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費論壇 繁體 | 簡體
Sclub交友聊天~加入聊天室當版主
分享
返回列表 發帖

[都市言情] [言妍] 籐樹歌 [全書完]

[言妍] 籐樹歌 [全書完]

內容簡介︰

他說,我們其實很像,都實際理性,都精於算計,
不愧是出身經商家族。  
雖然你以慈善心腸包裝了,但本質依然改不了,  
所以我選擇你,這也是我們逃不開彼此的原因。   

他是這樣看她嗎?
倘真如此,那將是一段多麼可怕的關係呀……   

她說,不要再有死亡,  
只要生,即使他們是樹與籐,也不許誰纏誰到死,
只有共同互利的生,永遠欣欣向榮的生。

引言

「這樣可以嗎?」稚軟的童音問。

  「非常好呢!」媽媽誇獎說。

  胖墩墩的小手努力把釦子放進扣洞裡,蝴蝶夾歪斜地趴在細疏頭髮上,提起粉紅小布袋,裡面放了飯團和冬瓜茶,還有蠟筆和畫圖本。這一年旭萱五歲,媽媽要帶她去台南市區的醫院。

  她們來到小鎮唯一的大街,往市區的客運車在街對面,媽媽牽緊她的小手跨過坑坑疤疤的路面。

  車子經過揚起漫天塵土時,媽媽用手帕摀住鼻口猛烈喘咳個不停。旭萱悄悄擋在媽媽身前,小臉嚴肅得像保護主人的衛士,挺起胸膛很用力吸氣,以為這樣做,髒空氣就不會傷害到媽媽。

  反方嚮往紡織廠的客運車先到,女工們魚貫排隊上車;以前她和媽媽也曾搭過這班車,那時媽媽還在工廠上班,小嬰兒的旭萱就寄在附設的托兒所。

  等旭萱大一些,媽媽為了有更多時間陪她,改在家裡工作,每隔一段時間就有卡車送來大捆大捆各色的布匹。

  媽媽將布匹攤開在長桌上,用橢圓尖窄像蟹腳的小剪子,逐寸剪去凸出的線頭,並修齊毛毛的粗邊。

  旭萱整天在布匹間翻滾跳躍玩耍,藍色布是遼闊海洋、綠色布是神秘森林、黃色布是麗陽晴天,一忽兒是小水手、一忽兒是小精靈、一忽兒是小小鳥,跟著媽媽唱歌說故事。

  常常在很深的夜裡,她玩玩困著了,昏暗燈泡下媽媽仍在埋頭趕工,或設計布料縫製衣服,或機器刷刷織著毛衣,等天亮睜開眼睛時,媽媽又在那兒忙碌,她一度以為媽媽是不必睡覺的──

  為什麼如此勞累呢?鄰里間的閒話傳入她童稚的耳裡,說沒有男人的女人帶個孩子獨自在外鄉求生很艱苦,又說她們母女很可憐云云……旭萱並不覺得自己可憐,自幼在充滿愛的環境下長大,還不曾詢問過關於爸爸的事。

  她們的客運車來了,媽媽交代說;「到醫院共有十二站,你小心數,到了要提醒媽媽喔!」

  媽媽發現旭萱會認地方,是她兩歲時,一大清早母女倆坐車去工廠,媽媽累得睡著,她看見冒黑煙的幾根大煙囪,嘴裡咿呀咿呀地用小手碰醒媽媽。

  十二很簡單,她現在可以數到一百了……旭萱一上車便專注地盯著窗外,世界濃縮成一支支站牌,全心全意不敢稍有懈怠,因為她是媽媽永遠可以信賴的孩子,不許出一點差錯。

  台南市區人車喧嘩很熱鬧,多彩多姿還沒看夠眼,就走進冷清單調的醫院。

  她乖巧地坐在椅子上等媽媽,雙眸滴溜溜地看著過往的人群,餓了吃飯團配冬瓜茶,吃完了就拿蠟筆在本子上畫圖,那樣不吵不鬧自得其樂的樣子,護士們走過去都忍不住要摸摸她的頭。

  但今天實在有點久,媽媽說要做新檢查,她支撐不住,頭慢慢垂到胸前,然後蜷曲在椅子上睡覺了──

  媽媽輕輕搖醒她。

  「要吃擔仔面。」她揉揉惺忪的眼睛。這是她們的習慣,到台南市區只要她很乖,媽媽會請她吃一碗香噴噴的面,有肉臊、油蔥酥和脆爽爽的豆芽菜。

  「嗯。」今天媽媽只應一聲,面色凝重向前走,甚至忘了牽她的手。

  她拖著粉紅小布袋,邁著胖胖短腿很努力地跟上去。

  突然,媽媽跌坐在走廊一條長椅上,眼泛淚光低聲說;「萱萱怎麼辦呢?媽媽的身體狀況很不好,必須住院一段時間,沒有人照顧萱萱呀!」

  旭萱年紀太小不很懂,只見媽媽哭,鼻子酸酸也好想哭。

  「醫生建議我送你到孤兒院,等我病好了,再接你回家。」媽媽喃喃說。

  「孤兒院是什麼?」她問。

  「孤兒院是給爸爸媽媽暫時無法照顧的孩子們住的地方。」

  「我去孤兒院,我很聽話,媽媽就好了,對不對?」

  「傻孩子,你以為是去玩嗎?孤兒院並不好玩呀……萬一媽媽好不了,沒有人接你出來,你白天黑夜無止盡等下去,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被世界遺忘了,那有多悲傷呀……你是媽媽的小太陽,我怎能讓你落到那種地步呢?」

  媽媽說完,將她緊緊環抱在胸前,她已習慣媽媽身上發出的藥味,但第一次發現,媽媽的擁抱會痛呢!

  因為媽媽變得太瘦,硬邦邦的肋骨抵在臉頰,兩隻手臂夾著像木棍,不是很舒服,但旭萱什麼也沒說,只乖順忍痛聽著媽媽胸口一聲聲微弱的心跳。

  母女倆依偎著,在光影逐漸斜移的走廊內坐成一蹲靜靜的雕像,好久好久到天色全黑、燈一盞盞亮起,媽媽才下了某個決定般,站直身子說;

  「走吧,我們去吃擔仔面!」

媽媽怕自己活不長久,為了女兒,決定摒除過往的種種愛恨癡怨,回到台北親人的身邊,旭萱的親爸爸也出現了。

  旭萱很喜歡英俊有派頭的爸爸,完全沒有生疏的感覺,彷彿一生下來,父女倆就不曾分開過。

  然後,她也真的到附近的明心育幼院上學。院裡面的孩子有三種,一是長期住的孤兒,一是暫時寄住者,一是供貧苦人家白日託兒。

  旭萱有爸爸和媽媽一家三口團聚,照理說非常幸福了。但很奇怪的,媽媽說的「被世界遺忘了」的那句話,深深地印在她的腦海裡,生出了某種她年齡尚不解的隱隱的痛,因此她吵著不去普通幼稚園,而選擇去育幼院和那些馱負人生悲傷的孩子一起,開始她最初的教育。

  她還有另一項堅持,就是自己出門上學,自己在巷子口等娃娃車,不要任何人陪伴,表示她已經長大。於是每天清晨在馮家門前那條巷子裡,重複演出這樣的戲碼──一個背著淺藍色書包的小女孩昂首闊步走在前面,一個穿襯衫西褲有模有樣的男子鬼鬼祟祟跟在後面。

  到巷子的一半,小女孩必轉過身來,對著某根電線桿大叫;「不要跟我,我自己會走!」

  「我沒有跟你,我是出來丟垃圾的。」電線桿後真藏有人,男子笑瞇瞇地現身,揚揚手中兩個垃圾袋以茲證明。

  「你快回家啦!」小女孩表情很嚴肅。

  「我是要回家呀!」男子一臉很無辜。

  小女孩繼續走,始終覺得不安心,接下來是公園旁的那棵大榕樹,枝葉亂顫影影綽綽的很可疑。

  「我看到你了,你還在跟我!」她雙手叉腰。

  「我在散步,正好繞個圈子做晨間運動呀!」男子從樹後走出來。

  「你不是運動,你在跟我!」她凶巴巴說。

  「好好!不跟你了,我真的要走了!」男子笑著說。

  巷子通向人車川流的新生南路,路中央有潺潺不絕的塯公圳,淡淡晨霧裡鳥雀飛拂柳葉,來往上班上學的人群在柳枝下行過。

  旭萱站在牆邊固定的角落,不偏左也不偏右,那慧黠可愛的模樣,總讓人綻開笑容並生出一天滿滿夠用的好心情。

  她雙眸機靈骨碌四下巡梭,巡過圳橋頭、車輛間、小攤販、行路人……知道爸爸並沒有走開,仍在某處偷偷看著她,只是這次躲得隱密找不到。

  娃娃車來了,踩車的老杜叔叔遠遠便開心叫她的名字,她一跳一跳上了車,位子尚未坐穩,就忙將小臉貼在小窗上,親愛的爸爸果然在那裡!

  「再見啦,我的小太陽!」

  爸爸張開雙手用力揮,笑得像個頑皮的大孩子。

  「再見啦,我的爸爸!」

  她學著爸爸的口吻,咯咯笑個不停,露出米粒般細細的牙齒,然後小手拚命揮,揮呀揮的,直到再也看不見爸爸為止。

TOP

第一章

一九八二年,盛夏。

  腥鹹味從很遠的地方便一陣陣入鼻,當桅桿林立的基隆港進入眼簾時,坐在客運車最後幾排的一群年輕人都趴在窗口興奮亂叫,有的學海鳥尖銳吱呱、有的學船笛低沉鳴響。

  「有夠吵,這輩子沒見過海似的!」老司機喃喃抱怨。

  夏日烈陽當空,碧海藍天,海風拂面吹來,的確適合青春好心情。

  車子到站後,年輕人一轟而下,手裡提的收錄音機大聲放著嘎嘎震響的電子合成樂曲「火戰車」。

  老司機自然不懂,想現在的少年人是不是都有耳聾症,什麼都要震響破天才夠爽。接著看到最尾下車的女孩,纖瘦身材背著一個不成比例的大袋子,忍不住又嘮叨起來說;「書也讀到背後去了,這麼大一包東西,身體強健的男生不拿,怎麼叫瘦巴巴的女生拿呢?」

  「我不是和他們一起的啦!」旭萱笑瞇瞇說;「年輕真好,對不對?」

  「你不也是少年人嗎?看起來比他們大不了多少。」

  「大很多呢,只是裝年輕罷了!」也不知道為什麼說這些,她其實才二十二歲,卻感覺已經很老,老到有一千歲了。

  那群年輕人如一般遊客,一到基隆港就往碼頭飛奔去,高喊船呀船的。

  在退出聯合國的十年生聚後,台灣經濟起飛,成了世界第十九大貿易國,也帶動了貨櫃業和航運業的蓬勃發展,巨型輪船進出頻繁,港口也愈來愈壯觀。旭萱熟門熟路地往一排古舊洋樓走去。

  她以前常隨爸爸來談生意,時間多的話,再去和平島釣魚捉螃蟹,自從媽媽病轉嚴重後,這樣的旅行就幾乎沒有了。

  將大袋子換到左肩背──咦,巷子底是不是有座廟呢?眼角餘光不經意掃??到,已走過的腳步再退回來,果然在兩樓之間的深巷內可看見黃紅色瓦簷,彩色幡幛在風中飄動。

  廟很小,在這正午時分,陽光白晃晃地熾亮,沒有善男信女,供桌空蕩蕩的,銅爐灰冷,臉上帶笑的土地公看來有些落寞。

  旭萱打開大袋子,拿出幾包餅乾糕點放在供桌上,再點幾支新香,雙膝跪下虔心敬拜,土地公若有靈,應該會開心些吧!

  她並不是那種口念佛號、打坐參禪的真正信徒,只是見到廟宇,會順道進去祈求平安一番,她從九歲起就養成這樣的習慣。

  那一年媽媽剛生下弟弟旭東,原本虛弱的肺部遭結核菌侵染,七天七夜無法合眼,體重直直落到三十七公斤,第一次拿到病危通知,全家陷入驚惶中。

  年紀尚幼的她幫不上什麼忙,只能默默祈求天上眾神保祐,乖乖地上學寫功課,拿很多獎狀讓爸爸媽媽高興,不增加大人的負擔。最害怕的,是上課到一半有人叫她出來,說媽媽不行了……

  接著國中、高中,到現在大學畢業,提心吊膽的十三年過去,媽媽又住院過四次,接過數不清的命危通知,在鬼門關口和死神搏鬥的過程……唉,一言難盡呀!

  活界和死界交會的地方是灰蒙且險惡的,只能不斷向前奔逃,爸爸保護著媽媽,她帶領著妹妹弟弟,能多得一日闔家團聚是一日,沒有時間回頭看,也很少有心情去回顧。

  在經歷這樣的成長歲月後,深知生命的不易和可貴,也學會尊敬世間所有善意和慈悲,能多行善便行善,以便為媽媽祈福增壽命。

  「土地公爺爺,下次我有經過,再來添個香喔!」她虔誠說著,留下的一束香在銅爐中裊裊生煙,煙線在廟里長長縈繞著。

這排雕著美麗圖案的洋樓,百年來是商業盛集之區,曾經輝煌一時,但在海風鹹雨長年侵蝕下,加上新式大樓的出現,已有美人遲暮之感。

  旭萱走進其中一家貿易公司,底層空空的只停一輛不曾見過的寶藍汽車。到了二樓辦公室,冷氣迎面吹來,消了不少暑氣,十來個員工看到她,都放下手中工作親切打招呼。

  「馮小姐,你終於來了。老闆娘問了好幾次,還派公司小弟到車站接你,你沒碰到嗎?」秘書小姐急急說。

  還真沒碰到,可能轉到土地公廟拜拜時錯開,旭萱忙走進總經理室。

  老闆娘邱宜芬一見她便連珠炮開口說;「怎麼來得這麼慢,我還以為你失蹤了……看看你,八成又沒撐洋傘,不知道海邊的太陽有多毒嗎?把人曬成難看的黑肉底不說,還滿臉油光汗水,妝都不上去才麻煩!」

  邱宜芬出身大稻埕世家,是北部商界有名的女強人,與丈夫脫離家族自組公司,以其人脈在進出口貿易做得有聲有色。她同時也是紀仁姨公的姪女兒,和旭萱有姻親關係,公私常往來,很疼馮家的三個孩子,對外便一律以姨甥相稱。

  這時髦阿姨由皮包取出粉撲眉筆口紅,伸手就往旭萱臉上抹去。

  「阿姨,我不化妝的!」旭萱左躲右閃。

  「這哪叫化妝,不過是吸油而已,隨時保持乾淨清爽是女人最基本的禮貌,你都不懂嗎?」宜芬又說;「還有你這身衣服,素得一點朝氣都沒有,海軍領早就不流行,可以淘汰了……褲裙,唉!褲不褲、裙不裙的,稍微有點常識的服裝設計師都會告訴你,除了騎馬外,千萬別穿……這個大袋子最糟糕,活像跑路邊攤賣雜貨的!」

  「我不過幫爸爸送一趟緊急公文,哪講究這麼多。」旭萱放下大袋子,遞上封印公文袋說;「我本來還穿牛仔褲、白布鞋,出門前媽媽硬要我換掉,我才改穿褲裙和淑女鞋,都覺得太正式了!」

  宜芬看也不看所謂的緊急公文,從櫃子裡搜出一條進口的手工精繡寬綢帶往旭萱腰間一系,水紅色澤和閃銀流蘇讓一身素衣頓時貴氣起來,稍覺滿意後,才慢條斯理解釋說;「平常是沒什麼,但今天恰巧有貴客來,我大姨──就是我媽媽的大姐,嫁入顏家的那位──到基隆來玩,老人家興致好到我這兒聊天,你是晚輩,遇到了就該拜會一下。」

  嫁入顏家的那位?聽來頗有來頭,一提就該知道的樣子。

  旭萱對商業興趣不大,商界的事聽到耳裡也沒放在心上,勉強才從所有牽連中拉出一條線索,猜是那根起基隆、勢及台北的顏家,平常和爸爸、舅舅們都有酬酢往來,既是如此就該請個安。

  「你要記住喔,在老人家面前要多聽少說,像你平日的乖巧嘴甜就夠了。你很有長輩緣,她一定會喜歡你。」宜芬略將旭萱打扮好,又再三叮嚀說。

  這還要教嗎?家族內叔舅姑姨多如傘蓋枝葉,隨便轉身就一個,他們小輩早將一套標準的進退儀節練成第二本能,隨時可以微笑鞠躬兼問候。

  「阿姨放心,我保證比見慈禧太后還恭謹,要不要跪安喊吉祥呀?」旭萱見宜芬不尋常的緊張,想逗她笑。

  「少跟我鬥嘴,聽我的話準沒錯,只有好處沒壞處!」宜芬哼一聲說。

三樓會客室裡,顏老夫人坐在沙發正中央,後方傍一張單人椅,坐著秘書兼伴護的中年婦人。

  老夫人並不凶嚴,只是嫩白得與年齡不符的皮膚、昂貴精緻的旗袍、大粒到逼眼的珠飾,讓人有難以親近的距離感。

  宜芬替她們做了介紹,旭萱行禮並問安,臉上掛著端莊文靜的笑容。

  「你就是馮老闆的女兒呀!」老夫人說;「我見過你爸媽幾次,從不知道他們有這麼漂亮的女兒,可真會暗藏!」

  「旭萱也是秀裡黃家,黃哲夫老闆的外孫女。」宜芬提醒。

  「喔,黃老闆可是我們以前商界高雅會做詩的才子,過世有幾年了吧?」老夫人回憶著。

  「外公過世十年了。」旭萱回答。

  那年春末某日,外公開完股東大會回秀裡,半途突然心血來潮叫司機停車,說想運動一下筋骨自己步行回家。直到天黑,家人左等右等還不見蹤影,沿途搜尋,在兩溪交會的橋邊發現已氣絕身亡的他。醫生診斷是心臟病突發,以平日沒病沒痛的外公,走得意外且離奇。

  「我記起來了,獅子會還幫黃老闆辦過六十歲生日,後來就聽到……和我往生的丈夫一樣,都是工作到死那一天,勞碌命喔!」老夫人又說;「聽宜芬講你遺傳到外公和爸爸的好頭腦,聰明又會唸書,今天一看果然氣質不同。」

  「老夫人太過獎,我哪比得上外公和爸爸呢!」旭萱說。

  「別喊什麼夫人夫人的,你叫宜芬阿姨,我是宜芬的大姨,你叫我姨婆剛剛好,比較親切啦!」

  宜芬見老夫人主動拉關係,對旭萱的第一印象必然不錯,心中暗喜,更進一步透露旭萱剛以優異成績考上研究所,附上一堆加油添醋的贊詞,把她形容得品學兼優、德慧無雙就是了。

  旭萱愈聽愈尷尬,礙於禮貌又無法阻止,宜芬姨向來不輕易說讚美話,什麼時候變成三姑六婆嘴呀?

  「公共衛生系是做什麼的?」老夫人問她。

  「像社會環境、衛生保健、傳染病預防……很多很多,只要是關於全民健康的,都是我們研究的範圍。」旭萱簡單說。

  「你外公和爸爸都是做生意的,為什麼不學商呢?」老夫人又問。

  「我家商人已經夠多了,我只是順著興趣想學點不一樣的東西。」

  「是這樣啦,旭萱很孝順,從小看媽媽生病很心疼,就特別想往醫療的方面走。」宜芬怕女孩家講話直,忙補充說明。

  「有孝心非常好呀,只是女孩子最後都要結婚相夫教子,大學文憑就夠了,實在沒必要再念研究所。女孩子書念太多,有時連太太媽媽都不會做,我就看過不少這種例子。」老夫人直言。

  旭萱眉頭皺起來,有點坐立不安,宜芬給她使個重重的眼色。

  「依我看,你別再浪費時間唸書,跟你爸爸學商賺錢最剛好。」老夫人沒注意到姨甥倆的小動作又繼續說;「世間錢最大,錢多了可以蓋醫院幫助更多人,比你去念什麼公共衛生還有用,你說對不對?」

  「姨婆,金錢並不是萬能,讀書也不是浪費時間。」旭萱素不頂撞長輩,但所學被輕藐,忍不住自辯說;「大部分商人有錢後,都只想賺更多的錢,根本忘了救人濟世的理想,不如讀公共衛生有意義……」

  慘了!這旭萱話裡竟放暗槓頂人,宜芬拋出幾聲短笑及時補救說;「大姨您看看,旭萱不重名利又熱心公益,不正是做慈善事業最好的人才嗎?她常去孤兒院、養老院當義工,很有愛心的……我常在想,哪天我們公司要捐款做功德,找旭萱管最妥當,以後我先生要選議員,她也是最好的幫手!」

  這又扯到哪裡去了?慈善事業怎麼又和選議員有關係?旭萱要開口時,宜芬速速把茶壺塞到她手中,要她到裡間再泡一壺茶。

  「黃家是制茶老字號,旭萱家學淵源,也泡一手好茶……」宜芬又吹捧了。

  在裡間等熱水時,旭萱愈想愈奇怪,將前後事情逐一連貫起來,顏老太太沒有初次見面的客套,反而深入探詢她個人私事;而宜芬姨先是打扮她,再像賣貨般不遺餘力推銷她,演的不正是媒人角色嗎?

