她雖然婉約如水,但全讓男人們碰了軟釘子,既不接受任
何人,卻也不得罪任何人。

  但,數月以來,她卻是第一次,認真思考著要去避開一個男人。

  因為,唯獨他,會讓她想起另一個男人。

  一個讓她只要想起,就會心口疼痛的男人。

  明明就不像他。明明就不是他……

  「唉啊,老闆,這筆貨款不對啊!」櫃檯旁有人叫嚷著,語氣又急又慌。「這
是給夏侯家糧行的貨,明明該拿到的是一千兩,夏侯家卻只拿來二百兩。」

  纖細的雙肩,因為那過於熟悉的姓氏,變得僵硬如石。

  她想起身離開,不去聽關於那個姓氏、那間糧行、那個男人的消息,但不知怎
麼的,雙腳就是不聽使喚,一動也不動。

  店主走到櫃檯旁,先是一聲長歎,才開口說道:「二百兩就二百兩,當這筆交
易結了,你記下吧!」

  「不對啊,明明就差了八百兩。」

  「唉,能拿到二百兩,就該謝天謝地了。」

  「怎麼會這樣?我記得,夏侯家的信用好得很,貨款別說是少了,甚至還不曾
遲過。怎麼這一回,咱們貨送去了,錢卻只給了五分之一?」

  店主又是一聲長歎。

  「什麼夏侯家?夏侯家早就沒了,現在只剩下個空殼。」

  畫眉僵坐著,臉上沒有半絲血色。

  沒了?

  這是什麼意思?

  店主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一句又一句,飄進她耳裡。

  「幾個月前,夏侯家的糧行,就被賈家接管了,除了那塊招牌之外,裡頭的人
全都換成了姓賈的。」

  「出了這麼大的事啊?」

  「是啊,那些傢伙在各地各城搜購貨品,拿走了大批大批的貨。商家們全是收
到貨款後,才發現不對勁。」店主說道。「那些姓賈的,留著夏侯家的招牌沒換,
騙倒了不少商家,再轉賣貨品,賺飽了荷包。可惜啊,當初夏侯寅打下的規模,現
在都成了賈家搜刮民脂民膏的管道。」

  「那麼,夏侯寅人呢?難道就眼睜睜看著,自個兒的糧行被人吞了?」

  「眼睜睜?他要是能眼睜睜就好嘍!」店主歎氣。

  「啊?」

  「早在糧行被吞之前,夏侯寅就被按上通敵叛國的罪名,給押進牢裡了。據說
,他受了嚴刑拷打,之後就死在牢裡了。」

  畫眉的心狠狠的一震。

  起先,她腦中一片空白,還不能確定,究竟是聽見了什麼。然後,店主說的那
些話,一句又一句,像是在耳畔縈繞不去,在她腦海中不斷重複了又重複、重複了
又重複。


  夏侯家早就沒了。


  她顫抖的起身。


  現在只剩下個空殼。


  她張開口。


  被賈家接管了。


  她想問,卻又發不出任何聲音。


  除了那塊招牌之外。


  她喘息著。


  通敵叛國。

  嚴刑拷打。


  死了。

  原來,他已經死了。

  原來……

  原來……

  他死了。

  畫眉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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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聲音。

  有聲音。

  低低的談話聲、腳步聲,而後是關門聲。

  畫眉悠悠醒了過來。

  床幔、床柱雕花、被褥、竹枕都是陌生的。她有些茫然,緩緩撐起身子,不知
身在何處。

  一個黑衣男人,走到床邊,低頭望著她。床影之下,她美麗的面容,白皙粉嫩
如玉。

  「醒了嗎?」嘶啞的聲音裡,有藏不住的擔憂。

  她微仰起頭,眼裡有著疑惑。

  「風爺?」

  「妳在蒼水街的店家裡昏倒,他們只得先把妳送回來。」他倒了一杯茶,塞進
她的手心。「先喝把這杯茶喝了。」

  熱茶的溫度暖了陶瓷,她握在掌心中,手心是暖的,心頭卻是冷的。她想起了
昏厥前,所聽到的一切。


  夏侯家早就沒了。

  現在只剩下個空殼。

  被賈家接管了。

  除了那塊招牌之外。

  通敵叛國。

  嚴刑拷打……嚴刑拷打……嚴刑拷打……

  死了……


  一滴淚水滑落粉頰,滴進茶水中。

  「死了。」

  她喃喃自語著,表情木然,沒有察覺床畔的男人,因為這兩個字,身軀陡然僵
住。

  「我以為不會痛了。可是好痛、好痛。」又一滴淚,落了下來。

  她抬起頭,如夢囈般低語著。

  「好痛。」她喃喃說著。「我以為,我不愛他了,但是,為什麼知道他死了,
我還會那麼痛。」

  黑紗笠帽後的臉龐,像是受到極大痛苦般,因她的每句話而扭曲著。他握緊雙
拳,逼著自己開口。

  「誰死了?」

  「我前夫。」她笑了一聲,眼淚卻又落了下來。「我並不是寡婦,我是被休的
。」

  她的視線不知落在哪裡,只是望著前方,恍惚,而且傷痛。

  「曾經,我以為今生今世,會與他恩愛長久。但,八年的感情,卻比不上一個
小妾。他說她懷了身孕,以無子為由休了我。」她笑著說道,眼淚卻一顆又一顆的
落下。「我離開鳳城,下船之後,才發現自己懷孕了。很諷刺,對吧?」

  數個月以來,她首次說出那些過往。

  夏侯寅的死訊,讓她的堅強陡然崩潰。

  「我以為,我可以忘了他,跟這個孩子在這裡生活下去。」她撫著腹中的孩子
,怎麼也想不到,聰明如夏侯寅,竟也會有這一天。

  垮了?

  死了?

  怎麼會?

  她想起鳳城裡,那座偌大的宅邸。雖然已經離開,但是在八年的歲月裡,那裡
就是她的家。

  「他死了,那其他的人呢?他們又怎麼了?去了哪裡?燕兒呢?管事呢?董絮
呢?」她不自覺的低語著,一串淚水再度滑落。

  男人艱難的開口,聲音比先前更嘶啞乾澀。

  「他把妳休了,妳不恨他嗎?」

  「恨他?」她茫然的重複。

  如果只是恨他,為什麼她還忘不了他?如果只是恨他,為什麼一想起,她就會
難受?如果只是恨他,為什麼聽到他的死訊,她的心還會這麼這麼的痛?

  如果,只是……

  她的心不但痛,而且亂。

  「我不曉得……」她哽咽著,直到如今才明白,她對於夏侯寅,其實不只是恨
,還有著更深、更重、更磨人的思念。

  站在床畔的男人,顫抖而沉重的呼吸著。他伸出手,渴望著能擦乾她的淚、能
將她抱入懷中,祛除她的傷痛。

  輕顫的大手,尚未碰著她的肩頭,門外卻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接著就是砰的一
聲,門被撞開了。

  一個小小的身影,踩著綴著流蘇墜子的小紅繡鞋,飛奔了進來。她大眼裡含著
淚,急切的找啊找,直到瞧見床上的畫眉,眼淚才滾了下來。

  「伯母!」小女孩哭喊著,飛撲到床邊,白胖胖的小手揪緊了畫眉的衣裙,像
是怕一鬆手,她就要消失不見。

  畫眉震驚得臉色雪白。

  她的雙手顫抖著,拉開哭泣的小女孩,看著那張淚汪汪的小臉。

  「燕兒?」她難以置信,手仍顫抖著。「燕兒,妳怎麼會在這裡?」這是夢嗎
?是她在作夢嗎?

  夏侯燕抽噎著,又往畫眉裙上靠去。「伯母,燕兒好想好想妳!」

  她抱著小女孩,心亂得沒了頭緒。

  「妳爹爹呢?」

  「爹爹還在南洋。」夏侯燕埋在她裙裡,哭著說道。「伯母,我一直都想見妳
,但伯伯總說,燕兒要乖乖等,不然會嚇著伯母。但是,我聽到有人說,妳昏倒了
,我好擔心、好擔心……」她抬起頭來,終於放聲大哭。「燕兒忍不住了嘛!燕兒
不乖,但是燕兒好想妳喔!」

  抱著小女孩的手,驀地僵停住。

  半晌之後,她才緩緩開口,用過度冷靜的聲音問道:「伯伯要妳乖乖等?」

  「嗯。」小女孩點頭。

  起先,畫眉先是動也不動,過了好一會兒之後,她才慢慢的、慢慢的抬起頭來
,仍因淚濕潤的雙眸,直視著站在一旁、沉默不語的男人。

  天氣雖熱,她卻覺得全身冰冷。

  她直直的看著他,看著那身黑衣下,雖比過去單薄、卻仍隱約可認的男性體魄
。眼前的那個男人,身形不再已佝淒,恢復昔日的挺拔,而她先前竟因為耽溺於傷
痛,而沒有察覺到!

  一切昭然若揭。

  他騙她。

  老天,她怎會盲目到這種地步?

  室內陷入沉寂,只聽得到燕兒偶爾的抽泣聲。她哭了一會兒,感覺到氣氛有些
不對,才抬起頭來,疑惑的看著兩人。

  「伯母?」她叫喚著,拉拉畫眉的裙子。「伯母妳怎麼了?」為什麼伯母的臉
色,會那麼蒼白?是她嚇著了伯母嗎?

  門外再度傳來腳步聲,白髮白鬚的半百老人,滿臉的焦急,在門口張望,赫然
是夏侯家的管事。

  瞧見屋內的景況,管事心裡喊糟,立刻知道,事情在最最糟糕的狀況下,因為
夏侯燕的出現,而被揭了盅。

  「小姐!」他硬著頭皮進來,抱住夏侯燕,白髮斑斑的頭始終低著,連看都不
敢看畫眉一眼。

  「啊,不要抓我,我要待在這裡,我要在伯母身邊……啊……」小女孩掙扎著
,卻還是被老管家抱住,匆匆就往外走。

  * * *

  吵鬧聲逐漸遠去,兩人卻始終對望著。

  面對畫眉眼裡的指控,夏侯寅臉色鐵青,心中閃過千百個念頭。他幾度張口,
想要解釋,卻又知道,她不會再相信他了。

  燕兒的闖入,壞了他的所有佈局。

  不知過了多久,僵坐在床上的畫眉,才緩慢的伸手,微顫的白嫩小手,牢牢抓
住竹枕。下一瞬間,她想也不想,用盡力氣,抓起竹枕朝夏侯寅扔了過去。

  「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她不敢置信的質問,氣憤的喘息著。

  夏侯寅站在原處,不閃也不躲。她扔出的竹枕,不偏不倚的打中他的胸口,才
掉落在地上。

  「畫眉,妳聽我解釋。」他啞聲說道。

  她什麼都聽不下去了。

  「沒什麼好解釋的!」

  是了,雲從龍,風從虎。所以,他改姓為風。

  她早該想到的!她早該想到的!她早該想到的!

  畫眉掀開被褥,逕自下了床,起身就要往外走。她一心只想離開,走出這個房
間、走出這座宅邸……走去哪裡都好!她再也無法忍受,與這個男人共處一室。

  只是,她心有餘,卻力不足。

  才走了幾步,她就覺得一陣虛弱,雙腿軟得幾乎要站不住。

  夏侯寅連忙上前,伸出骨節扭曲的雙手,急著要扶住她,就怕她摔著,會弄傷
了自己。

  「不要碰我!」

  她卻不肯領情,也不知哪來的力量,恨恨的撥開他的手,還一時收不住勁勢,
甚至連那頂黑紗笠帽,也一同被她掃落。

  昔日的俊朗面容,早已被毀了。他的左眼上,多了一枚眼罩,臉上還有幾道猙
獰的疤痕。

  內心深處,不知哪個地方,又有了針刺般的疼。

  那陣疼,讓畫眉更氣惱,她氣他,卻也惱著自己。憤怒讓她無法思考,甚至是
口不擇言。

  「你戲倒是做到全足。」她咬著唇瓣,直視著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我問你
,這樣耍弄我,很好玩嗎?」

  「妳冷靜點,不要動了胎氣。」

  「我就算死了,都不關你的事!」她怒叫著。「夏侯寅、虎爺,或是風爺,不
管你是哪一個,我這輩子都不想再看到你!」

  她話裡的果決,逼得冷靜的夏侯寅竟也慌了。這一生,他沒有什麼是拋不下的
,就除了她……

  他牢牢的拉住她,不許她離開,就怕她真要走,更怕會永遠見不到她。他寧可
墮入煉獄,也承受不了那樣的痛苦!

