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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悚靈異] [九把刀]都市恐怖病-功夫[全文完]

[九把刀]都市恐怖病-功夫[全文完]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
後記

第一章

  1986年。

  那年,我十三歲,一個不吉利的年紀。

  那年,張雨生還沒死,王傑正紅,方季惟還是軍中最佳情人,他
們的歌整天掛在我的房間裡。

  那年,我遇見了他。

  那年,功夫。

  我這個人蠻枯燥的,至少在朋友的眼中,我是個沒有特色,中規
中矩的國一生。

  國一沒什麼功課壓力,沒什麼值得煩惱的事,我在放學後的重大
消遣,就是到書店站著看書。

  站著看書,不代表我沒錢買書,事實上我家是間紡織代工公司,
在80年代末期還算個挺賺錢的行業,但是我根本就不想回到沒有生
氣的家裡。

  當我爸的豬朋狗友霸佔我家的客廳,把我家當酒家亂聲呼喝
時,我都會溜到書店看小說,一站,常常就是兩個小時。

  我看小說的品味也很平凡,不是金庸就是古龍,他們筆下的武俠
世界深深吸引了我,一個拿著劍就可以痛殺壞蛋的簡單世界,比我家
可愛多了。

  那一天黃昏,我依舊靠在沈重高大的書櫃旁,翻閱著金庸的鹿鼎
記,看韋小寶怎麼跟白癡俄國佬簽尼布楚條約。

  鹿鼎記要是看完了,金庸的武俠小說我就全看過了。

   「要不要看這本?」

  我抬起頭來,發現一個老頭正在旁邊看著我,手裡還拿著一本書。

  是笑傲江湖,我早看過了。

   「謝謝,那套我都看過了。」我微笑道,隨即又回到書裡的世界。

  但我隱隱發覺,老人的身影仍舊佇立在我身旁,一雙眼睛看得
我發麻。

   「那這本呢?很好看喔!」又是老人的聲音。

  我只好抬起頭來,看看老人手中的書,嗯,是俠客行。

   「那本我也看過了,謝謝。」我彬彬有禮地說。

  這次我稍微注意到老人的樣子。

  老人的年紀我看不太出來,因為我分辨年齡的能力一直很差,
不過他肯定是個老人,他穿著破舊的綠色唐裝,臉上的汙垢跟不明分
泌物質掩蓋了表達歲月的皺紋,但蒼老還是不免從酸酸的臭氣中流露
出來。

  我有點懷疑,這老人是不是店家請來的臨時幫手,暗示我不要
整天杵在店裡看白書?這樣一想,心中有些不好意思。

  我開始猶疑是否要馬上離開,卻又怕…萬一這老人只是熱心向我
推薦書籍,我這一走豈不是讓他難堪?

  我的個性一向善良膽小,予他人難堪的事我是絕不做的,大家
都說我怕事,也有人說我好欺負,所以我拿著書,心中卻盤算著何時
離開,該不該離開。

   「這本呢?精彩喔!」老人又拿著一本武俠小說在我面前亂晃,
我窘迫地看著那本書,是古龍的流星蝴蝶劍,坦白說,那套略嫌枯燥
了些。

   「那套我也看過了,真是不好意思。」我看著熱心的老人,心
中微感抱歉。

  或許我應該假裝沒看過,順著他的意思翻一翻吧?

  但老人沒有絲毫氣餒之意,反而有些讚許之意。

   「年紀輕輕就涉獵不少啊!那這本呢?」老人從書櫃上抄起一
本蜀山劍俠傳,期待著我的答案。

  啊,這套我的確是沒看過,因為蜀山劍俠傳實在是太長了!長
到我完全不清楚它有幾本?七十本?八十本?還珠樓主婆婆媽媽的長
篇寫法,我一向敬謝不敏。

   「嗯,這套我沒看過,我看完鹿鼎記以後一定會看。」我誠懇
地說。

  不料這老人眼睛閃耀著異光,揚聲笑道:「很好很好!小小年
紀就知道去蕪存菁,分優辨劣!這蜀山狗屎傳滿篇胡言亂語!什麼劍
仙血魔!什麼山精什麼湖怪!看了大失元神,不看也罷啊!」語畢,
竟將手中的蜀山劍俠傳從中撕裂,雙手一揚,斷裂的紙片在書店內化
作翩翩紙蝶。

  我當時心中的驚詫,現在也忘不了。

  一生中遇到的第一個真實的瘋子,這種事誰也忘不了。

  不過我可以肯定的是,這老人應該不是老闆派來提點我的幫
手,因為我看見氣急敗壞的老闆踱步過來,手裡還拿著掃把。

   「出去出去!要不然就賠我的書錢!」老闆壓抑著怒火,低聲
喝令著老人。

  那老闆是個明理的人,一眼就看出那老人絕無可能付錢,要強
送他進警局,卻也太可憐了這老叟。

  那老人深深一鞠躬,語氣頗為後悔:「真是失禮,我一時太過
興奮,卻把您的書給撕壞了,我瞧這樣吧,我身上錢帶的不夠,趕明
兒我帶齊書錢,一定雙手奉還。」

  那老人一口外省腔調,至於是山東還是陝西山西等等,我就不
知道了。

  「快出去,別妨礙我做生意!出去出去!」老闆的臉色一沉。

  老人歉疚地摸著頭,蹲在地上撿拾散落一地的書頁,我很自然
地跟著蹲了下來,幫老人撿拾碎紙。

   「不必不必!你快點出去就是幫著我了!」老闆不耐地說,催
促著渾身酸臭的老人離去。

  老人只好站起來,深深一揖後,便快步離開書店,留下雙耳發
燙的我繼續撿拾滿地碎紙。

  老闆拿著掃把將碎紙掃進畚箕後,我悻悻地看了十幾分鐘的小
說後,買了兩枝螢光筆,就逃離了書店。

  其實從頭到尾我都沒錯,出狀況的也不是我,但我的個性很怕
尷尬,發生這樣令人窘迫的事會把我的細胞快速毒死的。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腦子中還揮去不了剛才的怪事。

  那個可憐的老人其實還蠻有禮貌的,只是奇怪了點,看不出來
有什麼傷害人的企圖。

  他這麼熱心介紹小說給我看,真是奇哉怪也。

  算了。

  這只是人生裡一個問號加一個驚歎號,連構成一個句子都辦不
到。

  我走在離家只剩三百公尺的小巷裡,路燈接觸不良地閃爍,我
的影子忽深忽淺,不過我早已習慣了這條夜路。

  但,我的心跳突然加快…不由自主地加快。

  一種很壓迫的感覺滾上胸口。

  我加快腳步,莫名其妙的,一向討厭回家的我,此刻卻想疾衝
回家。

  這條小巷怪怪的。

  說不出的令人反胃。

  而一切,才剛剛開始。

  一路上,我都被異常沈重的氣氛壓著,直到我推開家裡的鋼門,
我才鬆了一口氣。

  那一種緊迫盯人的壓力在我進門的瞬間驟然消失。

  「我回來了。」我低著頭,將鞋子亂脫一通,只想從玄關衝回
房間。

  但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淵仔!快過來喝茶!從大陸帶過來的高檔貨啊!」一個禿頭
肥佬大聲咆哮著。

  這個禿頭肥佬老是自稱從大陸帶來一堆高檔貨,我看他都是在
噱我老爸的,一臉奸臣樣,我卻要叫他王伯伯。

  爸爸那些酒肉損友招呼我過去沙發上坐,看他們品玩茶壺和茶
餅,還努力地教我怎樣辨別好貨跟爛貨,我看他們還是先教我爸爸怎
麼樣選朋友比較好。

  雖然我心裡是一堆糞便,但是我的臉上還是裝出「各位叔叔伯
伯教得真好」的樣子,這不是因為我學他們裝老奸,而是我的個性問題
,我不願意讓他們難堪罷了。

  我在煙臭薰天的客廳中待了一個半小時,才勉力逃回久違的臥房
,我實在是累了。

  前幾天聽我爸說,他過幾個月就要到大陸去設廠,因為紡織在
台灣快變成夕陽產業了,我真希望他能趕快去大陸,開幾個廠都沒關
係,賠點錢也無妨,總之不要再跟這些亂七八糟的叔伯毀滅我的生活。

  我洗玩澡後,隨便看點書,就上床睡覺了。

  這幾天睡前我都在想,是不是該補習了?不過這不是課業壓力
的問題,而是一旦補習的話,我就可以更晚回家了。

  還是算了。

  繼續去書店看小說吧。大不了把蜀山劍俠傳看完,那一定很有
成就感。

  當時,我以為我的1986年,就會在空虛的空虛中渡過,什麼
都沒有留下,也不會帶走什麼。

  但是?

  快要睡著前,我突然想起一件很怪異的事。

  我翻出被窩,拿起一本大約一百多頁的小說,用力從中間一撕。

  跟我想的一樣,我根本沒辦法撕下去。

  如果從小說的中間,也就是黏著膠水的部份猛撕的話,要把一本
厚書拆成"前後兩本"是很可能的。

  但是,要抓住書面的兩端,像撕一張紙一樣將整本書撕成"破
碎不齊的兩塊紙"的話,這簡直無法辦到!就算只有一百多頁的小說,
也絕難如此說撕就撕!

  我撕到雙腕都發疼了,也奈何不了一百多頁的薄書。

  今晚在書店裡遇到的老人,他的腕力真有一套!將一本三百多
頁的小說,在大笑間從中扯爛,真是老當益壯得恐怖!

   「怪人。」我喃喃自語後,終於慢慢睡著。

  隔天我一如往常騎腳踏車上學,但是,一如往常的部份,只到
我踩著腳踏車奔出家裡的一刻為止。

  那天,腳踏車的踏板彷彿綁上磚頭,我每踏一步都很吃力,才
騎了五分鐘,我在紅綠燈前停下時已是氣喘如牛。

  我猜想,也許我快死了。

  不健康的家庭對青少年的伐害竟是如此之巨,對我的心臟產生
致命的老化現象,我爸媽知道以後,不知道會不會讓我在外面租房子
改善病情。

  我胡思亂想著,突然間,我的心跳再度急速蹦跳,我幾乎可以
感覺到血管在胸口中擴張的感覺!這感覺似乎跟昨晚在巷子裡沒有兩樣!

  我的眼睛閉了起來,因為汗水從眉毛滴下,刺進眼裡。

  是冷汗。

  我的媽呀,難道我真的有心臟病不成?

   「是冷汗嗎?」

  似曾相識的聲音。

  我張開眼睛,看見昨晚書店裡的怪老人站在馬路旁,認真地問我。

  我有點迷惘,也有點錯愕。

   「不知道,對不起,我要去上學了。」我趕緊踏下踏板,要不然
被老人纏上就麻煩了。

  這一踏,滑過了斑馬線,我卻覺得車子瞬間變得好重。

  我往回一看,只見怪怪的老人坐在我腳踏車的後座,兩隻眼睛
正瞪著我看。

  要是你,你會怎麼做?

  停下車,然後痛扁一頓老人嗎?

  我沒有,因為我摔車了。畢竟我受到很大的驚嚇。

  我連尖叫都來不及,車子往左一偏就倒,我的左膝蓋撞到地面,
將褲子劃破了口,我的左手腕也擦傷了。

  老人呢?

  好端端地站在我的旁邊,低著頭問我:「剛剛那是冷汗嗎?」

  這次我也不管尷尬了,畢竟鬼鬼祟祟跳上我的腳踏車,簡直是
匪夷所思!簡直是變態!

   「你有毛病啊?!」我一拐一拐地將腳踏車扶起,咬著牙斥責
怪異的老人。

  老人似乎不關心我的傷勢,更不覺得自己有什麼不對,他只在意
一個問題。

   「你額頭上的汗,是冷汗嗎?」老人的問題平凡無聊,令我覺得
他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

  不知道哪個賢哲說過,好的答案來自好的問題,一個平庸的提問
,是絕無法帶來精闢回應的。

  這個賢哲說得不錯。

   「是冷汗。你不要再煩我了!」我火大了,語氣卻儘量保持彈性。

  那老人一聽,眼睛都亮了,點著頭道:「很好啊,年紀輕輕的,
修為就有基本功了,資質不錯。」

  我。一。點。也。不。爽。鳥。你。

   「不要跟過來啊!」我又跳上腳踏車,這次我邊回頭看老人的
動靜,一邊踩著踏板。

  再被嚇一次的話,我的心臟會流濃的。

  我看著若有所思的老人站在街口來回踱步,趕緊上學去。

  真是個倒楣的早晨。

  早自習,我坐在位子上偷偷吃早餐,我的老師是個瘋婆子,她
不准學生在早自習時間吃早餐,因為美好的早晨是用來寫考卷跟背
單字的。

   「咚咚咚。」我的背上被原子筆刺著。

   「你受傷啦?」後座的女孩子問道。

  是乙晶。

  一個總是喜歡在早自習拿東西刺我,然後跟我偷偷聊天的女孩子。

  你沒猜錯,我是蠻喜歡她的,不過國中生對愛情能有多深的體悟?

  也許是因為班上只有十一個女生,所以我才會喜歡班上公認第二
可愛的女孩子。

  公認第一可愛的女孩,是我好友發誓要得手的女生,所以我想
都不敢想。

   「今天早上遇到一個瘋子,居然偷偷跳上我的腳踏車,坐在後面
嚇了我一大跳。」我咬著水煎包,一邊看看教室外面忙著跟男老師打屁
的班導。

   「好倒楣喔,他幹嘛跳上去啊?」乙晶看著我抽屜裡的另一顆
水煎包,又說:「有沒有加辣?」

  我照往例,將一杯冰米漿和水煎包遞給乙晶,說:「一點點。」

  我跟乙晶上星期打賭英文月考的成績,賭注是兩個星期的早餐。

  這是我跟乙晶之間的遊戲,賭的多是考試或作文的成績,目前
為止的勝負幾乎是一面倒的局面,我以三勝十七敗不幸狂輸。

  乙晶接過早餐,又問:「說啊,是什麼樣的瘋子?」

  我將昨晚在書店發生的怪事簡述給乙晶聽,又將今早的鳥事說
一遍。

  乙晶奇道:「你在騙我吧?怎麼可能他跳上你的腳踏車,你卻
不知道?不是會震動很大?」

  我一愣,說:「對喔!那真是怪怪的,我當時只是覺得車子突
然變得很重,才會回頭的…應該是我最近身體不好,才會感覺不到
吧。」

  乙晶說:「那個老人也真是怪,不過他的手勁真大。」

  我點點頭,說:「我昨晚試了幾分鐘,都沒辦法把書裂成兩塊。」

  乙晶嘻嘻一笑,說:「那你真是好狗運,那老人對你是手下留情了。」

  我疑問:「為什麼?」

  乙晶說:「要是那老人躲在你腳踏車後面,用他的手把你的脖子
扭斷的話…」

  我怪道:「不會這麼惡劣吧?我又沒惹到他。」

  這時一隻紙飛機撞上我的腦袋,我看著紙飛機的作者,阿綸,
他擠眉弄眼示意我打開飛機。

  我打開用作業紙折成的紙飛機,裡面寫著「早自修不要談戀愛。
PS:小咪忘了帶我的早餐,所以我決定徵收你的三明治。」

  我看了阿綸一眼。他可真是眼尖啊。

  我拿起三明治空投向阿綸,阿綸一把就抓住了。

  這裡要提提阿綸。

  阿綸跟阿義是我在班上的好夥伴,阿綸十分早熟,這也許跟他
父母早死有關吧,他跟我說過,他早在國小三年級就決定要娶我們班
上的小咪了,真是小大人,這份怪異的執著跟那老人有拼。阿義則是
阿綸的跟班,很會打架,一次可以吸十根香煙,我跟他打賭,要是他
四十歲前沒得肺癌的話,可以跟我討一百萬。不過要是他得肺癌的話,
我也不想跟他討什麼。太慘了。

  升旗回教室時,我也跟阿綸和阿義說一遍那老人的事。

  「那老人手勁這麼強,很好,叫他來跟我打。」阿義說。每次阿義
說話,煙臭味都從他的嘴巴裡流出。我搞不懂他為什麼可以交到女朋友。

  「好歹對方也是個老人耶,你有點自尊心好不好?」阿綸。

  「我真的很衰,膝蓋到現在還在痛,還要爬山路。」我說。
我念的學校位在山腰上,真是折磨人。

  說著說著,我的腳步開始沈重了起來。

  又開始了。

  我的呼吸變得混濁,心臟揪了起來。

  阿綸察覺我的腳步凌亂,看著我說:「不舒服啊?你的臉有夠蒼白的!」

  我的額頭刺出冷汗,手心也變得溼溼的。

  「昨晚跟今天早上的感覺…又發作了。」我咬著牙說:「你們
先回教室吧。」

  「那保重。」阿義說走就走。

  阿綸笑道:「這一招不錯,我也裝個病,看看小咪會不會關心我。」

  我苦著一張臉,說:「我是真的不舒服,我還在考慮是不是要請
假回家咧。」

  阿綸不以為然地說:「你回你那個家養病,只會英年早逝。」

  我點點頭,說:「那我去醫院一趟吧,照X光看看我心臟是不是
有破洞。」

  這時,一雙枯槁的大手用力搭上我的肩,我嚇了一跳,轉過頭來。

  竟是早上害我摔了一跤的怪老人!

  我驚嚇之餘,竟忘記生氣還是害怕,只是傻咚咚地站在原地不動,
連嘴巴是不是打開的都不知道。

  阿綸也嚇了一跳,但他馬上就喝道:「你幹什麼?」立刻將我拉了
過去,問:「是不是這個怪老頭?」

  我點點頭,我想我當時是很憤怒的。我看著突然出現的老人,他
仍穿著破舊的綠色唐裝,汙垢混濁了他的臉,卻藏不住他喜悅不勝的
眼神。

  「你到底想怎樣?」我有氣無力地說。

  「你是不是身體不太舒服?」老人端詳著我。

  我猛力點頭,說:「每次我看到你就不舒服,所以請你不要再來
煩我了,你推薦的書我再會去看的。」這時我們的身邊已經有好幾個
同學圍過來,好奇地看看發生了什麼事。

  老人搔搔頭,笑著說:「那現在好點了嗎?」

  又是個笨問題!

  當我正要發怒時,身體卻一下子放鬆起來,好像泡在水裡一樣舒服,
心臟也掙脫出莫名的壓力。

  我啞口無言,不知道該說什麼,卻聽見阿綸說:「老伯伯,請你
不要再煩他了,我們等一下就要上課了。」

  老人好像沒聽見阿綸說話,只是熱切地看著我。

  我只好勉強點點頭,說:「突然好很多了。」

  老人欣喜若狂,抓著我的雙臂大聲問道:「那就這樣決定了!你
拜我為師吧!快跪下來!」

  這次我一點猶豫、一點遲疑都沒有,大叫:「拜個屁!!!」

  老人一愣,也跟著大叫道:「快求求我教你武功!然後我再假裝
考慮一下!」

  我的手臂被老人捏得痛極,一時卻掙脫不開,但嘴巴可沒被摀著。
我大叫:「你這個瘋子教我什麼武功!教我發瘋啊!!!」

  阿綸大罵:「死老頭有種別走!我有個朋友專門打架的!」說完
轉身跑去找阿義。

  老人不理會圍觀的同學,慎重地看著我說:「你資質很高啊!但
我不知道有沒有時間教你武功,讓我看看你的誠心吧。」

  我勃然大怒,狂吼:「你在瘋什麼?!我才沒求你教!!」

  老人歪著頭,傻氣地說:「看在你這麼誠心誠意,那就跪在我旁
邊三天三夜,讓我仔細斟酌思量。」

  我雙手被抓,於是一腳踢向老人的肚子,大叫:「誰去叫訓導主任
過來啦!」

  老人被我一腳踹在肚子上,卻恍無其事般說:「這一腳剛柔不分,
亂中無序,可見你自己盲練不進,是謂裹足不前,徒務近功,的確是
欠缺良師教導。」

  我怒極,一腳踢向老人的足徑骨,卻見老人飛快抬腳、縮膝、輕
踢,破舊的鞋子正好跟我踢出的腳底貼在一起。

  老人搖搖頭嘆道:「這一腳攻其有備,是謂大錯特錯,錯後未能
補過,更是錯上加錯,若要無錯,至少得跟我學上一年凌霄畫步蹤。」

  「畫你媽!」

  阿義抽著煙,低著頭,眼神極為陰狠地走過來。

  阿綸好意說道:「老伯你還不快走,我朋友很無恥的,連小孩子
都揍。」

  老人看著阿義,說:「年少氣盛是兵家大忌,乃走火入魔先兆矣。」

  阿義推開阿綸,狠狠地說:「放開紹淵,不然把你葬在那棵樹下。」

  阿義指著走廊旁的鳳凰木,所有旁觀的人都竊笑不矣,還有人幫忙
把風。

  老人嘆了口氣,鬆開了我,說:「那你改天再來拜師吧,我住在…」

  阿義把煙彈向老人的臉上,一拳扁向老人的小腹,老人受痛蹲下,
阿義猛然一腳踢在老人臉上,大喝:「還不快滾!」

  這時我反而同情起老人,畢竟他年歲已大,又受了阿義的蠻打…

  「算了。」我跟阿綸拉住阿義,我看著倒在地上的老人嘆道:
「不要再煩我了。」

  我蹲在老人身旁,遮住圍觀同學的眼光,快速從口袋拿出幾張
一百元的鈔票塞在老人手裡,輕聲說:「不是看你不起,只是想幫幫
你。不過別再來煩我了。」

  我就是這麼沒個性的人。有人說我婆婆媽媽。

  我看著老人,老人眼中泛著淚光,我深怕我已傷了老人的自尊心。

  不料老人卻緊緊抓住我的手,感激地說:「束脩而後教之,你的
誠意為師很感動,學費我就先收下了,這也算是緣份。」

  我簡直暈倒。

  此時鐘聲響起,阿綸似笑非笑地將我拉回教室,我一邊責怪阿義
過火的拳腳相向,一邊想著怪異到了頂點的老人。

  那怪異的老人,應該是個子女不好好照顧的可憐老人吧?!

  或許是因為子女遺棄了他,才使他整天裝瘋賣傻的…

  我上著地理課,腦子卻無法抹去老人被揍倒在地上的可憐情景,
忍不住遙遙向趴著睡覺的阿義比了個中指手勢。

  那天放學時,我同乙晶走在阿綸跟小咪的後面,漫步下山。

  「那老人真的好奇怪,說不定等一下你又會遇見他了。」乙晶說。

  「坦白說今天早上阿義揍他一頓,讓我心情鬱悶了一整天。」我說。

  「你就是太善良了,才會老被別人欺負。」乙晶一邊看著記滿英
文單字的小冊子,一邊拾階下山。

  「不管怎麼說,打一個老人總是令人愉快不起來。」我埋怨道:
「本來我可以一直抱怨那老人的,但是現在卻反而有點同情他。」

  乙晶點點頭。她一直是很了解我的。

  也許是年少情懷,我對乙晶一直抱有純純的好感,每天放學後一
起走下八卦山的時光,一直是我一天的精華,也許,我根本就是為了
跟乙晶一起放學才來上學的。

  但一個國中生對另一個國中生的純純好感,也只限於,嗯,純純
好感。

  八卦山的林道是很美的,黃昏的金黃在樹葉間來回穿梭,偶而有
陣輕風帶起地上的脆葉,娑娑聲在兩人的影子下流過。這才是我的青春。

  乙晶是個沒有心機的女孩,也許,她還沒準備好談戀愛,沒關係,
我也還沒有準備。就這樣平凡地渡過我的青春吧。

  就在我們快下山的時候,我陡然重心不穩,差點從石階上摔倒,
幸好乙晶及時扶住我。

  我抓著胸口,額冒冷汗。

  沒錯,又是那股討厭的心悸感!

  我扶著乙晶,慢慢坐在石階上。乙晶蹙眉問道:「怎麼會這樣子?
你今天早上說的情形,就是這樣嗎?」

  我點點頭,喘著氣說:「昨晚、今早上學、今早升旗後,還有現在…」

  這時,我突然發覺一件毛骨悚然的怪事。

  我緊張地四處環顧,我的手不自覺地緊捏乙晶的手。

  「怎麼了?不要嚇我!」乙晶緊張地說:「我去前面叫阿綸跟小咪!」

  乙晶說完便甩開我的手,放下書包衝下石階,竟留下我一人。

  竟留下開始害怕的我!

  我腦中思緒隨著不斷被擠迫的心臟,開始清晰與銳利。

  每次我身體發生異狀的時間,都跟那老人的出現有著詭異的相關…

  多麼令人不安的相關。

  我機警地環顧四周,看看那老人是否就在附近。

  黃昏的金黃美景,彷彿在我不安的尋找中凝結成藍色的調色。

  肅殺的壓迫令我喘息不已,我在林木間搜尋老人的身影,竟是害
怕發現老人多過於沒發現老人。

  沒有。

  沒有。

  這裡也沒有。

  那邊…那邊也沒有。

  後面…也…還好,也沒有。

  我稍稍鬆了口氣。也許,我真的需要去看醫生。

  就當我低下頭時,我全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

  麻麻的電流在毛細孔間共振著。

  這股強烈的不安感從我的頭頂直灌入體,我抬起頭,發現…

  發現頭頂上的樹幹上,站著那穿著綠色唐裝的怪老頭!

  「啊!!!」我慘叫著。

  我這一叫,使老人的眼神從銳利遽然轉成喜悅的一條線。

  「你到底想幹什麼!不要靠過來!!」我尖叫著,幾乎跌下石階。

  「仁者無敵,心無所懼。」老人說著,腳下踏著隨風晃動的長枝幹。

  我歇斯底里地大叫:「你快走開!!快走開!!」

  老人也跟著大叫:「仁者無敵,心無所懼!」

  老人的叫聲宛如鐘聲般擴散開來,震得我耳朵發燙。

  「怎麼了?!」

  阿綸背著書包衝上台階,小咪跟乙晶也快步跟在後面,我趕忙指著老…

  老人呢?

  我的手指指著空蕩蕩的樹枝。

  樹枝,還微微晃動著。

  「會不會死掉?!」阿綸摸著我的額頭。

  我呆呆看著空無一物的樹枝上,茫然張望,也沒有老人的蹤跡。

  「我好像有幻視。」我喃喃自語。

  乙晶喘著氣,狐疑地看著我。

  「我…我好像沒事了。」我抓著頭髮說。

  站在樹枝上的老人…

  是我的幻覺?

TOP

第二章


  「你的身體沒問題,只是有點睡眠不足。」醫生看著X光片說。

  「謝謝。」我背起書包。

  「你給我直接回家睡覺。」乙晶敲著我的腦袋。

  我站在書店前,不知道要不要進去。

  回家,只是被煙臭跟無聊的熱情淹沒。

  不回家,又怕遇到嚇死我的老人。

  我想起了乙晶的警告。

  「我從六點開始,每隔一小時就打電話去你家,檢查你在不在。」
乙晶認真地說:「別忘記我們賭了下次月考的排名,你給我好好唸書,
我可不想勝之不武。」

  我無奈地搖著書包,騎著腳踏車回家。

  「王媽已經走了,菜在桌上,自己熱著吃吧,碰。」

  媽碰了張牌,繼續將臉埋在麻將堆裡。

  「嗯。」我草草在冷清的桌上吃完晚餐,趁老爸的豬朋狗友還沒
湊齊前溜進房裡。

  缺乏家庭溫暖的小孩,就是在說我這種人吧。

  我盯著電話,五點五十八分。

  我盯著電話,讓時間繼續轉動一分鐘。

  然後再一分鐘。

  盯著,然後又一分鐘。

  終於,電話響了。

  「你好,我找劭淵。」乙晶的聲音。

  「遲了一分鐘。」我整個人摔在床上。

  「那是因為我們的時鐘不一樣。」乙晶。

  也對。

  「我要開始唸書了。」我翹著腿說。

  「那再見啦!」乙晶輕快地說。

  我們同時掛上電話。

  我看著電風扇飛快的葉片,心想…愛情小說裡有趣又有哲理的對話
是怎麼來的?

  我跟乙晶好像永遠不會有愛情小說中的對話。

  我也想不透,現實生活中真的有人會那樣肉麻兮兮地講話嗎?

  也許,在這個故事裡,我扮演的不是談戀愛的角色,更或許,這個
故事根本不是愛情故事。

  我躺在床上,打了個哈欠。

  正當我想小睡片刻時,突然全身墮入掛滿荊棘的冰窖裡。

  熟悉的壓迫感加倍襲來!

  我閃電般從床上躍起,驚惶地站在枕頭上,兩隻眼睛瞪著窗外。

  我懂了。

  霎時間,我懂了。

  這是一個千真萬確、不折不扣的恐怖故事。

  不幸的是,我在這個故事中扮演了配角的受害角色。

  而加害人,恐怖故事的主角,此刻正貼在我房間的窗戶上,身體
緊黏著玻璃,瞪視著皮皮撮的我。

  老人。

  「啊!!!!」我尖叫著,用盡全身的力量尖叫!

  窗外的老人凝視著我,歪著頭,端詳著他的獵物。

  不知道我什麼時候鎮定下來的,但當我停止無謂的尖叫時,我的
手裡已經拿著一對扯鈴用的木棒。

  「你在幹什麼?!你爬到我家窗戶幹什麼!」我怒斥著老當益壯
的老人,一個看起來沒用任何工具,就攀爬到三樓窗戶外的老人。

  老人不說話,只是張開嘴巴在窗戶玻璃上吐氣,讓玻璃蒙上溼溼
的白霧,老人用手指在玻璃上寫著:「跟我學功夫」五個字。

  我搖搖頭,此刻,我的心情惡劣到了極點。

  怎麼會有如此不講理的怪人?!