  難道這次碰面不是偶然,是有預謀的相媳婦大會?她知道有些名門望族兒孫正值婚齡的,婆媽們會先四處篩選名媛淑女,再來安排相親交往,只是沒想到女強人宜芬姨也來這一套。

  旭萱歎一聲,家族人多事繁,什麼人情事故沒見過,就算真有預謀,也不容負氣扭頭鬧小家子氣,兩位長輩正在興頭上,就陪她們好好把戲演完吧。

好戲果然在後頭。

  當旭萱端著漆金紅茶盤出來時,立刻感覺會客室的氣氛改變,溫度似升高幾度,空氣也似混淆幾分--呵,顏老夫人身邊多了一位男子。

  此男子坐得有威有嚴,體格結實,膚色曬得古銅,頭髮平整梳得有型,身穿灰亮襯衫、深藍牛仔褲、新式短靴,臉上掛一副暗褐墨鏡,整個人混合著霸氣、貴氣和洋氣。

  依年齡模樣推斷,莫非相親男主角已經出現了?

  「我來介紹一下,這就是馮老闆的大女兒旭萱,在我們親戚間有名的漂亮聰明乖巧。」宜芬熱切拉她過來說;「這位是你顏姨婆最疼愛的金孫辰陽,一年前剛從美國學成歸國,是我們商界耀眼的新明星,來勢洶洶呢!」

  好了!此刻旭萱手上有茶盤茶壺,慢姍姍走出來,不是相親也很像了。

  她直覺此人是把眾弟妹壓得日月無光的嫡長子;若身為次子以下,也是趨兄逐弟竄上皇寶座之人,因為他冷峻剛硬的臉部線條、抿成直線的薄唇,最最重要的,是墨鏡下始終被遮住的雙眼。

  旭萱討厭男人的發亮襯衫和抹油頭髮,加上戴墨鏡在室內還不拿下來,不是有所遮掩就是想窺伺他人,心術必然不正外,還非常沒禮貌。總之,他身上的三種氣,每一種都惹人厭!

  「你好。」顏辰陽略起身,墨鏡仍沒脫,薄唇仍沒笑,聲音比來、天凍斃的海鳥還僵冷。

  架子可真大!她就算再差,也不必立刻擺上死鳥臉吧?嗯哼,死雞死鴨都沒問題,她也可以把北極冰山移過來。但轉念一想,顏家金孫高傲自大一副萬般不屑的樣子,硬碰硬沒意思,不如扮一回相親小淑女逗逗他,人生苦短,要懂得自娛娛人呀!

  「久仰顏先生大名。」旭萱回以溫純聲音,不待吩咐便主動向前倒茶,再將杯子端放在他面前說;「顏先生請用茶。」

  「我剛從工地來,喝不下熱茶,冰涼的飲料比較好吧?」他冷冷挑剔說。

  「有!有!冰箱正好有可樂,旭萱去拿出來吧!」宜芬趕緊說。

  「這八月天很容易中暑,你沒熱到吧?」老夫人憐惜地用手探金孫額頭,金孫不耐避開。

  真寶貝,這種天就被熱到,還算男人嗎?旭萱拿來可樂時,很想整瓶丟到他身上,最好打下他的墨鏡,看他哀叫十分鐘,但還是笑容可掬雙手奉上。

  宜芬正起勁地重複旭萱的種種賢德事跡,墨鏡上那雙眉毛愈往中間攏聚,金孫很明顯厭煩嘍!

  愈是這樣,旭萱愈要裝出賢淑樣,新娘學校出來的標準款。

  「旭萱,你剛剛說久仰,是不是你爸爸曾對你提過辰陽呢?」宜芬說得口乾舌燥,男方反應差,大約詞窮了,突然轉頭問她。

  「有呀!爸爸誇讚得不得了,說顏先生年輕有為、卓然超群,去提名十大傑出青年,保證能當選!」其實沒有,爸爸若有提過這號人物,她也不記得。

  宜芬楞了楞,投出疑惑眼神,這不像紹遠會說的話……

  「我家辰陽的確優秀,從小就聰明過人。」那頭老夫人可喜了,嘩啦嘩啦說一堆。「他在美國唸書時,白天上課,晚上上班,二十歲時就幫公司談成一筆百萬大生意,現在還沒人打破這紀錄。你從窗口看出去,港邊那幾棟新大樓,都是我們辰陽負責開發的。」

  「真的喔?好厲害呀!好佩服呀!」旭萱配合地驚呼,只差沒表演拍拍手,但已夠讓人雞皮疙瘩掉滿地了。

  「阿嬤,時間不早了,我想回台北。」顏辰陽果然受不了,站起來說。

  「現在才三點不到,不急嘛,外面天氣又正熱,等黃昏天涼再走,讓你阿嬤多在我這兒玩一會,難得有這閒時。」相親詭計終於浮上檯面,宜芬說;「不如你帶旭萱去港邊走走,你們年輕人比較有得聊,畢竟一個叫我表姑、一個喊我表姨,彼此也該多認識一下。」

  「我台北還有事,必須回去了。」顏辰陽冷臉拒絕。

  「可是……人家很想參觀你的新大樓耶!」旭萱心裡想;笨!你有事,我也有事,沒有人想困在相親圈套裡,好歹先逃離會客室吧!

  「你就帶旭萱去看新大樓,我想再和宜芬多聊一下。」老夫人附和詭計。

  「謝謝姨婆!」旭萱一鞠躬,不理還在鬧脾氣的顏家金孫,率先下到二樓。

  二樓的職員再度停下工作,這次沒有招呼或微笑,而是集體鴉雀無聲。

  「我先去拿皮包!」旭萱消失在經理室,留下暗褐墨鏡後的顏辰陽,面對滿屋注視的目光。

辰陽當然不會站壁給人看,他板著臉逕自走出公司,才轉身背後就起竊竊私語,還有低笑聲。

  他停在騎樓底的石柱旁,遙望海天交界處並行的兩艘貨輪,一將進一將出,港口數百船隻浮蕩,碼頭工人忙碌喧騰,這日夜不息與世界接駁的畫面,常令他心情昂揚有如滿漲的風帆。

  可惜待會將有個莫名其妙的女人來干擾,他的忍耐已到極限了。

  自去年回國後,家族婆媽們就一個比一個熱心地介紹各方淑女,不知是他在國外眼界改變,還是婆媽們的品味有問題,經驗一次比一次糟糕。經他幾次嚴拒後,婆媽們竟化明為暗,不再事先知會,而是隨時隨地都可能有陌生女人出現,如此「巧遇」嚴重影響他日常生活和情緒。

  方纔在三樓,若非馮老闆是他少數敬重的人,他必當場拂袖而去。

  也真奇怪,馮老闆滿腹才學,怎會有個如此不搭調的女兒?雖說五官尚稱清秀沒什麼凸眼暴牙,但說起話來令人不敢恭維,這還在玩家家酒的小女孩,他才沒那閒功夫去聽她耶耶傻笑。要用什麼方法甩掉呢?

  以睥睨之姿雙臂交叉子胸前,暗褐墨鏡的視線裡,那位馮小姐由寶藍汽車後現身,背著奇醜無比的大袋子。

  他正準備冷酷應付時,她卻彷彿沒看到他似的,直直由他身邊飄然而過,頭也沒有回一下,腳步愈行愈遠--

  見鬼了!她是瞎了眼睛,還是他突然變成隱形人,還是她笨到只有十分鐘記憶已徹底忘記他?形同陌路原如所願,但向來反應迅速的辰陽,碰到如此異狀,雙腳已先行一步探究竟去了。

  「馮小姐。」他擋在她面前。

  此舉早在預料中,旭萱已準備要好好回敬他惡劣的態度,頭一擡發現只達他下巴,因為剛把淑女鞋換成白布鞋,忽然矮了一截,氣勢差太多。

  她立刻踮腳挺胸能多幾寸是幾寸,灼灼目光總算射入他的墨鏡裡。

  「顏先生,我是被騙來相親的,事先根本不知道有你這個人,你不喜歡我,我更不喜歡你,好不容易逃離圈套,我們可以各自走開老死不相往來了。還有,我非常討厭你的墨鏡,在室內當著長輩面還不拿下來是很沒禮貌的行為,你不尊重別人,別人也很難尊重你,懂嗎?」

  不等他回應,她又像一陣風走掉,出氣完畢,心情特別好。

  辰陽楞在原地,二十七年生命裡,敢對他這樣放肆說話的還沒有幾個,以他顏家長孫地位,向來只有他教訓人,豈有別人教訓他的道理?

  他同時也明白自己被惡意耍弄了,祖母和表姑設下圈套猶可忍,一個全然陌生的女子竟以無聊幼稚把戲擺他一道,又憑什麼?這口氣如何嚥得下?

  「辰陽,我差點忘記,旭萱沒帶陽傘,我這兒有一頂帽子,讓她戴著免得曬傷。」宜芬在他身後說;「咦,旭萱人呢?」

  「在前面。」

  「還不快拿去!」

  這句話像按鈕般啟動辰陽全身關節,雙腳幾乎用跑的,在轉彎的地方看見旭萱上了一輛客運車,在車門關閉前,他及時跨上去。

  車上坐滿一半人,大部分是來往城市漁村間的阿公阿婆,旭萱剛把自己和大袋子安頓好,赫然發現辰陽坐在走道的另一邊。

  「你為什麼跟我?」她極度驚駭問。

  他憋一肚子火懶得開口,只把宜芬交代的帽子丟給她,表達了一切。

  「前面那個市場有一站,你可以在那裡下車。」她接過帽子說。

  結果他沒下車。

  「顏先生,這車子是到和平島的,會離市區愈來愈遠,你快點下車,再不下就來不及了。」她又催他。

  「馮小姐,就像你討厭我的墨鏡一樣,我也討厭人家命令我,上車或下車都是我的事,你就不能安靜閉上嘴嗎?」他也不放低音量,全車人都聽到了。

  所有乘客都轉頭看她,連司機也從後視鏡盯她,旭萱整個臉通紅,這樣大庭廣眾不出醜還是第一次。

  她憤憤把臉轉向窗外。誰有閒功夫管他呀!就是飛到月球也不干她的事,只要別和她同一站下車就好。

  辰陽則愈想愈??大,不懂為何坐上這輛車,也不懂為何不下車,只知沒有人在耍弄他之後還可以輕易逃脫,他必須給她一點教訓才能解心頭怒氣。反正一個下午都泡湯,他就跟她耗到底,一切都是她自找的!

鮮腥海風由防風林不斷透過來,車子進入荒涼郊野,路愈來愈顛簸時,天色也逐漸暗下,台麗陽光消失,烏雲慢慢聚集,將有落一場午後雨的趨勢。

  旭萱在和平島風景區的前一站下車,是個沒有遊客會來的小漁村,她看也不看辰陽一眼,相信以後不會再見到這個人了。

  因為動作有些急促,在車門處大袋子卡到,一拉一扯間有部分東西掉出來,她一路彎腰撿下去,也顧不得姿勢醜怪。

  哈!說幼稚還真幼稚,掉出來的全是餅乾、糖果、乖乖……三歲小孩吃的零食,她到這鳥不拉屎的海邊卡喳卡喳吃這些玩意,恐怕腦筋有問題吧?辰陽內心冷笑,怕鞋子踩到,順手撿了牛肉乾和魷魚絲。

  客運車開走後,旭萱發現辰陽站在身後,以冤家路窄的驚怖語氣說;

  「你怎麼還跟著我?」

  「有誰規定我不能在這裡下車?」他沒好氣地還她遺落的東西。

  「謝謝。」她勉強說。儘管相看兩厭,還是好心指點,「你下錯站了,要看美麗的海蝕景觀應該到下一站,這裡只是平凡小漁村什麼都沒有。你從那家雜貨店往下抄小路走二十分鐘就到了,不要走公路……」

  「馮小姐,你要聽多少次才懂?哪裡下車是我的事,你這自以為是的個性很討人厭,明白嗎?」他說完,逕自往雜貨店方向走。

  唉,他們兩個是連話也不能好好說了,旭萱不記得曾和誰如此撕破臉皮過,他是第一個!喔,還不算徹底撕破,他那神秘墨鏡還牢牢掛在臉上,彷彿黏成身體的一部分。

  漁村傍著巨大崖壁而建,屋子多以巖板片堆砌而成,到處布著細細白沙,婦人們坐在門口用木梭織漁網,孩子們也忙著將魚貨分類曬乾。

  「旭萱姐姐!」一個年約十歲的男孩興奮奔過來。

  「阿志!」她張開手迎接他的擁抱。

  「馮小姐怎麼有空來呢?」阿志祖母笑著沒牙的嘴說。

  「一直都想來,但忙考試到今天才有時間到基隆。」旭萱說。

  海上幾陣狂風強旋吹來,婦人們叫要下雨了,紛紛收拾屋外鋪曬的魚貨。旭萱也手腳利落幫忙,驀然想到顏家金孫,會不會淋成落湯雞呀?

  大雨說下就下,水注刷刷斜飛而來,空氣滿是炎旱逢霖的味道。

  旭萱在屋內乾爽,幾次忍不住探頭往雜貨店的方向瞧,冷不防一個身影衝進來,宛若天上飛落大鷹,讓她倒退三步差點撞到桌椅。

  是顏辰陽--巖板屋已經夠小,他進來更是手長腳長沒地方擺,加上墨鏡仍不脫,樣子有些嚇人,阿志祖母完全不知所措。

  「他是我的朋友。」旭萱安撫老人家,總不能不讓人家躲雨吧。

  他保持沉默看來更陰沉,旭萱不理他免得又起戰火,昏暗小屋內,只有阿志對著那一堆吃用禮物笑得很開心。

  「這些童話書是給你讀的;鉛筆文具是開學以後用的;你的布鞋一定又開口笑,旭萱姐姐幫你挑一雙新的;還有這些恐龍小玩具,是旭東哥哥特別收集給你的。」大袋子底整齊的疊疊紙包,旭萱拿出來逐一說明。

  原來除了零食外,那醜怪的袋子裡還別有洞天。這小男孩是誰,值得她背著那麼重的東西千里迢迢送過來?辰陽反正無聊,就閒閒想著。

  才閒想沒多久,屋頂中央巖板片突然塌陷兩塊,雨水竄流進來,地上立刻積了一攤水,若不阻止,待會必是水鄉澤國。

  「阿志爸爸說要修理的,但還來不及就出海,真對不起呀,偏偏這時候掉下來。」阿志祖母忙找水桶接水。

  「我會修,只要把巖板片蓋回去,再壓住塑膠布就好。」阿志說。

  「你太矮了,手根本構不到,我來!」旭萱自告奮勇說。

  這女人怎麼搞的,不在高雅的客廳喝下午茶,偏跑到這破爛魚村,弄得一身狼狽不說,還要學男人攀上屋頂?

  「你嫌別人矮,自己又有多高?你的手一樣夠不到,愈弄愈大洞而已。」辰陽搶過阿志祖母手中的雨衣,盡可能罩住頭肩,再大步走入雨中。

  對啊!老想他是顏家金孫,差點忘記他是蓋大樓的。此人雖然難相處,但心腸看來還不壞,旭萱從不吝嗇為人加分,對他印象好了一點點。

  他身手頗為矯健,爬上梯子兩三下搞定,巖板片合上,布也壓蓋好。

  屋子不再漏水,辰陽進來後還仔細用手測試密合度,好像這是他接包的工程要負責到底。

  旭萱卻在此時察覺某種異樣,直到他眼睛望向她,她心跳足足快好幾拍後,才發現因要修屋頂他已拿下墨鏡……少了暗褐色的阻隔,似乎什麼都不同,他眼睛深邃有如黑夜燦放的星光,和他陽剛五官配在一起,吸引力強了好幾倍,有瞬間直搗心魂的力量,她強烈感受何謂異性的魅力……

  「會冷喔,快到後面灶下烘一烘。」阿志祖母滿口感謝說。

  「不必了,我不冷。」他說。

  「別太逞強。」旭萱冒出一句,很高興沒變成啞巴,開始希望他把墨鏡戴回去,因為太不習慣那擾人心神的目光。

  辰陽將眼睛移開,走到屋後的灶問。這算廚房嗎?根本只是巖壁撐起幾根木架,再圍幾塊塑膠板,壁上的石塊泥上籐蔓皆歷歷可見。

  「這地方能住人嗎?土石一崩不是很危險?」他不禁問。

  「我們已經住了很多年,倒了再蓋呀!」阿志祖母認命說。

  「世上有太多人沒有像樣的房子住,顏先生在基隆蓋了不少辦公大樓,何不挪點資金蓋平價公寓,來幫助像阿志這樣的家庭呢?」旭萱好心建議說。

  「馮小姐,你是在教我如何經營公司嗎?我們不過相親一次,你又不是我顏傢什麼人,不覺太僭越了嗎?」辰陽頓時變臉。

  旭萱臉又紅到耳根。還以為對他印象可以好轉,看來希望渺茫,只有閉上嘴巴坐在灶前折柴枝,少說少錯吧。

  或許空間實在太窄小,也或許太無聊,他目光不自覺停在她側臉,由額頭、鼻樑、嘴唇到下巴,沒有突出的稜或角,每個弧度都柔和得恰到好處,在暖紅的火光中有種形容不出的舒服感,令人想去撫摸……

  呵,真是被八月烈陽曬昏頭,又加上這奇怪的小漁村,竟去研究女人的臉型來?他看女孩向來粗略整體,啪喳一下就分類,旭萱早被歸為一般清秀型,沒暴沒凸沒特色,就這樣啦!

  雨已漸漸停歇,他必須記得,自己一路跟來,是要給這位小姐一點教訓的。

「喂!快點,車子來了,快來不及了!」旭萱在站牌旁喊。

  偏辰陽還在遠處慢吞吞磨蹭,他頭髮零亂、襯衫污皺、褲管短靴沾滿泥沙,洋氣貴氣全沒了,還要擺出少爺的霸氣。

  客運車不等人,冒著黑煙絕塵而去,她氣得跳腳。

  「都是你,下一班要半小時以後,還不見得會準時,我們要遲到了!」

  「你不來這種地方就好了。」他淡淡說。

  誰叫你要跟來!旭萱才要反駁,只見他右手高高舉起像在和人打招呼,她回過頭看見公路上駛來一輛寶藍色汽車,好眼熟,不正是停在宜芬姨公司樓下的那輛嗎?

  「如果按你做事的方法和效率,我在企業界一個月就混不下去了。」辰陽語帶嘲諷說;「剛才一下車我就到雜貨店打電話,要司機到和平島來接我們,我可不想再擠破公車一路顛回去。」

  難怪他一副好整以暇的樣子。她可不介意擠破公車……

  似看穿她的心思,他不耐煩說;「快上車吧,我祖母和表姑正在公司等,我們已經浪費太多時間了!」

  這種小事不必和他爭。她向司機禮貌道謝,坐上內有灰藍絨椅座、宜人清香的豪華汽車,先前還以為宜芬姨擺闊買了進口新車,原來卻是顏家的。

  待車子開動後又有些後悔,與這該老死不相往來的人挨肩坐在小空間內,有想像不到的壓力,旭萱試著與他閒聊。

  「雖然不懂顏先生為什麼跟來浪費一下午的時間,但還是很謝謝你替阿志家修好屋頂。」

  「既然花了我的時間,我至少該知道阿志是何方神聖吧?」他沒好氣說。

  「阿志曾是我家贊助的育幼院裡的孩子,後來育幼院解散,他母親又病逝,就跟爸爸回到和平島老家了。」沒想到他會感興趣,她繼續說;「我在修社區保健時,曾以他為追蹤案例寫過論文,發現儘管政府制定了福利政策,但在執行上仍有許多缺失,阿志仍被迫過著貧窮線下的日子--」

  「所以你就自己當起聖誕老公公?」他不耐打斷。

  「有何不可?至少可以稍稍彌補政策上的不足呀!我相信你也是一個很好的聖誕老公公人選。」她微笑說。

  老天!今天是什麼怪日子去碰到這怪女人?他冷笑說;「馮小姐,人家聖誕老公公還有一群麋鹿隊能在天上飛,你呢?就一輛破公車,要送到何年何月?我還是一句話,你太沒效???,用的都是最愚蠢的方法,我無法苟同,更對你說的一切沒興趣。」

  一大桶冷水嘩啦啦澆下來,還用愚蠢兩個字,真刺耳……

  「你知道我為什麼在室內戴墨鏡嗎?我只有碰到討厭的人事物,很不想看我才戴。像今天,我也是被騙來相親的,根本不知道有你這個人,你不喜歡我,我又何嘗喜歡你?只是你的表達方式太可笑了……給你一個忠告,以後有人在你面前不脫墨鏡,不是沒有禮貌,只表示你是他眼前一道惹人厭的風景,你要先自我檢討,懂嗎?」辰陽一邊說又一邊戴上墨鏡,且是超級慢動作,明顯故意的。

  嘩啦啦冷水變冰水!