  「妳肚裡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他澀聲說道,目光如火,不惜用任何理由
留下她。

  她掙扎著,卻揮不開他鐵箝般的緊握。

  「我的、我的,不是你的。」她不斷掙扎,胸口緊得無法呼吸。「我的孩子沒
有爹,他的爹已經死了!」

  夏侯寅注視著她,眼裡閃過一抹痛楚。

  「畫眉,」他低語著。「我是不得已的。」

  「不得已?」她冷笑。「你打算騙我多久?」

  他回答得極快。

  「直到妳肯原諒我。」

  她看著他,一語不發。

  那短暫的時間,對夏侯寅來說,有如永恆那麼漫長。他等著、看著、期待著、
忐忑著、渴望著,直到她再度開口。

  「天荒地老……」畫眉直視著他,緩慢而清晰的宣佈:「不、可、能!」論完
,她奮力掙脫,掉頭就走,直直走出這間屋子。

  偌大的臥房裡,只剩下夏侯寅。

  他喉嚨緊縮的站在原地,看著自己那扭曲、留不住她的空蕩雙手。


  天荒地老。

  不可能。


  他疼痛不已的閉上了眼,那每一個字,都像釘子般,深深釘入他的心頭。

  * * *

  黃昏時分,畫眉走出風家。

  管家早已備好轎子,在門前等著,她卻堅持拒絕,逕自徒步離開,不肯再接受
夏侯寅做的任何安排。

  她經過了幾條街,走了許久許久,才回到自家院落。鶯兒正在做晚飯,沒聽到
她進門,她走進屋裡,轉身欲關門卻看見,夏侯寅就站在對街,無底的黑眸,靜靜
望著她。

  她拒絕了他的安排,他卻一路跟著她回來,不肯讓她落單。

  既然傷她那麼重,如今這些慇勤又有何用?

  畫眉水眸如冰,她冷著臉,當著那個男人的面,把門重重關上。

  暮色漸濃,而後,月上柳梢頭。

  屋子裡頭,點了燭火。

  畫眉坐在燭火下,心亂如麻。有太多太多的畫面,如走馬燈般,一一浮現眼前


  那些人、那些事,她原本以為自己都忘了……她多想忘了!

  偏偏,就是忘不了。

  壽宴、珍珠項鏈、董絮、大雪、休書。

  他的聲音。


  柳氏畫眉,嫁入夏侯家多年,未曾有子,故以此休離書為證,從此斷絕夫妻之
名,日後男婚女嫁,各不相干。立書人,夏侯寅。


  他說過的。

  斷絕夫妻之名。

  明明是他親口說過的。

  日後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那麼,這一切的安排,他們在赤陽城的相遇,他對她的幾番相助,又是為了什
麼?

  是耍弄嗎?

  他費了這麼多功夫,就為了耍弄她?

  那嘶啞的聲音,反覆縈繞耳畔。

  畫眉。他說。我是不得已的。

  她在燭火下,緊緊閉上雙眸,指甲陷入柔軟的掌心。


  畫眉。


  她為什麼忘不了他說的話?


  我是不得已的。


  她的手握得更緊。

  她氣惱著、憤怒著,卻也知曉,這一切的紛擾都該是有緣故的。但,她卻猜不
出來龍去脈,更無法原諒,他竟這樣對待她。


  我是不得已的。


  她的心更亂了。

  門簾被掀開,鶯兒走了進來。她端詳著主子的神情,考慮了一會兒,才怯怯的
開口。

  「夫人,」鶯兒輕喚。「外頭有位老爺子,說想見您。」

  「我誰都不想見。」

  「可是……可是……可是那老爺子跪在門前,說您要是不見他,他就不起來。
」鶯兒為難的說,雙手揪著裙子直扭。

  畫眉望著燭火,心裡隱約猜出,來的人是誰。

  半晌之後,她歎了一口氣。「算了,讓他進來。」

  「是。」

  鶯兒福了福身,咚咚咚的跑出去。沒一會兒,就領著一個頭髮花白、滿面是淚
的老人走了進來。

  才走進屋裡,瞧見畫眉,管事的身子一矮,立刻就跪了下去。

  「夫人。」他哭著叫喚。

  「我已經不是夫人了。」畫眉淡淡說道。「鶯兒,扶老人家起來。」

  老人雖被扶了起來,眼淚卻還直掉。

  「夫人——」

  她伸手制止,不讓對方再說下去。「管事,如果您這趟來,是想為他說話的話
,您現在就可以走了。」她有言在先。

  管事卻搖了搖頭。

  「夫人,我這趟來,我並不是要為虎爺說話,只是……」他老淚縱橫,卻堅持
要說。「只是有些事情,當時不能跟夫人坦白,所以傷了您的心,我心裡實在難安
。」

  畫眉沒有回話,只是望著燭火。

  管事擦了擦淚,慎重說道:「夫人,您聽我說。虎爺跟二夫人,從來沒有在一
起過。」

  她陡然站起身來,像被刺著最痛、最脆弱的那一處,臉色變得雪一般蒼白。「
我不聽這些!」

  「夫人,您不能不聽。」管事卻堅持說下去。「因為,這一切都是為了保全您
。」

  「保全我?」

  管事點頭。

  「當初,賈欣所垂涎的,不只是夏侯家,還有夫人您。」他深吸一口氣,知道
此時不說,只怕就沒機會了。「虎爺知道,賈欣權勢過大,這一關難過,所以才會
請二夫人一同演了戲,激您離開鳳城。」

  畫眉僵在原處,一動也不動。

  「您離開鳳城後沒幾日,賈欣便派人押走虎爺,抄了夏侯家,二夫人也被帶進
賈家。」管事看著她,一句一句說著,執意把她不知道的真相,全部告訴她。「虎
爺在獄中,受盡嚴刑拷打。虎爺早知道,賈家一旦出手,就不會留他活口,所以在
嘴裡藏了藥。他撐了十多天,讓所有人都有時間逃遠了,才吞藥假死。」

  「獄卒將虎爺埋在亂葬崗裡,我直等到半夜,才敢去將虎爺從墳裡挖出來。」

  管事描述的景況,教她的心口既寒且痛,她不願知曉,他所受過的折磨,卻還
是將那些話聽入了耳。

  「虎爺的手腳,斷的斷、碎的碎,身上到處皮開肉綻,有些地方還潰爛化膿。
我背著虎爺,坐上安排好的船,連夜離開鳳城,他身上的血,染得我的衣服鞋襪全
濕了……」他哽咽著說。

  「在賈欣透露歹意時,虎爺就開始布線,將夏侯家的部分資產,轉移到南方各
城。他先拿了您的權,不讓您再過目帳本,就是為了瞞住您。」

  「虎爺昏迷了半個多月,才一醒來,就要來看您。」

  「偏偏,您落腳在赤陽城。這兒氣候炎熱,最不適合養傷,但虎爺卻不肯離開
,非要留在這裡,怕您有些許閃失。」

  燭火之下,畫眉面無表情的站著,一滴淚卻悄悄滑落。

  「這些日子,虎爺雖沒現身,卻總是掛心著您,日日都問著您的事。他才剛能
離開病榻,就堅持非得出門,即使只能遠遠的,瞧見您一眼,連話也不能說上一句
,他也心甘情願。」

  管事擦了擦淚,表情哀慟。

  「夫人,我並不是在為虎爺說話,只是,我想,您應該要知道這些。」他注視
著畫眉,臉上的淚痕,擦也擦不幹。「夏侯府裡兩百二十幾人的命,都是虎爺用半
條命跟大半資產換來的。如果他不這麼做,保不住大夥兒,也保不住夫人,更保不
住您肚子裡的孩子。」

  老人哭著、說著,嗓子都沙啞了,卻仍非說不可。

  「夫人,虎爺是不得已的。」他說道。

  燭火搖曳,畫眉握緊了雙手,緊咬著唇瓣。

  燭淚無聲滾落,如她的淚。


  畫眉。


  她記得夏侯寅的低語。


  我是不得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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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雪兒 於 2013-5-20 00:27 編輯

(第十一章)

  第二天清晨,風家的轎子照舊在門外等著。

  畫眉卻一反常態,沒搭上轎子,而是視而不見的走過,逕自走往餐館,任由轎
夫扛著轎子,在她身後亦步亦趨的跟著,走過了好幾條街,直來到五羊大街上,瞧
著她走入餐館後,轎夫們才終於放棄,扛著轎子回風家去了。

  店裡的廚師跟夥計們,首次見到她這麼早就進了餐館,表情都有些詫異,但察
覺到她黯然的神情,他們雖然好奇,卻也全都閉緊了嘴,不敢多問。

  憔悴的畫眉,在工作上仍是一絲不苟。

  她在店裡店外,仔細巡視了一遍,確定準備妥當後,就吩咐著夥計們開門,準
備待客。

  才開門沒多久,客人就陸續進門,沒一會兒工夫,店內的桌子已經坐滿了八成
。夥計們極有精神的吆喝著,勤快的招呼、點菜,從廚房裡頭,端出一道道新鮮熱
燙的飯菜。

  看著自己一手經營,才短短數月,就已稍具規模、極受歡迎的餐館,畫眉卻仍
是愁眉不展。

  昨日,得知那個處處助她的神秘富豪,其實就是那個曾休了她的男人。她氣惱
的走回家時,是真的考慮過,要關掉餐館,轉手給別人,然後一走了之。

  只是,卻有太多原因,讓她無法離開。

  這些員工是她找來的,全都信任她、聽從她,她對他們有責任,倘若匆匆轉手
,實在對不起員工們。再者,夏侯寅手中握有合同,為了留下她,他一定會刁難任
何想接手的人。

  還有,她即將臨盆,現在遠行,實在不智。

  畫眉輕咬著唇瓣,心亂如麻。

  最讓她在意的,其實是昨晚,管事所說的那些話。

  原來,在她離開鳳城前後,發生了那麼多的事,而夏侯寅卻隱瞞了一切,用最
殘酷的方式,逼她遠離那場風暴。

  她的心裡,有太多問題想問清楚,還有太多謎團,需要由他親口解釋。偏偏,
她又不願意現在就去見他。

  理智告訴她,不該再遲疑,最好是快刀斬亂麻,走得愈遠愈好。

  但是,又有個聲音,嘶啞而沉重,不斷的在她耳畔低語著,讓她欲走還留,難
得的優柔寡斷。


  我是不得已的。


  那句話,每想起一次,她的心就被刺痛一次……

  站在櫃檯後,畫眉握著手裡的毛筆,筆卻懸在帳冊上,久久沒有落下,滴下的
墨汁,一滴滴在帳冊上暈染開來。

  驀地,一張圓潤的小臉,出現在她眼前,佔去絕大部分的視線。小動物般的大
眼睛烏黑光亮,調皮的眨啊眨,小嘴彎彎,笑得格外開心。

  「伯母!」夏侯燕喊著,格格笑著,一邊手腳並用,踩著自個兒搬的椅子,爬
到了櫃檯上頭,湊到畫眉面前。「伯母,我來了!」她伸出手,圈住畫眉的脖子,
偎在她肩頭撒嬌。

  「小心,別壓著妳伯母。」

  那個讓她輾轉難眠、嘶啞又低沉的嗓音響起,就在櫃檯前的不遠處。

  畫眉抬起頭,望進了夏侯寅眼裡。

  他站在那兒,依舊是全身黑衣,但卻少了黑紗笠帽。沒了黑紗笠帽遮掩,他的
臉龐暴露在陽光下,那幾道深紅色的疤痕,看來更是猙獰可怕,明顯得讓人轉不開
視線。

  聽見這聲叮嚀,燕兒嘟著小嘴,不高興的反駁。

  「才沒有呢,我很小心。」她抬起頭,認真的看著畫眉,很嚴肅的說:「燕兒
很乖。伯伯說,伯母肚子裡有小寶寶,所以要小心,我就很小心。」她用軟軟的小
嘴,親了親畫眉,撒嬌的問:「伯母,我很乖,對吧?」