  我拿起電話,撥了110。

  「喂,我要報案,我家在永樂街五號,有一個壞人現在爬上我家
三樓的窗戶,好像要偷東西,可不可以麻煩你們過來一趟,嗯,不,
不是開玩笑,請你們馬上過來。」我看著在貼在窗外的老人,把電話
掛上。

  老人熱切地看著我,而我身上的壓迫感不知何時已經解除了。

  這個老人也許會被我一通電話送進警察局裡盤問,也許,他還得
吃上官司,在監獄裡關上幾個月,以他這種亂七八糟的瘋狀,一定會
被別的囚犯欺負的。

  這樣會不會太殘忍了?我這樣問我自己。

  不過,他也太過分了吧!竟然貼在我房間的窗戶上嚇我,要是我
正坐在床前書桌上唸書的話,一定會被嚇到心臟痲痹。

  我幾乎敢肯定,這次若是放過報警抓他的機會,他還是會變本加
厲地想辦法嚇我。所以,我橫著心了。

  「叮咚叮咚。」

  我趕忙搶步開門出房下樓,果然看見兩個警察站在玄關上。

  「你們家小孩報案說,有人爬在你們家三樓的窗戶,我們過來看
一看。」一個警察說。

  我爸愣了一下,說:「沒有啊,是小孩子無聊亂報案啦!」

  王伯伯頂著他的大肚子笑道:「對啦對啦!淵仔就是那麼調皮,
兩個警察辛苦了,一起泡個茶吧!」

  我氣得大叫:「在我房間的窗戶外啦!警察先生你們快跟我上去!」

  警察相顧一眼,只得脫鞋拔槍跟我上樓,而我爸跟他四個朋友也
好奇地跟在後面。

  我打開房門,指著窗戶外…

  怪了?

  沒有人?

  我大叫:「剛剛明明還在的!我還被嚇到尖叫!你們都沒聽到嗎?」

  爸狐疑地說:「尖叫?什麼尖叫?」

  我緊緊握著拳頭,恨得說不出話來。

  陳伯伯在一旁笑說:「淵仔從小就喜歡這樣頑皮,警察先生不要
生氣啊,一起下樓泡個茶吧。」

  警察冷冷地看著我,說:「再亂報案的話,就把你關起來!」說完
,便同爸他們下樓。

  我氣憤地將電話摔在床上,用力關上房門。

  我看著窗外,心中氣憤難平。

  但我究竟在氣些什麼呢?我氣的已經不是那怪不可言的老人了。

  而是那些忙著打屁聊天,根本沒聽到我尖叫的腐爛大人們。

  我怨忿地坐在床上,拿起電話急撥。

  「你好,我找潘乙晶。」我試圖冷靜下來。

  「還沒七點啊?要跟我報備什麼?」乙晶的聲音。

  我看著空洞黑暗的窗戶,說:「剛剛那個奇怪的老人又來找我了。」

  乙晶吃驚地說:「什麼?他知道你家在哪啊?你告訴他的?」

  我咬著牙說:「誰會告訴他!他大概是跟蹤我吧,而且,妳猜猜
看那老人是怎麼樣來找我的。」

  乙晶遲疑了一會兒,說道:「聽你這樣說,應該不是敲門或按
門鈴吧?」

  「嗯。」我應道。

  「從書包裡跳出來?」乙晶的聲音很認真。

  「……」我無語。

  「藏在衣櫃裡?」乙晶悶悶地說。

  「他貼在我房間外的窗戶上,兩隻眼睛死魚般盯著我。」我嘆了
口氣。

  「啊?你房間不是在三樓嗎?」乙晶茫然問。

  「所以格外恐怖啊!他貼在窗戶玻璃上的臉,足夠讓我做一星期
的惡夢。」我恨道。

  「後來呢?他摔下去了嗎?」乙晶關切地問。

  「應該不是,他身手好像非常撟捷,在我報警以後就匆匆逃走了。」
我說,不禁又回想起那些叔叔伯伯的鳥臉。

  「嗯,希望如此,總比他不小心摔下去好多了。」乙晶說。

  「沒錯,希望如此。但他每次出現都讓我渾身不舒服,不知道是
怎麼回事。」我說著說著,將今天放學時我突然聯想到的恐怖關連
告訴乙晶。

  乙晶靜靜地聽著,並沒有痛斥我胡說八道。

  「聽你這麼說,那個老人好像準備跟你糾纏不清了,說不定對你
下什麼符咒之類的?還是紮小稻草人對你做法啊?」乙晶認真的推論
透過話筒傳到我耳朵中,竟令我渾身不自在。

  不僅不自在,還打了個冷顫。

  「怎麼不說話了?我嚇到你了喔?」乙晶微感抱歉。

  「不…,不是。」我縮在床邊,身體又起了陣雞皮疙瘩。

  我緊緊抓著話筒,一時之間神智竟有些恍惚。

  我為什麼要這樣緊抓著話筒?

  話筒把手上,為什麼會有我的手汗?

  我,為什麼不敢把頭抬起來?

  答案就在兩個地方。

  一個答案,就藏在我急速顫抖的心跳中。

  另一個答案,就在,我不敢抬頭觀看的…

  窗戶。

  窗戶。

  我咬著嘴唇,緩緩地抬起頭來,看著黑夜中的玻璃窗戶。

  一張枯槁的老臉,緊緊地貼著玻璃,兩隻深沈的眼珠子,正看著我。

  正看著我。

  「哇~~~~~~」我本想這麼尖叫。

  但我沒有,我根本沒有力氣張口大叫。

  我能做的,只是緊緊抓著話筒。

  我連閉上眼睛,逃開這張擠在玻璃窗上扭曲的臉的勇氣,都沒有。

  「你怎麼都不說話?」乙晶狐疑地說。

  「我…」我的視線一直無法從老人的臉上移開。

  「你身體又不舒服了嗎?」乙晶有點醒覺。

  「嗯。」我說。老人的眼睛一動也不動。

  「也就是說?」乙晶的腦筋動得很快。

  「嗯。」我含糊地說。我彷彿看見老人的瞳孔正在急速收縮。

  「好可怕!我幫你打電話給警察!」乙晶趕忙掛上電話。

  此刻我的腦子已經冷靜下來了。

  其實,這個老人有什麼可怕的呢?

  不過就是個老人罷了。

  雖然他舉止怪異,甚至不停地跟蹤我、嚇我,但…他不過就是個遲
暮之年的老人罷了!

  奇怪的是,雖然我的腦子已經可以正常運作,也開始擺脫莫名其妙
的恐懼,但我的心跳卻從未停止劇烈的顫抖。

  是本能吧?

  但,我的本能試圖在告訴我什麼呢?

  我應該害怕?

  老人又開始在玻璃上哈氣。

  老人又開始在白霧上寫字。

  「求我當你師父。」左右顛倒的字。

  我窩在床邊,搖搖頭。

  老人一臉茫然,好像不能理解我堅定的態度。

  隔著一張三樓陽台上的玻璃,一個癡呆老人,一個心臟快爆破的
少年,就這麼樣對看著。

  對峙。

  門鈴響了。我想,一定是據報趕來的警察。

  這次我不會再放過這個老人了。

  我死盯著老人,甚至,我還試圖擠出友善的微笑。

  樓下充滿高聲交談的聲響,似乎,那些死大人們正在騷動,似乎,
他們正在妄自判斷一個國中生的人格。

  沒關係,過不久真相就大白了。

  我靜靜等著敲門的聲音,期待著那些死大人驚訝的表情與一連串
的道歉。

  老人繼續死貼著玻璃。

  我的心臟繼續狂顫。

  不知道是不是氣氛的關係,我覺得時間過得好慢,太慢了。

  度日如年也許就是這個意思,不過,死大人們為何遲遲不上樓
解救我呢?

  你猜,最後我等到那些僵化、古板、自以為是、冷漠的大人麼?

  我注意到樓下的吵雜聲逐漸散去。我想,那些警察多半被爸他們
請走了。

  我知道我再一次被家人放棄。

  「扣扣扣!扣扣扣!」

  是我期待的敲門聲!!!

  我壓抑住滿腔的喜悅,慢慢地走向門邊,以免嚇跑了老人。

  我打開門,是媽。

  「媽,妳看!有個奇怪的老人貼在窗戶上!嚇死我了!」我指著
玻璃,這次,老人只是傻傻地看著我,並沒有閃電般逃走。

  媽一身的煙味與酒氣,眼神散亂,她胡亂地塞給我一把千元鈔票
後,說:「剛剛贏了不少,給你吃紅啦,自己去買喜歡的東西還是
存起來…」

  我抓著媽的手,急切地說:「媽妳快看看我的窗戶!有人貼在
上面!」

  媽頭歪歪的,隨意朝我房裡看了看,說:「喔。」接著,媽就歪
歪斜斜地走下樓了。

  就這樣走下樓了。

  悲哀的感覺徹底取代了恐懼。我看著房門冷冰冰地帶上。

  關住我自己,一個人。

  我坐在地上,看著唯一陪伴我的老人。

  是的,是陪伴。

  在我的家人背棄我以後,我的心算是陰暗灰冷了。死了算了。

  那老人似乎看出我的悲哀,於是乎,他的眼睛從死魚眼變成滄桑,
變成一個老人該有的眼神。

  不知道是不是這樣,我原本燥亂狂奔的心臟,不知何時已經平息
下來。

  老人又開始在玻璃窗上哈氣,接著又用手指寫著:「別難過」。

  我無神地搖搖頭。

  老人,我,就這樣莫名其妙地結束對峙,開始一整夜的默然對視。

  一整夜,我都在老人蒼泊的瞳孔裡渡過。

  老人,也這樣貼著玻璃,與我同在。

  「一整個晚上?」

  「或許三分之二,或是四分之三吧,總之,我後來睡著了。」

  「鬧鐘叫醒你的?」

  「嗯,醒來時,我的身邊還披了張毛毯。」

  「喔?」

  乙晶托著下巴,不能置信地問,筷子停在滷蛋上。

  我看了看阿綸、阿義、小咪,繼續說道:「不是我家人披的,是
那個老人。」

  「你那麼確定?他打破玻璃進去?」阿綸吃著小咪帶給他的便當。

  「可以這麼說。」我瞧著乙晶。

  「可以這麼說?也就是說,他不是打破玻璃進去的?」小咪的
觀察總是很仔細。

  「我的玻璃不是被打破的,而是整塊碎成脆片。」我繼續說:「非
常小的脆片,我醒來時,那些脆片已經收拾好,用日曆紙包好放在
垃圾桶裡。」

  「那就是玻璃被打破。」阿義說,一邊把滷蛋戳得亂七八糟。

  「不是,玻璃被打破的話我一定會醒過來,何況是將強化玻璃打碎。」
我想我的表情一定很古怪。

  「那個老人是個妖怪?」小咪。

  「妖怪個頭,要是他是妖怪的話,阿義才打不贏他。」阿綸說。

  阿義哼了一聲,說:「妖怪我也照打不誤。」

  乙晶端詳著我,說:「你快天亮才睡,睡那麼少,怎麼上午都沒
看見你打哈欠還是偷睡啊?」

  小咪嘻嘻笑說:「妳怎麼這麼清楚?上課都在看劭淵啊?」

  乙晶也許臉紅了,但我不敢看她,趕緊說:「對喔,我一整天精神
都很好,眼睛甚至沒有乾乾澀澀的感覺,唱國歌也特別大聲。」

  阿義歪著頭說:「好了不起,你該不會中邪了吧!」

  阿綸將便當吃個精光,嘴裡含著菜飯說:「沒事就好,如果真的
是那老人把玻璃…嗯…弄碎,進去你房間幫你蓋被子,卻沒殺掉
你的話,那他一定對你沒惡意才是。」

  小咪點點頭,說:「嗯,下次他要是繼續躲在窗戶外面嚇你,你
就打電話給阿義嘛,叫他幫你趕走他。」

  阿義得意地說:「嗯,我很閒。」

  我沒有回答。

  我並不想為難那老人。

  也許,是因為在家人背棄我的時刻,那老人及時陪伴著我寂寞心靈
的緣故吧。

  「下次那老人這樣嚇你的話,你就打電話給我吧。」乙晶認真地說。

  「謝謝。」我笑笑。

  放學的路上,我格外注意老人的蹤影,或許,他正在不遠處窺伺
著我。

  或許沒有,因為我的心臟跳得好好的。

  「你家那麼有錢,幹嘛不買任天堂?」乙晶踢著小石子。

  「看武俠小說比較有趣啊。」我說。雖然我並不介意買一台
任天堂。

  只要乙晶想玩。

  「小說總有一天會看完的。」乙晶皺著眉頭,又說:「阿義,你
不要邊走邊抽煙啦。」

  我看著阿義蠻不在乎的眼神,說:「你的頭髮該剪了,明天升旗
要檢查。」

  阿義哼了一聲,將煙彈到石階下,說:「不過說真的,你趕快買
一台任天堂,省得我常常花錢去雜貨店打瑪莉兄弟。」

  我不置可否,摸摸口袋裡的鈔票。昨晚媽給的。

  傍晚,我抱了台任天堂回家。雖然不是我的初衷,但也不由得對
這台遊戲機感到興趣與好奇,所以我趕著回家試試。

  輕輕地打開門,很幸運,進門後並沒有看到爸爸、以及他那群爛
朋友,也沒聽到媽媽那群牌友的搓牌聲。

  只不過媽媽的房間裡,卻傳來細微的聲響。

  是呻吟聲。

  「小孩子沒那麼快回來…」媽細細的聲音。

  因為阿義不定時的性教育開導,我不是個對男女房事一竅不通的
少年。

  「這才像個家。」我心想,躡手躡腳地從媽的房間旁,輕輕走到
樓上書房。

  進了房間,我正把任天堂放在床上時,不禁笑自己是個阿呆。

  笨死了,我房間裡根本沒電視,玩個大頭。

  我想到儲藏室還有一台沒有拆封的新電視,於是打開房門,想下
樓搬電視。

  一開門,我站在樓梯彎口,愣住了。

  王伯伯一邊整理褲帶,一邊大大方方地從媽的房間出來。

  我的拳頭。握著。

  媽慵懶地跟在王伯伯的後面,撥弄著頭髮。

  我的呼吸靜止。胸口被靜止的心跳震裂。

  「什麼時候還可以再…嘻嘻…」王伯伯的髒手抓揉著媽的屁股。

  「什麼還可以?快快快出去,淵仔快回來了…」媽把王伯伯
的髒手拿開,一臉不耐。

  王伯伯陪著笑臉,在玄關穿上鞋子。

  我看著這難以置信、噁心的一幕,內心沒有悲慟,沒有憤怒。

  只有一個字。

  殺。

  我看著媽走進大廳看電視,我茫然走進房間,將門輕帶。

  我吐不出一個字,發不出任何聲音。

  我的眼睛沒有淚水,也許眼白已爆出青筋。

  這是我這輩子最屈辱的一刻。

  我的媽,王伯…

  王八蛋!!

  我的雙拳咯咯作響,怒火煮沸了指骨裡的血液。

  冷風從沒有玻璃的窗戶吹了進來,我看著血色夕陽。

  「我要殺了你。」

  我悶一聲,一掌打在書桌上,咚。

  異常沈悶厚實的聲響,接著,書桌塌了。

  沒有聲音,四隻桌腳內八字地折斷。

  書桌的桌面,留下一個破爛的掌形,掌緣猶自冒著細微白霧。

  訝異怒濤般衝垮我心中的怨忿,然後變成莫名的恐慌。

  我很生氣,是啊!

  但這張桌子…雖然是木桌,但也才剛買一年多啊!

  「我有這麼生氣?!」我喃喃自語,一邊蹲下來檢視桌腳跟桌面
之間的崩口。

  「不是生氣,是殺氣。」

  我愣了一下。老人的聲音?

  我警戒地環顧小小的房間四周。我有幻聽?

  「是殺氣啊!」

  「你在哪裡?!」我忿忿地說,此時我的心已容不下恐懼這類的
廢物。

  「櫃子。」

  當然是櫃子。

  我的房間就只有櫃子跟床底藏得了人。

  櫃子緩緩打開。

  老人從黑暗的細縫中,慢慢吞吞地走出來。

  「你怎麼躲在這裡?」我問,雖然是白問。

  「因為你的房間就只有櫃子跟床底可以裝得下我啊!」老人似是
而非的回答。

  「你要嚇我、纏我、煩我到什麼時候?!」我冷冷地說。

  有些人,在遭遇到某些事,某些足以構成人生重大挫折的事後,
那麼,這個人就會徹底改變。

  我正站在人生的懸崖,地獄的風口上。

  也許,我會變成一個冷漠的人,幾年後,治平專案就會出現我的
名字。

  「我沒有嚇過你,我只是想教你功夫,我一身的功夫。」

  老人深邃的眼睛,誠摯地看著我。

  「不必。」我狠狠地看著老人。

  「正義需要功夫。」老人眼中泛著淚光。

  「功夫?我一掌就砸了這張桌子!還要學功夫?!」我對老人的
耐性至此消耗殆盡。

  「要!然後你就可以劈山斷河,鋤強濟弱!」老人雙手攬後,夕
陽餘霞照在墨綠色的唐裝上,老人的皺紋反射著金黃的光輝。

  「你劈山斷河給我看看!劈倒了八卦山,我跪著拜你為師!」我
吼著,我已管不著媽是否聽見。

  「那…」老人有些侷促,發窘道:「那只是形容一下…」

  我大叫:「滾!」手指著窗戶外。

  老人搖搖頭,說:「要是在幾年前,我還真不願勉強你拜師!我
的時間…」

  我一掌奮力拍在窗戶旁的牆上,大叫:「你把這牆給劈倒啊!
劈倒我就拜你為師!劈不倒就…」

  老人一腳踏步向前,右手以奇異的速度、似快實慢地在牆上印下
一掌。

  「就…」我的聲音凝結在空氣中。

  凝結在空空蕩蕩、沒有牆壁的空氣中。

  我的房間失去了牆壁。

  我對失去牆壁這種事,是完全沒有概念的。完全。

  所以,我只是呆呆看著寒風灌進我的房間。如果失去一面牆壁的
房間還叫房間的話。

  「轟轟隆~~筐筐~~~蹦!」

  牆壁大概砸在我爸的車上吧。

  「跪下!」

  老人慢慢收起右掌,氣定神閒中頗有得意之色。

  或許我雙膝發軟,但是一時間還無法從超現實中醒覺過來,我只
是呆站著。

  「男子漢說話算話,快些跪下!我傳你一身好本領!」老人喜孜
孜地來回踱步,又說:「你好好學藝,別說倒一面牆,想倒幾面牆就
倒幾面牆!」

  我歪著頭,呆呆地說:「你…你怎麼弄的?」

  老人正要開口,卻聽見媽急步上樓的聲音,老人拔身一縱,躍出
空蕩蕩的…空蕩蕩的超巨大破口,我急忙往下一看,老人已在巷子的
另一頭,化成一個綠色的小點。

  「怎麼回事!你的房間!?」媽驚呼。

  「不知道,我回來就這樣了。」我淡淡地說。

  「你…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媽侷促地說。

  「剛剛。」

  我把媽推出房門。扣鎖。

  對於我媽,我的心算是死了。

  我徹底放棄這個家。寧願待在一個沒有牆壁的房間。

  在很多年以後,我一直後悔當時這樣幼稚的決定。

  有時候,人不會明白自己真正的情感,一旦被深深傷害了,自暴
自棄就成為唯一的選項;其實能令自己悲傷的,正是自己最珍貴的感
情,因為珍貴,所以永遠都不能放棄,永遠都不該掉頭就走。

  領悟到這個道理時,人,多半已經失去所珍惜的感情了。

  多年以後,我想回家。

  原來爸去大陸了。

  沒差,去嫖吧,然後把病射給我媽,再傳染給王伯伯。

  至於我那面重創我爸賓士轎車的牆壁,被怪手搬走了。

  媽要我先住到客房,她再請人幫我砌一面新牆,我拒絕了。

  「要我搬,要砌牆,我就蹺家。」我說,穿著毛衣在寒風中唸書。

  「你…你什麼時候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媽氣得發抖。

  「是妳太久沒跟我說話。」我算著代數。

  「你爸回來有你…」媽氣道。

  「妳去打妳的牌,我的房間怎樣是我的事。」我皺眉。

  「你要睡覺給鄰居看?都十一月了!你會感冒!」媽瞪著我。

  「妳再不出去,我就從這個破洞跳下去。反正妳過了一個月才會
發現我不見了。」我冷言冷語。

  「你說這什麼話?!」媽咆哮著。

  「數到三,我就跳下去。一!」我說,放下數學講義。

  媽一愣,只好留下我一個人。

  其實這個房間還蠻應景的。

  破了個大洞,跟我的心一樣。

  冰涼的感覺也一樣。

  這還多虧了老人那一掌,把我原本崩潰的家,再敲出一個大洞,
讓我看看外面的世界。我站在破洞前,看著天上的殘缺的月亮。

  「乙晶應該還沒睡吧?」我看著電話筒。

  一道快速的身影在巷口飛奔,踩著我爸的爛賓士跳上大破洞。

  綠色唐裝的老人。果然。

  「你到底是誰?」我心中已無訝異的感覺,只想知道這老人的來
歷。

  這老人一身骯髒,但決不是簡單人物。

  簡單人物不會推倒牆壁。何況單手。

  「你師父。」老人清瞿的臉龐,自信說道。

  「嗯。」我跪了下來。

  這個心態上的轉變,不是單純的「男子漢之間的盟約」,而是混
合了想對自己前途投下原子彈的願望。

  沒錯,一切的跡象都顯示,眼前的老頭的的確確身懷高強武功,
就跟龜仙人一樣。

  但是在升學主義當道的台灣社會中,拜師學武功,不管師父多厲
害,這條道路必遭人恥笑非議,絕對是毀滅前途的原子彈。當然,行
行出狀元。這是放屁。

  我叩下第一個響頭,額頭隱隱生疼。再見了,我的家,不,我根
本不需要向他們道別。

  第二個響頭,鏗鏘有力。我踏上一條亂七八糟的路,拜了一個精
神失常的武林高手為師,這點可以令我的家人傷心難過,很好。不,
他們根本不會在意。

  我用力敲下第三個響頭,非常用力,我的腦袋有些昏沈沈的,這
樣很好,我將來不再需要清醒的腦袋,我打算將我的一生過得晦暗不
明。

  在過去,我沒有個性。在未來,我不需要未來。

  「師父。」我叫得有氣無力。

  老人摸著我的頭,我可以感覺到,老人堅強的手正在顫抖。

  老人流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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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我們開始第一課吧!我想想,先教你…」老人盤腿坐在
破洞前,胡亂思索著。

  「等一下,你為什麼要選我當你徒弟?」我也盤腿坐著,不過不
是因為練功的關係。
  1986年。

  那年,我十三歲,一個不吉利的年紀。

  那年,張雨生還沒死,王傑正紅,方季惟還是軍中最佳情人,
他們的歌聲整天掛在我房裡。

  那年,我遇見了他。

  那年,功夫。

  「從今以後,你就是我的大弟子,拜入凌霄派的門下。」

  「啊?凌霄派?」

  「很厲害的!」

  「是,師父。」

  零碎的月光,一個大破洞。

  老人,國中生。

  「什麼我選你!是你求我的!」老人一絲不悅道:「還有,要叫
我師父,這是再基本不過的規矩!」

  我點點頭,反正我沒個性。

  「師父,為什麼我求你收我做徒弟,你很快就答應了?」我問。
我很好奇自己是怎麼被瘋子盯上的。有武功,不代表就不是瘋子。

  師父沈吟了一會,說:「經過我再三考驗,發現你很有潛質,不
像年輕時候的我,再加上你苦苦哀求,我也不好意思拒人於千里
之外。」

  我疑道:「是考驗我的愛心?耐心?還是整天嚇我考驗我的心臟?
我沒被嚇死就算合格了?」

  師父點點頭,說:「你說得都對,但最重要的考驗,還是你潛質
的部份,學武功嘛,這種事是很講究天分的。」

  我茫然不解。

  師父看著我,說:「還是不懂?」

  我正要開口時,卻見師父目光如炬地瞪著我,不知怎地,我頓時
寒毛直豎,心臟猛奔,額上竟抖落珠般冷汗。

  「看資質,不是看筋骨,不是看體魄,而是端詳一個人的本能。」
師父認真地繼續說:「一種深藏在本能中的本能,也就是察覺殺氣、
深知危險所在的資質稟賦。」

  說完,師父一笑,我心臟所受到的莫名擠迫跟著消失。

  師父又說:「我先教教你基本的呼吸吐納,你一邊練習一邊聽我
說。我們凌霄派威震武林,這個呼吸吐納雖是基本常功,門道卻是大
有不同,各門各派的吐納正是功夫互異最基礎上的不同…」

  凌霄派的呼吸吐納「技術」,恕我不能表露,因為武功並不是人
人都該學的,關於這點,師父以後不斷地提醒著我。

  「那夜算是你我師徒有緣,我在書店偶遇了你,你當時正在看武
林掌故,我試探性地介紹你一些我認為不錯的掌故,而你…」師父滔
滔說道。

  「師父,我在看武俠小說,不是什麼掌故!」我疑惑。

  「告訴你一個祕密,其實那些並不全然是小說,有些是,有些不
是,有些胡扯蛋,像蜀山劍俠傳。有些則是武林中真真實實的典故,
例如笑傲江湖中的令狐沖大俠,其實真有其人,跟我們凌霄派的始祖
還頗有淵源,他的獨孤九鞭曾敗於我們凌霄派始祖的劍法下…」
師父津津有味地說著。

  我忍不住說道:「令狐沖使的是獨孤九劍,是劍!」雖然我壓根
就認定師父是個瘋子。

  師父輕輕打了我的頭,說:「那是後人傳說失真,真是對先人不
敬,好好一套威震塞北的獨孤九鞭鞭法,竟說成是劍法?貽笑大方,
貽笑大方。」

  「威震塞北?」我剛說出口,登時大悔。我幹嘛這麼認真?

  「令狐沖大俠帶著神鵰遠赴塞北挑戰塞北明駝木高峰,使得正是
這路變幻莫測的鞭法。」師父斬釘截鐵地說。

  塞北明駝木高峰?他算老幾?

  等等,神鵰?

  「令狐沖那隻神鵰…嗯,多大隻?」我小心翼翼地問。

  「好大一隻,比你還高兩個頭哩!」師父大呼。

  「那隻鵰…哪來的?該不會是跟楊過借的吧?」我的疑惑超
過了想笑出來的衝動。

  「當然不是,是令狐沖從小養到大的,令狐大俠的耐心也是很夠
的。」師父說。

  「至於神雕俠侶裡面的楊過,真的有這個人嗎?」我非問不可。
太詭異的老人了。

  「有哇!他的耐心更叫人敬佩!鐵杵磨成繡花針這句成語,就是
說他日夜苦練那把大金剛劍,揮著揮著,竟慢慢地將巨劍給揮成針了!
這般的耐心,這般的精純內力!」師父天馬行空地說著。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真的,我好久沒這樣大笑了。

  在破出家庭的第一晚,我竟然真心哈哈大笑。

  「笑什麼?怪不好意思的。」師父難為情地說,臉上掛著尷尬的
笑容。

  我看著師父滿是汙垢的臉,卻洋溢著久違的溫暖。

  「沒,只是覺得很好玩,跟自己念到的都不太一樣。」我本以為
師父會斥責我,不料師父的個性怪怪的。

  「史料疏脫,文字竄漏,總是在所難免,不過這不影響我們求武
立志的目標,我們求的是高深精絕的功夫,寄盼的,是正義。」師父
雙手輕輕放在膝上,任清風鼓蕩起兩袖,認真說道:「郭大俠說得好,
為國為民,俠之大者。」

  我點點頭。

  我忍不住點點頭。

  師父認真的表情令我渾身起雞皮疙瘩,令我大受感動。

  一個顛三倒四的老瘋子,卻有著震盪我心的情懷。

  好個瘋子。

  「俠之大者。」師父慢慢地覆誦著。

  也許是氣氛吧,師父當時的樣子至今仍令我深深動容。

  「當時我在看武林掌故,看得又是好的武林掌故,所以你決定
收我為徒?」我問。

  師父搖搖頭,說:「當時你待我有禮,令我對你頗有好感,又見
你對武俠世界如此著迷,所以認為你也許有些稟賦。」

  師父繼續說道:「所以我遠遠跟蹤你回家,一路上我散發驚人的
殺氣,就是為了要試試你對危險的感應,很好,當時我聽見你腳步
沈重、察覺你的呼吸不暢,資質似乎不錯,便決定要多試試你。」

  我點點頭,關於這點,或許我是真有天分吧,畢竟那種恐懼的壓
迫感是相當真實的。難怪幾乎每次師父出現時,我的心臟都快爆炸了。

  師父斜著腦袋,說:「一個人若是無法察覺危險,等於沒有絲毫
天分,在武林中誰跟你好好擊掌比武?這是少有的事,睡覺睡到一半
頭就被摸走了!還談什麼行俠仗義?」

  我應到:「這倒是很現實的問題。」

  師父又說:「我這幾年在江湖行走,常常在人群中散發無比殺氣,
結果根本沒有人對殺氣有所感應,殺氣這東西無形無色,對一般人沒
有什麼傷害,但武功高手常常處於危險邊緣,怎能不對殺氣有所感悟?
這些年人們都習慣逸樂,武功變成了雜耍猴戲,成了競技運動,人啊,
對這種原始的求生本能都忘記了!」

  我說:「所以,我是第一個被你發現能感應殺氣的人?」

  師父歉然說:「那倒不是,去年我到過伏桑一趟,途中曾發現
一個少年也對殺氣有極強的感應,不過當時因為種種原因,我跟伏桑
漢子起了衝突,被抓到警局裡關起來,喪失了那孩子的行蹤。後來,
哼,那種地方怎麼關得住你師父?」

  我笑了笑,並不介意,說:「好可惜,一個人學武功有點無聊,
要是你找到那個人當我師兄,兩個人一起學應該比較好玩。」

  師父不停點頭,說:「要是有兩個徒弟,那就一定可以…」

  師父沈吟著,思考著什麼。

  我想到了喜歡打架的阿義,說:「我有個同學對打架很感興趣,
師父,你要不要也收他為徒?」

  師父皺眉道:「是上次向我動手那個?」

  我點點頭,問:「那次師父是故意讓他的吧?是因為怕出手打傷
他?」

  我心想:要是師父一掌輕拂過阿義的胸膛,阿義穩吐血的。

  師父抓著頭髮搔癢,說:「習武之人忌諱隨意展露武功,因為我
輩要暗中行俠仗義,出了風采,反而會暴露自己的底子,所以我當時
只好忍辱逃跑;不過那孩子太暴力、蠻橫,又沒資質,誰收了他當
徒弟,誰沒見識。不收,不收。」

  我無所謂,不過看師父一直在搔癢,我忍不住建議道:「師父,
你要不要洗個澡?我帶你去。」

  師父難為情道:「會不會很麻煩你啊?」

  我搖搖頭,領著師父開門下樓。

  浴室在一樓轉角。

  媽跟幾個牌友一邊看連續劇,一邊打麻將。

  這時胭脂塗得像國劇丑角的李太太眉頭緊蹙,說:「怎麼有一股
怪味?」

  媽等人摀著鼻子,東張西望的,看見我領著髒兮兮的師父下樓。

  「啊?!淵仔你怎麼帶…」媽大吃一驚。

  師父不知所措地站在我身邊,我說:「我師父。」

  媽僵硬不善的臉龐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說:「是淵仔的老師啊?
真不好意思,怎麼有時間來作家庭訪問,正好我在消遣,真是…」

  師父見媽態度轉好,於是彬彬有禮說:「這孩子稟賦奇佳,能當
他師父實在是我的榮幸,我一定會將孩子教好,使他成為一個頂天立
地的男兒漢,夫人切莫擔憂。」

  媽、李太太、張媽、何阿姨,全都張大了嘴。

  「我師父要洗澡。」我逕自拉著師父去浴室,也不向他們多解釋
些什麼。

  媽連師父是怎麼跑到我房間的,都渾然無覺,還需要多解釋什麼?

