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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典心]畫眉[全文完]

[典心]畫眉[全文完]

(大綱)

當年初秋,
畫眉嫁入鳳城的夏侯家,成了夏侯寅的妻,
從她的家,來到他的家,從此落地生根。
八年光景,那枝梅花,在他呵護珍寵下年年綻放,
她的溫柔、她的細膩心思,全繫在他一人身上。

今年隆冬,
梅花含苞未放,他已把心給了另一個女人,
那些呵護與珍寵,再也不屬於她,八年的恩愛夫妻,換來的竟只是一紙休書,
她只能折下梅枝,離開這座梅園,
也離開這個傷她太深太重的男人……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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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那是一個戰亂已久,卻始終未見和平降臨的亂世。

  北國與南國,之間隔著沉星江,兩國以此為界。東方是汪洋一片,西方則有高
山二十三峰,高峰入雲,峰頂積雪終年不化。

  北國立都龍城,女王專政,土地貧瘠、天候嚴酷,以放牧為業,全國不論男女
老少,皆是驍勇善戰的勇士。

  南國立都鳳城,皇帝昏庸,文官專斷,武官蠻橫,政治腐敗。然而,南方氣候
和煦,土地肥沃,適於耕種,糧食充沛,雖是在戰亂之中,各業依舊繁榮鼎盛。

  這場征戰,從最初的零星戰亂,逐漸演變成全面性大戰,雙方投入無數財力、
人力,以及人命。

  戰久停、停久戰,戰戰停停,這場戰至今已逾百年之久。

  國仇家恨,成了一個死結,根深蒂固,永難開解……

TOP

(第一章)   


  南國  鳳城

  戰火壓境,就像是一顆石頭,壓在每個人的心口。

  只是,這場戰實在打得太久,久得讓人麻木,久得讓人漸漸習慣了心上壓著一
塊石。

  就算在打仗,百姓們還是得過日子,柴米油鹽醬醋茶,事事都得張羅。而高官
們則是耽於逸樂,夜夜笙歌,過得紙醉金迷。

  鳳城之內的各行各業,愈來愈顯繁榮昌盛。人們享用著南方運來的絲綢、茶葉
、瓷器,以及各式各樣的美味珍饈、奇珍異寶。

  這座城正處於前所未有的昌盛、前所未有的繁華。

  就像是一朵盛開到極致的牡丹,因為瀕臨凋謝,所以這一刻的顏色顯得分外艷
麗、香氣分外濃烈。

  人們像是都忘了,國境上戰火燎原,從不曾停歇過……


  * * *


  急促的馬蹄聲由遠而近,戰馬的鐵蹄,踏在石板上,也像是敲在每個人心中的
那塊石頭上。戰馬所經之處,街上的人都不由自主的停下動作,注視著那匹戰馬,
以及戰馬上那個一身軍裝的粗獷男人。

  鐵蹄飛踏,旁若無人,直到一間門庭寬闊的糧行前,軍人才扯韁停馬,俐落的
跳下馬背。

  糧行前擠滿車隊,人們吆喝著,卸下一袋袋五穀雜糧。糧行的夥計點收各類谷
糧、查驗品質、確認與登錄數目。

  這是鳳城中最大的糧行,其規模放眼天下,也是數一數二,一日之中所經手的
谷糧,就足以餵飽一批軍隊。

  稻、黍、稷、麥、菽等五穀,以及大量的雜糧,如米、小麥、燕麥、大麥、蕎
麥、稞麥、小米、高粱、糙薏仁、糯米、黃豆、紅豆、黑豆、豌豆、扁豆、毛豆、
花生、核桃、腰果、芝麻、松子等等,各有專人負責,一日之間的出貨、入貨,都
記錄得清清楚楚,最後再由糧行管事收妥,日落後拿進主屋裡頭,交由主人過目。

  軍人走進糧行,看著堆積如山的糧食,半瞇起眼。

  管事立刻擱下手裡的帳本,走出櫃檯,親自迎上前來,熱絡的招呼著:「曹軍
爺,好久不見,難得見您大駕光臨——」

  他話沒說完,曹允便擰起眉頭,粗魯的推開掌櫃,跨著大步,逕自往屋裡走去
。「他人在哪裡?」

  「曹軍爺說的是虎爺嗎?」管事的態度,還是那麼恭敬。「虎爺正在議事廳裡
,跟運糧的商隊商討新的路線。這會兒,該是討論完了。」

  曹允腳下沒停,穿過糧行門庭,再踏過幾進門堂,直走到糧行後方,一座面闊
三間的大廳前。

  廳前有磚砌階台,石階是青石所鑿,門廳大敞,廳內的議事似乎已經告一段落
,幾個中年人起身告退,在離開時,還多看了曹允一眼。

  議事廳裡,只剩下一個身穿藍袍的男人。

  他年過三十,俊朗的容顏上,始終帶著一抹笑,黑眸內斂且溫和,從外表看來
,只是個尋常商人,彷彿不帶任何殺傷力。只有那身的寬鬆藍袍,在舉手投足間,
偶爾緊貼寬闊的雙肩或是臂膀,洩漏隱藏在衣衫下的,其實是個精瘦有力的男人。

  夏侯寅,生肖屬虎,人人都稱他一聲虎爺。他是鳳城內最大的糧商,人脈深廣
、消息靈通,經商手腕更是高妙,即便是在亂世之中,也能打通處處關節,將糧行
經營得有聲有色。

  見到大步走來的曹允,他笑意不減,嘴角微揚,神態從容。

  「曹兄,近來可好?」他揚眉問道。

  曹允大手一揮。

  「省省了,我沒時間跟你客套。」他逕自往椅子上一坐。

  夏侯寅這才坐下,問道:「有急事?」

  「對。」

  「曹兄儘管直說。」

  曹允深吸一口氣。

  「我需要一批糧草。」他直視著夏侯寅。「愈快愈好。」

  薄唇上笑意不減。

  「軍隊的糧草不是都由朝廷供應嗎?」夏侯寅問道,慵懶卻精光內斂,深斂在
眸底的光芒,讓人難以臆測他的心思。

  曹允咬著牙,掄起拳頭,往桌上猛地一捶。

  「媽的,他們撥的那些糧草,連塞牙縫都不夠!」他大聲咒罵咆哮,又連連重
捶桌面,發出轟然巨響。「更他媽的是,那些糧草還沒運到,消息就走漏,全被北
國派來的人,一把火全燒了!」

  「曹兄是說,如今前線不剩半點軍糧?」

  「軍糧?」曹允冷笑。「我的那些弟兄們,現在吃的是樹皮、啃的是樹根,米
糧早在三日前就已空了。」

  夏侯寅伸出食指,輕輕敲著桌面,深幽的黑眸直望曹允。「曹兄需要我幫什麼
忙?」

  「把糧草賣給我。」

  曹允呼了一口氣,神色凝重,從懷裡掏出一包東西,往桌上一放。

  「這是我賣了所有家當,所湊出來的銀兩,大約六百多兩,要跟你買五千兵馬
三個月的糧草。」他直視著夏侯寅。

  照理來說,軍糧被燒,是該回報朝廷,請朝廷再撥一次糧草下來。但是這一來
一往,再加上官員明為商量,實則想從中撈取好處,層層苛扣延遲下來,前線弟兄
們不知要餓死多少。

  等不及朝廷派糧,曹允揣了銀子,直接到夏侯府來。

  他有過多次慘痛的經驗,知道與其跟那些不知戰況危急的官員周旋,還不如厚
著臉皮,直接向夏侯寅求援。

  曹允捏緊拳頭。

  「夏侯,人命關天,我非得帶糧草回去不可!我知道,這些銀兩不夠——」

  悅耳的聲音,從珠簾後傳來。「夠的。」

  白嫩纖細的小手,撩開珠簾,一個膚色白皙,美若天仙的纖細少婦,端著一碗
熱呼呼的甜湯,從偏廳走了進來,身後跟著一個丫鬟。

  少婦的膚色光潤粉嫩,白裡透紅,雙眸黑白分明,清澈如泉,一身素雅衣裳,
發上簪著金絲蝴蝶,除此之外沒有其他首飾。

  她先望著丈夫,柔柔的一笑,才看向曹允。

  「這是曹軍爺為了前線弟兄奔走多時,苦心籌出的銀兩,比什麼都還要貴重,
怎會不夠呢?」畫眉輕聲說道,嘴角含著淺笑,表情溫婉而嫻靜。

  瞧見這天仙一般的美人,曹允不自在的想站起來。粗魯豪邁的軍人,遇上這白
玉雕琢似的,彷彿一捏就碎的纖細人兒,簡直是手足無措。

  「曹軍爺,請坐。」她輕聲又說。

  咚!

  他的身體比腦子更快有了反應,立刻乖乖坐了回去。

  畫眉端著甜湯,走到桌邊擱下,那雙纖巧的柔荑,被陽光照得略顯透明。

  「這幾日入秋了,天也漸涼,請曹軍爺嘗嘗這碗銀耳紅棗湯。銀耳潤肺活血、
紅棗補中益氣,都對身子有益。」她轉過身,從身旁丫鬟端的漆盤上,取來十來個
紙包。

  紙包個個鼓脹,裡頭飄出陣陣藥香。

  「這是療傷補氣的藥,本想派人給您送去,沒想到軍爺今兒個就來了。這些藥
就請軍爺帶回去,對您所受的箭傷,多少能有些助益。」

  曹允有些錯愕,愣愣的看著她。

  「妳知道我受了箭傷?」

  「虎爺說過,曹軍爺兩個多月前,遭遇暗算,左肩中了一箭。這件事情,虎爺
念念不忘,擔心不已,曾跟畫眉提過幾次。」她笑靨盈盈,語聲柔柔,既軟又暖,
像是要溜進入的心縫裡。

  曹允心頭一熱,捏緊拳頭,感動得無法一言語。

  夏侯寅伸手,寬厚的指掌,握住妻子的小手。畫眉柔順的倚著丈夫,如小鳥依
人,兩人雙手交扣,恩愛之情不言可喻。

  「曹兄,關於糧草的事,我會盡力而為。」夏侯寅說道。

  曹允咬了牙。

  「我知道,這根本是在為難你。」銀兩不足,只是其中一個問題。

  夏侯寅的信譽絕佳,對所進的五穀雜糧,更是把關嚴謹,絕不混雜次貨,因此
所有商家,全搶著跟夏侯家下訂。

  夏侯家的貨縱然進得多,但是該出貨的,老早都已經出貨了,要是尚未出貨的
,也老早被商家訂走,有的商家就算捧著銀兩來求,也拿不到貨,怎麼可能再擠出
糧草,供應給軍隊。

  「曹兄言重了。」夏侯寅淡淡一笑。「會有辦法解決的。」

  「是有辦法。」柔軟的嗓音再度響起。

  畫眉倚著丈夫,眼波柔柔,輕聲說道:「嶺南地區,米糧一年可有三獲,前些
日子虎爺才跟南方商隊談妥,將嶺南米糧往北運。按照估算,第三期的米糧已可出
糧,若再以舟車兼程趕運到北方,應該來得及。」

  在尋常商家,女人總是鎖在深閨,不許拋頭露面、不許多嘴多舌,更不許參與
商事。

  放眼鳳城之內,只有畫眉是個異數,夏侯寅給妻子的權力,是遠多於其他丈夫
願意給予的。他不但讓她參與商事、願意傾聽她的意見,甚至就連出入應酬,也與
她形影不離。

  那雙深斂的黑眸,深深注視著妻子,薄唇上笑意更深。

  「這倒是個好辦法。」他讚許的點頭。「這麼一來,就可以解除前線缺糧之急
。」

  曹允雙眼大亮,猛地跳起來,打翻了桌上的銀耳紅棗湯。

  「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畫眉淺笑,眼睫輕眨。「虎爺一諾千金,既然答應了曹軍爺
,糧草幾日之內就會送達前線,絕不食言。一會兒,畫眉會先請管事的開倉,撥出
五車糧草,先行替曹軍爺您運上,讓兄弟們墊墊肚子。」

  曹允簡直難以置信,他在屋子裡大步兜著圈子,心裡既高興又感激,半晌之後
才停下腳步,收斂激動的情緒,慎重嚴肅的看著夏侯寅。

  「夏侯,多謝了。」

  「該道謝的是我。」夏侯寅說道。「是曹兄在前線奮戰,守住北方戰線,夏侯
一家與整座鳳城,乃至於整個南國的百姓,才能安居樂業。」

  「這是軍人之職!」

  「那麼,我這個百姓,也只是略盡綿薄之力罷了。」

  曹允大喝一聲。

  「好!夏侯不愧是夏侯,這份恩情我曹允沒齒難忘。」他重重的往胸口一拍。
「往後,兄弟若有用得著我的地方儘管開口,我曹允必赴湯蹈火、義不容辭!」他
抱拳擊掌,星目晶亮、聲若洪鐘。「我這就趕回前線備戰,告辭!」說完,他轉身
便要走。

  「軍爺慢走。」畫眉開口提醒。「請別忘了您的藥啊!」

  「啊,瞧我這記性!」曹允摸著腦袋,又退了回來,尷尬的笑了笑,抱起桌上
的藥包。「多謝嫂子。」道謝之後,他兜著藥包,大步往外走去。

  畫眉站在議事廳內,透過鏤空圓窗,看著曹允逐漸走遠的背影,紅潤嘴角的笑
意漸漸褪去。

  她輕輕的、輕輕的,歎了一口氣。

  強健有力的雙臂,環繞著她的纖腰,用的力道輕而溫柔,從後方將她攬入懷中


  夏侯寅抱著妻子,靠在她耳邊,輕聲問了一句:「心疼嗎?」

  畫眉點點頭,偎靠著丈夫的心口,知道就算不言不語,他也總能夠明白,她心
裡的思緒。

  五千兵馬三個月的糧草,當然不是區區六百多兩能買下的;而她還提出主意,
由南方運送米糧,直達北方戰線。如此一來,糧行別說是賺上一分一毛了,反倒還
得賠上為數可觀的銀兩。

  但,她不惋惜米糧、不在乎盈虧,只心疼那些在戰場上,奮勇殺敵,卻飢腸轆
轆,等不到糧草的士兵們。

  「我們盡力了。」夏侯寅抱著妻子,輕聲安慰。夫妻多年,他太瞭解她,知道
她的心腸比誰都欽。

  畫眉再度歎息,注視著窗欞之外,隱約可見的秋季晴空。

  「到底還要多久,才能天下太平呢?」

  身後的男人沉默不語,只是收緊雙臂,將她環抱得更緊更緊,圈抱在他的心口
,那處最安全的地方。

  * * *

  入秋後,夜涼如水。

  糧行的燈光早滅了,大門被密密實實的掩上,糧行後的深宅廳堂,也被僕人們
掩了燈火。

  夏侯府內外隨著夜深,逐漸靜謐。

  府宅深處,有個被梅樹圍繞的精緻院落,正是夏侯家男女主人居住的地方。屋
內的燈光,透過折花彫的外方內圓窗欞,照得門廊半亮。

  精緻的屋院,只開了一扇窗,從窗內看出去,可見到院外黑枝綠葉的清雅梅叢


  梅花,是她從南方一併帶來的。

  她嫁進夏侯府的那一年,帶著一枝梅花,從她的家,來到他的家,就此落地生
根。

  他們的婚姻全憑媒妁之言,在掀開紅紗蓋頭的那一眼,才看清對方的容貌。

  那年,她才十六歲,縱然是個大門不曾出、二門不曾邁,養在深閨的千金閨秀
,卻也聽過夏侯寅的顯赫名聲。

  關於他的傳奇,就連南方人也傳頌不已。

  據說,他十五歲就參與夏侯家的商事,十八歲時父親驟逝時,他展現驚人的魄
力,在最短的時間內穩定人心,保住夏侯家的生意。不但如此,在他的經營下,夏
侯家昌盛更勝以往,幾年之內,規模就擴增了數倍。

  二十三歲的夏侯寅,已成為商業巨擘,是鳳城中最炙手可熱的商人。人們傳說
他目光精準、心思縝密,不論是哪樁生意,他都能一眼看穿利害,清楚盤算出任何
生意、任何貨物,甚至是任何人的價值……

  能攀上這門親事,她的兄嫂高興極了,罔顧她的忐忑,為她籌備了大量嫁妝,
就將她風風光光的嫁出去。

  她不安著、慌亂著、緊張著、戰戰兢兢著,一路從南方來到鳳城,直到夏侯寅
掀開紅紗喜帕,用那雙溫柔的黑眸望著她,對著她露出微笑……

  她總覺得,月下老人待她不薄。

  他們之間的情意,在一日一日中滋長,雖然溫和緩慢,卻也堅定。經商時,他
或許真如傳言那麼高深莫測、難以捉摸,但是面對她時,他卻只有無盡的柔情。

  當年帶來的梅枝,在他親手照料下,逐漸成長茁壯,年年綻放。知道她最愛梅
花,他還搜集了名種梅樹,種植在院落四周,陪著她年復一年的賞花。

  成親至今,她仍能感受到他的溫柔,深深明白,他對她的寵愛、呵護,遠比其
他丈夫給妻子的更多更多。

  書房的燈熄了,她聽到桌椅移動的聲音。

  「夫人,水燒好了。」丫鬟低聲說道。

  「擱下就好。」畫眉說道,微微一笑。「夜深了,妳也回去休息吧!」

  「是。」

  丫鬟的動作輕巧無聲,把銅盆擱在床邊鏡台前,才福身告退,離開的時候還細
心的把門關上。

  穿著藍袍的身影,離開熄燈的書房,走過精緻的蝴蝶廳,進入臥房內。

  「妳怎麼還沒睡?」他問道。

  畫眉只是笑了一笑,盈盈走上前去,白嫩的雙手,如穿花粉蝶般,輕巧熟練的
為他脫下那身藍袍。

  「我在等你。」她說道,對他的作息一清二楚。知道他沐浴過後,還會在書房
待一會兒,確認完今日的商事後,才會回房休憩。

  他總要她早些睡。

  她也總是等著他,不肯入睡。

  畫眉輕推著丈夫,讓他在床榻邊坐下,接著斂起湘裙,蹲下纖弱的身子,要為
他脫去鞋襪。

  夏侯寅握住她的手,緩緩搖頭,溫聲說道:「妳別忙了。」

  她笑著搖頭。

  「不,我要親手來。」她替他脫去鞋襪,仔細收妥,再回到梳妝鏡前,先將毛
巾浸在熱水裡,再拿出擰乾。

  她溫柔的、專注的,為他擦拭雙手,擦淨他指尖的墨漬,擦過他掌心的粗繭。
她伺候著他洗臉,再用溫熱的毛巾,按摩他寬闊的雙肩,解下他的外衣,直到那精
壯的身子上,只剩下單薄的內裳。

  然後,靈巧的小手,解開他的長髮,她取來烏木髮梳,一綹一綹的細心梳著,
直至他的黑髮,烏亮如猛獸的毛皮。

  雖然,這一切都可以由奴僕代勞,但是她卻堅持親自動手。

  她想親手照顧他、伺候他,夜夜都如此,就像是一個最親密的儀式,這樣的動
作,該是專屬於妻子的權利,她不想由別人代勞。

  擦拭完丈夫全身後,畫眉走回梳妝鏡前,先將毛巾放回銅盆中,再收起烏木髮
梳。

  「虎哥,你記得明天是什麼日子嗎?」她問道,轉過身來,輕眨著雙眼看著他
,溫柔的目光中,有著慧黠調皮。

  人人都稱他虎爺,在別人面前,她也喚他虎爺。只有入了閨房,夫妻二人獨處
時,她才會改了稱呼,較親暱的喚他虎哥。

  「什麼日子?」夏侯寅瞇起眼睛,在心中計算。「九月十二。」

  她輕笑一聲。

  「我是問你,記不記得九月十二是什麼日子?」

  「妳生日後的四個月又兩天。」

  水嫩的臉兒,微微一紅。畫眉咬著唇,嗔瞪他一眼,紅暈染滿粉頰。「誰問你
這個了?」

  他看著她,懶洋洋的躺在床榻上,笑著舒展身子,一臉舒適愜意。

  「不然是什麼日子?」

  「就知道你不記得。」她笑著,走回床榻邊。

  離床還有幾步遠,一隻強而有力的手臂,卻倏地探出,輕而易舉的抓住她,像
是猛獸逮著獵物般,轉眼就將她拉回床上。

  他的動作奇快,優雅、迅速,卻還帶著一絲慵懶。成親至今,她還是不能適應
,他偶爾透露的迅捷身手。

  她是知道,他從小練武,不論是體力或是身手,不但勝過尋常商賈,比起長征
慣戰的武將,也毫不遜色。

  但,他偽裝文弱的能耐,讓身為妻子的她,偶爾都會被欺瞞過去。

  除非是像現在,他親暱緊密的貼著她,強健的身軀將她壓進床榻,結實的體魄
只隔著幾層布料,貼熨著她的曲線,她才會清楚「體驗」到,他的身子其實有多麼
的精壯。

  「是什麼日子?嗯?」夏侯寅笑著問,呼吸吹拂著妻子的發。

  她的臉兒,被他的氣息吹拂得更嫣紅了。

  畫眉鎮定心緒,垂下眼睫,故意不去看他。「九月十二,是船商陳老爺掌上明
珠的生日。」

  「喔?」他輕輕應了一聲,對她的嬌紅的臉色,遠比她嘴裡所說的話,來得感
興趣。

  「陳姑娘今年十二,醉心文墨,陳老爺總是驕傲的說,家裡說不定要出個女狀
元。」她轉開小臉,避開他的騷擾。「我備好了一套新版線裝的經史子集,你明日
過去時,記得一同帶上,當作是陳姑娘賀禮。」

  「嗯。」

  「還有,明天城北的王老闆要來。他上回來,喝的是鐵觀音,但他說過秋天的
菊花,入茶最香,所以我準備了菊花普洱。」

  她心思細膩,總能記得,該在什麼日子送出什麼禮物,甚至還記得,每個來訪
的客人,喝什麼茶、吃什麼茶點,這些枝微末節的小事,都不用夏侯寅擔心,全由
她打理得妥妥當當。

  他的生意手腕、她的細膩心思,這些年來總是配合得天衣無縫。

  只是,此時此刻,夏侯寅的一顆心,可不是放在生意上頭。

  熱燙的薄唇,若即若離的遊走著,跟她嬌美的輪廓、芬芳的髮絲,只有一個呼
吸的距離。

  「就這樣嗎?」他問,聲音有些嘶啞。

  畫眉的臉兒更紅,從他的口吻中,聽出夫妻間特有親暱氛圍。她認得那樣的語
氣、那樣的眼神,更知道他接下來,會對她做些什麼事……她現在要是再不開口,
把事情交代清楚,只怕等會兒就會開不了口了。