  「嗯,燕兒最乖了。」她抗拒著,不再去看他,勉強對小女孩擠出笑容。

  只是,即使刻意不去看他,她全身的感官,卻仍敏感的察覺到,他灼熱而專注
的視線,以及他一步又一步,緩慢走近櫃檯的身影。。

  「燕兒很想妳。」

  那嘶啞的聲音,在她耳畔說著。

  她故意不看他,裝出冷淡的表情,不願意讓他看出,他的聲音對她造成的影響
,有多麼讓她不知所措。

  她的冷淡,並沒能讓夏侯寅退縮。

  「想妳的不只是燕兒。」他又緩緩說道,注視著她的眸光,灼亮得如同火炬。
「還有我。」

  簡單的一句話,就惹得她的心更亂了。

  她多想躲開、多想避開,卻又明白,大庭廣眾之下,她根本無處可逃。這裡是
餐館,店裡到處都是客人,每一雙眼睛都在瞧著、每一雙耳朵都在聽著,不論是她
當場迴避,或是開口趕人,都會引起旁人注意。

  況且,他早有準備,還帶了她最疼愛的燕兒,來當作擋箭牌,這讓她更開不了
口。

  軟嫩的小手,圈著她的頸,像小貓似的撒嬌。

  「伯母,我肚子好餓喔!」夏侯燕邊說著,邊往客人們的桌上看,饞得幾乎要
流口水,小肚子也餓得咕咕叫。

  對於這個小女孩,畫眉最是心軟,從來就捨不得她餓著。

  「燕兒,妳乖,找張桌子坐好,伯母去端八寶甜粥,還有芝麻炸餅給妳吃。」
她輕聲哄著。

  「好!」

  夏侯燕笑咪咪的回答,鬆開雙手,小小的身子,咚的一聲就跳下櫃檯,找了張
離櫃檯最近的空桌,乖乖爬上去坐好,小臉上滿是期待,就等著畫眉端好吃的來。

  刻意不去看那依然直盯著她的男人,畫眉離開櫃檯,單手掀開門簾,走進了廚
房。

  * * *

  八寶甜粥是早就熬好,還熱騰騰的在鍋子裡。她挽起袖子,親手揉麵團,兩面
都沾滿了芝麻,才將麵團下鍋,炸成兩面金黃、又香又酥的芝麻炸餅。

  等炸好了餅,她才拿出碗來,舀了一碗甜粥擱著,接著拿起另一個碗,又要去
舀第二碗時,動作陡然停頓下來。

  她咬了咬唇瓣,擱下手裡的空碗,只端了一碗粥。但一轉身,瞧見剛炸起鍋的
芝麻炸餅,又赫然發現,自個兒炸了太多,燕兒根本吃不完。

  盤子裡的炸餅,數量正適合一大一小,兩個人食用。

  有些賭氣的,她找了個小盤子,只挾了兩塊炸餅,連同手裡那碗甜粥,一同端
了出去,其餘的炸餅,就全留在廚房裡擱著。

  外頭的客人仍舊不少,只是氣氛比起先前,多了幾分古怪。

  客人們的談話聲,明顯小了許多,從先前的高談闊論,變成交頭接耳,視線全
都落在同一個地方。

  沒了黑紗笠帽遮掩,夏侯寅戴的眼罩、臉上的疤痕,以及那雙骨節扭曲的手,
都引來旁人的注目。

  人們迴避著他的視線,卻忍不住偷偷的打量,有的目光帶著同情,有的目光則
是充滿厭惡。坐在隔壁桌的客人,甚至連忙起身,有的換了張桌子,有的則是乾脆
直接結帳走人。

  夏侯寅不動如山,靜靜坐在那裡,對週遭視若無睹,反倒是畫眉,瞧著那些指
指點點、聽著那些竊竊私語,竟覺得胸口悶悶的疼著。

  曾經,旁人對他的注目,是因為他的俊朗。

  如今,旁人對他的注目,卻是因為他的傷殘。

  畫眉看得難受,努力硬起心腸,不去理會那陣心疼。她端著甜粥與芝麻炸餅,
走到了桌邊,擱在夏侯燕面前。

  「哇!」小女孩歡呼一聲,伸出小手,拿起還熱燙的餅,迫不及待的咬了一口
。那些香酥的餅屑與芝麻,沾了她滿手,有些還落在絹絲衣裳上。

  「吃慢些,小心燙。」

  她柔聲叮囑著,伸出手來,拍掉那些餅屑。

  「那我呢?」他開口問道,注視她的目光,溫柔得像是那年那月,他們在梅園
院落的蝴蝶廳裡,他為她挑選珍珠的那個清晨。

  「我只備了燕兒的分,風爺倘若餓了,就請別人招呼您吧!」她克制著,不被
他眼裡的柔情動搖,維持淡漠的表情,拋下這句話後,就轉身走回櫃檯。

  她才剛踏進櫃檯,門口就走進一個斯文俊秀的青年,手裡捧著一盅熬好的藥,
才見著畫眉,連話都還沒說,就先微微紅了臉。

  「柳夫人,」他走到櫃檯前,鼓起勇氣喚道。「我今早起來,替妳熬了一盅藥
,可助益產前,養身護胎。」

  畫眉露出笑容,接過那盅藥。

  「劉大夫,您太客氣了,這麼麻煩你真是不好意思。」她柔聲說著,數月以來
,早已習慣,這個青年生澀卻又真誠的示好。

  「呃,一點都不麻煩、不麻煩的……」那張俊秀的臉龐,像是吃了一盤辣椒般
脹紅。

  收了一盅藥,她也不忘回禮,笑著問道:「您吃過飯了嗎?」她走出櫃檯,恰
巧瞧見有張空桌,便招呼著他坐下。「來,請這邊坐,今日的水芹正鮮,我做了道
涼菜,劉大夫正好來嘗嘗。」她正想轉身,卻聽見他開了口。

  「柳、柳夫人……畫……」他畫了幾字,還畫不出口,只得紅著臉問:「我可
以喚妳畫眉嗎?」

  她微微一愣。

  始終在角落注視著畫眉的黑眸,聽見這句話,驀地一瞇。

  劉大夫深吸幾口氣,鼓起勇氣,說出在心裡壓了幾個月,此時才有勇氣說出口
的話。

  「一個人扶養孩子,總是辛苦。如果我……如果妳……」話才說到一半,他的
就咬著牙,連髮根都紅了。

  只是,話雖然沒有說完,但任誰也聽得出他的意思。

  畫眉有些錯愕,沒有想到,這斯文的大夫,竟會選在此刻,在大庭廣眾下對她
表露心跡。

  她更沒想到,會讓夏侯寅撞見這一幕。

  八年的夫妻,讓她即使沒有回頭,都能感受到,他雖沒開口,卻清晰而駭人的
怒氣。

  她連忙開口,想阻止這青年再說下去。

  「劉大夫——」

  「請讓我先說完。」他也不知哪來的勇氣,堅持的說道。

  身後的視線,如劍一般銳利。她實在擔心,真讓這青年說完,只怕他就會當場
沒命。

  「您先歇歇,我去替您泡壺茶。」畫眉說得婉轉,想藉機拉開話題。

  對於這個青年,她雖然無心,但也絕非沒有好感,只是那種感情,就像對待家
人般,雖無法更近一步,但也不忍心見他下不了台。

  但是,他卻遲鈍得很,甚至還鼓起勇氣,握住了畫眉的手。

  喀!

  身後傳來清脆的聲音。

  她不由得一顫,不用回頭,也知道是夏侯寅徒手捏碎了杯子。

  「不用了,我、我不渴。」青年深吸一口氣,深情款款的望著畫眉,絲毫沒有
察覺到,身後有道凌厲的視線,如獸般緊盯著他,彷彿就要撲來,將他活活撕開。

  「畫……畫眉,我我我……」他結結巴巴,俊臉脹得通紅,終於鼓起了勇氣,
將話問了出來。「我今天來是為了問妳,是否願意考慮跟我成親。」

  她可以感覺得到,身後那桌的男人,幾乎要沒了耐性。

  「劉大夫,您的好意,我心領了。」她擠出微笑,不願意傷了這青年。「但是
,我現在實在沒辦法考慮這些事情。」

  那張俊秀的臉上,先是出現失望,接著又燃起希望。「那,沒關係,我願意等
!」

  她實在不忍心告訴他,就算等得再久,也不會有結果。

  就在這時,一個滿身是泥的工人,氣喘吁吁的跑進來,表情焦急的大嚷大叫:
「喂,劉大夫呢?我去他鋪子找不到人,聽人說他到這裡來了!」

  「我在這裡。」青年匆匆應聲,站起身來。「怎麼了?」

  「葛家的牆塌了,有五、六個人都被壓著,現場正一團亂呢!」工人叫嚷著,
抓住大夫的手,就要往工地跑。「快點,別耽擱了,有幾個昏了過去,你再不去就
怕遲了!」

  救人如救火,身為大夫當然不敢耽擱。他起身走了兩步,卻還惦念著她,紅著
臉重複:「畫眉,我可以等,我願意等。」

  話還沒說完,他就被那工人扯著,一路拉出大門,很快就不見人影。

  她愣在原地,握著被鬆開的手,只覺得鬆了一口氣。

  沒想到,下一瞬間,男性的體溫欺近,他的身影覆蓋了她,一隻大手扣住了她
的手腕,動作迅捷,快得讓她無法掙扎,甚至連開口的機會都沒有。

  在眾目睽睽下,夏侯寅拉住她,就往裡頭走去。

  門簾晃動,兩人的身影,同時消失在簾後。

  * * *

  他抓著她,頭也不回,一路往裡頭走去。

  「夏——」她只說了一個字,就立刻住了口。鳳城雖然遠在天邊,但這兒總還
是在南國境內,想起賈家的權勢,她還是改了口。「風爺,請您放尊重點!」

  夏侯寅卻置若罔聞,彷彿她開口警告的是別人似的,繼續拉著她往前走。

  他施加在她身上的力道,雖然不至於弄疼她,沒有太過蠻橫粗暴,但也強得讓
她無法掙脫。緊扣在她手腕上的那隻手,骨節扭曲,與其說是人的指,其實更像獸
的爪。


  虎爺的手腳,斷的斷、碎的碎。


  她心口抽緊,反抗的力量,瞬間都消失了。


  斷的斷。


  她注視著他的手。


  碎的碎。


  他究竟是遭遇到多麼可怕的事?