  師父打揖後,便隨我進了浴室,我拿了洗髮精跟香皂,再到爸的
房間拿了件衣服給師父,就先上樓了。

  我只叮囑很髒的師父,難得洗次澡,還是洗久一點妥當。

  大約一個多小時後,我寫完數學跟英文作業後,才聽見師父的
敲門聲。

  這是師父第一次敲門。

  「我還是習慣穿這件衣服,所以…」師父拿著爸的衣服,歉然道。

  「沒關係。」我說,把爸的衣服揉成一團。

  我看著剛洗過澡的師父,嗯,臉上不明分泌物已經消失,雖然
一身的舊唐裝,但已經算是從遊民階級躍升到了一般老人的樣子了。

  「謝謝你。」師父高興地說。

  我微微笑。

  也許該道謝的人,是我。

  「第一課,吐納採氣,自拓筋脈。」師父繼續說:「昨晚我跟你
對看一夜,你睡著後,我便碎窗進屋幫你大拓筋脈,以內力打通你的
血氣,所以你理當精神旺健不見疲態,是嗎?」

  我點點頭,說:「嗯,原來是這樣。」

  師父說:「拓筋活血,是學習精深內功的起步,若能時時練習,
便能開闊內力渠道,是大根基。你今天黃昏時不知何故,殺氣驚人,
這是你的天生資質,加上昨晚我幫你導引血脈,所以你能一怒斷桌。」

  我看著自己的手掌,頗有得色。

  師父輕敲我的腦袋,說:「不要得意忘形,你現在沒有殺氣,筋
脈又沒甚舒展,已經跟一般人沒有兩樣了,若要刻刻維持頂峰,便要
日夜練習第一課。」

  我相信師父說的這些話,於是仔細聆聽師父比手畫腳的武學
說明。

  這第一課真不是蓋的,我完全無法想像氣血在體內流動的樣子,
更無法體會以自己的意志導引氣血的奧祕。

  「接著,從飛龍穴衝脈到棲虎穴,再從這裡的氣口慢慢散渭到九
山大脈…」師父熱切地在我身上摸來摸去,這邊點點,那邊戳戳。

  我忍不住摸著師父所說的「飛龍穴」,說:「這裡是壇中穴吧?每
一本書都說這裡叫壇中穴。」

  師父捏著我耳朵,說:「你用大腦想一想,要是武俠掌故寫得都
是真的,那現在滿街都是武林高手了!有些奧祕是不能隨便寫在書上
叫賣的。壇中穴?不不不,這是是貨真價實的飛龍穴,是人體十大
好穴之一。」

  我感到困惑與不安。

  師父武功高強,是千真萬確的。

  但師父的腦袋不清不楚,也是毫無疑問的。

  我照著師父的行氣過穴方法練功,實在太過兇險,飛龍穴那麼
菜市場式的名字?什麼人體十大好穴?怪哉!我恐怕會練到腦溢血!

  「發什麼呆?我一下子說太多了麼?」師父停頓了一下,說:
「那麼,你先把氣導引在肚臍上的斑馬穴上,我再繼續說下去。」

  我搖搖頭,嘆道:「好難。月考以後再學好了。」

  師父大吃一驚,說:「什麼?功夫無論如何都要天天精進不斷,
否則怎麼能成為一代高手?!」

  我無奈道:「師父,我只要有你一成厲害就夠了。」

  師父勃然變色,說道:「為什麼?」

  我戒慎恐懼地說:「身體健健康康的,不怕給壞人欺負,也就
夠了。」

  師父一掌抓在書櫃上,竟生生捏下書櫃一角,大怒:「你要青出
於藍!你要更勝於我!至少要能單手打贏我!」

  我嚇壞了,忙說:「我會努力的!」

  師父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斥道:「你發誓!」

  我生怕師父將我的肩膀扯下一塊肉,忙道:「我發誓我要比師父
強!」

  師父嘆道:「不是我故意兇你、勉強你,實在是因為,正義需要
高強武功的關係。」

  我點頭如搗蒜,師父見我如此害怕,說:「不需要害怕,我先讓
你感受到氣行在筋脈中奔流的位置和衝擊。」

  說完,師父與我盤腿坐下,師父左手搭在我的背心上,我登時感
到背上貼著一團火,暖烘烘的。

  「放輕鬆,閉上眼睛專心感受。」師父繼續說道:「這團火就是
師父的內力,現在它要開始在你的體內走脈啦!」

  我感到火團往肩背上的天宗穴(也就是師父堅稱的好漢穴)緩緩
移動,心中甚是訝異,接著火團便往命門穴(也就是師父堅稱的人體
十大好穴之二,寒宅穴)下方磨動,十分舒服受用。

  師父的手並未隨著火團的移動而移動,想來正用奇異的手法導引
著內力,我回憶起師父剛剛所說的教學,姑且不論穴道名稱多麼怪異,
此刻內力緩緩奔流的位置卻恰恰印證著師父所說的一切。

  內息奔流的感覺!一個穴接著一個穴,一條脈接著一條脈,徑渭
分明。

  「接下來,要到飛龍穴了,這是個好穴。」師父接著說道:
「現在要急衝到棲虎穴,很有魄力的一刻,不要嚇到啦!」

  我不知道可不可以開口說話,火團已經凝聚到壇中穴,嗯,飛龍
穴上,我感到胸口十足鬱悶,澎湃的內息煮沸著心口,接著,我不禁
大叫!

「啊~~~~~~~~~~~~~~~~~~~~」

  我暢快地大叫,這簡直無法抵抗的快勁!飛龍穴中的內力霎時間
奔馳到棲虎穴上,百骸通暢無比!

  「很好,叫得好!那晚我不敢使你驚醒,所以只是一般地過穴,
所以你只是昏睡。」師父繼續說道:「接著,我要讓內力經由九山
大脈下放到全身百穴,這就算完成一周天的拓穴,對身體大好。」

  於是,師父的內力漸漸散透到我全身上下。

  「想不想試試絕世武功?」

  「想!」

  師父新的內力,一團大火球再度攀上我的背心,這次的火球比剛
剛疏導我內息的火球巨大得多,師父說:「讓你親自體驗驚世駭俗的
武林絕學,凌霄毀元手!」

  火球一股腦竄上右手臂上的天泉穴,而至曲澤、徭門、間使、內
關、大陵,最後到了掌心的勞宮與指掌的中衝穴。若翻譯成師父的專
利術語,則是夜歌、九碎、牛息、鐺環、苗栗、守翼,最後來到掌心
的凌渡與指掌的霄轉穴。

  我不由得伸手平舉,自然而然地。

  「按在哪裡都好。」師父的聲音中頗為得意,手一刻未離開我背。

  「不會有危險吧?」我又說:「要不要很用力拍?」

  師父彿然不悅道:「輕輕按在牆上就好。」

  我依言將右手掌輕輕按在牆壁上,任由師父傳來的火球震動我的
手掌。

  「啊!」我微微驚呼。

  「了不起吧,這可是我們凌霄派的絕學之一。」師父的聲音旺健
有力。

  我的手掌正慢慢沒入水泥牆裡,一點一點沒入,堅硬的牆壁宛若
一塊熱豆腐。

  「感覺一下三年後的你。」師父嘉許道:「我天資魯鈍,當年學
到沒牆貫手這一層,足足花了我五年光陰,但以你的資質,最多三年
就可以辦到。」

  我訝異地看著自己的手將牆壁融穿,烙下深深的掌印。

  「這就是三年後的我?我會變得這麼厲害?」我無法置信,暗道。

  「崩!」師父沉聲叫道,火團霎時衝出手心上的凌渡與霄轉穴,
牆壁頓時散發蒸蒸熱氣,崩裂出一大塊。

  大約兩個手掌大小的牆缺。

  「好厲害。」我讚道。

  師父開心地說:「因為你身體無法承受我十成內力,我過嫁給你
的內力只有六、七成,要是我自己使出凌霄毀元手,威力可不僅僅於
此。」

  我不禁佩服。

  徹底佩服。

  「現在,配合基本的吸納採氣,意想氣息過穴,慢慢練起。」師
父的手離開我的背,站了起來。

  我默默照著師父的指示,開始練功。

  功夫,從此與我結下不解之緣。

  儘管我身上的穴道都被師父亂改了名字,不過不打緊。

  我會成為武功蓋世的一流高手,輕易除掉王伯伯這些敗類。

  一流高手。

  「你拜那老人為師?」乙晶呆住。

  「嗯,事情有點複雜。」我的心情也頗複雜。

  「為----為什麼?難道他逼你?」乙晶的嘴巴張得好大。

  「那倒不是,其實師父人還不錯。」我有點發窘。

  「那…?」乙晶感到困惑。

  「送妳。我沒時間玩了,我要練功夫。」我拿出任天堂,看著
乙晶驚訝的表情。

  「不必這樣!你怪怪的!」乙晶雖然推辭,我還是將任天堂硬塞
進她的抽屜。

  嗯,好漢穴,溫溫的好漢穴,多虧師父過嫁些許內力給我。

  「我們凌霄派的內功心法,可以經由我導引一些內力給你當
根本,去吸引你自身的潛質,引發聚匯你的內力,一點一滴地鍛鍊,
一點一滴培養,我再一夜一夜過繼給你高強內力,這樣一來,你的
武功就會突飛猛進,事半功倍。」師父是這樣說的。

  我默默將國文課本靜置在桌上,慢慢引導氣息過到寒宅穴,人體
十大好穴之二,好舒服的感覺,之間竟無半點窒礙。

  我沒有閉上眼睛,但老師在黑板上寫的字卻已漸漸模糊,老師
尖銳的聲音也稀釋在空氣中。

  我似乎進入一種模糊的「定」。

  承恕穴,介英穴,元鴻穴,嗯,十分順利,一穴接著一穴,終於
來到號稱人體十大好穴之首的飛龍穴,我凝聚心神,放鬆體魄,一股
作氣將溫熱的內息衝到棲虎穴!

  「啊~~~~~~~~~」我忍不住放聲大叫,好過癮啊!

  我滿意地將內息自棲虎穴匯聚到九山大脈,下放到全身百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四周突然爆出一陣狂笑,啊?

  我的背上突然一陣刺痛。

  我回頭,原來是乙晶拿鉛筆刺我,生氣地看著我。

  「顏劭淵!上課幹嘛大吼大叫,作惡夢啊!去後面罰站!」老師
氣急敗壞地罵著。

  我摸著頭,拿著課本站到教室後面,同學都幸災樂禍地拍手,
阿綸更是笑倒在地。

  的確很糗,我滿臉通紅地避開大家的眼光,站在垃圾桶旁上課。

  但,我全身暖洋洋的,說不出的舒服,內功真是神奇。

  我想起師父說過:「練內功要能持續不墜,若是能時時練習,保持
體內氣息循環,長久便能使穴道自動導引過脈,在無意識間也能自行
增強內力,行走亦然、睡覺亦然。」

  於是,我拿起國文課本,再度進入神奇的內功世界。

  「所以這個白字當動詞用,不是形容詞,不過…」國文老師似乎碎
碎念道。

  「啊~~~~~~~~~~~~~」我舒服地大叫。

  「顏劭淵!半蹲!」老師摔斷粉筆,同學大笑。

  這一天,我在國文課上大叫了四次,在英文課上大叫了八次,
在地理課上大叫了九次,在美勞課大叫了十二次。

  內功的進境跟大叫的次數成正比吧。

  不過我也被眾老師請到訓導處,記了一隻小過。

  本來因為我先前還算是個乖孩子,所以教官只打算記我一隻
警告,不過因為我在訓導處又大叫了兩次,所以就變成一隻小過。

  我默默計算著,照這樣的記過速度,沒多久我就會因為不停地
大叫遭到退學的命運。

  真的是很煩人的事。

  拋開「放棄未來」的衝動想法,我還是想上學。

  因為學校有乙晶。

  但我也愛上了功夫啊!既然要練功夫,就要像師父一樣,當個
絕頂高手!

  雖然我心裡也盤算著:其實,我只要有師父一成厲害就很夠了。

  在掃地時,乙晶難過地幫我倒垃圾,問我:「你究竟怎麼了?
才短短一天,你就變了一個人。」

  我不想告訴乙晶關於我媽媽通姦的事,不過,我將師父一掌轟掉
我家牆壁、灌輸我驚人內力的部份鉅細靡遺地說一遍。

  我發現乙晶在哭。

  「妳不相信我?」我一愣。

  乙晶不答,只是難過地咬著嘴唇。

  我沒有多做解釋。

  只怕,我比乙晶更難過。

  「你幹嘛哭?」乙晶終於開口,看著我。

  「不用再理我了。」我轉身就走。

  我好難過。

  原來,不只那些死大人不願意相信我,連,一直支持我的乙晶
也一樣。

  他們都一樣。

  破洞,月光。

  老人,男孩。

  「今天練功的情況怎樣?我瞧瞧。」師父端詳著我。

  我眼眶溼溼的,說:「我開始發現練功是件很好玩的事了。」

  師父點點頭,說:「瞧你的氣色,內力已經有點開竅了,真是資質
優異,天生的習武上才。」

  我失落道:「可是,我最信任的朋友卻不相信我。」

  師父嘆了口長氣,眼眶竟也溼溼的。

  「豈止是你,連師父也一樣,沒人相信過師父。」師父無奈地說。

  我不解,問:「師父有這樣厲害的武功,怎麼會被懷疑?我帶我的
朋友見識一下師父的武功好不好?」

  師父瞪著我,說:「功夫是拿來雜耍的麼?給人看表演的麼?」

  我求道:「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只要她一個人相信就夠了!」

  師父搖搖頭,說:「學功夫,為的,不是求個認同,為的是正義,
既然為的是正義,我們便須隱匿絕技,即使被人看輕、受人污蔑,
也只能當作是心魔考練。」

  我擦擦眼淚,說:「那我以後學了一身功夫,也不能讓人知道嗎?」

  師父點點頭。

  我有點心酸,說:「那我一輩子不就被當成笨蛋嗎?」

  師父點點頭。

  我知道這是白問了。因為師父就是一個血淋淋的例子。

  我有點生氣,大叫:「那我學功夫幹嘛?!」

  師父雙手緊緊抓住我的肩膀,誠摯地說:「孩子,你會知道的!」

  我叫道:「我不知道!現在壞人拿的是槍!學功夫幹嘛!」

  師父的手牢牢地抓著我,疼惜地說:「你會知道的!時候到了,
你自然會知道何時應該展現你的功夫!」

  我忿忿看著師父。

  「這世上,有種東西,叫做正義。」師父的臉突然蒼老許多,
沙啞地說:「它就在你的心底,澎湃著,你藏不住它,因為它,叫做
正義。」

  我頹然坐下,看著沒有牆壁的空洞。

  「繼續練習吧。時候會到的。」師父說。

  「啊~~~~~~~~~~~~~~~」

  「顏劭淵!我要通知你媽!」

  我看著阿義抽著煙,阿綸則在遠處把風。

  「你最近發神經啦?整天鬼叫,害我常常睡到一半就被嚇醒。」
阿義說,吐著煙。

  我蹲著,說:「沒法子,我有我自己的目標,好不容易有個目標。」

  阿義吐著煙圈,說:「那你幹嘛不理乙晶?你不是跟她很要好嗎?
你們已經一星期沒講話了吧?」

  我點點頭,說:「那是她不好。」

  阿義說:「你這小子,到底要不要告訴我跟阿綸,你幹嘛一天到晚
鬼叫?」

  我堅決地搖頭,說:「我說出來的話,要是你們也不相信,我會
受不了的。」

  阿義笑罵道:「幹!說來聽聽!」

  我堅定地說:「不說就是不說,要知道,你自己去問乙晶。」

  阿義哼了一聲,說:「早問過好幾遍了,她怎樣都不肯說。」

  我無言以對。

  阿義忍不住又問道:「那你打算什麼時候要跟乙晶和好?」

  我無奈地坐倒,說:「不知道,總不會一直這樣下去,我只是還
很煩。」

  這時,有兩個國三學長急急跑來,是阿義的朋友。或說是手下。

  「怎樣?扁一頓了沒?」阿義拿出煙,遞給兩個國三學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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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我們開始第一課吧!我想想,先教你…」老人盤腿坐在
破洞前,胡亂思索著。

  「等一下,你為什麼要選我當你徒弟?」我也盤腿坐著,不過不
是因為練功的關係。
  1986年。

  那年,我十三歲,一個不吉利的年紀。

  那年,張雨生還沒死,王傑正紅,方季惟還是軍中最佳情人,
他們的歌聲整天掛在我房裡。

  那年,我遇見了他。

  那年,功夫。

  「從今以後,你就是我的大弟子,拜入凌霄派的門下。」

  「啊?凌霄派?」

  「很厲害的!」

  「是,師父。」

  零碎的月光,一個大破洞。

  老人,國中生。

  「什麼我選你!是你求我的!」老人一絲不悅道:「還有,要叫
我師父,這是再基本不過的規矩!」

  我點點頭,反正我沒個性。

  「師父,為什麼我求你收我做徒弟,你很快就答應了?」我問。
我很好奇自己是怎麼被瘋子盯上的。有武功,不代表就不是瘋子。

  師父沈吟了一會,說:「經過我再三考驗,發現你很有潛質,不
像年輕時候的我,再加上你苦苦哀求,我也不好意思拒人於千里
之外。」

  我疑道:「是考驗我的愛心?耐心?還是整天嚇我考驗我的心臟?
我沒被嚇死就算合格了?」

  師父點點頭,說:「你說得都對,但最重要的考驗,還是你潛質
的部份,學武功嘛,這種事是很講究天分的。」

  我茫然不解。

  師父看著我,說:「還是不懂?」

  我正要開口時,卻見師父目光如炬地瞪著我,不知怎地,我頓時
寒毛直豎,心臟猛奔,額上竟抖落珠般冷汗。

  「看資質,不是看筋骨,不是看體魄,而是端詳一個人的本能。」
師父認真地繼續說:「一種深藏在本能中的本能,也就是察覺殺氣、
深知危險所在的資質稟賦。」

  說完,師父一笑,我心臟所受到的莫名擠迫跟著消失。

  師父又說:「我先教教你基本的呼吸吐納,你一邊練習一邊聽我
說。我們凌霄派威震武林,這個呼吸吐納雖是基本常功,門道卻是大
有不同,各門各派的吐納正是功夫互異最基礎上的不同…」

  凌霄派的呼吸吐納「技術」,恕我不能表露,因為武功並不是人
人都該學的,關於這點,師父以後不斷地提醒著我。

  「那夜算是你我師徒有緣,我在書店偶遇了你,你當時正在看武
林掌故,我試探性地介紹你一些我認為不錯的掌故,而你…」師父滔
滔說道。

  「師父,我在看武俠小說,不是什麼掌故!」我疑惑。

  「告訴你一個祕密,其實那些並不全然是小說,有些是,有些不
是,有些胡扯蛋,像蜀山劍俠傳。有些則是武林中真真實實的典故,
例如笑傲江湖中的令狐沖大俠,其實真有其人,跟我們凌霄派的始祖
還頗有淵源,他的獨孤九鞭曾敗於我們凌霄派始祖的劍法下…」
師父津津有味地說著。

  我忍不住說道:「令狐沖使的是獨孤九劍,是劍!」雖然我壓根
就認定師父是個瘋子。

  師父輕輕打了我的頭,說:「那是後人傳說失真,真是對先人不
敬,好好一套威震塞北的獨孤九鞭鞭法,竟說成是劍法?貽笑大方,
貽笑大方。」

  「威震塞北?」我剛說出口,登時大悔。我幹嘛這麼認真?

  「令狐沖大俠帶著神鵰遠赴塞北挑戰塞北明駝木高峰,使得正是
這路變幻莫測的鞭法。」師父斬釘截鐵地說。

  塞北明駝木高峰?他算老幾?

  等等,神鵰?

  「令狐沖那隻神鵰…嗯,多大隻?」我小心翼翼地問。

  「好大一隻,比你還高兩個頭哩!」師父大呼。

  「那隻鵰…哪來的?該不會是跟楊過借的吧?」我的疑惑超
過了想笑出來的衝動。

  「當然不是,是令狐沖從小養到大的,令狐大俠的耐心也是很夠
的。」師父說。

  「至於神雕俠侶裡面的楊過,真的有這個人嗎?」我非問不可。
太詭異的老人了。

  「有哇!他的耐心更叫人敬佩!鐵杵磨成繡花針這句成語,就是
說他日夜苦練那把大金剛劍,揮著揮著,竟慢慢地將巨劍給揮成針了!
這般的耐心,這般的精純內力!」師父天馬行空地說著。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真的,我好久沒這樣大笑了。

  在破出家庭的第一晚,我竟然真心哈哈大笑。

  「笑什麼?怪不好意思的。」師父難為情地說,臉上掛著尷尬的
笑容。

  我看著師父滿是汙垢的臉,卻洋溢著久違的溫暖。

  「沒,只是覺得很好玩,跟自己念到的都不太一樣。」我本以為
師父會斥責我,不料師父的個性怪怪的。

  「史料疏脫,文字竄漏,總是在所難免,不過這不影響我們求武
立志的目標,我們求的是高深精絕的功夫,寄盼的,是正義。」師父
雙手輕輕放在膝上,任清風鼓蕩起兩袖,認真說道:「郭大俠說得好,
為國為民,俠之大者。」

  我點點頭。

  我忍不住點點頭。

  師父認真的表情令我渾身起雞皮疙瘩,令我大受感動。

  一個顛三倒四的老瘋子,卻有著震盪我心的情懷。

  好個瘋子。

  「俠之大者。」師父慢慢地覆誦著。

  也許是氣氛吧,師父當時的樣子至今仍令我深深動容。

  「當時我在看武林掌故,看得又是好的武林掌故,所以你決定
收我為徒?」我問。

  師父搖搖頭,說:「當時你待我有禮,令我對你頗有好感,又見
你對武俠世界如此著迷,所以認為你也許有些稟賦。」

  師父繼續說道:「所以我遠遠跟蹤你回家,一路上我散發驚人的
殺氣,就是為了要試試你對危險的感應,很好,當時我聽見你腳步
沈重、察覺你的呼吸不暢,資質似乎不錯,便決定要多試試你。」

  我點點頭,關於這點,或許我是真有天分吧,畢竟那種恐懼的壓
迫感是相當真實的。難怪幾乎每次師父出現時,我的心臟都快爆炸了。

  師父斜著腦袋,說:「一個人若是無法察覺危險,等於沒有絲毫
天分,在武林中誰跟你好好擊掌比武?這是少有的事,睡覺睡到一半
頭就被摸走了!還談什麼行俠仗義?」

  我應到:「這倒是很現實的問題。」

  師父又說:「我這幾年在江湖行走,常常在人群中散發無比殺氣,
結果根本沒有人對殺氣有所感應,殺氣這東西無形無色,對一般人沒
有什麼傷害,但武功高手常常處於危險邊緣,怎能不對殺氣有所感悟?
這些年人們都習慣逸樂,武功變成了雜耍猴戲,成了競技運動,人啊,
對這種原始的求生本能都忘記了!」

  我說:「所以,我是第一個被你發現能感應殺氣的人?」

  師父歉然說:「那倒不是,去年我到過伏桑一趟,途中曾發現
一個少年也對殺氣有極強的感應,不過當時因為種種原因,我跟伏桑
漢子起了衝突,被抓到警局裡關起來,喪失了那孩子的行蹤。後來,
哼,那種地方怎麼關得住你師父?」

  我笑了笑,並不介意,說:「好可惜,一個人學武功有點無聊,
要是你找到那個人當我師兄,兩個人一起學應該比較好玩。」

  師父不停點頭,說:「要是有兩個徒弟,那就一定可以…」

  師父沈吟著,思考著什麼。

  我想到了喜歡打架的阿義,說:「我有個同學對打架很感興趣,
師父,你要不要也收他為徒?」

  師父皺眉道:「是上次向我動手那個?」

  我點點頭,問:「那次師父是故意讓他的吧?是因為怕出手打傷
他?」

  我心想:要是師父一掌輕拂過阿義的胸膛,阿義穩吐血的。

  師父抓著頭髮搔癢,說:「習武之人忌諱隨意展露武功,因為我
輩要暗中行俠仗義,出了風采,反而會暴露自己的底子,所以我當時
只好忍辱逃跑;不過那孩子太暴力、蠻橫,又沒資質,誰收了他當
徒弟,誰沒見識。不收,不收。」

  我無所謂,不過看師父一直在搔癢,我忍不住建議道:「師父,
你要不要洗個澡?我帶你去。」

  師父難為情道:「會不會很麻煩你啊?」

  我搖搖頭,領著師父開門下樓。

  浴室在一樓轉角。

  媽跟幾個牌友一邊看連續劇,一邊打麻將。

  這時胭脂塗得像國劇丑角的李太太眉頭緊蹙,說:「怎麼有一股
怪味?」

  媽等人摀著鼻子,東張西望的,看見我領著髒兮兮的師父下樓。

  「啊?!淵仔你怎麼帶…」媽大吃一驚。

  師父不知所措地站在我身邊,我說:「我師父。」

  媽僵硬不善的臉龐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說:「是淵仔的老師啊?
真不好意思,怎麼有時間來作家庭訪問,正好我在消遣,真是…」

  師父見媽態度轉好,於是彬彬有禮說:「這孩子稟賦奇佳,能當
他師父實在是我的榮幸,我一定會將孩子教好,使他成為一個頂天立
地的男兒漢,夫人切莫擔憂。」

  媽、李太太、張媽、何阿姨,全都張大了嘴。

  「我師父要洗澡。」我逕自拉著師父去浴室,也不向他們多解釋
些什麼。

  媽連師父是怎麼跑到我房間的,都渾然無覺,還需要多解釋什麼?

  師父打揖後,便隨我進了浴室,我拿了洗髮精跟香皂,再到爸的
房間拿了件衣服給師父,就先上樓了。

  我只叮囑很髒的師父,難得洗次澡,還是洗久一點妥當。

  大約一個多小時後,我寫完數學跟英文作業後,才聽見師父的
敲門聲。

  這是師父第一次敲門。

  「我還是習慣穿這件衣服,所以…」師父拿著爸的衣服,歉然道。

  「沒關係。」我說,把爸的衣服揉成一團。

  我看著剛洗過澡的師父,嗯,臉上不明分泌物已經消失,雖然
一身的舊唐裝,但已經算是從遊民階級躍升到了一般老人的樣子了。

  「謝謝你。」師父高興地說。

  我微微笑。

  也許該道謝的人,是我。

  「第一課,吐納採氣,自拓筋脈。」師父繼續說:「昨晚我跟你
對看一夜,你睡著後,我便碎窗進屋幫你大拓筋脈,以內力打通你的
血氣,所以你理當精神旺健不見疲態,是嗎?」

  我點點頭,說:「嗯,原來是這樣。」

  師父說:「拓筋活血,是學習精深內功的起步,若能時時練習,
便能開闊內力渠道,是大根基。你今天黃昏時不知何故,殺氣驚人,
這是你的天生資質,加上昨晚我幫你導引血脈,所以你能一怒斷桌。」

  我看著自己的手掌,頗有得色。

  師父輕敲我的腦袋,說:「不要得意忘形,你現在沒有殺氣,筋
脈又沒甚舒展,已經跟一般人沒有兩樣了,若要刻刻維持頂峰,便要
日夜練習第一課。」

  我相信師父說的這些話,於是仔細聆聽師父比手畫腳的武學
說明。

  這第一課真不是蓋的,我完全無法想像氣血在體內流動的樣子,
更無法體會以自己的意志導引氣血的奧祕。

  「接著,從飛龍穴衝脈到棲虎穴,再從這裡的氣口慢慢散渭到九
山大脈…」師父熱切地在我身上摸來摸去,這邊點點,那邊戳戳。

  我忍不住摸著師父所說的「飛龍穴」,說:「這裡是壇中穴吧?每
一本書都說這裡叫壇中穴。」

  師父捏著我耳朵,說:「你用大腦想一想,要是武俠掌故寫得都
是真的,那現在滿街都是武林高手了!有些奧祕是不能隨便寫在書上
叫賣的。壇中穴?不不不,這是是貨真價實的飛龍穴,是人體十大
好穴之一。」

  我感到困惑與不安。

  師父武功高強,是千真萬確的。

  但師父的腦袋不清不楚,也是毫無疑問的。

  我照著師父的行氣過穴方法練功,實在太過兇險,飛龍穴那麼
菜市場式的名字?什麼人體十大好穴?怪哉!我恐怕會練到腦溢血!