  「等等。」她急忙探出手,從枕頭下拿出一個東西,塞進他懷裡。「這個給你
。」

  「這是什麼?」

  「荷包。」她輕眨著眼,補充了一句。「我繡的。」

  身為他的妻子,她知道他的懷裡,總帶著一個舊荷包。但原來的那個,用了好
多好多年,早就破了,惜物的他卻遲遲不肯丟棄,從幾個月前,她就趁他不在時,
親手繡好兩個荷包。

  夏侯寅攤開手心,看見荷包上,繡著精緻的黑色虎紋。深幽的黑眸裡,閃過一
抹柔光,他的視線挪移,瞧見枕頭旁,還有另一個荷包,同樣繡的是虎紋,用的卻
是紅色繡線。

  「這個是我的。」畫眉用小手,蓋住那個荷包,臉兒又紅了。

  她繡了一樣的虎紋,只是繡線顏色不同,任誰一眼瞧見,就會知道他們屬於彼
此。

  夏侯寅目光更柔,傾身低靠,將嬌小的她抱入懷中,大手握著小手,兩人的手
心中緊握著那兩個荷包。

  「謝謝妳。」他輕聲說道,吻了吻她的發。

  畫眉紅著臉,不知該回答什麼,只是靜靜躺在他懷中,眷戀著他的氣息、他的
體溫、他的心跳。

  房內靜謐無聲,她在丈夫的懷抱中,只覺得心中暖甜,情願這麼依戀著他,今
生今世、來生來世……

  「會冷嗎?」低沉的嗓音,靠在她耳畔問,寬厚的雙手,將她的小手合握在掌
心,直到冰冷的小手漸漸變得暖和。

  「不會。」她輕聲回答。

  她生於南方、長於南方,習慣了四季如春的氣候,嫁到鳳城後的那個冬天,才
第一次見到雪。這兒的嚴冬,對她來說實在是個折磨。

  只是,這兒的冬夜雖然冷,只要有了他的懷抱,她的身子、她的四肢,甚至於
她的夢,就是溫暖的。

  她靠緊丈夫的胸膛,閉上雙眼,微笑著歎息,只覺得此生再也別無所求。

  羅帳內春意濃濃,他的吻落到她的唇上,她柔順的回應,承受他給予的一切,
在他的懷中嬌喘著、輕吟著。

  夜,更深了。

TOP

(第二章)


  秋意漸漸深濃。

  中秋過後的某日。

  日出,空氣還是冷涼的。

  畫眉臥在床榻上,睜開朦朧睡眼,小手往前探去,滑過身下青翠欲滴、柔軟滑
溜的錦緞。

  冷的。

  她慵懶的撐起身子,長髮如絲緞般垂落,柔如輕霧的的雙眸,注視著床上的鴛
鴦雙枕。

  一個上頭還有凹痕,是她剛剛睡醒的痕跡,而另一個卻毫無凹陷,枕面上還留
著夜裡的涼意。

  昨晚,夏侯寅沒有回來。

  成親八年以來,雖說也曾因為商事,他遠赴南方,夫妻分開了幾目,讓她獨守
空閨。但是,這卻是第一次,他徹夜未歸,且沒有告知她去處。

  畫眉在臥房裡,等了一整夜,直等到窗外天色將亮,累極的她才稍稍假寐了一
會兒。

  貼心的丫鬟,老早備好熱水與毛巾,在蝴蝶廳外等著。她輕聲一喚,丫鬟立刻
捧著熱水入內,伺候著她擦手洗臉,洗去殘餘的睡意。

  畫眉對鏡梳整長髮,斜綰了個墜馬髻,再換妥繡鞋、穿妥衣裳,打扮得整齊精
神,不戴任何首飾,就離開梅園院落,往前頭的糧行走去。

  糧行裡照例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年過半百的管事正低著頭,忙著記錄剛到的一批喬麥,預備指揮夥計們,往下
訂的商家那兒送,才剛一抬頭,就瞧見那娉婷秀雅的身影。

  他連忙起身,迎了上來。

  「夫人,早。」

  「早。」畫眉彎唇淺笑,細心的問道:「管事用過早膳了嗎?」

  「用過了,多謝夫人關心。」

  「兩個月前,管事家裡的參片,該是喝盡了吧?」她詢問著,心思細膩得教人
訝異。「前幾日有人送了幾株上好人參,我讓人切了八兩參片,請您今日就帶回去
吧!」

  管事誠惶誠恐,頭垂得更低,對這個年紀輕輕,卻和善體貼的的當家主母,早
已心悅誠服。

  「夫人,您這……屬下承擔不起啊!」放眼鳳城——不,放眼天下,可還沒聽
過,有哪家的主子,對部屬如此體貼大方的。

  「請別這麼說。整間糧行,上上下下都靠您張羅,虎爺也時常提起,說糧行裡
的事要是缺了您,他還真不知該怎麼辦呢!」畫眉笑了笑,又吩咐了一句。「何況
,您夫人也教了我不少好菜,我還想請您改日帶夫人來府裡坐坐,再教我幾道菜呢
!」

  「是。」

  含笑的眸子,在偌大的糧行內外,搜尋了一會兒,半晌之後,她才開口輕聲問
道:「您今早可見著虎爺了?」

  「虎爺剛回來,進屋去了。」管事連忙回答。

  畫眉點點頭。

  「喔,或許,是恰好沒遇上吧!」她輕描淡寫的回答,走到糧行之外,看見丈
夫的坐騎。

  那匹黑馬體長頸高、腿健鬃長,是匹難得的名駒,夏侯寅對牠格外寵愛,顧人
仔細照料,每旬還會出城,策馬奔馳一番。

  這會兒,那匹馬就在台階下,畫眉走到黑馬旁,輕撫著馬鬃。黑色的長毛上濺
了泥水,有的已經乾涸,馬伕扛了一桶清水來,馬兒正低頭喝水,看來不但是渴極
了,也累極了。

  會這麼累著牠,怕是奔馳了整夜,都沒有休息吧?

  畫眉輕拍了拍黑馬,仔細的吩咐著。

  「喝過水後半刻,再餵牠糧草,用乾布把這些泥都擦乾淨。記得,用乾布就好
,別沾濕了,免得牠著涼。」

  離開糧行後,她返回屋裡,先到議事廳堂裡,書寫幾張帖子,再連同禮品,交
代不同的人,帶著不同的帖子、不同的禮品,到不同的往來商家中,有的是問候、
有的是答謝,有的則是賀禮。

  除此之外,就連夏侯府邸的諸事,她也處理得有條不紊,該吃什麼、該穿什麼
、該拿什麼、該送什麼,她都記得清清楚楚,奴僕們在她的指揮下,個個謹慎小心
,不敢出半點差錯。

  直到晨間的例行公事,都告一段落,她才起身,往梅園院落走去。

  秋季天涼,雖然日光還暖,但梅樹的綠葉,已經一葉又一葉的凋落,落葉鋪了
滿滿一園子,踩在上頭沙然有聲。

  畫眉還沒走進屋子,遠遠的就聽見,蝴蝶廳裡頭傳來嬌甜的笑聲。

  「啊,伯伯,我要這幾顆啦,小小的。」小女孩的聲音,笑嘻嘻的說道。

  低沉的男性嗓音,也傳了出來。

  「好。」夏侯寅的聲音裡,也有著笑意。「小心點,可別吞下去。」

  小女孩哼了一聲。

  「才不會呢!」

  畫眉走進屋子,看見在蝴蝶廳的窗前,正在談笑的一大一小。夏侯寅身穿藍袍
,坐在桌邊,桌前是五、六個絲絨盒子。

  日光灑落屋內,在他的眉目輪廓上,鑲了一層細細的金邊,幽斂的黑眸裡,除
了笑意之外,還有些許倦意。

  一個年約六歲,眉清目秀、身穿紅襖的小女孩,就坐在他腿上撒嬌說話,白胖
嫩軟的小手握得緊緊的,不知抓著什麼。

  瞧見畫眉來了,小女孩臉兒發亮,撲通跳下來,踩著綴上流蘇墜子的小紅繡鞋
,咚咚咚的朝她跑過來,撲進她的裙子裡,抱著她的腿,小臉磨啊磨,像隻貓兒般
撒嬌。

  「伯母,抱!」小女孩伸出手,滿臉期待。

  畫眉笑著伸出手指,點了點小女孩的鼻頭,寵溺的說道:「燕兒長大了,伯母
抱不動了。」

  夏侯家之中最受寵愛的,莫過於夏侯燕。

  她是夏侯寅胞弟之女,母親病弱早亡,讓她一出世就沒了娘,父親夏侯辰又忙
於生意,時常不在府裡。而這個嬌俏黏人的小女娃,卻沒少受半點疼愛,夏侯府上
上下下,全把她當心肝肉兒般疼著、寵著。

  就算畫眉抱不動,燕兒也拒絕鬆手,她最愛黏著這個美麗的伯母,白胖的小手
圈得牢牢的,不肯放開,亦步亦趨的跟著。

  「妳這樣抱著,伯母該怎麼走路?」夏侯寅出聲提醒。

  燕兒皺了皺鼻子,這才心不甘、情不願的鬆開手,胖胖的指頭抓著畫眉的湘裙
,乖乖跟了過來。就算畫眉在桌邊坐下,她還是歪著腦袋偎在裙上,依戀的直撒嬌


  「燕兒吃過早飯了嗎?」畫眉問道,用手指梳著小女孩的發,對小女孩萬分寵
愛的時候,心中也有些許遺憾。

  成親這麼多年,雖然夫妻情深,但是她一直沒有懷孕。

  她是多麼希望,能有一個孩子。

  如果是個女孩,該會是長得像她。如果是個男孩,肯定就長得像他——她最愛
的男人……孩子會有他的眼、他的眉、他的鼻……

  窩在她裙上的燕兒,沒有吭聲,倒是一旁的丫鬟急忙報告。

  「小姐不肯用膳。」

  「喔?」畫眉的食指,繞著小女孩的發,低頭哄著。「燕兒,為什麼不吃飯?
不吃飯可是長不大的喔!」

  小臉抬了起來,紅唇嘟嘟。

  「那些都不好吃嘛!」

  「那麼,燕兒想吃什麼?」

  大眼睛眨巴眨巴,充滿期待。

  「吃伯母煮的粥。」想起那好滋味,她就口水直流。

  畫眉笑了笑,捧著小臉蛋,揉了揉小女孩的鼻尖。

  「就知道妳挑嘴。」

  「是伯母煮的粥太好吃了。」燕兒撲抱住畫眉的裙,半是撒嬌、半是耍賴。「
除了伯母煮的粥之外,我什麼都不吃。」

  「那不就要謝天謝地,我早上才熬了一鍋干貝粥,不然可要餓壞妳的小肚子了
。」

  「啊,有干貝粥嗎?」燕兒的眼都亮了。

  「有。」畫眉笑著點頭,看向一旁的丫鬟。「這會兒火候該足了,妳去端過來
,替虎爺跟小姐都備妥碗筷。」

  她會特地熬了那鍋干貝粥,是為了夏侯寅。她暗暗猜想,昨夜到現在,他或許
什麼都還沒吃,他最愛她親手熬的干貝粥,而粥性平溫、滋味清淡,也最適合這時
候進食。

  丫鬟福了福身,不敢怠慢,立刻往外走去。

  「啊,等等,我也要去!」等不及的燕兒,想到干貝粥的滋味,小肚子就咕嚕
咕嚕的響,急著想早些喝到熱騰騰的粥,迫不及待的跟著丫鬟出去了。

  * * *

  銀鈴般的笑聲,逐漸遠去,鴛鴦廳裡靜了下來。

  畫眉抬頭看著丈夫,還沒能開口,夏侯寅就伸出手,從她的發間,拈走一片凋
落的梅葉。

  「秋涼了,妳該多添件衣裳。」他淡淡的說道,注視著她的目光,溫柔得幾乎
要滿溢。

  「今早醒得匆忙,忘了。」畫眉注視著丈夫,如畫般的眉目,略有輕顰。「虎
哥,你昨夜去了哪裡?」

  夏侯寅微微一笑,又從她髮鬢裡,拈出一片梅葉。「昨夜喝多了,王老闆留我
,就在他府裡留宿一夜。」

  「怎沒派人回來說一聲?」

  「忘了。」

  長長的眼睫眨了眨,雖然心裡有數,卻沒有點破。

  他從不曾忘記任何事。

  夫妻多年,她看出他想掩飾的倦容,猜想他大概是一夜未曾合眼。只是,有某
些原因,讓他不願意據實以告,她也沒有點破,接受他所告知的一切。

  這是八年以來,他首度對她隱瞞了某些事。

  或許,當他準備好,他就會告訴她實話。

  或許,他永遠也不會說,昨晚是去了哪裡、做了什麼事……

  「來,陪我挑些東西。」夏侯寅輕聲說道,將絲絨盒子往她眼前推,不著痕跡
的打斷她的思緒。

  「這是什麼?」

  「珍珠。」

  絲絨盒子一開,一顆又一顆飽滿渾圓的珍珠,讓人目眩神迷,就連出身名門、
嫁入豪門的畫眉,一時也看得呆了。

  「這是我讓寶德坊送來的,這些是他們坊裡最好的珍珠,全都產於南海。」他
拿出一顆寶光瑩韻的珍珠,湊到她耳邊,在她白潤的耳珠上滾動。

  珍珠本就貴重,而這些珍珠,還是產於南海,是珍珠中的極品,一顆顆細膩凝
重,玉潤星圓,瑰麗多彩,舉世無雙。

  她出嫁的時候,嫁妝中也有一副珍珠耳環,雖然已是價格驚人,卻遠不及眼前
任何一顆珍貴。

  眼前這些珍珠,不但大小均一,且顆粒渾圓,全珠細膩光滑,顆顆都是難得的
珍品。

  「挑個一百零八顆,我想串成項鏈。」

  「是要送誰的?」她詫異的問道,想不出有哪家的夫人或是小姐,需要送上這
份價值連城的大禮。

  夏侯寅笑而不答,又取了一顆粉色的珍珠,在她嬌嫩的頸間滑動。珍珠的細膩
與他指掌的厚繭,形成強烈對比,細緻與粗糙,同時輕撫著她白嫩的頸。

  那雙重的觸感,有著加倍的刺激,讓畫眉臉兒一紅,禁受不住的偏開小臉,他
卻還不罷手。

  「別動。」他輕聲說道,又拿起幾顆粉色珍珠,在她白皙的肌膚上滾動,晶亮
的黑眸半瞇,看得彷彿著迷。「比起白色的珍珠,這些粉色珍珠反倒更襯妳的膚色
。」醇厚的嗓音更低、更沉,如能醉人。

  畫眉咬著粉唇,強忍著已到嘴邊的輕吟。縱然被丈夫擺佈得粉頰嫣紅,卻仍聽
出他話中的涵義。

  「虎哥,別……」她掙扎著開口,螓首微搖,想避開他親暱的摸索,卻又給了
他更多的空間。

  「別什麼?嗯?」他鬆開手,讓圓潤的珍珠從領口,一顆顆的滾進她的衣衫中
,在柔滑的布料下滾動。

  冰涼的珍珠,觸及溫暖的肌膚,讓她輕輕的戰慄。而夏侯寅隨之而來、探進她
衣衫中的溫熱大手,非但沒有緩和,反而更加強了那陣刺激。

  她幾乎要坐不住,紅嫩的唇瓣,吐出陣陣喘息。

  「會有人……」

  「噓。」他在她耳邊說道:「有人我會聽到。」

  他將她拉到腿上,讓她的臉兒,靠在他的頸間,一雙大手則更大膽的搜尋,慢
條斯理的遊走著,用無比的耐心,在軟嫩的肌膚與絲綢衣料間,找出一顆又一顆的
珍珠,逐一放回絲絨盒子裡。

  無數的珍珠,在她迷離的眼中,光影燦爛。

  「虎哥……」她輕聲叫喚。

  「嗯?」

  「這太奢華了。」

  「我只是想寵妳。」他徐聲說道,大手在薄薄的繡兜下,找到比珍珠溫潤柔軟
的蓓蕾,粗糙的指尖輕刷著,比觸碰珍珠時,更溫柔上幾分。

  她喘息著,因為他的大膽,發出低低的驚叫,紅唇抵靠著他的頸,因為難以承
受的觸碰,呵出如蘭般的喘息。

  夏侯寅俯下身,以吻封緘她的紅唇,熱燙的唇舌餵入她口中,緩慢的、火熱的
、深深的吻著她。

  她在他的吻下,如小動物般無助輕哼著,嫩如春蔥的手兒,不知所措的一揮,
推倒了桌上的絲絨盒子。

  無數的南海珍珠,大大小小,白色的、粉色的,渾圓潔潤,全滴滴答答落了一
地,一顆顆滿地滾動,映照著秋陽,更顯晶瑩剔透,卻沒有人在意,更沒有人費心
去收拾。

  他們的心思,都在彼此身上。

  * * *

  鳳城裡也漸漸染上秋意。

  綠葉轉黃,枯黃的葉隨風飄揚。

  人們的衣衫不再輕薄,較厚的襖袍,或是溫暖的皮草,紛紛被穿上身,在街上
行走的,或者營生的人們,隨著氣候漸涼,穿著也厚重了起來。

  以往,畫眉出門時,搭乘的是輕巧的涼轎。但入秋之後,管事知道她耐不得寒
風,不等吩咐,主動就撤了涼轎,換了暖轎,就怕秋意冷寒,稍有不謹慎,就讓這
位溫婉和善的當家主母著了涼。

  這日,畫眉坐著暖轎,去了城北,探望王老闆的母親。

  老人家染了風寒,這幾日咳得厲害,王老闆憂心不已。畫眉聽了消息,先派人
去藥行裡,備妥幾份上好的藥材,才冒著冷冷的秋風上門探望,不但送上藥品,還
陪老人家聊了好一會兒。

  離開王家府邸時,天色已近黃昏。

  王老闆感激不盡,親自送到門口,不斷道謝,看著畫眉坐上暖轎,還派了兩個
僕人,護送著暖轎回夏侯家,非要確認她安全回府才肯。

  暖轎離開王家府邸,轎夫小心翼翼,扛著暖轎裡的纖細人兒,穿街過巷,經過
鳳城中最繁華的市街。

  忙了半日的畫眉,好不容易覷了些空兒,想趁著回程的這段時間,在軟轎裡閉
目養神,小憩一會兒。

  「不要啊!」

  一聲驚慌的尖叫聲,驀地傳來,驚醒了她。

  外頭似乎亂哄哄的,伴隨著尖叫聲的,還有啜泣聲、哭喊聲,以及咒罵,還有
鞭子重重打在人身上的聲音,清脆而響亮。

  暖轎旁的丫鬟,忿忿不平的低語。

  「又來了!」

  畫眉坐直身子,隔著垂簾的窗格,問道:「發生了什麼事?」

  「夫人,是那些官吏又在濫抓無辜了。」丫鬟的口氣憤怒卻又無奈。「這次遭
殃的是董家的閨女。哼,那個姓賈的官吏根本是別有居心,老早就聽說,他想染指
董家的閨女,肯定是無法得手,心有不甘,才隨便扣了個罪名栽贓!」

  畫眉蹙著彎細的眉,伸手掀開轎前厚重的織錦垂簾。

  大街上亂成一團。

  一個年輕貌美的姑娘,雙手被鐵索綁著,蒼白的小臉上淚痕斑斑。一個尖嘴猴
腮、目小如豆的官吏,滿臉的邪笑,硬扯著鐵索拖行,罔顧小姑娘的驚叫掙扎,半
點不知憐香惜玉。

  另一旁,幾個耀武揚威的差役,圍住董家的大大小小,強逼著他們跪著,只要
稍有不從,就揮舞著鞭子,重重打下去。

  雖然光天化日下,出了這麼一件入神共憤的事,卻沒人敢管。自古以來,民難
與官鬥,時局正亂,官吏權力更大,為求明哲保身,人們紛紛走避,連視線都避開
,沒有一個人敢插手。

  「賈大人,冤枉啊!冤枉啊!」老父親被打得全身是傷,卻還是聲嘶力竭的呼
喊。

  賈易回過頭,冷笑的問:「哪來的冤枉?」

  「我家閨女絕不會是北國的奸細,她今年才十六,連鳳城都沒踏出去過——」

  啪!

  又是一鞭子,朝老父親的臉打了下去,當場血花四迸。

  差役揚手,用盡全力。

  啪!

  啪!

  啪!

  「爹!」董絮泣喊著,淚流滿面,努力想掙脫鐵鏈,卻只是弄得手腕上滿是傷
痕。「我跟你走就是了,不要再打我爹、不要再打我爹!住手!住手!」

  老父親滿臉是血,卻還掙扎懇求。

  「賈大人,請您明察……」

  「好好好,我這不就是要帶她回牢裡去,由本大人親自的察一察嗎?」賈易嘿
嘿冷笑著,所有人都聽出,他話裡的弦外之音。

  畫眉直視著這景況,強忍著心中的怒氣。

  董家在鳳城裡,做的是糕餅生意,規模雖小,但是糕甜餅香,也算是小有名氣
,畫眉都曾去訂過幾次糕餅,也見過貌美如花的董絮,知道那女孩手巧心細,善良
且羞怯。

  這麼水靈的姑娘,一旦進了牢裡,等於就是入了狼口!