  畫眉望著那隻手,任憑夏侯寅拉著,不由自主的往前走,直到兩人走進位於餐
館後頭,她用來算帳的小房間裡。

  他逕自關起了房門,才轉過身來,黑眸凝望著她,閃爍得像是著了火。黑袍下
的每吋肌肉,都像拉滿的弓般緊繃著,像是在極力壓抑著,某種即將進發的危險力
量。

  夏侯寅低下頭,靠在她耳邊,用那嘶啞的聲音,咬牙切齒的吐出每個字。

  「只要他再碰妳一次,我就殺了他。」他的胸膛,因為憤怒而起伏著,握在門
框上的雙手,青筋浮起扭錯,用力得幾乎要捏碎門框。

  做了八年夫妻,她見識過他各種情緒,卻從未見過,他如此憤怒失控的模樣。
無論遇上任何事,他都能運籌帷幄,處處機關算盡,就連要刺傷她,逼得她死心離
去,也是步步為營。

  他能夠偷天換日,在賈家的監視下,仍轉走了部分資產。

  他能夠在監牢中,受盡嚴刑拷打,直到所有人離開。

  他能夠再起爐灶,不到一年的時間,又化身為南方各城中的神秘富豪。

  這樣一個冷靜得近乎殘酷的男人,卻因為見到另一個男人對她示好,就氣憤得
近乎瘋狂?

  畫眉背抵著門,被困在他的目光下。她抬起頭來,靜靜注視著他,用最平靜的
口吻問道:「你不是親口說過,日後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嗎?」

  回答她的,是一聲獸般的低咆。

  那句話,粉碎了夏侯寅殘餘的理智。

  瞬間,他再也無法忍受,憤怒與飢渴,同時席捲了他。他猛地抱住她,收緊了
懷抱,將她擁入懷中,低頭尋著了她的唇,狠狠的吻住了她,用最原始的方式,重
申對她的佔有。

  熱烈而激情的吻,幾乎讓畫眉無法喘息。他吻著她,深入、直接、狂野,且充
滿了掠奪,挑弄她口內的柔嫩,直到她幾乎嬌吟出聲。

  她的身體,比她的理智更早迎向他。

  小小的斗室裡,只有牆上的窗,透入外頭的日光。她從最初的僵硬,到逐漸軟
化,甚至是不由自主的,如往昔一般,嬌怯的回應他。

  記憶一點一滴的回來了。

  新婚、恩愛、八年的日子,他的珍寵、他的霸道、他的疼愛、他的溫柔……

  他的欺騙。

  驀地,軟臥在他懷中的嬌軀,再度僵硬起來。

  畫眉睜開眼,用盡全身的力氣,掙脫他激烈的熱吻。她顫抖的雙手,推拒著他
的胸膛,妄想離開他的懷抱,卻無法撼動他一絲一毫。

  「離我遠一點!」她絕望的喊著。

  他的聲音比她更絕望。

  「我做不到。」

  「你先前不就輕易做到了?」

  是她的錯覺,還是他真的歎了一口氣?

  「那是不得已的。」

  又是這句話!

  她不想再聽,想把這句話當成他的借口,但是卻不由自主的,每每都被撼動。

  溫熱的水霧,瀰漫了眼前,她轉開頭去,小手胡亂推著,不願意讓他看見,她
再次落淚的模樣。

  推拒之間,她的手無意勾著了他黑袍衣襟內,那個貼著心口的暗袋。一個被他
的體溫偎燙得暖暖的物件,在她掙扎時,被扯落了地。

  落在地上的,是個荷包。

  一個用紅線繡著精緻虎紋的荷包。

  眼前的那層淚,並沒有影響她的視線,她錯愕的望著那個荷包,甚至沒有察覺
,不知何時,夏侯寅已經放手,鬆開對她最親密的囚牢。

  在她的注視下,他緩緩蹲下身去,撿起那個荷包,重新放入懷中。

  「那是我的。」她認得那個荷包。「我把它扔了,我明明把它扔了。」離開鳳
城那日,是她親手,將那個荷包扔進碼頭的碎冰裡,也是她親眼看著,這個荷包沉
入冰冷的水中。

  他站起身來,先前的憤怒與霸道,幾乎全數斂盡。

  「不,這是我的。」

  畫眉脫口而出。「你的是黑色繡線,我的才是——」

  「它們是一對的,本來就該在一起。」

  「我把它扔了!扔進運河裡了。」

  「我知道。」夏侯寅的聲音,迴盪在斗室內,苦澀得讓她永難忘懷。「我去撿
回來的。」

  她清楚記得,扔掉這個荷包時,是去年十二月。

  那時河水寒凍,河面都結了一層冰,若要撿回這個荷包,非得打碎冰面,泅水
到冰冷刺骨的運河底搜尋,河底幽暗,水流飄忽不定,他是潛下了多少次,又是花
了多少時間,才能找回被她扔了的荷包?

  他逼了她走,卻又捨不得一個被她扔下的荷包。

  淚水盈眶,刺痛了她的眼。她緊緊閉上雙眼,轉開頭去,無法再看著他。

  斗室裡有片刻的寂靜,靜得像是他們兩人曾在梅園院落裡,那張溫暖的床榻上
,長髮交纏著睡去時,度過的兩千多個夜。

  彷彿一切都沒有發生。彷彿她還是他的妻。彷彿他們之間,從沒有這麼多眼淚
、這麼多傷痛。

  夏侯寅開了口,聲調如昔,聲音卻嘶啞粗澀。

  「去年,中秋過後不久,我曾一夜未歸。」他緩緩說道,選在這一刻,對她訴
盡一切。「那時,我告訴妳,是夜裡喝多了,留宿商家,忘了派人通知妳。」

  她清楚記得那一日。

  成親長達八年,他在那一日,首度對她隱瞞了某件事。

  相隔了數個月,直到此時此刻,他終於願意開口,告訴她真相。

  「其實,那晚我是去了窟牢。」夏侯寅徐聲說道,平穩而緩慢的說出每句話。
「從窟牢裡,救走犯人的,就是我。」

  畫眉屏住氣息,震驚的轉過頭來,萬萬也想不到,當初犯下那件劫獄大案,驚
動整座鳳城的,竟會是她那時的枕邊人。

  「早在妳我成親前,我跟他就已相識,雖然兩國交戰,但他仍是我的摯友,還
曾救過我的命。三年多之前,他來到鳳城,卻洩漏了行蹤,被捕入獄。我整整籌備
了三年,才將他救了出來。」

  她緊握雙手,聽著這個曾經最親密的男人,說著她全然陌生的事。「這些事情
,你從來沒有告訴過我。」

  「我不想讓妳擔心。」

  「所以,你寧可傷我的心?」

  「我沒有想到,事情會演變成這樣。」他的眼中閃過痛苦。「我救人的計劃雖
然縝密,卻還是讓賈欣循線找到了證據,追蹤到了夏侯家。他開出條件,要妳代我
受罪,甚至還要我說服妳。」

  那日,賈欣離開夏侯府後,用最和藹的笑容,像個慈愛的長者般,對他開出最
邪惡的條件。

  賈欣逼著他,用畫眉的人,來換夏侯家跟他的命。

  「這些事情,管事都告訴過我了。」她竭力想維持平靜,聲音卻仍微微顫抖著
。「所以,你就找另外一個女人來代替我?」

  他注視著她,深幽的黑眸裡,尋不見半分後悔。

  「我是自私的。」只要能保住畫眉,他願意不擇手段。

  「我救她回來,並不是要她為我受罪。」她無法承受這些。想到董絮,為了她
而入了賈家,罪惡感就幾乎淹沒她。「你怎麼能這麼做?」

  「這是權宜之計。」

  「難道,你就真的讓她被——」

  他打斷了她。

  「我在入獄前,就已請了曹允幫忙。那晚一入夜,她就被曹允救走了,沒有受
到任何傷害。」在他清醒後,管事已鉅細靡遺將一切告知他。

  「那麼,你也可以讓我去,再讓人來救我。」

  夏侯寅回答得斬釘截鐵。

  「不,我不行!」他的黑眸灼亮,視線牢牢鎖著她,嘶啞的聲音近乎泣血。「
董絮不是妳,所以我可以忍,可以冒那個險。換做是妳落在他們手上,在不知妳生
死的狀況下,我不可能在牢裡撐得了那麼久。」

  賈家的權勢過大,當初,就連計謀高妙如他,竟也沒有把握,能不能安然脫身


  只是,他幾乎是立刻就決定,不論這關闖不闖得過、不論之後能否保全身家,
或者是一敗塗地,他都不願意看著她涉險。

  畫眉顫抖著,指尖幾乎要刺破柔軟的掌心。她不敢相信,在他面臨生死關頭的
時候,竟會做出這種決定,將她遠遠的推開。

  「你不信任我。」她搗著唇,聲音低不可聞。

  「不,」夏侯寅搖頭。「我是太信任妳、太瞭解妳了。」

  八年的夫妻,他明白她外柔內剛的性格。

  他們都太固執,因為深愛對方,所以絕不肯舍下對方。倘若讓她知曉內情,她
絕對不會拋下他離去,而是選擇跟他一同面對,甚至為了換取他的命,甘願為他去
受罪……

  他寧可死,都不願意讓那種事發生!

  斗室幽暗,夏侯寅緩緩的踱步,走到畫眉的面前,伸出溫熱的指掌,輕輕撫著
她蒼白的面容。連他自己,都認不得這隻手,只有骨肉透出的溫度,還猶似往昔。

  「如果是妳,妳會怎麼做?」他輕聲低問,望進她的眼中。「告訴我,畫眉,
換做是妳,妳會怎麼做?是眼睜睜看我進虎口,任我生死未卜,還是寧可讓我恨妳
?」

  一滴清淚滾落,落進了他的掌心。

  她回答不出來。

  他說的每句話,都讓她的心神震懾,撼動得幾乎無法承受。她心裡明瞭,倘若
處境交換,她會採取什麼行動,卻無法說出口……

  她的決定,會跟他相同,選擇自己全部承擔。

  夏侯寅無限輕柔的,為她擦去那滴淚。「我寧願妳恨我,也不願意讓妳受到傷
害。」他低下頭,抵著她的額,說出這一句,他曾經以為再也沒機會說出的話。

  他讓她心痛、讓她受盡冷落、讓她在大雪裡,帶著那張休書離去。

  然而,他的心,比她更痛。

  從昏迷中醒來後,他拖著重傷的身子,來到赤陽城,只敢遠遠的望著她,每日
每夜的想著、盼著、奢求著,甚至不惜以病弱之身,用計將她誘來風家,只為了見
她一面,親耳再聽聽她柔如春風的嗓音。

  就連計謀被揭穿,她氣惱的離去後,他仍不肯死心,發誓就算耗盡餘生,也要
再度挽回她。

  或許,總有一天,她會原諒他,用那柔柔的嗓音,對他說上一句話。

  或許,總有一天,她看著他,對他露出微笑,一如往昔。

  而或許……只是或許……他祈求著,總有一天,他能稍稍補償,曾對她所造成
的傷害。

  「對我而言,這一輩子裡,只有妳才是最重要的。」夏侯寅低語著,然後輕輕
的、輕輕的在她的額上,烙下一個吻。

  日光灑落,將兩人的身影,映在斗室的牆上。

  那相依的身影,就彷彿他和她從沒有分開過。

  * * *

  說完那一切後,夏侯寅便離開了。

  畫眉卻在斗室之中,獨自坐了許久。

  知道來龍去脈後,她再也無法恨他,卻也沒有辦法輕易原諒他。畢竟,她心裡
仍舊記得,他的那些計謀、他的那些隱瞞、他的那些欺騙……


  對我而言,這一輩子裡,只有妳才是最重要的。


  然而,他還在她的耳畔,留下了這句話。

  畫眉獨自坐了幾個時辰,沒有察覺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了下去。她坐在原處,
想著、回憶著,心亂著。

  直到她的腹中,傳來輕而無法忽視的力量。肚子裡的孩子,像是想贏得她的注
意般,輕輕踢了她一下。

  畫眉伸出手,輕撫著腹中的胎兒,即使孩子尚未出生,她對孩子的愛,卻已經
滿溢得難以形容。

  倘若那時,夏侯寅告訴她實情,她決定留在鳳城,跟他一同面對危險,這個孩
子還保得住嗎?