  「發什麼呆?我一下子說太多了麼?」師父停頓了一下,說:
「那麼,你先把氣導引在肚臍上的斑馬穴上,我再繼續說下去。」

  我搖搖頭,嘆道:「好難。月考以後再學好了。」

  師父大吃一驚,說:「什麼?功夫無論如何都要天天精進不斷,
否則怎麼能成為一代高手?!」

  我無奈道:「師父,我只要有你一成厲害就夠了。」

  師父勃然變色,說道:「為什麼?」

  我戒慎恐懼地說:「身體健健康康的,不怕給壞人欺負,也就
夠了。」

  師父一掌抓在書櫃上,竟生生捏下書櫃一角,大怒:「你要青出
於藍!你要更勝於我!至少要能單手打贏我!」

  我嚇壞了,忙說:「我會努力的!」

  師父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斥道:「你發誓!」

  我生怕師父將我的肩膀扯下一塊肉,忙道:「我發誓我要比師父
強!」

  師父嘆道:「不是我故意兇你、勉強你,實在是因為,正義需要
高強武功的關係。」

  我點頭如搗蒜,師父見我如此害怕,說:「不需要害怕,我先讓
你感受到氣行在筋脈中奔流的位置和衝擊。」

  說完,師父與我盤腿坐下,師父左手搭在我的背心上,我登時感
到背上貼著一團火,暖烘烘的。

  「放輕鬆,閉上眼睛專心感受。」師父繼續說道:「這團火就是
師父的內力,現在它要開始在你的體內走脈啦!」

  我感到火團往肩背上的天宗穴(也就是師父堅稱的好漢穴)緩緩
移動,心中甚是訝異,接著火團便往命門穴(也就是師父堅稱的人體
十大好穴之二,寒宅穴)下方磨動,十分舒服受用。

  師父的手並未隨著火團的移動而移動,想來正用奇異的手法導引
著內力,我回憶起師父剛剛所說的教學,姑且不論穴道名稱多麼怪異,
此刻內力緩緩奔流的位置卻恰恰印證著師父所說的一切。

  內息奔流的感覺!一個穴接著一個穴,一條脈接著一條脈,徑渭
分明。

  「接下來,要到飛龍穴了,這是個好穴。」師父接著說道:
「現在要急衝到棲虎穴,很有魄力的一刻,不要嚇到啦!」

  我不知道可不可以開口說話,火團已經凝聚到壇中穴,嗯,飛龍
穴上,我感到胸口十足鬱悶,澎湃的內息煮沸著心口,接著,我不禁
大叫!

「啊~~~~~~~~~~~~~~~~~~~~」

  我暢快地大叫,這簡直無法抵抗的快勁!飛龍穴中的內力霎時間
奔馳到棲虎穴上,百骸通暢無比!

  「很好,叫得好!那晚我不敢使你驚醒,所以只是一般地過穴,
所以你只是昏睡。」師父繼續說道:「接著,我要讓內力經由九山
大脈下放到全身百穴,這就算完成一周天的拓穴,對身體大好。」

  於是,師父的內力漸漸散透到我全身上下。

  「想不想試試絕世武功?」

  「想!」

  師父新的內力,一團大火球再度攀上我的背心,這次的火球比剛
剛疏導我內息的火球巨大得多,師父說:「讓你親自體驗驚世駭俗的
武林絕學,凌霄毀元手!」

  火球一股腦竄上右手臂上的天泉穴,而至曲澤、徭門、間使、內
關、大陵,最後到了掌心的勞宮與指掌的中衝穴。若翻譯成師父的專
利術語,則是夜歌、九碎、牛息、鐺環、苗栗、守翼,最後來到掌心
的凌渡與指掌的霄轉穴。

  我不由得伸手平舉,自然而然地。

  「按在哪裡都好。」師父的聲音中頗為得意,手一刻未離開我背。

  「不會有危險吧?」我又說:「要不要很用力拍?」

  師父彿然不悅道:「輕輕按在牆上就好。」

  我依言將右手掌輕輕按在牆壁上,任由師父傳來的火球震動我的
手掌。

  「啊!」我微微驚呼。

  「了不起吧,這可是我們凌霄派的絕學之一。」師父的聲音旺健
有力。

  我的手掌正慢慢沒入水泥牆裡,一點一點沒入,堅硬的牆壁宛若
一塊熱豆腐。

  「感覺一下三年後的你。」師父嘉許道:「我天資魯鈍,當年學
到沒牆貫手這一層,足足花了我五年光陰,但以你的資質,最多三年
就可以辦到。」

  我訝異地看著自己的手將牆壁融穿,烙下深深的掌印。

  「這就是三年後的我?我會變得這麼厲害?」我無法置信,暗道。

  「崩!」師父沉聲叫道,火團霎時衝出手心上的凌渡與霄轉穴,
牆壁頓時散發蒸蒸熱氣,崩裂出一大塊。

  大約兩個手掌大小的牆缺。

  「好厲害。」我讚道。

  師父開心地說:「因為你身體無法承受我十成內力,我過嫁給你
的內力只有六、七成,要是我自己使出凌霄毀元手,威力可不僅僅於
此。」

  我不禁佩服。

  徹底佩服。

  「現在,配合基本的吸納採氣,意想氣息過穴,慢慢練起。」師
父的手離開我的背,站了起來。

  我默默照著師父的指示,開始練功。

  功夫,從此與我結下不解之緣。

  儘管我身上的穴道都被師父亂改了名字,不過不打緊。

  我會成為武功蓋世的一流高手,輕易除掉王伯伯這些敗類。

  一流高手。

  「你拜那老人為師?」乙晶呆住。

  「嗯,事情有點複雜。」我的心情也頗複雜。

  「為----為什麼?難道他逼你?」乙晶的嘴巴張得好大。

  「那倒不是,其實師父人還不錯。」我有點發窘。

  「那…?」乙晶感到困惑。

  「送妳。我沒時間玩了,我要練功夫。」我拿出任天堂,看著
乙晶驚訝的表情。

  「不必這樣!你怪怪的!」乙晶雖然推辭,我還是將任天堂硬塞
進她的抽屜。

  嗯,好漢穴,溫溫的好漢穴,多虧師父過嫁些許內力給我。

  「我們凌霄派的內功心法,可以經由我導引一些內力給你當
根本,去吸引你自身的潛質,引發聚匯你的內力,一點一滴地鍛鍊,
一點一滴培養,我再一夜一夜過繼給你高強內力,這樣一來,你的
武功就會突飛猛進,事半功倍。」師父是這樣說的。

  我默默將國文課本靜置在桌上,慢慢引導氣息過到寒宅穴,人體
十大好穴之二,好舒服的感覺,之間竟無半點窒礙。

  我沒有閉上眼睛,但老師在黑板上寫的字卻已漸漸模糊,老師
尖銳的聲音也稀釋在空氣中。

  我似乎進入一種模糊的「定」。

  承恕穴,介英穴,元鴻穴,嗯,十分順利,一穴接著一穴,終於
來到號稱人體十大好穴之首的飛龍穴,我凝聚心神,放鬆體魄,一股
作氣將溫熱的內息衝到棲虎穴!

  「啊~~~~~~~~~」我忍不住放聲大叫,好過癮啊!

  我滿意地將內息自棲虎穴匯聚到九山大脈,下放到全身百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四周突然爆出一陣狂笑,啊?

  我的背上突然一陣刺痛。

  我回頭,原來是乙晶拿鉛筆刺我,生氣地看著我。

  「顏劭淵!上課幹嘛大吼大叫,作惡夢啊!去後面罰站!」老師
氣急敗壞地罵著。

  我摸著頭,拿著課本站到教室後面,同學都幸災樂禍地拍手,
阿綸更是笑倒在地。

  的確很糗,我滿臉通紅地避開大家的眼光,站在垃圾桶旁上課。

  但,我全身暖洋洋的,說不出的舒服,內功真是神奇。

  我想起師父說過:「練內功要能持續不墜,若是能時時練習,保持
體內氣息循環,長久便能使穴道自動導引過脈,在無意識間也能自行
增強內力,行走亦然、睡覺亦然。」

  於是,我拿起國文課本,再度進入神奇的內功世界。

  「所以這個白字當動詞用,不是形容詞,不過…」國文老師似乎碎
碎念道。

  「啊~~~~~~~~~~~~~」我舒服地大叫。

  「顏劭淵!半蹲!」老師摔斷粉筆,同學大笑。

  這一天,我在國文課上大叫了四次,在英文課上大叫了八次,
在地理課上大叫了九次,在美勞課大叫了十二次。

  內功的進境跟大叫的次數成正比吧。

  不過我也被眾老師請到訓導處,記了一隻小過。

  本來因為我先前還算是個乖孩子,所以教官只打算記我一隻
警告,不過因為我在訓導處又大叫了兩次,所以就變成一隻小過。

  我默默計算著,照這樣的記過速度,沒多久我就會因為不停地
大叫遭到退學的命運。

  真的是很煩人的事。

  拋開「放棄未來」的衝動想法,我還是想上學。

  因為學校有乙晶。

  但我也愛上了功夫啊!既然要練功夫,就要像師父一樣,當個
絕頂高手!

  雖然我心裡也盤算著:其實,我只要有師父一成厲害就很夠了。

  在掃地時,乙晶難過地幫我倒垃圾,問我:「你究竟怎麼了?
才短短一天,你就變了一個人。」

  我不想告訴乙晶關於我媽媽通姦的事,不過,我將師父一掌轟掉
我家牆壁、灌輸我驚人內力的部份鉅細靡遺地說一遍。

  我發現乙晶在哭。

  「妳不相信我?」我一愣。

  乙晶不答,只是難過地咬著嘴唇。

  我沒有多做解釋。

  只怕,我比乙晶更難過。

  「你幹嘛哭?」乙晶終於開口,看著我。

  「不用再理我了。」我轉身就走。

  我好難過。

  原來,不只那些死大人不願意相信我,連,一直支持我的乙晶
也一樣。

  他們都一樣。

  破洞,月光。

  老人,男孩。

  「今天練功的情況怎樣?我瞧瞧。」師父端詳著我。

  我眼眶溼溼的,說:「我開始發現練功是件很好玩的事了。」

  師父點點頭,說:「瞧你的氣色,內力已經有點開竅了,真是資質
優異,天生的習武上才。」

  我失落道:「可是,我最信任的朋友卻不相信我。」

  師父嘆了口長氣,眼眶竟也溼溼的。

  「豈止是你,連師父也一樣,沒人相信過師父。」師父無奈地說。

  我不解,問:「師父有這樣厲害的武功,怎麼會被懷疑?我帶我的
朋友見識一下師父的武功好不好?」

  師父瞪著我,說:「功夫是拿來雜耍的麼?給人看表演的麼?」

  我求道:「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只要她一個人相信就夠了!」

  師父搖搖頭,說:「學功夫,為的,不是求個認同,為的是正義,
既然為的是正義,我們便須隱匿絕技,即使被人看輕、受人污蔑,
也只能當作是心魔考練。」

  我擦擦眼淚,說:「那我以後學了一身功夫,也不能讓人知道嗎?」

  師父點點頭。

  我有點心酸,說:「那我一輩子不就被當成笨蛋嗎?」

  師父點點頭。

  我知道這是白問了。因為師父就是一個血淋淋的例子。

  我有點生氣,大叫:「那我學功夫幹嘛?!」

  師父雙手緊緊抓住我的肩膀,誠摯地說:「孩子,你會知道的!」

  我叫道:「我不知道!現在壞人拿的是槍!學功夫幹嘛!」

  師父的手牢牢地抓著我,疼惜地說:「你會知道的!時候到了,
你自然會知道何時應該展現你的功夫!」

  我忿忿看著師父。

  「這世上,有種東西,叫做正義。」師父的臉突然蒼老許多,
沙啞地說:「它就在你的心底,澎湃著,你藏不住它,因為它,叫做
正義。」

  我頹然坐下,看著沒有牆壁的空洞。

  「繼續練習吧。時候會到的。」師父說。

  「啊~~~~~~~~~~~~~~~」

  「顏劭淵!我要通知你媽!」

  我看著阿義抽著煙,阿綸則在遠處把風。

  「你最近發神經啦?整天鬼叫,害我常常睡到一半就被嚇醒。」
阿義說,吐著煙。

  我蹲著,說:「沒法子,我有我自己的目標,好不容易有個目標。」

  阿義吐著煙圈,說:「那你幹嘛不理乙晶?你不是跟她很要好嗎?
你們已經一星期沒講話了吧?」

  我點點頭,說:「那是她不好。」

  阿義說:「你這小子,到底要不要告訴我跟阿綸,你幹嘛一天到晚
鬼叫?」

  我堅決地搖頭,說:「我說出來的話,要是你們也不相信,我會
受不了的。」

  阿義笑罵道:「幹!說來聽聽!」

  我堅定地說:「不說就是不說,要知道,你自己去問乙晶。」

  阿義哼了一聲,說:「早問過好幾遍了,她怎樣都不肯說。」

  我無言以對。

  阿義忍不住又問道:「那你打算什麼時候要跟乙晶和好?」

  我無奈地坐倒,說:「不知道,總不會一直這樣下去,我只是還
很煩。」

  這時,有兩個國三學長急急跑來,是阿義的朋友。或說是手下。

  「怎樣?扁一頓了沒?」阿義拿出煙,遞給兩個國三學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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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一個學長笑著說:「陽明國中那垃圾聽了你的名號,他媽的腿都軟
了,根本不敢還手,讓至民他們扁個痛快!」

  另一個學長也笑道:「誰叫他們要欺負我們學校的學生,幹!不識
相嘛!」

  阿義酷酷地說:「彰化國中有我在,馬的,看誰敢亂來!」

  我坐在地上,看著威風凜凜的阿義,心中懷疑自己不知道還要練
功多久,才可以打贏暴力狂阿義。

  兩個星期又過去了,我還是不跟乙晶講話。

  我想乙晶對我,也非常困惑與失望吧。

  不過,幸運的是,我在課堂上突然大叫的次數急遽減低,因為我
已經能夠控制體內的內息運轉了,而師父每夜在我的體內灌輸的內力
也越來越剛猛,想來是我的身體愈來愈能接受比較強悍的內力吧。

  這時已經入冬了,天氣開始變得很冷,寒風從破洞中灌了進來,
偶而下場小雨,總讓房間極為潮溼。不過沒關係,我有內力,週息
運轉之下,身體只有更加健康。

  媽幾乎以懇求的語氣要我搬到客房住,不過我還是堅持要住在
家裡最破爛的地方,也不肯讓媽把牆重新砌起來。這讓鄰居看了場
大笑話。

  「今天,要教你凌霄派基礎中的基礎,凌霄毀元手。」師父坐在
大破洞中,沒有月亮。

  「基礎中的基礎?凌霄毀元手不是最厲害的麼?」我訝然道。

  「笨,降龍十八掌也有強弱之分,難道一學會降龍十八掌就威震
天下麼?!」師父用力敲我的腦袋。

  「喔。不過很痛耶。」我埋怨。

  沒想到我這麼快就可以學攻擊的招式,真是令人興奮。

  不料,師父從今晚揹來的青色大袋子中,拿出一條蛇來,說:「為
了要讓你快點學會,這條蛇會幫你了解體內經脈的。」

  我瞧著那條黑白分明、長得很像雨傘節的大蛇,說:「要我打敗
牠?」

  師父難為情道:「不是,是要讓牠咬你。」

  「啊?牠該不會是雨傘節吧?」我倉皇地說。

  師父不好意思地摸著頭,說:「嗯,有毒的。」

  我急忙滾到門邊,說:「不要!我會翻臉!」

  師父認真道:「牠咬你,可以速成你的武功。」

  我大叫:「我要----我要--那個循序漸進!我要按部就班!一步
一步來!」

  師父急道:「難道你不想快點變成高手?」

  我蒼白著臉,看著在師父手中蠕動的雨傘節,叫道:「不要喔!!
我真的會翻臉!我喜歡打好根基!腳踏實地那種!你不要再靠過來!
我認真的!」

  師父說:「當年楊過吃了一堆毒蛇,內力大進!」

  我吼道:「那我也吃了牠!幹嘛讓牠咬!」

  師父愣了一下,說:「怎麼說那麼久還是講不聽?快把手伸
出來!」

  我急忙打開門,想衝下樓去,不料師父以極快的身法將門壓上,
反手點了我身上的「叮咚穴」,令我動彈不得。

  師父拿著雨傘節,說:「不要緊張,師父會讓你死嗎?」

  我看著雨傘節猙獰地吐信,嚇得牙齒急顫,忙說:「難道沒別的
速成法?」

  師父呆了一下,說:「有是有,不過比較麻煩點,效果卻是倍增。」

  我哀求道:「那很好啊!麻煩不打緊!」

  師父很乾脆地說:「難得你有心,好!為師成全你!」

  我眼淚奪眶而出,說:「謝謝師父!我一定會好好努力的!」

  師父將雨傘節放進青色大袋子中,隨即跳出大破洞,留下一個
被點穴的國中生在寒風中大呼幸運。

  師父的腦子壞掉了,居然想這樣惡整自己的徒弟!好險我苦苦
哀求…

  拜託!搞不好我會死啊!我看著雨傘節在青色的大袋子中游移
盤動,真是說不出的噁心。

  不多久,師父從大破洞躍上了房間,喜氣洋洋地說:「你看!」

  我一看,差點昏死過去。

  師父手上拿的,不折不扣,是隻眼鏡蛇。

  「兩隻一起咬,兩種毒混在一起,要練起功來勢必麻煩得多,不
過威力可是加倍增長啊!」師父喜孜孜地說,一邊把雨傘節從大袋子
中拎了出來,一手一隻蛇。

  我無力道:「師父,你饒了我吧。」

  師父只顧輕輕甩著蛇身,讓蛇頭輕拍我的手臂,還說:「這兩條
都是劇毒喔,而且毒性互異,所以雙毒齊入血脈是很可怕的,幾乎是
沒命。」

  我努力地運氣衝撞「叮咚穴」,想衝破師父的封穴,心中焦急無比,
無奈,雨傘節首先咬住我的左手前臂,一陣刺痛後,我的眼淚也掉了
下來。

  我急道:「幾乎會沒命幹嘛讓牠咬我?快幫我逼毒!」

  師父疑惑地看著我,說:「傻子,那是一般人啊,你可是個練家子,
怕什麼?以後江湖上的暗器大多抹有劇毒,現在正好練習一下。」

  「麻麻的,師父救我!」我慘道。

  師父安慰我道:「別慌,還有另一條。」

  我發誓,要是我逃過這一劫,我一定要退出師門。

  我看著左前臂開始發青,急道:「快教我怎麼逼毒!」

  師父喃喃自語道:「蛇毒攻你的血脈,所以你必須用內力捲住
毒質,強力逼出體外,這原是求速求快的偏門,但卻是訓練你善用
內力、了解體內細微穴道的妙門,啊!咬上了!」

  眼鏡蛇憤怒地咬住我的右前臂,我也憤怒地看著師父,說:「我死
了,凌霄派就關門大吉!」

  師父搖搖頭,說:「快想辦法用內力逼毒,不要慌慌張張。」

  我咬著牙道:「那你快教啊!快!」我看著眼鏡蛇死咬著我的右
臂,心中大怒。

  師父輕輕解開我的穴道,將兩隻蛇抓進袋子裡,將袋口綁了起來。

  我急忙坐在地上,問道:「快!怎麼逼毒!」

  我的雙手已經麻木,腦子也開始昏沈。

  師父靜靜地說:「觀想體內氣行,找出毒血路線,慢慢催動內力,
慢慢增強,以氣將毒逼出。」

  這不是廢話中的廢話麼?我知道多問無益,只好勉力運氣走脈。

  我一邊觀察兩種毒血的交融,一邊細細問道:「師父,我不行的話,
你要救我!」

  師父點點頭。

  我欣慰地繼續觀察毒血,一邊以內力阻斷十大好穴附近的毒液,
以免毒攻心房。暫時不會有生命危險。

  但,隨著時間經過,我看著手臂越來越黑,我卻無法以內力繼續
推送毒液,腦子也恍恍惚惚的,無法查知毒液侵入小穴道的途徑,我
忙道:「師父!你準備了!」

  師父點點頭。

  我正要感到快慰時,突然發現一件驚人的事實:師父睡著了!

  師父不停地點頭、點頭、點頭,原來是在打盹!

  我氣極,又無力大叫,眼看毒血就要廢了我的四肢,我開始考慮
是否要放棄逼毒,用剩餘的力量爬到師父旁邊叫醒他。

  師父流著口水。

  一滴接著一滴。

  忿恨衝擊我的腦子,竟令我清醒許多。

  我只能靠自己了。

  我想起師父拿蛇咬我的原始目的…凌霄毀元手。

  於是,我放棄用內力阻擋毒質,索性將所有防禦的內力從十大
好穴撤走,全數用來催動記憶中的凌霄毀元手。催動。

  「喝!」我咬緊牙關,眼前一黑,內力急速從夜歌、九碎、牛息、
鐺環、苗栗、守翼,最後來到掌心的凌渡與指掌的霄轉穴,然後滾滾
而出!

  我的掌心飄著黑紅色霧氣,竟成功將毒素和著血氣蒸散。

  我精神一振,雖然無法將毒素一次排出,也無法純然排出,不過
我耐著性子一次次催動掌力,黑霧也愈來愈淡,我想體內的毒質已經
大略排出了,而我的手臂也由黑轉灰,由灰至青。

  幾個小時過了,天也漸漸亮了,我卻無法繼續將體內的餘毒散出,
因為我的內力已經耗竭。

  儘管我依舊非常虛弱,但我已有力氣走到師父身旁,一腳揍向
師父。

  「沒力啦?」師父頭一偏,躲過我這虛浮的一腳,一掌擊中我
胸前的飛龍穴,我悶聲摔倒。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師父一直醒著,裝睡是為了要讓我竭盡全力
搶救自己,方能心無旁騖,全速鍛鍊內力。

  我中掌後,原以為師父會過來幫我逼毒,不料師父爬到我床上,
蓋上棉被,說:「這次我真的要睡了,你練功完自己上學去吧。」

  我正要大罵,卻發現胸口燒著一團驚人內力,原來是師父順著那
一掌過嫁給我,用來幫我驅毒的生力軍;我趕忙運功一掌一掌拍向牆
壁,直到牆上都是黑手印,檢視過體內大小筋脈確認無毒後,我才放
心地喘了口氣。

  真是痛快!

  在科技發達的西元1986年冬天,還能用內力逼毒療傷的,恐怕
只有本人了!這種原始的優越感讓我哈哈大笑。

  不過儘管痛快,我的身體還是頗為虛弱,畢竟兩種劇毒跟我的內
力交戰了一夜,已經大大耗損我的精力。

  「過來。」師父瞇著眼睛,睏倦地說。

  我嘻皮笑臉地走向師父,讓師父在我的背心印上火燙的一掌。

  「轉著二十周天就差不多了,去吧。」師父沈沈睡去。

  我一邊運氣嘹神,一邊整理書包。

  我會笑了。

  經歷了這麼令人不悅、驚惶的爛事後,我懂得笑了。

  我的個性也許正在轉變。

  「你的手怎麼了?怎麼有那麼可怕的傷口?」

  我看著乙晶遞過來的紙條,撕碎。

  反正乙晶也不會相信。

  我依稀聽到不存在的哭聲。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放學只是遙遙跟在阿義、阿綸、小咪、
乙晶等人後面,你問我為什麼不自己走,要這樣跟著,其實我也說
不上來,也許我一直等待著什麼吧。

  今天撕碎乙晶遞過來的紙條,也許我真的太過火了。

  在下八卦山的山間小徑中,我遙遙看著乙晶,聽著他們的對話,
嗯,因為內功有點根基的關係吧,所以我依稀能聽見遠處的聲響。

  這時,我的心突然揪了一下。

  急促的心跳提醒著我。

  是殺氣。

  「師父在附近?」我狐疑遞看了看四周。

  不,不是師父。師父的殺氣遠不只如此。

  那,是誰的殺氣?這個社會難道真有其他的武林高手?

  遠遠的,我看見一堆穿著皮衣、花格襯衫的中年人,手裡拿著
捲起來的報紙筒,我算了算差不多有七八個人,正朝著乙晶等人走
過去。

  殺氣沉沉,來者不善!希望他們跟阿義沒什麼關係。

  我急步走下石階時,卻看見那八個大漢已經將阿義等人圍住。
乖乖隆的咚,果然是阿義惹的禍!

  「你就是帶頭的阿義?」為首的男子臉上掛著斜斜的刀疤,瞪著
阿義。

  阿義沒好氣地說:「幹三小?」

  這時我距離他們只有五步的距離,不過我已感受到阿義內心的
惶恐。更別提,乙晶等人心中極度的恐懼了。

  「你們找阿義喔?他還在學校打籃球啦!」阿綸笑嘻嘻地說,
搭著阿義的肩膀,又說:「聖耀,等一下去你家打電動。」

  阿義機械地點點頭,一夥人,除了反應神速的阿綸外,全都緊張
地臉色蒼白。

  我也緊張地掌心全是汗。

  「站住!」為首的流氓男子拉住阿義,瞪著他說:「騙肖仔!你
不是阿義!?幹你他媽腿軟啦!敢動我陽明國中的小弟!卻他媽不敢
認啊!」

  阿義臉一陣青一陣白,說:「那你想怎樣?」

  阿綸此時也擦著鼻頭上的冷汗,說:「各位大哥,有話好好說,讓
女生先走好不好?」

  一個彪形大漢露出報紙捲中的鐵棒,惡道:「誰都不准走,來!
給我拖進林子!」

  兩個流氓抓著發抖的乙晶、小咪,硬拖進山徑旁的濃密林子,
阿綸跟阿義只好跟在後面,我嚇得趕緊盤算山上警察局的距離。

  不行!太遠了!