  旭萱終於明白他一路跟到底的原因了,就是等著這段報復和羞辱,而且關在他寶藍車內無處可逃,一點一滴去承受。

  旭萱原是大方女子,既是她先招惹人,承擔錯誤也沒話說。

  只是她身邊男生向來很紳士,沒有人這樣對待女士的,不由得些許委屈,眼眶熱了幾秒--當然不能哭啦,以前碰到無法應付的場合,總想像自己很老,老到一千歲的痲木腐朽,一切愛恨癡嗔皆不侵。

  白髮蒼蒼、皺紋密佈的一千歲老嫗面前,顏辰陽再如何囂張狂妄,也不過是個三歲無知小童子,想到這裡又想笑--當然不能笑啦,她臉轉向窗外,討厭就別看吧!

  隔著一片暗褐色看出去,她眼眸裡似乎閃著水光,是要哭了嗎?辰陽有脫下墨鏡看真切的衝動,但給她的教訓效果也會大打折拍,因此壓抑下來。

  她別過頭不言語,他目的已達也不吭聲,彷彿在比耐力,誰先開口誰就輸,彼此間的沉默愈來愈大,大到如窗外浩淼的海洋,只有浪花拍岸的細微聲持續不斷傳過來。

  旭萱肯定自己不會再見到他了--

  辰陽呢?根本沒想到以後,計劃只到今晚,先送馮小姐回表姑公司,再接祖母回台北,正好趕上父親的晚餐會議。

TOP

第二章

這長長一排二十間相連、外觀雅致的六層樓房,是人們經過台北北郊這座城鎮時注目的焦點。

  樓房底層是騎樓商店,統一鋪上平滑乾淨的磨石子地,商家包括照相館、傢具店、文具店、糕餅行、百貨行、西藥房……各個寬敞明亮;樓房上層則是公寓住家,有新穎的不透明玻璃和雕花欄桿。

  如果多問一下,會發現無論商店或住家,大半姓顏。

  顏家正如台灣傳統的財主或地主家庭,在大城發達後,鄉下族人便不斷前來投靠,一房連著一房,關係近的安排在公司工作,關係遠的資助一份小生意,挨家挨戶住在一起,成為新的同族聚落,彼此幫忙照應著。

  辰陽這一房是目前家族的龍頭老大,除了在外有辦公大樓外,也不忘本的在這排樓的最右端設個銀行、最左端管個貨運公司,高高廣告牌和台麗門面遠遠便可見,領著中間一排生財店,真像一條臥地的巨龍。

  因為重傳統,即使留過洋又外面生意動則千百萬,辰陽回到這條街來,碰到族人無論親疏窮富,仍要適當應答,不可囂張無禮,這是祖父生前的規定。

  「辰陽,你下班了呀,今天比較早喔!」一出寶藍汽車就有人問。

  「是呀,工作提早做完了。」他一路點頭招呼說。

  由專用電梯回到自己家,到了二樓玄關處,往右整層是客廳、餐廳、吧台,往左整層是祖母臥室、佛堂、起居室,妹妹曉玉手裡抱著胖胖北京狗佇在那兒喊他。

  「大哥,阿嬤召見。」曉玉又悄聲加一句;「小心,又要三選一了。」

  意思是那一大堆相親小姐的照片,辰陽又不得清靜了。

  除了祖母外,起居室內還有叔婆、母親、大嬸、二嬸、秘書吳百合,六個女人圍坐在古董圓桌旁,都以別具深意的笑容望著他,可怕的「母姐會」!

  「過來這裡坐,要報告這幾個月的成果嘍!」老夫人拍拍身旁的位子,笑瞇瞇說;「我們依照每位小姐的個性背景學識、相親當天的情形,最重要的是你冷淡或熱心的態度,仔細挑出三位小姐,最後一票當然由你來決定。」

  「阿嬤,要約哪位小姐我自己會找,何必要勞師動眾,又不是公司在招聘員工,那麼多道手續,都收起來吧!」辰陽想如何可以逃過一劫。

  「選顏家媳婦事關家族興旺和後代子孫,可比招聘員工慎重多了!」老夫人不放鬆說;「看你工作忙成那樣,要等你約,人家小姐早就跑了,不如我們替你先挑過,省你不少時間,也是你們年輕人最愛說的……『效率』兩個字吧!」

  「你就看看吧,阿嬤為了你的事,好幾天人家招呼打麻將都沒去,別辜負她的一番好意。」母親秀瑞使眼色說。

  爸爸講過,女人們吃飽閒閒沒事做,總要想點花樣來表示自己的重要性,有時虛應一下讓她們眉開眼笑,也是所謂的家和萬事興--辰陽無奈坐下來。

  「這是台北老地主章家的二小姐,人細白文靜看來很乖巧。」老夫人先拿出來的通常評價第三,一定有但書,果然她說;「但她兄弟名聲似乎不太好,做親家不知以後會不會有麻煩……百合,你來講。」

  「章小姐面相單薄軟弱了點,鼻翼那裡有漏財現象。」吳百合雖只是秘書兼伴護身份,因略懂命理,深獲老夫人信任,每有相親場合就在旁暗中觀察再加以評論,意見還頗為受重視。

  「OK,所以這個我不能要。」辰陽順手推舟說。

  「再看這位金融界的劉家小姐,在美國讀過書,和你也挺有話聊,做朋友可以,但做顏家媳婦又太洋派了。百合,你來講……」老夫人說。

  不想再浪費時間聽面相那一套,辰陽把兩張照片一收說;「不必講了,阿嬤就直接秀出心中的第一名吧!」

  「你這孩子,就會猜我的心!」老夫人笑呵呵說;「這是柯家小姐,你清楚的,她家在南郊有不少土地,開了幾間建設公司,和我們是南北對拼做。你們也碰過幾次面,我看她嘴甜人伶俐,對你印象很好,百合說她很有幫夫運。」

  「不但有幫夫運,臉上財庫旺,還有宜男之相。」吳百合猛點頭。

  「吳秘書,你這樣大力誇獎,柯家鐵定會送上大紅包來謝謝你的金口吧!」辰陽轉頭向她。

  「大少爺愛開玩笑,這哪算金口呀!」吳百合小心回答。「看面相絕對要憑良心說實話,我一切都是為老夫人和顏家好,等你娶了福氣多多的柯小姐,就知道這是天定的好姻緣。」

  「是這樣嗎?」口氣甚懷疑。辰陽突然想起說;「對了,我今天午餐的時候碰到馮老闆,才想到上回在基隆見過的馮小姐,那天阿嬤好像很喜歡她,她怎麼沒在您名單的前三名呢?」

  「馮小姐名聲是很好,見了本人也不錯,但念什麼衛生的說要救人濟世,又對生意沒興趣,說商人都只想賺錢沒意義,頭腦有一點怪怪的。」老夫人答。

  辰陽聽到這兒忍不住笑出來,這果然是馮旭萱會說的話,那日回憶如潮水般湧現依然鮮活,算是所有無聊相親中比較有意思的一次。

  老夫人奇怪地看他一眼,又繼續評論說;「學位念那麼高也不會溫順,你們跑到和平島時我嚇一跳,看到你回來全身髒兮兮像被人打一頓的樣子更驚惶,當時就覺得你和馮小姐不會合。」

  「阿嬤反應過度了,我在工地可更髒,和平島那次根本不算什麼。」辰陽又胡謅說;「依我對面相學粗淺的看法--吳秘書失禮喔,搶你的飯碗--馮小姐也有幫夫運才對。」

  「她是有啦!」吳百合有點怕他不敢唱反調,只說;「但她父母緣很深,是個很顧娘家的人。」

  「這也是我考慮的一點,太顧娘家,心不在我們這裡,以後夫家錢財往娘家搬,不就像飼老鼠咬布袋嗎?」老夫人說。

  「阿嬤,面相歸面相,聽聽就算了,我們自己也要有常理的判斷力。馮小姐不是愛救人濟世,又批評商人愛賺錢嗎?既然如此,她不是貪財之人,就不會亂拿別人的東西。」辰陽沒察覺自己正為旭萱辯護。「而且父母緣深顧娘家,表示她很孝順,孝順的人心地必善良,應該算好的優點吧?」

  歪在沙發旁聽的曉玉,像探到什麼八卦般睜大眼睛說;「大哥,你是在為馮小姐說話嗎?這可是破天荒第一遭喔,你是不是看中她了?」

  圓桌旁的六個女人全目光炯炯瞪著他。

  「你愛情小說看太多了,整天腦袋胡思亂想,我不過是很簡單地就事論事而已信一一辰陽當然不承認這種謬論。「如果我為馮小姐說話,也是因為我很敬重馮老闆,就像哪天輪到你相親,有人說你不好,我也會替你申辯兩句。」

  「那位馮小姐又不是你妹妹,妹妹跟你一起生活二十幾年,馮小姐才見過一次面,哪能比在一起呢?」叔婆笑說。

  「對呀,而且你沒替劉小姐、章小姐、柯小姐說話,明顯地不公平喔!」這大哥向來刀槍不入難佔便宜,曉玉逮到糗他的機會自然不放過。

  「我們現在主要談的是柯小姐,怎麼跑到馮小姐那兒去了?」秀瑞見婆婆臉色不太好連忙說。

  「從基隆回來的第二天宜芬就來問消息啦!」老夫人開口。「她說馮小姐很滿意我們辰陽,我就照實說辰陽那天回家氣嘟嘟的很不高興,宜芬聽了就沒再往下提,這件事大概就算了。乖孫呀,你還是專心看柯小姐吧……」

  馮旭萱會滿意他才怪,她最後表情避之唯恐不及,一定是宜芬表姑不敢得罪的客套話……腦袋極快速運作,這母姐會扯下去沒完沒了,何不拿馮旭萱來應付一下?就這起興一念問,辰陽站起來宣佈說;

  「阿嬤,為了您能安心打麻將,為了不讓叔婆媽媽嬸嬸們煩心,我決定了,如果非要我選一個不可,我選馮小姐。理由嘛……馮老闆作人好,我相信他教出的女兒不會太差。」

  這次是八雙眼晴烏晶晶直瞪他,七個女人加上一隻哈著氣的母北京狗。

  「這是什麼理由?阿嬤費那麼多苦心,可不是小孩子玩遊戲!」秀瑞驚說。

  「我非常認真呀,就請幫我約馮小姐,除了她我誰都沒興趣。」辰陽又逗笑說;「阿嬤您辛苦了,孫兒從心底萬分感謝,您快和叔婆去打麻將,外面有一堆錢等著你們贏呢!」

  辰陽也沒料到會有這種結果,一切到底怎麼發生的?他不算有正義感的人,又為什麼一直為馮旭萱說話?別問他,一時頭昏腦鈍不正常吧!

  而且選馮旭萱比選別人好,至少她是坦白率直的女人……總之,足夠阿嬤她們忙一陣子不再來吵他。

由客廳紗窗望出去,童年時種的幾棵相思樹已綠蔭滿枝,雖幾次找工人來修整以防遮光,但附近樓房一棟棟蓋起來,擋去原本大片的陽光,再怎麼也不復往日明亮。

  旭萱家連著隔壁紀仁姨公家兩座日式平房,位於台北市信義路、新生南路一帶的精華地段,是許多建商覬覦的對象,不時有人來遊說改建,但因敏貞身體不好不敢隨便遷移,條件再好兩家都不曾動心。

  週日下午宜芬依約來到馮家,寒暄會便切入主題說;

  「昨晚秀瑞表嫂突然打電話來,我也很訝異。她說辰陽對旭萱印象很好,和上次我大姨的口氣不太一樣,我還差點接不上話呢!受人之托我還是得問,旭萱願不願意和辰陽交往呢?」

  「怎會願意呢?那場相親是被阿姨設計的,我事先完全不知情,早當個可笑的錯誤丟到腦後了。」旭萱以為事情已結束,沒想到還拖個尾。

  「你爸爸沒告訴你呀?這件事是他起的頭,那天根本沒有緊急公文,只是藉口要你跑一趟基隆而已。以你爸爸脾氣,沒他同意,我哪敢動他寶貝女兒!」宜芬看一眼紹遠說;「學長,你到底要我背多久的黑鍋呢?」

  宜芬和紹遠是商學系前後期畢業的,高興起來就叫長學。旭萱不知道二十多年前宜芬曾一心想嫁給紹遠而沒嫁成,只覺這表姨對爸爸很講義氣,凡事有求必應的樣子。

  「爸,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旭萱無法置信問。

  「我當然有理由。」紹遠回答女兒說;「因為辰陽是這幾年來企業界少見的好人才,聰明有幹勁不必說,重要的是他的肯擔當,現在好高騖遠一擊就倒的年輕人太多了,我就欣賞肩能扛重任的人。這一年觀察下來,我愈看辰陽愈喜歡,覺得你不認識他太可惜,但又怕你們年輕人排斥相親,剛好顏老夫人隨辰陽到基隆看大樓,我才拜託你宜芬姨在公司安排這一段『巧遇』。」

  「媽,你知道這件事嗎?」旭萱轉向母親。

  「你爸爸做哪件事不經過你媽允許?她才是正主呢!」宜芬半開玩笑說。

  「這次他不聽我的,若依旭萱個性和所學,我覺得商人不適合她。」敏貞身體弱,說話慢而輕柔。「我倒覺得胸腔科那位新來的簡宗霖醫師不錯,但紹遠喜歡辰陽,我也只好讓步了。」

  「媽,連你也這麼說?」旭萱急了。「都什麼時代了,哪有父母還安排子女婚姻的!而且我才二十二歲,又不是嫁不出去的老小姐,你們這樣急著推銷女兒真的很奇怪耶!」

  「萱萱,你不是一向最崇拜爸爸嗎?」敏貞喚女兒小名。「每次問你為什麼不交男朋友,你總說沒碰到像爸爸一樣的人。現在爸爸幫你找到這樣的人,顏辰陽有些方面和你爸爸年輕時很像,既然他對你印象不錯,你就試著和他交往看看吧!」

  「我一點都不覺得他和爸爸像,他差爸爸還遠呢!而且正如媽說的,商人並不適合我……」旭萱正說時,裡間電話隱約響起,有人接聽。

  沒三分鐘,十五歲的旭晶走出來,她一號完聯考便把頭髮削得極薄短,身穿寬大T恤、牛仔短褲,乍看之下以為是男孩。

  「是不是你姨丈打電話來?」宜芬先問,兒子在家有點發燒。

  「不是,是鳥籠批發商找媽媽。」旭晶回答。

  「他們一直想透過我批貨到代工家庭……」敏貞想站起來。

  「媽,你不必起來,我已經處理好了。」旭晶說;「我告訴他們鳥籠工太過細,很多小孩的手都被細竹子割得紅腫裂傷連功課都不能寫,如果他們再來煩,就告他們非法虐待兒童,他們還真被我裝大人的嗓門嚇到了。」

  「我看哪,這旭晶膽子夠大又能談生意,倒很適合嫁入顏家,可惜年紀還太小。」宜芬覺得有趣說。

  「阿姨,別打我主意,我是永遠不結婚的!」旭晶應了一句又回到裡間去。

  「才說她有大人樣,她又是小孩子了!」宜芬笑說。

  趁妹妹這及時來的打岔,旭萱已準備好婉拒之詞說;

  「別說旭晶小,我也不大呀!我對未來還有很多計劃,要念完碩士、要辦育幼院和養老院,在沒有完成這些之前我是不會考慮婚姻的。請阿姨告訴顏家,謝謝他們的不棄嫌,但我真的不適合做顏家媳婦。」

  宜芬正要回話時,旭晶又走進客廳。

  「阿姨,這次是姨丈的電話,說替小勁擦身很多次溫度還不下降,問要不要立刻掛急診?」

  「真氣人,一點小病就慌成這樣,還一天到晚埋怨我沒生老二,一個兒子都快顧不來了!」宜芬趕著回家,拿起皮包說;「旭萱別急著做決定,再和爸媽多討論一下,晚兩天回顏家也可以。」

紹遠把妻子和長女叫到書房,輕輕關上門。

  有瞬間屋內安靜得風掃過樹葉的颼颼聲都很清楚,然後鳥雀聲和巷外人車聲又慢慢滲淹進來。氣溫很細微地變化著,敏貞習慣性地發出一連串咳嗽,紹遠也習慣性地輕撫她的背,這些關注的小動作,在旭萱眼中已習以為常。

  「旭萱,我一向是開明的父親,應該不會做出干涉女兒婚姻、又安排女兒相親的事,對不對?」紹遠先開口。

  「我是不相信爸會做這種事。」旭萱說。

  「你從小到大都是獨立自主的孩子,我們也喜歡你這樣的個性,唯一回過你的就是要你放棄出國,留在國內念研究所,那也是媽媽捨不得你跑太遠,希望你多留在身邊。」紹遠說。

  「我瞭解,我也不放心媽媽呀!」旭萱拉住母親的手。

  「我身體狀況,你在醫院也看很多,年紀愈大就愈不行……你爸爸這些年來非常辛苦,除了為我奔忙外,還要照顧許多人……」敏貞說。

  「媽媽的意思是,我們不再年輕,如果她又犯病,我勢必花更多心力和體力照顧她,其它事就無法兼顧。」紹遠接口說;「旭晶和旭東還小,有你這姐姐在我們還放心,但公司方面就是問題了。你也曉得???從你外公過世後,兩個舅舅勉強維持事業,很多方面都依賴我們;你兩個叔叔也是老實人,根本鬥不過商場的爾虞我詐……這份擔子真的很重。」

  敏貞又將話接回去說;「我們也想過一切順其自然,公司不能做就收手,馮黃兩家還有祖產,省吃儉用日子也過得去。但到底是自己一手創立的事業,你爸爸總想旭東長大後能傳給他,但旭東才十三歲,還要很多年,不知道能不能等到那時候。」

  旭萱突然覺得寒冷,輕輕顫抖一下,那口氣像在交代後事!這不是第一次了,媽媽曾以手記和口頭告訴他們姐弟三人如果她病亡了該怎麼辦,他們也被迫背得很熟,但都沒用到,因為媽媽一次又一次度過難關,他們已認定死神奈何不了他們,堅強的媽媽會長命百歲永遠活下去。

  「都怪我,是我太任性,再怎麼不喜歡也應該學商來幫忙爸爸才對。」旭萱懊悔地說;「現在還來得及,我馬上辦休學,明天就和爸爸去公司上班,我一定會乖乖學習。」

  「生意場上風雲萬變,是要很大的興趣和熱情才能屹立不倒,勉強去做於事無補,反而磨滅了你原本的專長和志向,這也是我們不強迫你學商的原因。」紹遠沉吟一會。「怎麼說呢?當我看到辰陽時,彷彿看到年輕的自己,突然生出一種奇想和希望,如果有他當女婿該多好!」

  「爸,別這麼說,你還年輕,旭東很快會長大,我們同心協力撐個十年絕對沒問題,根本不需要那個顏辰陽!」旭萱說。

  「那你扶貧救苦的理想、嚮往的學術生涯怎麼辦?」紹遠說;「在我眼裡,它們的重要性並不亞於馮家公司,我一直以你為榮,不希望你放棄。」

  旭萱欲言又止,一副很為難的樣子……

  「萱萱,老實告訴媽媽,你很不喜歡顏辰陽嗎?」敏貞以母親直覺問。

  「也許那天他是被騙來相親的,我也是,知道後都很不高興,彼此表現都很差。」旭萱回答。「在我看來顏辰陽只是個被寵壞的寶貝金孫,不像爸爸說的那麼好,他說要進一步交往,我真的很意外,還以為宜芬姨在開玩笑呢!」

  「第一印象常常不准,既然爸爸欣賞顏辰陽,你就再給他一次機會吧!感情事不能勉強,若真的不喜歡,我們絕對尊重你的想法,不再強迫你。」敏貞轉向丈夫。「你說是不是?」

  「當然是。」紹遠點頭。

  旭萱一向是乖巧女兒,從小最重要的任務就是讓父母開心,不曾有過違逆。現在爸爸語氣幾乎是懇求了,四十八歲的他黑髮中已絲絲夾白,從十幾歲少年起就為家人生計鑽忙操勞至今未歇,她心一痛更無法拒絕。

  「好吧,我就再見顏辰陽一次。」旭萱勉強同意。

天色逐漸暗下來,書房只剩紹遠和敏貞兩夫妻。

  特製躺椅旁一盞竹籠立燈柔柔捻亮,敏貞坐在棉塌上雙腳盤起,蒼白尖瘦的臉透著迷惘,紹遠移過一把竹椅坐在她腳旁,定定望著她。

  「歷史竟然又重演了。三十年前我爸爸欣賞你,要你娶他的女兒;三十年後你欣賞顏辰陽,希望女兒嫁給他,好像是流在血液裡的一種奇特命數。」敏貞有所感說。

  「你父親辛苦栽培我,待我如師如父,一些思考模式難免受他影響。」紹遠握住她的手溫柔說;「若姻緣天定又何必介意什麼方式,我們不也是一生相愛永誌不渝嗎?」

  「旭萱很敏感,她說顏辰陽和你不像並沒錯……他們顏家祖輩採礦出身,作風猛悍侵略性強,不同於我們斯文保守的採茶人家。況且,顏辰陽出身富裕又留學過美國,必不懂謙遜禮讓,又怎麼可能疼惜我們旭萱呢?」