  她無法想像那種情形。

  就連他們的性命,都可能朝不保夕,這個脆弱的小生命,就像風裡的燭火,不
細心呵護著,就可能熄滅。

  如果他不這麼做,保不住大夥兒,也保不住夫人,更保不住您肚子裡的孩子。

  管事的話,在腦海裡響起。

  夏侯寅為了保住她,所以逼得她遠走,卻也在無意中,保全了她肚裡的孩子…
…他們的孩子……

  「夫人,您還在裡頭嗎?」門外突然傳來叫喚,打斷了她紊亂的思緒。

  畫眉定了定神,才開口回問:「怎麼了?」

  「夜深了,咱們得打烊了。」夥計說道。

  她抬起頭來,瞧見窗外的天,早已全黑了,只見月牙兒彎彎,這才發覺,自己
不知在這兒,已經坐了多久。

  「你們忙吧,我這就要回去了。」畫眉說道,走出了斗室,來到餐館大廳,發
現大廳內空蕩蕩的,客人都已離去,甚至連桌椅都清潔妥當。

  不知什麼緣故,鶯兒今晚竟沒來接她。

  大廚跟夥計們,都忙了一整天,她不願意讓他們護送,累他們多走一段路。她
心裡知曉,夏侯寅肯定派了人,在外頭等著,會跟在她後頭,直到她平安回到家中

  彎彎的月牙,掛在天際,灑落柔柔的月光。

  畫眉走過了幾條街,回到家門口,瞧見裡頭光亮,早已點上了燭火。她推開門
,剛踏進屋內,就被眼前的景況,驚駭得無法動彈。

  嬌小的鶯兒,嘴裡塞著布,像顆粽子似的,被綁在牆角,滿臉淚汪汪的,眼裡
滿是驚慌與擔憂。

  畫眉倒抽一口氣,還來不及開口,就聽到一旁傳來警告。

  「別喊,不然妳的小丫鬟立刻就沒命。」那人站在角落,臉上蒙著黑巾,只露
出一雙半瞇的眼。「不許出聲,把門關上。」

  她僵硬的照做。

  對方的視線,上上下下的打量她,嘴裡嘖嘖有聲。那淫邪的目光,看得她不由
自主的戰慄。

  「過來。」他下令道,享受著她的不安,對於欺凌女子的手段,早就習以為常


  畫眉強忍著恐懼,一步步的走了過去。

  驀地,那人探出手來,粗魯的將她扯了過去。一個陰惻惻的聲音,不懷好意的
笑著,在她耳邊輕聲說道:

  「夏侯夫人,好久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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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牆角的鶯兒,雖然嘴裡塞著布,卻仍努力的試圖發出聲音。

  眼睜睜看著夫人被擄走,她嚇壞了,擔憂的在地上又滾又爬。她使勁的挪動身
子,砰的一聲跌在地上,也顧不得疼,就像條毛毛蟲似的,奮力往門口蠕動。

  好不容易,花了一番功夫,一身是汗的鶯兒,終於來到門前。

  她先利用門檻,弄掉了嘴裡的布,接著才放聲大喊。

  「救人啊!救命啊!快點來人啊!」她一邊哭著,一邊用盡力氣,聲嘶力竭的
大叫,只希望左鄰右舍能聽見。

  只是,她才剛喊了兩句,就聽得砰的一聲,大門猛地被人推開,三個身穿黑衣
的男人,聞聲闖了進來。

  啊,這鄰居來得好快!

  但是……但是……好奇怪,她好像從沒見過他們啊!

  不過,陌生歸陌生,一瞧見有人,鶯兒就心頭一鬆,眼淚更是滴滴答答,不受
控制的往下掉。「求求你們,我家夫人、我家夫人……她、她被……」

  黑衣人蹲下來,抽出刀子,割斷了繩索。

  「拜託,夫人她……」

  「夫人怎麼了?」黑衣人的口氣,比她還要焦急。

  「嗚嗚嗚,夫人她……夫人她被壞蛋綁走了。」鶯兒抽噎著。「我親眼看到,
那個壞人抓著夫人,從後門走的。」

  三個黑衣人全都變了臉色,無聲的交換了個眼色,就算不需言語,也知道各自
該做些什麼。

  其中一個,留了下來,詳細追問嚇壞的小丫鬟。

  另一個人趕回風家,搶在最短的時間內,向夏侯寅報告。

  剩下的那個,則是出了後門,一路追蹤下去,沿著青石街上最新、最鮮明的一
道車轍,追到了東門口。

  消息傳回風家,尚未入睡的夏侯寅,匆匆走了出來。只聽完屬下報告,畫眉被
不明人士擄走,他就臉色慘白,嚇得肝膽俱裂。

  「放出消息,讓所有人都出去追查!」

  他壓抑著恐懼,以及幾近蝕骨的擔憂,厲聲質問道:「有誰瞧見,她是怎麼被
擄走的?」

  從畫眉住處趕回來的人,急忙上前,說出好不容易問到的寶貴線索。

  「夫人的丫鬟說,那人拿她威脅夫人,再用刀強押著夫人,從後門出去了。兩
人離開時,她聽見了馬車的聲音。」

  「那條路上呢?」

  「已經有人去追了。」

  夏侯寅收握指掌,就連先前被押入牢獄,與賈欣之間難分勝敗時,他也不曾這
麼慌亂過。

  畫眉是他的心、他的命。他不能忍受,她受到任何的傷害。

  「那個丫鬟還說了什麼?」

  「她說,那個人蒙著臉,看不清樣貌,還稱夫人為夏侯夫人。」

  他心頭一寒。

  如此說來,擄劫畫眉的人,其實知道她真正的身份?

  到底會是什麼人,不但曉得她的身份?還會特地來到赤陽城,出手擄走了她?

  夏侯寅咬緊牙根,強迫自己定下心神。

  他現在不能慌亂,必須保持冷靜。唯有這樣,他才有機會,趕在那個蒙面人傷
害畫眉前,盡快找到她,把她救出來。

  屋簷上傳來輕響,一個黑衣人施展輕功,落在庭院中,匆匆奔了進來。

  「風爺,有人打昏了東城門的守衛,開了城門,駕車出城去了!」這消息十萬
火急,他不敢耽擱,急著趕回來通報。

  「好!」夏侯寅心念急轉,在最短的時間內,就做出決定。「去把獵犬牽出來
,拿她的衣裳,給獵犬聞聞,所有人分頭去找,找到的就發火信通知!」

  「是!」

  黑衣人們盡速奔了出去,卻還是追不上心急如焚、放出獵犬後就疾步追出東城
門外的夏侯寅。

  他在官道上奔馳,不肯浪費半點時間,心中不斷祈求著。

  不要!

  不要!

  不要!

  他什麼都願意做。

  老天爺啊,就是別讓她出事!

  * * *

  月光淡薄,一輛馬車在官道上疾馳著。

  馬車顛簸,讓畫眉頭暈目眩,駕車者粗魯的鞭打馬匹,讓馬瘋狂的跑著,馬車
幾次重重的起落,都震得她五內發疼,差點要嘔了出來。

  「你究竟想帶我去哪裡?」她忍著不安以及厭惡,看著眼前的男人。

  她認得他。

  那張尖嘴猴腮、目小如豆的臉,以及嘴角的獰笑,邪惡得讓她就算想忘也忘不
了。

  月光之下,賈易回過頭來,冷笑了幾聲。

  「不要以為,我不知道妳找了風家當靠山。留在那地方,有風家的人隨時會來
煞風景,老子不能盡情享受。」他打量著畫眉,忍不住舔了舔唇,當下扯緊了韁繩


  馬匹人立嘶鳴,四蹄終於落地時,細瘦的四肢都累得發抖。

  「這裡離赤陽城也夠遠了,既然妳等不及,咱們現在就來吧!」他伸出乎,眼
裡的光芒,淫邪得讓人作嘔,那只不知做過多少惡事的手,就要摸上畫眉的肚子。

  毛骨悚然的畫眉,用力揮開那隻手。

  「不要用你的髒手碰我!」她瞪著賈易,雙手抱著腹部,極力想保護肚子裡的
孩子。

  這一揮,卻讓賈易惱羞成怒。

  那張邪惡的臉,轉瞬之間,就化為瘋狂的憤怒。

  「媽的!」他粗聲咒罵著,揚起了手,重重的打了畫眉一掌,打得她翻落馬車
,嬌柔的身子重摔在地上,發出一聲痛極的呻吟。

  「妳這臭婆娘,不要以為又找到了靠山,我就不敢動妳。」他走了過去,嘴裡
還不乾不淨的咒罵著,惡狠狠的踢了她一腳。

  那一腳不偏不倚,就踢在畫眉的肚子上。她悶哼一聲,痛得臉色慘白,只能抱
著肚子,蜷縮在地上,身子因為劇痛,不斷顫抖著。

  賈易睨著她,嘿嘿冷笑了幾聲。

  「老子要的女人,從來沒有人敢擋。妳這賤人,卻敢壞了我的事。那時,夏侯
家垮了,妳卻走得不見蹤影,我就在心裡發誓,不論花多少功夫,都要逮到妳,好
好的教訓教訓。」

  他伸出手,抓起軟弱無力的畫眉,逼靠到她面前。

  「我倒是沒料到,妳竟然懷孕了。妳是姘上哪個野男人?還是說,妳肚子裡的
就是風家那個老怪胎的種?」

  縱然在劇痛之中,身陷險境的畫眉,聽見賈易那不堪的羞辱,卻還是鬆了一口
氣。

  謝天謝地,賈易只查出,她為風家工作,卻還不知道,風家的主人其實就是那
個被賈家趕盡殺絕,還能從鬼門關前回來的夏侯寅!

  一陣劇痛襲來,教她痛得呻吟。

  眼看那男人靠近,雖明知逃不過,她還是忍著痛往後爬退。

  賈易卻上前抓住她的頭髮,用力的扯著,對著她露出鄙夷的笑。

  「妳倒是厲害啊,才剛到這裡,立刻就搭上了個男人,還懷了野種。」他哼笑
著,朝她的肚子睨了一眼。「妳跟了夏侯寅八年,他要是地下有知,不知道會有多
傷心呢!」

  他一邊說著,一邊將她扯了回來,重重把她摔在地上。

  這一次,畫眉連呻吟聲都發不出來。她咬緊牙關,冷汗直流,肚子一陣一陣的
疼著,她甚至能感覺到,腿間漫開的濡濕。

  賈易抽出刀子,那銳利的刀刃,在月光的照耀下,發出青色的光芒,讓人心口
發寒。

  「看在我跟夏侯寅還有些交情,不如,我就先替他清理門戶,把妳肚子裡的野
種挖出來,咱們再來好好享受。」他森冷的笑著,用刀尖抵住畫眉的下巴,看著刀
尖劃破雪膚,滴下鮮紅的血。

  鮮血讓他不由自主的笑了,甚至想到許多回憶。

  「嘖嘖嘖,我真怕夏侯寅會死不瞑目。」他用刀尖,挑起她的下巴,愉快而享
受的問:「妳知道,我是怎麼『款待』他的嗎?」

  「我叔叔交代,無論死活,都得從夏侯寅嘴裡,問出妳的下落。」他冷笑著。
「我問了他十次,每問一次,就夾斷他一根指骨,他卻寧可死,也不肯說出妳的下
落。」

  畫眉咬著唇瓣,全身戰慄著,同時被下腹的劇痛,以及賈易所描述的景況折磨
著。

  「等到他指骨全斷後,我挖出他一隻眼睛,再用鞭子打爛他那張臉。」他笑得
無比得意,像在重複著一件最光榮的事。「我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每天每天
都換了新花樣,用鞭子打、用火烙,啊,對了,我還用鐵棒,一根一根的打斷他的
骨頭。」

  說到這裡,賈易竟露出惋惜的表情。

  「可惜啊,他只撐了十多天就死了。他要是能多活兩天,我打算剝了他的皮,
再用刀子切下他的命根子。」他微笑著,用刀面拍拍畫眉的臉,刀刃上的血,染紅
了她的頰。「唉,夏侯寅一定不曉得,他用命護著的女人,才轉過身,就找上別的
男人,還懷了身孕。」

  他半蹲到她面前,舉起刀子,緩緩的、慢慢的、逐吋逐吋的劃開她的衣裳,刀
刃落在白皙的肚皮上。

  「夏侯夫人,您就算懷著野種,還是這麼的美啊!」冰冷的刀尖,在她的腹上
,輕輕的游定著。他猙獰的笑著。「看來,妳也是個少不得男人的騷貨。現在呢,
我就把妳的肚子掏乾淨了,然後咱們再來痛快幾回吧!」

  他發出尖銳的笑聲,握住畫眉的手,再舉起了刀,看準了她的腹部,狠狠的戳
刺下去——

  就在刀尖即將刺入畫眉的那瞬間,一支鋒利的飛刀,從黑暗中襲來,勁道極強
,只聽見噹的一聲,賈易手裡的刀,就斷成兩截,像破銅爛鐵般,叮叮噹噹的掉落


  他還來不及反應過來,就聽到黑暗之中傳來如獸咆、如鬼嚎,一聲令人毛骨悚
然的嘶啞吼聲。

  「賈易——」

  那聲音,聽得他全身發冷。

  「誰?是誰?」他連忙起身,才剛回頭,就看見那惡鬼般的男人,一步一步朝
他走了過來。

  夏侯寅!