  「喂!你在看三小?你也給我進來!」一個脖子上刺青的漢子
拿著棍子指著我,我一咬牙,真的進了林子。

  「你幹嘛進來?」阿綸細聲罵道,似乎唉嘆著失去報警的機會。

  「乙晶。」我看著流氓的鐵棍。

  林子。很適合痛毆。

  全身冒著冷汗。我的身體正在告訴我,我們正處於真實的危險中。

  「他們都是好學生,真的不關他們的事,放----」阿義白著臉說。

  「幹!」彪形大漢一腳猛力踹向阿義的肚子,阿義半跪了來,
臉色痛苦。

  阿綸猶疑的表情,看著阿義,又看了看我,似乎想傳達些什麼。

  我看了看乙晶跟小咪,她倆已經嚇得低著頭,眼睛都是淚水。

  阿綸微微點點頭。

  我懂了。沒問題。

  我從皮包拿出兩張一千元,恭恭敬敬地交給為首的刀疤流氓,說:
「這是給大家花的,請大哥今天放過那些女生,不關她們的事,我們
等一下再好好談。」

  刀疤流氓冷冷地將錢收下,說:「當我白癡啊,放了她們叫警察啊?
那麼漂亮,放了多可惜。」

  阿綸跟我突然向抓著小咪跟乙晶的漢子猛撞,大叫:「妳們快跑!」

  兩個流氓被我們撲倒在地,小咪跟乙晶拔腿就跑,卻被彪形大漢從後
一把抓住,我跟阿綸則被壓在地上。

  阿綸大怒:「你們敢動女生,我殺光你們!」

  阿義也大叫:「放他們走!我讓你們扁到爽!」

  我看著掙扎的乙晶,她那恐懼的眼睛。

  刀疤流氓一棒敲向阿義的腦袋,鮮血登時掛滿阿義的臉。

  刺青流氓踩著阿綸的頭,笑道:「幹你娘!殺?你不要先被掛了!」

  我被亂腳踹著,掙扎著爬起,鮮血模糊了我的眼睛,依稀,我
看見流氓毛手毛腳地摸著乙晶跟小咪。

  「師父。」我勉強站了起來,調勻呼吸。

  我瞥眼看見阿義被架在樹下痛扁,阿綸則抓狂地衝向小咪,卻
被流氓用鐵棒伺候。

  「夜歌、九碎…」我緩緩平舉右手,流氓一棒捅向我的肚子。

  我吃痛,雙腿微彎,口中仍念道:「牛息、鐺環、苗栗…守翼…」

  我的腦袋蹦出鮮血,我的眼睛始終盯著哭泣的乙晶。

  「幹!念三小!咒我們嗎?!」大漢一拳轟向我的鼻子。

  「凌渡…霄轉…」我模模糊糊念道,鼻血直流。

  「還咒!」大漢大罵,拿著鐵棒轟來。

  「崩。」我一掌按在大漢的胸上,神智不清地看著,大漢扭曲
的臉。

  大漢慢慢軟倒,跪在地上。

  四周靜了下來。

  「這世上,有一種東西,叫做正義…」我蹣跚地走向乙晶,繼續念道:
「夜歌、九碎…牛息…霄轉」

  「幹!」兩個流氓舉起鐵棒,朝著我的肩膀轟下,我的肩膀吃痛,雙掌
緩緩推向兩人的肚子。

  「崩。」我念道,看著兩流氓口吐鮮血,雙腳跪倒。

  抓著乙晶跟小咪的彪形大漢吃了一驚,大叫:「鬼附身!」

  為首的刀疤流氓愣了一下,說:「裝神弄鬼!」拿著鐵棒走了過來。

  我搖頭晃腦地走向乙晶,含糊地說:「妳為什麼不相信我?」

  乙晶只是哭著。

  「幹嘛哭?」我呆呆地問。

  「啊!」我呼吸困難。

  我被刀疤流氓從後面緊勒住脖子。

  「不要再打他了!」乙晶哭道。

  我被勒得幾乎昏過去,但我努力地將手掌貼向刀疤流氓的下巴,接著,刀疤
流氓雙眼睜大,我脖子上的手臂也鬆軟開來。

  刀疤流氓臉朝著天,像脫線的木偶般蠕蠕摔倒。

  「我會功夫。」我咳嗽道:「我要救妳。」

  彪形大漢看著雙眼翻白的刀疤首領,嚇得放開乙晶跟小咪,轉身拔腿就跑。

  「崩。」我的手掌貼在彪形大漢的背窩,大漢「砰」一聲撲倒,這時原本
正在海扁阿義跟阿綸的三個流氓,紛紛倉皇衝出林子,口中還念著「南無阿彌陀佛」。

  我的腦子昏昏沈沈的,但依稀想起彪形大漢毛手毛腳的樣子,我蹲在他身旁,
又給他「崩」了三次,「崩」到大漢醒了又昏,昏了又醒。

  我本想連續崩個一百次的,但我沒力了。

  我抬起頭,看著阿義跟阿綸扶著女孩子們,然後,我睡著了。

  「媽?」

  我醒來時,躺在客廳的沙發上。

  「你同學送你回來的,你最近上課吵鬧,又跟別人打架!你爸爸回來後,
叫他揍死你!」媽將毛巾摔在我的臉上。

  我閉上眼睛,調息周身百脈。

  我救了乙晶。

  我好高興。

  我的眼眶溼了。

  當我,看到書包裡的紙條。

  「謝謝你。對不起。」

  簡單六個字,讓我全身的內力暴漲,霎時狂轉十八周天。

  「師父!我要變成超級高手!」我對著破洞揮擊著,大叫。

  「照啊!這樣想就對啦!」師父滿意地站在一旁。

  我身上塗滿紅藥水、紫藥水、廣東苜藥粉、綠油精,渾身是勁
舒展身體,全然感覺不到傷痛。

  「你今天動武了吧!」師父盤腿坐在我床上,繼續道:「江湖
風風雨雨,跟人動手卻是能免則免,你既然跟人動了手,師父相信
,你一定是領悟了正義的急迫性,是吧?」

  「對!我今天打敗一堆壞蛋!救了心愛的女人!」我興奮地運轉
內力。

  「救了心愛的女人…」師父喃喃自語著,眼神陷入空洞。

  我看著師父,隱隱不安說:「這樣不會不好吧?」

  師父搖搖頭,嘆氣道:「不。這樣很好,師父很高興。」

  自從身上負載了內力後,除了殺氣,我更能隱隱感覺到人們身上
發出的喜怒哀樂,而現在,師父正陷入回憶的悲鳴裡。

  我突然發覺,我對師父其實毫無了解,只知道他是一個身懷驚異
絕技的老人,踏遍四方終於找到了我,每夜跳上房間的破洞,開心地
指點他命運中的徒弟。

  我一屁股坐在師父身側,忍不住問道:「師父,你住哪裡?」

  師父落寞地說:「我在員林有個窩,但我幾乎不回去,睏了就
隨便找棵樹,跳上去睡。」

  師父真是個可憐的落魄老人。

  「師父,不嫌棄的話,你可以睡我這裡。」我說。

  師父笑著說:「不打緊,睡樹也是一門功夫,你遲早也要睡樹的。」

  我感到一股冷意,勉強笑道:「那以後再說好了。」

  我又問道:「師父,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你為什麼會學
功夫啊?師父的師父是什麼樣的人?」

  我一連問了三個問題,只見師父閉上眼睛,揮揮手,示意我別再
問下去了。

  「總有一天,你會知道的。」師父眼角泛著淚光,身子驟時枯槁
許多。

  我靜靜地坐在師父旁邊,心中跟著難受起來。

  「繼續練功吧,今晚也要好好努力。」師父終於開口,從大袋子
裡抓出兩條蛇。

  我點點頭,勇敢地將手伸了出去。

  雖然我的手極力忍住發顫的衝動,但還是禁不住問道:「今天這
兩條叫什麼名字?」

  師父微笑道:「龜殼花,百步蛇。很難抓到的。」

  我跟乙晶又跟從前一樣,有說有笑的。

  不同的是,下課時乙晶總是纏著我,要我說說練功時的種種趣事,
當然,師父諸多荒謬的「武林掌故」總是逗得乙晶哈哈大笑。當乙晶
聽到我跟蛇毒徹夜搏鬥時,她更是吃驚地摸著我手臂上的咬孔,直問
我是不是真的沒有生命危險。

  放學時,乙晶悄悄拉住我的手,緊緊地握著。

  我的心,跳得比感應師父發出的殺氣時,還要劇烈。

  乙晶不敢看著我,只是臉紅說道:「讓我感覺一下…你的功夫
…好不好?」

  我渾身發熱地點頭,將內力緩緩送進乙晶的掌心。

  那一股溫醇的內力,就在我們緊緊相牽的小手中,來回傳遞著。

  那天的夕陽很美。

  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我要提一提阿義。

  阿義是天生的好武胚子,那天看我把那些流氓「崩」到不行,他
隔天就裹著紗布,求我帶他去拜師。

  「我跟師父提過,可他說不想收你。」我為難道。

  「為什麼?!是因為我打過他嗎?大不了我讓他揍回來就是了!」
阿義緊握著我的肩,好痛。

  「那倒是其次,師父說你沒天分。」我看著疑惑的阿義,說:「唉,
我再幫你問問看吧!」

  阿義一拳打得桌子砰然作響,叫道:「我怎麼會沒天分!我今晚
親自去找師父,露一兩手給他看看我的厲害!他一定會收我的!」

  不過阿義實在是沒天分,因為從我跟他講話開始,我就一直散發
著殺氣,而阿義卻一點知覺也沒有。

  但,我還是帶阿義去見師父了,畢竟阿義是我的好友,兩個人一起
學武,也比自己一個人學功夫要有趣得多。

  如果時間可以倒流,我不會帶阿義去見師父。

  那是悲劇的序幕。

  阿義站在我身旁,將胸膛挺得老高,顯示自己的體魄。

  師父看著阿義一陣子,搖搖頭說道:「這小子不行。」

  阿義吃驚地說:「我不行?那劭淵怎麼可以拜你為師?」

  師父皺著眉頭,盤著腿說:「你資質比我當年還差,光有一副
大架子有什麼用?」

  阿義居然雙腳跪了下來,誠懇地說:「師父!我誠心誠意想跟你
學功夫,就算真的資質很爛,我也會加倍努力!書通通不念也沒關係!
我要變強!」

  我瞧著阿義,沒想到阿義如此尚武,於是幫著道:「阿義人不壞,
只是喜歡替人出頭,資質…嗯,師父應該還有其他武功可以教吧?」

  師父瞪了我一眼,又看看跪在地上的阿義,說:「我問你,你變
強以後要做什麼?」

  阿義奮力大喊:「我要以無比的勇氣,超人的智慧,打擊犯罪,
拯救善良無辜的受害者!」

  阿義大喊著霹靂游俠影集片頭的介紹,宛若自己便是開著霹靂車
的李麥克。

  師父愣愣地聽著,好一會才說道:「你有超人的智慧?」

  阿義紅著臉大叫:「有!」

  師父看了看我,問道:「他有?」

  我只好點點頭,說:「阿義還蠻聰明的。」

  沒錯,阿義只要肯好好用功,想擺脫段考全校最後一名絕非難事。

  師父閉上眼睛,終於點點頭,說道:「你好好記著,功夫高不高
是在其次,但絕對不可以胡作非為,為國為民,俠之大者,磕頭!」

  阿義欣喜若狂,發瘋似地猛磕頭,大叫:「師父!師父!師父!
師父!」

  師父將頭昏腦脹的阿義扶了起來,滿臉疑惑說:「這小子真有
超人智慧?」

  我含糊地應道:「重劍無鋒,大巧不工。」

  師父搖搖頭,拉著阿義盤腿坐下,說道:「若要用兵器比擬資質,
你跟師祖都是神劍,為師則是把大砍刀,而阿義則是把大鐵鎚。」

  阿義認真地說:「師父,你看錯了。」

  我順著師父的話,忙搭著問道:「師祖是什麼樣的人?」

  師父遲疑了一會,說:「有些事,時候到了時,你們…」

  我搶著說:「師父,我想多知道你一些,也想多知道凌霄派的種種。」

  阿義用手捧著頭,說:「對啊,淵仔入門那麼久,什麼都不知道。」

  師父輕敲阿義的腦袋,說:「叫師兄!淵仔是你的大師兄!凌霄派
長幼有序,師門儀規是基本中的基本。」

  阿義滿臉不願意,但仍苦著臉喊了聲:「師兄。」

  我的感覺也蠻奇怪的,但也勉強應了聲:「師弟。」

  師父看著我倆,認真地說:「同門師兄弟,要和樂相處,要能相
互扶持,在危難中犧牲自己的生命保全對方,也在所不惜,共同行俠
仗義,才是黎民百姓之福。若師門有人,以所學功夫危害世人,為師
必定親手廢了他一身武功,甚至取了他的生命,你們要切記!」

  我跟阿義同聲說道:「是!師父!」

  師父站了起來,走到寒風凜冽的破洞旁,低著頭,似乎在躊躇著
什麼。

  阿義全身直打哆嗦,拿著我的棉被裹著自己。

  過了十幾分鐘,師父終於緩緩開口。

  「凌霄派起於元末,開山祖師爺姓高,名承恕,江湖上都管祖師爺
叫“捲髮的老高“,當時祖師爺開山立派,一口氣在大江上挑了八個
賊寨子,轟動黑白兩道!接著又在嵩山腳下跟少林比武過招,三天
三夜下來,終於砸了少林武學泰斗的招牌,凌霄派名動天下!」

  師父的聲音隨著凌霄派的過往,慢慢充滿朝氣與興奮之情。

  「哇!少林的易筋經跟七十二絕技都比不上凌霄毀元手?!」我
驚叫,想引起師父繼續說下的的意願。

  師父正色道:「易筋經是很厲害的,倒是少林寺召妓召得厲害,
少林高手整天沈迷美色,所以實力大不如前。」

  阿義迷惑道:「少林寺不都是和尚?和尚召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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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師父嘆道:「少林七十二絕妓,個個貌美如花,許多老僧都把持
不住,破了至陽至剛的童子功底,武功就擱了下來。」

  我幾乎快笑了出來,不過我還是很喜歡聽師父胡吹亂蓋。

  師父兩手佇在背後,來回踱步道:「過不久,祖師爺花大把銀子
幫少林寺遣走七十二絕妓後,少林才又慢慢恢復生息,祖師爺這時也
在迎采峰立了根基,收了十三個徒弟,個個身手不凡,江湖人稱凌霄
十三太保,跟武當七俠互別苗頭。」

  師父看著破洞外,出神道:「十三太保中,排名第一的大弟子,
是一個姓陳,名介玄的正直漢子,擅使劍法,內功精絕,在華山打敗
楚留香後,江湖上人人管他叫“那個打敗楚留香的傢伙“,他,也就
是我的恩師。算起來,我是凌霄派第三代大弟子。」

  師父說著說著,不由得淚流滿面,雙膝跪下,禱祭著遙遠的記憶。

  但有一點令我深深迷惑。

  「不太對啊,師父怎麼會是第三代弟子?」我不須仔細推算,就
發覺時間上的荒謬。

  阿義也醒覺,說:「嗯,我歷史很爛,不過元末明初好像蠻遠的。」

  我忽然想到一個可能性,說道:「是不是師父在難得的機緣下,
得到陳師祖的手抄祕笈,所以練成一身好功夫?」

  師父痛苦地搖搖頭,說:「我的的確確,是凌霄派陳師父嫡傳
大弟子,一身的功夫都是師父辛辛苦苦,一掌一掌磨著我練出來的!
唉,往事諸多苦痛,世事玄奇,卻又叫人不得不承受。」

  我還是不明白,只好問道:「陳師祖活得很久麼?」

  師父扶著破牆,難過泣道:「陳師父命中遭劫,只活了五十四歲。」

  我跟阿義大感迷惘,卻不知怎麼問起。要是師父是師父的師父親手
教出來的,那麼師父不就是明朝的人?看樣子,師父又在胡言亂語了。

  師父擦了擦眼淚,說:「淵仔,你認為師父是不是個瘋子?」

  我搖搖頭,背著良心說:「師父人很好,不是瘋子。」

  師父破涕而笑,說:「其實師父這幾十年來,不管到哪裡都被人
稱作瘋子,畢竟師父接下來要講的往事,實在令一般人無法接受。」

  我想起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那種沒人願意相信我的困境,是
多麼難受與冷漠,於是我誠懇地說:「師父,不管你說什麼,我都會
相信你!」

  師父眼中發出異光,說道:「真的?」

  我點點頭,說:「就算天下人都不信師父,我跟阿義都會支持師父的。」

  阿義只好跟著說道:「沒錯。」

  於是,師父深深吸了一口氣,娓娓道出一段驚怖的武林血史…

  我是一個尋常莊稼漢的兒子,住在黃家村,在家中排行老大,爹
娘喊我“阿駿“,這個名字很體面的,不同於隨便取取的阿貓阿狗,
我的名兒是爹捧著我的命盤央求教書先生取的,可見爹娘對我的期許。

  那時我整天跟著村人在田裡幹活,老天賞臉時就吃多點,縣吏地主
兇惡點,大家就吃得少些,除了農忙,我常帶著幾個兄弟跟鄰家孩子到
林子裡玩,我年紀長些,順理成章就做了孩子王。

  有天下午,我帶著大夥跟隔壁李家村打了場群架,從林子回村時,
不經意發覺草叢裡竟躺了個大漢,大夥怕是死人,一轟而散,只有我
大著膽子爬了過去探探,只見那大漢肩上、胸上、下腹都是血,眼睛
卻睜得老大,多半是死了。

  我一接近,想從他身上搜點值錢的東西時,那大漢卻眨眨眼,竟
笑著跟我說:「小兄弟,你膽子挺大的?」

  我嚇得腿軟,不知道他究竟是人是鬼。

  那大漢嘻嘻一笑,又說:「我是人,而且還是個好人,你不必怕。」

  我沒看過鬼,不過大白天的,這漢子又會笑,我心中的懼意便消了
一半,於是緊張地說:「你怎麼了?」

  那漢子笑罵道:「小兄弟難道看不出來我受傷了?不必理我,趕快
躲得遠遠的,免得我仇家尋了過來,要了你的命!」

  我聽了,心中老大不舒服,說道:「你當我膽小鬼麼?」

  那漢子臉上都是斗大的汗珠,卻笑著說:「雖然我的傷很重,那
些仇家卻也未必討得了什麼好處,大不了大家一起死盡,你這小傢伙
若是不怕死,好!你拿著!」

  那漢子拿出三錠極沉的金子,說:「收下,其中一錠給你當盤纏,
其餘兩錠給你當謝酬。請你幫我跑趟迎彩峰,告訴凌霄派掌門人,就
說他的不肖弟子介玄不負他的期望,是條響叮噹的好男兒,只可惜不
能再多殺幾個惡霸了,弟子先走一步,來世英雄再見!」

  我接過金子,聽著聽著,竟大受這漢子的凜然正氣感動,流下淚來。

  那漢子哈哈大笑,從懷中拿出幾枚碎銀說:「小兄弟別擔心,我
未必死的成,你瞧,我還留著這些碎銀,打算一路花回迎采峰哩!」

  那漢子一邊笑,一邊從嘴角流出黑血。

  我一咬牙,說:「迎采峰太遠了,我又沒出過村子。」

  那漢子一愣,笑嘆道:「那真是太可惜了,不過你還是留著金子
吧,快快離去。」

  我搖搖頭,一邊攙扶起大漢,大漢一驚,正要開口,我堅決說道:
「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那漢子無奈地笑著,任由我攙扶著他,兩人蹣跚地走向可以沖淡
血腥味的溪邊,我拔了幾個瘦地瓜,丟給那漢子吃。

  那漢子緊握著我的手,哈哈大笑:「在死之前能遇到這樣的男兒漢
,真是痛快!」

  我聽了也很開心,跟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時,我終於知道那漢子
受傷的經過。原來那漢子擊殺劍魔楚留香後,兩廣一帶的邪道趁著
漢子元氣未復,聯合追殺他,那漢子被歐陽鋒偷襲了一掌,又讓張無忌
的金剛杵在背上來上一記,所以一路躲躲閃閃,終於不支倒地。

  「你也別太擔心,歐陽老賊跟張無忌都各受了我一掌,他們也要
一路療傷,腳程不若我這逃命的快,而其餘妖魔小丑都不算什麼,來
一對殺一雙。」那漢子咳著血說道。

  入夜後,我趁著夜色掩護,摻扶著他偷偷進了村子。

  「所以那漢子,也就是介玄師祖,就這樣收了師父當徒弟啊?」
我問道。

  師父不理會我,繼續以他的節奏訴說一段遠在明代的記憶。

  我爹看見我把一個半死人拖進屋子裡時,竟沒有打我罵我,還
搶著幫我將那漢子扶上床休息,這才向我問明了那漢子的來路,我
同爹說了以後,爹還誇我像個男子漢,很是高興。

  那漢子在床上發了三天高燒後,終於可以下床動動身子,他每天
都喝爹煎的草藥,身子也漸漸恢復,到了第七天,他的身子居然大好,
留下那三錠金子作為謝酬後,便想離開村子,以免仇家尋上門來,
拖累了黃家村。

  但爹拉著我,跪在那漢子跟前,請求那漢子收我當徒弟,當個
頂天立地的男兒漢,莫要學他當個為人種田的莊稼漢。

  那漢子欣然應允了,直說我雖不是習武的上佳美材,但卻有著
一副習武之人最當具備的狹義心腸,能當我的師父,是他的好福氣。

  我錯愕地跟在師父後面,一步步走出黃家村,爹拉著哭得眼腫的娘
,幾十個玩伴在村子口痛哭失聲,最小的妹妹還拉著我的手不讓走,
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我真想告訴師父,我不想學武功了,我要留在
黃家村種一輩子的田,但我一看到爹眼睛裡的期待,我的眼淚就捨不
得掉下來。

  這時隔壁李家村的孩子王聽聞我要離村學功夫,便帶了幾十個
小孩在村外林子等著我,一見到我跟師父,那名叫李大權的孩子王
便豪氣地跟我立下十年之約,要我學成武功再回來找他比武。

  我捫擊掌立約後,我看見李家村那名我喜歡的女孩子,正偷偷地
躲在樹大後拭淚,她呀,是李家村最漂亮的小姑娘,大家管她叫花貓兒
,是李大權的二妹子,我愛煞她那花貓般的躲躲藏藏,還有她那淺淺
的小酒渦。

  唉,一見到她掉淚,我也掉淚了。

  李大權見了,便粗口跟我說,要是我十年後擊敗了他,他便將
花貓兒嫁給我。當時李大權的允諾,我聽來只有更加苦悶,唉,十年後
我回鄉,花貓兒這漂亮姑娘早就嫁了別人啦!

  這時,師父突然低頭問我,是不是喜歡花貓兒,我點頭說是,師父
竟然哈哈大笑,拍著我的腦瓜子說道:「這樣吧,咱留在村子裡練功,
免得十年花貓兒嫁了別人,你整天擺一張苦臉給我看!」

  我嚇到了,只聽師父笑著說道:「我的命是你給的,這功夫在哪
練都是一個樣,在黃家村跟迎采峰都是同一個練法,既然你愛煞花貓
兒,咱就在村子裡練,照樣要你威震天下!」

  當時,我感激地跪了下來,重重磕了三個響頭,發誓我一定要發憤
練功,鋤奸滅惡。於是,我跟師父又回到黃家村,娘開心地殺雞宰豬,
爹也笑得合不攏嘴,只有我不安地問師父:「萬一那些壞蛋找上門來,
我們該怎麼辦?」

  師父走向一塊大石,大笑一聲,將石頭劈成四塊,說道:「我的
身體已經恢復了八成,他們有膽子上門來,就沒命出去!」師父還叫
村人把崩壞的石塊搬到村口,用雞血寫上「陳介玄草掌」五大字,用
以揚威警示。

  果然,過了三個月,那些追殺師父的壞蛋一直都沒有膽子找上黃
家村,師父也辛勤地指點我武功的奧祕,直到有一天晚上,師父才偷
偷告訴我,他夜夜趁著村人熟睡時,獨自在林子內找到前來尋仇的賊
子,他一掌一個,將那群狗賊給斃了,但夜色中竟讓歐陽鋒跟張無忌
負傷逃逸。於是師父修書一封,托李村長遠走迎采峰,邀他兩個師弟
前來相聚。

  過了一年,我的武功挺有進境了,兩位師叔也到了,分別是王振寰
王二師叔、張維安張三師叔,兩個都是武功極為高強的俠客,他們來到
村口時,手裡還提著歐陽鋒跟張無忌的人頭!

  就這樣,師父跟師叔就在黃家村住了下來,白天他們指點我練功,
偶而幫忙村人打理農事,那真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

  練功雖然辛苦,但每天,花貓兒都會提著茶水,在我身旁看我習
武,我跟師父累了,她就送上茶水,兩村的人家都喜歡提我們兩口子
是不是該成親了,我看著花貓兒咬著嘴唇決不回答的樣子,我胸口
簡直開心地快炸了開來!

  寒風從破洞灌進房裡,冰凍住師父的話語。

  久久,師父未發一語。

  我想起今天跟乙晶偷偷在石階上牽著手,一起走下八卦山的甜蜜。
師父當時也一定很開心吧。

  「師父,後來呢?」我問。

  「後來…」師父一掌劈出,在空中破出一道沈悶的怪響。

  「後來你怎麼會從明朝活到…西元一九八六年?」我問,深怕師父
抓狂。

  師父突然憤怒地大吼,長嘯不絕,我跟阿義被巨響嚇得縮了起來,
只見師父一邊大吼一邊凌空揮拳擊掌,強勁的內力在師父狂舞的帶動
下,破空之聲猶如平地驟雷,氣勁在房裡來回呼嘯。

  師父從未如此癲狂,我注意到,師父憤怒的眼神,已經逐漸變成紅
腫的悔慟,淚水穿越時空,從古老的明代,滴落到一九八六年的寂寞。

  師父瘋了嗎?

  我不認為。

  師父是太傷心。

  終於,師父停了下來,一動不動。

  「要不要逃?」阿義縮在棉被裡,緊張地用唇語詢問我。

  師父強作平靜地說:「我還沒教你劍法吧,淵仔?」

  我點點頭,於是師父隨手拆掉我的木椅,拿著一根椅子腳說道:
「劍法若在招式巧妙,乃是二流劍法,劍法若無法,則在於劍勁無匹,
天下無敵!」

  說著,師父拿著椅子腳,「一劍」遠遠劈向床邊的水泥牆!殺氣
驚人!

  我跟阿義看著牆上多出一道斜斜的裂痕,而師父正拿著椅子腳,
遠遠站在房間的另一頭。

  我知道。

  我知道床邊這面牆已經死了。

  只需要用指尖用力一觸,這面牆隨時會被攔腰斬斷。

  一個房間若是失去兩個牆壁,應該不能稱作房間。

  應該稱作「穴」。

  阿義傻傻地看著牆上的劍痕,說:「是劍氣弄的嗎?」

  我張大著嘴,看著一臉歉然的師父。

  「對不起,我心裡不舒坦。」師父歉疚地說,放下椅子腳。

  我呆呆地說:「沒關係,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師父嘆道:「想聽我繼續說下去?」

  阿義不敢作聲,我則堅定地說:「想!」我趕緊跑到樓下,從
冰箱拿出芬達橘子汽水跟黑松沙士,再回到已經成為「穴」的房裡。

  我倒了一杯汽水給師父,阿義則臉色蒼白地拿起黑松沙士就灌。

  「當年…」師父沈重地道出悲哀的往事,說道:「來到黃家
村的,不只是兩位師叔,還有兩位師叔的徒弟,張三師叔的弟子,
單人書,以及王二師叔的弟子…」

  師父的眼神中閃過我從未見過的怨恨,霎時間,我全身墮入深深
的仇恨情緒裡。

  那是一種比殺氣更加深沈的力量。

  師父痛苦地唸出王二師叔弟子的名字,馬克杯中的汽水頓時滾燙
沸騰。

  「藍金。」

  藍金,一個師父憎恨了三百年的名字。

  一個在多年以後,我亟欲追殺的名字。

   「藍金?他是壞人嗎?」我問,看著師父發顫的手。

   「他不是人。」師父冷冷地說。

  到了我十七歲那年,我已習功五年了,虧得師父天天磨著我練功,
當時我身上的武功已經有個樣子了,師父見到我這般苦學很是高興,
常常一手拉著我,一手拉著花貓兒,坐在大樹下講故事給我們聽,
告訴我許多行走江湖的趣事,許多武林掌故就是這樣聽來的。

  王師叔跟張師叔也在村子裡定居下來,張師叔甚至娶了村子裡
的大姑娘,還生了個胖娃娃。張師叔的弟子單人書,從小跟著張師叔
學功夫,我十七歲的時候,他二十一歲,卻已盡得張師叔的真傳,而
王師叔的徒弟,藍金,此時才十五歲,也是自小跟著王師叔的,平時
幾乎不言不語,令人驚奇的是,他的武功進展十分嚇人,才十五歲便
凌駕我跟人書,天才橫溢,有時王師叔也摸不著藍金到底有多少斤兩
,藍金的實力就跟他的潛力一樣,令人無法捉摸。

  有天,王師叔從鄰省回來,帶來我們三個小夥子第一項任務:
警告、解散廣南虎渡口一帶的馬賊武團!

  我聽了很是緊張,畢竟我沒有實際與人武鬥的經驗,但師父直說
我功夫有成,是該拿起習武之人氣魄,出去闖闖的時候了。於是,
隔天一早我就跟人書、藍金收拾簡單的行囊,告別爹娘,往廣南一帶
出發。

  當時,花貓兒,我那心愛的姑娘,就站在村子外的林口裡送我,
唱著李家村定情用的情人歌,唉,花貓兒是很羞的姑娘,她紅著臉,
唱著歌兒,無非就是告訴我,等我回來,她就是我的人啦!我看著
花貓兒的身影漸漸模糊,但她的歌聲卻一直在我耳邊陪著,當時我
握緊師父送我的寶劍,一心一意跟兩個師兄弟剷除惡霸,早日回鄉
跟花貓兒團聚。

  到了廣南虎渡口,我們師兄弟三人在破廟裡商議著如何照師父
師叔所說的,避免干戈就解散為惡欺善的馬賊武團,我跟人書都感到
對方擁有上百練家子,馬賊的首領「任我行」更是精練降龍十八掌的
高手,若要正面動武,簡直是以卵擊石,況且地方官已經被馬賊收買
,一旦一擊未成,在廣南簡直無處可躲。

  但藍金整夜只是冷冷地聽我倆講話,直到我跟人書在廟裡睡著時
,藍金都沒說些什麼。等到隔天雞鳴,我跟人書醒來時,竟發覺藍金
已經不見了。

  我跟人書等了一柱香的時間,都不見藍金回來,人書認為藍金或許
先到馬賊寨子外打探,於是我跟人書留下連絡暗記後,便抄起傢伙,
急急忙忙趕到賊寨附近,以免藍金遭到危險。

  不料,我跟人書在賊寨子外看見許多馬賊的屍首,全都是一劍斃命
,劍傷手法依稀是凌霄破雲劍的招式所致,原來藍金居然趁著我跟人書
睡覺時,獨自挑了整個寨子!

  此時,我跟人書聽見不遠處有許多討饒的呻吟聲,於是提氣朝聲音
的方向奔去,不久便在池塘邊看見滿身是血的藍金。

  現在想起來,那個畫面還是相當駭人,人書甚至當場吐了出來,
我的雙腳也開始發抖,原來,池塘裡塞滿了破碎的屍首,屍堆被割得
七零八落的,血腥味瀰漫在空氣中,要不是屍首穿著衣服,根本無法
分辨出是死人。

  藍金見到我倆,他那原本就十分蒼白的臉色,更顯得陰沈,他
手裡拿著兩把短劍,將其中一把丟給我,指著他身旁被點了穴道、
不能動彈的馬賊首領任我行,示意我一起動手。

  我沒有拾起藍金的短劍,因為任我行的模樣實在太慘。

  任我行的眼珠子被挖掉一隻,雙手十指皆被斬斷-----斷成三十截
,身上的筋脈大都被挑斷,全身都是劍痕,而任我行一雙腳掌更是爛成
碎肉,嘴裡的舌頭則被塞到挖空的眼窩裡,模樣不是只慘,簡直是個
半死人。

  「我點了他全身穴道,封住他的血脈,你們再割他兩柱香的時間,
他也不會死的。」藍金淡淡地說,一邊用短劍將任我行的殘破的手掌
削下,又說:「降龍十八掌,不過如此。」

  人書在一旁吐到眼淚都流了出來,我則忍不住大責備藍金:「這不是
英雄所為,這樣折磨人,算什麼好漢!」

  藍金也不辯駁,只是專心地將任我行的耳垂割下,我見了勃然大怒,
撿起地上的短劍,一招刺進任我行的心窩,幫他脫離殘酷的折磨。

  當天,我跟人書對藍金殘忍的手段大表不滿,況且,師父送行時
便曾再三告誡,若能少傷人命,出手就輕些,此行在於瓦解馬賊組織
,而非殲滅這群盜賊。

  藍金無語,眼神空洞,就跟平常時沒有兩樣,一點都聽不進我跟
人書的責罵與規勸,於是三人氣氛很差地尋原路回到黃家村。

  回到黃家村,人書向師父、師叔稟明一切後,藍金當然被王師叔
狠狠責罵了一番,但藍金似乎沒有感情般,只是默默承受王師叔的拳
打腳踢。

  不管怎樣,我們總算是平安回村了,爹娘帶著我去李家村,向
花貓兒她爹求個親家,哈,我跟花貓兒的事兩村人早就認定了,所以
兩家就定在下個月十五滿月時,讓我跟花貓兒成親。提親那天,真是
我這輩子最開心的時候啊!