  這些年來酷吏橫行,為所欲為,只要隨隨便便扣上一個間諜的罪名,就能當街
抓人。那些被抓去審問的姑娘,大多一去不回,就算僥倖能回來,也都被折磨得瘋
了。

  眼看那差役,舉高了手,又要揮鞭,畫眉衝動的開口。

  「住手!」

  這一開口,所有人都愣住了。

  差役沒有想到,竟有人敢阻攔,目露凶光回頭,正想開口大罵,冷不防卻被上
司重重一踹,整個人被踹趴在地上。

  「原來是夏侯夫人。」賈易滿臉堆著笑,眼裡卻還是冷冰冰的。他雖然仗勢欺
人,但是礙於夏侯家財大勢大,他這個當宮的,還得給這女人一點面子。

  畫眉強忍住心裡的厭惡,走下暖轎,盈盈二順。

  「打擾賈官爺了。」

  「不會不會。」

  「敢問賈官爺,為什麼要綁董家姑娘回去呢?」

  「夫人有所不知。七日之前的夜裡,窟牢裡有犯人逃獄,我循線追查,查出她
那日夜裡曾在窟牢附近徘徊,涉有重嫌,所以才要綁她回去問話。」

  窟牢位於鳳城外,在沉星江畔,四周是一片泥地,窟牢則是由巨岩開鑿,由地
上延伸入地下,所關的都是北國的戰俘,守備森嚴,讓人插翅難飛。

  人們都在傳說,窟牢是煉獄。

  也有人說,寧可入煉獄,也絕不進窟牢。

  如今,竟然有犯人能從窟牢逃出,也難怪這幾日裡,鳳城內風聲鶴唳、人人自
危,也給了這狐假虎威的官吏,能趁亂為非作歹。

  畫眉知道,她不該插手。

  只是,這事偏偏就是讓她遇上了,她實在不能視而不見,更不能袖手旁觀,任
憑這個酷吏,毀掉一個善良的姑娘。

  打定主意後,畫眉擠出笑容,從容鎮定的開口。

  「賈大人,您肯定是誤會了。」

  賈易皺起眉頭。

  「喔?」

  「七日前的那夜,這小姑娘是留宿在夏侯府裡,那晚在窟牢附近徘徊的,只怕
是其他人吧!」

  賈易的臉色微微一變。

  他所說的,其實全是借口,沒有半點真憑實據。

  如今有了畫眉這個人證,言之鑿鑿的說,這小丫頭那晚是留宿在夏侯府裡,立
刻讓他有些站不住腳了。

  「夏侯夫人確定嗎?」

  「確定。」為了救人,畫眉眼也不眨的回答,還微笑的說道:「是我親自留她
住下的,不會有錯。我能以夏侯家做擔保,她絕對不會是北國的奸細。」

  賈易還不肯死心。

  「夏侯夫人這麼篤定,莫非是有什麼原因?」

  畫眉臉色沒變,玲瓏剔透的心思,轉眼間溜過千百個念頭。

  送佛送到西,幫人幫到底。她既然插手了,就不能再罷手,否則這姑娘躲得了
今日,未必避得了明日。

  夏侯家的財勢,無疑是最佳的庇護。

  若是說董絮將到夏侯府當丫鬟,顯不出她的重要性;況且,為了一個丫鬟,與
官吏爭奪,也容易讓人起疑。

  說是親戚嘛,夏侯家的親戚,都居住在鳳城之中,個個來頭不小,這個謊言輕
易就會被拆穿。而她則是南方名門,柳家的千金閨秀,所有人都知道,她在鳳城裡
根本沒有親人。

  千想萬想,似乎只剩下一個可行的辦法。這辦法雖然冒險、雖然荒謬,但是終
究能救人一命。

  畫眉當機立斷,不再有半點遲疑。她輕輕抬起頭來,紅潤的嘴角上,噙著淡淡
的笑意。

  然後,她當著所有人的面,一宇一句,慎重的宣佈——

  「董家姑娘,是虎爺即將要納的小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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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夏侯寅納妾了!

  這消息迅速傳開,轟動了整座鳳城。

  人人議論紛紛,有的訝異,有的狐疑,難以相信以愛妻聞名的夏侯寅,竟也如
尋常富商高官般,開始納妾入府。

  只是,這樁消息,可是夏侯寅的正妻當眾宣佈的,哪裡還會有假?不但如此,
納妾的事宜全由她主持,就連人都還是她親自挑的!

  短短七日之內,董家的閨女就被風風光光的娶進夏侯府。雖然說,進門後只是
個小妾,嫁的還是俊朗多金的夏侯寅,怎不教人暗暗羨慕?

  夏侯家納妾,在家中大擺宴席,當晚客似雲來,接到帖子的人,沒有一個缺席
的。

  人們表面上,忙著稱讚著畫眉賢淑,誇夏侯寅福氣大,不但能娶得如此良妻,
又納了個貌美如花的小妾。私底下卻議論著,該是這八年來,畫眉未曾替夏侯家,
生下一兒半女,才不得不為丈夫納妾。

  婚宴上,畫眉表現得落落大方。

  至於夏侯寅,則是應對從容,接受賓客們的慶賀,一一敬酒答謝,俊朗的臉龐
上,始終保持著微笑。

  宴席接近尾聲,畫眉款款起身,走到丈夫身旁。今日夏侯寅納妾,算是喜事一
樁,身為元配的她,也穿得一身喜紅,襯得她的肌膚更是白潤,有如上好的南海珍
珠。

  「虎爺。」她柔柔開口喚道,聲音甜如黃鶯,大廳內的賓客們,都聽得清清楚
楚。

  夏侯寅挑眉。

  「怎麼了?」

  「春宵一刻值千金。」她垂下長長的眼睫,紅唇上噙著淺笑,柔聲提醒道:「
虎爺,可別喝多,讓妹子久等了。」

  正舉著酒杯,要敬賀夏侯寅納得美妾的林老闆,聽見畫眉這麼一說,露出訝異
又羨慕的表情,連連讚歎。

  「夫人可真是賢淑啊!」

  「是啊!」

  「虎爺得享齊人之福,真令人羨慕。」

  「不如,今晚就先放過虎爺,讓虎爺進新房,去陪陪新娘子。要不然,把虎爺
灌醉了,嫂夫人恐怕要怪罪我們。」

  「唉啊,對啊,是該盡早放人,讓虎爺去陪美嬌娘。」

  眾人喧嘩著,還有人乘機起哄。

  「不對不對,哪能這麼輕易放人!我說啊,咱們應該去鬧洞房,瞧瞧那個被虎
爺娶回來,美得遠近馳名的小妾,生得是什麼俏模樣。」

  「這個主意更好!」

  「是啊!」

  「好主意!」

  「那還等什麼?大夥兒這就走!」

  賓窖們仗著酒意,搖搖晃晃的起身,鬧哄哄的嚷笑起身,成群結隊的就要往外
走去,興沖沖的就要去鬧洞房。

  「各位爺還請留步。」

  畫眉柔聲喚道,斂著紅裙,當眾盈盈一福。

  「我家妹子性子怕羞,臉皮又薄,有些規矩還不懂。還請各位老爺們今晚高抬
貴手,看在畫眉的薄面上,饒過我妹子。」

  連正妻都開口,為小妾求情了,賓客們也只能打消念頭,紛紛轉頭回身,又回
到座位上。

  「夫人說得是。」

  「這麼體貼的良妻,真是打著燈籠都找不到。」

  畫眉摟笑,斂著衣袖,伸出小手,端起面前的翠玉酒杯。「多謝各位老爺的體
諒,雖然虎爺要先回新房,但畫眉會在此奉陪。」說完,她一飲而盡。

  貼身的丫鬟上前,持著翠玉酒壺,再把酒杯添滿。

  畫眉再度舉杯,柔笑著望著丈夫。

  「虎爺,您就快進新房吧。」

  在眾又的注目下,夏侯寅撩袍起身,先對眾人拱手一揖,又意味深長的看了妻
子一眼,後才噙著微笑舉步離席,修長的身影在眾人注視下,走出廳門,入了迴廊
,消失在轉角處。

  大廳暫頭喧鬧不休,勸酒聲不斷傳來,他走到迴廊盡頭,穿過庭院,直定到府
邸深處,才逐漸聽不見喧嘩聲。

  府邸之內,庭院深深,在梅園不遠處,一處花繁葉茂,原本無人居住的雅致院
落,被佈置得喜氣洋洋,懸掛在門廊的大紅燈籠,在濛濛的月色下,散發著紅色的
光暈。

  夏侯寅走到門前,推門入室。

  室內也是一片喜紅,窗上貼著雙喜,桌上燒著龍鳳雙燭,花廳裡垂掛繡花紅幔
,再往內走去,看見的則是端坐在大紅錦褥上,穿著嫁裳、頭蓋紅紗喜帕的少女。

  聽到門被關上的聲音,坐在床榻邊緣的少女,緊張得全身一震。

  夏侯寅走到桌邊,不再往前,只是站在原處。他沉默了半晌,一會兒之後才開
口說道:「拿下喜帕。」

  董絮怯生生的伸手,拉下紅紗喜帕,一張清麗的容顏,被燭光照映格外惹人憐
。她眨著眸子,雙手無意識的絞著喜帕,眼裡充滿不安,卻還逞強著,要擠出笑容


  她的表情像是要哭了。

  除了不安,那張清麗的臉兒,還有掩不住的緊張,以及疲倦。看得出來,這幾
天幾夜來,她肯定是寢食難安,根本沒有好好休息過。

  夏侯寅淡然一笑,再度開口。

  「夜深了,睡吧!」

  像是被他的話嚇著似的,她的身子又是一震,小臉上瞬間沒了血色,大眼裡滿
是驚慌彷徨。

  「是。」她小小聲的回答,接著深吸一口氣,搖搖晃晃的起身,走到夏侯寅面
前,伸出顫抖的小手,就要去解夏侯寅的衣扣。

  小手還沒碰著衣扣,他就退了一步。

  「等等。」

  她真的要哭了。

  「虎爺,我、我……我哪裡做錯了嗎?」

  「妳沒有錯。」

  「那……虎爺,我……」

  夏侯寅注視著她,聲音雖然和緩清晰,卻格外堅定。

  「妳只是誤會了。」他徐聲說道。「董姑娘,這只是權宜之計,今日的所作所
為,都只是為了掩人耳目,畫眉會這麼做,是想要救妳一命,先將妳安置在府裡,
等時機成熟,再送妳跟家人離開鳳城。」

  清麗的小臉上,有著震驚、詫異,以及感激。

  「那我……那我……那我應該做什麼?」救命之恩,恩重如山,她實在不知道
該如何回報。

  「現在,妳只需做一件事。」

  「什麼事?」不論赴湯蹈火,她都願意!

  夏侯寅收斂笑意,沉聲說道:「早些睡。」

  說完,留下發愣的少女,他轉身走出臥房,逕自穿過花廳,筆直的走出了喜氣
洋洋的院落,還無聲無息的關上了門,修長的身影穿過月下花影,踏在青石地的腳
步,沒有半點聲息。

  * * *

  才剛走出院落,他就瞧見,梅樹下頭那個嬌小的身影。

  月光之下,梅影稀疏,畫眉一臉笑吟吟,柔亮的雙眸裡,有著藏不住的笑意,
跟先前在宴席上刻意收斂的調皮慧黠。

  「你怎麼不再待久一些?」她笑著問。

  夏侯寅停步,挑眉。

  「怕有人會在外頭喝多了醋,酸壞了身子。」

  她臉兒一紅,輕哼了一聲。

  「你真要了她也無妨,」她略微一頓,粉頰更嬌紅。「我……只是怕你會弄痛
了她。」

  他的眼裡有著笑意,想起了八年前,他們的洞房花燭夜。

  那晚,他縱然溫柔小心,還是弄疼了嬌嫩的她,而她淚汪汪的,也不敢開口喊
疼,咬著唇瓣強忍著,直到他耐心的吻著、哄著、誘著,揉捻著她最軟潤的花蒂,
才讓她逐漸忘卻了疼,在他身下輕喘嬌吟……

  「這麼多年來,我從未疏於練習,技術肯定也有進步了吧?」他半瞇起眼,黑
眸裡眸光幽亮,表情認真的問道。

  畫眉輕咬著唇瓣,梅影下的臉兒,婉約之中還有著三分俏。

  「那,你不如真收了她吧!」

  夏侯寅挑眉。

  「真的可以收?」

  「是啊,多一個人服侍你,不是挺好的?」

  他伸出手,輕捏著她的小鼻子。

  「真收了她,妳不氣死才怪。」

  「哪會?多一個人分擔,以後就省得我累。」她輕哼一聲,不再理他,掉頭就
往梅園裡的院落走去。

  還沒走到門前,一隻鐵般的手臂,就陡然圈繞住她的腰。她來不及發出驚呼,
他已經用力一圈,將她拉入懷中。

  「我讓妳累著了嗎?嗯?」灼熱的呼吸,吹拂過她的耳畔。那低沉的嗓音,讓
她想起太多太多,他讓她「累著」的畫面,小臉瞬間燙得有如火燒。

  夏侯寅抱起妻子,走回院落裡。

  「虎爺,您走錯房了。」她故意低嚷著,在他懷裡輕輕掙扎。

  他關上門,絲毫不理會她的掙扎,輕而易舉的制住她,將她放在鋪著折枝暗花
錦緞的桌上,精壯的身子牢牢壓住她。

  「再胡說,今晚就不饒妳。」他低聲威脅著,在那小巧的耳朵上,一字一口的
輕咬。

  她輕笑著閃躲,搗著敏感的耳,避開他的輕咬,他卻沿著繡花領口的邊緣,進
攻她軟嫩的頸,每一個熱燙的吻,都讓她情不自禁的輕顫著。

  夏侯寅埋首在她的髮鬢中,在暖甜的馨香中,聞見酒的氣味。

  「今晚喝多了?」他輕聲問道,語氣裡有著憐惜與不捨。

  「不會。」她掩著紅唇輕笑,雙眸晶亮。「我早就料到,所以事先都準備好了
。他們喝的是酒,而我第一杯喝的也是酒,之後的就都是水。」這類的情形,她總
能應付自如。

  夏侯寅的低笑聲,震動了胸膛,直到笑聲止息,他才帶著仍有笑意的唇,低頭
尋找她的柔軟甜蜜。

  畫眉卻伸出手,掩住他的唇,再攀住他的雙肩,在桌上坐起身來。

  「虎哥。」她收起笑容,直視著丈夫的雙眼,認真的問道:「你會不會怪我自
作主張?」

  她假納妾之名,行救人之實,整件事情都由她一手包辦,不但廣發喜帖,還備
妥宴席,在七日之內就迎娶董絮入府。今晚的宴席上,到場的不但有商、有官,就
連當日那個仗勢欺人的官吏賈易,都被邀請到場。

  他們夫妻聯手,在眾人面前,演了一場極為逼真的戲。

  從頭到尾,他完全配合,隨得她去處置,不曾提出半點異議。

  她心裡清楚,為了那個小姑娘,她可是做了一件驚世駭俗的事,而且還要求丈
夫,陪著她一同參與。換做是別家的妻子,別說是提出這個主意了,只怕壓根兒連
這種念頭都不會有。

  夏侯寅握住她的小手,在她柔嫩的掌心,印下一吻。

  「我不會怪妳。」他輕撫著她的臉蛋,神情嚴肅。「只是,這類事情層出不窮
,妳能救得了幾個?」

  「我知道。」她輕咬著唇瓣,明白自己有多魯莽,更明白他有多麼縱容她。「
只是,虎哥,這次偏偏就是讓我遇上了,又是個我認識的女孩,我實在無法袖手旁
觀。」

  他歎了一口氣。

  「妳的心太軟了,千萬要小心,別惹出禍事來。」

  她窩進他的懷裡,依偎在他的胸膛上,聽著那強而有力的心跳,隔著幾層的衣
料,在他的心口柔柔的一吻。

  「就算惹上禍事,只要有你在,我也不怕。」

  她撫著他的心口,拾起頭來,注視著夏侯寅,眼裡滿是柔情與信任。她信任他


  他有力的雙臂,將她圈抱進懷裡,低頭深深的吻住她。

  月色深深,他們的影子印在窗欞上,被淡淡的月光剪成一個影子。


  * * *


  納妾之後,時節已近深秋。

  正值秋收時期,南方的五穀米糧,紛紛運送到鳳城。

  每年的這個時候,就是夏侯家最繁忙的時候,來往的糧商、船商等等,每日絡
繹不絕,一批接著一批,幾乎快要把門檻踩平了。

  在這最忙的時候,偏偏又有訪客,不為了生意而來,卻不時登門拜訪。

  這些訪客全是為了畫眉而來,更特別的是,這些人全是富商的元配。

  夏侯寅納妾之後,這些正房們因為「同病相憐」,把畫眉看做是同一陣線,紛
紛對她伸出友誼之手,對她的態度親暱又關切,也不管夏侯家忙不忙,不但三天兩
頭就來問候、談天,還會送來補品或珍貴的首飾、衣裳,彷彿怕她沒人疼、沒人寵
似的。

  雖然忙於家務,以及糧行裡的生意,畫眉接待這些富豪元配時,卻仍是耐心十
足,溫柔而有禮,不失半點分寸。至於那些貴重的禮物,她全數收下後,再加倍回
禮,讓那些正房們個個樂得心花怒放,對她的印象更好了。

  就因為如此,她們跑夏侯家,跑得更勤了。

  某日,訪客們不是再是獨自前來,而是成群結隊、呼朋引伴,浩浩蕩蕩的來到
夏侯家。

  每個富豪元配的排場都不小,一頂暖轎、兩個丫鬟、四個轎夫、八個保鏢,十
幾頂奢華的暖轎,排在夏侯家門外,一頂比一頂華麗、一頂比一頂舒適,看來聲勢
浩大,引得不少人側目。

  轎夫跟保鏢,全被留在門外,各家夫人們在丫鬟的伺候下,大搖大擺的定進夏
侯家的大廳,坐在紅木鑲玉玫瑰椅上,喝著上好的鐵觀音。

  環境清幽,茶也名貴,夫人們興致可好了,左一言、右一句,天南地北、閒話
傳聞,全都無所不聊,每一張抹了水粉、擦了胭脂的臉,隨著話題的內容,有時義
憤填膺,有時興味盎然。

  聊了半晌,話題暫告一段落,夫人們交換了個眼神,其中一個才清了清喉嚨,
正式切入主題,開口問道:「畫眉啊,姊姊們有件事想問妳。」

  「請說。」

  王夫人向前傾身,表情好奇又狐疑。「我們都聽說,虎爺的那個小妾,是妳主
張娶進門的?」

  「是。」

  女人們發出一陣難以置信的驚呼。

  「妳怎麼這麼傻啊?」

  「天啊,我原本還不信呢!」

  「唉啊,妳不怕有一就會有二?」

  「我家裡那個,已經收了四個,今年還有膽厚著那張老臉,跟我說想收第五個
呢!」

  「男人啊,總是喜新厭舊。」

  「不是嗎?有了新的,他就會忘了舊的。」

  「唉,不然書裡怎會說,那個什麼什麼新人,什麼什麼舊人的……喂,書裡到
底是怎麼說的啊?」

  「是『由來只見新人笑,有誰見到舊人哭?』。」

  「是啊是啊,我剛要說的就是這一句。」

  「別管書裡說什麼了。我聽說啊,虎爺對那小的可疼愛極了,不論到哪兒都帶
著她。妹子,妳看在眼裡、聽在耳裡,難道都不覺得委屈嗎?」

  畫眉只是彎唇淺笑,沒有作聲。

  她當然知道,這段日子以來,夏侯寅總帶著董絮,在商家之間走動。這是他們
之間商議好,為了讓這齣戲更周延,免得旁人起疑,才營造出的假象。

  「唉啊,妹子,這會兒妳還笑得出來啊?」

  「是啊是啊!」

  「現在會笑,再過不久,只怕欲哭無淚呢!」

  看來文文靜靜的陳夫人,慢條斯理的喝了一口茶,冷冷的哼了一聲。

  「我呢,可沒妳這麼大度量。」她往桌上一拍,聲音不大,鐲子卻斷成幾截。
「我家的那個想娶二房?門、都、沒、有。」她一字一句的說完,再度端起杯子,
又喝了一口茶。

  隔壁的那一個,是打從走進夏侯家,就一副坐立難安的汪夫人。她性格豪爽,
向來心直口快,心頭擱不得話,非要一吐為快不可。

  「妹子,我就不繞圈子,擺明著問妳了。」汪夫人看著畫眉,非要打破砂鍋問
到底。「妳肯讓虎爺納妾,該是為了沒有孩子吧?」她問得一針見血。

  那一針就像真的戳在畫眉心上似的,雖然不見血,卻也痛得她微微一僵,嬌靨
上的柔柔淺笑,因為那陣痛,被稀釋了些許。

  沒有孩子,一直是她心中的遺憾。

  雖然,她早有準備,知道肯定有不少人,會這麼臆測。但是,真的親耳聽見有
人提起,強烈的遺憾情緒,還是讓她的心抽疼著。

  「被我說中了吧?」汪夫人大大歎了一口氣,腦袋搖啊搖,頭上的孔雀簪也跟
著晃啊晃。「妹子,妳太糊塗了。難道就不怕那小妾,往後有了孩子,就要母憑子
貴?」

  「是啊,要有了孩子,虎爺的一顆心,還不都放在小的那兒嗎?」

  「所以說,聽咱們的勸,妳不提防點不行啊!」

  眾家夫人們正興致勃勃,左一句、右一句的勸著、說著。畫眉坐在原處,靜靜
聽她們不斷談論著開於男人、小妾,以及孩子的話題。

  就在這時,總管走了進來,恭敬的說道:「夫人,虎爺回來了。」

  聽見「虎爺」二字,每一張嘰嘰喳喳的嘴,立刻就閉上,再也不敢吭聲。女人
們交換了一個眼神,表情都有幾分膽怯。

  畫眉和善有禮,所以她們才有膽子,特別登門來「關切關切」,順便耳提面命
,提出一些善意的「建議」。但是,這並不代表,她們也有膽子,面對鳳城中最有
權勢的糧商。

  一聽到夏侯寅回府,大多數的人,心裡已經萌生去意。

  總管又說道:「另外,賈欣大人也到了。」

  聽到賈欣的名號,除了畫眉之外,在場的所有女人們全都變了臉色,火速起身
離座。

  「啊,既然有貴客光臨,那我們就不打擾了。」王夫人擠出笑臉,說得匆匆忙
忙,急著就要離席。

  「是啊,妹子,咱們改天再來看妳。」

  汪夫人看著門口方向,雖然還看不見人影,表情卻有些驚慌。「走了走了,別
這麼多話,有什麼話都留著下回說。」她推著王夫人,還轉頭問了一句:「側門怎
麼走?」

  「丫鬟會領各位姊姊出府。」畫眉輕聲回答,站起身來,盈盈一福。「請各位
姊姊慢走,畫眉這就不送了。」

  眾家夫人們匆匆忙忙,跟隨著小丫鬟,從偏廳離開。那群穿著綾羅綢緞,戴著
黃金白銀的娘子軍們,擠滿了庭園迴廊,然後一個接著一個,消失在庭園的深秋景
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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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大廳之內,只剩畫眉與總管。

  「盡速把這兒收拾乾淨,撤下這些擺設,再搬來六張黑檀太師椅、螺鈿厚角桌
,跟翠玉屏風,仔細佈置。」她交代著。

  「是。」

  總管回答,轉身離開,俐落的指揮著奴僕們忙著。總管前腳才走,原本待在偏
廳的丫鬟們,也不必多加吩咐,全都自動自發,開始打掃廳內,以及庭院裡的落葉


  畫眉則是走入偏廳,穿過一進鐵木修築的門,來到偏廳不遠處的一間房。房內
有著一個婦人,櫥櫃裡則收藏著以及各式各樣、名貴難得的茶葉,還有白如玉、薄
如紙、明如鏡、聲如磬的瓷器。