  這三個字剛閃過腦海,那惡鬼已經來到眼前,速度快得詭異。接著,他只覺得
胸口一痛,整個人就被踢倒,狼狽的滾倒到一旁。

  不!怎麼可能?

  這念頭才閃過,下一瞬間,惡鬼的雙手,已經掐住他的脖子。

  「賈易,你竟敢傷她!」

  他瞪大了眼,滿臉不敢置信,不斷驚叫掙扎著。

  「不、不可能!你死了!我親眼看見,他們把你埋了。」他竭力掙扎,卻還是
擺脫不了,緊扣在喉問的指掌。那雙骨節扭曲的手,在他的頸間,愈陷愈深、愈陷
愈深。

  鬼!

  是鬼!

  無法呼吸的賈易,又驚又怕的想著。

  那張可怕的臉,就近在眼前,明明就是那個,早該在土裡腐爛了的夏侯寅。他
絕對不會認錯,那張臉上的每條鞭痕,都是他打上去的,就連那顆眼珠,也是他親
手挖出來的……

  是惡鬼來索命了!

  賈易的腦子裡,最後只閃過這個念頭。接著,就聽到喀的一聲,他的喉骨被捏
碎,整個人抽搐了幾下,腦袋一偏,再也不動了。

  死去的時候,他的表情扭曲,充滿了難叢言喻的驚恐。

  丟下賈易的屍體後,夏侯寅站起身來。一聲痛極的呻吟,傳進他的耳中,他匆
匆轉過身來,那股銳利得足以傷人的殺氣,在望見她的時候,才消失得無影無蹤。

  「畫眉!」

  她蜷縮在冰冷的泥地上,臉色蒼白,緊抱著肚子,發出低低的呻吟,腿間的濡
濕已轉為黏膩。

  「我……我……」她睜開眼睛,虛弱的喘息著。「我要生了……」胎兒即將足
月,但是馬車的奔馳、賈易對她的暴行,都已讓她動了胎氣,這孩子要提早出世了


  夏侯寅的臉色,霎時之間,也變得跟她一樣蒼白。

  「我帶妳回城裡去。」他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抱住她,彷彿捧在手中的,是他
今生最愛的珍寶。

  畫眉虛弱的搖頭。

  「不行,來不及了。」她的羊水早就破了,痛楚一陣比一陣強,像是要將她撕
裂。現在的她,幾乎無法移動,更別說是趕回城裡了。

  夏侯寅心急如焚,抱著她的雙手,無法克制的顫抖著。他看見她裙下的血跡,
那些鮮血,不斷由她腿間漫出,濡濕了她的裙子,還有他的手。

  她在流血!

  孕婦生產,會流這麼多血嗎?

  聰明如他,此刻竟然完全無法思考。他顫抖的深吸一口氣,靠著殘餘的理智,
觀察著四周的地形。

  寧靜的夜色中,傳來細微的流水聲。

  夏侯寅小心翼翼的抱著她,穿過一片蘆葦,來到一彎小河旁。他砍掉一片蘆葦
草,鋪在地上,再脫掉身上的衣服,才扶著她躺下。

  月光之下,她因為疼痛而朦朧的雙眼,透過貼在額前被冷汗浸濕的發,瞧見了
某些東西。

  她喘息著,瞪大了雙眼。

  只見夏侯寅的背上,滿是數不盡的刀傷、鞭傷,那一條一條的傷疤,撕裂他的
肌膚。他的背上,幾乎看不見一處完好的皮膚。

  當他轉過身來時,前胸的傷痕,甚至遠比背後可怕!

  除了刀傷與鞭傷,他的胸口還有烙鐵留下的,詭異而可怕的烙痕。烙痕在黝黑
的肌膚上,形成醜陋的皺折,每一道痕跡,都是那麼猙獰、可怕……

  天啊!

  畫眉的肚子疼著,心口更是痛著。

  一顆顆的淚,像是斷線珍珠般滾落,她顫抖的伸出手,想去觸摸他身上的傷,
但一陣更銳利的疼痛,再度襲擊了她。

  夏侯寅來到她身邊,將落淚不已的她,抱入滿是傷痕的胸膛。

  「噓,別哭。」他吻她的發,握著她的手,彷彿將他餘生的全部柔情,都傾注
在每一個撫觸、每一個輕吻中。

  「他們竟然這麼對待你……」

  「都過去了。」他輕描淡寫的說道。

  畫眉張開嘴,還想說話,但逸出口唇的,卻只剩下呻吟。她偎進他懷中,因為
劇痛而顫抖。

  「我在這裡。」他懷抱著她,向她,也是向他自己保證。「妳不會有事的,我
不會讓妳有事的。」

  陣痛。

  愈來愈密集。

  她握緊了他的手,感覺到下腹的壓力愈來愈大。她全身緊繃,痛得彷彿所有的
骨頭,都因為過度用力而分開。

  痛。

  好痛。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她呻吟著,依靠著夏侯寅,汗跟淚都像雨一般落下。

  意識愈來愈模糊,她只聽得見,他靠在她耳邊,用嘶啞而顫抖的聲音,不斷的
跟她說話。

  「撐住。」

  「畫眉,為我撐下去。」

  「妳還沒看到,我為妳造的院落。」

  「畫眉,我愛妳……」他的聲音,顫抖得幾乎無法成語。

  她勉強睜開眼,望著那張蒼白的臉,張開毫無血色的唇,輕輕喚了一聲:「虎
哥——」

  下一瞬間,痛楚到達頂端。

  她像是被撕裂了。

  「畫眉,撐著,求妳撐著。」他緊抱著她,看著她血流如注,語音嘎啞的喊著
:「妳死了我也不會獨活!妳聽到了沒有?我不會獨活的!」

  畫眉發出一聲尖叫,下腹的壓力,像流水般化開。她頹然軟倒,朦朧中只聽見
,身旁傳來嬰兒的啼哭聲。

  「畫眉……畫眉……」

  他的吶喊在耳邊迴響著,下一瞬,她只覺得眼前一黑,所有的畫面、聲音,全
部消失了。

  * * *

  痛。

  她仍痛著。

  雖不像先前,那種撕筋斷骨的痛,卻也是隱隱的抽痛。

  畫眉醒了過來。

  她睜開眼睛,還沒認清身在何處,就聽見床畔傳來談話聲。

  「她還好嗎?」

  「風爺,夫人是動了胎氣,所以早產。現在看來,夫人的身子還好,只是需要
好好靜養,注意千萬別吹著風。她身子太虛,加上失血過多,一旦染上風寒,就很
難撐得過去。」

  「我會注意的。」

  「另外,這是調養身子的藥方,風爺可以派人,照這藥單子去抓藥。」

  「謝謝大夫。」

  「風爺客氣了。那麼,老夫這就先走了。」

  腳步聲響起,接著,門就被關上了。夏侯寅穿過花廳,走進了臥房,赫然發現
,原本昏迷不醒的畫眉,已經醒了過來。

  「孩子呢?」她一開口,就急著追問。

  夏侯寅走到一旁,從搖籃中捧出一個包著紅綢的小娃兒,小心翼翼的放進她懷
裡。

  「孩子很好,很像妳。」他輕聲說道,同時注視著畫眉以及她懷中的孩子。「
是個兒子。」

  那是一個粉嫩的小娃兒,正閉著眼,偎著胖胖的指,睡得好香甜。畫眉的眼裡
,有著感動的淚水,她顫抖的伸出手,輕碰那張小臉蛋,小娃兒皺了皺嘴,給了她
些許回應,接著又沉沉睡去。

  「妳想餵他嗎?」夏侯寅啞聲問道,克制著那股想將這對母子,一同擁入懷中
的衝動。

  畫眉點了點頭,這才感覺到,自己的胸前,有著敏感、奇異的脹痛。

  「我去喚鶯兒來,她應該可以幫妳。」他克制著語調不變,還要克制著想留下
來,親眼看著她哺喂孩子的衝動,轉身離開了臥房。

  生下孩子之後,她身子虛弱,夏侯寅堅持,她非得留在風府裡調養身子。

  只是,除此之外,他沒有再逼迫她,甚至不曾提起,他們之間的往事。

  夏侯寅甚至嚴守份際,不再逾矩,不論是對待她,或是對待孩子,都是體貼入
微。擔心鶯兒照顧不周,他甚至以主人之尊,搬進了臥房隔壁那間小丫鬟睡的小房
間,親自照顧他們母子。

  因為生產時失血過多,有很長一段時間,畫眉總是睡得很早。

  而她的兒子,似乎也有著爹爹的體貼,從來不曾夜啼過,總能讓她安眠到天明


  充分的休息,加上三餐不斷的補品,讓她逐漸恢復健康,粉頰終於恢復往昔的
紅潤。

  那一夜,畫眉本來已經睡了。

  夢中,有某種低低的聲音,將她喚醒過來。

  那聲音其實她並不陌生,這段時間裡,夜來偶爾都會聽見。只是她先前太虛弱
,總睡得很沉,而那聲音也太過細微,所以就不曾起身察看。

  只是,今晚,她卻醒了。

  清醒之後,那聲音更清晰了些。她撐起身子,視線穿越臥房,瞧見方廳裡的景
況。

  就看見月色之下,夏侯寅在方廳之內,來回踱步,一邊拍哄著懷裡的孩子。「
乖乖乖,別哭,別吵醒了你娘。」他低聲說著,望著孩子的表情,有著慈愛,也有
無奈。「噓,別哭了。」