  「馮黃兩家需要的就是這種猛悍侵略個性,家族才能壯大下去,你父親當初提拔我這吃苦耐勞的山農子弟,不就為了注入新血輪嗎?」紹遠安慰說;「你別操心太多,旭萱受過高等教育,是聰明獨立的現代女性,我有信心她應付得了辰陽。」

  「但願如此呀……」她深喘一口氣,心肺突然絞扭到無法負荷,雙手緊攀在紹遠肩上撐忍著,常常太痛了還會掐入他肉裡,才又得到活過來的舒緩。

  紹遠知道她很苦,只剩一又二分之一的肺活得比常人費力,唯一能做的就是全心全意抱住她,肉裡掐出血也不放手。

  而敏貞再痛也不出聲,怕孩子們憂心。

 第二次見面就正式多了。

  雙方約好在中山北路一家高級俱樂部晚餐,有專闢的包廂和預訂的海鮮宴,出席的除了男女主角、馮家夫婦、顏家夫婦外,還有顏老夫人和宜芬。

  辰陽今天深灰西裝、藍紋領帶穿得瀟灑有派頭,臉上刮修得乾淨清爽,當然不見他的招牌墨鏡,舉止彬彬有禮恰如其份,比在基隆那日高傲姿態判若兩人。

  旭萱穿粉藕偏紅的圓裙套裝,秀髮順卷垂在兩肩,臉上薄施脂粉膚容更顯細緻,時時端莊微笑大方應對,沒有初見時的率性淡素。

  宜芬也不再扮演媒人婆角色,沒有人特意去提男女主角的個人種種或暗示郎才女貌,一切進行就如平日的社交餐宴,男人們談生意、投資新高爾夫球場,女人們談家庭兒女、時尚社會新聞等等。

  總之,優雅氣氛下,精緻食物中,杯觥交錯笑語晏晏,人人都表現出最好的風度。而平常主見極強、拒絕相親的兩位主角難得肯乖乖任人擺佈,長輩們心中都暗鬆一口氣。

  顏老夫人年紀大了,先嚷著要回家休息。

  夏日夜晚的街道上吹來酒香笙歌的暖風,濃綠的一排楓香樹款款搖擺如妙姿的舞孃,長短圓矩各式霓虹燈亮著繁美的五光十彩,歡樂的紅男綠女中,偶爾還夾雜著由基隆港口下船趕來酒吧喝一杯的外國水手。

  送定諸位長輩的座車,留下兩個年輕人單獨相處。

  辰陽看著旭萱,混紫暈藍明滅光影中,以意味深長笑容說;「長輩們都離開了,還需要假裝嗎?今天的你一點都不像你。」

  「哦?要怎麼樣才像我?你並不瞭解我。」旭萱說了兩句便忍住,不能再像上次一樣言所欲言和任性而為了。

  她發現,辰陽若特意要表現翩翩風度,身上的貴氣、洋氣、霸氣都可化成迷人的優點,但她也牢記住他本質裡仍是那個自我中心的大少爺,反轉個面就是傲慢、自大和驕橫,可以瞬間翻臉不認人。

  「當你答應赴約時,我真的很訝異。以我們上次見面經驗,本來以為你會一口回絕,我還準備花一番心思說服你,結果什麼都沒做你就賞光了,這點……甚感榮幸吧!」辰陽仍持續那曖昧笑容。

  是諷刺她不矜持沒原則嗎?懷著戒心,旭萱以慎慢口吻說;「你會再度約我出來,我也很驚訝。記得你是討厭我的,到現在還覺得你在開玩笑。」

  辰陽注視她一會不答話。事情也出乎他預期,以為只是應付祖母的,沒想到長輩們動作超快立刻訂下海鮮宴,既然訂了他也不排斥,更奇的今晚從頭到尾都很愉快,到此刻他心情依然很亢奮。

  「這兒人真多,想看清彼此都困難,我想喝杯咖啡,你呢?」他說。

  「可以呀!」她找不到反對的藉口。

  辰陽熱門熟路鑽進附近一條安靜的小巷,找到一家紅磚外表頗為典雅的咖啡廳,半圓形台上鋼琴正演奏浪漫樂曲,侍者一見他就立刻堆滿笑喊顏先生,領他到有芭蕉水仙圍著燈光如夢似幻的好位子。

  猜他是常客,但旭萱沒有問。

  點來咖啡和櫻桃派後,辰陽開口就說;「我們在基隆見面的情況是挺糟的,因為被騙來相親都沒給對方好臉色。老實說,我這輩子活到那麼大還沒被人指著鼻子罵過,你是第一個,以我的脾氣是絕不容忍的。」

  「喔。」無話可說。

  「這次就有完善計劃了,怎麼樣,今天食物氣氛各方面都不錯吧?」

  「長輩們都很開心。」她禮貌答。

  「你呢?你開心嗎?」黑眸深沉定定望著她。

  唉,她最怕他的眼睛了,如黑夜星光燦放直搗人心,尤其這樣私密角落裡的專注凝視,更讓人有種奇異的螫痛感,想不臉紅耳熱也困難。

  「至少你今天沒戴墨鏡……我的意思是,不太習慣你的恭謙有禮,我對你的印象一直停留在那個傲氣十足的大少爺。」有點語無倫次。

  「傲氣十足?呵!」他沒生氣還笑說;「我對你印象則是坦然率直,你今晚文靜淑女的樣子我也很不習慣呢!」

  坦然率直?那是因為還不知道爸爸有多喜歡顏辰陽,甚至不惜「送出」寶貝女兒。唉,顏辰陽又豈是省油的燈,要他當女婿比登天難,爸爸也太高估自己女兒的魅力了--總之,當時以為不會再見第二次的人,自然沒有戒心,很容易坦然率直;今天就完全不同,掛了一顆非常沉重的心。

  「你不是想知道我為什麼再度約你嗎?」見她不語,他又說。

  「是很好奇。」

  「雖然你不在我祖母選媳名單上前三名,但我選擇了你。」

  「選擇我?為什麼?」她險些被咖啡嗆到。這是選妃呀,竟然還排名次?

  「就因你的坦然率直呀!」辰陽解釋下去說;「從一開??我們見面就直話直說,我對你沒幻想,你對我也沒幻想,當祖母逼我非要三選一時,我寧可選三名之外的你,至少將來不怕哭哭啼啼糾纏不清。」

  「哭哭啼啼糾纏不清?」她眉頭打個大結。「顏先生是說將來分手嗎?我們連交往都還沒開始呢!」

  「所以才更要事先說明白,我最怕那種一旦交往就纏定你,認為未來必結婚的女孩。」他言語間充滿男性自大的優越感。「男女交往本來就有一半機率是分手,將來的事誰也料不準,我欣賞的女性是獨立自主識大體的,感情上拿得起放得下,西方人所謂的好聚好散,分手時絕不拖泥帶水。」

  這下她心頭也打結,果然是商場上打滾的生意人,感情也錙銖必較事先算計好,精明冷酷到令人發寒。若是一般男人一般狀況,她早起身走人,說不定還潑對方一身咖啡,因是顏辰陽,只能強忍虛應說;

  「不只女人,男人也一樣吧,分手時要有風度,不可做出胡攪蠻纏之事。」

  「那當然。很高興我們有此共識,未來的相處就算成功一半了。」他只怕女人纏他,沒有他去纏女人的道理。

  什麼?還有未來?看這情況,未來肯定分手,爸爸的女婿夢渺茫,誰還浪費時間跳進去呀!但要怎麼婉轉拒絕辰陽,才不會惹火他……應該說,要怎麼被辰陽拒絕才對,這樣不壞他少爺面子,也對爸爸好交代,可是難度很高呀!

  「我解釋完約你的動機了,馮小姐又為什麼接受我的邀約呢?記得在基隆時你連再見都不肯說。」他換個話題。

  他聊得愈起勁,她就愈煩惱如何善後,還是先替爸爸做些公關吧!

  「因為我爸爸很欣賞你,對你讚不絕口,說你聰明能幹又肯擔當,是企業界難得一見的好人才,你的邀約是我們全家的榮幸,不接受就失禮了。」她說。

  「哦?原來是馮老闆的因素。」這不是辰陽想聽的話。「馮老闆不像獨裁的父親,他沒強迫你來吧?」

  「不!我爸爸很開明,從不強迫我。」她立刻說。

  慣於商場上猜忌鬥爭的辰陽,見她回得急促,眼中有了思索。「你知道嗎?你無法進入我祖母選媳名單前三名的原因之一,就是你面相上有所謂的『父母緣深』,怕你嫁入夫家卻心向娘家,會把夫家錢財往娘家搬,你會做這種事嗎?」

  旭萱切櫻桃派的手僵住,這人真是魯莽……

  不等她開口他又說;「我當場為你申辯,說你人生志在救人濟世,心地必善良,必不是貪財之人,也一定懂得夫家為尊的道理,我說得對嗎?」

  天呀,連夫家為尊都搬出來了,她當場點頭也不是,不點頭也不是,像被迫吞入苦果般難受--為了不被窒噎死,她決定實話實說,把它吐出來。

  「顏先生,你不必替我申辯,你祖母說的有部分對,我很愛我父母,我是會心向娘家的人。」

  「你的意思是,你會把夫家的錢財往娘家搬?」他愕然。

  「我沒這麼說。」她試著解釋,「應該說,誰當了馮家女婿,就要愛馮家有如他自己家,願意分擔馮家的苦與樂,任何事都義不容辭全力相挺。夫家娘家都是親人,既是親人間的互相幫助,就不該叫搬錢或貪財吧?」

  這是什麼歪理?貪財就貪財,哪有這麼冠冕堂皇的!百合居然對,而他居然錯,還不惜得罪婆婆媽媽,為她強力爭辯過!

  「馮小姐這段話太高深了我聽不懂--你是在告訴我若哪天顏馮聯婚,你們馮家會毫不客氣享用我顏家財富?」辰陽臉色變得極差。「難怪上回氣成那樣,今天還欣然赴約,原來打的是這種如意算盤。我對馮老闆非常失望,沒想到他會是用兒女婚姻圖利的人,我本來還很敬重他的!」

  「我爸爸不是你說的那種人,他至愛妻子兒女,絕不會用兒女去做任何圖利的事!」她必須維護爸爸的名譽。「這是我做女兒個人的想法,和我爸爸一點關係都沒有。我嫁的人要和我同心愛馮家,又有什麼錯?」

  「當然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根本不同心,這道理你不懂嗎?我們顏家絕不容許吃裡扒外、投機心態的媳婦!」他驀地閉嘴,俊臉扭得怪異。

  「如果你這樣認為,和我劃清界限不相往來就是了。」她聲音整個放輕,順手給辰陽一個拒絕她的機會。

  辰陽氣得快七孔冒煙,不懂事情怎麼直轉急下到這地步,她竟是貪他錢財而來的?她之前的坦然率直呢?怎麼全都變了樣!原想厲聲再給她更多教訓,偏眼前的她仍是一張舒服透心的秀淨臉,純之又純,純到一臉萬丈光芒無辜樣,他咬牙切齒半天,也只能像個負氣孩子憤憤說;

  「我原就沒打算和你交往,你連前三名都不是,根本不配做我顏家媳婦!」

  局面非常僵,連遠遠的侍者都能感覺兩人間凝重的氣氛。

  最後還是旭萱先放低姿態說;「謝謝你今晚的海鮮宴,至少長輩們都吃得很開心,咖啡和櫻桃派的錢由我來付。」

  她招手要叫侍者,辰陽倏地傾身向前,手指緊扣她的細腕,外人看來像情侶問的親密對話。

  「馮小姐,給你一個忠告,現今商圈宛如喋血戰場,一有機可趁誰不將對手啃個屍骨無存?想嫁個能將錢財往娘家搬的丈夫--別傻了,又不是做慈善事業,那位丈夫沒把你馮家吞噬光光還留一根小骨頭就不錯了!」

  「謝謝忠告。」她心猛力狂跳。

  他放開手,臉已恢復平靜,但很清楚的,今晚的慇勤迷人全然消失,又一寸寸回到基隆那個驕矜難測的男人。

  她無法再多面對他一分鐘,不等侍者,逕自走到櫃台付錢。

  付完錢,轉身發現辰陽已走出咖啡廳,暗巷裡那僵直不善的背影令人不安。

  「我可以自己回家,不煩勞你送了。」旭萱說。

  「隨便你!」他面色冷漠。

  直到坐上計程車,旭萱的心還怦怦亂跳久久無法平復,被辰陽扣過的手腕才彷彿有知覺般疼痛起來,有一點奇異的傷感,模模糊糊的,恍若窗外車水馬龍、燈火閃爍幻成的一片迷離流光。

  她相信自己沒做錯,從小與死亡競跑,早學會以理性和實際來趨吉避凶,不浪費情緒在無用的事物上,已磨練出很強的防衛心。

  這次以後,百分之百不會再見到他了。

TOP

第三章

陽光由百葉窗縫透進來,輕俏地摩娑右牆的一幅水彩畫。畫裡一朵朵白蝶似的花,以粉紅粉紫粉藍交織為底色,金光每閃一下,白蝶花也彷彿飛舞一陣,極溫柔有韻致的。

  正侃侃而談的辰陽,相對的,就豪氣如騎馬踏沙滾滾來。

  「提到最新的電子科技業,極力建議馮老闆參觀新竹科學園區,我有幾個朋友在那兒,雖是草創階段,但那種蓬勃朝氣前所未有,前景非常看好!」

  「我是該朝這方面努力,計劃讓年輕一輩出國學習新的經營技術,像你們顏家幾兄弟就栽培得很不錯。」紹遠讚許說。

  「我祖父認為,與其重用外面人才,不如栽培自家人才,早早就把我們丟出去訓練,也免得變成不肖子孫!」辰陽頓止,眼睛被牆上的白蝶花吸引去。

  紹遠循他目光看過去,微笑起來說;

  「那是內人的畫作,她很有藝術天份,不是嗎?她學服裝設計的,設計過很多布料,可惜身體不好,否則真能有一番作為……你一定猜不到這底色是旭萱調的,那時她才是九歲的小女孩,很稚嫩的筆法,沒想到愈看愈完美。旭萱其實遺傳到她母親的細膩敏感,她總不承認,還跑去讀與貧病為伍的公共衛生系。」

  細膩敏感?才怪!辰陽心裡暗哼一聲,這女人集冷靜、狡黠、現實於一身,談判起來沒心沒肝,不去學商還真有點浪費。

  「很遺憾你和旭萱的事沒有談成。」紹遠說。

  辰陽聳聳肩不想觸碰這話題,一直以來他都不曾對外評論過什麼,相親這種事,男方不再約女方就表明一切了……

  敲門聲即時響起,秘書小姐在門外說;「對不起,是太太的電話。」

  「失陪了,我去接一下。」紹遠說。

  辰陽點點頭,視線再度回到白蝶花。海鮮宴見旭萱已是一個多月前的事,那樣惡劣的經驗後,當然把她從選媳名單上剔除。

  這期間,他試著和祖母中意的柯小姐約會,因為顏家正準備在台北南郊投資第一筆土地,雙方就土地開發談得頗熟絡,一切情緒氣氛都在他掌控中,也從容瀟灑發揮他男性的魅力,正好彌補他從旭萱那兒受到的挫敗。

  然而他還是做了一件無聊事!找人調查馮家公司,他只想知道馮家是否陷入某種財務危機,才讓旭萱有以婚姻圖利的念頭,純屬個人好奇而已。

  據報告顯示,馮老闆自創的「遠成」電子公司在企業界一向信譽良好,一直維持穩定狀況。兼管岳父家的「合祥」公司,因台灣紡織業衰退,又加黃哲夫猝死及合資者退出,曾一度不穩,靠著馮老闆才在成衣界撐住。

  即時的危機看不出,但長遠來看,兩家公司經營偏舊式保守,在未來國際化的競爭中,若不做一些調整和革新,被淘汰是遲早的事。

  說白一點,馮家已坐困在傳統產業裡,若一心想攀附走在國際金融和土地開發尖端的顏家,心態是可以理解的。

  而身為顏家人的他,就應該更聰明地與馮家保持距離,還要慶幸沒一時糊塗中了旭萱的詭計,這件事就該到此為止了。

  但他為什麼又出現在「遠成」的桃園工廠呢?是源起於有幾個電子科技界的朋友想找他合作,但顏家幾個老董事對這新玩意興趣缺缺,而辰陽私下又很想玩玩,正好剛調查過馮家公司資料還新鮮,腦中就蹦出馮老闆。

  這純是他個人的事,與顏家的「陽邦」集團毫無關係……

  「辰陽,有件事想拜託你。」紹遠打完電話走進來說;「旭萱剛好在附近一座寺廟拜拜,本來我要去接她,剛好裝機器的廠商來,我走不開,能不能麻煩你幫我接一下?」

  接旭萱?這也未免太巧了吧?他約好今天來,廠商也今天來,旭萱又子這非初一非十五的奇怪日子「剛好」在附近寺廟拜拜,他還以為拜拜是婆媽的事,她年輕女孩湊什麼熱鬧?很明顯是有預謀的!

  「如果你覺得不妥就算了,我另外找人去。」紹遠看出他的不願意。

  「我可以去,反正今天不急著回台北。」辰陽說。

  既然人都來了,他倒要看看這位馮小姐還能玩出什麼新花樣,想到多日不見的她,內心竟湧上一股淡淡的興奮。

「你要找的那位小姐在後面的靈骨塔。」廟裡老人指示。

  這話單獨聽來怪怪的,靈骨塔?

  辰陽踏過濕答答的小徑,推開黏人的雜枝野草,一座斑灰的高塔狀建築出現在眼前。這也太過頭了吧?想要讓他印象深刻也不必找這種地方,上回有個破落魚付,她還沒得到教訓嗎?

  暗狹高塔內,一排排格子列到頂端放著數不清的骨灰罈子,僅有幾扇小窗透入濛濛微光,更覺青幽陰怖,一個正常女孩敢獨自來此嗎?

  突然某處喀嗒一聲,即使他陽氣重的大男人,冷意也由脊椎爬上來,畢竟不是他慣常頤指氣使、一呼百應的場所。

  「馮小姐--」不對,說不定死者中也有姓馮的女子,去招到人家的魂就不妙了,他改叫;「旭萱--」

  旭萱聞聲由裡間走出來,穿著白衣、牛仔褲,提著藺草編的手提袋,整個人素得沒有色彩,唯有的一點紅泛在眼眶四週。

  她以為是爸爸喚她,塔口人背光的身形也像爸爸,等走近一看,才發現是最不可能的辰陽,嚇得驚呼一聲,手提袋掉到地上。

  「怎麼是你?」

  「你……那個手提袋掉了,撿起來吧!」他手一指命令說。

  「我爸爸呢?」她強作鎮定拾起袋子,左右環視後,最後不得不看他,他還是儀表堂堂俊偉逼人的架勢,自己卻灰僕僕的還哭過。

  「他走不開,拜託我來接人。」他冷冷說。

  旭萱頓時覺得尷尬,一聽就知道是爸爸還不死心的詭計,技巧也太拙劣,她眼眶四週的紅不由得擴散到雙頰。

  「真抱歉,你是大忙人,這樣麻煩你太不該了!」她滿是歉意。

  「沒想到會來這荒山野廟,你就不能到點正常的地方嗎?」他語帶諷刺。

  「喔,我很快就結束了。」她沒答辯,只走到磚爐前燒冥紙。

  還真的有模有樣在拜人,他問;「你在拜誰?」

  「一個朋友,應該說童年的朋友,我有好些年沒見到她,突然傳來她過世的消息,才二十二歲和我一樣年紀,心裡很難過。」

  「很年輕,是生病嗎?」她愛演,他就跟她一起演。

  「不是生病,是失戀……一時想不開就做了傻事。」她頓住,不該告訴他實話,他不會瞭解這種事。「我知道,你一定覺得她很笨,很不值得……」

  「是很笨,世上沒有一件事值得以生命去交換。你千里迢迢來祭悼一個愚蠢的死亡又更笨,你的時間應該有更好的用途才對!」他口氣仍是譏諷。

  死者已矣,還用詞這麼刻薄,她反擊說;「你一定沒失戀過,所以才無法體會失戀者的痛苦,或許你該回頭看看那些被你拋棄的女孩們是否活得好好的,說不定有人痛不欲生呢!」

  「你不清楚我,請不要隨便用字。」真是的,還要演到火氣升上來。「我曾說過,我交往的對象都是拿得起放得下的獨立女性,合則來不合則去,不會有人無聊到尋死覓活,我相信你也不是為愛情做傻事的人吧???