  「夫人。」婦人福身。

  「備妥白瓷,跟今春的大紅袍,這壺茶由我親手來。」

  「是。」

  婦人取出一個精緻的瓷瓶,謹慎的交到畫眉手中,接著就忙著去找出白瓷,以
及各式茶具來了。

  打開瓷瓶,一陣濃郁的茶香飄出,倒在掌心的茶葉深綠帶紫。

  這大紅袍的茶樹生於峭壁之上,僅有四株,由巖縫滲出的泉水滋潤,樹齡已數
百年,一年所產的茶葉不過八兩左右,比金還貴、比玉更珍。

  碳火煮著泉水,清冽的泉水沸騰,畫眉斂著袖子,以竹舀提水,將滾沸的泉水
倒入白瓷壺中。茶葉遇水,一葉一葉的舒展開來,香氣更濃了些。

  畫眉注視著瓷壺中的茶色。

  如此珍貴的好茶,自然是為了貴客所準備的。

  也難怪那些富商夫人們,走得如此匆忙,甚至願意紆尊降貴,一個個從側門開
溜,畢竟今日登門的可是朝廷命官。

  南國的朝廷勢力,長年由關家把持,關家父子二人竭盡心力,輔佐皇上,不但
主持內政,也參與外務。除了關家父子之外,積極培育勢力的,就是年過六十的賈
欣。

  他耗費多年,在朝廷內培植了一批官員,還將大量的族親,都舉薦為各級官員
。如此一來,從下到上,賈家可說在朝廷內,打通了一條門路,權勢日漸擴張,大
有取代關家父子的態勢。

  而她之前為了救董絮,當眾得罪的賈易,就是賈欣的族親。

  雖然為商必與官和,但夏侯家平日並未與賈欣來往,賈欣此次前來,怕是為了
興師問罪。

  茶香盈室,瓷壺中茶色漸濃,畫眉端起漆盤,一步一步走向大廳。

  大廳之內的擺設,早已全都換妥,翠玉屏風前,螺鈿厚角桌旁,黑檀太師椅上
,兩個男人相對而坐。一個滿頭白髮,身穿官服,另一個則是俊朗欣長,一身藍袍


  瞧見丈夫的身影,畫眉的心神略定。她帶著微笑,走上前去,親自為兩個男人
奉茶。

  「賈大人,請用茶。」她輕聲說道,對著慈眉善目的老人微笑,才端起另一杯
茶,遞到丈夫面前。「虎爺,您的茶。」

  「好好好。」賈欣摸著白鬚,連連點頭,笑得雙眼都瞇起來了。「這位肯定就
是聲名遠播的夏侯夫人了。」

  畫眉福身。

  「見過賈大人。」

  「不必多禮,來來來,別拘謹的光站在那裡,夫妻兩個都坐下吧!」賈欣笑呵
呵的說著,像個長者在招呼自家兒孫似的,親切的揮著手。

  「是。」

  畫眉斂裙,在丈夫的身邊坐下。才剛入座,寬厚有力的大手,就在桌面下,悄
悄握住她白嫩的小手,溫熱的大掌輕握著她,微微的一緊,有著無聲的安慰。

  或許,是她心裡擔憂,賈欣這趟的來意;也或許,是先前那些富豪夫人們所提
起的話題,對她的影響仍在。

  總之,縱使她不說,他也能察覺出,她情緒上、眼神中的些許差異。相處多年
,他們已太熟悉對方了。

  她在桌下的小手,回握著他的掌心,因為他的體貼入微而寬慰許多,但那無子
的遺憾卻也更深了。

  夏侯寅握緊妻子的手,表面上不動聲色,直視著來訪的賈欣,溫和有禮的頷首
微笑。

  「方纔在門口巧遇賈大人,還沒請教是什麼事情,勞煩大人大駕光臨?」他問
得不疾不徐,態度謙和。「有什麼事情,只需派人通知我一聲,我再到賈大人府裡
請安便可。」

  「不,這件事情,說什麼我都得親自來一趟。」賈欣連連搖頭,笑瞇著眼。「
老夫聽說,曹允的部隊遭遇襲擊,糧草都被燒盡,是夏侯老弟伸出援手,才解了燃
眉之急。」

  「曹兄是拿著銀子跟我買下糧草的。」

  賈欣摸著白胡,露出瞭然於心的笑容。

  「區區六百兩,怎能買得三個月的糧草?」他搖了搖頭,從袖中取出一張銀票
,擱在桌上。「這批糧草,本該由官府提撥。老夫今日前來,就是要彌補夏侯老弟
先前的損失。」

  瞧見銀票上的數字,畫眉暗暗心驚。

  上頭的數目,扣去曹允先前付的六百兩,正是那批糧草再加上運費的費用,不
多一文,也不少一文。

  曹允來求糧草一事,他們從未對外透露半句。而賈欣竟然神通廣大,不但知悉
了這件事,甚至還算出其中的差額。看來,眼前這位老人,不但在朝廷裡培植勢力
,也在鳳城內安插了不少耳目。

  某種光亮在夏侯寅眼中一閃而過,瞬間就消失不見。他表情未變,徐聲說道:
「賈大人,這張銀票我不能收。」

  「握?」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不過是三個月的糧草,夏侯家還湊得出來。」他態度
溫和,卻也堅決,就是不肯收下銀票。「比起賈大人為國為民、將士們保家衛國,
區區三個月糧草,實在微不足道。」

  「夏侯老弟,你這番話恁是過譽了。」賈欣笑了笑。

  「不,絕非過譽。」夏侯寅答道,將銀票推回去。「相信賈大人能用這筆銀兩
,為南國做更多的事。」

  「好!」賈欣讚賞的點了點頭,也不再推辭,將銀票再度收回袖內。「夏侯老
弟如此義舉,老夫必會奏明皇上。」

  「這是身為南國臣民的責任。」

  賈欣露出欣慰不已的神情,一邊端起茶杯,啜了一口茶,表情即刻轉為驚喜。
「啊,難得難得,這可是大紅袍呢!」

  「是。」畫眉直到此時,才輕聲開口:「此茶香氣濃郁,滋味醇厚,即便沖水
九泡,仍猶存原茶的桂花香氣。」

  「哈哈。」賈欣摸著白鬚,滿臉笑意盎然。「夏侯夫人果然名不虛傳,不但見
義勇為,還博學多聞,對名茶鑽研透徹,如此賢妻,世間少有,也難怪夏侯老弟會
這麼珍愛了。」

  聽見「見義勇為」四個字,畫眉立刻明白,賈易劫擄不成的事,肯定是傳進賈
欣耳裡了。

  她未語先笑,動作輕柔的起身離座,走到賈欣面前。

  「因為夏侯家早與董家談妥這門親事,所以那一日,小女子才會斗膽,冒犯了
賈易大人。」她斂著裙,低頭請罪。「還請賈大人見諒。」

  賈欣呵呵直笑,笑聲震動白鬚。他連忙擱下茶碗,伸手扶起面前的畫眉,輕拍
著她的手。

  「唉呀,妳別在意那個渾小子,是他圖謀不軌,想要胡亂栽贓良民。事後,他
還不甘心的跑來,跟我說三道四的直告狀呢!」他連連搖頭,對賈易的行為大表不
贊同。「妳猜,我怎麼回復他?」他笑著問,挑高一道花白的眉。

  她搖搖頭。

  「畫眉不知。」

  「我啊,我當場就叫他滾回去!」滿是皺紋的笑臉,靠到她眼前,笑呵呵宣佈
答案。「除此之外,我還拿掉他的官職,免得他往後再有機會擾民!」

  看著那張近在咫尺的笑臉,她眨了眨眼。

  原本以為,同為族親,賈欣會有護短之意,萬萬沒想到,他竟能秉公處理,看
穿賈易的惡劣行徑,還給予嚴懲,實在讓她訝異極了。

  鳳城之內,關於賈欣的傳聞不少。有人說他忠心為國,也有人說他結黨營私,
這類傳言畫眉也聽過不少,但是此時此刻,站在她面前的賈欣,卻是那麼和藹可親
,就像個溫和又有威嚴的長者。

  「來,別站著,陪我坐坐。我這把老骨頭啊,可沒法子久站。」賈欣牽著她,
拍了拍身旁的那張椅子,要她坐下。

  畫眉無法拒絕,只能依言在賈欣身旁坐下。「賈大人看來硬朗得很,怎會老呢
?」

  「哈哈,別盡說好聽話來哄我這老頭子。」賈欣頻頻搖頭,感慨的歎了一口氣
。「老嘍,老嘍,換做是幾年前,哪有可能讓犯人從窟牢裡逃出去?」他突然提起
那樁震驚鳳城的逃獄案件。

  「窟牢也屬於大人的管轄範圍?」畫眉更訝異了。她實在無法想像,眼前這麼
和藹的老人,會與那座比煉獄更可怕的窟牢有關。

  「是啊,我督管不周,才會讓人逃了出去。」他又歎了一口氣,習慣性的摸了
摸白鬚。

  「賈大人年高德劭,是南國眾所皆知。窟牢門禁森嚴,犯人會逃脫,該屬偶然
。」夏侯寅說道,語氣和緩,嘴角仍噙著笑。

  賈欣又摸了摸鬍子,看著夏侯寅猛點頭,對這回答滿意得很。「不過,那個逃
犯是如何逃出去的,老夫倒是已經心裡有數。」

  夏侯寅嘴角更彎。

  「任何事情,想必都躲不過賈大人的雙眼。」

  「呵呵呵呵。」

  「敢問賈大人,逃犯還在鳳城內嗎?」

  「不,已經渡過沉星江,逃回北國了。」白鬚下的嘴動了動,賈欣挑起一道白
眉,問道:「夏侯老弟,你心裡也記掛著這樁案子?」

  「當然。」夏侯寅理所當然的答道:「在商言商,若有逃犯在鳳城內流竄,自
然會影響生意。」

  「嗯嗯,說的有理。」

  「賈大人辛苦了。多虧了您,鳳城內的居民才能安居樂業。」

  「話說回來,這樁案子也著實讓我費心。」賈欣擰起眉頭。「那逃犯離去前,
其實還擄劫了一個高官的掌上明珠,做為人質。」

  在一旁傾聽的畫眉,訝異得杏眼圓睜,小手搗著唇,卻還是掩不住那聲擔憂的
輕呼。

  被逃犯劫擄,而且還渡過了沉星江,入了北國的地界。她完全不敢想像,那個
無辜的姑娘,會遭遇到什麼樣的事。

  賈欣也在歎氣。

  「唉,老夫這段時日裡,也日夜擔憂,那小姑娘現在的處境。」他再度歎氣。
「怕只怕,她已是凶多吉少。」

  「難道……難道……難道就救不回她?」畫眉問。

  「或許還有一線希望。」

  「什麼希望?」

  「幫助犯人逃離窟牢的黨羽,還留在鳳城之內。要是能擒得黨羽,問出線索來
,就有希望救回那位姑娘。」瞧見畫眉一臉擔憂,他笑呵呵的安撫,再度拍了拍她
的手。「妳別擔心,這件事情,老夫絕不會善罷干休。一有任何發現,我保證,絕
對讓妳知道。」他的視線越過她,朝著夏侯寅表情和藹的微笑點頭。

  「多謝賈大人。」

  「不是早說了嗎?別這麼多禮。」賈欣莫可奈何的看著她,寵溺的一笑,然後
慢條斯理的起身。「好了,也待得夠久了,我該回去了。」

  「賈大人不再多坐一會兒?」

  「不了,叨擾一杯茶也就夠了。」賈欣攏袖後背。「可惜,公務繁多,不能久
留,多喝幾杯茶。」

  「賈大人若是喜歡,畫眉今日就派人,將大紅袍送到大人府上。」

  「好好好,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賈欣笑呵呵的直點頭,還回過頭去,看著
夏侯寅。「你可真讓人羨慕,娶了個心思玲瓏、不可多得的好妻子呢!」

  「謝賈大人過獎。」夏侯寅拱手,嘴邊笑意不減,雙目卻斂著眸光,看不出眼
裡的情緒。

  「好了,畫眉,妳就留步,別再送了。」賈欣揮揮手,然後轉過身去,逕自邁
步走出大廳。「不過,夏侯老弟啊,就要麻煩你就送我這老頭子一程了,我有些事
情,還得在路上,跟你仔細談談。」

  「是。」

  夏侯寅步履從容,跟了上去,即使面對著朝廷命宮,他的態度也與面對其他商
賈,沒有半點不同,仍是那麼溫和有禮、不卑不亢。

  踏出大廳後,賈欣又停下腳步,回過頭來對著畫眉一笑。「往後,若有機會,
肯定要覷個空兒,喝妳親手泡的好茶,喝個盡情盡興。」

  「隨時歡迎賈大人再度光臨寒舍。」

  賈欣笑呵呵的,伸手又摸了摸白鬚,沒有再答話,已健步如飛的走下廳階,只
剩下那響亮的笑聲,仍迴盪在大廳內、在她的耳邊。

  夏侯寅則是站在廳外,無言的望了她一眼,而後轉過身去,陪同著賈欣一同離
開。

  兩個男人一前一後,一同走出了大廳,在畫眉的注視下,離開了夏侯府。


  * * *


  黃昏。

  天邊的夕陽從暈黃,漸漸褪色,最後只剩一緣淺淺的橘黃。

  然後,星子閃爍,月牙兒也在天際露臉。

  天黑了。

  夏侯府內外的忙亂,終於暫告一段落,糧行的夥計們道別後,各自回家去了。
管事監督著奴僕們,把大門掩上,燈火留著不熄,才拿著今日的貨物進出記錄,走
進宅子裡頭,雙手捧到畫眉面前。

  「夫人,這是今日的帳冊。」

  「管事辛苦了。」畫眉接過帳冊,輕聲問道:「虎爺回來了嗎?」送賈欣離開
後,夏侯寅至今還沒回府。

  「還沒有。我已經吩咐過了,讓人在門口等著,等虎爺回來了才能關門。」管
事恭敬的說道。

  一個丫鬟正巧走來,輕巧的福身。

  「夫人,晚膳備妥了。」

  「今晚有什麼菜色?」

  「四碟小點、四樣小菜,主菜則是清蒸秋蟹、桂花炸響鈴、翡翠燴三丁、銀絲
牛柳,與淮山燉雞湯。」

  「酒呢?」

  「備了黃酒。」

  黃酒配秋蟹,正好。

  畫眉點點頭,又吩咐道:「先把酒溫著,別讓虎爺喝著冷酒。天氣愈來愈冷,
虎爺在外奔波,怕是吹了整日的寒風。」

  「是。」丫鬟再度福身,接著提起裙子,咚咚咚的跑開,忙著去照做了,不敢
有稍微的怠慢。

  「管事。」

  「是。」

  「天冷了,您也早些回去吧,免得您夫人在家中久等。」

  「我還是留下來,等著虎爺……」

  「不必了,有我等著就行了,您先回去吧!」

  管事遲疑了一會兒,終於還是不敵女主人委婉卻堅定的態度,只能請安告退,
然後穿起厚厚的皮襖,冒著陣陣寒風,踩著夜色回家。

  畫眉坐在大廳中,翻閱著今日的帳冊,看著整日的貨物進出。

  南方的米糧大多收盡了,這幾日到貨的米糧,已不如前些日子多,商家下訂的
五穀雜糧,有九成已經交貨。扣除了先前資助曹允的那批軍糧,這季的盈餘雖不如
以往,卻仍十分可觀。

  她仔細看了一會兒,視線在帳冊上逗留,小手端起一旁的茶碗。直到茶水碰著
唇瓣,她才察覺,這杯茶已經涼了。

  畫眉抬起頭,剛要開口喚人,卻發現廳階下站著一個人,一雙黑不見底的眸子
,正默默瞅著她。

  「虎爺。」她驚訝的起身,擱下帳冊,走出大廳。「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都
不作聲?」她伸手,牽起他的大手,意外發現他的手有些冰涼。

  夏侯寅沒有作聲,只是低著頭,用明亮得出奇的雙眸,注視著妻子的一舉一動


  想到他吹了整日寒風,她就心疼不已,一雙白嫩的小手,包著他寬厚的掌,舉
到口邊輕輕呵著,想讓他多少能暖和一些。

  「晚膳已經準備好了,先喝碗熱湯暖暖身子。另外,酒也——」話還沒說完,
夏侯寅突然扯住她的手,拉著她就往後頭走去。

  月光之下,某些花兒散發著香氣。夏侯寅拉著妻子,穿過庭院,他緊抿著薄唇
,沒有開口、沒有逗留,反倒愈走愈快。

  「虎哥,等等……」她被拉著走,一時還有些跟不上,險些連腳上的繡鞋都要
掉了。「虎哥,你還沒用晚膳啊!」她徒勞無功的提醒,他卻置若罔聞。

  多年以來,他們攜手經歷無數事情,她總陪伴在他身旁,見過他各種表情,熟
悉他的脾氣、他對任何事的反應,卻從未見過他如此反常的模樣。

  走過庭院,穿過月洞門,不遠處就是梅園。

  夏侯寅停也不停,拉著幾乎跟不上的妻子,用最快的速度,筆直的走進梅園中
的院落,一手就推開房門。

  屋內空無一人,連燭火都還未點上。

  她嚥下喘息,小手撫著胸口,好不容易才順過氣來。「你是怎麼了?」她抬起
頭來,柔聲問道,小臉上滿是疑惑。

  黑暗之中,夏侯寅的雙眸更黑、更亮。

  他注視著她,還是沒有言語,薄唇甚至抿得更緊。他的表情,就像是正用盡全
身的力量,在強忍著某種撕裂心肺的疼痛。

  「虎哥?」她擔憂的又喚了一聲,軟涼的小手撫上他的胸膛,嬌小的身軀貼近


  那聲呼喚,像是觸動了什麼。

  他突然間有了動作。

  砰的一聲,夏侯寅重重把門關上,接著單手一抄,就將滿臉錯愕的她扛上肩頭
。他跨開大步,直走到桌邊,才把柔若無骨的她放下。

  畫眉一時措手不及,只能匆忙伸手,抵著鋪著緞布的桌面,才沒有癱倒在桌上
。但是,她才剛穩住身子,男人熱燙的體溫就逼近過來,他結實修長的體魄,已經
欺身壓上她。

  「啊……」她輕呼一聲,紅潤的唇瓣卻也被他封緘。

  這個吻強烈得近乎掠奪,他的手緊抱著她,像頭猛獸在吞噬獵物般,飢渴的吻
著她,將舌餵入她口中,吞嚥她的喘息。

  結實的男性身軀,擠靠在她的雙腿之間,讓她的雙腿無法靠攏。他手上猛一用
力,輕易撕開她的綢裙,微涼的大掌探入她的腿間,粗糙的厚繭劃過肌膚,遼燃過
一道火焰,讓她忍不住戰慄。

  他扯開那件薄薄的褻褲,摸索著她最柔軟的那一處,用一根手指揉著花瓣分開
她……

  下一瞬,他撩袍釋放了灼熱的堅挺,悍勇的挺腰,深深進入她。

  她因為他的衝刺而弓起身子,在他的吻下輕泣出聲,全身緊繃著,幾乎無法承
受他的巨大。

  熱燙的薄唇,滑落到她頸間,她的呻吟與輕泣,在黑暗之中,混合著他的悶聲
低吼。她緊閉著雙眸,嬌小的身軀無助的承受著,被他愈來愈狂猛的衝刺,由乾澀
漸漸催逼得柔潤。

  他逼迫她、催促她,悍然的給予一切,不容許她拒絕或逃避,衝刺得愈來愈深
、愈來愈重,直到她尖叫到達顛峰,他也同時在她體內釋放。

  尚未軟化的堅挺,在她軟嫩的深處,緩慢而沉重的一揉,讓喘息不已的她,顫
抖的又喊了一聲。

  她癱軟在桌上,戰慄不已,不剩半分力氣,在朦朧間只感覺到,他退出後留下
的濡濕,跟他放下她破碎的裙子,將她抱了起來。

  搖晃。

  震動。

  一會兒之後,她再度平躺,只是這回背後貼著的,是柔軟的被褥。

  他已經抱著她,回到了床榻上。

  她全身虛軟著,耳朵裡頭,還聽得到自己急促的心跳聲。縱然有好多好多的問
題,想要問問他,卻因為先前太過激烈的歡愛,倦累得只能喘息,一個字也問不出
口。

  黑暗之中,傳來衣料摩擦的聲音,她感覺到自己的衣扣,一顆又一顆的被解開
,漸漸露出白嫩的肌膚。

  他用最快的速度,褪盡彼此身上的衣衫,強而有力的指勁,甚至扯壞了脆弱的
布料,然後用每一吋肌膚,去體會她的柔軟。

  已變得熱燙的大手,掬握著她胸前的渾圓,他低下頭,品嚐著她的嫣紅,直到
它們如蓓蕾般綻放。

  她在他身下掙扎著,輕喊著,以為自己承受不了更多,他卻以行動證明,她是
錯的。

  寬厚的大手,抬起她的左腿,讓她的雙腿無助的張開。他適應黑暗的雙眼,注
視著她腿間的柔潤,再伸出手,或輕或重的揉捻著她的花蒂。

  她顫抖著想逃,他卻更用力,將她牢牢困在原處。

  「別……虎哥,不要了……不要……啊……」她無助的呻吟著,腦海中一片空
白,連最簡單的懇求,都說得有如喘息。

  這次他極有耐心的,摩擦著她柔嫩的花瓣,直到她呼吸急促,變得柔軟、甜蜜
而濕潤,因為慾望而顫抖時,才抓住她的手腕,然後挺身進入她的濕熱。

  強而有力的衝刺,還是讓她戰慄不已,每一次的進出,都遠比上一次更深、更
重、更硬。她啜泣嬌喊著,在他身下扭著纖腰,彷彿被丟進火堆般,全身熱得就要
融化。

  那些熱度,隨著他的衝刺,一再一再地累積,直到她繃直嬌軀,顫抖著到達高
潮。他卻毫不留情,在她敏感的身子裡,更用力的衝刺,直到她哭叫著再度攀上高
峰,才低吼著釋放了自己。

  然後,他牢牢抱住她,兩人的身體仍緊密相連。

  她泣聲嬌喘著,開口輕喚。

  「虎哥……」

  「噓。」

  他刻意不讓她說話,再度吻上她,輕啃她唇內的軟潤,寬厚的大掌像是初次般
,摩挲她細緻如玉的肌膚,滑過她每一吋肌膚、每一道曲線,彷彿懷裡的她,是最
最珍稀的寶物。

  她停不住的輕泣著,發出細碎的呻吟,嬌小的身子依偎在他懷裡,聽著他的心
跳,感覺著他輕柔的觸摸、親密的探索,直到深埋在她體內的男性,再度變得又硬
又燙。

  他又開始愛她。

  只是,這一次,不再像先前那麼猛烈快速,他注視著她的表情、聽著她的聲音
,緩慢的、悠長的、專注的與她做愛,將這甜蜜的旋律,延長再延長、延長再延長
,直到窗外月兒偏西,夜色漸漸深濃……


  * * *


  第二天,畫眉直到晌午時分,才從夢中醒來。

  這是她嫁進夏侯家,成為夏侯寅妻子這麼多年來,第一次睡到這麼遲!