  畫眉看著這一幕,看著他,跟他們的孩子,無法轉開視線。

  原來,孩子並非從未夜啼。

  原來,是他每個夜裡,都犧牲睡眠,抱著孩子,在方廳裡輕聲哄著,才讓她能
夠睡到天明。

  她沒有出聲,反倒臥回枕上,閉上眼睛,聽著方廳那兒,傳來他用嘶啞的聲音
,唱著奇怪的童謠,安撫著哭鬧的孩子。

  一串淚水滑落,沾濕了枕巾。

  只是,不同於往昔的傷痛、心疼、憂慮。

  這次,她雖然落淚,卻有著深深的感動。

  * * *

  孩子終於睡了。

  夏侯寅鬆了一口氣,輕手輕腳的回到臥房裡,把睡著的孩子放進搖籃裡,然後
才轉過身,往床榻上望去。

  畫眉還在睡。

  他露出微笑,彷彿所有的辛苦,都得到了補償。

  只是,他才剛跨出步伐,準備回到隔壁的小房間,搖籃的小娃兒,卻又發出呻
吟,預告著即將大哭。

  這孩子就是這樣,只要放下,躺沒一會兒,就要不高興的哭鬧著,非要整夜都
讓人抱著、哄著才行。

  夏侯寅重新抱起孩子,走回方廳裡,又開始踱步、拍哄。

  這樣折騰了一整夜,直到天邊露出魚肚白,累了的孩子,才終於肯入睡。他把
孩子放回搖籃,又等了一會兒,確定小娃兒已經睡了,才走拖著疲累的腳步,走回
隔壁的房間。

  幾乎是一沾枕,他就睡著了。

  直到幾個時辰後,嬰兒的嘰咕聲,以及某種輕響,讓他猛然驚醒過來。

  迤邐進窗的目光之中,畫眉正抱著孩子,她面前的桌上,還擱著一碗熱騰騰的
干貝粥。她抬起頭來,注視著他,輕輕的彎起嘴角。

  「你的粥。」她說。

  夏侯寅凝望著她,然後緩緩坐起了身,來到桌前,坐了下來。

  看著那碗冒著白煙的干貝粥,他的喉頭不由得緊縮著,有生以來,他頭一次有
落淚的衝動。

  在她開口的那一瞬間,他知道她終於開始原諒他了。

  「趁熱喝吧。」她柔軟的聲音淡淡響起。

  無法出聲,他只能點頭。

  他拿起調羹,舀粥入嘴。

  粥味溫熱清淡,是他最熟悉的味道,如往日一般,溫暖了他的心肺。

  他一口接一口、萬般珍惜的慢慢吃著。

  只要畫眉能夠原諒他,他的生命就已完整了。

  對他而言,這一輩子裡,只有畫眉才是最重要的。但是,從今以後,還要再加
上他們的兒子。

  日光暖暖,在妻兒的陪伴下,夏侯寅喝完了那碗乾貝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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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幾個月後,他以風寅之名,重新迎娶了她。

  這一次,他依著她的意思,低調的辦了幾桌宴席,只宴請了親近的好友,以及
曾患難與共的家僕們。

  董絮跟曹允,也趕來道賀。

  他們因此事結緣,早在數個月前,就已經成親。到了這會兒,董絮都有三個月
的身孕了。

  喜宴過後,人們都離去了。

  畫眉在前廳忙了一會兒,直到夜色深了,才轉身走回院落裡。她踩過石磚,剛
跨過庭院的門檻,就瞧見了他的身影。

  夏侯寅抱著未滿一歲的兒子,站在梅林之間。

  這一整座梅林,是他重新栽植的,每一株皆是他從夏侯府的梅園,輾轉移植而
來,親手植下。

  看著丈夫與兒子,畫眉心中一暖,緩步上前。

  他聞聲回頭,在看到她時,嘴角輕揚,朝她伸出了手。

  他的雙手因為舊傷而扭曲著,無法如往日一般,密實的包覆著她,畫眉卻半點
都不介意,溫柔的反握住他的手,仰頭對他微笑。

  冬日漸暖,院子裡的花早已開了滿園。白色的花辦隨風輕飄落下。

  他低下頭,深情的吻了她。

  花兒繼續隨風飄落,似雪一般,但卻有著春的氣息。

  看,春天來了。

  梅花開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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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展限定販售番外篇】

(畫眉‧外章〉


  冬日漸暖,小雪初晴。

  在寒冬盡去的這一日,夏侯寅重新將畫眉迎娶進門。

  在她的要求下,這一次的婚宴,沒有當年席開百桌的奢華鋪張,沒有王公貴族
的賓客。有的只是相交甚深的親朋好友,以及不離不棄、患難與共的家僕。

  還有,兩人最珍愛的兒子。

  在這春風襲來的日子,身為新娘的畫眉,親手下廚,做了滿桌的菜餚,宴請這
些日子以來,在他與她身旁,扶持相伴的親友家僕。

  而夏侯寅,則照顧著兒子。

  再次婚嫁,她沒有戴上紅頭紗,沒有穿上新嫁衣。但是,她有他最深的愛戀,
還有眾人最真誠的祝福。

  在婚宴舉行時,他們坐在一塊兒,抱著小小的兒子,一起接受敬酒。酒席之中
,有笑,也有淚。

  婚宴過後,她本來想動手收拾,卻被董絜勸住了。

  「姊姊,妳別忙了,這可是妳的大喜之日呢。」董絜笑著,輕輕催促。「這兒
就讓我跟鶯兒收拾,妳快回院吧,別讓人等急了。」

  「是啊,夫人,您快快回院,這兒我會收的。」鶯兒也格格笑著,連忙附和,
還一邊拿走她手中的碗盤。「別讓人等急了。」她重複。

  她們指的是誰,畫眉當然知道。

  微微的,她臉兒燙紅,不禁覺得羞赧。

  早些時候,兒子啼哭,夏侯寅抱著兒子告退離席,返回院落後,就沒再出來,
識相的客人們,也在之後就陸續離開。

  瞧著董絜與鶯兒的笑容,畫眉有些窘迫,鎮定的點了點頭。「那麼,就麻煩妳
們了。」

  然後,她才轉身,離開前廳。

  * * *

  廳外,月色盈盈。

  她踩著冷涼的石階,腳步快了些,才轉入庭院的門檻,就看見月洞門後,他在
微暖的月色下,抱著兒子,仰望著那開了滿院的梅花,還不忘輕哄著懷中的嬰兒。

  不由自主的,她停下腳步。

  梅林中的夏侯寅,身穿一襲鐵灰色的長衫,姿態模樣,都已經與當年有了許多
的不同。

  這些年來,她也曾見過,他在月色梅林中佇立的身影。每一回見著時,她都覺
得心暖,然而這一次,她心裡除了暖,卻還有疼。

  這片梅林,最初是她從娘家折枝,與她一同進了夏侯家,而變故之後,他又大
費周章,從府裡移植來的。

  那年初秋,夏侯寅以大紅花轎,風風光光的迎她進門。九年前的他,俊朗非凡
,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商業巨擘。她至今仍清楚記得,新婚那一夜,自個兒的
紅紗蓋頭被掀起的瞬間,心中的緊張與怦然。

  那夜,她才看清他的容貌,見到那個在旁人口中,目光精準、心思縝密,能輕
易看穿生意利弊的虎爺。

  只是第一眼,她的心就已淪陷。

  他有著一雙溫柔的黑眸,如初夏的夜空,輕易撫平她的緊張、慌亂與不安。

  掀開紅紗蓋頭後,他牽起了她微顫發冷的小手,一同走到院子裡,親手挖了個
洞,將她帶來的梅枝,種入泥土之中。

  「從現在開始,它會在這裡,落地,生根。」

  他看著她,輕聲承諾。

  「這裡,從今而後,就是它的家,也是妳的家。」

  心中的忐忑,因為他的話語、因為他的雙眸,就此塵埃落定。

  那一夜,她愛上了他。

  畫眉從未想過,自己竟如此幸運,能嫁給這麼好的男人為妻。

  這些年來,他對她深情不減,也將那些梅樹照顧得格外仔細。即使這段時日以
來,變故橫生,歷經風雨、遠途搬遷,移植到這兒的梅樹,仍在今年盛開,綻放滿
樹的花。

  移植的梅樹,因為經過搬移,在當年通常不會開花。除非,在移植的途中,以
及移植之後,梅樹仍受到非常細心的照料。

  畫眉知道,夏侯寅把這些梅樹都當成是她,始終精心呵護。

  雖然,窟牢的苦獄,讓他傷痕累累,再也不如往日俊朗,但是在她心中,對他
的深情卻非但不減,反而更深。

  他身上的每道傷,都是為了她而受的。

  不由自主的,畫眉舉步上前,腳步匆匆,只想快點回到他的身邊。

  聽到腳步聲,他抱著兒子,在月色下回頭。看見她時,他揚起嘴角,朝著她伸
出手來。

  他的大手,因為舊傷而扭曲,無法如往日一般,密實的包覆她。她一點兒也不
介意,溫柔反握住他的手,仰頭對他微笑。

  白梅如雪,隨著風而緩緩飄落。他在花前月下,深情的吻了她。

  他的吻裡,有著萬般的溫柔,與苦苦忍耐的壓抑。

  剎那之間,她的心深深的悸動,充滿了對他的滿滿情愛。當他微微退開,結束
這個吻時,她可以清楚看見,他眼中的溫柔,以及燎然的渴望。

  不知何時,原本嚶嚶哭啼的兒子,已經哭得累了,枕在他的肩頭上,含著拇指
睡著了。

  「我們回屋裡去吧!」她輕聲說道。

  他微微點頭,這才緊握著她的手,轉身往房裡走去。


  * * *
  

  屋裡的紅燭,照亮著一室。

  他把睡著的兒子放入鄰室的小床。她則是替兒子蓋上薄被,確定兒子睡得香甜
,才跟丈夫一同悄聲退了出來。

  走入臥房內,畫眉挽起衣袖,熟練的一如往昔,先拿出布巾,再端來裝著熱水
的銅盆,走到床邊,為夏侯寅褪去外衣,再替他拭去一日風塵。

  夫妻八年,她一向賢淑溫柔,服侍他的事情,她都是親自動手,從不讓奴僕代
勞。如今,變故之後,她仍堅持要親手照顧他。

  他原本俊朗的臉龐,因為傷痕而扭曲;而他的雙手,更是骨節扭曲。

  室內靜謐,畫眉細心的,低垂著視線,替坐在床邊的丈夫擦著臉、擦著手,彷
彿沒有瞧見那些酷刑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跡。