  「世間人百百種,我們理智,不表示別人也理智,作人要有同情心。」

  她居然還敢教訓他?辰陽不耐地正打算要揭發她的自導自演戲,一個女尼走過來,手上提著兩個大布袋。

  「這些都要燒給鄭榮美嗎?」女尼問。

  「是的。」旭萱點頭。

  女尼領他們到稍遠的樹林邊,點燃一個大汽油桶,火焰蠻狠地竄高,旭萱從布袋中拿出衣服、巾帕、鞋襪,還有枕頭、書本、飾品……不是紙紮的,而是真真實實的物品,每一件入了火都燒得啪然慘烈。

  「你怎麼把好好的東西往火裡丟?」辰陽驚問,這就不是演戲了。

  「這全都是榮美的遺物。依民間習俗,未出嫁的女兒死亡,不能葬在祖墳,只能寄放在廟中。榮美橫死又算大不孝,父母規定幾年不能來探視,怕她罪更深重……他們知道我要來看她,就托我帶來,怕她一個年輕女孩在那邊穿用不夠也不好意思講……」

  旭萱哀戚低訴著,如唸經咒,迴繞聲一陣大過一陣;辰陽心忽空荒,如曠野山谷概括承受所有一切,火舌飛捲中有聲音在他耳畔說;

  好吧,承認這女子對你有非比尋常的吸引力,你在祖母名單上選中她並不是一時偶然,而是因為你對她早已動了心。她既不美艷、不嫵媚、不風情萬種,又為什麼?就因她的奇特性情和秀淨氣質。

  他心裡也有另一個聲音抗拒說;可是,以你顏家長孫身份,多少人搶破頭的女婿人選,黃金地產股票雙手奉上的比比皆是,豈就輕易落入一女子手裡,而且還是一個明說了會投機圖利的女子?你可沒做過虧本生意呀!

  「好了,我們可以走了。」旭萱結束祭拜,收拾好布袋,轉過身見辰陽直愣楞地盯著她,臉色十分蒼白,神情飄忽像沒了魂似的。

  用手在他眼前揮兩下。咦,怎麼沒反應?

  「喂,你是不是中邪了?」她走得更近,手又揮幾下擔心說;「這兒又是墳墓又是靈骨塔的,有不少髒東西,八字輕的人很危險。如果不舒服,趕快到廟裡找師父化解!」

  冷不防地,他抓住她揮動的手,一個厚大溫熱、一個細瘦微涼,觸及的那瞬間電流進散至心頭麻顫,他彷彿未覺般說;「我命重六兩,福祿壽不缺,從不中邪。你八字必然也重,否則怎敢獨自一人到這奇怪地方做這奇怪事情?」

  她愈掙扎,他就抓愈緊,身體也愈靠近,近到手肘相碰,聽見彼此紊亂的呼吸,聞到肌膚散發的味道,姿勢極端曖昧。

  「我八字不重普通命,但已經習慣了……」還是掙脫不了,她不得不連名帶姓大聲喝叫;「顏辰陽,你沒中邪就快放手吧!」

  她八字不重普通命,他八字很重福祿壽,他其實很想再用力,順手一帶抱住整個她,看她到底有多輕,看他們兩人之間到底有多不平衡--

  他終於放開她,同時後退好幾步,微喘著氣息。

  「你真的沒事吧?」她撫著微痛的手,仍不忘問。

  「會有什麼事?我只是不喜歡人家說我中邪。我命重得很,妖魔鬼怪見到我全閃一邊去。」他冷臉說。

  「噓--即使是,也不要講那麼大聲,天地萬物皆有靈,拜託也要有點敬畏之心。」媽媽命若游絲,凡神鬼事她都寧可信其有。

  「我若中邪,也絕不是因為有靈的天地萬物,而是因為你,我的馮小姐,能不能拜託你正常一點?這樣我腦筋也能正常些,都快被你攪糊了!」他冒出這些話後,又下命令說;「我在廟門前面等你,五分鐘後離開!」

  望著他離去的背影,旭萱皺眉,依然覺得不對勁。

  忽然一陣怪風吹來,夾帶滿天秋葉,飽含肅殺之氣,不會是榮美吧?為情傷亡的少女總帶淒怨,辰陽來此陰地未祭拜,又講了幾句不敬之語,為防萬一她雙手合十低禱說;「請原諒顏辰陽吧,他原是福厚之人,眾人掌心捧大的,自不懂福薄之人的悲哀,他心中沒有惡意,只是無法體會……總之,有什麼惦念找我就是,不必與他一般見識。」

  撕下小紙,速速折成一朵蓮花投入磚爐裡,火苗吞沒白色蓮辦,中心有個金色小粒燃著久久不滅,彷彿榮美的回應。

山路一路婉蜒,辰陽專注開車,陷入長長的沉默。

  旭萱看著窗外山夕,潑金似地拂過蒙白芒草,思及情為何物教人生死相許的榮美,還有身邊行事難以捉摸的辰陽,也安靜無語。

  車子到達平地小鎮,跨過一段火車鐵軌,兩條省道在眼前分開,直走的是台北,右轉的是桃園。辰陽加足馬力,箭疾般往台北方向開。

  「喂,你走錯了,我爸爸工廠要右轉。」她提醒說。

  「沒走錯,我突然想到有事要辦,必須直接開回台北,你爸爸那兒待會打個電話就好。」此刻辰陽不想將她送回去,只想長路無盡往下開,因為心中太多困惑只有她能釐清。他又說;「你爸爸應該更高興才對,他千方百計不就是要製造我們獨處的機會嗎?」

  「我爸爸才不會做這種無聊事!」她又維護。

  「是嗎?我可不是傻瓜,知道你爸爸欣賞我,拉攏我的手腕也超過一般。若我猜測沒錯,早從基隆相親那次,表面上是宜芬表姑熱心做媒,事實上是你爸爸一手主導的,對不對?」

  「顏辰陽,如果你要開始羞辱我,我寧可下車走路!」她抗議。

  車子減速下來停在省道旁,望出去是秋收的農田,金黃稻穗一半已割一半纍纍,兩隻白鷺鷥身姿優美低低飛過。

  「我不是羞辱,只是有太多疑問,想把事情弄清楚,我痛恨別人在我背後裝神弄鬼,懂嗎?」他緊盯她說;「告訴我,你爸爸是不是一心想攀附我顏家,釣我這條大魚當女婿?」

  措詞更粗直了,一副不說明白他就不開車的樣子。

  「什麼攀附、釣大魚的,真難聽!」她臉燙熱起來,勉強說;「我爸爸是真心欣賞你,把你放在他女婿名單上第一名,就像我是你祖母選媳名單上的最後一名,如此而已,你滿意了吧?」

  「你不是最後一名,不在前三名就是了。」辰陽一抹詭笑,踩下油門,他們又順暢回到省道上。「至於我,不只你爸爸,我是很多人女婿名單的第一名,這點我很清楚。」

  超級自負又自大,她不想回話。

  「我的疑問是,既然要釣我,為什麼沒有遵循你爸爸的計劃?第一次罵我討厭沒禮貌,第二次承認會心向娘家,你不知道這樣釣不到我嗎?你爸爸難道沒教你要諂媚討好我?」

  「我爸爸才不教我這些!」果然採礦人家粗魯兼無文,她辯駁說;「沒錯,他是很想要有你這樣的女婿,也拜託宜芬姨幫忙過,就這樣而已,一切決定權仍在我,如果沒有感情,他絕不勉強。」

  「誰說這與感情有關?從頭到尾不就只有金錢利益嗎?」

  「從頭到尾就只關感情!你若真愛一個人,就會思他所思、想他所想,怕他傷心怕他痛苦,願意為他付出所有一切,生命、財富、名利皆可拋,只要他幸福快樂!」冒出這些字句,旭萱也嚇一大跳,這是爸媽之間深濃的感情。

  「別拿這種東西來荼毒我,你直接說要我顏家金錢,我們或許還有商量,但用感情來偽飾,就怎麼也談不下去了!」他猛斥。

 「我們從沒要顏家金錢,或什麼攀附之類的!」她稍激動說;「老實告訴你好了,我爸爸一向以我媽媽健康為重,『遠成』和『合祥』都是次要,公司真沒有了,我們清簡生活也能過下去。但爸爸畢竟是男人,總想把公司傳給兒子,而我弟弟還小,他又想找個能力強的幫手,多年來能讓他看上眼列入女婿名單的,總共加起來也不過你一個,真的不關金錢!」

  「所以,你們不要我的錢,只要我的人?」他發怪聲。

  「也不見得要你的人,我爸爸欣賞你,但我媽媽中意的是別人!」她忍無可忍豁出去說;「我媽媽認為我不適合嫁生意人,我學公共衛生,嫁給醫生志趣相投最好,因此她看中一位曾替她診治的簡醫師。那位簡醫師出自普通家庭,沒財沒勢卻是人好心好,可保我們全家身心健康長命百歲!」

  竟還有對手?他如當頭一棒說;「你也和那個……簡醫師交往?」

  「沒有。目前我爸爸說服我媽媽,先給你機會,如果行不通--」

  「先給我機會?」辰陽臉都綠了,這是哪國語言,應該是他給她機會吧?這乍來的混亂,方向盤一歪差點擦撞到另一輛車子,他又問;「那麼你呢?你是喜歡我,還是那個簡醫師?」

  「我誰都不喜歡!」她抓緊座椅說;「喂,你開慢點好不好!」

  「你也和那個簡醫師出去約會吃飯嗎?」

  「沒有!我根本不想和任何人約會,我告訴爸媽我一個人就可以照顧弟妹和整個家,不需要外人,他們總是擔心!」他絲毫沒有減速的跡象,她急地高聲說;「顏辰陽,你慢下來!萬一弄個什麼意外,傷了你這寶貝金孫,我怎麼向你祖母交代!」

  這還差不多,她至少知道他的重要性和獨特性,不是那個姓剪什麼刀隨便列在一起的路人甲乙丙。

  車子暫停在右側路旁的空地,辰陽下車走向一排暗矮商店,買了一瓶冰鎮汽水,咕嚕嚕灌下喉想澆熄渾身的燥熱氣,喝太急了沒幾口就嗆流出來,濕了大片昂貴襯衫。

  驚魂未定的旭萱,見他弄得一身濕,好端端的兩個人偏在這荒郊公路上比狼狽,抑不住怒火說;「顏辰陽你聽清楚,我第一次罵你討厭沒禮貌,是因為你真的討厭沒禮貌。第二次承認心向娘家,是因為明白你的狂妄自大、夫家為尊,不可能是爸爸期望的好幫手。理念不同,一切到此為止,不是都說好劃清界限不相往來了?今天爸爸請你來接我,是我們不對,但腳長在你身上,你大可一口回絕不來,又何必來了之後一直說我們要……釣你,真叫人受不了!」

  「好個腳長在我身上!」聽完她長篇大論,他並沒生氣或變臉,只回一句後又說;「很高興那個坦然率直的旭萱又回來了,我實在不喜歡海鮮宴上那個心機深沉的旭萱。」

  「心機深沉,誰比得上你?」她聲音帶著倦意。「把事情講明白,自然就坦然率直了。」

  「解個渴吧,你看來快昏倒了。」他把手中的汽水遞給她。

  旭萱下意識接過汽水,喝了幾口才醒悟全是他的味道,忙又遞回。

  取回汽水,他直接就著她的唇印處全喝光光,突然又問;「你說沒有感情,你爸爸絕不勉強,所以……你對我沒感情,一點喜歡都沒有嗎?」

  「顏辰陽!」她用力瞪他。「一切到此為止,別再說了!」

一切到此為止,事情已說清楚,為什麼他內心仍有悵惘?為什麼對旭萱不能像對柯小姐一樣水過無痕不牽念?又為什麼隨便一次偶遇都要來個浪高八尺打翻船?真能從此和她劃清界限不相往來嗎?

  祖父生前常說的,做你應該做的事,不是做想做的事,千萬不可感情用事,才能避免錯誤的判斷--辰陽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無論如何,以家族利益和個人前程,他應和柯家小姐走近,遠離馮家旭萱。

  車子進入台北南郊的城鎮,房屋和人群逐漸密集,辰陽幾次到此探勘,放眼望去無限商機,將來必是寸土寸金地。

  為配合經濟發展,有關單位也急包工程不斷拓寬道路,車速因而減慢。

  「你看到左邊那片六樓新公寓嗎?是柯家蓋的。」辰陽指著窗外如春筍冒起的新穎樓房說;「你聽過柯家吧?新店果農出身的地主,與我顏家採礦起家有許多相似處。」

  「聽過。惜梅姨婆曾宴請過他們。」旭萱說。

  辰陽沉默,沒再提柯家小姐是祖母選媳名單上的第一名,也不提顏家正準備到南郊發展,更不提柯小姐可能帶來的土地合併效益,這一切都是她馮小姐沒有的,不但如此,娶她的男人還得終身照應馮家,誰頭殼壞了會去當這冤大頭?再有非比尋常的吸引力,也沒有用呀……

  車子駛近新店溪,太陽剛剛落山,遠天紫蒙漫著水氣,往台北的跨溪大橋上燈火一盞盞亮起。過了橋就表示馮家快到了,今日一別,不知何時才有「巧遇」機會,辰陽愈想愈不捨,真要到此為止嗎?

  他車子愈開愈慢,方向盤突然向右一轉,岔出大馬路,開下一條斜坡小道,顛簸幾分鐘後來到一片大黃坡地。

  眼前荒涼無人,雜草亂蔓東一叢西一叢,遍地佈滿瘠上碎石,更遠處的溪畔淤泥積塞,水面灰湍湍的只系兩條破舟,沒有美麗風景。

  這是顏家在南郊評估的三塊土地之一,有可能是最快被淘汰的一塊,因為地理位置並不合他們現有的公寓企畫案。辰陽曾另有想法,這跨溪的兩城交會處是人潮車流的彙集點,若規畫成百貨商場也許是更大的生財金雞母,但空間稍嫌不足又冒險性大,董事會並不贊成。

  既無風景可看,來此目的成疑,旭萱若問起,總不能說是私心想延長和她在一起的時間吧?辰陽正苦思理由時,聽見她說;

  「好巧,你竟開到這裡來!看到那有幾隻鳥盤旋已乾涸的大水塘嗎?那是我們馮家的,好久沒來了!」

  「你家在這兒有地?」辰陽詫異問。這倒是新聞,水塘地靠近溪河床,和黃坡地有部分接壤,調查報告怎麼沒寫呢?

  「正確說法,是以前育幼院司機老杜叔叔的。」旭萱說;「他早年退伍時領了一筆錢,因為沒討老婆、沒養孩子放著沒用,育幼院的何院長怕他被朋友騙光,就叫他拿去買地。老杜叔叔也有趣,人家介紹的市區地段不買,偏買這沒人要的新店溪旁,說以後不上山養老,就到這溪畔來養鴨。」

  「養鴨?不可能吧?現在這裡全是黃金地段了!」

  「無論如何,老杜叔叔都已享受不到,四年前他生病過世,臨終前把地過繼給我,要我代理。」她歎口氣說;「我不懂養鴨,等我畢業後,籌募到足夠的贊助,就在這塊地上蓋老人院和育幼院,以老杜叔叔名字來紀念他。」

  「拿來蓋老人院和育幼院?你知道現在這塊地值多少嗎?」他嗓門更大。

  「這是非賣地,早設定好用途,值多少有什麼關係?」

  「怎麼沒關係?這塊地好好使用可有干萬倍暴利,有那一堆錢,你就不需要找什麼幫助娘家的丈夫了,不是嗎?」

  「我說過了一切不關金錢,也不是只有金錢,你怎麼不懂呢?」她表情認真說;「嚴格講起來,這水塘地並不算我的,等於老杜叔叔托我代管,我豈能拿來賺錢圖暴利?他一生飄零在育幼院工作,最關懷是孤兒老人那些弱勢團體,我一定要照他的心願來善用這塊地。」

  「水塘地的產權所有人是你的名字吧?」

  「是的--」

  「以法律來講,土地登記你名下就是你的,隨你愛怎麼用就怎麼用,別說那位老杜叔叔死了,就是還活著,他也管不著。」辰陽就事論事。

  「顏辰陽,拜託你尊敬一下死去的人好不好?榮美和老杜叔叔都一樣,他們雖已往生,不表示就灰飛煙滅不值一顧了!」她瞪他說;「我父母都尊重我的決定,你就別說了!」

  「隨便你!我只是很誠懇的專業建議,聽不聽由你!」他咬牙切齒說。

  可是……在水塘地蓋老人院和育幼院,愈想愈心痛,簡直暴殄天物,也真有馮家父女這樣的天才,難怪事業發不起來,做生意講慈悲心,注定被淘汰!

  假設他真要蓋百貨商場,旁邊忽然來個老人院和育幼院,豈不像金雞母身上鍍銅鐵,大大損害其價值?反過來說,如果水塘地能配合黃坡地建設,相互幫襯兩方獲利,說不定身價還能成倍增長--嘿--慢著--

  眼前倏地電光一閃,這兩塊土地合起並用,面積足夠大,空間問題解決,董事會不就會同意讓他進行百貨商場案了?

  他蓋過公寓、大廈、辦公大樓,就是沒有規畫過更複雜和全方位的新型大商場,這是南郊第一個,也是「陽邦」集團的第一個,可稱劃時代,這可比當年賺入第一個一百萬還令人興奮呀!

  而且楊馮兩家合作,旭萱有利於他,他也有利於她,兩邊都不虧本,他不必當頭殼壞的冤大頭,就不必被迫放棄她了!

  美好念頭一個個飛馳而過,辰陽全身血脈賁張奔流不已,他一定會成功,也非成功不可……只是旭萱很固執,要她拿出水塘地恐怕有困難,除非馮老闆以親情強制她,或她愛他到無法自拔什麼都願意付出……後者辰陽非常樂意達成,而且立刻就可以行動!

  心似滿漲的汽球,如舞華爾滋般,他下車走到旭萱那邊,很紳士地開門。

  「做什麼?」她奇怪他滿臉掩不住的笑意,像哪兒有天使頌歌。

  「欣賞一下美麗的……新店溪。」其實是水塘地,他聲調亦輕快如春風。

  平常可陰沉到嚇人、城府不可測的辰陽,轉眼成了熱情洋溢的大男孩,左手牽著她,撥開雜單一路向前行。

  旭萱一時反應不過來,被拉著跟上去,直到一座小丘才掙脫開說;「天黑了沒什麼好欣賞,而且有點冷,該打電話給我爸爸,他一定開始擔心了!」

  「旭萱,這世界實在太奇妙了,命運總在我們意料之外。」他逕自望著暮色中的蒼茫水塘,又回頭望她繼續以快樂神情說;「你知道我今天在廟裡,抓著你的手問你命重幾兩時,心裡在想什麼嗎?」

  「只要不是中邪,什麼都好。」她小心說。

  「是嗎?這個也可以嗎?」最後一字才落下,他已雙手往她腰間一帶,她整個人傾跌到他懷裡,一時間柔肌秀骨貼著健碩身軀,麻酥感清楚地穿透體膚,又聽他在她耳廓低吟說;「我那時心裡就想這樣抱住你,看我有多重、你有多輕,看我們之間有多不平衡。沒想到上天早已計算妥當,不多也不少……」

  怎麼也沒防到這個,經最初的驚愕,像有一世紀那麼長,她渾身著火般推開他,感覺他唇由耳廓移來,輕柔柔劃過她的,他吻到她了嗎?

  半暗不明中,只見他眸裡簇躍著炙熱火花,臉上一派無辜笑容。

  「你這……太無禮了,都說好不交往了還這樣……比語言羞辱還過分,你至少要有點紳士風度吧!」她又慌又怒到結巴。

??? 「誰說我們不交往的?我從頭到尾都沒這麼說。」他必先得到她的心,也很享受誘惑她的感覺,甜蜜話極順溜就出口。「不然你以為我專程到你爸爸桃園工廠,又不辭辛苦跑到廟裡,還帶你到這無人的溪邊做什麼?純粹來看風景、來接人?我才沒那麼閒,這一切都是為向你表明心跡的!」

  「你在胡說什麼?」她完全困惑,這轉變太戲劇化了!