  她匆匆起身,發現身旁已經空無一人。他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醒的,也不知道是
什麼時候離開的,如今枕褥已涼,他留下的體溫早已不在了。

  瞧見散落一地的衣物,她腦子裡立刻閃過昨晚的點點滴滴,粉嫩的嬌靨就羞得
通紅。

  成親這些年來,他在床第之間,對她時而霸道狂野、時而溫柔多情,卻從不曾
像昨晚那麼癲狂。

  她一度懷疑,他是在外頭喝多了。卻又想起,他是千杯不醉的好酒量,而昨夜
兩人親暱相貼時,她也沒聞嗅到半點酒味。

  她只能隱約猜出,他的反應如此不尋常,肯定是發生了什麼事。

  昨晚,她沒有機會開口,但是這會兒,天色已亮,她可以去找他,當面問個清
楚。

  畫眉撐著酸疼的身子,起身梳洗了一番,才換了衣裳出門。

  她走遍整座宅邸,問過所有人,卻沒有人知道夏侯寅的下落。她微蹙著柳眉,
來到人來人往的糧行,卻還是尋不見那熟悉的身影。

  「管事。」她轉過頭,詢問正忙著點收紅豆的管事。「虎爺出門了嗎?」

  管事連忙擱下工作,走到她面前報告。

  「是的。」他低著頭,仔仔細細的說道:「虎爺今兒個一早,就跟二夫人一塊
兒出門了。虎爺交代,這趟是要去蘆城談一樁事情,快的話三天,慢的話五天,才
能回來。」

  畫眉微微一愣。

  這件事情,她完全不知道。

  夏侯寅從未跟她提過,將要出遠門、數日不歸的事情。他更從未跟她提起,將
要帶著董絮,在外度過數夜的事。

  「虎爺還交代了什麼嗎?」她又問。

  管事仍是低著頭。

  「除此之外就沒有了。」

  那就是說,他並沒有留下隻字片語給她。

  不論是將出遠門,卻半個字未提;或是帶著董絮,離家數日;還是沒有留下口
信給她。這些事情,以往都不曾發生過。

  她想問的問題,都來不及問出口,他卻又留下了更多的疑問。

  一陣寒風吹來,站在糧行前的畫眉,驀地覺得好冷好冷。

  比起昨日,今日似乎又更冷了。

  這一天,梅園裡的梅樹,也落盡了最後一片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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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冬季從那天開始了。

  直到第六天的清晨,畫眉仍沒見到夏侯寅的身影。

  他這趟遠行,超過了預定的時間。她昨夜無法入睡,不安的等到破曉,天亮之
後,她開始忙起家務,卻總不時會注意天光,端詳著時辰。

  直到接近晌午,管事才讓丫鬟前來傳達,她先前訂製的桌子,王家老師傅已經
如期完成,今日特地送了過來。

  正在鏡前裝扮的畫眉,穿上丫鬟遞來的外裳,才好抵禦外頭的寒風。

  外裳是柔軟細密的羊絨,取小羊羔最柔、最軟的頸下毛織成,染成柔柔的藍色
,領口還綴了一圈雪白的狐毛,是新婚初期,他為了畏寒的她,特別請人裁製的,
只要一穿上,就能隔絕冬季的嚴寒。

  繫上外裳的絲帶,她走出梅園院落,來到大廳裡。

  廳上擱著一張百壽卷頭桌,用料是烏木,屬於上品,極為珍稀。而壽桌上的雕
工更是精緻絕倫,雖然造型儉樸洗煉,但架構嚴謹,榫卯精密合宜,再配上烏木的
細膩木紋,不但珍貴且大器。

  畫眉低下頭,仔細瞧著這張百壽卷頭桌,不由自主的讚歎著。

  「王老師傅的手藝,果然是南國第一,這張卷頭桌堪稱珍寶,足以流傳後世了
。」

  王老師傅那張老臉,好不容易露出一絲笑容。

  「妳能滿意就好,我就算交差了。」他是個粗人,說話不懂拐彎抹角。「要不
是看妳誠意足夠,這張卷頭桌又是要送給城西那個賣布的,這筆生意我才懶得接呢
!」

  城西的杜姓布商,長年樂善好施,聲譽極響。今日,是他的壽誕,有交情的商
家們,都會前去慶賀。

  畫眉對著老人家,優雅的一福身。

  「那畫眉算是借花獻佛,先謝過王老師傅了。」

  「不必了,現在這年頭,好人不多。那個傢伙多活幾年,能多做幾件好事,這
就夠了。」他年紀大了,性格又古怪,這幾年幾乎不再動手,是畫眉誠心誠意去請
托了數次,他才又拿起刀鑿。「我說,這貨妳滿意吧?」

  「是。」

  「那就快拿銀兩來,老子好去買酒喝。」

  「是畫眉疏忽了。」她連忙招手,喚來管事,請管事領著老人,到帳房去領銀
兩。「記得,多包份紅包給王老師傅。」

  「不用了,講好什麼價錢,就是什麼價錢,老子不收什麼紅包。」說完,王老
師傅大搖大擺的走了出去。

  老人家的古怪脾氣,畫眉也不以為忤,她淡淡一笑,輕撫著面前的木桌,愈看
愈是滿意。

  「去拿上好的紅綢來,包好這張桌子,再用一指粗的金蔥紅繩,打個壽字結,
搬上轎子,由我赴宴的時候親自送過去。」她輕聲吩咐著,端詳著廳外天色,暗忖
該是要出發了。

  昔日,若有重大宴席,而夏侯寅因為生意繁忙,未能出席時,總由畫眉代表前
去。

  她等了一會兒,直到管事再回到大廳,才輕聲吩咐。

  「替我備轎吧,等虎爺回來,就告訴他,我去了杜府的壽宴。」

  管事的表情,瞬間變得有些古怪,卻又很快的恢復過來。他恭敬的拱著手、低
著頭,用鎮定的語氣說道。

  「夫人,虎爺已經帶著二夫人,前去杜府赴宴了。」

  她一愣。

  「虎爺回來了?」他回來了,卻甚至沒有通知她一聲?

  「是。」

  「什麼時候回來的?」

  「今兒個一早就回來了。」管事鎮定的回答。「糧行裡生意繁忙,虎爺回來後
,忙了好一會兒,沒有時間入府歇息。」

  「虎爺沒有梳洗就出門了?」

  「二夫人已替虎爺稍微梳洗,換過衣裝後才出門的。」

  董絮為他梳洗?

  董絮為他換裝?

  詫異,以及某種陌生的情緒,一塊兒湧上心頭。畫眉力持鎮定,在心中說服自
己,只是因為時間急迫,也為了掩人耳目,夏侯寅才會讓董絮接手,做了這些原本
都該屬於她的工作……

  話說回來,既然他已經帶著董絮,去赴了杜府的壽宴,那麼她就沒有必要再去
了。

  「將這張百壽卷頭桌送去杜府,就說是虎爺備妥的祝壽賀禮,只是出門時,一
時忙得忘了。」她看著外頭的天光,慢條斯理的說道。

  「是。」

  她輕盈的起身,想著再過幾日,就是某個富商夫人的生日。那位富商跟夏侯家
合作已久,賀禮也得仔細的挑選一番。另外,這幾日夏侯寅不在,她對帳冊的過目
,比平日更加嚴謹,昨日確認過的帳冊,她今日還得再過目一次才行。

  才走了幾步,畫眉又回過頭來,慎重的交代道:「等虎爺回來,請跟我說一聲
。」

  「知道了。」

  * * *

  那日,一直到二更過後,夏侯寅才回來。

  聽見門外的腳步聲,在屋內久候的畫眉,立刻站起身來,為他開了房門。

  屋外冷寒,才一開門,一陣冷風就陡然襲來,冷得她手腳涼透,身子不由自主
的一縮。

  「虎哥。」她輕喚一聲,迎上前去,聞見他身上濃濃的酒意。

  月光下、寒風裡,夏侯寅瞇起眼,望著她時嘴角噙著笑,跨步走近屋子。

  「怎麼還沒睡?嗯?」他問。

  「知道你今日回來了,所以就等著。」

  「往後就早些睡吧,別再等我了。」

  她沒有答話,卻固執的輕輕搖頭,陪著他穿過蝴蝶廳,伺候著他坐上床榻,才
為他脫下衣袍。

  衣袍上的結,不是她親手結的,所以解開時多花了一些時間。

  「怎會比預期行程晚了一日?」她輕聲問著,視線不由自主的,盯著他衣袍上
的結,心中那股莫名的情緒,又悄悄溢出了一些。

  他回答得從容不迫。

  「蘆城這幾日風雨不停,道路泥濘難行,才會延遲一日才回來。」

  「既然回來了,怎沒通知我一聲?」

  他笑了笑,傾身望著她,挑起濃眉。「生氣了?」

  「畫眉怎麼敢?」她淡淡的說道,故意扭過頭,不去看他。

  寬厚的大手,輕捏著她的下巴,逼著她轉過臉來,幽暗無底,甚至看不穿情緒
的黑眸瞅著她,嘴角仍有笑,表情還是那麼溫柔。

  「糧行裡生意繁忙,我遲了一日回來,有不少事情非處理不可,所以才沒進屋
裡來。」

  「那麼,虎哥這趟出門,怎也沒跟我說一聲,好讓我幫你收拾衣物?」想起他
那日的不告而別,她心裡還是有些介意。

  「這樁生意來得匆忙,又不能不接,我也是前一日才決定,要親自去一趟蘆城
。」他注視著她,表情跟眼神,沒有絲毫的改變,聲音甚至更溫柔。「那日,我看
妳還在睡,猜妳大概累壞了,想讓妳多睡些時候,所以才沒有喚醒妳。」

  夏侯寅的說法,周密得沒有一絲破綻。身為妻子的她,雖然從他尋常的言行中
,嗅出些許的不對勁,但那種感覺太過細微,細微得彷彿不存在,細微得她幾乎要
懷疑,是自己想太多了。

  她輕咬著唇瓣,不再言語,只在明亮的燭火下,重複多年來伺候他的每個動作


  為他解下衣袍、褪去鞋襪,仔細收妥後,再將毛巾浸濕在已反覆加溫過數次的
熱水中,取出後再擰乾。

  溫熱的毛巾,擦拭著他的雙手,從指尖到掌心,沒有半吋遺漏。她伺候著他洗
臉,按摩他寬闊的肩。

  她動作輕柔,仔細的擦拭著,心裡卻感覺得出,夏侯寅其實有話沒說。這親密
的儀式,因為他刻意隱瞞的某些事,讓她與他之間,多了一層無形的隔閡。

  除了體貼她,想讓她多睡些時候,肯定還有其他原因,才讓他改變了數年來的
慣例。

  只是,他既然已說了這個借口,她就算心中有疑惑,也不好再追問下去。

  替丈夫解下外衣後,她站在他身後,解開他的髮帶,再用烏木梳子,一綹又一
綹的細心梳理著。

  背對著她的夏侯寅,突然開口,徐聲交代著。

  「從明日開始,妳把一些生意上該注意的事,都教給董絮,直到她懂為止。」

  拿著烏木髮梳的小手,略略一停。

  他又說道:「我帶著她在外走動,她卻對生意的事情一竅不通,日子一旦久了
,怕也會被人看出破綻。」

  「虎哥指的是,一些商場上的進退應對嗎?」

  「不只那些。」

  她捏緊髮梳。「還有呢?」

  「先教會她怎麼看帳本。然後,再將家裡頭各類貨物的審核方式、出產地、運
送方式、來往商家,全數都教給她。」

  那就是她在夏侯家裡全部的工作。

  望著丈夫的背影,她久久沒有言語,也沒有動彈。白嫩的小手,將烏木髮梳捏
得更緊,直至關節處泛白。

  半晌之後,她才回答。

  「好。」

  * * *

  之後,畫眉開始教導董絮。

  董絮雖然年輕,但是聰明伶俐,不論任何事情,都是一教就會。不過半個多月
光景,她已將糧行內外大小事,全都學得熟透,就算有些小事,交由她獨自處理,
她都能處置妥當,不出半點差錯。

  這段時間裡,夏侯寅出門的次數,也比以往來得多。

  未告知她去處、未告訴她出門的時日,已漸漸成為常態。不論大小宴席,夏侯
寅也不再要她陪同,都是帶著董絮出門。

  某日,畫眉在大廳裡頭,交代著管事,要為沈家即將出嫁的姑娘找個能工巧匠
,做套精緻的首飾時,董絮恰巧在這時走了進來。

  她在門外,已聽見畫眉的聲音,一進門時就笑著說道:「姊姊,您別忙了。沈
家姑娘的賀禮,虎爺已經交代我去處理了。」

  「喔?」

  「我早已預備了一套繡工精緻的轎幃,這會兒繡娘們正在趕工呢!」董絮輕聲
細語的說道,神態從容,跟昔日怯生生的模樣,早已截然不同。「若是姊姊不放心
,我今晚就請繡娘們,把轎幃拿過來,先讓姊姊過目。」

  「不用了,這事交給妳就好了。」

  「是。」董絮笑著,衣著素雅,卻都是上好的料子。她走近幾步,又開口道:
「這類備禮、送禮的瑣事,肯定耗去姊姊不少心力,往後都由我處理,姊姊才能輕
鬆些。」

  「這事是虎爺的意思?」

  「是。」董絮彎著唇,笑得如沐春風。「對了,姊姊,虎爺說,有座雲石屏風
擱在閣樓裡,他想拿出來擱著,但閣樓鑰匙在姊姊這兒,他囑咐我過來,跟姊姊拿
鑰匙。」

  夏侯家的閣樓裡,擱著無數珍寶。閣樓的鑰匙,原本由夏侯寅親自帶著,從不
離身,是成親之後,他才慎重的交付給她。

  那不僅僅是一串鑰匙,而是代表著,他對她全心的信任。

  如今,他竟要她把鑰匙交給董絮?

  擱在桌沿的小手,有些兒輕顫。

  「姊姊?姊姊?」董絮還在喚著。

  「鑰匙擱在房裡。」

  董絮露出困惑的神情。

  「但是,虎爺說,鑰匙一向是在姊姊身上的。」

  「今日太忙,一時忘了。」

  「喔,那……」

  「妳先去回復虎爺,說我等一會兒,就親自拿過去。」畫眉說道,鎮定如常,
甚至還能擠出微笑。

  「是。」董絮福身,靈巧的退了下去。

  廳外的天色陰霾,黑壓壓的一片,幾乎讓人的心情,也莫名的沉重了起來。

  畫眉坐在原處,小手探進袖中,摸著那串從不離身的鑰匙。沒錯,鑰匙是在她
身上,但是她卻不願意交給董絮。

  在她心中認為,交出鑰匙,彷彿也就是交出了某樣,更重要的東西。

  一股難忍的衝動,逼迫著她站起身來,匆匆往外頭走去。那些擱在心頭的不安
,已經愈來愈沉重,幾乎要讓她無法負擔。

  寒風陣陣,她行色匆匆,忘了披上外裳,被冷風凍得粉臉微紅。走到糧行內時
,她的手腳已經冷得像冰。

  管事一見到畫眉,立刻迎上前來請安,表情卻有些心虛,視線甚至刻意的避開


  「夫人,氣候冷寒,請多添件衣裳。」

  「謝謝管事。」畫眉勉強笑著,心裡驀地一閃,又想起某件事情。「管事,請
問你,昨日的帳冊呢?怎沒瞧見你送來?」

  管事的頭垂得更低。

  「呃……那個……虎爺說,帳冊以後就送到二夫人那兒,由二夫人過目即可。


  畫眉的臉色,驀地變得雪白。她站在原地,只覺得一陣暈眩襲來。

  她手上的工作,一樁樁、一件件,全都轉交到董絮手中了。

  管事看了她一眼,就匆匆轉開視線,繼續轉述著主子的吩咐。「虎爺交代,要
讓夫人您休息一陣子,別再為這些事操勞。」

  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像是針一樣,刺得畫眉的心一陣一陣的痛。她雙手交
握,握得好緊好緊,心裡浮現了一個最可怕的猜測……

  僅僅是猜測,她就痛苦得幾乎無法呼吸。


  妳怎麼這麼傻啊?


  她想起那些元配們的話。


  男人啊,總是喜新厭舊。


  她不願意去回想。

  不是嗎?有了新的,他就會忘了舊的。

  卻又不由自主的想起。


  由來只見新人笑,有誰見到舊人哭?

  虎爺對那小的可疼愛極了,不論到哪兒都帶著她。妹子,妳看在眼裡、聽在耳
裡,難道都不覺得委屈嗎?

  這會兒妳還笑得出來啊?

  現在會笑,再過不久,只怕欲哭無淚呢!


  一句又一句的話語,在她腦中迴盪。她連連吸氣,設法平靜下來,心中不斷的
告訴自己:不會的、不會的,這一切只是自己在胡思亂想,虎哥他不會……

  糧行外頭傳來銀鈴般的笑聲,打斷了她紊亂的思緒。她本能的抬起頭來,赫然
瞧見董絮……跟她的丈夫……

  夏侯寅牽著董絮的手,低下頭來,對她笑得好溫柔、好溫柔。他低下頭,親暱
的靠在她耳邊,不知說了些什麼,引得她羞紅了臉,脆聲甜笑著。

  糧行內外人來人往,他們的一舉一動,所有人都看在眼裡……

  包括畫眉!

  她無法轉開視線,眼睜睜看著夏侯寅溫柔的注視著董絮,伸手將她落在額前的
髮絲,輕輕撩到耳後。然後,再抬起她的下巴,細心的拉攏她的狐裘,一副噓寒問
暖的模樣,就怕她會冷著了似的。

  寬厚的大手,握著軟軟的小手,體貼的扶著董絮,坐進一旁等著的轎子。入簾
之前,兩人還相視一笑,而後,他起身入轎,那修長的身影也消失在簾後……

  畫眉的雙手,交握得更緊,直到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那是演戲、那是演戲、那只是演戲……事實並非她所看見的那樣,他們只是在
演戲……

  她站在原處,一動也不動,在心裡反覆這麼告訴自己。

  * * *

  冬至,氣候最冷。

  夏侯寅對她的態度,也逐漸改變。

  他的表情依舊溫柔,對她說話時,口吻還是那麼不疾不徐。只是,他出現在她
眼前的時間,就像是入冬後的白晝般,一日比一日更短,就算真的見著他,她也能
感覺出,他的眼神變了,再也不是往日的模樣……

  她想問,也知道該問。

  卻不敢真正開口去問。

  畫眉咬著唇,想自嘲的笑笑,卻擠不出半點笑容,只能稍微扭曲嘴角。嫁進夏
侯家八年,她早已忘了,什麼是「不敢」。直到現在……

  窗外寒風陣陣,不斷呼嘯著。

  而廚房裡頭,因為忙著夥計與奴僕們的晚膳,生了幾堆的火。大廚跟二廚,吆
喝著幫忙廚務的小廝,揮舞著大杓子,在翻炒著鐵鍋裡的菜餚,還大聲囑咐著,要
注意那幾鍋人參雞湯的火候。

  冬至這一日,夏侯府裡總是加菜,多炒幾道好菜,再用上好藥材,熬上幾鍋的
雞湯,替府裡的人補補身子。

  偌大的廚房裡,辟開一處角落,生著一爐火,火上有著一鍋湯。

  微紅的炭火,熬著瓦鍋裡的湯,雞湯微微滾動,冒出陣陣香氣。畫眉親手挑選
材料、親手挑了藥材,還親手熬了這鍋湯。

  這是每年冬至的慣例,她總會親自下廚,熬一鍋好湯,為他暖身也補身。夏侯
寅也會推卻所有應酬,回到梅園深處的院落,與她靜靜獨處,享用她親手熬的湯。

  雖然,這段日子以來,有太多事情紛擾著她的心思,但她仍沒忘了這個慣例,
一早就挽袖下廚,將一樣樣材料洗淨切塊,再倒入瓦鍋裡。

  她花了幾個時辰,煮湯、熬湯,將浮在湯上的浮渣,小心翼翼的撈除,直到雞
湯內沒有半分雜質,舀進瓷碗裡時色清如水,才算大功告成。

  「熄了爐火,再把雞湯送回屋裡去。」她擱下杓子,雙肩已因為久站,而有些
酸疼。

  丫鬟連忙上前,雙手墊著厚棉布,才端起香味四溢的瓦鍋,邁步離開廚房,往
梅園的方向走去。

  畫眉提著襖裙,又對大廚吩咐了幾句,才離開廚房。

  心中的紊亂思緒,剪不斷、理還亂。她愈想愈是心亂,心中暗暗下了決定,非
得抹去「不敢」二字,趁著今晚鼓起勇氣,對著夏侯寅把一切問個明白。

  夜色掩落,她先去了大廳,尋找著整日都沒見著的丈夫。。

  只是,大廳裡頭,不見夏侯寅的蹤影,只有總管指揮著奴僕,擦拭著大廳裡的
精緻傢俱。

  「小心點,這桌面是好漆,擦時可別用力,得要輕。」總管囑咐著,看不慣奴
僕的動作,索性搶過抹布,親自動手。「瞧見沒?這種力道才——啊,夫人!」他
丟下抹布,連忙迎上來。

  「虎爺回來了嗎?」

  聽見畫眉這麼問,總管的表情有瞬間古怪,接著很快反應過來,恢復自然神色


  「虎爺傍晚時分就回來了。」

  「是嗎?」畫眉嚥下歎息,在總管面前,勉強擠出笑容。「該用晚膳了,我卻
尋不見他。」

  「呃……」

  「總管可知道,虎爺在屋裡哪處忙著?」

  「這個……這個……」總管滿臉為難。

  「若是總管不知道也無妨,畫眉……」

  「夫人!」總管衝動的開口,咬了咬牙,才一口氣說了出來。「夫人,虎爺還
沒日落前,就已經跟二夫人進了屋。這會兒應該是……應該是……應該是還在二夫
人房裡……」

  畫眉的身子,微微一僵。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能開口說話。

  「謝謝總管,我知道了。」

  說完,她轉過身去,避開總管同情的眼光,獨自往宅子的深處走去。

  還沒走到梅園,她遠遠的就瞧見光亮。

  再走近一些,她才發現,那光亮並不是來自於梅園的院落,而是旁邊那處,董
絮居住的雅致院落。

  光亮與笑聲,從窗欞裡飄了出來。

  她站在納妾那日,夏侯寅進屋時,她在屋外等待的那株梅樹下,靜默無聲的等
了一會兒。

  他沒有出來。

  半晌之後,她轉身走回梅園裡的院落,推開屋門,進了屋內。

  丫鬟將瓦鍋擺妥後就離開了,桌上還擱著兩人份的餐具,以及四樣小點、四樣
小菜,還有應景的暖暖甜湯。

  畫眉在桌邊坐下,望著桌上的瓦鍋。

  或許,他待在董絮那兒,是因為有事要交代。

  或許,再過一會兒,他就會回來了。

  或許……

  或許……

  或許……

  她等著等著,直到瓦鍋裡的熱湯,逐漸涼透。

  屋子裡空蕩蕩的,寂靜無聲,只有她一個人。

  她伸出雙臂,環抱著自己,覺得好冷。

  入冬了,難怪會這麼冷。

  貼心的丫鬟,為她準備的熱茶早已涼了。而先前用鐵熨燙過的被窩,這會兒不
知還剩幾分的餘溫?