  就在提親後兩天,師父接到迎采峰的飛鴿傳書,說是天山童姥、
陸小鳳率領魔族攻打本凌霄派本部,要師父、師叔速速上山助拳,
於是師父跟張師叔急忙帶著我跟人書趕路上峰,只留下王師叔跟正在
受罰的藍金守著村子。

  出村時,花貓兒依舊站在村口的林子中,紅著眼眶唱著情人歌,
禱祝我平安歸來,完成兩人的終生大事。我騎在快馬上,聽著花貓兒
柔軟的歌聲,暗暗發誓,不論此行多麼兇險,我一定要平安回村!

  到了迎采峰,那戰況果然激烈!殺氣極其猛烈!

  師父跟我在劍氣縱橫的山坡上來回衝殺,我將五年所學發揮得
淋漓盡致,心無旁騖地將敵人一一打倒,但敵人實在太多太強,武功
高強的師叔竟死了六個,更別提跟我同輩的師兄弟了。幸好師父已經
將凌霄毀元手練到十成火候,在關鍵時刻三招斃了天山童姥,而五師
叔也捨身跟陸小鳳互劈了一掌,雙雙死去,敵人失去頭頭後,便奪路
逃下山了。

  敵人退去後,我這才發覺我身上到處都是傷痕,更中了嚴重的
內傷,全都仗著花貓兒的歌聲在我耳朵旁陪伴著,我才能恍若無事地
跟敵人廝殺。

  這場大戰結算下來,凌霄派死傷慘重,師祖決定眾人暫時分散
四地療傷,以免更多仇家趁著大夥元氣未復,尋上迎采峰挑戰,於是
,師父、張師叔、我、人書,便決定回到黃家村療傷。眾人約定一年
後迎采峰再見。

  師父身上雖也受了傷,一路上卻竭力以精純內力幫我療元,師父
說:「新郎病奄奄的,像什麼樣子?」張師叔跟人書也受了輕傷,但
不礙事,就在我身子復原得差不多時,總算趕在十四日回到黃家村,
而明天,就是我跟花貓兒的大喜之日。

  我騎在馬上,看著黃家村的村口越來越近,心中真是喜悅無限,
師父跟師叔也替我高興,不料…

  師父說到這裡,不再言語,臉上早已塗滿淚水。

  「黃家村發生了什麼事?」我隱隱約約感到害怕,雖然,師父
正在講述的,是一段根本不存在的明朝往事。

  師父點點頭,抱著我哭喊:「全死了!黃家村的人全死絕了!
王師叔的人頭被放在村口的裂石上,兩隻眼珠子都被挖掉了!」

  我抱著悲慟的師父,難過道:「怎麼會這樣?難道是仇家找上
黃家村?」

  師父哭著說:「一開始,我跟師父也以為是這樣,想不到…」

  我驚道:「是藍金?」

  不錯,正是藍金幹的!

  我跟師父等人看到村口王師叔的頭顱後,憤怒地縱馬入村,村子
李到處都躺滿了死屍,爹跟娘,還有我的弟弟妹妹們,嗚…他們就
坐在我家門前的板凳上,死狀好慘…

  我擦著眼淚,跟著倉皇的張師叔往他家方向奔去,只見那沒心肝、
沒感情的傢伙,居然坐在村子裡的大井旁,一劍一劍割著我的好友
李大權的臉,藍金的身旁還有許多村人、我幼時玩伴,全都被藍金
千刺百割,恐怖的是,他們全都被點了穴道止血,並沒有死絕,全都
顫抖著、抽慉著,臉上甚至已經沒有痛苦害怕的表情,只有三個流著
黑血的空洞。

  「藍金!是你做的!?」我拔劍大吼。

  「嗯。」藍金專心致志地將李大權的鼻子割下一小片,並不太搭理我。

  師父拉著我,嚴峻地看著冷漠的藍金,說:「你師父也是你殺的?」

  藍金不耐煩地點點頭,將李大權的鼻子整個挖了下來,我幾乎就
要衝上去殺了他!

  「為什麼?」師父斥聲道,一手拉著我,一手抓著憤怒的張師叔。

  「練劍。」藍金將李大權整個人往地上一摔,眼神深沉地看著師父。

  師父的手緊緊地抓住我,我可以感到師父強自壓抑著狂暴的殺氣。

  藍金就像沒有靈魂的人,踩著在死亡邊緣顫抖的村人,淡淡地說
:「一起上吧。」

  「等等!」師父厲聲說道:「花貓兒呢?」

  張師叔也大吼:「我妻兒呢?」

  藍金舔著劍上的鮮血,一腳踢翻奄奄一息的村人,指著其中
一個臉孔模糊的婦人,說道:「這裡。你的兒子應該在井裡。」

  張師叔暴吼一聲,掙脫師父的手,跳下馬衝向藍金,手上的
長劍狂風驟雨般籠罩住藍金。

  霎時間,我的臉上都是鮮血,熱熱的鮮血。

  藍金低著頭,單手扶著地,手上的長劍指著慘澹的天空…
下著紅雨的天空。

  張師叔的頭顱向空中飛了出去,他的劍則停在藍金的肩膀裡,
孤獨地搖晃。

  隱隱約約,我似乎發覺,在張師叔殞命的瞬間,藍金閃電出手
的一剎那,他的眼睛竟閃過強烈的藍光。

  張師叔的人頭終於落地,我抹了抹臉上濃稠的血,師父的眼神卻
始終盯著藍金不放。

  「師伯對不起!」人書一邊嘔吐,一邊縱馬疾奔出村,竟想逃走。

  藍金冷然拔出刺在肩上的劍,甩向驚惶崩潰的人書。

  「花貓兒呢?!」師父大吼,一掌猛力劈向飛劍,將那劍硬生生
在空中斬斷,任憑人書背著良心逃去。

  我焦急地看著藍金,心想:花貓兒這麼喜歡躲躲藏藏,說不定
沒事…說不定…說不定花貓兒正在躲在林子裡…

  藍金點了肩上的穴止血,緩緩說道:「被我姦了。」

  我眼前一黑,腦袋幾乎要炸開,便要下馬一決生死。

  這時,卻看見藍金露出難得的微笑,說:「騙你的。」

  我心中一寬,強忍著憤怒大喊:「那她人呢?」

  藍金的臉隨即沉了下來,冷冷地說:

  「左邊吊在村圍的大樹下,右邊掛在李家村村口。」

  「啊~~~~~~~~~~~~~~~~~」

  我悲慟欲絕,正要掙脫師父的大手時,卻發覺扣住我手臂的大手
已經不在,師父如箭般脫馬射向藍金!!

  刷!

  清亮的破空聲,還有沈悶的劃空聲。

  師父一手摀著自己的脖子,一手持劍指地。

  藍金依舊單手撐地,低著頭,冷眼看著師父的劍尖。

  師父的劍尖上滴著血。

  藍金的胸口也滴著血。

  我騎在馬上,一動也不敢動,只怕擾亂了師父出擊的節奏。

  「為什麼隱藏實力?」師父暗暗封住頸上的穴道,但鮮血仍從
指縫中滲出。

  「我沒有隱藏過實力。」藍金慢慢封住胸口的血脈,繼續道:
「我的劍是殺人的劍,不是練功的劍。」

  師父點點頭,說:「再問你一次,你為什麼要殺這麼多人?」

  藍金的劍遙遙指著師父的眼睛,緩緩說:「練劍。」

  師父的劍尖靜靜地看著自己的影子。

  藍金的劍尖冷漠地看著師父的眼睛。

TOP

第六章

  然後,兩把劍同時消失,我的臉上再度蒙上鮮血。

  依稀,師父的劍脫手,黏著、盪開藍金的劍,趁此師父欺身
一掌擊向藍金的胸口,藍金狂吐鮮血,像稻草堆一樣往後飛了好幾步,
撞上水井。

  我縱身下馬,劍勢在怒吼中疾刺藍金,藍金眼中藍光一現,伸手
朝我胸口凌空疾指,我胸口宛若遭雷擊,居然往後摔倒,手中的劍
立即插在地上,看著自己的胸口冒出股股鮮血。

  師父呢?

  師父瞪著藍金,摸著胸口,不發一語。

  師父的飛龍穴居然流出濃稠的鮮血!

  藍金抓著井緣,滿臉大汗,吃力地爬了起來,想拾起地上的劍,
卻只是跌在地上,口中又湧出一灘血。看來師父這一掌極為沉重。

  而師父在印上這一掌時,沒想到藍金居然練成劍氣合一,在中掌
的瞬間隔空以氣劍刺進師父的飛龍穴,使師父深受致命一擊。

  我看著恩師臉如金紙,又看著藍金跌跌撞撞地爬向快馬,想提劍
追殺,卻一點也使不上力,藍金在重傷之餘大耗真元使用氣劍,果然
令我胸口氣息翻湧,也許,我的心脈也被截斷了。

  藍金就這樣勉強趴在馬背上,慢慢地離開村子。

  我流著眼淚,看著夕陽西沉,只道自己就要死了,也好,花貓兒
跟我的婚期正好在明天,現在去陰間還來得及…

  這時,師父拖著瀕死的身體走到我身邊,摔倒,我看了看師父,
師父居然在笑。

  我哭了,喊了聲:「師父…」

  師父笑嘻嘻地趴著,將左手貼在我的背脊,傳來一股精純無比的
真氣,我大吃一驚,忙道:「師父,你…」

  師父依舊豪爽地說:「我的命,你給的,這下要還給你了。」

  我流著淚,轉頭說:「花貓兒死了,我也不活了。」

  師父瞪著我,說道:「這世上,有一種東西,叫正義…」

  我點點頭,這是師父常常掛在嘴邊的話。

  師父繼續說道:「讓…讓你活下去,不是叫你報仇…而是…正
義…正義需要高強功夫…」

  我哭著,將師父傳來的真氣護住心脈,腦中想起這五年來的師恩
浩蕩,五年來一切種種,五年來…師父為了我待在這片我眷戀的
土地,儘管,這片土地已經屍堆如山。

  背上那隻可靠的大手,終於緩緩垂下…

  我咬著牙,喊道:「師父!來世英雄再見!」

  就這樣,在血流成河的黃家村裡,在夕陽暮風中,我對著師父磕上
最後三個響頭,師父的嘴角仍舊掛著爽朗的笑容,只有令我更加難受。

  「那花貓兒呢?」我發覺自己也留下眼淚。

  「真的一邊在村圍大樹下,一邊吊在李家村口…」師父號啕大哭,
淒然道:「李家村也給屠了!」

  我努力想著一個漂亮的姑娘,被剖成兩半的樣子,卻發覺根本
無法想像。

  太殘忍了。

  師父的身體顫抖著,繼續說道:「我一邊運氣療傷,一邊替死去
的大家挖墳,一家一個大墳,足足挖了十九天才將兩村的人都給埋了,
最後,我在花貓兒的墳上靜靜坐上一個月,唱著花貓兒最喜歡唱的
情人曲兒後,才拿著劍,策馬出村。」

  阿義出神問道:「找得到藍金嗎?」

  師父搖搖頭,說:「我根本不是藍金的對手,所以我另外找了個
僻靜地方,苦練師父傳下來的絕學,唉,多虧得師父臨終前傳來那股
源源不絕的真氣,不僅為我治療內傷,還大大增進我的修為。我日以
繼夜地苦練,苦練,在海底練掌,在巨木間練飄,用數十種蛇毒練氣,
偶而隱匿地摘掉幾個狗官人頭,為民求福。」

  我跟阿義已經分不清師父是否正在胡言亂語,只是專注地傾聽。

  「一年後,我帶著一身傲人的武功,上迎采峰與師祖、師叔會合,
不料,當我到了師門本山時,卻見到幾個師叔在圓桌旁正襟危坐,
身上千瘡百孔,每個穴道都被封住或刺爛,渾身都是乾涸的血漬,
臉上,唉,那更別提了,眼珠子掉了滿桌,整張臉零零碎碎的,我看
了當場號啕大哭。」師父說。

  師父的眼睛充滿了血絲,又說:「我這一哭,師叔們竟然個個抽動
起來,嘴裡模糊地嚷嚷,原來藍金這傢伙照例封住師叔的血脈,將師叔
整得支離破碎,卻又不讓死!我一邊在每個師叔的耳邊大喊「駿兒一定
會替師門報仇」,一邊將短劍刺進師叔們的心窩。」

  師父委頓地靠在我肩上,嘆道:「我在本山找了一下午,最後才
在一棵老木下找到已經一百零二歲的祖師爺,幸好,祖師爺沒受到那
狗賊的侮辱,不過,祖師爺的肩胛跟胸膛上,也留下兩道深深的劍傷。」

  「祖師爺!徒孫駿兒來啦!」我跪在祖師爺面前,大叫。

  祖師爺靠在古木下,緩緩睜開眼睛,一見是我,勉強笑道:
「不愧是介玄一手帶出來的,有情有義,這下子重擔全都落在你的
肩上了。」

  我含著淚,看著祖師爺血跡早已乾黑的傷口,說:「徒孫一定會
為武林除此大害,為師門報仇!」

  祖師爺皺眉道:「不是為師門報仇,一天到晚報仇,江湖不整天
鬧翻天麼?藍金這狗崽子武功強得離譜,你報得了仇麼?還不是送上
小命一條?」

  我感到疑惑,大聲道:「難道就不報仇了?師父、師叔死得那麼
慘!」

  祖師爺微怒道:「藍金若對師門有所不滿,把咱們滅了也無妨,
你去找他尋仇有何意義?但他若是濫殺無辜,為禍家國,你即使犧牲
性命也要阻止他!你身上的武功不是讓你報仇用的!而是讓天理正義
得以長存!你要將個人利益拋諸腦後,知道麼!」

  我感到慚愧,跪在祖師爺面前不發一語,眼中的淚水卻隱藏不住。

  祖師爺嘆道:「藍金資質奇高,恐怕是武林前所未見的異才,
小小年紀,劍法居然詭異莫測,身法快如閃電,加上他深知本門武功
,招招料敵機先…要不是我仗著百年修為的內力,在他的背上
重重印上一掌,我恐怕也慘遭毒手,藍金這小子傷了我後,雖然身受
重傷逃走,但你這幾年還是敵不過他,別急著送死。」

  我看著奄奄一息的祖師爺,趕忙伸手放在祖師爺的飛龍穴上,將
真氣源源不絕地灌輸到祖師爺的氣海裡,不料,祖師爺反手緊緊抓著
我的手,我感到一股極為強悍的真氣像潮水一樣衝進我的掌中,奔入
我的氣海。

  「祖師爺?」我驚叫。

  「老傢伙快歸天啦,留著這些寶貝有什麼用?拿去拿去!為天下
蒼生拿去!」祖師爺堅定地抓著我的手,精絕的內力浩浩傳送過來,
一份重責大任,也隨著加在我的肩頭。

  半柱香過了,祖師爺困頓地站了起來,搖搖晃晃的。

  我想扶著他老人家,祖師爺卻叫我推開,要我好好坐下來,將
真氣徹底吸納歸源為己用,於是我閉上眼睛,將祖師爺百年修為的
絕世內力一點一滴融入穴脈,等我再次睜開眼睛時,已經天黑了,
我看見祖師爺盤坐在古木下,相貌安祥地歸天了。

  我記著祖師爺的教訓,並未急著追索冷血的藍金。

  我一邊行走江湖為民除害,一邊苦練凌霄絕學,每當我倦了,
我就回到蕭索的黃家村,坐在花貓兒的墳上,陪花貓兒聊聊天、
唱唱曲兒…天那!我好想念花貓兒!我在那未過門的可憐妻子
墳上,種滿了她最喜歡插在髮間的小黃菊,我往往睡倒在石碑旁,
在夢裡看見花貓兒坐在小黃菊上,唱著曲兒,滿臉羞紅地看著我。

  一年後,江湖上七大門派在一個月內全遭滅門,武當七俠的屍身
吊在真武殿前的竹林裡,空空洞洞的身體隨風擺動,屍孔還被寒風吹
出毛骨悚然的死簫聲,唉,而張三丰張真人就像傻子一樣,只是坐在
竹林裡傻笑,可悲的是,張真人的四肢全給斬斷了。

  武學泰斗少林寺呢?少林十八銅人被木棒釘在「少林寺」的大匾額上
,木人巷變成死人巷,十八降龍伏虎羅漢倒是活了下來,不過他們的腦袋
活活被鏈子串在一起,串成恐怖的血念珠,整天發瘋似地鬼吼鬼叫,直喊
頭疼。

  峨眉、華山、點蒼、崆峒、舞龍等等門派就不必說了,全給藍金屠了
個精光,其中峨眉派的兩百女尼們,有十幾人因出任務僥倖逃過一劫,
但回到道觀見到滿山奇形怪狀的死屍後,全都嚇成無法言語的白癡。

  這一年,江湖給藍金起了個外號,叫「冷屠子」,「冷屠子」所到
之處,便是地獄血海。

  而兩年後,江湖上卻沒多少人知道「冷屠子」是誰、是什麼東西、
做了什麼事,因為沒有所謂的江湖了…練家子都給「冷屠子」剁成
活屍。

  再過兩年,隨著五大魔道在藍金的劍下覆滅,江湖徹底成為歷史
的名詞,正邪兩道的武功傳承完全脫軌,功夫的奧祕從此淹沒在血海
裡。

  我呢?

  就在黃家村遭血屠的五年後,我練就出驚人的身形挪移,更重要
的是,在鑽研百家劍法後,我突破了凌霄劍法的格局,創出驚天動地
的絕世掌劍雙法,終於有自信可以擊殺藍金,於是,我夥同武林碩果
僅存的兩位一流高手,鐵鎖怒漢李尋歡、魔教翩翩佳公子游坦之,沿
著藍金狂屠的路線,一路追蹤藍金,最後終於追到了古都西安。

  到了西安,本以為要發現藍金的行蹤還要一段時日,沒想到我們
三人在荒涼的山原坐下練氣時,卻突然驚覺往北不遠處殺氣衝天,必
是藍金無疑,於是我們發足狂奔,終於在黃沙飛揚中,找到正在獵殺
一隊官兵的藍金!

  李尋歡首先發難,他的師兄弟全給藍金剁碎了餵豬,他嚇嚇有名
的鐵鎖隨著他的怒氣向藍金飛擊而去,藍金發覺有人偷襲,反手一劍
將鐵鍊震開,而我趁機運起十成功力衝向藍金,朝藍金的背上一掌打
將下去,藍金身形一閃,回頭和我硬碰硬交了一掌,我身上畢竟載有
師父與祖師爺百年修為,藍金在我全力一擊下被震得往後一飛,重重
撞上黃土塊。

  此時,命運在我跟藍金之間開啟了一道極為諷刺的門…

  藍金這一撞,並非純然被我震翻,而是借勁化勁、往後卸力,
所以這一撞帶著我跟藍金互擊的巨大力道,竟將藍金震陷進堅硬的
黃土塊中,黃土一陣胡亂塌陷,轉眼間藍金就被淹沒在土堆裡。

  一個絕世高手是不可能在這樣的黃土堆中,被壓死或是悶死的,
所以我們小心翼翼地觀察土堆中的氣息方向,嚴防藍金從土堆中跳出
襲擊,不過,過了一盞茶的時間後,藍金的氣息竟越來越弱,居然
沒有往地上探的意思。

  游坦之魔功蓋世,運起地聽大法後,疑道:「藍金不是氣息越來
越弱,而是往地地下深深鑽去了!他在挖地穴!」

  我感到困惑,說道:「藍金不像是會挖地穴偷襲的人,他只懂得
硬碰硬殺人。」

  李尋歡驚叫:「那他一定是受到重傷,想挖地穴逃跑!」

  妻子被藍金吊死在瀑布下的游坦之狂嘯:「沒那麼容易!」於是
運起魔教的密傳「吸湖功」,將腳底下的塌石落土一下子就掘了開來,
竟赫然發現地底下藏著一道往下深鑽的大洞!

  「沒道理!那小子怎可能在短短時間內挖出這麼樣大的穴道!」
李尋歡犯疑道。

  「這個大洞老早就躺在黃土裡!怎麼這麼湊巧,讓藍金鑽了下去!?」
游坦之拿著扇子,蹲下觀察著黑黑的深穴。

  我對自己剛才那一掌極有自信,藍金一定受到了不小的內傷,才會
避開與我們正面衝突,我嘆道:「難不成老天也幫著冷屠子,幾百年前
就開了條地道讓他逃走?」

  李尋歡揚起長達百尺的精鋼鐵鍊,往黑穴一擲,大叫:「他不
上來!咱們就下去!送了他的命!」

  我跟游坦之齊聲道:「好!」

  於是,我們三人便慢慢爬下黑穴,而李尋歡真氣鼓盪的精鋼鐵鍊,
不停往下左右激甩,試探性地開路,以免在越來越黑的洞穴中遭到藍金
的暗算。

  越往下,洞穴當然就越黑,終於,不久後外面的光線在地底下
完全消失,一片漆黑,而地洞中的空氣也越來越混濁,甚至令人作嘔,
於是三人運起內功,將呼吸收到微弱緩慢的境界。

  洞穴裡已經完全失去光線,墮入死氣沈沈的黑暗,而黑暗裡,
還有一個冷酷的殺手在等著我們。

  窒悶污濁的空氣,甚至可以說是長年深藏餘地洞中的毒氣,令
我們三人完全不敢透口大氣,但,想必藍金也是吧?沒有人能夠在
這麼惡劣的條件下呼吸的!抱持著這一個想法,我們三人更堅定地
往下爬,不管迎接著我們的,是什麼…儘管鐵鍊敲擊在土洞裡的聲
音多麼令人不安。

  突然,鐵鍊的聲音正告訴我們,到底了!

  我們遲疑了一下,李尋歡首先跳了下去,用鐵鍊舞成一個大圈,
劃出安全的地帶後,我跟游坦之也跟著跳下平地。

  底下當然黑暗依舊,空氣也只有更加污濁,我摸了摸懷裡的火褶
子,心想:一點燃就會炸開吧,這氣一定比瘴氣還毒,也好,危急時
可以跟藍金同歸於盡。

  地底下似乎別有洞天,從鐵鍊帶出的聲音可以知道我們正處於
極為寬敞的地方,我們三人因為閉氣的關係,並無法開口說話,只是
默契地跟著李尋歡快速纏動的鐵鍊往前慢慢移動。

  你們無法想像在黑暗裡、濁氣中面對嗜血的敵人,是件多麼恐怖
的事!當時我已視死亡為解脫之途,卻無法在如此黑暗的壓迫中感到
安心。

  藍金似乎正屬於黑暗,他彷彿隨時能夠在黑暗裡將我們三人輕易
吞噬掉,在這麼邪惡的環境裡跟最邪惡的人對決,結果似乎一開始就
註定好了。

  「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

  鐵鍊聲是唯一洞穴裡的聲響,也是唯一不屬於黑暗裡的東西。

  但是。

  鐵鍊聲停了。

  我的掌心緊緊握著劍,一動也不敢動。

  雖然只有極短極短的瞬間,不過,我的確聽到利刃劃破喉嚨的
聲音。

  李尋歡死了。

  接著,我冷靜地進入「定」的境界,然後聽到碰一聲,李尋歡
倒地的聲音。

  游坦之也沒有動靜了。

  我跟他都知道,若想在黑暗中多活上一時半刻,最好的辦法就是
殺了藍金。

  要不,就是不要出聲,隱藏任何殺氣。

  李尋歡的鐵鍊聲帶出了他的方位,也帶走了他的命。

  好肅殺的黑暗。

  我看不到藍金,看不到游坦之,但,藍金也看不到我們。

  每個人都只有等待機會。出手的機會。

  我冷靜地搜索著藍金的殺氣,可惜,藍金似乎同樣低調地,等待
結束這場黑暗中宿命對決的機會。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在黑暗中,時間總是過得特別慢,尤其是,
當大家都閉氣超過五柱香以後,時間的腳步似乎就停了下來。

  所以,在這場沒有殺氣、沒有光影的搏命裡,決定出手機會的,
只剩下呼吸。

  誰先呼吸,誰就死定了。

  這一點,對我來說應當是最有利的,這多虧師父與祖師爺轉嫁的
百年功力。更何況,藍金比我們要早進洞約一盞茶時間。

  我凝練心神,隨時準備施展我獨創的掌劍雙絕。

  「快!」

  游坦之大叫,他已支撐不了閉氣的痛苦,手中扇子破空劃出!

  戳。我的臉上似乎濺上熱辣的鮮血。

  藍金出手!

  在左邊!

  我一劍刺出!

  得手!

  「你變強了。」

  「你死定了。」

  藍金的聲音忽遠忽近,忽左忽右,短短四個字卻有十九個發聲
位置,藍金正以詭異的身法藏在黑暗中。

  我應當刺中藍金的左肩胛,不會有錯的。

  我亦以飄忽的身法迅速走位,輕輕舞動著劍。

  「再問你一次,沒來由的,為什麼殺害師門?」我凝聚心神,
隨時捨身一擊。

  「練劍。」藍金一說完,我幾乎同時感覺到銳利的劍氣正抵住
我的背心。

  這真是一場可怖的決鬥!

  就在我迴身擋劍後,劍與劍之間迸出的血光就不曾停止過,那些
輝煌的血光照亮著我倆的身形、還有一雙水藍的魔眼。

  藍金冷酷無情的劍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從每個角度刺來,我完全不
擋劍,一眛快劍速攻藍金周身要害,只求同歸於盡,但兩把劍卻奇異
地不停交鋒,劍氣縱橫!

  藍金的表情蒼白的可怕,卻隱隱透露出訝異。自從藍金屠村以後,
能夠與他交鋒上千劍的,恐怕未曾有過。

  但,我的劍,可是在海底與暗礁搏鬥了上百萬招的凌厲速劍!

  我的劍越走越快,終於,一劍貼著藍金的身形,刺進藍金的喉嚨!

  藍金雙眼一瞪,左手凌空疾指,氣劍!

  我拼著這一指之傷,棄劍斜身一掌壓在藍金天靈蓋上,給他致命一擊!

  「藍金死了?!」我感到一陣不安,畢竟大魔王都很能苟延殘喘。

  「你看。」師父左手手掌在我眼前亂晃,兩個銅板大的紅疤觸目
驚心地躺在掌心。

  師父嘆氣道:「藍金在危急時刻,將氣劍轉插向我急拍的手掌,
刺穿了我的掌心。」

  阿義張大了嘴,問道:「所以咧?」

  師父不再說話,眼神陷入深沉的困惑。

  許久,師父搖搖頭,說:「今天就說到這吧。」

  我跟阿義難以接受故事正逢精彩處,卻被生生停掉的事實,阿義
說:「師父,有話就快說!」

  師父重重敲了阿義的腦袋,說:「接下來發生的事,實在令人
無法置信,也是世人將我當作瘋子的原因,所以…」

  師父擦乾滿臉的眼淚,說:「以後再說吧。」

  那晚,師父就真的沒再提起那件虛無飄渺的往事,只是專心教
阿義行氣過穴,而我,則努力地將百步蛇、青竹絲、鎖鏈蛇的蛇毒
逼出體內。

  過了一小時,師父搖了搖我,我睜開眼睛,掌中一片黑霧。

  「這傢伙真有超人智慧?」師父疑惑地問著我,阿義訕訕地站在
一旁,想必完全無法領略行氣的奧祕。

  「一開始都是這樣的。」我認真地說,師父只好站了起來,繼續
指點笨槌子阿義。

  此後,阿義每晚都跟我一起練功夫,我們的成績隨著我們體內
不斷積聚的內力,一路下滑。不,只有我下滑,阿義則完全沒有下滑
空間。

  過了幾天,在媽不能置信地摸著牆上的劍痕時,「窟窿」一聲,
我的房間正式剩下兩面牆。

  冬天正式到了,夜夜,我體內自行運轉的內力行遍周身百穴,
縱然深夜寒風凜冽,我卻暖烘烘地入睡。要是功夫發揚光大,第一個
要倒的企業,就是賣棉被的。

  過了兩個月,我終於在課堂上聽到阿義狂吼的聲音,他總算是
摸到竅門了。

  「你們真是太卡通了,要不是我見過淵仔那一兩下,我死也不信
你們在練武功。」阿綸說。

  我們也曾經叫阿綸跟著我們一起學功,但他一臉的沒興趣,不過
他倒是很好奇:我們何時可以將學校裡的蔣公銅像一掌打碎?

  「還會冷嗎?」我抓著乙晶的小手,在攝氏十度的寒流中。

  「不會…你的內力好像越來越強囉?」乙晶笑著,酒渦好可愛。

  「被妳發現啦?我好像真的蠻有天份的,至少,比唸書有天分。」
我說。

  「你真的不想再唸書了?」乙晶常常這樣問我,表情頗為擔憂。

  「我不知道,也許不會再唸書了,也許過一段時間再說吧。」我
總是苦笑。

  面對乙晶這個問題,我常常會陷入一種困惑。

  這樣無止盡地追求高強武功,在即將步入一九八七年的冬天,對
一個國一生來說,究竟有什麼意義?