  「我沒有胡說,我再認真不過了。」他以最誠懇動人的聲音說;「上回海鮮宴我們有一些觀念上的衝突,這一個多月來我一直耿耿於懷,很高興今天終於有機會解釋清楚,你不是投機愛財的女子,我也不是狂妄自大的人,我身為顏家長孫有時難免顧慮多,這點要請你多諒解……承蒙你爸爸欣賞,我做他的幫手沒問題,事實上我們已開始一些合作計劃,我做這一切都是因為你,也是我今天來的一點小心意。」

  「可是……你說過,並不打算和我交往,因為我連前三名都不是,根本不配做你顏家媳婦……」旭萱承認自己聽了霧煞煞,有點暈頭轉向了。

  「那不過是一時氣話,你在我祖母名單上不是前三名,卻是我心中第一名,也是唯一的一名,我沒有選別人,不是嗎?」

  「你說過,那是因為我不會哭哭啼啼糾纏不清……」

  「真的嗎?我真說出那種可惡的話?我祖母也常罵我太放肆無禮,都是美式作風害的……旭萱,你對我有非比尋常的吸引力,我在祖母名單上選中你絕非一時偶然,而是因為我對你早動了心,是你的奇特性情和秀淨氣質……」

  辰陽不自覺重複方才廟裡曾出現在他耳畔的那段話,由嘴裡說出又帶一股特別纏綿的魅力,像難以抗拒的愛情咒,讓入迷迷糊糊的。

  旭萱還記得那晚溪邊的月亮,小小薄淡的一勾彎刀,印在玄藍色天空,紙片似的吹一口氣就要飄走的樣子。

  當時心裡還想,誓言如薄紙,這是割說謊人耳朵的月亮。

  但辰陽商人纏賴本性一旦下決心追求什麼,魅力極難抵擋;她沒有忘記這人本性中還包含令人心寒的錙銖必較和精明冷酷,只是她對他也早已動了心,這一切就忽然變得遙遠且不重要……她一頭栽了下去。 

TOP

第四章

 辰陽為保證計劃一舉成功,決定還是由馮家親情強制下手較保險。

  他來到「遠成」台北辦公室,送上夜以繼日辛苦完成的一疊企畫書,如今萬事俱全只欠東風,他滿心期待看著對座的紹遠。

  紹遠由厚厚的企畫書中擡起頭來,望著面前改口喊他伯父的年輕人,自兩個月前廟裡接人後,辰陽和旭萱開始密切交往,感情快速進展。

  「水塘地是旭萱名下的土地,你應該自己跟她提吧?」紹遠說。

  「旭萱不懂生意上的事,不是伯父全權處理就可以了嗎?」

  「旭萱從念幼稚園起就和老杜叔叔很好,十幾年的感情,就留這塊水塘地做紀念,沒有她同意,我不會隨便動用。」

  「那就請伯父務必說服旭萱,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水塘地不投資已是不行了!」辰陽鼓動如簧之舌說;「如今台北南郊累積的人氣已足夠帶動大型百貨公司和商城,若興建成功未來利潤不可估計,縣政府也樂觀其成,套句現在流行的話,真是『今天不做,明天就後悔』--老實說,這原是我們『陽邦」內部的最高機密,知道水塘地與黃坡地為鄰後,又關係到伯父和旭萱,我怎能不好事相報、有福同享呢?」

  紹遠商場幾十年也不是白混的,企畫書翻過去,說為馮家是假,得水塘地之心是真,最大獲利者仍是顏家,處處昭顯辰陽個人旺盛的野心,但他沒有點破,因為這正是他欣賞辰陽的地方。

  只是憂心其中巧合,兩次不成功的相親後,辰陽突然對旭萱展開熱烈追求,不是衝著水塘地來的吧?

  「我腦子裡還有一堆用不完的點子呢!」辰陽更進一步勸誘說;「伯父有意將傳統電子業轉型成最新的電子科技業,人脈路線我都有,現在只需大筆資金做後盾。水塘地正是天賜良機,有了這筆利潤,公司可轉型,不也等於為馮家未來鋪下一條康莊大道嗎?」

  「你確定這企畫案會成功嗎?」紹遠問,如此遠景很難不動心。

  「保證成功。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誤判的紀錄,董事會也全力支持。」

  「但水塘地也是旭萱的心願和理想,有對老杜的承諾在裡面,我怎能強迫她放棄,拿來私人圖利呢?」

  「伯父,要在現今世界通行無阻,人情承諾已沒用,一切靠法律,法字站住腳,萬事皆可行。法律上水塘地是旭萱的,屬於馮家的,你怎麼用都有理。」

  「這件事有點複雜,我還是先和內人商量一下,媽媽才最瞭解女兒,我們先聽她意見再說,暫時別妄動。」

  「我懂,這件事就全仰仗伯父了!」辰陽再強調說:「請伯父一定要細想清楚,這可是多贏的局面呀!」

  多贏?紹遠不禁想起年輕時的自己,也是如此意氣風發,以為無所不能;但他是山農子弟,野心也只有娶心愛敏貞和建立自己公司而已,可沒像辰陽心大到要吞併世界一樣。

  如此強猛侵略的性格,會不會如敏貞說的,旭萱應付不來呢?因為旭萱再怎麼早熟獨立,畢竟不曾真正出過社會,某些方面還很稚嫩。

  紹遠眉頭微皺,第一次擔心起女兒。

 在赴妻子的午餐約會前,紹遠接到胸腔科主任江醫師來的電話,心情又不禁低落,那些話已聽了十多年,耳鬢廝磨日夜相守,敏貞的病苦折磨他最清楚,反覆來去皆是無奈和心疼。

  走到他們慣常去的餐廳,由玻璃窗外可見敏貞纖弱的身影,這是她少數會出現的公共場合,因為老闆是熟識的朋友。

  每發病一次,她身體狀況就愈差,活動範圍就愈狹窄,現在差不多只集中在住家、工廠、醫院之間,形成小小三角形,偶爾到兩小時車程內的桃園、新竹探訪親友,再遠就不行。

  敏貞等於活在他掌心中了,很難想像她為擺脫家族愛恨癡怨的痛苦枷鎖,曾離家獨自生活兩年,也曾在台南獨力撫養旭萱五年,那時的她固執且頑強,說遠走就遠走;如今的她如失翼的鳥兒,已飛不動,棲止在他庇護的懷抱裡,不能一日沒有他……或者說,是他不能一日沒有她……

  走入餐廳,敏貞一見他就輕聲問;「你怎麼了?看起來很疲倦的樣子。」

  「江醫師剛剛打電話來。」

  「啊?他動作可真快。我沒說不服藥的事你也知情,他不會告到紀仁姨丈那兒,再讓惜梅姨來罵你,你放心。」她試圖輕鬆。

  江醫師是紀仁姨丈的學生,十幾年來醫治敏貞,還以她的病寫了不少論文發表在國際雜誌上,其中幾篇獲獎讓他成為胸腔科權威,因此常開玩笑說敏貞是他的「寶」,私下有不錯的交情。

  侍者過來點餐,她叫丁香菇雞絲面,紹遠點了海鮮面,始終沒笑容;敏貞可感覺他的怒氣,不是氣她,而是氣自己,侍者離開後他開始自責。

  「我為什麼老是被你說服?明知你不服藥是錯的,就是於心不忍,這樣縱容反而害了你,你知道嗎?」

  「可是服了甲狀腺藥,再服肺結核藥,兩種藥作用下真的很難受,鎮日昏沉沉的什麼都不能做。」敏貞近來又為甲狀腺問題所苦,病上加病更懨懨。

  「昏沉就昏沉,躺睡一天都沒關係,江醫師說的,肺結核藥絕對不可以擅自停掉,一停就產生抗藥性,再犯就麻煩了!」

  「怎麼可以天天昏睡呢?家裡和代工的每件事,都需要保持清醒去處理。」她又說;「我肺部好幾年沒犯了,暫停一下藥應該沒影響,等甲狀腺好了馬上繼續,不會有差的。」

  「江醫師說不行就不行。家裡工廠的事都有人管,你這陣子專心養病就好。」明知她喜歡正常有朝氣的日子,他也要硬下心腸不為所動。

  「唉,又要叫我養病--我這一輩子老養不完的病,真累呀,這樣活下去有什麼意思呢?」

  「你竟然說活下去沒意思,那我呢?孩子呢?」

  「我九歲就沒有母親……旭萱他們都遠遠超過九歲,生活上能自理了……」

  「把藥拿出來!」他最不願聽這些話。

  敏貞只得把今天領的藥包放在桌上,他照份量一一數著。

  「以後我每天盯著你吃,不許漏掉一天。江醫師說這次有改變一點劑量,副作用應該不會那麼強了。」他望著妻子,像哄當年那個倔強少女說;「求求你,不要放棄我,不要放棄這個世界,為我和孩子活下去吧!」

  她有做到呀,好多次了,但隨著年齡增長,身心愈來愈熬不住了。

  「別擔心,我會按時吃藥的。」她還是說,只為了讓他安心。

  十二月初陽光煦煦照在小巷如聖光,室內放著聖歌風的樂曲,人覺得舒服健康了,什麼事看上去都是好,敏貞也比往常多吃一些。

  紹遠見妻子胃口開又心情佳,捨不得結束約會,打電話回辦公室說晚一點再到。此外,他也要借這無人干擾的時刻,討論辰陽的事。

  敏貞靜靜聽完他的敘述,蹙眉問;「他怎麼知道旭萱有那塊水塘地?」

  「他說去桃園廟裡接旭萱那次,他們經過新店溪,是旭萱自己告訴他的。」

  「所以他才積極和旭萱交往,還寫出那份企畫書?看來他是為水塘地來的,不是真心喜歡我們旭萱……」

  「應該不會吧!」紹遠雖也擔心,在妻子麵前仍樂觀說;「辰陽知道水塘地之前,就已經對旭萱有好感。當他發現水塘地和顏家要買的土地接界,生意人腦筋動得快,自然會有這構想,要是我大概也會這麼做,生意歸生意,交往歸交往,兩件事並不相關。」

  「是嗎?我對能力強的男人總不信任,總覺得事情沒那麼單純。」

  「就像對當年的我嗎?」

  「你呀,還有我爸爸,都是事業心重,有時顯得狠心寡情……女人和男人又不同,再怎麼聰明能幹,感情仍是最脆弱的一環。」她問;「你百分之百確定辰陽不是為水塘地才和旭萱交往的?」

  百分之百就太難,連他自己都有疑慮。但身負家族和公司雙邊重任,要考慮的層面實在太多,於公於私皆要全盤兼顧,他一時無言只能悶悶喝茶。

  「你很受那份企畫書吸引,很想接受,對不對?」敏貞看出他的猶豫。

  如此溫柔一問,紹遠不禁傾訴心中想法。

  「正如辰陽說的,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我們恰好有水塘地,又恰好與顏家地為鄰,人家願意合作,我們也等於為馮家未來開創一番新局。我在商場打滾那麼多年,知道這次錯過了絕對會後悔--敏貞,人有時真是機運問題,想當年老杜買水塘地時根本沒人要,沒想到二十年後大翻身,只能說時代不同。現在拿來蓋孤兒院或養老院也不妥了,我們把水塘地投資出去,再另外買地讓旭萱實現理想,不也可以嗎?」

  他眼中難得又見高昂興致,彷彿又回到那滿懷壯志的優秀少年。多少年來,紹遠為她的病,已放棄太多大展鴻圖的機會,或許這企畫案可重新燃起他對事業的熱情,在她走後,還能好好活下去……但女兒的心也要保護。

  「如果事情只關水塘地,一切都好辦,但其中又牽扯到旭萱和辰陽的交往,就必須謹慎些,不能傷害到旭萱。」敏貞說。

  「你的建議呢?」

  「辰陽要我們以親情強制旭萱,我們就愈不能插手,讓辰陽自己去跟旭萱解釋,旭萱說好就合作,不好就不勉強,一切以她的決定為主。」敏貞又說;「我知道你很想加入企畫案,旭萱是孝順女兒,你只要提出要求,她一定會同意。問題是,辰陽對旭萱若無真心只是利用,這會對旭萱造成極大的傷害,即使獲利再多,也不是我們要的吧?」

  「你說的對,女兒的感受應該放在第一位。」

  「你放心,旭萱很聰明,她會做出最好的判斷。」她輕握丈夫的手安慰說。

  「我其實不在乎百貨商場或任何投資,沒有你,這一切都沒意義。」紹遠緊緊反握,以少年至今不變的摯愛眼神說;「我只要你明白,你是我們這個家的重心,只要你好,這個家的一切都好!」

  這些話他已說過無數遍,若用刀錐刻鏤已可穿石,她這樣的病,醫學文獻上記錄原本就活不長,他們遲早要面對死別的問題,他終要放手的……唉!

  想到旭萱,面對心機深重的辰陽,似又回到自己年輕時面對父親和紹遠的糾葛困局,女兒真比較有智慧去應付嗎?

  也許不該阻止旭萱出國唸書,她已為這個家承負太多傷痕,一個從不埋怨訴苦、總讓他們開心的孩子,早該讓她自由遠飛了……

 辰陽將寶藍車停在距離學校的幾條街外,是旭萱規定的,說他的車在校園區內太招搖;又嫌他商人模樣太醒目,要他穿得簡單樸素些--全都聽她的。

  他平常絕非配合型的人,會輕易順從旭萱要求,可謂有理由的例外,因為她身上有他迫切需要的東西,身段自然要放低一些。雖然,他有時懷疑自己是否放得太低了……

  馮伯父要他自己先和旭萱談水塘地的事,還嚴肅說感情是長久事,這一關過不了,以後很難走下去等等。辰陽不是很高興,但也無奈,反正要考驗他這幾個月來的慇勤和魅力就是了。他不是沒自信,只是旭萱常有不按牌理出牌的古怪,不得不謹慎。

  總之今天要對她特別好,還買了相識以來第一束鮮花,大把蓬蓬的紅玫瑰、粉百合、滿天星,花店說這組合叫愛情火花之類的,他沒興趣記名字,只在意是不是最好最貴的,即使旭萱不愛這些東西,女人看到花總不會生氣吧?

  當下了課的旭萱走來,見他站在車旁捧一把嫣紅粉艷,眸子睜大。

  「獻給馮旭萱小姐。」他不管路人側目。

  「發生什麼大事嗎?」她問。幸好車子停得遠,沒有師長同學在旁邊。

  「今天是我們認識四個月的美好日子,值得慶祝一下。」

  「你不是那麼浪漫的人,賺四百萬慶祝還比較有可能吧!」

  「真聰明,還是你瞭解我。」他不否認還大笑,笑到一半,連打三個噴嚏。

  「你對花過敏嗎?」

  「不會吧!這是我第一次親自送花給小姐,沒想到效果這麼強烈。」

  「第一次?我不信。」

  「事實如此,以前都是請秘書訂花直接送到小姐那兒,我看都沒看到。」

  「請秘書訂花比較合你的格調,捧一束花站在馬路旁邊的確不像你,老實告訴我,你送花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現在就說水塘地嗎?才見面不到十分鐘,立刻破壞氣氛不好吧?

  「好吧,說實話,是某個工地展示屋丟棄不要的花,我看了可惜,就拿夾借花獻佛一下。」

  她還真相信,露出開心的笑容--辰陽摸鼻子暗笑,可憐旭萱,店裡高價買的鮮花她不感激,說人家丟掉不要的卻樂成這樣。

  旭萱仔細將花束安放好,坐上駕駛座旁的位子,車子上了馬路。

  「你確定要跟我一起去嗎?現在後悔還來得及喔!」她再問一次。

  「後悔什麼?我們認識以來又上山又下海,連靈骨塔都去了,還會有更可怕的地方嗎?」這是昨晚在電話裡約好的。

  他們平日工作、上課各自忙碌,週末有空見面時,她偏說要去桃園探訪某家庭。辰陽初聽極不悅,他分秒是金錢動輒千百萬的人都肯抽出時間,她竟把沒賺一分錢還倒貼的探訪看得比他還重要?

  她解釋說這家人很特殊,是惜梅姨婆和媽媽的朋友,最近姨婆出國看兒子,媽媽身體不舒服,沒辦法採訪,她必須走一趟。

  依辰陽以往作風必冷冷掛電話,但他沒有,還主動要求一起去,因為時間緊迫,要討她歡心,才能順利談成水塘地的事。

  「不是可怕的地方啦,還是給你一點心理準備比較好。」旭萱又加解釋。

  「我看你又帶那個很醜的大皮包,不會又是另一個阿志吧?」

  「那裡是有個非常可愛的小女孩,但主要是她阿姨。」

  「聽起來很毛骨悚然,不會兩個都不是陽間人,你又準備燒衣服手帕鞋子玩具給她們?」他順口而出,和旭萱交往後,已習慣她的怪力亂神。

  「別胡扯,今天要很正經。」

  「我很正經呀,向來走正路做正事,哪裡像你,老去些陰幽地方,做些奇怪事情來嚇人。」他仍逗她。

  她沒有笑,斂容嚴肅說;「她們都活著,奇跡式活著,小女孩的阿姨長年癱瘓在床,不是很賞心悅目的景象。我從不帶外人去,但你很霸道,不讓你去就不肯掛電話……」

  「我有霸道嗎?根本是你想見我,強迫我去的!」

  「更胡說了,誰強迫誰自己心裡有數。」她說;「我看你還是別去的好,你是顏家寶貝金孫,沒見過病痛苦難,到時唉唉鬼叫,我就麻煩大了!」

  竟用如此輕蔑語氣說他?難道不知道他在商場上的威力--唉!當然不啦,她不是商圈中人,對商業極無知,任何豐功偉業碰到她,全成腳底一團碎屑,他決定換個方式打動她。

  「我當然見過病痛苦難,我吃的苦肯定比你多,不信摸摸我的手!」

  「做什麼?」她訝問。

  「摸就是了!」他右手直伸過來強迫她看。「我虎口的疤痕、食指的小瘤、掌心有個紅印,看到沒?我左手也有傷,現在開車沒辦法看。」

  每每和他牽手,只覺男人的溫暖厚實,從沒有機會細看,如今橫在她眼前,發現掌節粗厚浮著舊傷,完全不是少爺的肥腴嫩手,內心確實驚訝。

  「當顏家金孫不容易,好比別人好,要變廢物也比別人快,我祖父說的,所以對我們小輩訓練從不馬虎。」辰陽說;「在台灣還有阿嬤媽媽護著,丟到美國就樣樣自己來,寒暑假不能回家,得乖乖打工賺學費。當別家金孫四處遊玩時,我跑去修高速公路做隧道工程,這些傷就是那時留下來的。」

  好吧,他是和別人有些不同,旭萱小小感動一下。

  「你知道我怎麼賺到第一個一百萬嗎?」他又問。

  「你說呀,我聽。」她輕放下他的手,那熱度傳來都生出汗了。

  「就是這些傷疤換來的。我二十歲那年,『陽邦』有一批外銷日本的建材合約出問題,轉到美國找買主,我憑打工的人脈,就這樣談成生意,也開始我們在太平洋彼岸的第一家分公司。」他得意說;「雖然很多事靠機運,但機運來之前的努力絕不能少,那種苦不是你訪幾家貧戶、送幾袋禮物就能想像的。」

  「一定很多人稱讚過你,不必我再拍拍手了吧?」

  「我想聽你用幼稚小女孩聲音說『好厲害呀!好佩服呀!』,挺懷念的。」

  「那是故意的,我那時好討厭戴墨鏡的你,傲慢得令人受不了,恨不得讓你氣到七竅生煙。」

  「現在呢?對我有喜歡、仰慕、崇拜了吧?」

  「對不起,目前除了我爸爸外,還沒有男生能讓我仰慕崇拜的。」

  辰陽頗不是滋味,她若曉得仰慕崇拜的爸爸在事業上如何需要他,就可明白他的「偉大」,或許現在是討論水塘地的時候。

  轉頭看她,淡淡的陽光灑在身上,嘴角勾著甜美的笑容,心情明顯愉快,還是再等一下吧!


  這兒也有一座廟,但不在遠郊荒山,而在熱鬧市街。

  旭萱詢問可否將百合玫瑰花轉送給探訪的方家,辰陽表面無所謂,??裡卻嘀咕,為她買昂貴禮物全浪費,她到底喜歡什麼呀?

  兩人下車步行,穿過廟後七彎八拐的巷弄,到很深裡的一座三合院,在最隱密的角落輕敲一扇木門,嘎地一聲打開。

  等適應屋內陰暗後,逼眼而來的是散發紅光的佛堂、掛滿牆壁的佛像繡帷、占卜除妖的刀劍法器、貼在暗角的紅黃符咒,加上隱隱迴盪的頌經聲,有種誤入幽冥鬼府的錯覺。

  一個年約六歲的小女孩靜靜站在屋中央,沒有一般孩子的活潑,眼神早熟超過她稚齡的外表,說是鬼童,也不會意外。

 「靈均和阿姨好不好呀?外婆呢?」旭萱蹲下來和她齊高說話。每次看到靈均,總想到台南童年的自己,伴著重病的親人,活在被世界遺忘的角落,可能咕咚一聲就墜入黑暗裡,就不由自主心疼。

  「外婆去廟裡工作了。阿姨會自己拿湯匙吃飯,等阿姨腳能走,我就可以上學了。」靈均口齒清晰報告,儘管在命運多舛的家庭,依然被教養得很好。

  「太好了,你上學的第一天,我一定來陪你!」旭萱打開大袋子說;「看我給你帶什麼故事書來。」

  「要和阿姨一起看。」靈均指著裡間說。

  「真乖,做什麼都先想到阿姨。」旭萱摸摸她的頭,再對杵在屋中央的辰陽說;「你先坐一會,我進去看以緣姐。」

  她捧著花束,挽著大袋子,牽小女孩的手消失在白色繡花門簾後。

  辰陽本想告訴她這屋子令人不舒服,要到外面等她,但外面院落雞飛狗跳又兼好奇人群,也許裡面還自在些,即使得面對這些邪門的東西。

  他小心坐在一張籐椅上,吱嘎作響以為會解體,兩腳伸直又差點去掀翻桌子,不禁怪旭萱,每每讓他陷入此種怪異情境中。

  看看手錶,天呀,才過十分鐘而已!