  她站起身來,走到窗前,注視著不遠處的燈火,覺得不但手腳發冷,就連胸口
也是冷的。

  那一晚,夏侯寅沒有回房。

  天際開始飄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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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那個冬天特別冷。

  冬至之後,夏侯寅不再踏入梅園。

  每株梅樹上,都結著無數花苞,雪花一陣又一陣的飄落,積累在枝頭,然後無
聲的碎落。

  整座梅園靜得出奇。

  已無事在手的畫眉,偶爾會坐在窗前,手中捧著一杯茶,望著含苞未放的梅樹
、天際飄落的白雪,以及梅園裡頭,那層沒有任何足跡的積雪。

  冬至那天過後,她的心就像是被掏空了。胸口的那個洞,被寒冬的冷風一吹,
冷得麻木了,冷得幾乎忘了痛……

  只是幾乎。

  每當日落後,不遠處的精緻院落裡亮起燈火時,她才會感覺到,自己其實還有
心,而那顆心正像是要被揉碎般,一陣陣的痛著、疼著。

  冬至之後,除夕之前,夏侯家還有件大事。

  夏侯寅的生辰是十二月二十六,每年的這一日,夏侯家總會擺上三桌宴席,宴
請來往的商家。這一天,亦是鳳城商界在年前的第一等要事,商家們總會費盡心思
,多方打聽,想知道今年的壽帖名單上,是多了誰,又少了誰。

  夏侯家來往的商家,不知有多少,但能吃得這場宴席的,卻只有二十多人。商
家們心裡有數,能收到壽帖,就代表夏侯家的另眼相看,有幸受邀的商家們,莫不
引以為傲。

  大雪紛飛的某一日,她突然想起,夏侯寅的生辰將近,又該是草擬壽帖名單的
時候了。

  她走出梅園,到了大廳裡,才派丫鬟去喚管事進來。

  沒一會兒功夫,管事就匆匆忙忙趕來。為了早些趕到,不讓畫眉久等,他舍下
迴廊不走,直接穿過庭院,冒雪趕來,踏進大廳時,滿頭滿肩都是白雪。

  「夫人,請問有什麼吩咐?」

  「虎爺的壽辰近了,你把今年往來的商家名冊,全拿來給我。」畫眉靜靜說道
,有條不紊的交代著。「壽帖的紅紙就沿用往年,你盡快去備妥了,帖文由我來擬
——」她停了下來,看出管事的表情有異。「怎麼了?」

  「夫人,壽帖之事,已經全都處理好了。」管事咬牙回答。

  「處理好了?」

  「是的。」管事的頭垂得更低。「虎爺已經與二夫人,一同擬好名單,昨日就
將壽帖全都送出去了。」

  「是嗎?」她淡淡的問了一句,只有在膝頭緊扣,微微顫抖的雙手,洩漏了心
中的情緒。

  由她擬好宴席名單、決定帖文內容,是夏侯家歷年來的慣例。只是,她早該知
道,所有的慣例,都已因為另一個女人而破例。

  「那麼,宴席呢?」她問,將雙手扛得更緊。

  「虎爺沒有吩咐。」

  「我明白了。」那就是代表,宴席還是由她籌辦。

  就連壽帖的事,都已經交由董絮發落,為什麼宴席卻還是由她籌辦?是因為,
他出入都帶著董絮,親暱得不願分開;還是因為,他捨不得青春幼嫩的小妾,珍寵
得不讓她踏進廚房裡,去忙柴米油鹽醬醋茶這類事?

  畫眉想著想著,嘴角微微勾起。

  儘管如此,她的眼中,卻沒有一絲一毫的笑意……

  只有痛。

  壽宴那日,大雪從清晨開始,直下到黃昏時分,仍沒有停歇。

  街道上積了一層厚雪,商家們大多已經關門,更顯得夏侯家的門前熱鬧非凡,
受邀的賓客們紛紛到達,車轍與腳印留在積雪上,很快的就被另一層白雪覆蓋。

  大廳之內,佈置得美輪美奐,

  不論是桌椅、屏風,或是桌上的瓷盤瓷碗、烏木鑲銀箸,都是稱得上無價之寶
。這些東西原本收藏在閣樓中,一年之中,只有夏侯寅壽宴時,才會拿出來使用。

  商家們一個個人座,忙著喝酒聊天,眼裡也沒閒著,一邊端詳著大廳裡,無數
價值連城的寶貝,對夏侯家的雄厚財力,更是又敬又羨。

  直到商家們都到齊了,畫眉走到主位前,舉杯對著眾人。

  「感謝各位爺們,今日冒著風雪,來赴虎爺的壽宴。」她雙手捧杯,面對商家
們時,仍是淺笑盈盈。「虎爺工作繁忙,所以來遲了些,畫眉先敬各位一杯,替虎
爺向各位賠罪。」說完,她舉杯,美酒沾唇,滑入口中。

  然後,她就看見了。

  夏侯寅撩袍走進大廳,他並未看向廳內,反而轉過頭去,露出溫柔寵溺的笑。
他伸出寬厚的大手,牽著一隻白嫩的小手,帶著年輕貌美的董絮,一塊兒走進大廳


  畫眉口中的美酒,瞬間變得苦澀,幾乎艱以下嚥。

  她一直知道,他們這些日子以來,總是出雙入對,親暱得捨不得分開。只是,
再多的「知道」,都不比上親眼見到時,來得更震撼、更心痛。

  夏侯寅穿著黑緞紅繡的袍子,而身旁的董絮,衣著用的也是同塊料子,只是繡
花更繁複精緻,嬌艷的海棠花繡在領口、袖口,花瓣粉嫩鮮妍,栩栩如生,襯托著
她的臉兒更紅潤,胸前的那串珍珠項鏈,更玉潤星圓……

  珍珠項鏈。

  畫眉看著那串珍珠項鏈,臉色蒼白如雪。

  一旁的商人,也瞧見那串珍珠項鏈,私下議論著。

  「啊,那串珍珠美極了!」

  「可不是嗎?」

  「我聽說,那是虎爺耗費巨資,從寶德坊的所有珍珠中,挑出最好的一百零八
顆串成的。」

  「寶德坊的許老闆,拍著胸脯保證,說這串珍珠項鏈,絕對是獨一無二的。就
算是尋遍天下,也絕不會有第二條。」

  「虎爺可真捨得啊!」

  「為了心愛的女人,哪有什麼好捨不得的?」

  商人們的話語,一句一句都飄進畫眉耳裡。

  珍珠項鏈。

  那串珍珠項鏈。

  她認得那串珍珠項鏈。


  我只是想寵妳。


  他曾這麼說過,然後費心的、仔細的,為她挑選每一顆珍珠。但是,事到如今
,他卻將那串珍珠項鏈,給了另一個女人。

  珍珠項鏈不是她的。

  他的心也不再是她的。

  她杵在原地站著,眼睜睜看著,他牽著另一個女人走來,舉起她為他挑選的瓷
杯。

  「抱歉,讓各位久等了,我先罰一杯。」夏侯寅笑道,看了看身旁的董絮,深
情盡在不言中。董絮羞紅了臉,垂下小臉,也跟著罰酒致歉,分擔了遲來的責任。

  「今日天寒,多謝各位還肯賞臉,到舍下一聚。」夏侯寅擱下酒杯,對著眾商
家微笑。

  「虎爺客氣了。」

  「是啊!」

  「既然是虎爺邀約,咱們哪能不到?」

  「多謝各位。」夏侯寅笑著,再度舉杯。「那麼,今晚就決定,不論賓主,都
得不醉不歸。」

  眾人應和著,也紛紛舉杯,相互敬酒。夏侯寅敬完了酒,才挽著小妾一同坐下


  他們一同坐在她為他挑選的繡墊上。而他,從頭到尾沒有看她一眼。

  她靜靜入了座,在偏廳久候的奴僕們,瞧見虎爺入座,全都不敢怠慢,立刻從
廚房裡端出色香味俱全的佳餚,一道道擱上桌,美酒與佳餚,引得眾人胃口大開,
宴席上熱鬧極了。

  畫眉卻連筷子都沒動一下。

  她坐在夏侯寅與董絮身旁,就算不去看他們,卻也聽得見他們的對話,一句又
一句的飄來,溜進她耳中。

  「吃蝦嗎?」溫柔醇厚的嗓音問道。

  她猛地抬起頭來,卻發現他注視的,是另一個女人。那句體貼慇勤的問話,並
不是對她說的。

  董絮紅著臉,噙著笑,輕輕搖頭。「不吃。」

  「怎麼不吃?」

  「有殼,怕髒了手。」

  「這麼挑食?」夏侯寅低頭,靠近那張紅潤小臉,笑著逗問。「那蟹呢?吃不
吃?」

  「不吃。」

  「也是怕殼髒了手嗎?要是去了殼,只剩蟹肉呢?」

  「還是不吃。」

  「又不吃?為什麼?」

  「蟹太寒了。」董絮輕聲細語,雙手輕覆著小腹,神態更羞了些。

  「的確,我早該想到。」夏侯寅點頭,神情愉悅,伸手也覆著她的小腹,兩人
相視一笑。

  畫眉無法動彈。

  她只能坐在原處,眼睜睜看著這一切,在她眼前發生。

  她看著,他對另一個女人微笑。

  她看著,他握著另一個女人的手。

  她看著,他溫柔的注視著另一個女人。

  這不是在演戲。

  他們早已弄假成真,那些曾是專屬於她的溫柔、寵愛、呵護,如今都已全部易
主。從踏入大廳後至今,他的視線甚至還不曾落到她身上。

  溫熱的水霧,瀰漫在眼中,熱燙的淚水燒灼著她的眼,幾乎就要滴落。她非要
用盡力氣,捏緊雙手,直到指尖都陷入掌心,才能忍住不落淚。

  這是商場,宴席中都是商人,她不能失態,聽著、看著,丈夫與另一個女人恩
愛情濃……還要微笑……

  董絮舀了一碗湯,輕盈的起身,走到畫眉面前。

  「姊姊,請喝湯。」她恭敬溫順的說道,雙手端著熱湯,捧到畫眉面前。胸前
那串珍珠項鏈晃動著,一顆顆的粉色珍珠,在海棠花的刺繡上滾動,散發著耀眼的
光暈。

  突然之間,畫眉只覺得,雙手變得沉重無比。

  她無法抬手,更無法去接那碗湯,就連唇畔的微笑,都岌岌可危。她想保持微
笑,嘴角卻輕顫著。

  「姊姊,湯得要趁熱喝才行啊!」董絮又說道,無辜而溫柔笑著,將那碗湯捧
得更近了些。

  商人們都在注視著她們。

  畫眉強忍著淚,扯了扯嘴角,伸手去接那碗湯。誰知道,她的指尖才剛碰著碗
,那碗湯就陡然翻倒了。

  「啊!」董絮發出一聲輕呼。

  熱湯翻倒,同時淋濕了兩個女人的衣裙,董絮匆匆縮手,倒退幾步,左手緊握
著右手的指尖,露出痛苦的表情,嬌小的身軀輕晃著,彷彿就要跌倒。

  畫眉站起身來,本能的伸手,就要去扶她——

  「妳在做什麼?!」

  帶著怒意的指責,如鞭子般抽來。夏侯寅揮開她的手,匆忙跨步上前,將瑟縮
的少女擁入懷中。

  「虎哥……」董絮輕喚一聲,偎在他懷裡,微微仰起圓潤誘人的下顎,雙眼眨
了眨,似有淚光。

  那一聲「虎哥」,喚得畫眉心頭欲碎。

  「傷著哪裡嗎?」他問道,表情擔憂,口吻焦急。

  「沒什麼,只是稍微燙著了。」

  「在哪裡?我看看。」

  董絮伸出右手,嬌嫩的指尖有些微紅。夏侯寅握著她的手,仔細的端詳著,彷
彿那碗湯,燙傷的不是她的手,而是他的心。

  然後,他抬起頭來,注視著畫眉,眼裡滿是責備。

  偌大的廳室也陡然安靜下來,在場的所有人,全都靜默不語,瞧著這一幕景象


  眾人的沉默與注視,以及夏侯寅眼裡的指責,彷彿利刃一般,殘忍的戳刺著畫
眉。瞬間,她再也無法忍受下去。

  「抱歉,」她匆匆說道,聲音微弱且顫抖著。「我有些不舒服,先告退了。」

  接著,她像是被狼追捕的兔子,邁開顫抖的步伐,頭也不回的奔了出去。

  * * *

  大雪紛飛。

  畫眉幾乎是逃回梅園裡。

  離開大廳時,她就醒悟到了。她不能再留在這裡。

  她要走。

  不論走去哪裡好,她只求能離開夏侯家。她再也無法承受,跟他們待在同一個
屋簷下,一次又一次,看著他們相互微笑、注視……

  她用顫抖的雙手,撐著桌子,低垂著頭,眼中的淚幾乎就要落下來。

  驀地,腳步聲響起,沒一會兒,木門就被推開。畫眉抬起頭來,看見了夏侯寅


  這是冬至之後,他第一次踏進這間屋子。

  那張熟悉的臉上,有著她不熟悉的表情。他黑眸黝暗,陰沉的注視著她,表情
憤怒,眼裡有著比憤怒更激烈深沉的情緒。

  「妳弄傷了她。」他開口就是責備。

  「如果我真心想傷她,就不會弄得連自己也一身濕。」她武裝起自己,鎮定情
緒,冷淡的回答。

  他瞇起雙眼,看了她半晌,才徐聲說道:「好,妳承不承認都無妨。」

  她挺直肩膀,站得筆直,直視著他的眼睛,努力不被他話中的暗示刺傷。「你
丟下客人跟心愛的小妾,就為了追來責備我?」

  「不。」他慢條斯理的回答。「我有事跟妳說。」

  「什麼事?」

  他看著她,一字一句,清晰而緩慢的宣佈。

  「她已經有了身孕。」

  身孕?!

  董絮有了身孕?!

  一陣暈眩襲來,畫眉只覺得眼前發黑,幾乎要當場軟倒。

  董絮入府至今,不過才三個多月,他們是什麼時候……他……

  「不,你不是這樣的人……」她虛弱的搖頭,就算事實擺在眼前,卻還是難以
置信。

  他站在原地,動也不動的看著她。

  「我是。」

  「那麼,這八年算什麼?」八年的恩愛夫妻,卻比不上一個剛入府三個多月的
妾。

  難道,真的應驗了那句「由來只見新人笑,有誰見到舊人哭?」?

  夏侯寅的雙眸,變得更深幽無底。

  「我不是沒給過妳機會。」他直視著她。「我也等了八年。」

  她搖搖欲墜,全身顫抖著。

  他又說道:「夏侯家的香火,不能斷在我手上。」

  「所以,你不能對不起夏侯家,卻可以對不起我。」

  他回答得斬釘截鐵。

  「對。」

  她細瘦的雙手,在桌面上緊握成拳,揪緊暗色花緞。他卻還不放過她,繼續說
道:「我已經做了決定,要將她扶正。」

  她深吸一口氣。「那我呢?你又打算怎麼安排。」

  夏侯寅看著她,然後伸手,從袖中拿出一封信箋,上頭是他銀鉤鐵劃的字跡,
寫著「休書」二字。

  他要休了她?!

  難怪,他先前會要她將所有商事教會董絮,還將那些工作,一樁樁、一件件的
,從她手中逐次逐次拿走,讓她在夏侯家中的重要性,再也無足輕重。

  他是最好的商人,不但事事周延,就連休妻,也是步步為營,仔細推敲計劃過
的。

  如今,就算他休了她,也不會對夏侯家,帶來任何影響。

  她早就該知道了。一切是那麼的顯而易見,而她卻盲目到,願意聽信他所說的
每句話,信了他的借口。

  所有的情緒,都被麻木取代了。畫眉看著那封休書,沒有落淚、沒有哭鬧,反
倒異常的冷靜。

  她抬起頭來,看著夏侯寅,並不伸手去接。

  「念出來。」她要求。「我要聽你親口念出來。」

  他面無表情的抽出休書,在眼前攤開,然後那曾經溫柔關懷,偶爾會提醒她,
記得添衣添食,別冷著餓著的沉沉嗓音,一字一句的念出那封休書的內容。

  「柳氏畫眉,嫁入夏侯家多年,未曾有子,故以此休離書為證,從此斷絕夫妻
之名,日後男婚女嫁,各不相干。立書人,夏侯寅。」念完,他用那只曾為她簪發
的手,遞出那張休書。

  休書上頭,早已按了他的指印。

  她看著那封休書,久久無法動彈。

  作夢也想不到,八年的恩愛夫妻,換來的竟是一紙休書?

  她以為自己瞭解這個男人。

  她以為他們心心相映。

  她以為這一生一世,都會與他生死相隨。

  她以為……她以為……她以為……她以為……

  原來,一切,都是她的「以為」。

  是她咎由自取,引妾入室,怨得了誰?

  「好。」她接過休書,忍著眼裡的淚,甚至還露出微笑。「好。」她又說了一
次,仔細折好休書收妥,才從袖子中,拿出那串從不離身的鑰匙。

  「這是夏侯家閣樓的鑰匙,」她看著他,將鑰匙擱在桌上。「還你。」

  夏侯寅冷著臉,拿出一迭銀票,以及一張船票,一同擱在桌上。他不去拿鑰匙
,只是轉過身去,不再看她,聲調冰冷。

  「這裡是一萬兩的銀票,還有船票,妳全都拿去,今晚就走吧!」他背對著她
,聲調比寒風更冷。「我不希望妳繼續留著,免得再傷了她。」

  「別擔心,我這就走。」畫眉抬起頭,朝著他的背影,看了最後一眼。「船票
我拿走了,但這些銀票,你全都留著吧!」她拿著休書以及船票,其餘什麼也沒拿
,轉身就往外走。

  梅園裡,名貴的梅花一株株靜立著。

  她走到一株梅花前,折下一段梅枝。當年嫁進夏侯家時,她就帶著這株梅枝而
來,如今她要離開了,也要將梅枝一併帶走。

  雪花一陣一陣的飄落,她踏過積雪,避開燈火通明的大廳,逕自朝大門走去。
才走到門前,管事已經追了出來。

  老人家的手上,拿著一柄傘,以及她平時天冷時會穿著的那件外裳。

  「夫人!」管事喊道,滿是皺紋的臉上,有著幾道淚痕。「夫人,讓我……讓
我……讓我送妳出城吧!」

  「不用了。」

  「夫人……」

  她自嘲的一笑。「我已經不是夫人了。」

  「不,夫人永遠是夫人。」管事堅持,固執的要替她披上外裳。「外頭天正下
著雪,您不讓我送,至少也把外裳穿上。」

  畫眉淡淡一笑,不再拒絕,披上外裳後,又要往外走。

  「夫人,」老人又喚,老淚縱橫。「傘也拿去吧!」

  「不用了。」她搖搖頭,對著老人微笑。「管事的,此後可要保重。」說完,
她就踏入茫茫大雪中。

  雪一陣又一陣的下著。

  年關將近,又已經入夜,大雪逼得行人早已全數走避。大道上只有她一個人踽
踽獨行,小小的腳印,在雪中印得很清楚。

  風雪飄揚在天際、在城中。

  她的胸口悶悶的疼著。

  這心,會不會真的裂出血來?