  師父若到處展示他驚人的武學造詣,早就是世界級的名人了,賺
的錢也一定又快又多,但他深信功夫的珍貴不在世俗虛名,而是為了
公理正義,就跟卡通人物一樣。

  所以師父也禁絕我們將功夫展現給別人看,只說:「現在的世界
裡,真正懂得功夫的極其稀少,這都虧藍金斷送了當年江湖上的武學
傳承,不過這樣也罷,要是壞人也懂得武功,那黎民百姓就糟糕了。」

  「所以會武功的就剩下我們,保衛國家救同胞就容易多了?」阿義說。

  「沒錯,以後你們也要仔細挑選善良、仁慈、勇敢的徒弟,將維護
正義的責任一代代傳承下去。」師父摸著阿義的頭。

  「嘿嘿,那我什麼時候可以開始除暴安良?我已經看幾個流氓很
不爽了!」阿義興奮地說。

  「你那叫血氣方剛!」師父斜掌重敲阿義的腦瓜子,說:「要是
你胡亂施展功夫,我廢了你全身筋脈!」

  「唉......」我也忍不住說:「師父,現在的社會有警察,輪不
到我們行俠仗義的。」

  師父輕蔑地說:「那些捕快跟賊人都是掛在一塊的,哪個朝代都
一樣。」

  我跟阿義只能苦笑。

  一九八七年,寒假,師父帶我跟阿義來到王功海邊,乙晶不安地
跟在後面,拿著用鐵桶裝的薑母茶。

  這是乙晶第一次看我們練功,師父特准的。

  「師父!今天是除夕啊!」我脫光衣服,在蕭瑟的海風中看著
乙晶。

  「師父我好冷!」阿義的牙齒發顫,也脫光衣服,在死灰色的
天空下發抖。

  師父大聲說道:「阿義你這笨蛋,運內力禦寒!」

  阿義無辜地叫道:「師父!弟子內力不足!」

  我也跟著叫道:「師父!過完年再說吧!這海一年到頭都賴在
這裡,跑不掉的!」

  師父用力敲著我跟阿義的頭,罵道:「有這麼漂亮的姑娘在這裡
看著,你們好意思退縮?」

  我看著滔天大浪拍著海岸,浪花飛激,還是忍不住討饒:「師父!
會死的!」

  阿義趕忙附和:「這麼大的浪!誰都會被捲走的!百分之百一定死!」

  師父一腳一腳將我倆踹向海裡,海水都淹到膝蓋了。

  「會死的!師父!」我叫道,看著岸上一臉恐懼的乙晶。

  「我放二十五條毒蛇咬你,你死過了嗎!」師父一掌抓著我,
一掌抓著阿義,又喊道:「你們兩個聽著,阿義,你要找到這個鐵盒
子,才准上岸,不然我一掌送你回老家!」

  說完,師父將喜年來蛋捲禮盒往海裡隨手一擲,落入海中,大約
有二十五公尺之遠,鐵盒裡裝滿石塊,一下子就沈入海裡。

  阿義哭喪著臉,抓著師父,簡直就要跪下來了。

  師父無情道:「再不快去,鐵盒子被浪給捲走了,你照樣要撿它
回來!」

  阿義咬著牙,喊道:「師父!」

  師父跟著喊道:「又幹嘛?」

  阿義大吼一聲:「我死了一定做鬼找你!」說完,就慢慢走向海
裡。

  師父在後面提醒道:「氣沉雙腳長白穴、長黑穴,閉氣聚神,一
步步慢慢來!不要怕海裡的暗流!只要你雙腳釘住,沖不走的!」

  阿義只剩下頭在海面上,仍舊吼道:「反正我死掉一定去找你!」

  然後,阿義就沉進海底了。

  我看著乙晶在遠處猛搖頭,又看了看師父,說:「師父,我去救
阿義回來!」

  師父從懷中拿出一枚生鏽的鐵球,說:「阿義的鐵盒很近,你
不必擔心,倒是你…」

  說著說著,師父將鐵球甩將出去,鐵球直直飛向無數白浪之中,
鑽進一片黑藍。

  我傻了眼,說:「那至少有兩百公尺啊!」

  師父微笑道:「你行的。」

  我大叫:「我不行的!」

  師父哈哈一笑,說道:「你身上的內功很不錯了,行的!」

  我幾乎快哭了,叫道:「再丟一次,近一點!」

  師父拍著我的肩膀,在我耳邊輕聲道:「嘿!傻小子!我故意丟
得遠些,好讓你在妞兒面前威風一下,你還不快快潛進海裡。」

  我慘道:「師父,你故意丟得遠些?你是說…那個距離對我
來說…太遠?」

  師父笑著說:「雖然遠了點,但威風得很啊!」

  說著,一掌將我推入海裡。

  我一滑,腳底吃痛,原來是礁岸下尖銳的岩石立即割傷了我。

  我只好大大吸了一口氣,沉進海裡。

  在冬天的海底,還真非得運起內力驅寒不可。

  我雙眼無法睜開,倒不是怕水,而是滾滾暗潮沖得我無法睜開
眼睛。

  既然看不見,要找到那枚見鬼的鐵球,該從何找起?

  我來不及思考這個問題,因為在海底想穩穩地站著,已經是門
高深的學問了,海底的暗潮比表面的浪花要巨大、可怕,無止盡地
推著我、吸著我,我運起七成內力才能勉強站好,當我要往前推進時
,我簡直運起了十成十的功力!

  在海底行走…真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這種恐懼感,也許跟師父當年
在地穴中跟藍金對決時一樣可怕吧?我承受著越來越深的壓力,極為
緩慢地走在海底,一邊認真思考三個問題。

  第一個問題,我是瘋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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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為什麼師父把鐵球丟下海,我就要傻傻地走在冰冷的海裡,用
那麼危險的方式練功?這種行徑,簡直跟師父幻想從三百年前怪異
地跳到現代的想法,一樣瘋狂。話說回來,也許練師父的武功會練
到走火入魔,我讓二十幾隻毒蛇一起咬住我的行為,正跟走在海裡
找鐵球一樣瘋狂。

  第二個問題,我在海底都這麼辛苦了,阿義呢?

  我的內力若是換算起來,大約是二十五條毒蛇的份量,而阿義的
內力指數,已經停留在三條毒蛇很久了,我如此奮力才得以往前,
阿義一定悶壞了吧?我跟阿義在前來王功的公車上,測試過兩人憋氣
的時間,我是二十三分鐘,阿義則是七分鐘,唉,還好阿義的喜年來
蛋捲禮盒丟得不遠,要是阿義撐不住,也會游上水面喘口氣吧。

  第三個問題,我有能力找到鐵球嗎?

  師父讓毒蛇咬住我,讓我逼毒練功,雖然過程驚心動魄,但師父
總是暗中照看著我…那這次…我也應該能安全地找到鐵球吧?師父也
許正在後面默默走著,暗中照料我跟阿義,我們的小命應該是安全妥
當的。

  所以,我要趕緊找出發現鐵球的方法,以免辜負師父的期待。

  海底,艱辛的海底。

  我極為勉強地睜開眼睛,只見混濁的深藍。

  我走了多遠?

  抬起頭來,海面似乎離我已有一段好長的距離,當時我還沒學過
三角函數,不懂從海底的角度與距離海面的長度,計算出鐵球與我之間
的步距,但我漸漸感到難受,閉氣的痛苦充塞在穴道裡,暗潮不停撞擊
著我胸膛,我的內力已經到達極限了。

  此時,我也走到我決不願繼續往前的地帶。

  海溝。

  那是一種極為黑暗的恐懼地帶。

  完全看不到底,只有感覺到巨大的潮水漩渦在海溝裡嘶吼,而
海溝就像海中的地獄一樣,突兀地自海底斷裂、深陷下去,要是我
沒睜開眼睛,一定會摔下去,被大海吞掉。

  我沒氣力了。若要探出水面呼吸,一定會被捲走,因為師父並未
教我們如何游泳,所以我決定往回走。

  正當我想轉身時,突然,我看見一個人飛快地從我眼前衝過!

  那人的手裡還抓著一只禮盒!是阿義!

  我看著阿義四肢無力地被暗潮捲走,猶如巨手中昏迷的螻蟻般,
無力感頓時湧上心頭,阿義瞬間便會葬身在海溝裡!

  我的氣力本已不足,此刻卻勇氣倍增,雙眼死瞠,盯著被漩渦
吸入海溝的阿義,順著潮退狂猛的巨勁,發足往海溝裡狂奔,潮漲
時便勉力慢步向前,終於,我意識模糊地爬下海溝,抓起昏迷的阿義,
運起早已不存在的內力,竭力爬出海溝深淵。

  我抓著阿義,神智錯亂地在海底走著,走著,茫然搜索著應當
看護著我們的師父,我的內力已經消失殆盡,支撐著我的,是阿義
瀕死的危機感。

  師父該不會找不到我跟阿義吧?

  還是,師父根本就沒跟在我們後面?

  我沒有力量了,只能抱著阿義,跪在寒冷的大海裡。

  只剩下一個方法了…

  師父,求求你找到我!

  我握緊拳頭,回憶起王伯伯那張醜惡的嘴臉,激發狂猛的殺氣!

  殺!

  「沒事了。」

  我睜開眼睛,體內一團火燒得正旺。

  師父微微笑,坐在我身後,一手貼著阿義,一手貼著我,我看看
身旁的阿義,阿義蒼白著臉,紫色的嘴唇微微張開,我想喚聲「阿義」,
卻只是吐了口鹹水。

  阿義睜開眼睛,虛弱說道:「謝啦,師父他這死沒人性的…」

  我點點頭,又吐了口鹹水,弱聲說:「師父?」

  師父歉然道:「我看到一隻鯊魚往一群釣客游去,我怕鯊魚傷人,
所以先走過去將鯊魚趕走,一回頭,你們已經不見了,海裡模模糊糊
的,我緊張得不得了,幸好你及時發出殺氣,我才辨認出你的方向,
將你們倆抓上岸。」

  我的眼睛大概持續翻白吧,我無力道:「師父,去你的。」

  師父一陣臉紅,說:「別再說了,是師父不好。」

  乙晶紅著眼,坐在我身旁,說:「我以後再也不看你們練功了,
嚇都嚇死了。」

  師父的手離開我跟阿義的背心,說:「沒事了,你們繼續行氣過
穴,喝點熱薑湯就好了!」說著,兩手捧著裝滿薑母茶的鐵桶,運起
內力將薑母茶煮沸。

  我跟阿義一邊發抖一邊喝著熱薑湯,看著浪濤洶湧的陰陰大海,
我勉強笑道:「嘿嘿,其實裡面比外面可怕一萬倍。」

  阿義縮著身體,點頭道:「沒錯,要我再下去一次,乾脆殺了我。」

  我看著熱薑湯冒出的熱氣,握著乙晶的手說道:「嗯,死也不下
去了。」

  師父並不說話,只是愧疚地坐在一旁。

  後來,過了幾天,我跟阿義居然又在海裡走來走去,莫名其妙地
尋找師父亂丟下去的重物,至於為什麼,我想,大概是因為,我們都
是瘋子吧?

  而那天除夕夜,我告別阿義跟乙晶後,便拉著師父到我家作客,
一起吃年夜飯,而那場年夜飯,是我人生中最難忘的除夕夜。

  那天,爸還沒回台灣,家裡倒是塞滿一堆稀奇古怪的親戚與客人,
居然還有我痛恨的王伯伯,家裡的客廳擺上三大桌豐盛的年夜菜,死
大人們忙著抽煙打屁,成打的不知名小孩在沙發與走道間來回翻滾
著,扮演金獅王跟銀獅王等等電視人物,大家有說有笑的,我倒像
局外人似的。

  我站在餐桌旁,發現沒自己的位子後,便拉著師父上樓去,打算
待會到廚房捧幾個菜,跟師父在「穴」裡享用比較溫馨的年夜飯,而
師父傻傻地跟在我後面,對我的決定沒有意見。

  正當我們走上樓梯時,我終於被媽發現。

  「淵仔,吃年夜飯!」媽看見師父跟在我後面,於是又說:
「老師也一請用餐吧!」

  師父彬彬有禮地拱手作揖,眼神示意我一同下樓用餐,我悻悻
拉著師父,站在擠滿了死大人的餐桌旁。

  「淵仔去哪玩啦?一身髒兮兮的?哎呀,老師也真是的,也陪
淵仔玩成那樣子,哈哈。」張阿姨這胖婆娘看著我笑,從客廳角落
拉著張椅子要我坐下,我看了看,又拉了張椅子給師父坐,兩個
剛剛從海底爬出來的臭鹹魚,就這樣擠進原本就十分擁擠的圓桌。

  這真是一場糟糕透頂的年夜飯。

  我跟師父身上的臭味薰擾著客廳,而我自顧自地夾菜給師父,
兩人默默吃著飯,但餐桌上的人個個皺起眉頭,媽忍不住開口:
「淵仔,你帶老師去洗個澡,再回來吃飯吧?」

  我看了看師父,師父紅著臉點點頭,於是我站了起來,想帶師父
先洗個澡。

  「好臭。」王伯伯笑著說。

  我的腳步停了下來。

  我斜眼看著王伯伯的肥臉,他被我看得渾身不自在,打個哈哈說:
「聽說淵仔最近成績不大好,嘿嘿,還請老師多多教導教導淵仔。」

  我銳利的眼神瞄到王伯伯的髒手,正放在媽的大腿上。

  我看了師父一眼,便逕自走到王伯伯身旁。

  王伯伯嘻皮笑臉道:「淵仔,這麼快就跟王伯伯討紅包啦?」
說著說著,王伯伯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親切地揉著我。

  「王伯伯。」我冷冷地看著這頭肥豬。

  「好乖。」王伯伯笑瞇瞇地說。

  「去死。」

  「啊?」

  我抓住王伯伯的手,輕輕一扭,沒有什麼狗屁「喀擦」聲,
王伯伯的豬手立即脫臼。

  「啊…啊…」王伯伯滿臉大汗,驚慌地嚷著。

  我拿起桌上的半溫半熱的火鍋,慢慢地淋在王伯伯的頭上,
王伯伯手痛得不敢亂動,又被我淋上鮮濃的火鍋湯。

  客廳的人全都吃驚看過來,張阿姨的筷子跌在地上。

  「再讓我看到一次,你的手就像這面牆一樣。」我瞪著臉如金紙
的王伯伯,放下火鍋,走向掛著假畫的牆壁,一掌橫劈出去,牆壁悶
聲崩開一塊缺,岩沙瀰漫。

  所有親戚都傻了眼,連媽也張大嘴巴,我不理會大家詢問的眼神,
拉著神色自若的師父到廚房拿了四樣菜,上樓吃飯,也不洗澡了。

  我跟師父坐在地上,拿起菜就吃,除了王伯伯的哭聲外,我沒
聽見樓下有任何聲響。

  「對不起。」我嘴巴裡都是菜,不敢看著師父的眼睛。

  「不。你有你自己的決斷。」師父狼吞虎嚥著,看著我繼續說道:
「你有你自己一套正義,我相信自己的徒弟。」

  我感激地說:「師父,謝謝你。」

  師父搖搖頭,抓了把長年菜塞進嘴裡,說:「我才要謝謝你這
小子,請我到你家吃頓年夜飯。」

  我看著師父,想到師父落寞的一生。

  姑且不論師父錯亂自編自導的武俠往事,師父在這世界上,應該
有親人吧?要不,就算師父是渡海來台的老兵,也該有朋友照應吧?

  「師父,你…你在這西元一九八七年,有親人嗎?」我問,
雞腿好吃。

  師父點點頭,旋即又搖搖頭,說:「我也搞不太清楚。」

  我又問道:「搞不清楚?師父後來還有結婚嗎?」

  師父搖搖頭,說:「沒啊!我念念不忘花貓兒,怎麼可能跟別人
結婚哩?倒是有個自稱我女兒的女人,佔去了我員林的窩,害我不想
回去,唉,這怪事就別提了。」

  我感到有些好笑,又有點蒼涼,一個武功奇高的老人,竟被自己
的女兒趕出家門,有家歸不得,師父只好夜夜睡在八卦山的樹上,偶
而教功夫教得太晚,才待在「穴」跟我窩著睡。

  我看著蒼老的師父,想著這幾個月來,師父教我練氣擊掌的種種,
師父的後半生混沌潦倒,瘋瘋傻傻,他對正義的希望與執著,全寄託
在我跟阿義的身上…

  「打電話叫阿義來吧!」師父說道。

  「今晚也要練功?」我問,拿起話筒。

  師父點點頭,於是我撥給了正在毆打親戚小孩的阿義,叫他過來
練功。

  半小時後,阿義從樓下爬上了「穴」。

  「給你們的。」師父從背袋裡拿出兩個陳舊的紅包袋,遞給了我
跟阿義。

  師父的笑容擠開了臉上的皺紋,說:「以後要好好練功啊!」

  我跟阿義緊緊握著紅包袋,我的心裡澎湃著一股想號啕大哭的衝動。

  「師父,你真夠義氣。」阿義笑著收下,又說:「弟子一定會好好
練拳,消滅武林敗類!」

  我也說:「師父,雖然你老是不肯把故事說完,不過我知道藍金
還沒死,對不對?你放心!總有一天我跟阿義會殺了他!」

  師父的神色大為激動,摟著我們說道:「好!總有一天掛了他!」

  那年師父給我的紅包袋,裡面裝著兩張綠色的一百塊錢。

  那個紅包袋,現在一直一直都放在上衣口袋裡,陪我踏上一段
不能回頭的路,一直溫暖著我的胸膛。

  整個大過年的,我跟阿義都在王功海裡走來走去,而乙晶也一直
都在岸上,守著一桶薑湯。

  在海裡行走,可以鍛鍊的項目可多了,在海底站穩可以練出極佳
的平衡感,要能自由操控內力,才得以行走自在,在海溝中必須承受
強大的壓力與恐懼…雖然我儘量避免走進海溝。

  有時候,師父會叫我們在海底練掌,在海底,一切都變得沈重
緩慢,凌霄毀元手慢吞吞地拍擊著海底礁石,將我們的青春印在深深
的大海裡。

  初六,乙晶回到學校上輔導課,我跟阿義則繼續功夫特訓,清晨
時我們持續在海底打撈垃圾,直到中午吃過飯後,師父便開始教我們
凌霄劍法。

  師父交給我們一人一枝筆直的樹枝後,於是,三人在海灘上開始
了劍影流梭的習劍課程。一開始,師父只是簡單地講述劍法擊刺攻防
的大要點,並說:「劍法絕對不能拘泥於劍形招式,所謂有法即有形,
有形便會有破綻,是以劍法無法,方為上乘劍法,若要無法,則須
劍走快意,招去無蹤。」

  阿義聽得一臉迷惘,我則默默認同,畢竟這個道理在武俠小說
「笑傲江湖」中,風輕揚教令狐沖獨孤九劍時,便曾說過類似的話。

  是以,師父並未仔細教導凌霄劍法的奧義,反倒是花了許多精神
在訓練我跟阿義在出劍招時的身法走位,教導我們如何以快速的身形
補足招式上的貧瘠。

  「師父,要不要先仔細教教劍招啊?一下子就要我們無招勝
有招,會不會太快了?」我問,並竟我的劍招頗為凌亂,看起來
並沒有什麼殺傷力,或許師父應當先教我凌霄劍法的基本招式。


  「我忘光光了。」師父嘆了口氣,說道:「三百年了,這些劍招
我全都忘得一乾二淨,只記得劍意…也罷,反正師父年歲有限,就直
接帶你們進入較高的層次。」

  師父接著要我跟阿義自由施展心中的劍法,並從旁觀察,師父說:
「劍法要能完全歸屬於自己,才是活的劍法,就算你們看過師父出招
進擊的方式,也不能囫圇吞棗地學,要將師父出招的意念轉化成
自己的劍意,才是上乘武功。」

  阿義並不想學劍招,所以非常愉快地在海灘上瘋狂亂劍,師父看
了搖搖頭,說:「這種劍法的確是無招中的無招,可惜全都不堪一擊。」

  師父看著手中的樹枝,嘆道:「藍金這畜牲說對了一句話,劍是
拿來殺人的,不是拿來練功的,真正的劍法,若要殺人,只要一招就
足夠了。淵仔,阿義,你們仔細瞧瞧。」

  說著,師父的身影急晃,在我倆的身旁飛快地竄來竄去,突然,
師父的樹枝在我們身旁的幾塊大石上凌厲疾刺,閃電般的出手!

  師父急停在目瞪口呆的我們面前,問道:「淵仔、阿義,師父
總共刺出幾劍?」

  阿義開始數著身旁大石頭的數目,我則脫口而出:「十七劍。」

  師父驚訝地說:「是十九劍,不錯不錯,那你倒說說看,師父
哪一劍真正殺了石頭?」

  阿義搶著答:「每一塊!」

  我想了想,指著兩塊大石頭說:「好像是這兩塊吧?」

  師父點頭稱許道:「不錯,你的確很有天分。」說完,師父輕輕
踢著那兩塊:「被殺掉」的石頭,石頭登時碎出兩條劍縫。

  阿義乾笑道:「師兄果然不愧是師兄。」

  我自己也很驚訝,我居然大概瞧出師父風馳雷電的出手,心中
很是高興,也許在這個連原子彈都發明出的現代世界,我可稱得上
是古老時代兵器的天才。

  黃昏時,在往彰化市的空空蕩蕩公車上,師父依然比手畫腳地教
我們身形挪移的技巧,看得幾個乘客莫名其妙的,我跟阿義則專注地
瞧著師父扭來扭去,在心中形塑著屬於自己的劍意。

  我跟阿義就這樣,每天清晨到中午間間斷斷在海底行走,下午在
海灘上練劍,不,是創劍,偶而,我跟阿義也會效法以前的師父,在
海潮中、海底揮劍,但是樹枝往往承受不住潮水的力勁折斷,師父說:
「傻瓜,要將內力灌輸到兵器上,不是這麼容易的事。」

  我當然知道,因為我跟阿義試了好幾天都辦不到,只好回到岸上
跑跑跳跳擊劍。

  只有到了晚上,我才回到冷清的家中,一天又一天,直到正式
開學,我跟阿義的功夫經此特訓已然突飛猛進,阿義能夠對抗七種
蛇毒了,我也可以對抗三十六條。我應當可以更強的,只可惜師父
說他抓不到那麼多條蛇。

  不過,一堆蛇盤在「穴」裡,總是帶來噁爛的腥味。

  開學後不久,爸回來了。

  我的「穴」因此再也不是「穴」了,幾個臨時工重新砌好了兩面牆,
也順便把樓下客廳牆上的大洞補起來。

  也因此,家裡的客廳又淪陷了,成為死大人們言不及義的歡樂場所。

  我也不多說什麼,還沒脫下制服,書包還掛在肩上,就一掌一掌將
房間打出一個大洞,足足打了十六掌,才將房間「復原」完畢。不過我
沒有將師父後來一劍凌空砍掉的那座牆一併轟掉,畢竟強風從兩方向灌
進來,東西都給吹得亂七八糟。

  爸當然很生氣,把我叫到客廳訓了一頓,各位叔叔伯伯也好言規勸
我不要亂拆房子,我只是冷冷聽著。

  以前的我,還會努力陪著笑臉,假裝很享受死大人噁爛的溫情,但
現在,我連朝那些死大人正眼看一眼,都覺得浪費時間。

  叔叔伯伯一邊好意規勸我當個好孩子,一邊質問我哪學的功夫,而
一九八七年當時的台灣跆拳道館開得到處都是,所以我隨口說是練跆拳
道已經練到黑帶。

  反正爸根本就不清楚、也不願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學過跆拳道。

  王伯伯的手裹著厚厚的中藥,散發濃烈的麝香氣味,坐在爸爸的旁
邊亂嚷嚷,講述著我除夕夜時凶神惡煞的模樣,爸越聽越氣,畢竟我使
他大失面子。

  我靜靜地聽著,滿腦子都是變化無端的劍招,直到有東西刺向我的
臉,我才恢復神智。

  恢復神智時,我的手指夾著一支雞毛撢子,一支原本要揮打我臉的
雞毛撢子。

  而,王伯伯的左手拿著雞毛撢子。

  他竟然要代替我爸教訓我?

  「左手吃飯方不方便?」我看著王伯伯那隻豬。

  「你還敢說!還不快把手放開?」王伯伯氣得大叫。

  「以後你就用懶叫吃飯。」我左手指夾著雞毛撢子,右手抓著王伯
伯的完好的左手,輕輕轉了一圈。

  我背起書包,去廚房拿了兩個菜上樓,客廳裡則被王伯伯的哭聲佔
據。

  沒有人敢攔住我,沒有人敢叫住我,我就這樣上樓,關起房門,拿
高音笛練劍,幻想自己正在使黃藥師的玉簫劍法。

  又過了幾個月,師父跟我在小小的房間中身法騰挪,劍影霍霍,師
父以假想敵的角色啟發我改善攻擊的方式,屬於我自己的劍法便一點一
滴地型塑出來。

  阿義也會跟師父在房裡來場怪異的龍爭虎鬥,阿義的怪劍雖然依舊
亂中無序,但在數十次攻防演練後,居然也創造出一種詭異且極少重複
的劍招,很能在兇險的情況下以奇招另師父大吃一驚。

  「你們兩個最近都很有長進,很好很好,淵仔承襲我的快劍,阿義
則悟出奇形怪劍,都很好,而拳腳招式大抵由心而發,跟劍法無法一樣,
以絕快的身法靈動補招式不足,日夜練習,隨心創招,磨出自己的手腳。
過幾天我們便開始練輕功,輕功有成的話,對身法大有益處,劍法拳腳
都能更上層樓。」師父嘉許道。

  「師父,你在藍金屠殺武林時躲起來練劍,不是悟出什麼掌劍雙絕?
你不是說掌劍雙絕驚天地泣鬼神?怎不教教我們?很難嗎?」我大汗淋
漓地說,摸著剛剛用來當劍的桌腳。

  「對呀,就算不教我們,也使給我們看看,讓我們開個眼界。」阿
義同樣滿身大汗,手中的扯鈴棒敲著地上。

  師父難為情地說:「其實我也忘了,三百年了,一牛車的事都忘的一
乾二淨。」

  我張大嘴說:「這麼重要的事都忘了?」

  阿義也笑道:「哇!不是說那藍金也沒死?那師父遇到藍金怎麼辦?
唯一制敵的最強武器就這樣忘光光?」

  師父坐在我床上,爽朗地說道:「忘光光也無妨,與藍金生平最後一
戰或可期,或不可期,更是無法預算,我年歲已大,藍金雖小我幾歲,
卻也敵不過歲月催人,加上天大地大,說不定兩人永無碰面之時,都將白
髮而死吧。」

  我問道:「雖然天大地大,但藍金終歸是師父的仇敵啊,為什麼師父
不到處找他報仇?」

  師父從布袋中拿出一個黑鍋子,說:「報仇雖然也是正義,但我一直
記著祖師爺的教訓,既然藍金可能在廣大天下的任何一處,我找著他的
機會便十分渺茫,與其花巨大時間尋找他復仇,不如說,培養正義的力
量才是我最重大的責任,而這股責任將來也會加在你們的肩上,你們一
定要青出於藍,一定要身懷絕世武藝,一定要相信自己,如此才能跟社
會裡無窮無盡的邪惡力量搏鬥。」

  師父說著說著,已從布袋裡拿出一堆簡單食材,阿義問:「吃火鍋?」

  師父點點頭,說:「我在山裡摘了些野菜,宰了些小獸,用內力滾燙
鍋湯就可以吃了,這也是功夫的好處。」

  於是,師徒三人將山間野味胡亂丟進鍋子,加了些水,便輪流用內
力煮火鍋,香味四溢。

  用內力滾燙的火鍋特別好吃,且非常值得推廣成全民運動。

  不必耗電,也沒有燒木炭的空氣污染,還可以鍛鍊身體,隨手可吃。

  題外話,此後,我們師徒三人便常常用內力煮火鍋、煮稀飯、滾白煮
肉、燙青菜吃,師父偶而會將內力鼓盪到極致,用極燙的手掌來個山筍快
炒山兔,為內力大餐加菜,不過我跟阿義都不吃師父的快炒就是了。師父
的手好髒。

  師父一邊喝著野菜湯,一邊說:「以後你們練完輕功以後,不管是偷
襲或是逃跑的本事都夠了,師父便帶你們真正行俠仗義,體驗真實的武
林。」

  阿義點點頭,說:「不過,我們到底要偷襲誰還是暗殺誰?被警察抓
起來的話怎麼辦?」一邊舀起火鍋湯裡的紅蘿蔔。

  師父說:「到時候就知道了,師父晚上教你們武功,白天你們上學堂,
師父就到處調查為惡之人,唉,每個社會都有行惡之人,有的出手教訓一
頓便算,有的卻必須斬之後快。」

  我兩掌搭著鍋子,運著內力說:「師父,現在社會不大一樣了,警察
雖然有好有壞,不過好的警察還是佔了大部分,為什麼不把壞人抓給警察
就好了?」

  阿義也說道:「對啊,我看電視裡的好人,他們的朋友雖然被壞人殺
掉了,但好人把壞人抓住後,雖然很想一槍殺掉壞人,但最後還是很硬氣
地說一聲什麼交給司法來審判啦之類的,就把壞人交給警察了。」

  我繼續附和道:「電影的最後都是好人拿槍指著壞人的頭,壞人一直
在求饒,然後有一堆好人圍著他們,一直鬼叫叫好人不要衝動,說司法會
給你一個公道,要不然就是哭著勸好人把槍放下,說什麼「你要是開槍殺
了他,不就跟他一樣了嗎?」這種話,那個好人雖然一堆親人都被殺了,
但最後都會無奈地把槍放下,罵壞人一兩句就交給警察處理了。」

  阿義來上一句:「不過那個壞人常常有夠笨的,還會趁好人轉過身時
偷襲好人,才讓好人有不得以殺了壞人的結尾。」

  師父說:「你們在說什麼我都沒看過,不過,師父不會干預你們心中
正義的樣子,總有一天,你們都會成為大俠,都會遇到棘手的局面,也會
被迫面對出手的壓力,不過,只要你們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師父都相信你
們。」

  我跟阿義當時聽得不很明白,不過在我的心中,師父的話正跟武俠小
說裡的正義情境開始對話。

  金庸武俠小說裡,很少看見警察,也就是捕快。

  古龍武俠小說裡,常常看見捕快,但都是遜腳或惡人,真正調查離奇
命案緝兇的,卻是不具衙門身分的陸小鳳、楚留香等人。

  而武俠小說裡的世界,總沒看過大俠殺了壞人後去衙門說明案情的,
江湖惡霸明目張膽在大街上殺了一票人,也絕少看過捕快勤勞地出動,就
算出動了,常常也只是炮灰的角色。維護江湖和平的,幾乎都是隨自己意
思出手的英雄。

  如果英雄出手前,還要翻法條查察,或是出手後還要拎著一票壞蛋去
報案的話,就這個英雄就好遜,一點也不灑脫了。

  英雄常常說:「這次打斷你的狗腿,下次再讓我知道你的惡行,就廢
了你一對招子!」類似的話。

  因此,江湖的恩怨不是在衙門裡裁斷的,而是英雄一個人評斷的,或
是一票英雄集團評斷的。

  不過從反方向來看,恩怨也是由惡霸匪人決斷的,他們仗著一身本事
作惡多端,有著另一套邪惡哲學。

  我想,既然衙門無力,英雄只好多學點本事,以免江湖上太多厲害的
壞人搞得老百姓要死不活的,那要不大妙。

  不過師父會怎麼出手制裁壞人呢?現在的壞人手上的黑星手槍怪強
的,我可不會空手接子彈。但話又說回來,師父的無形劍氣也爆強的,拿
著桌腳遠遠朝壞人一揮,壞人來不及掏槍就被切成兩塊了…但,師父要教
我們殺人執行正義嗎?