 以緣姐原名方意芊。

  叫意芊的時候,她吃齋茹素習佛,清靜淡然美麗,如不食人間煙火之仙子。數年之後,躺在病榻上的她,四肢水腫腐黑,脖子以下癱瘓不能動,臉部扭曲變形,眼珠無法聚焦,探病者莫不噓唏。

  無路可走之下,賜死意芊,改名以緣,說是逃躲凶殘惡鬼之追殺。

  六年過去了,以緣由昏迷瀕死階段,慢慢回復聽覺視覺,脖子能轉動;再由醫藥和復健雙管齊下,手膀的功能也逐漸回來。

  現在的以緣,有七成從前意芊的模樣,但腰部以下雙腳仍不能行,斜躺在床上看到她們,露出僵硬但看得出欣喜的笑容。

  「以緣姐,你氣色好多了,胖了好幾公斤吧?」旭萱說;「我惜梅姨婆出國看弘睿舅舅,我媽不太舒服,所以派我來看你。我帶來新的佛經錄音帶,媽媽知道你愛乾淨,又給你裁了幾件純棉睡衣……對了!還有這一大束漂亮的花。」

  以緣喉部運作還不太順,只能用咿呀單音表示感謝,右手微微指著靈均。

  「以緣姐上次拜託的東西嗎?不會忘記的,我四處收集不少兒童故事書和練習本,有些是我小時候看的,正適合靈均的年齡。」旭萱將書一本本拿出來,並對小女孩說;「靈均,我念一遍給你聽,你好好記在頭腦裡,以後每天念給阿姨聽,好嗎?」

  靈均乖巧地坐在阿姨和旭萱中間,認真聆聽,不時跟著重複幾句,有趣部分還咯咯朗笑,露出一點這年齡該有的天真。

  一本書結束,正準備開始另一本時,靈均突然說;「阿姨不要哭。」

  旭萱擡起頭來,發現以緣蒼瘦臉頰兩行淚滾流不止,想去拭淚手指又不聽使喚,更加顯得淒楚。

  「阿姨不哭喔,不哭喔!」靈均爬上床,拿毛巾為阿姨擦淚水。

  「以緣姐別難過,看靈均這麼聰明又善體人意,多像小天使呀!」旭萱知道以緣是為不能親自說故事給靈均聽而悲傷。

  以緣點點頭,控制好情緒,不再讓淚水溢出來。

  「今天天氣不錯,陽光很溫暖,我們來幫阿姨洗頭。」為使氣氛雀躍些,旭萱建議。「我們先去燒開水。」

  將繡花門簾掀起勾好,以備待會拿熱水出入方便。前廳裡辰陽腳伸長長正打盹,旭萱輕呀一聲,幾乎忘了他的存在,他大概太無聊所以睡著了。

  「噓!」一大一小兩個女生躡手躡腳到屋後的廚房,點燃瓦斯爐燒熱水。

  因為要到公共水龍頭取水,兩人忙了好一陣,旭萱先叫靈均拿大臉盆進去。沒一會兒,靈均跑出來哭喪小臉說;「阿姨、阿姨跌倒了!」

  旭萱衝進屋內,辰陽還在睡,由敞開的門簾看見以緣俯趴在地上,雙手拚命向前抓伸,臉部滿是痛苦痙攣。她離床已有一段距離,以癱瘓的下半身,又是如何辦到的?

  「以緣姐!」旭萱喊著,地上的人聽而未聞,維持伸手姿勢僵硬到連彎曲都不行,嘴張大大的發出微弱的喉聲,眼睛都翻白了。會不會怪病又發作?她急得對靈均說;「快!快去廟裡喊外婆,說阿姨跌倒很嚴重!」

  靈均小小身影快速閃出,勾到辰陽的腳,把他驚醒了。

  「快來幫忙一下!」旭萱喊他,希望合力將以緣搬回床上。

  辰陽蹦地站起來,籐椅應聲倒地,若不是旭萱叫喊,他恐怕要多花幾秒才想起自己身在何處。揉揉眼睛,見門簾內跪在地上的旭萱試著抱起另一女子,走過去伸出援手。

  兩人將以緣抱放回眠床後,發現她嘴裡啊啊急念個不停。

  「以緣姐,你想說什麼?是哪裡受傷會痛?」旭萱聽不懂。

  以緣搖頭又搖頭,成為無聲的低泣……正措手無策時,外婆杏霞趕回來,旭萱忙從床前讓開。

  「旭萱小姐你來了呀!」杏霞匆匆打完招呼又問;「怎麼了?靈均跑來說以緣跌倒了。」

  「是呀,我剛在廚房燒水,進來就發現以緣姐倒在那裡,她好像很痛苦,怕是有受傷。」旭萱指著三大步遠的地方說。

  杏霞循著視線望過去,看到辰陽先驚叫,「這少年人是誰呀?」

  「他是我的朋友。」旭萱說。

  「我這破草厝已經很久沒有英俊男人出現,是男朋友吧?待會給你們兩個算姻緣,免錢的!」算命是杏霞在廟裡的工作之一,她快嘴說完注意力轉回女兒,湊耳在她嘴旁細聽,倏地變臉說;「天壽喔,你怎麼以為……那個人早把你當死人了,怎麼可能找到厝裡來!」

  「德……威……」以緣用盡力氣發音,這次大家都聽得很清楚。

  「傻女兒,你別又迷了心性,他不是德威,雖說身形有點像,都是那種富家少爺款,但確實不是呀!」杏霞緊皺眉頭,又對旭萱解釋說;「真失禮,以緣把你這朋友看成她從前的丈夫了。」

  「德……威……」以緣用手指辰陽,堅持著不肯放下。

  「旭萱小姐,以緣眼珠子還對不准,能不能叫你朋友靠近一點,讓她知道絕不是那個人,她才會死心。」杏霞無奈說。

  屋內幾個女人,包括帶鬼氣的小女孩,目光同時齊射向辰陽。

  「我?」他招誰惹誰了?

  「辰陽,拜託!」旭萱懇求。

  他只好勉強坐在以緣面前,原以為給她瞪三秒鐘就夠了,沒想到她伸出手來像盲人一樣觸摸他的臉。

  嘿!太過分了,他的臉怎能容人亂碰!辰陽本想撥掉那枯瘦冰涼的手,極力調頭起身,但旭萱挨靠著他,在他耳旁要他務必忍耐,呼氣熱熱軟軟的,前後被兩個女人夾攻,這是頭一回,還真是--

  幸好以緣沒摸多久,就低低說;「不是……並不是……」她躺回枕上,慢慢背對他們,腳再慢慢蜷曲,可感受她的傷心和絕望。

  「杏霞姨看!以緣姐的腳能動了!」旭萱先發現,同時也了悟一件事。「原來如此呀,我剛才把門簾打開,以緣姐看到客廳睡著的辰陽,誤認成丈夫,於是摔爬下床,刺激了腳部,以緣姐能走路了!」

  「真的嗎?以緣你腳有知覺了嗎?」杏霞扳過女兒身子,猛拍捏她的雙腳。

  「像針刺。」以緣眼中含淚,說話也突然清楚許多。

  「天壽喔!辛苦了那麼多年,還要那個人才有效,這是什麼前世孽債呀!」杏霞激動出口,又嘎然而止。

  旭萱眼眶紅紅的,與辰陽四目交接,今天帶他來還帶對了,命運的機緣巧合實在不可思議。她又給他一個笑,這樣哭哭笑笑的,他只揚眉加聳肩,擺出一臉莫名其妙被坑了很吃虧的樣子。

  眼前的他,不再是矜貴傲慢的顏家金孫,也不是精明厲害的生意人,而是一介平凡男子,有著平凡的七情六慾,做著平凡小民的悲喜事,就在這一刻,她發現自己真正愛上他了。

 旭萱非常快樂,一張臉如盛開的百合盈盈帶笑,對辰陽的讚美和感謝,比過去四個月加起來都多。

  辰陽不免納悶,以他有成的事業、精緻的大餐鮮花,都博不到她幾聲讚賞;在方家做幾件微不足道事,卻令她歡喜不已,這就是她要的嗎?不管了,今天主要是讓旭萱心情快樂,目的達到就好,他甚至耐心陪她在廟裡吃完簡便齋飯,離開時天色已黑,在車上她仍欲罷不能聊方家。

  「你是不是正用方家寫論文呀?」他調侃說。

  「喔不,方家案子牽扯到一些敏感的人和事,寫成論文有顧忌。我妹妹說,倒適合匿名寫成一部淒美動人的小說,可惜我學保健、妹妹立志學商,大概沒多少下筆的機會吧!」

  「這有什麼淒美動人?在我看來,不過是一個富家少爺欺騙窮人家女孩的感情,一走了之,女孩受不了刺激一病不起,夠愚蠢的。」

  「你不懂來龍去脈,別亂下斷語好不好!」她拉下臉說;「那男生很愛以緣姐,還正式娶她為妻。但男方財大勢大,嫌以緣姐出身微寒,又加上這場怪病,硬生生拆散他們,讓那男生以為以緣姐死了。這些年來以緣姐身不能動、口不能言,無法告訴丈夫她還活著,不是很悲慘嗎?所以當她把你誤認成丈夫時,才激動得連癱瘓多年的腳都能爬行,這叫愛情的力量,懂嗎?」

  「理性實際的旭萱,也相信愛情力量這一套?」他似笑非笑問。

  「當然,只要碰對人,愛情是最美的。」

  「那麼……我是你對的那個人嗎?」

  「我先問你一個問題。」他真會順竿爬,她也反應快。「我若像以緣姐出身微寒,你還會和我交往嗎?」

  「我從不回答假設性問題,你出身並不微寒,還有資格列在我祖母選媳名單上,不可能發生的事,我不浪費時間討論。」

  唉,這就是狡滑的生意人,她哪會不明白,以他對榮美和以緣姐的評論,就知道他不是會被愛情沖昏頭的那種人,會棄前三名而與條件稍遜色的她交往,已是他愛的最大極限了吧?她忍不住又說;

  「以什麼都要最好的顏家金孫,選擇我,恐怕讓你家人很失望吧!」

  「失望什麼?在我心中你就是最好的,這就夠了。」他探過頭來吻她,並帶神秘笑容說;「你很快會知道,我們將是全世界最好的組合,好還要更好,超乎你想像的好!」

  呵,如此自信篤定的口吻,還許了一個非常令人期待的未來!旭萱回他一個戀愛中女人幸福的微笑。

  車窗外薄霧迷離,夜燈綻著朵朵如夢的光暈,此時氣氛極佳,是提水塘地的適當時候,辰陽決定帶她去辦公室看做好的建築和景觀模型,更具有說服力。

 旭萱沒想到自己期待到的是這個,一萬年也想不到。

  偌大的會議室燈火通明,只有她和辰陽兩個人,專業幻燈片已看完,精巧的建築模型也看懂,充滿文字圖表的企畫書在桌上,腦中已足以浮現那華麗耀眼的百貨商場,夠清楚了,只是她的水塘地不見了。

  「怎麼樣?很棒的計劃吧?現在只等你簽字同意了。」辰陽微笑說。

  「不……這不是我的計劃。」她像由雲端最高處跌下來,傻掉了。

  「你不是希望我當你爸爸的幫手嗎?你不是希望我能佐助馮家到你弟弟長大成人嗎?這就是最好的方式。我們先由這兩塊土地合作,等雙邊都獲利後,才能有更多的計劃,你應該很高興才對,不是嗎?」他等著她讚許和讚美。

  「可是……」她像被重擊一拳般頭嗡嗡響。「你明知那是老杜叔叔的地,要幫助孤兒老人的用地,不能賣掉或挪用,你不該擅作主張,你沒有權利……」

  「旭萱,水塘地是你的,不是老杜叔叔的,你一定先要改變這觀念,這塊地你怎麼用都可以,沒有人說你不能賣掉或挪用。」

  「即使是我的,你也沒權利……」她覺得自己快哭了。

  「伯父也很覺得我的企畫案很好。」辰陽擡出紹遠。

  「我爸爸?我不相信爸爸有參與,他不會背著我做這種事。」

  「伯父是沒有參與,但見過企畫書,很欣賞也有高度興趣,認為對馮家公司未來幫助極大。」他動之以理說;「他明白你對老杜叔叔的感情,才要我親自向你說明,一定要你點頭了,他才肯跟我們合作。」

  提到爸爸,她才稍稍鎮靜,思考整件事到底是哪裡出差錯……這企畫案在她背後偷偷進行多久了?怎麼顏家地恰好在她水塘地旁邊,還可以連成一大片?難道從他們交往的第一天一切就已開始?

  剎那間,很多事突然變清晰,她恍然大悟說;「原來如此呀,那天你到爸爸工廠來,又跑到廟裡來接我,然後帶我到新店溪旁,根本不是為了表明心跡,而是為了水塘地,一切都是事先計劃好的……」包括溪邊的吻、動人的情話,還有這兩個月來的慇勤追求。

  「我沒計劃過什麼,我到廟裡接你之前,根本不知道你有水塘地,去新店溪也真是巧合,就這樣而已。」他不高興被誤解,自辯說:「一切只能說天意,我家正好要買黃坡地,你告訴我水塘地後,我立刻有了合作想法,還拚命完成企畫書、說服董事會、買地找建材,都是為了我們的未來!」

  「你說合作就合作嗎?你至少該問過我吧?」她真不知要相信什麼了。

  「我那時間你,你會同意嗎?」

  「不會……」

  「所以我怎麼能問你,問了不過是受阻撓,更讓這想法不見天日而已!」他又說;「現在我把這想法具體化,你看到這美麗遠景,應該不會反對了吧?」

  「我還是反對,水塘地是蓋育幼院和養老院的,不能更改。」她固執說。

  「你不學商,拜託也聽聽專家的意見。」他加重語氣說;「水塘地身價已非昔日可比,活活一個金礦放在那兒,又運氣好碰到我們『陽邦』開發,要是別的地主,早樂得放好幾串鞭炮慶祝,哪像你傻傻把錢推出去!」

  「這就是我不學商的原因,說到底你仍是銅臭商人,眼中只有錢。」她一字字說,語調滿是沮喪。

  辰陽火大了,這小姐以為她是誰?馮家都在落敗邊緣,急著找浮板求生存,她還敢對他唱高調!但火歸火,此時不能功虧一簣,水塘地問題一定要解決,動之以理不行,就改成動之以情,他移把椅子坐在她身邊準備細談。

  「旭萱,你知道我祖母選媳名單上第一名是誰嗎?」她沒回答,他繼續說下去,「是南郊的柯家小姐,你看過她家蓋的大片公寓。柯家財大勢大,能帶來大筆土地和財富,是你馮家所沒有的,而且娶你的男人還得幫忙照應馮家,我們討論過了根本行不通,你還記得嗎?」

  是的,他說過,商圈是喋血戰場,不是做慈善事業,但她以為他選擇她,就會對她有些特別,事情就會有些不同……結果商人本性,他根本從未停止秤斤論兩算計她,她怎會笨到這種地步呢!

  「直到水塘地出現,事情才有轉機,你才勉強有和柯小姐一樣的條件。」他繼續說;「所以我辛苦做這商場企畫案,還要做得盛大轟動,全是為了你、為了我們的未來,你瞭解嗎?」

  「我不要有任何勉強,柯小姐既是最好的,你就應該選擇她。」她說。

  「但感情也不能勉強,我喜歡的是你,不是她。」

  這直接的表白仍能讓她心跳快幾拍,但下面的話又凍結一切。

  「然而,喜歡又不同於結婚,愛情是兩個人的事,結婚卻關係到兩個家族,必需考慮很多層面。」他很實際說;「尤其我是顏家長孫,肩擔家族重任,凡事要做到最好,不容有任何差錯;身為我妻子的,是顏家長孫媳,壓力不小於我,如果她在家族中太弱勢,很難在虎視眈眈的眾親族裡生存下去,甚至會成為我的阻絆,你生在大家族應該很能瞭解這種情況吧?」

  「我懂了,到頭來你仍講門當戶對,我馮旭萱是配不上你的,如果沒有那塊水塘地,你不會和我交往。」

  「但你有那塊水塘地,不是嗎?」他沒有否認,只溫柔說;「我因為愛你,想讓家人真正接受並看重你,所以我做了這份企畫案。現在一切看你了,如果你也愛我,希望我們有共同未來,就該拿出水塘地,讓我完成企畫案。」

  她終於明白溫柔也能殺人,他們到底是談感情還是談生意,怎麼全都混在一起?辰陽性格中的錙銖必較和精明冷酷又從記憶裡回來,她打個冷顫。

  「所以,我若不拿出水塘地,堅持蓋我的養老院和育幼院,我們就沒有未來可言了?」她抑住顫抖說。

  「那就看你愛不愛我了。」他眉頭緊繃,直盯她問;「你愛我嗎?」

  旭萱很想撒謊,但天性不慣撒謊,現在更傷心到不想費力撒謊,只無力說;

  「我是愛你,但這不代表什麼……」

  「怎不代表什麼?這意義可大了!」辰陽神情整個放鬆,露出進會議室來最帥氣的笑容。「你不是說過嗎?當愛一個人,就會思他所思、想他所想,願意為他付出所有一切,生命、財富、名利皆可拋。你愛我,付出一個小小水塘地又算什麼?」

  她差點昏倒,竟用她的話來打擊她,還背得那麼熟……再也忍受不下去,她站起來說;「我現在腦子很亂,太多突然的事,無法思考,我想先回家。」

  辰陽愣一下,跟著起身說;「等我收拾好這些東西,送你回去。」

  「不!不要送我,我現在只想一個人靜一靜。」此刻她還能好好走出去,保留彼此的面子,十分鐘後就不知道了。

  辰陽考慮了幾秒說;「也好,你回去想清楚,和你???爸仔細討論,想想你我的未來,再想想對馮家的好處,相信你很快會同意的。」

  他走近一步,伸手想給她一個情人的擁抱。

  她不給他機會,快速走到門口,連聲再見也不說。

  「我待會打電話給你!」他在身後叫。

  下了夜晚寂寂無人的電梯,途中只見兩個值班的警衛,直到走出「陽邦」空曠的大樓,旭萱才癱了似的,讓痛苦如大水決堤般衝過來。

  媽媽說得對,商人根本不適合她,即使再風採迷人、再動心喜歡,也阻止不了那溢滿的銅臭味,她為什麼不聽?

  沒多久前她還覺得自己好幸福,因為辰陽為她小小沖昏頭而不顧家人失望只要她,結果他根本只是利用她,要把她吞噬光光一根骨頭都不剩,還敢講什麼勉強和柯小姐一樣的條件……那樣機關算盡、利慾熏心,要和他來一段真正的愛情都不可能……

  不許哭,不許為他哭,為他傷心流淚死,也只得冷酷一笑而已! 

TOP

第五章

 十二月風呼嘯過頂瓦牆簷,屋外氣溫低冷,屋內氣氛肅寒,在馮家書房談了近一小時後,紹遠和辰陽無言僵坐著,桌上的鐵觀音茶早已失去滋味。

  「對不起,無法加入你們百貨商場計劃,我個人也十分遺憾,但這件事上我只能尊重旭萱的決定。」紹遠說。

  「伯父,這麼好的多贏機會,現在放手,以後就不會再有了!」

  「我明白,但我們都贏了,唯獨旭萱覺得輸,我怎麼都不忍強迫她。人人都希望成功,但成功不能建立在家人的痛苦或犧牲上,不是嗎?」

  怎麼會輸?以商業眼光看,兩家都獲利,兩家都贏了,哪裡有犧牲?馮家人想法一個比一個怪,寵女兒到沒有原則,女兒竟可做生意上的決策,這在顏家是不可思議的--解鈴人還需繫鈴人,辰陽按捺著煩亂情緒說;

  「伯父,我希望能單獨和旭萱談談,這畢竟還有我和她之間的事。」

  「我去看她回家沒。」紹遠遲疑一會答。

 旭萱為避開今晚,故意留在學校多聽一場演講,沒想到回家時辰陽人還在,並要求見面,被逮到了也只有硬著頭皮應付,雖然心裡沒有準備好。

  書房內佈滿沉重壓力,辰陽面色差如鬱暗寒夜,她輕手輕腳拘謹站著,怕哪兒太用力,會有什麼嘩喇喇震碎掉。

  「聽伯父說,你拒絕在合作契約上簽字?」他劈頭就問。

  「是的。」她點點頭。

  「為什麼不同意?我們已經投注大批人力心力下去,你知道這會白費多少人心血、造成多大麻煩嗎?」

  「如果你肯事先問我,我會直接對你說不,你也不必浪費精神做企畫案,也不會有今天這些麻煩了。」她聲音亦輕。

  「所以一切反要怪我?」他如籠中困獸般來回大步走說;「你根本沒把事情想透徹,我做這企畫案,全都為了你,為了與你爸爸合作來幫助你們馮家,你怎麼反將我一軍,扯我的後腿?」

  「我已經想得很透徹,請不要說為我或馮家,你顏少爺凡事精明,不容人佔半點便宜的,投資蓋百貨商場,主要還是為你們顏家自身的利益吧!」

  「我家利益或你家利益不都一樣?這是互惠雙贏的局面!」

  「是嗎?我認為,你建你的百貨商場,我蓋我的育幼院和養老院,彼此不相干涉,這才是雙贏。」她冷靜說。

  「這樣用土地叫雙輸!」他停止走動直瞪她說,「蓋育幼院和養老院,會害我們兩塊地價值一落干丈,損失不可計數,你根本不懂!」

  「怕損失的只有你,我本來就不以水塘地獲利,有什麼可輸的!」

  「那我們呢?」他聲音怒揚起來。「這企畫案流產,也等於為我們美好未來判死刑,你知道嗎?」

  「我知道。」她深吸口氣說;「你曾說過,男女交往有一半機率是分手,我們恰好是那一半,志趣不合分手了。」

  如果這不是自己的情況,而是別人的,他早笑出來,居然去輸給一個沒有談判訓練的女孩,威脅利誘都沒用,怎麼出拳都打到自己,這不可笑嗎?