  雪花飄落,逐漸覆蓋了足跡,她直視著前方,愈走愈遠、愈走愈遠,一次都不
曾回頭。

  她的背影,終於消失在茫茫大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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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風雪飄揚在天際、在城中。

  雪花從敞開的窗口飄進,落進夏侯家糧行的二樓,也落在一個男人的肩頭。他
站在窗前,不畏風冷雪寒,靜靜的矗立下動,看著大雪之中,那纖弱的身影愈走愈
遠。

  他看著她離去,清朗的面目上,沒有一絲表情。只有那雙深不見底的星眸,在
她踏出夏侯府後,才卸下重重偽裝,洩漏出五內俱焚的劇痛。

  管事走上二樓,來到他身後,還用手擦去淚痕,哽咽的開口。

  「虎爺,夫人已經離開了。」

  「一切都安排好了?」夏侯寅沒有回頭,仍注視著雪地裡,她逐漸消沒的背影


  「是。」

  「派人跟上。」

  「已經跟上了。」

  「別讓她出事。」

  「知道了。」

  始終站在角落的董絮,神情不捨,眼裡也有淚。她望著窗外,心痛如絞,終於
鼓起勇氣,怯生生的問:「虎爺,真的非得這麼做嗎?」

  這段時日以來,夏侯寅的吩咐,她全數照做,不曾質疑。但今天晚上,當畫眉
真的離去時,她幾乎無法承受心中的自責。「虎爺,或許,您現在追上去,跟夫人
解釋清楚,就還來得及……」

  「不,」夏侯寅搖頭,「來不及了。」

  只要能保住畫眉,他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這些日子以來,他也的確是無所不用其極。他太瞭解她,也太懂得她,知道該
怎麼做,最能讓她心寒、最能讓她心痛、最能讓她心死……

  曾經,他想將她護衛在懷中,一生一世。

  但是,如今當他的胸懷已不再安全,他別無選擇,只能狠下心,用盡所有方式
,逼得她離開。

  風雪飄揚,一陣又一陣。

  夏侯寅的肩頭,堆了一層薄雪,冰冷的雪水,被他的體溫融化,浸透黑色的衣
裳。寒風刺骨,而他就這麼站在原處,專注的注視著、遠望著,直到畫眉的身影,
消失在大雪之中,再也看不見。

  然後,他握緊雙拳,表情森冷的轉身,大步離開窗口。

  她走了。

  而他,還有一場惡戰要打。

  * * *

  深夜。

  碼頭旁的驛站裡寂靜無聲,畫眉獨自一人,坐在大廳角落,靜默得彷彿要融入
夜色中。

  驛站雖然簡陋,但是關上門窗後,還能遮蔽風雪,大廳中央燒著爐火,讓留宿
的旅人們取暖。

  大部分的商旅,身旁都堆著大包小包的行李,只有畫眉孑然一身。

  她所有的行李,就是懷裡那封休書、一枝含苞待放的梅枝,以及手中的船票。

  溫暖的燭火,照亮船票上的字跡與商印,目的地是她出嫁之前,所居住的那座
城。

  夏侯寅不愧是個商人,不但平日裡頭,打點來往商家時,花費銀兩絕不手軟,
就連打發她這個下堂妻,他也沒有吝嗇。雖說,那一萬兩銀票,她並沒有收下,但
是細看手中的船票,就可知道,他在這方面也是砸下重金。

  這張票可是整條運河上最頂級的北雲商隊的船票,所買的艙房,也是整艘船中
最舒適、最豪華的,船上甚至還有小廝與丫鬟,隨時關照旅客的需求,照料三餐飲
食。

  他所買的,也是船期最近的船票。

  看得出來,夏侯寅的確是迫不及待,希望她快快離開鳳城。只要坐上那艘商船
,不到十天的光景,她就能回到娘家。

  畫眉反覆看著船票,從深夜,到了天明。

  天亮之後,雪仍未停,驛站逐漸熱鬧了起來,停在碼頭旁的一排商船,傳來響
亮的吆喝聲,船員們忙著把貨物,從岸上扛入艙內。

  驛站外頭,聚集了不少小販,賣著熱呼呼的吃食,食物的香氣飄進驛站裡,商
旅們一個個醒來。

  有的就提了行李,到外頭光顧小販,在臨時搭的棚下,喝碗熱騰騰的粥。有的
則是從行囊裡拿出乾糧吃著,等填飽了肚子,就準備搭船出發。

  年關將近,返鄉的商旅不少,為了賺飽荷包,過年期間商船照樣航行,碼頭上
人來人往,甚至比平時更繁忙,地上的積雪,都被人們踏成了冰。

  畫眉拿著船票,找到了船隊,靠著船員的指點,找到了在碼頭旁、小棚下,正
拿著毛筆、捧著冊子,忙著點貨的船老闆。

  瞧見那張船票,船老闆雙眼發亮,立刻知道是貴客來了,連忙擱下筆,迎上前
來親自接待。

  「這位夫人,請在這裡稍待一會兒,等船艙裡整理好,我就派人護送夫人上船
。」他笑容滿面,慇勤的說著,還回頭吆喝:「那個,那個,那個那個那個誰,拿
張椅子過來。」

  「不用了。」

  「夫人您別客氣,天這麼冷,讓您在這兒等著,就已經是我的不對了。」他回
頭又喊:「那個,那個,那個那個那個那個誰,快把火爐也搬過來,別讓夫人凍著
了。」

  「船老闆,不用忙了。」畫眉語氣平靜,輕聲說道:「我是來退這張船票的。
」船老闆轉過頭來,原本的笑臉,瞬間都變成了愁容。他誠惶誠恐,幾乎要冒出冷
汗,急忙問道:「夫人,是不是小的有什麼招待不周的地方,惹惱了夫人。」

  「不是,船老闆請別誤會了。」她淡淡的解釋。「只是我想去的,並不是這個
地方。」

  考慮一夜之後,畫眉決定,她不回娘家去。

  爹爹與娘親,早在她出嫁之前就已經過世,如今當家的是哥哥與嫂嫂。娘家也
是經商,幾代經營也稍有規模,當初能攀得夏侯家的親事,兄嫂樂得四處張揚炫耀
,就怕別人不知道,柳家與夏侯家成了姻親。

  兄嫂愛面子,她在娘家時,就深深感受過了。如今,她被夏侯寅休離,兄嫂恐
怕也不樂意見到她。

  船老闆端詳著畫眉的臉色,小心翼翼的問:「那麼,請問夫人,您是想去哪兒
?」

  她不答反問:

  「您船隊的船,最遠到哪裡?」

  「赤陽城。」

  她聽過那座城。

  那是南國最南方的一座城,以氣候炎熱聞名,因為在運河最末端,又鄰近海濱
,是南國與異國接觸的窗口,城內商業貿易繁榮,人口有數萬之多。

  那座城離她的娘家很遠,離鳳城更遠。

  「好,那麼,就改去赤陽城。」她下定決心。

  「但是,夫人,去那裡的是貨船啊!」

  「貨船就不載客嗎?」

  船老闆露出為難的表情。

  「貨船是有載客,但是……但是……」船老闆欲言又止,看著眼前這位,雖然
沒有行李,也沒有奴僕陪伴的女子。他閱人無數,一眼就看出,對方肯定是富貴人
家的女眷。

  「但是什麼?」畫眉極有耐心的問。

  「呃,貨船裡的設備,難免簡陋了些,怕夫人坐得不舒適。」

  「無妨。」她的語氣柔和,卻也堅定,讓人無法拒絕。「只要船老闆替我安排
,在船上有個小艙房可住,三餐供食,這樣就夠了。」

  船老闆躊躇了一會兒,才勉為其難的點頭。「好的,我這就替您安排,將船票
退換。」

  「多謝船老闆。」

  「應該的、應該的。」船老闆連聲說道,收下畫眉遞來的船票,然後轉身從小
棚下的桌子上,拿起算盤滴滴答答的算了一會兒。

  半晌之後,他算得了一個數目,從抽屜裡取出一筆銀兩,小心翼翼的包妥,才
連同新的船票,一同遞給畫眉。「夫人,這是換了船票的差額,請您點一點,看看
是否有誤。」

  她收下船票,以及那包銀兩,輕輕搖了搖頭。「我信得過您。」將銀兩納入袖
中後,她抬頭問道:「請問船老闆,我什麼時候可以登船?」

  「啊,現在就可以。」船老闆仍是不敢怠慢,拿起桌邊的傘,親自為畫眉撐傘
擋雪。「我這就護送夫人過去。」

  那艘貨船,排在碼頭的最後方,船身巨大,卻毫無裝飾,沒有華麗的外觀,但
結實而牢靠,看得出雖然航行已久,仍被照顧得很好。

  貨船上搭了船板,連接碼頭岸上,船員們扛著貨物,來來回回的忙著,瞧見畫
眉時,都露出詫異的表情。

  船老闆護送著畫眉登船,特地跟船長的妻子囑咐,要好好的照顧,又親自帶著
她,走下船艙去看了艙房,確定艙房雖小,但也潔淨整齊。

  貨船裡的設備,到底不如商船,船老闆倒比她還謹慎,到處看了看,派人下船
去,張羅了一些船艙裡沒有的用品,然後才恭敬的道別。

  臨走時,他將傘也留下了。

  畫眉在艙房裡待了一會兒,先取出懷裡的梅枝,擱進水盆裡,直到船身微微震
動,外頭傳來呼喝聲,確定貨船即將啟程時,她才拿著那把傘,走出艙房,來到了
甲板上。

  不論是船板或纜繩,都已收起,船工們各司其職,雖然忙碌,卻也井然有序。

  巨大的貨船緩緩的、緩緩的,離開碼頭。前方不遠處,覆蓋在白雪中的鳳城也
同樣緩緩的、緩緩的,逐漸離她遠去。

  天寒地凍,碼頭內的河面,已經結了一層薄冰,當貨船移動時,把河面的薄冰
撞碎,碎冰在船下嘎嘎作響。

  畫眉撐著傘,在雪中站著,看著鳳城。

  然後,她從衣內暗袋,拿出一個荷包。荷包上頭,用著紅色的繡線,繡了精緻
的虎紋。

  她伸出手,將手裡的荷包,扔出船去。精緻的荷包落在碎冰上,一時還沉不下
去,過了一會兒,才慢慢的陷入水中,被河水淹沒。

  一旁船長的妻子,只瞧見荷包掉下船,也沒瞧見是怎麼掉的,急呼呼的就跑來
,連忙喊道:

  「啊,夫人,您的荷包掉了!」

  「不是掉了,是扔了。」畫眉靜靜的答道。

  「是嗎?就這麼扔了,可惜了呢!」

  「不可惜,」她注視著鳳城,輕聲回答:「它對我來說,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

  說完,她離開甲板,轉身走下船艙,將漸漸遠去的鳳城,以及那個落水荷包,
從此都拋到腦後。

  * * *

  貨船在大運河上,航行了二十日,才到達南方的赤陽城。

  雖然年節已過,各行各業都已開工,赤陽城裡卻仍嗅得出一絲絲的年味,家家
戶戶的門前,貼的大紅春聯,上頭的金粉都還閃閃發亮,不少人忙完了年節,就要
準備元宵燈會,燈籠行的師傅,全都忙得不可開交。

  畫眉下船之後,就在船長妻子的介紹下,找到一間不大的客棧,作為暫時棲身
的地方。

  她本就纖弱,加上變故之後,那雙清澈的雙眸眼裡,總是盈滿愁雲,更是讓人
一瞧見就要心疼。不論是遇上誰,都會激起旁人的保護欲,急著要伸出援手,盡力
幫幫她。

  知道她在赤陽城裡,人生地不熟,客棧的老闆娘體恤她,給了她一間最清靜的
客房,還悄悄壓低了租金。

  不但如此,就連畫眉的三餐,老闆娘也關照到了。元宵節當夜,老闆娘甚至還
煮好了元宵,親自送到她房裡來。

  房門外傳來輕敲時,畫眉正在床榻上休息。

  這陣子她總是感覺倦,連白晝裡都貪睡,睡得多且沉,就算是醒來的時候,也
還是覺得累。

  就連今晚,上元佳節,赤陽城裡處處花燈高懸,花市燈如晝。人們的歡笑聲,
從窗口流洩進來,他們嬉鬧著、猜著燈謎,男男女女走過窗下。

  窗外熱鬧的節慶,像是與畫眉全都無關,她還是在小房間裡,因為身體不適而
虛軟著。

  敲門聲持續了好一會兒,她才有力氣撐起身子,勉強走到門邊,替老闆娘開了
房門。

  門才剛打開,老闆娘瞧見畫眉,立刻就驚呼出聲。

  「啊,妹子啊,妳臉色怎麼還是這麼差?」她連忙走進房裡,擱下那碗暖呼呼
的元宵,再挪動富泰的身子,俐落的轉過身,伸手扶著畫眉坐下。

  「大概是前陣子搭船,一時累著了,這會兒還恢復不過來吧!」畫眉虛弱的笑
了笑。

  「這樣不行啊,我瞧妳今天像是什麼都沒吃。」

  「大概是水土不服,所以沒胃口。」

  「不行,多少都得吃一些,不然身子會更軟下去的。」老闆娘猛搖頭,把桌上
那碗元宵,推到畫眉面前。「我煮了些元宵,妳也嘗嘗吧!」

  「謝謝。」

  畫眉輕聲道謝,拿起調羹,舀了一顆顆軟潤圓白的元宵,湊到唇邊,卻還是食
不下嚥。

  這陣子以來,她吃得很少。

  並不是因為盤纏不夠。她在船程中,脫下外裳時,才發現外裳的暗袋裡頭,有
著一包珠寶。那些珠寶,全是她在夏侯家時配戴的首飾,裡頭有一部分是她的嫁妝
,另一部分則是夫妻恩愛時,夏侯寅買給她的禮物。

  或許,是管事擔心她往後的生活,所以才把這包珠寶,偷偷擱進她的外裳裡。

  來到赤陽城之後,畫眉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送的珠寶當掉,換成一筆為數
可觀的銀兩。

  嚴重影響她食慾的,是她的身體狀況。

  坐上貨船,離開鳳城沒多久,她就開始嘔吐,不僅是進食,就連喝水她都會想
吐。

  她心裡猜想,該是自個兒太過嬌貴,一時之間還不習慣這種舟車勞頓、路途遙
遠的旅程,才會暈吐得這麼厲害。

  誰知道,下了船之後,嘔吐的狀況非但沒有減輕,反倒更嚴重了。

  聞著食物的香氣,她才喝了一小口甜湯,甚至連元宵都還沒吞下肚,那種熟悉
的感覺,再度湧了上來,溫溫的液體,從胃部竄出。

  她只來得及推開湯碗,接著就彎下身,難受的開始嘔著,嘔出了那口甜湯,空
虛的胃部,還不肯放過她,一陣陣的痙攣,逼著她嘔了好一會兒,才稍稍平息下來


  「來,先擦擦嘴。」老闆娘守在一旁,滿臉擔憂,急著遞上毛巾。「等會兒再
漱個口,才會清爽些。」

  虛弱不已的畫眉,伸出微顫的小手接過毛巾,看見桌上那碗被她打翻的元宵。

  「真抱歉,浪費了姊姊的好意。」

  「唉呀,這麼客氣做什麼?只不過是一碗元宵嘛,樓下還有一大鍋呢!」

  畫眉蒼白的臉上,擠出一絲笑意。

  老闆娘那張圓呼呼的臉,則湊到她的面前,仔細端詳了一會兒,愈看愈是眉頭
深鎖著。

  「不過,妹子啊,妳吐成這樣,實在不像是水土不服。」老闆娘頓了一下,雖
然猜出了個底,卻又不好明說。「我看,妳明天還是去讓大夫瞧瞧吧!」

  「姊姊,不用了……」

  「好吧,我把大夫請回來,讓他來瞧瞧妳。」

  畫眉歎了一口氣,總算體會到,南方人的熱情以及固執。看來,無論如何,她
明日非得去看診不可了。

  「還是我去吧!」她擠出微笑。「出門走走也好。」

  「對啊對啊,那大夫的藥鋪子,就在隔壁街,不但人長得斯文俊秀,醫術也好
得很呢!」老闆娘熱心推薦著。「妳啊,明天一早,出了客棧就往左走,走到了前
頭那間茶水鋪子再右轉,走幾步路後,就可以瞧見了。」

  「謝謝姊姊。」

  有了這麼詳細的指引,以及這麼熱情的「推薦人」,畫眉實在是推辭不了。第
二天,她強撐著倦累的身子,在老闆娘的注目下,走出客棧大門。

  藥鋪子的確就在隔壁街,路途極近。

  但是,就算這麼近的路程,對現在的畫眉來說,都是一種負擔。好不容易走到
藥鋪子時,她已經臉色發白,全身冷汗直流了。

  一個長相斯文的青年,站在藥鋪子裡頭,正在低頭抓藥,無意中一抬頭,瞧見
了搖搖欲墜的畫眉,立刻大驚失色,三步並作兩步的跑出來,扶著她進藥鋪子。

  「夫人,您還好吧?」

  虛弱不已的她,聽見這個問題,還是忍不住彎唇。

  「不好。」

  「啊,是是是……」知道說錯話,那青年有些尷尬。

  「我是來看大夫的。」。

  「我就是大夫。」青年連忙說道。

  畫眉有些詫異。

  她倒是沒想到,備受老闆娘推崇的大夫,竟會如此年輕。看他的樣貌,年齡應
該與她相仿。

  「夫人請到這邊來。」青年起身,領著她在一張桌邊坐下。「請伸出手來,容
在下把脈。」他拿出一個半新不舊的枕,枕中央已經凹陷,看得出他生意興隆。

  畫眉將手腕,擱置在枕上。

  「夫人最近覺得哪裡不舒服?」青年一邊替她把脈,一邊詢問道,不忘端詳她
的氣色。

  「說不上哪裡不舒服。只是倦累,時常嘔吐,幾乎無法進食。」

  「這情況有多久了?」

  「將近一個月。」

  青年點了點頭。「另一隻手也請伸出來。」

  畫眉依言而做。

  青年探著她的脈象,表情慎重,半晌之後才露出笑容。「恭喜夫人,您是有喜
了!」

  她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有……有……有喜?」她重複這兩個字,一時之間難以接受。

  「沒錯,從脈象看來,夫人該是有三個多月的身孕了。」青年笑著說道,還說
了一句:「尊夫一定會很高興的。」

  「我丈夫上個月就死了。」她面無表情的回答。

  青年再度露出尷尬的表情。

  「呃……那……那……那夫人您更要好好照顧身子。」他離開座位,到了藥鋪
子前,抓了幾帖的藥,用紙包仔細包妥,然後扎上細麻繩,才親手交給畫眉。「這
是安胎的藥。夫人氣虛體弱,這陣子更要好好調養,這些藥請早晚煎服,不可中斷
。」

  畫眉點了點頭,拿出診金,擱在桌上,然後提著那幾包安胎藥,如遊魂般走出
了藥鋪子。

  她臉色慘白,如在飄蕩般,慢慢的走回客棧,而後無聲無息的走上樓,回到客
房裡頭。

  懷孕了。

  她懷孕了。

  她竟然在此時此刻懷孕了!

  成親數年,他們都想要孩子,注生娘娘卻遲遲沒為他們送子來,他甚至還用這
個理由休了她,讓另一個女人取代了她的位置。

  如今,直到她被休後,她這才發現,肚子裡有了夏侯寅的骨肉。

  畫眉的雙手,輕覆著小腹,那兒仍然平坦,看不出懷孕的跡象。她虛弱的閉上
眼睛,倒臥在床榻上,覆在小腹上的手沒有挪開。

  如果是個女孩,該會是像她。如果是個男孩,肯定就會像是他——那個她曾經
深愛過,如今卻不願提及、不願想起、不願夢見的男人。

  孩子會有他的眼、他的眉、他的鼻……

  這是多麼諷刺的一件事。

  她抱著小腹,蜷縮著瘦弱的身子,獨自臥在這極南之城,一間小客棧的客房裡
,身旁沒有半個熟識的人。

  二胡的音樂,從窗外傳來,伴隨著從遠處飄來的歌聲,歌聲淒婉,一句一句都
像是敲在她心上。


  娘懷兒一個月不知不覺,娘懷兒兩個月才知其情,

  娘懷兒三個月飲食無味,娘懷兒四個月四肢無力,

  娘懷兒五個月頭暈目眩,娘懷兒六個月提心吊膽,

  娘懷兒七個月身重如山,娘懷兒八個月不敢笑言,

  娘懷兒九個月寸步難前,娘懷兒十個月才離娘懷。


  歌聲唱著唱著,倒臥在床榻上的她,將身子蜷縮得更緊。某種積壓已久的情緒
,在此時此刻,終於再也強忍不住,她抱緊小腹,自製崩潰,一串熱淚終於流出眼
眶,落在枕巾上。

  這淚,彷彿止不住,一串又一串的落下,像是斷了線的珍珠。

  這是她被休之後,首度落淚哭泣。

  無聲的哭泣,伴隨著窗外的歌聲,久久沒有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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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赤陽城的五月,艷陽高照,人人汗下如雨。

  畫眉本以為,自個兒只怕冷。誰知在這兒落腳後,才初夏時分,她就熱得一身
是汗,連夜裡都要輾轉許久,好不容易才能入睡。

  她雖然已經搬出客棧,在兩個多月前,用了部分銀兩,買下一座小小的院落,
但是老闆娘仍對她照顧有加,三天兩頭都往這兒跑。

  生過五個孩子的老闆娘,很有經驗的告訴她,害喜時,身子會畏寒,等到害喜
症狀和緩,孕婦就容易覺得燠熱難當……

  如今,畫眉懷孕已經七個月了。

  小小的生命,就在她腹中,漸漸的、漸漸的長大。偶爾,肚子裡的孩子,活潑
的伸伸腿兒,她就會輕撫著小腹,柔聲跟孩子說話。

  為了孩子,她必須振作起來。

  雖然說,手邊仍有不少珠寶,但是坐吃山空總不是辦法,一旦孩子出生後,開
銷勢必會增加。

  除了節流,最好的辦法就是開源。

  赤陽城商業鼎盛,又在南方邊陲,雖比不上鳳城富麗堂皇,但是這個城市有著
強烈的生命力,與北國的戰爭、朝廷的昏庸,都離這裡太遙遠。這兒的人們豪邁、
不拘小節,城中時常看到異國的商人走動。

  那日,夏風熱如流火。

  畫眉撐著傘,遮蔽熱燙的陽光,拿著手絹兒,在丫鬟的陪同下,租了一頂涼轎
出門,前往港口附近的五羊大街。

  這條街寬闊而筆直,鄰近港口,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論哪一天,都是人潮洶
湧。船員們在這兒消費、商旅們在這兒交易,本國人與異國人,在街上擦肩而過。

  在赤陽城裡待了幾個月,畫眉已摸清這座城,各類食衣住行的習慣以及需求。

  她與生俱來、又被磨練得專精的商業直覺,讓她精準的看出,五羊大街上肯定
有生意可做。而且,不但是有生意可做,利潤還不低,要養活母子二人,維持小康
的生活,可說是綽綽有餘。

  一個多月前,她在五羊大街上,發現一間歇業的店舖。

  這裡地段極佳,店舖裡頭格局方正、大小適中,用來開間餐館,要是經營得宜
,就能有豐厚收益。她來看過好幾次,愈看愈是滿意。

  不但如此,就連附近的幾間餐館,她也一間一間去勘查,逐間去試吃,嘗嘗鄰
近餐館的味道。

  這幾間餐館,不論是環境、食材或是口味,都屬中下。

  畫眉覺得信心滿滿。

  這幾個月來,她跟著客棧老闆娘,在赤陽城內四處走動,早已摸清楚,該到哪
裡選購優惠而新鮮的食材。她已經找到一位願意配合的廚師,憑著她的手藝,能熬
些補身的好粥,做幾道精緻的菜餚,而廚師則是配合食材,依據當地人的口味,做
出鮮美的吃食。