  但是,他知道,她瞧見了。因為,她一直很小心,很溫柔,彷彿怕重一些,他
就會痛。

  然後,畫眉跪了下來,為他脫去鞋襪。

  瞧著蹲跪在身前,那纖柔的人兒,夏侯寅心中一緊,竟有些恐懼起來。他怕她
會見到他衣衫下殘破的身子;怕她會因為他胸前那慘遭火烙,以致糾結扭曲的皮膚
而嚇著。

  過去幾個月,他總藉口她產後,身子需要調養,未曾和她同房,實際上則是怕
嚇到她,怕在她眼中,看見畏懼和驚嚇。

  所以,當她伸手替他脫去鞋襪時,他幾乎想縮腳,將她直接拉上床,吹熄滴淚
的紅燭,不讓她繼續看見更多的傷痕。

  但是畫眉溫柔的,握住了他想抽回的腳,慢慢的、細心的,替他脫鞋,去襪,
一如往昔同床共寢的每一日。

  他沒有辦法抵抗。他想念她,想念她溫柔的撫慰。

  鞋與襪,都在她的小手中,逐一落地。

  畫眉低著頭,在看見他腳上的傷痕時,渾身一顫。她感覺得到,他又想抽腿,
但是她不肯,還用微顫的指尖,溫柔的、憐惜的,如蝶翼般輕柔的撫過那醜惡的傷
疤。

  淚水,無聲無息的湧入眼眶。

  難怪,他這些日子以來,走路總是一跛一拐的,原來他不只被打斷了腿,連足
上也滿滿是傷,歹毒的惡人,甚至用刑具夾過他的足趾,再以燒鐵烙燙。

  強忍著淚水,她跪在床邊,以溫熱的水,替他洗淨雙腳。

  夏侯寅深深凝望著身前的畫眉。他緊握著拳頭,竭力強忍著把燭火吹熄的衝動


  他知道,他不能躲一輩子,不能躲她。

  但,他的身體,比腳還殘破。

  當她拿起乾淨的布巾,小心替他擦乾了腳,然後端走銅盆時,他終於還是忍不
住起身,想熄去燭火。

  他無法忍受,看見她眼中出現畏懼,或是出現失望。

  但是,畫眉卻阻止了他,拉住了想靠近燭火的他。

  「不要……」

  那一聲要求,好輕好輕,有些微哽。

  夏侯寅低下頭,緊盯著那張蒼白的小臉,尋找著嫌惡與驚恐,卻遍尋不著。她
的臉上、她的眼裡,都沒有那些教他惶恐的情緒。

  清澈的眼眸裡,只有盈眶的淚光。

  「讓我看。」她仰望著他,把輕顫的小手,放到他胸口,啞聲請求。「請你,
別怕我,別再瞞我。」

  他無法推開她,更無法拒絕她的要求。縱然忐忑,但他仍望著那雙含情脈脈的
秋水雙瞳,收回了燭火邊的手。

  慢慢的,畫眉的小手滑下了夏侯寅的胸膛,解開單衣腰間的衣帶。

  夏侯寅的心,跳得飛快,幾乎要跳出喉嚨。

  這裡,太亮了。

  她會看得太清楚。

  不由自主的,他抓住她的小手,不讓她再有動作。

  畫眉也不出聲抗議,只是抬起頭來,靜靜的、靜靜的看著他。她的眼裡,有著
深情與懇求。

  「那,並不好看。」他艱澀的開口,聲音更沙啞。「妳會嚇著的。」

  她不肯退縮,溫婉卻堅定,望著他柔聲說道:「我們是夫妻。」

  柔得足以安撫人心的語音,迴盪飄浮在空氣中。

  我們是夫妻。

  輕輕的一句溫言軟語,就包覆了他顫動慌亂的心。他心愛的女人,一直以來,
都如雪中寒梅般,剛柔並濟。

  我們是夫妻。

  是的,她是他的妻。

  他千求萬護,也要呵護在手心裡的妻。

  看著畫眉,夏侯寅稍微收緊握在手中的柔荑,深吸口氣後,才再鬆開。

  得到了他的默許後,柔嫩的小手,悄然往上,輕輕的拉開了他的衣襟,袒露出
他的胸膛。

  然後,畫眉垂下眼,看著他的胸口,許久。

  許久。

  這段時間裡,夏侯寅始終僵直的坐著,直到她伸出手,輕撫醜陋的胸膛上,那
如蟲蛇般蜿蜒滿佈的傷疤。

  在那一瞬間,她感覺得到他還想躲避。她可以在掌心下,感受到他的退縮與緊
繃。

  夫妻相處多年,她太清楚他的為人。他向來頂天立地,智勇雙全,從不曾怯懦
,更不曾逃避兇險禍事。他能夠與貪官周旋,在獄中受盡折磨,確定她以及家僕們
都已經安全後,才吞藥假死。

  如此堅強的男人,在面對她時,竟然退縮了。

  她知道,他在擔心著,她會介意、會害怕。

  即使他所有的傷口,早已結痂剝落,但是那些酷刑,仍在他原本平坦結實的胸
膛上,留下猙獰的疤痕。

  在明亮的火光下,它們看起來更加鮮明,彷彿才剛剛受傷。

  畫眉抬起手來,顫抖的以指尖輕撫那些疤痕,甚至無法辨認,那是刀刮、或針
刺,還是火燒、鞭打所造成的。那些疤重疊在一起,密密麻麻、交纏糾結。

  每一道嫩紅的疤、每一個燒灼的扭曲,都讓她感同身受。想起他所遭遇的折磨
,她的心就緊揪著,好痛好痛。

  那徐徐的撫觸,如此輕柔,夏侯寅微微一顫,看著她、感覺她仔細撫過每一道
醜惡的疤痕。

  難以自禁的,他深深再吸一口氣,那微暖的溫度,透過她軟嫩的指尖傳來,那
一瞬間,她彷彿親手為他撫平所有崎嶇不平的傷,帶走過去那段日子裡,他想忘也
忘不掉的痛。

  一滴晶瑩的淚滴,悄悄滾落。

  她為了他而落淚。

  夏侯寅伸出手,接住那滴滾燙的淚。淚水的溫度,暖了他的身,也暖了他的心


  「怎、怎麼……受得住?」畫眉抬起淚眼,小手微顫,輕覆在那些傷痕上。「
這些……你怎受得住?」她淚濕的眼裡,沒有恐懼、沒有嫌棄,只有憐與惜,還有
為他而起的疼與痛。

  他輕撫著那秀麗的容顏,啞聲坦承。「我想妳,我讓自己想著妳,只想著妳。
」在每一次的酷刑中,在每一次欲狂的苦痛裡,他都想著她。只要她能安然無恙、
只要她還好好的活著,他就算再苦再痛,也願意撐下去。

  「只要想著妳,想著能再見妳,就不痛了。」他低語。

  畫眉淚如泉湧,粉唇逸出一聲輕泣。

  曾經,他那麼俊朗,擁有無數家產,是最炙手可熱的商人。但是,為了保住她
,他寧願拋卻一切、寧願讓她恨他、寧願受刑受罪。

  「別哭。」夏侯寅以拇指抹去她臉上的淚水。

  他的安慰,只讓畫眉的心更疼。

  「為妳,我心甘情願。」他沙啞的說。

  她這一生,何德何能?竟能得到他的鍾愛。

  再壓不住那滿溢的深情,畫眉傾身,在那傷痕累累的胸膛上,印下輕輕的吻,
纏綿且溫柔。

  高大的身軀,重重一震。他無法動彈,只能看著她,無限憐惜的,先是在其中
一處最大的疤上,印下一吻,然後換到另一處疤上,再一吻。

  嫩紅的唇舌,溫柔的、慢慢的,舔吻他的疤痕,粉頰上的淚水,沾濕了那些凹
凸不平的醜惡傷口。

  他想告訴她,那些傷痕早已經不痛了。但是,當她親吻著那些傷的時候,他才
發現,肉體的傷雖然痊癒,但靈魂的傷,卻還是會痛。

  原來,她全都知道,所以才試圖親吻他有形的傷痕,撫慰他無形的痛。嫩軟的
紅唇,一處又一處,一吻再一吻。

  最後畫眉抬起頭,捧著他的臉,含淚在他薄唇上,印下深深的一吻。

  「我愛你。」她看著他的眼,貼在他唇上說,真心真意,發自肺腑的說。「我
愛你……」

  輕言軟語,重重的落在心頭,夏侯寅心頭一震,終於再也克制不住,伸手緊緊
擁住懷中失而復得的人兒。

  曾經,他以為他會失去她。當他終於脫離苦海,卻變得如此殘敗時,他好恨、
好恨,恨自己變得醜陋無用的身體。

  他能撐過來,全是為了能再看她一眼。

  一眼就好,當初他只敢這麼想。他已變得如此醜怪,不再俊朗強壯,又曾經為
了逼她遠離禍事,狠狠的傷害過她,讓她心碎。

  他不敢奢求畫眉的原諒、畫眉的寬容,只想再看她一眼,遠遠的一眼就好。

  但是,一見到她,他就發現,一眼並不足夠。

  他貪心的要更多更多,甚至想要她再回到他身邊。她是他的心、他的魂。他無
法放手,更無法眼睜睜的將她讓給別的男人。

  夏侯寅吻去粉頰上的淚,深深的回吻。他急切的、渴望著,在明亮的燭火中,
將她抱回床上,抬手輕解她的衣裙。但是,他已渴望她太久,不禁汗濕雙手,甚至
顫抖著。

  她深情且羞怯的覆住他抖顫的手,然後慢慢的,在他面前寬衣解帶。那柔美的
嬌軀,完全展現在他眼前,教他屏息渴求。

  然後,她拿掉髮上的簪,讓那烏黑柔亮的秀髮,如黑瀑般飛撒,落在嫩白的肌
膚上。她抬起頭,羞赧的一笑,像極了那年那日,新婚的那一夜,她對他初次露出
的笑容。

  有那麼一瞬間,夏侯寅擔心這一切都是幻夢。她是如此美麗、如此溫柔,分離
的這段日子裡,他曾經無數次的夢見她,但每每伸手時,她都消失無蹤,只剩夢醒
後的他,因思念而更痛苦。

  但是,這一次,她沒有消失,甚至還握住他的手,輕輕拉到胸前,擱在心上。
她的臉兒嫣紅,略微快速的心跳,在他掌心下躍動。

  如此溫暖,如此真實。

  她是他的畫眉。

  他的。

  情不自禁的,夏侯寅撫摸著那如凝脂般的肌膚,握住了手下的圓潤。

  畫眉輕輕抽了口氣,臉兒更紅,烏黑的水眸中,盡是他的身影。粗糙的大手,
順著她的身子愛撫,往下移動。

  他原本以為,今生今世再沒有機會碰觸她。但是,上蒼垂憐,她終於又回到他
的懷中。

  他渴望的、珍惜的,愛撫著她的腰、她的腿、她柔嫩芬芳的私密。望著她粉頰
酡紅,嬌嬌輕喘,貝齒輕咬著紅唇,連眼兒都迷離。

  他熟悉她的身體,每一寸,每一處。

  無限輕柔的,他輕探進她溫潤甜蜜的芳澤,憐愛的揉擰著,直到她昂首顫抖,
攀住他的臂膀,嚶嚀出聲。

  「虎哥……」

  他注視著她,看著她顫抖,聽著她呻吟,然後感覺到她體內歡愉的緊縮,因為
他而春潮豐沛。

  淚水,因為激情,矇矓了她的雙眼。

  他低下頭,吻著她的額,直到她幾乎無法忍受時,才抽出手指,讓堅挺的灼熱
真正進入她的身體。

  她是如此溫暖,緊緊包覆著他。他渴望太久,回到她的深處,像回到最溫暖的
家,教他心中更暖。

  緩緩的,他無限愛憐的,親吻著畫眉,嘎聲低語。「我愛妳。」

  那晚,他一次又一次的愛她,一次又一次的讓她包圍自己,讓她需要他,也感
受他的需要。

  在那冬雪漸融的夜裡,他和她,互相溫暖著對方,撫慰受傷的心靈,直到夜深


  * * *

  翌日,畫眉難得的睡到午後。

  醒來的時候,夏侯寅已經不見身影。但是,她側耳聽見,鄰室傳來了低低的說
話聲。

  她穿上衣裙,披上外衣,走過去瞧。

  只見夏侯寅,正在鄰室的小床上,親手替兒子穿衣。

  他的雙手,因為受傷,變得不再靈巧,一般事還能做,但是要替嬰兒穿衣,扣
上小小的結鈕,卻顯得有些困難。

  更遑論,才幾個月大的兒子,還不肯安分,在床上扭來扭去的掙扎著。

  他耐著性子,一個又一個,慢慢的扣。

  「抱歉,天冷了,你不加件襖子不行。你再忍耐一下,我知道我動作很慢,可
是你娘累了,還在睡,你只能暫時將就我。」

  不知是否聽懂了爹爹的話,還是好奇他說話的聲音,兒子停止了掙扎,睜著烏
溜溜的大眼,躺在床上瞧著他。

  他揚起嘴角,微微一笑。「謝謝合作。」

  即使兒子不掙扎,夏侯寅也是好不容易,才扣好一個結釦。然後,他抓起了另
一個小小的結,小心翼翼的再套上釦眼。這對他來說,其實有些困難,但他卻甘之
如飴。

  畫眉的心悸動著。這個畫面,她永遠都看不厭。

  「你該叫醒我。」她輕聲說道,看著兒子身上已經穿了一半的襖子。她做來完
全不費力的事,他得花上好久好久的時間。

  夏侯寅聞聲抬頭。

  「妳累了。」他凝望著她,眼底有著深情。「我想讓妳多睡些。」

  剎那之間,她的心頭,暖如春水。

  看著站在兒子床畔的丈夫,她情不自禁的,微笑緩步上前,在他面前踮腳仰首
,親吻著他暖熱的唇。

  梅花,隨風飄進窗櫺中。

  她知道,她會愛他,直到永久。

                                             
[全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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