  也許我們該當個窩囊的大俠,把壞人的黑星手槍劈掉後,把他揍一頓
送給警察就好了。窩囊一點沒關係,殺人太恐怖。

  想到這裡,我就不願意繼續想下去了。

  「在想什麼?湯滾啦!」師父說,夾起湯裡的螺肉。

  我將手掌拿開,盛了碗山菜,說:「師父,那場決戰最後究竟怎麼了?」

  阿義的臉給碗裡的熱氣蒸糊了,說:「還有啊,師父你怎麼活過三百
年的?教一下。」

  師父手中的碗停了下來,躊躇著什麼。

  時光,又悄悄回到那個黑暗、幾乎無法呼吸的地穴裡。

  我的手掌被藍金的無形氣劍刺穿,卻硬是在他腦門上印下一掌,可惜
氣勁已衰,只打得藍金踉嗆一退,我見機不可失,拿著劍往前一輪狂刺,
卻只是刺進無聲無息的空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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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我太倉皇了,居然一得手後便急著搶攻,卻讓陰狠的藍金趁機隱匿在
劍風裡,像鬼一樣消失了。

  我再度閉住氣息,將左手掌貼著大腿,讓血慢慢沿著大腿流下,以免
滴血聲引來藍金的劍。

  在黑暗中對抗黑暗,我的心境卻再無害怕,只是專注地尋找身負重傷
的惡魔。

  藍金在我剛猛無儔的掌力下受了內傷、左肩跟喉頭各中我一劍、腦蓋
又挨了我一掌,在這樣的優勢下,我必須冷靜沈著,才能為蒼生除害。

  但藍金似乎與黑暗融為一體,一點聲息都沒有。

  「難道藍金死了?」我不禁自問,手中的劍卻不同意。

  突然,我的喉頭一涼,接著喉間大痛,我的劍迅速向前一遞,卻刺了
個空,一陣金屬擊地聲中,我便往後飛出。

  原來,藍金在黑暗中屏氣凝神,以極慢的速度摸黑運劍,不動聲色地
找尋我的位置,等到他的劍碰到我的喉頭時,便重下殺手刺喉,我擊劍向
前時,藍金卻棄劍移位,往我胸口烙下重重的一掌。

  我撞上地面時,手中的劍已震脫,我還沒爬起,肩上又挨了一掌,原
來那藍金聽到我墜地位置,來不及拾劍便衝過來給我一掌,賊梆子,很好,
我就怕他躲起來,他這樣趕來送我的命,我便顧不得見招拆招,揉身跟他
一掌一掌硬幹!

  我的喉頭不斷出血,胸口又受了擊重的內傷,但我的掌力卻是不斷加
重,一掌一掌都夾帶著猛烈的破空聲,那些聲音似乎是武林上千上萬條人
命所發出的淒厲。

  而藍金內力不及我,卻也仗著黑暗,勉強逃開我大部分的掌勁,偶而
還以氣劍割劃著我的身體,就這樣,兩人靠著一股狠勁在黑暗的地穴中展
開武林中最兇險、最激烈的最後決戰。

  藍金雖是武林前所未有的奇才,招式身法又冠於天下,但我說過,仁
者終究無敵,我不顧性命地使出掌劍雙絕,凌空掌力絕不輸給藍金的氣劍,
滿腦子想求仁得仁誅殺惡魔,終於,我抓住藍金的身法,硬碰硬與他掌掌
相連,拼起內力來了。

  你們該知道,純粹的內力對決是最兇險的,因為避無可避、躲無處躲,
就算是勝了,我也將大耗真元,再加上身上的傷勢,說不定只是比藍金晚
死幾刻罷了。

  我跟藍金就這樣鼓盪真氣相抗,我的內力兇猛似怒潮,而藍金的內力
如山崩落石,滾滾奔來。怒潮與崩石,幾乎炸裂了彼此的氣海。

  但,時間一刻刻過去,我的內力漸漸不支,神智也逐漸模糊,而藍金
的內力也大為衰竭,但微弱的攻勢卻依舊向我襲來,好像沒有止盡似的,
我咬著牙,不斷在體內百穴搜尋一絲一毫的真氣,將之匯聚起來對抗死亡
邊緣的藍金。

  我不曉得為什麼內力應當比我弱的藍金,能跟我力拼到這種地步?他
真是可怕的敵手,體內殘留的真氣竟也源源不斷,而我卻逐漸耗乾每一滴
能量。

  就當我幾乎沒有一絲真氣時,我發覺從藍金雙手傳來的攻勢,也氣若
游絲了。此時,我的耳邊飄來了羞澀的歌聲,那歌聲是那麼熟悉、那麼動
人,我知道,是花貓兒來接我了,於是,我笑了。

  這一笑,就這樣過了三百年。

  「啊?」我疑道。

  「我跟藍金就這樣,掌貼著掌,倒在詭異的地穴裡,直到三百年後,
才抖落身上乾燥的黃土,神智不清地走出沈悶的地穴。」師父的聲音,也
陷入了難以相信自己說辭的顫抖。

  「就這樣走了出來?好像睡醒一樣?」阿義碗裡的湯早涼了。

  師父皺著眉頭,說:「三百年的沈睡雖可說極為漫長,但醒了就醒了,
也不過是大夢一場。」

  我極為迷惑,正要說話時,師父又說:「若要算起來,我醒來的那年
正是西元一九七四年,這當然是我過了很久很久以後,我經歷了不少事情
才知道的,至於我是怎麼醒來的,我自己也不知道,說到底,這還不是最
重要的問題。」

  這當然不是最重要的問題,我說:「嗯,最重要的是,師父為何在地
穴裡躺了三百年還沒死?」

  師父搖搖頭,說:「這也不是重點。重要的是,我醒來時,藍金已經
不見了。」

  師父深深地說:「藍金不見了,只留下兩個字。」

  我跟阿義屏息聽著。

  「等我。」

  師父的眼睛就像看到黃沙裡的兩個大字,瞪得老大。

  我跟藍金的內力在三百年間,一直沒有真正耗竭過,這跟凌霄派的武
功原理很有關連,我跟藍金在對峙的過程中,彼此都將對方的潛力帶了出
來,兩鼓真氣在我們的體內,從激烈的對抗,變成來回循環的過程,那些
精純的內力從未真正離開過我們兩人之外,讓我們即使昏睡,身體卻泡在
內力包成的蛹一樣,令我們苟延殘喘。

  此外,地底中污濁的毒氣使我們閉氣悶打,直到生理機能幾乎停頓,
我們都在千年未見過陽光的毒氣中互鬥,地穴裡充滿了命運惡作劇的條
件,毒氣使我們像活殭尸一樣,假死了三百年。

  直到有一天,一群鄉村農夫在地穴的頭上鑿井取水,井洞使穴內的毒
氣慢慢散去,就像封印的古老魔咒被摘除,我漸漸醒了。

  醒了,身體當然好些遲鈍,神智困頓不已,洞穴裡只有一絲絲微光從
遠處透下,卻已令我睜不開眼,當時我並不清楚我究竟昏睡了多久,兩個
時辰?半天?一天?還是一個月?唯一可以確定的是,藍金不見了。

  我費了好大的勁,才勉力爬了起來,看了地上藍金的留言後,我只是
懷疑我為何沒被先醒來的藍金所殺,我一邊摔倒一邊想著這問題,後來,
我看到了游坦之蒼白無血色、無腐爛的屍體,又在附近看到冰涼的長鐵鍊,
以及更加冰涼的李尋歡。這都在我的意料之中,但,我看到了遠處森然林
立、成千上萬的石像,令我大吃一驚。

  你道是啥?原來,我跟藍金搏殺的死亡地帶,竟然是歷史千古之謎的
秦皇陵!

  當時,我當然不知道那些攝人的武士石像是秦皇地宮的陪葬品,不過
我也沒時間為其感到興趣,我只是站著活動筋骨,努力調適三百年未曾移
動過的身軀,撿起地上失去光彩的寶劍後,便吃力地爬出地穴。

  好不容易出了地穴,我看見一群穿著怪異的人們嚇得往後跑,嘴裡像
是叫著:「又一個怪物!」

  當時我更確定,藍金的的確確先我一步離開。

  他果然是個難纏的惡魔。

  後來,我漫無目的地走出怪異的西安,一路上,被人指指點點我的奇
裝異服,一說話,就被人當瘋子,還挨了好幾頓打,當時我身上的武功未
復,挨打都是真正的挨打,每一次我倒在地上,我都會懷疑自己是不是真
的瘋了,畢竟一睡跨越三百年這種事,在哪裡都會被當作瘋子,毫無疑問。

  唯一支持我信念的,只有三件事。

  一,是師門交托的使命,正義需要高強功夫。

  二,是在我內心久久不能平息的,那股對藍金的仇恨,這股仇恨並未
隨著三百年逝去的時光消失。

  三,當然是在我耳邊,陪伴了我三百年沈睡的歌聲,花貓兒的歌聲並
非要將我帶往另一個世界,而是鼓勵著我,要我當一個她心中永遠的英雄。

  「然後呢?」阿義問。

  「然後,我的寶劍被一群自稱公安的惡霸搶走,還打昏了我。」師父
落寞地說:「我找了個清靜的鬼地方,重新練習凌霄內功,過了大半年,
身上的武功全然恢復後,我便出山尋找命中的徒弟,想將一身的功夫傾囊
相授,也在尋徒的過程中,逐漸對三百年後的世界有所了解。」

  師父放下碗筷,繼續說:「但,在中國行走五年後,我居然無法發現
能夠感應殺氣的奇才,所以我搶了一個你們稱作人蛇集團的流氓團,一個
人駕著人蛇集團的小船,來到台灣,莫名其妙安頓下來後,偶而會划船到
伏桑或什麼菲律賓的地方尋徒,船要是翻了,我便在海底趕路,唉,這些
年就在奔波中度過了。」

  我有些感動,也有些害怕,說:「那藍金呢?他要你等他做什麼?他
找得到你嗎?」

  師父點點頭,說:「我之所以不找藍金尋仇,除了我亟欲尋找正義的
種子外,他留下的那兩個字也是很大的原因。藍金若是不殺人,我是永遠
也找不到他的,若是他想殺我,當初他醒來時,就可以拿起地上的寶劍,
輕輕鬆鬆就可以送了我的命,所以,他留下那兩個字,便是極有把握找到
我,將我殺掉。既然他會找到我,那很好,我便專心尋找徒弟,培養世界
上最後一批會高深武功的大俠。」

  我聽著師父訴說三百年前的故往,終於信了這些莫名其妙的怪事。

  師父身上的武功是萬分真實、厲害得恐怖,這在二十世紀簡直是奇蹟
中的奇蹟,但若放到遠在三百年前的中國明朝,那一個大俠來大俠去的世
界裡,這樣驚奇高強的武功才有點真實感!

  有這樣一身無與倫比的武功,當然有可能在秦皇陵裡熬過三百年!

  但,有一點還是蠻怪異的。

  「師父,還有點怪怪的。」我突然說:「你掉在地穴裡的時候應該是
二十三、四歲,那你在一九七四年醒來時雖然是三百二十四歲,但實際上
應該還是只有二十四歲,今年一九八六年,師父應該只有三十六歲吧!怎
麼會看起來這麼老?」

  師父遺憾地說:「這或許是時間的惡作劇吧,時間讓我莫名其妙地睡
了三百年,又在三百年後剝奪我的青春,使我一年一年加速老化,我感到
時間催人的壓力,所以才會用激烈的手段讓你拜我為師。」

  阿義捧著涼掉的火鍋,運起內力煮鍋,說:「這就叫副作用啦。」

  我想起了同樣遭受穿越時光副作用的藍金,心想:也難怪師父不主動
找藍金,因為太浪寶貴的時間了,藍金雖然小師父兩歲,但加速老化的副
作用也一定使得藍金變成白髮老人,說不定來不及交手就會死了。

  師父一定認為報仇事小,功夫與正義的傳承事大,所以急急尋找我後,
拿毒蛇亂咬我跟阿義,逼我跟阿義在海底走路,種種危險的練功方式,都
是要趕在老死前使我跟阿義成材。

  至於魔王藍金,等他尋來台灣,我們師徒三人聯手斃了他就是。

  這一晚的火鍋,在三百年的謎團解開中,滾了又涼,涼了又滾。

  而我跟阿義的習武熱血,就此真正燃燒。

  「晚餐一起吃頂呱呱吧?」乙晶握著我的手,笑著說。

  「今晚可不行,師父要教我們輕功哩!」我牽著乙晶,走在八卦山的
大佛下。

  放學後的八卦山,特別是有名的觀光景點大佛附近,都會湧上一群穿
著制服的學生…位在八卦山上的彰化國中與彰化高中的學生。

  「真的?你們的進度表會不會列得太快了點?」乙晶的眼睛好靈動。

  「是太快了點,不過師父有他的苦衷,況且,我是武學奇才嘛,早點
學輕功有好無壞。」我說,此時,我注意到大佛下賣烤魷魚的小販旁,站
著一個外國人。

  金髮的年輕外國人。

  「我可以去看你們練輕功嗎?」乙晶隨即又說:「我跟家教老師說一
下,改天在補習好了。」

  我點點頭,開心地說:「好啊,師父一定很高興的,他常常說,妳是
我的花貓兒。」

  乙晶奇道:「我是你的貓?」

  我沒有將師父說的悲慘故事說給乙晶聽,因為師父不肯將恐怖的江湖
過往讓師門外的人知道,一方面是故事本身太過怪異,太難取信於人,另
一方面,師門的事就交給師門解決吧。

  我一邊跟乙晶坐在大佛前的階梯上講話,一邊好奇地看著那金髮年輕
人。

  那外國人正拿著剛買到的烤魷魚笑著,一邊打量著過往的學生。

  「他幾歲啊?外國人的樣子很難看出年紀耶。」乙晶也看著那外國人,
又說:「不過他蠻帥的。」

  我有些吃醋,於是,我打開爛爛的書包,撕下數學課本的一頁,折成
一只紙飛機,說:「看我作弄他。」說著,我帶著乙晶走到外國人的正後
面。

  乙晶知道我在吃醋,笑著說:「別玩啦,出人命怎麼辦?」

  我哼了一聲,說:「紙飛機而已。」說著,我將一點點內力灌入紙飛
機內,說:「看我自己練的暗器。」

  我輕輕將紙飛機射向那外國人的脖子,想嚇他一跳,因為紙飛機灌注
了我一丁點內力,所以那外國人的脖子穩被叮出一個包。

  那外國人津津有味地吃著烤魷魚,當然對從身後突擊的紙飛機一無所
知。

  但。

  但外國人頭也不回,只是突然彎腰低下頭,紙飛機便直直地從他的頭
上飛過。

  我正覺得那外國年輕人實在走狗運時,那外國人竟轉頭向我一笑,陽
光燦爛的微笑。

  實在是個帥哥,至少,比馬蓋先帥上十倍不只。

  外國帥哥舉起吃到一半的烤魷魚,向我笑著致意,我只好乾笑了兩聲。

  就這樣,大佛下。

  一只紙飛機劃出了難以想像的世界。

  紙飛機撞上石獅子,摔在地上。

  「你好?」挺標準的中文。

  金髮少年的笑容,在夕陽的金黃下更顯燦爛。

  乙晶用手肘輕輕撞了我一下,我只好看著那金髮少年,不好意思地說:
「你好。」

  金髮少年好奇地打量著我跟乙晶,友善地說:「學生情侶?」

  乙晶忙搖手,我卻瞧那外國少年中文說得挺溜的,忍不住說:「你國
語說得很好耶!」

  金髮少年大方地說:「謝謝,我很喜歡亞洲文化。」說著,金髮少年
拿著快吃完的烤魷魚,一邊笑著走向我們。

  真是令人窘迫的時刻。我並不喜歡跟陌生人相處。

  乙晶知道我的個性,於是拉起我,向那金髮少年說:「我們要去補習
了,先走囉!祝你在台灣玩得愉快!」

  那金髮少年點點頭,笑說:「一定會的。台灣學生真是忙碌。」

  我牽著乙晶走下大佛前的石階,回頭向金髮少年禮貌地說:「再見。」

  金髮少年咬著烤魷魚,笑瞇瞇說:「一定會的。」

  一定會的。

  這老外用的道別語真是奇怪。

  畢竟是老外。

  「你們要怎樣練輕功啊?」乙晶拿著珍珠板做的玩具飛機,好奇地問。

  「不知道,師父一向出人意料。」我開玩笑說:「怎樣練都好,不要
一股腦把我跟阿義從高樓大廈上推下,那樣太速成了點。」

  乙晶哈哈大笑,說:「說不定要你們揹著大水桶,在樓梯間一直青蛙
跳。」

  我搖搖頭,說:「我跟阿義在海底走來走去,已經練出妳想像不到的
腿力跟耐力,就算是揹磚塊也難不倒我們,所以這次師父想出來的點子一
定很恐怖,妳想想,哪有師父拿毒蛇咬自己徒弟,用來練內力跟掌力的?」

  乙晶瞧瞧巷子裡並沒有人,小聲說:「趁沒有人看到,讓我看看你的
腿力有多厲害好不好?」

  我見四下無人,於是挑了電線桿下的半塊磚頭,輕輕一腳踩碎。

  乙晶看得兩眼發直,我卻說:「其實磚頭本來就不夠硬,我不必運內
力就可以踩碎了,不過大石頭就太硬了,我沒法子。」

  乙晶一臉困惑,說:「你不覺得奇怪嗎?」

  我愣了一下,說:「什麼奇怪?」

  乙晶認真地看著我,說:「你的武功為什麼會這麼強?」

  我呆呆地說:「為什麼?好奇怪的問題,我這幾個月可都是非常努力
在練功的,怎麼不會變強?」

  乙晶還是很疑惑,說:「我知道你練功練得辛苦啊,可是,才短短幾
個月,你就可以用手打破牆壁,還可以在海底閉氣走路,用內力逼出毒血,
你不覺得你進步太快了?」

  的確。

  的確是有那麼一點奇怪。

  我看過電視上的氣功表演,那是一個叫「強棒出擊」的節目,那天請
來一個滿臉皺紋的國術氣功大師,聽主持人說,他可是國寶級的武術家,
當天,他用內力使得鍋子裡的水上升了幾度,也表演了一掌碎掉好幾塊磚
頭。

  但。

  我能在幾分鐘之內,就用內力煮沸一鍋湯。

  我沒試過以掌碎磚,但我確定一掌掌轟掉整片牆壁的功力,遠在碎磚
之上。

  但。

  我才練了幾個月的功夫。

  阿義也是。雖然他蠻不濟的。

  「因為我是武術天才。」

  我說,看著乙晶的大眼睛。

  沒錯,我是天生就能感應殺氣的天才,千萬中選一的。

  乙晶認真地看著我,說:「那你會變成大俠嗎?」

  我點點頭,說:「會。也許,我是天生註定的大俠命,所以我才具有
這方面的天分。」

  但,我一說完,我立刻想到師父的死仇,震鑠武林的超級天才,藍金。

  擁有習武的上佳天分,卻沒有行武的俠骨仁風的壞蛋。

  也是因為這個壞蛋,中斷了江湖中的武功傳承,使得真正厲害的民族
絕技幾乎失傳;八國聯軍會這樣欺負我們,逼我們簽下什麼不平等條約,
最大的原因其實是失去超級武功的中華民族,當然敵不過洋人的船堅砲
利!也害得號稱國寶級的武學大師,只能上上電視節目,表演用內力使溫
度計變化、敲敲幾塊磚頭。

  真正流傳下來的無雙神技,只能藉著三百年的漫長假死,最後才從黃
沙裡爬出來,重見天日。

  偏偏師父又強調習武之人,千萬要有真正的行武之心,真正該出手時
才能出手,對於表演這類的事,師父從未想過。至於我,當然也贊同師父
的觀念,但,這樣帶著一身武功,走在空洞流水的人群中,終究,終究有
些落寞。

  大俠總是落寞的。

  乙晶的手突然緊緊地牽著我。

  「有個大俠在旁邊,真好。」乙晶的手好緊好緊。

  「謝謝。」我感到有種比內力還洶湧的東西,從乙晶的小手中傳了過
來。

  「幹嘛謝?」乙晶露出古怪的表情。

  「不知道。」我的表情一定也很奇怪。

  能保護乙晶,我一個國中生就算只當乙晶的專屬大俠,也十足開心了。

  「嘿!看看你能不能追到它!」乙晶笑著,射出手中的珍珠板飛機。

  珍珠板飛機滑向天空,我放開乙晶的手,正要追出時,我卻無法動彈。

  殺氣!

  「怎麼了?」乙晶察覺我臉色翻白、手心發汗。

  「不要說話。」我的心臟快停了。

  第一次…如此陰風陣陣的殺氣。

  跟師父那種怒潮般的殺氣截然二幟;這股殺氣極為陰狠。

  我咬著牙,全身盜汗。

  殺氣的性質,正代表殺氣主人的個性。

  殺氣的大小,正代表殺氣主人的功力。

  而殺氣的位置…就在五百多公尺前!直直衝向我家的方向!

  「好痛!」乙晶的手被我抓疼了。

  我放開乙晶,慌忙說:「乙晶,往後走不要跟著我!有壞人在附近!」

  乙晶嚇到了,說:「我幫你報警!」

  我大叫:「警察來再多也只是送死,妳快回家!」,說著,我慌忙衝向
我家。

  這殺氣絕非師父釋放的!

  我也絕對敵不過這股殺氣的主人。

  但,殺氣的主人想在我家肆虐,不行也得上!

  我緊緊握住今天音樂課用的高音笛,無暇判斷勝算的可能。

  等等!另一股殺氣!

  我感到一股排山倒海的殺氣正衝向我家!

  沒有任何掩飾、激烈而狂猛。是師父!!

  我遠遠看見師父的身影飛踩著數根電線桿的頂端,閃電衝進我房間的
大破洞!

  該不會…

  正當我驚疑不定時,我突然無法前進。

  殺氣靜絕了。

  狂風暴雨般的兩股殺氣,在千分之一的心跳間,同時消失了。

  但,我的直覺無法容許我繼續往前,因為,我的房間破洞中,悄悄透
露出沒有生息的殺意。

  絕世高手間的對決,不需要殺氣。

  殺氣,只是個餌。

  只是打招呼的方式,要命的餌。

  我站在距離我家樓下約十幾公尺處,斜斜看著大破洞。

  只看見,師父霉綠色的唐裝尾巴。

  然後不見了。

  我鼓起勇氣,一口氣衝到大破洞正下方,卻見師父扛著我的棉被,一
言不發。

  但那一股陰狠殺氣的主人呢?

  師父看著我,指了指棉被。

  我簡直沒有昏倒。

  師父就這樣扛著鼓鼓的棉被,躍出大破洞,踩著一根一根的電線桿,
朝八卦山的方向「飛」去。

  晚上的大破洞裡,透出一股冬天獨有的香味。

  還有一絲迷惘的味道。

  阿義捧著火鍋,湯慢慢地熱了起來。

  「是藍金嗎?」我問。

  「不知道。」師父的臉上寫滿了困惑,又說:「那老頭子的武功很高,
我們迅速地交手三招,他三招都陰毒莫側,內力高絕,但是…」

  阿義忙問:「但怎樣?」

  師父搔著頭,說:「藍金的武功要更高、高得多,絕不可能只傷到我
這點小傷。」

  師父解開唐裝的釦子,露出肩胛上的傷口。

  「跟我交手的,絕不是藍金!藍金有著一雙藍色的眼睛,但這個殺手,
卻沒有眼睛。」師父的眉頭緊皺,又說:「但這個殺手在交手前,卻跟我
來上一句「我來找你了」,好像又真是藍金!難道他的武功退步了?」

  我問:「沒有眼睛?」

  師父說:「那個殺手,兩個眼窩子空蕩蕩的,沒有眼珠子嵌在裡頭。」

  我奇道:「好恐怖!難道他是靠聽風辨位跟師父決一死戰?」

  阿義說:「說不定藍金的眼睛被挖掉了!這種人不值得同情啦!」

  師父嘆道:「事隔三百年,藍金的樣子我已記不清了,只有那雙讓人
不安的藍眸子,我還記得清清楚楚。那殺手也許真是藍金,也或許不是。」

  阿義手中的火鍋湯慢慢滾了起來,說:「除了藍金跟我們,這世界上
還有其他的武林高手?」

  師父也是一般的迷惘,說:「說不定,今天這殺手是藍金派來的刺客,
但,你說的對,這世上若除了藍金外,還有這樣教人心悸的超級高手,真
是匪夷所思。」

  我想了想,說:「說不定,那老人真是藍金。」

  阿義也說:「師父今天終於報了仇啦!值得慶祝慶祝!」

  師父惆悵地說:「恐怕不是,我的心裡一點報仇雪恨的快意都沒有。」

  一點快意也沒有。

  一場三百年前未分出勝負的死戰,今天,卻在眨眼間力判高下。

  但三百年前的故仇舊恨,卻不能在眨眼間就消逝。

  也許,師父正陷入空虛的矛盾中,一時無法接受大仇已報的苦悶。

  師徒三人胡亂地吃了頓火鍋,我一邊咬著山菇,心中一直在想:那殺
手的屍體,被師父埋在八卦山了吧?

  自己的房間死過一個人,總不會是愉快的感覺。

  我看著床上的棉被。用來包新鮮死人的棉被。

  唉。今晚睡覺時,我用內力禦寒就好了。

  「足不點地。」

  我跟阿義還揹著書包,乙晶也站在一旁。

  我們幾個人剛剛吃完好吃到令人感動想哭的彰化肉圓,才走出小店,
師父就想訓練我們輕功。

  阿義摸摸頭,甩著書包說:「足不點地?」

  師父點點頭,說:「輕功的基礎訓練,就是足不點地。」

  乙晶好奇地說:「要怎麼足不點地啊?」

  師父說:「我在大佛的頭上,放了一塊寫上「成功」兩字的大石頭,
你們把那塊大石頭拿下來給我,我去淵仔的房間裡等你們,乙晶,妳就先
回家吧,他們要費好大的勁才能跟我會合呢。」

  我心想:「大佛好高,不過師父一定會躲在我們身後,我們一旦摔下
來的話,師父也會接著。」

  阿義多半也是一樣的心思,拍著我肩膀說:「我們來比賽吧,看誰先
跟師父會合!」說完,阿義就要跟我在馬路上競跑,卻被師父一把拉住。

  師父微笑道:「足不點地,就是腳不能踩在地上的意思。」

  阿義跟我一愣,師父接著說:「你們只能踩在電線桿上,要是兩根電
線桿距離太遠,才可以落地片刻,到了八卦山,你們就踩在樹上,總之,
這是達到飛簷走壁的捷徑。」

  我有點發火,說:「為什麼?」

  阿義更是火大,說:「師父,現在人好多,你不是擺明了讓我們出糗?」

  這時,連乙晶也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我也說道:「師父,你不是說不可以向其他人顯示武功?現在卻要我
們在市區蹦蹦跳跳,那不是自相矛盾!?」

  師父點點頭,說:「好像有些道理。」

  我跟阿義異口同聲說道:「那深夜再練輕功吧!」

  師父搖搖頭,說:「既然不可以顯示武功,那你們就跑快一點,別讓
人認出來就是了。」

  我大吃一驚,說道:「什麼?!」

  師父大聲說道:「快!師命難違!」

  我跟阿義對望了一眼,極其不可理解師父的腦子裝了些什麼。

  沒錯,我也感到極為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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