  只是,萬事具備,她卻碰上了一個難題。

  店舖的主人,不肯將店舖租給她。

  不論溝通過多少次,店舖主人就是不肯點頭。外柔內剛的畫眉,當然不肯善罷
干休,她頂著烈日,三天就登門拜訪,試圖說服對方。

  走下涼轎,她用手絹兒,擦著額上的汗,先望了望萬里無雲的晴空,接著才轉
身,走進一間銀樓。

  銀樓裡擺著各式珠寶首飾,成套的金飾,精緻而耀眼,幾乎要讓人覺得刺眼。

  畫眉一路走到角落,對著一個抽著水煙的老人,福身請安。

  「陳老闆,午安。」雖然懷孕七個月,她的動作依然優雅如昔。

  「嗯。」

  老人繼續抽著水煙,連眉毛也沒動一下,只從鼻子裡頭,哼出一個音,就算是
應了她的請安。

  「敢問陳老闆,畫眉先前的請求,您考慮得如何?」

  老人慢條斯理的吐出一口煙。

  「考慮?」他拿著煙桿子,敲了敲桌子。「我早說了,不用考慮。」

  這樣的反應,畫眉已經見過數次了。她耐著性子,彎唇淺笑,努力想說服這個
頑固的老人。

  「陳老闆,我租下您的店舖,不過是想開間餐館,做點生意——」

  話還沒說完,老人就不屑的哼了一聲。

  「一個女人,學男人做什麼生意?」他掀了掀花白的眉,不以為然的看了她一
眼。

  「沒人規定,女人就不能做生意。」畫眉輕聲答道。

  「是沒錯。」老人咬著玉煙嘴,冷笑一聲。「但是,要我跟個女人做生意?嘿
嘿、嘿嘿……」他連連冷笑。

  畫眉等著那陣冷笑結束,才慢吞吞的問:「陳老闆是不敢?」

  老人一僵,幾乎要跳起來。

  「誰說我不敢?!」

  「既然不是不敢,那為什麼不肯將鋪子出租給我?」

  「因為妳是個女人!」

  「所以,陳老闆就是不敢跟女人做生意?」她從容問道。

  老人握緊煙桿子,氣得兩條眉毛都豎起來了。他氣惱了好一會兒,瞪大眼睛,
看著畫眉,半晌之後,突然又露出狡詐的笑。

  「關於那間鋪子啊……」他坐回原位,又開始吞雲吐霧。「我剛剛決定了。那
間鋪子我不租了。」

  畫眉微微一愣。請求數次未果後,她這次用了激將法,想激得這個老人家,願
意將店舖出租,但是老人剛剛那一笑,卻讓她心生警惕。

  「柳寡婦啊,妳聽好,那間鋪子呢,我決定只賣不租。」老人得意的笑著,再
度敲了敲煙桿子。「價錢呢,嗯,五千兩好了。」

  即便是教養良好的畫眉,這會兒也變了臉色。

  「陳老闆,就我所知,那間鋪子就算要賣,頂多也值三千兩。」這根本已是刻
意為難。

  「是沒錯。但,我賣妳,就要賣五千兩。」老人哈哈大笑。「怎麼樣,不是老
子不敢跟妳這娘兒們做生意,而是妳沒膽識,也不先掂掂自己的斤兩,哼,女人啊
……」他叨叨唸唸著。

  「既然陳老闆心意已決,我也不好再打擾了。」畫眉臉上不動聲色,小手卻捏
緊了手絹兒。她慢慢走出銀樓,在丫鬟的攙扶下,坐上在外頭等待的涼轎。

  五千兩。

  她沒有五千兩。

  就算真有五千兩,她也不會為了賭氣,花五千兩去買那間店舖。

  雖然說,要開餐館,也不是非那個店舖不可。但是她勘查過,其他合適的店舖
,都距離太遠,要負擔的風險與成本,都比首選來得高。

  看來,她非得放棄那間店舖了。

  大街上人來人往,日光炙熱,畫眉坐在涼轎上,一手輕撐著下顎,靜靜的思索
著。

  她得再重新評估一次才行。

  * * *

  三天之後,消息傳進畫眉耳裡。

  那間店舖賣了!

  她又氣又惱,猜測買主肯定是個男人。

  那個視女人如敝屣的陳老闆,說不定是為了擺脫她,抑或是為了嘲弄她,恰巧
另有買主上門,他就用最快的速度,把店舖給賣了。她真想問問,那個買主是花了
多少錢,買下那間鋪子的!

  只是,氣惱過後,她又很快的恢復冷靜。

  話說回來,這說不定會是個轉機!

  店舖的擁有者改變,代表她若還租那間店舖,要拜訪求見的對象,也就跟著改
變,再也不是那個冥頑不靈的陳老闆。

  她彷彿看見一線曙光,盡速出門,到了先前居住的客棧,將來龍去脈告知老闆
娘,再請老闆娘好好的「調查」那位新買主是什麼人,有什麼背景。

  老闆娘神通廣大,才短短三天的時間,就把新買主的來歷、背景,都查得一清
二楚。

  那間店舖的新買主,是赤陽內新近崛起的富豪。

  那富豪姓風,在畫眉到達赤陽城的前幾個月,才開始涉足南方各城商界,做的
是貨物轉運這類生意,與異邦往來密切。他的崛起,有如平地驚雷,不到一年的時
間內,他的商行遍佈城內,生意作得極大。

  不僅如此,這個富豪還神秘得很。

  眾人只知道,他姓風,手上的資金驚人,雖然是商場中人,但他卻深居簡出,
至今沒有幾個人曾經親眼見過他。

  關於他的傳聞不少。

  有人說他年過七十,已經身染重病。

  有人說他喜怒無常,做事全憑個人喜好。

  有人說他脾氣古怪,身有殘疾。

  畫眉聽完之後,沉思了許久。

  她高興得太早了。一個古怪神秘的富豪,說不定,會比陳老闆更難應付。只是
,這些傳聞還不足以嚇退她。

  第二天,她選了清晨時分,氣候較涼爽時,登門求見。

  「抱歉,我家主人不在。」門房委婉的說道,任誰一聽,都會曉得,這只是推
托之詞。那個神秘的富豪,並非不在宅邸裡,只是不肯輕易見人。

  碰了這個軟釘子,畫眉只是笑了笑,禮貌周到的謝過門房,才在丫鬟的陪同下
,轉身離開。

  這並不是放棄。

  只是,她想到一個辦法。

  那日之後,畫眉就開始籌劃。

  她先去拜訪那些曾見過風老爺的商家,憑著她的溫婉多禮,以及多年以來,在
商場上磨練出的進退應對,輕易就問出,這些商家見著風老爺時,是談了什麼、吃
了什麼、喝了什麼。

  另外,她隔日又去了一趟風家,並不是求見,而是端了漆盤,裝著四樣精緻小
菜,親手送給門房。她將話說得婉轉好聽,說區區薄禮,只是要答謝門房昨日的照
顧。

  不只如此,她還費心打聽,查出風家的管家是誰。接著,再找對門路,一圈又
一圈的將禮送進去裡頭,一一打點妥當,才拜託管家能說說好話,讓她見著風老爺
一面。

  拿人手短、吃人嘴軟。

  管家吃了幾次畫眉送來的可口小菜、精緻酥餅,自然也不好再拒絕。況且,他
又瞧見,這溫婉美麗的寡婦,已經懷胎七月,還要四處奔走,也起了惻隱之心,終
於在畫眉的請求下,一口答應,要為她安排。

  幾天之後,畫眉再度坐著涼轎,來到風家。這次,她不再被拒於門外,而是被
管家延請入內,大大方方走進了風家。

  從眼前的廳堂院落看來,風老爺的富有,的確是無庸置疑的。

  富家的廳堂院落,有著各地的特色。

  跟赤陽城相比,偏北的鳳城宅邸佔地廣闊,氣勢恢弘,厚壁高牆,龐大、嚴實
、封閉。而最南方的赤陽城,庭院規模較小,卻樸素淡雅,精緻靈秀,小橋流水,
通透、開敞、小巧。

  而眼前這座宅邸,正是她南下至今,所見過最精緻優美的建築。

  庭園裡綠意盎然,迭假山、鑿泉池、栽花植樹、點綴盆景。而大廳的門,正對
著庭院,將一園美景盡收眼底。

  大廳面闊五廳,除了主廳之外,各有兩小偏廳。

  主廳之內陳設奢華而舒適,前為落地長窗,後為白色屏風。較為不同的是,主
廳用細密的竹簾,隔著兩個部分,前頭是兩套客椅,一張雲石客桌,而竹簾後方隱
約可見,是一張可坐可躺的木榻,榻上有個人正半臥著。

  不等管家暗示,畫眉已經猜出,竹簾後的人是誰。

  「風爺,日安。」她在竹簾前福身,長睫垂斂。「打擾風爺休息,還請風爺見
涼。」

  回答她的,是一陣沉重的咳嗽聲。

  竹簾後身影晃動,飄出茶的香氣。透過竹簾縫細,她隱約瞧見,小廝端了熱茶
來,還為主人蓋妥毯子。

  咳嗽聲沒有停止,坐榻上的人,咳得雙肩聳動,身形似乎有些佝淒。她眼前所
瞧見的,印證了那些傳言,這位神秘的富豪的確健康欠佳。

  咳了好一會兒之後,竹簾後靜了下來。她能感覺到,竹簾後的那個人,正在瞧
著她。

  半晌過後,他開口了。

  「妳姓柳?」他問,聲音比尋常老人更嘶啞。

  畫眉淺笑點頭。

  「是。」

  來到赤陽城後,她自稱是個寡婦,眾人都喊她柳夫人。

  竹簾後又傳來嘶啞的聲音。「我聽說,妳要租五羊大街的那間店舖,用來開餐
館?」他咳了幾聲,像是連說話也吃力。

  「是。」

  竹簾後的目光,端詳了她好一會兒。

  「看妳的樣子,懷胎就快足月了,怎不等到生下再說?」

  「生意是不等人的。」

  「妳生孩子的時候,那間店怎麼辦?」

  「我租金會照算給風爺。」她從容回答,早已有了周全的計劃。「我會訓練好
人手,就算我不在店裡,也不需歇業。」

  「那個地方,我原本另有他用。」竹簾後的男人,思索了片刻,喃喃斟酌著。
「要開餐館?餐館……」

  「還望風爺成全。」

  「成或不成,要看妳的本事。」他說道,停頓了一會兒,才又開口,聲音比先
前更嘶啞。「讓我瞧瞧妳的手藝。」

  「風爺想嘗嘗什麼?」畫眉微笑問道,心裡卻隱約明白,這個男人為何可以在
一年不到的時間內,就迅速崛起。

  這個男人,也是個優秀的商人。

  他還在盤算,考慮是否要將店舖租給她。開口要測試她的廚藝,除了是要瞧瞧
,她是否真有本事,也是想探測,除了租金之外,她還能帶來什麼額外的附加利益


  竹簾後沉默半晌,過了一會兒之後,那嘶啞的聲音才又響起。

  「干貝粥。」

  畫眉的神色,閃過些許詫異。

  這細微的變化,沒有躲過那男人的目光。

  「怎麼?妳不會?」

  她很快鎮定下來。「會。」

  「那就快點做來,廚房裡的食材器具隨妳使用。」

  「是。」

  管家領著畫眉離開大廳,在精緻的庭台樓閣間,循著小徑而走,半晌之後才來
到宅邸的角落。

  廚房裡頭,食材與器具一應俱全。

  她姿態熟練,先挑了個砂鍋,新米、舊米各半,淘洗乾淨。然後,再挑選干貝
,以形狀圓硬,色如琥珀者為最佳,與米一同擱進砂鍋裡,以爐火煮至滾,再撥開
紅燙的煤炭,只留些許火苗,維持鍋內沸而不滾,米粒與干貝在文火熬煮下,鮮味
與香味同時飄散。

  畫眉持著木杓,守著那一鍋干貝粥。

  這是她最擅長的料理。

  曾經,她幾乎每一旬,都得熬一次干貝粥。不只是因為粥性平溫、滋味清淡,
也是因為,曾有個男人最愛吃的,就是她親手熬的干貝粥……

  自從離開鳳城後,她不曾再煮過這道粥品,誰知道世事難料,這個神秘富豪用
來考她的,就是干貝粥。

  熟悉的香味、熟練的步驟,她雖熬著干貝粥,身旁的一切,卻早已人事全非。

  半晌之後,砂鍋裡米粒熬得軟糜,干貝也化為細絲,她只添了些許海鹽調味,
便舀出一碗,擱在漆盤上,連同調羹,一起端回大廳。

  竹簾後頭,那男人還是半臥著,直到聞見香氣,他才緩緩起身,改臥為坐。

  「好了?」

  「是。」

  「端過來。」他下令。

  畫眉小心翼翼的掀開竹簾,走了進去,眉目垂斂,沒有多看對方一眼。

  一隻手伸來,端走漆盤上的那碗乾貝粥。

  那隻手的每根指骨,都像是被狠狠扭斷,再被拉直過。雖然試圖復原,但是終
究無法恢復筆直,每一根指骨都看得出,曾被扭擰後留下的傷害。

  她無法想像,這人是遭遇過什麼可怕的事,才會留下這麼嚴重的傷。從這點來
猜想,或許,他佝淒的殘疾也並非天生,同樣也是重傷所致。

  男人坐在花梨木的坐楊上,喝了一口乾貝粥。

  他只喝了一口,就停下。

  然後,他擱下那碗粥,艱難的站起身來,轉身就往屋內走去。

  直到男人起身,畫眉才抬起頭來,瞧見他戴在頭上,用來遮蔽旁人眼光的黑紗
笠帽。大概是臉上也有傷,所以他從不拿下那頂黑紗笠帽。

  望著那男人佝淒的背影,畫眉剛想跟上前叫喚,問出個結果,管家就走上前來
,阻擋她上前。

  「柳夫人,爺的意思是說,那間店舖可以租給妳。」管家說道。

  她有些訝異。

  看來,在她熬粥的時候,這神秘富豪已經吩咐過了。他願意喝上一口,就代表
同意;代表她的手藝,過得了他這一關。

  「請問管家,租金怎麼算呢?」畫眉就事論事,絲毫不浪費時間。

  「一個月五十兩,每月上旬收租。」

  她細眉微蹙。

  「管家,這租金的價格是否有錯?」她心細如髮,不解的詢問:「這比市價,
少了整整三分之一。」

  「沒錯,是爺吩咐的。只是,爺說了,柳夫人要租那間店舖,另外還有個條件
。」管家慢條斯理的說道。

  「什麼條件?」

  「爺請柳夫人,每早來府裡熬粥。」

  畫眉微微一愣。

  「柳夫人有所不知,我家爺挑嘴,吃不慣本地的食物,而您煮的粥,恰巧就合
了爺的胃口。」管家說道。「柳夫人若是同意,咱們現在就可以打合同。」

  看來,外頭傳說這個神秘的富豪喜怒無常,做事全憑個人喜好,也是半點都不
假。

  不過,既然事情發展得如此順利,能省下大筆租金,節省了不少成本,她其實
並不會介意,這個男人是否喜怒無常。

  畫眉立刻做了決定。

  「好。」

  從那日起,清晨時她就到風家,進了廚房,熬好一鍋粥後就離開,也不曾再見
過那個神秘而佝淒的男人。

  餐館方面進行得很順利,她找來能工巧匠,將店舖重新裝潢,再找到供應的商
家,能每日送來新鮮食材,又應徵了幾個跑堂的,只花了兩旬左右的時間,就熱鬧
的開張。

  一如她所預料,餐館的生意好極了。

  這間料鮮、味美,收費又公道的餐館,很快在五羊大街上打響名號,不論是往
來的商旅、船員,或是當地的人,只要是嘗過滋味的,就肯定會再度光臨。

  跑堂的幾個夥計,個個機靈又勤快,廚房裡頭,則有主廚坐鎮。

  畫眉每日會熬些粥品,或是看當天的食材,做幾樣鮮美可口的精緻小菜,盛在
盤子裡,不但賞心悅目,更讓人胃口大開。

  她還找來客棧老闆娘的遠親,一個年輕聰明的姑娘,親自教那少女熬粥做菜,
以及管理帳目,免得她生產時,店內會忙不過來。

  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事情都上了軌道。

  懷孕近八個月,畫眉卻顯得神采奕奕,鎮日忙東忙西,精神比誰都好。

  某日,她搭乘馬車,在風府前下了車,回頭囑咐車伕,該到何處去搜運食材,
接著才轉身走進風府。

  食材的金額是每月結算,而她對親自挑選的商家,也有絕對的信心,知道食材
的品質不會有問題,所以才放心的讓車伕去收貨。

  不過,為求謹慎,每日離開風府,回到餐館時,她仍舊會親自檢查一遍,以免
出了什麼差錯。

  瞧這幾日的氣候,愈來愈是炎熱,她或許該跟大廚商量,做幾道消暑的甜湯。
或者,先把要遞給客人的巾子,都先浸在清水裡,再擱一大塊冰,等客人來了,再
擰乾送上……

  她一邊想著,一邊走進風家廚房,隨即因為眼前的景況,訝異的停下腳步。

  不同於以往,今日風家的廚房,可說是亂成一團。丫鬟、小廝們奔來跑去,個
個表情茫然驚慌,大廚滿頭大汗,在大火前忙著炒菜,但是每每炒好了菜,管家只
嘗了一口,就沮喪的搖了搖頭。

  連炒了十幾道菜,管家的頭還是像博浪鼓似的搖啊搖,大廚終於發火了。

  「媽的,炒了這麼多菜,你都說不行?到底是哪裡不行?!」他抓起管家,用
力的搖晃,氣得雙眼發紅。「說啊,老子炒的菜,到底是哪裡不行?給我說啊!」

  管家被搖得昏頭轉向。

  「啊……啊……那、那、那個味道,就是不一樣啊……」他哭喪著臉回答。

  大廚咆哮了幾聲,雙手一放,把管家扔回地上。

  「有什麼不一樣?」

  「今晚要宴請的,是南方異國的客人。爺交代過了,菜餚的口味,要配合那些
客人。」管事的也是滿臉無奈。「我跟爺去拜訪過,那些人的口味又酸又辣,有種
說不出的嗆味。」

  「我把半瓶醋都倒下去了,你還嫌不夠酸嗎?」

  「酸足夠酸,但味道就是不同啊!」

  「你這麼說誰會懂啊?我又不知道,那些異國人,吃的到底是什麼!」大廚怒
氣沖沖的吼道。

  瞧見氣氛火爆,站在一旁的畫眉,終於走上前來,柔聲說道:「珠河區一帶,
住著不少異國人,或許到那裡看看,能夠找到適合的調味品。」住在客棧的那段日
子裡,她見過不少異國人。「至於管家所說,酸辣而嗆的味道,可能是南姜、香茅
這類香料,以及某種以鮮魚與鹽,醃製幾個月後的醬汁,異國人的飲食都少不了這
些,在珠河區找找,肯定能找著。」

  管家這才轉憂為喜。

  「啊,多謝柳夫人提醒!」他轉過身,吆喝著奴僕。「快快快,快去買回來,
再讓大廚試試。」

  奴僕領了指示,飛快的跑開,一會兒就不見人影了。

  管家擦了擦額上的汗,再度轉過身來,對著畫眉連聲道謝。「多謝柳夫人,要
不是有您指點,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辦呢!」

  「不必客氣,我只是恰巧知情。」

  話還沒說完,一個小丫鬟氣喘吁吁的跑進來,淚汪汪的撲到管家面前,接著就
放聲大哭。

  「嗚啊,管家……管家……」

  「妳哭什麼?」

  「嗚嗚嗚嗚,管家……管家……那個……」

  「哪個?妳說清楚,別只是哭啊!」

  「嗚嗚嗚,那個……那個……」

  「到底是哪個啊?」管家急得跳腳。

  「我剛剛到倉庫裡,拿出待客的瓷盤,才發現……才發現……瓷盤……破了…
…」小丫鬟眼淚一顆一顆的掉下來。

  管家則是覺得,自己的頭很快就要被主人剁下來了。

  「破了?破了?」他喃喃自語,雙眼發直,一時之間腦袋空空,竟也想不出什
麼辦法。這種事情,他先前從沒遇過。

  畫眉拿出手絹,替小丫鬟擦擦眼淚。「乖,別哭了。」她柔聲問道:「告訴我
,瓷盤是全破了,還是只破了一、兩個?」

  小丫鬟抽噎著。

  「只破了一個。」

  畫眉露出淺笑。

  「那麼,妳到五羊大街上,那間沈記古董行找找。那兒瓷盤最多,妳去找找,
肯定會有相似的。」

  「真的嗎?」

  「真的。」畫眉替她擦乾眼淚。「妳先回倉庫去,記牢瓷盤的花樣,再去找,
很快就能找到相似的了。」

  小丫鬟半信半疑,用手抹了抹淚痕,也不敢再久留,咚咚咚就跑了出去。

  這會兒,管家看著畫眉的表情,只能用感激涕零來形容。

  「柳夫人,真是……真是……」

  「管家不用客氣了。」

  畫眉笑道,看著奴僕們忙東忙西,卻大多都不得要領,做起事來事倍功半。她
心裡猜想,風家雖然在極短的時間內崛起,但先前靠的,全是風爺雄厚的資金,以
及精準的商業眼光。

  如今,他終於願意走出竹簾,跟商家交際,但家中的奴僕們,根本沒這類經驗
,要宴請的又是異國人,才會顯得手忙腳亂。

  照這麼下去,今晚的宴席,只怕難以賓主盡歡……

  她默默想著,一邊挽起衣袖,一如往常,準備淘米熬粥,沒想到一轉過身,卻
瞧見廚房門前,站著一個身穿黑衣、頭戴黑紗笠帽,身形佝淒的男人。

  「風爺。」她福身請安,客氣而溫柔。「一時僭越了,還請見諒。」她猜想,
他大概已經站在那裡,看了好一會兒。

  嘶啞的嗓音響起。

  「無妨,能把事情做好就好。」他說道,黑紗後的眼,緊盯著眼前的畫眉。「
妳看起來似乎很熟練。」

  「不敢當。」

  「有過籌備宴席的經驗嗎?」

  她心中一抽,因為這句問話,想起了那段她不願再想起的日子。

  半晌之後,畫眉才回答。

  「有。」

  黑紗後的眼,仍舊看著她。

  「那麼,妳有沒有興趣接一單生意?」

  「什麼生意?」她長睫掀抬,望著這神秘的富豪。

  「我今晚有個宴席,但是缺一個能籌備處理的人。妳如果願意接下,我會再付
妳銀兩。」

  畫眉只考慮了一會兒。

  「好。」能夠多賺點錢,對她現在的處境來說,是最好不過的事。

  他有些詫異。

  「妳不問價錢。」

  她微微一笑。「我相信風爺,絕對不會虧待一個婦道人家。」

  隔著那層黑紗,她似乎隱約瞧見,他微微揚起了嘴角。那笑,不知怎麼的,有
些微的扭曲。

  「很好。」他滿意點了點頭,用那嘶啞的聲音交代著:「關於宴席的事,就交
由妳負責,不論需要什麼,只要跟管家說一聲就行了。」

  說完,他轉過身,邁開步伐,艱辛而困難的,一步一步的走出她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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