  奇怪的他怒火因此壓下來,以從未有的超級耐心說;「旭萱,我知道你還在生我的氣,認為我沒事先告訴你,是一種欺騙手段,所以不肯簽字!好,你要氣多久都可以,我一定奉陪到你馮小姐開心滿意為止。但氣歸氣,也不需因你個人情緒而否決掉整個企畫案,你不是一向很顧大局嗎?」

  「我沒有生氣,也不是個人情緒,不要老以你的標準看世界,你的大局並不是我的。」旭萱回說;「不管你是事先或事後告訴我都沒差,我的心意都不變,我不會更改水塘地的用途。」

  「我的大局不是你的,那你爸爸呢?若因你的冥頑固執,阻斷馮家未來發展的機會,使你爸爸失去我這最好的佐助人選,你也不在乎?」

  「爸爸一切尊重我,在他心裡,女兒比身外的金錢名利還重要。」

  「可是,在你心裡,死了的老杜叔叔、不見影的育幼院養老院,卻比你父親還重要,你一點都不願為他和馮家犧牲。」他直殺到要害來。

  旭萱臉色略微發白,強鎮住身心,以沉默抗拒他的激將法。

  「還有,你不是宣稱愛我嗎?卻連一塊小小的地都不肯為我拿出來,又叫什麼愛!」他趁勢追擊說。

  「我們那是愛嗎?可以拿來秤斤論兩、計算談條件的,根本不是愛,那是做生意,我覺得自己只像你的一件投資企畫案……」她說得又難過了。「你已經欺騙我一次,誰知道還會不會有下一次?今天你為得到水塘用盡手段,等一旦拿到水塘地,也許就把我和爸爸一腳踢開……我無法信任你,所以不能簽字。」

  辰陽臉脹得通紅,從未如此語塞氣結過,她不但拒絕簽字,還進一步質疑他的誠信、踐踏他的人格,她難道沒去商界打聽,他豈是這種出爾反爾、不講信用的人?而馮老闆偏順著她,任由她胡來,真會被他們父女倆害慘!

  「難怪我祖母會把你列在三名之外,她老人家心清明,知道你這樣好壞不分的女孩根本不適合我,也不是做顏家長孫媳的料,我真該聽她的!」

  他憤憤說著猛跨前幾步,旭萱被逼得踉蹌後退,直頂到整面書牆無路可退為止;他接著更傾身向前,手啪地一左一右按住書架,將她困於兩掌方寸間,熱氣一波波襲來,心那麼憤怒對峙,身又那麼親密靠近,她不敢出聲也不敢挪動,怕引來更多的肢體接觸,也怕驚動外面的家人……

  他俯下臉來眸對眸,一字字低低說;「你以為你這樣就贏了嗎?你這樣擺我一道很得意嗎?你或許不知道,你錯誤無知的決定將付出多大代價。我一直以為你夠聰明理性,結果不如我想像,我太高估你了--」

  他眸中光芒太強烈,她忍不住閉上眼,就在那一秒唇被用力吻住,如火山岩熔流過無比炙熱,她驀地睜開眼睛,只見他陰陰冷笑。

  他倏地收回雙手,冷冷大步離開,只留下恫嚇的話依然在空氣中迴盪。

太不知好歹了,竟敢阻撓他的企畫案,等於是勒令一匹高速疾馳的馬煞停下來。從小誰敢擋他路?到時只怕受傷的是她,而不是他,如果他真在商言商不擇手段,她可要付出極大的代價!

  辰陽站在辦公室的大玻璃窗前,腦中不斷被這些念頭侵擾著。

  由九樓往下俯看,街道有種峽谷的感覺,只不過面對的是矗立大樓、擁塞車輛、廣告廣告牌和霓虹燈管;往上仰看,天在遠方的一角,塗覆了不知多少人間煙塵,成了曖昧不明的青灰色。

  往日,他如展翅高飛的驚鷹,以精準目光和迅速行動,在這都市叢林無往不利,天下盡在他足底,攫獲獵物從不失手,也養成他目空一切的驕態。

  今天,他翅膀累滯無力,往哪兒飛都不對勁,全都因為旭萱,這兩個字竟有千斤沉重,如鉛塊壓在心上,怎麼也移除不掉。

  內線電話響了,不想接聽,臉仍朝著窗外,直到鈴聲不死心地持續快成催命符時才按下鈕,他嗯嗯悶應幾聲,心情壞到連嘴都不想動。

  董事長召見,沒有推託之詞,他腳步跨得比平常大,捨棄電梯,從偏門樓梯上十一樓,希望不必碰到人,因為沒有社交的心情。

  當董事長辦公室在望時,不幸被堂弟佳陽逮到。

  「大哥,聽說你這次麻煩惹大了!」佳陽比辰陽小一歲,是二房大叔叔的長子。晚出生就吃點虧,從小注定當第二,這一年開始有明顯的競爭心態,本想在南郊蓋公寓立功的,卻半途殺出辰陽的百貨商場案,口氣就不免風涼些。

  「麻煩我天天有,大大小小一長串,有什麼稀罕!上頭找我,你識相點別擋路,否則連你一起宰!」辰陽閃過他。

  「這次可稀罕了!大哥花幾個月追求馮小姐,到頭來卻連一塊小小地都拐不到,這美男計失敗,豈不一世英名全毀了?」佳陽笑嘻嘻說。

  竟說他是美男計--辰陽臉色鐵青,但發脾氣沒用,確實是栽了跟頭,如不及時補救爬起,眼前這小子會立刻踩過去取而代之。身為長孫雖多幾分優勢,但也壓力更大,隨時處於備戰狀態中。

  「我估計,以你的功力追馮小姐,保證不到一星期就破功。」辰陽冷諷說,思及旭萱會給佳陽什麼樣的釘子碰,竟有一絲快意。

  「是喔?大哥這麼一說,倒引起我追馮小姐的興趣,或許本人一出馬,就能馬到成功了!」佳陽摩拳擦掌說。

  「你少亂來,事情還沒結束,水塘地我會拿到手的!」一想到堂弟色兮兮糾纏旭萱,辰陽又更不悅,用力拍他肩膀說;「你給我安份點,好好去收集百貨業資料,到時報告出不來,我第一個把你踢出企畫案!」

  擺脫掉堂弟,走進董事長辦公室,大紅木桌後掛著老花眼鏡的顏漢波表情十分難看,一出聲就獅子吼。

  「怎麼來這麼慢?火都燒到眉毛了,你還有時間拖拖拉拉的!」

  「爸,對不起,都是我失算。」辰陽低聲說。

  「跟你講過多少次,要在商界打下一片江山,字典裡沒有失算二字,失算是死路一條,只有重算,重新評估再繼續做下去。」漢波繼續罵說;「你最近是撞了什麼邪,整天失魂落魄的,你知道今天這一步錯,不管以前立多少功多少勞,都整個一筆勾銷,要再爬起得花十倍力氣嗎?尤其你那些堂弟們都搶著佔你的位置,你還敢輕心!」

  「這些我都懂,這幾天也一直在找替代方案……」

  「你也別再想了,沒什麼更好的方案,馮家既然那麼死鴨子嘴硬派,我們也只有用最後一招。我剛剛和縣政府秘書通過電話,已約好見面時間了。」

  「真要強制徵收嗎?這招會不會太狠?」辰陽脫口而出,這正是他擔心的,也是他曾警告旭萱要付出的那個大代價。

  「會狠嗎?馮家無論同不同意,他們都沒損失,但我們重資投下的黃坡地要怎麼辦?難道真給二房他們蓋公寓?」

  「那不是蓋公寓的好地段,肯定大虧……」

  「不僅大虧,我因此失面子,你因此失信用,以後你在董事會還有說話的餘地嗎?」漢波說;「縣長對百貨商場案極有興趣,即使你要收手,他現在也不見得會放手,乾脆由政府出面徵收水塘地,我們也省不少麻煩。」

  官商為利互相合作是商場上尋常手法,辰陽以前用起來眼睛不眨一下,這次卻有了遲疑。雖說馮家不識時務很可惡,旭萱頑固無知很可恨,使他事業陷入前所未有之危機,但果真強制徵收,旭萱又失錢財又失理想,打擊必然很大

  「應該還有別的辦法吧?」辰陽說;「馮老闆和我們是世交,總不能做得太絕,是我把馮家拉進企畫案的,再讓我和馮老闆商量看看。」

  「你花的時間還不夠多嗎?馮老闆連自己女兒都控制不了,難怪這些年來事業老做不大,想他二十年前在商場上還比我風光呢!」漢波直瞪長子說;「你這麼囉囉唆唆沒個氣魄,又是為了那個馮小姐嗎?」

  「當然不是,生意的事怎會扯上女人呢!」辰陽連忙否認。

  「不是最好,若連女人都管不住,你也別混了!」漢波說;「在我們顏家,女人是來養來疼來生兒育女的,乖乖安份守己,不能在外面趴趴走,更不能任意指使男人。你媽一直擔心你和馮小姐的事,如今出了這狀況,我們都小心瞞著阿嬤,就怕她生氣,你是她最鍾愛的孫子,千萬別讓她失望!」

  「我知道。」辰陽神情凝重,採拖延戰術說;「縣市府介入是可行辦法,但其中也有風險,公家一旦參與,我們很容易失去主導權,這一來損失不就大了?拜託爸爸給我幾天時間,容我再評估各方狀況,到時一定給董事會一個最完善的答案。」

  漢波面無表情,良久不吭一聲,心中其實明白辰陽正處於某個微妙且重要的關卡,愛子心切下勉強同意寬延幾天,也等於對長子的一種考驗,看多年栽培的心血是否成效,看眾人寄望的他是否有果決明斷的大將之風。

中午趕吃飯的人潮來來去去,當發現系所辦公室外那穿黑色鑲毛大衣的婦人是宜芬姨時,旭萱嚇一大跳,沒約好就突然跑來,完全不像她的行事作風。

  「我在附近參加商展,想著很久沒和你聊天,就走過來了。」宜芬說;「有沒有空一起吃飯呀?」

  旭萱這些天不甚有胃口,本想略過午飯不吃,去圖書館找論文資料,宜芬姨既然來了,也只有奉陪。

  天候陰陰濕濕的,冬風如刺,無法走太遠,她們到最近的學校自助餐廳,隨便打了幾樣菜,找個人少的角落坐下來。

  「好久沒感受校園氣氛,我大學生活都遠到像古早事了,印象最深的還是你爸爸,他是我們繫上風雲人物,我靠著我爸的關係在他身邊跟前跟後,不知多少女生羨慕,哪知他心裡只有你媽呢!」宜芬喝一口湯,細眉一挑說;「哎呀,二十年了,伙食怎麼還是一樣難吃!」

  「大鍋飯就這種味道嘛!」旭萱心想,這陰濕天氣阿姨不會專程趕來只為一頓難吃的飯吧?

  「我一直都認為你爸會很有成就,你沒見過他少年時代,多意氣風發呀!可惜你媽身體不好,他花大半時間照顧她,再有雄心壯志也被磨掉了。」宜芬話題又繞回紹遠說;「從沒見過這麼有情有義的男人,如果沒有生病的妻子,事業不知做多大呢!」

  旭萱不只一次聽見親友間類似的批評,總為母親抱屈,她如此努力為丈夫兒女活著,煎熬血淚只有自家人看見。「媽媽儘管身體不好,卻是我們全家的精神支柱。爸爸說,若沒有媽媽,再大的事業、再多的錢都沒有用。」

  「他們兩個呀,上輩子不知誰欠誰,我也不說了,幸好你們三個孩子孝順又乖巧,你爸媽在這方面也算好命了!」宜芬推開只扒幾口的飯菜,遲疑幾秒才又說;「老實講吧,我今天來是受了秀瑞表嫂的拜託,沒事先通知,是怕驚擾到你爸媽。照算起來,你和辰陽是我介紹的,我多少有媒人的責任。」

  來了,果然是心中最不願的猜測,旭萱說;「阿姨如果是受託來提水塘地的事,爸爸已做最後決定,水塘地怎麼都不會更改用途。」

  「秀瑞表嫂倒不是為這個,在他們顏家,女人不能幹預公事,她來拜託我是偷偷的,不敢讓任何人知道,純粹是做母親心裡的焦慮。」宜芬說;「她要我告訴你,辰陽因為你的事被批評得很慘,企畫案無法執行,外面話傳得很難聽,處境非常困難。」

  「沒那麼嚴重吧?辰陽精明厲害,做什麼事都仔細盤算過,絕不會讓自己落到慘的地步,他沒害別人慘就不錯了!」旭萱不信。

  「你和辰陽真奇怪,一下說不交往、一下又交往,沒多久又鬧翻,讓人頭昏眼花來不及看。」宜芬歎氣說;「如今鬧到這局面,人是我介紹的,以後見到我大姨都不知怎麼交代!」

  「阿姨對不起啦!」旭萱說;「這要怪辰陽自己,我可沒害他,是他為水塘地不擇手段欺騙在先,我鬥不過他生意人,先保護自己也沒錯吧。」

  「我其實也不懂你為什麼要放棄這賺錢的太好機會,如果是我,早就立刻同意簽字了。」宜芬繼續說;「你爸爸原可用水塘地的投資利潤來改革公司,引進最新的技術和人才,現在這計劃也沒有了。」

  「爸爸是有原則的人,不會為了私利,去動用老杜叔叔留下的慈善用地。」

  「唉!有些事你們做孩子的還想不遠……比如,你媽媽身體一年比一年差,你爸爸遲早會落單,到時有個新事業讓他操心,也才有活下去的動力呀!」宜芬欲言又止說。

  旭萱血液往腦門沖,這是馮家不許碰觸的題目,想都不願想,乍聽之下如刀割心,本能防衛說;「媽媽意志堅強,會長命百歲,會和爸爸白頭偕老,爸爸不會落單的!」 

  「世間事不能盡如人意,不是阿姨愛講不吉利的話,你媽媽一次次生病,親戚朋友誰不擔憂?我們都關心你媽媽,但也不要忘了你爸爸,他身強體健還會多活好幾年,黃馮兩家都靠他,他的需要才更迫切,不是嗎?」宜芬又說;「你的水塘地,不想幫助辰陽我能瞭解,但總不能連自己的爸爸也不幫吧?」

  連最嚴重的生死事都出來,旭萱只能沉默不語。

  宜芬一向認為旭萱像爸爸圓融識大體,如今看來心眼也不少,不由輕輕一歎說;「這有另一個聽來的消息,我還沒告訴你爸爸……外面有傳言,縣政府很可能介入百貨商場案,必要時會強制徵收你的水塘地,意思是,你不能拒絕,必須依法交出土地。」

  旭萱忽地眼前一黑,天地全變了色。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辰陽不會輕易放棄的,就像鯊魚見了血,竟用這種卑劣的手段……」

  「這不是辰陽能控制的,他也得聽『陽邦』董事會的決議,所以瑞秋表嫂才拜託我來,也是不願事情落到這種地步。」宜芬趕緊解釋。

  「請阿姨來,還不是要逼出水塘地,只不過一個明搶,一個暗奪,辰陽就等於『陽邦』,又有什麼不同呢?」旭萱咬牙切齒。怎麼去碰到這個魔王呀!

  「當然不同,辰陽明的來,你們是企畫案的合夥人,可以坐享無窮的利潤;若暗的來,讓政府強制徵收,除了少少的補償金外,你們什麼都沒有,白白丟失一塊黃金地。」宜芬加強語氣說;「聽阿姨的話,趁縣政府還沒展開行動之前,趕快在合作契約上簽字,免得慢一步就後悔莫及了!」

  「阿姨,你怎麼也一起逼我呢!」她心好亂。

  「我哪裡逼你?這企畫案我可沒分到半點好處,辛苦兩邊跑,還不是為你們馮家,我一向不都如此嗎?」宜芬不禁怨說;「你這女孩怎麼了,以前不是很懂事、很替別人著想嗎?」

  旭萱心頭湧上委屈,掙扎好久才放開心去愛一個人,下一秒就發現被他欺騙利用,那打擊非一兩字能形容。

  她堅強慣了,不會像榮美痛不欲生,也不會像以緣姐癡情苦戀,但不哭不鬧如沒事人,不表示內心沒痛苦,能不斷負荷傷害……該怎麼辦呀?

 炭火燒得正旺紅,那葫蘆形狀的炭籠於是秀裡竹子編成的,氣味佳、防煙效果好,又有親切的古意,在冬夜裡散著煦煦的溫暖。

  敏貞坐在鋪放軟墊的寬椅內,膝上覆著厚毛毯,只要不住醫院或療養院的日子,她都這樣陪孩子們唸書,沒有一日輟息,或幫忙解答書上習題、或純粹侍湯奉水伴讀,能和三個寶貝平安家常在一起,是她內心最珍惜的時光。

  這一年來她精神明顯差很多,往往坐沒多久,薄白的臉堆生紅暈,有種奇異的美感,卻是體溫功能失常的現象,加上藥物副作用,頭會慢慢垂頓下來,不知不覺昏困過去。

  今晚她膚溫極高,骨子裡又特別寒,咳嗽更加頻繁,已昏了又醒許多次。

  牆上老鍾指著十點整,旭萱輕輕碰醒母親說;「媽,會累就上床睡吧!」

  「在床上反而不好睡,我坐這兒等你爸爸。」紹遠仍在公司忙。敏貞對大圓桌旁的兒子說;「東東,功課寫完就快點去睡覺,睡眠足夠才能長個子。」

  「媽,旭東的問題不是個子,而是長相太秀氣,怕太娘娘腔了!」旭晶故意說,想逗出母親一點笑容和元氣。

  「別說我娘娘腔,女生哪有我這麼黑的!」旭東為洗刷秀氣之說,整個夏天又打球又游泳的,脫了幾層皮,的確除去不少稚氣。

  「你也可以回罵我男人婆呀,我不介意的。」旭晶笑瞇瞇說。

  「我才不會那麼無聊。」旭東酷酷回答。

  母親想笑卻很無力,旭萱看出那濃濃的倦意,對弟妹說;「聽媽媽的話,去準備睡覺,明天還要上學呢!」

  弟妹各自收拾書包回房就寢;旭萱一邊陪伴母親,一邊繼續將家庭代工進出貨物賬本算完,夜更深了,不自覺歎口氣。

  「怎麼啦?」敏貞睜開垂閉的雙眼。女兒這幾日仍笑臉迎人,有痛苦也藏得很好,看了很心疼。「是不是還為辰陽的事煩?過來坐坐,我們說說話。」

  「沒什麼,我……」旭萱吞吐著,由大圓桌移坐到母親身邊。

  「有委屈不要藏在心裡,對媽媽什麼都可以說,這就是有媽媽的好處呀!」敏貞輕咳兩下說;「你爸爸和我都擔心你,這畢竟不是一個容易的決定。」

  「我是媽媽的小太陽,又明又亮的,怎麼會有委屈呢!」旭萱想想又說;「媽,我考慮再三,想同意百貨商場案,把水塘地投資出去,你說好不好?」

  「怎麼突然改變主意了?」敏貞驚訝。

  「這幾天我心情太亂,一心只想保住老杜叔叔的地。這幾天冷靜下來,仔細想爸爸的話也沒錯,老人院和孤兒院到哪兒都可以蓋,水塘地既然商業價值高,不如就投資出去,我們再另外買便宜的地完成老杜叔叔的遺願。」旭萱不敢提宜芬姨來訪的事。「媽,老杜叔叔倘若在世,會不會也這麼做呢?」

  「我猜是吧!」敏貞希望自己???神更好些,能幫女兒解更多惑。「我們尊重你的任何決定,能投資水塘地,爸爸當然很高興……但你自己要想清楚,若我們加入這企畫案,有段時間會和顏家密切往來……你真受得了看到辰陽嗎?」

  「受不了就避開,我又不和他做生意,應該不會太難吧。」

 「理論上是,但感情事很微妙,實際去做,又不是黑白二就分清楚的,像當年我和你爸爸--當年他在你外公那兒做學徒--」敏貞想提自己少女時那段煎熬心情給女兒參考,但氣不夠用,不小心岔掉,還爆出一連串大咳。

  「媽,你還好吧?今天的藥吃了嗎?」旭萱見母親神色不對,緊張問。

  「好像忘了--」敏貞面色赤紅用力深呼吸,慢慢把大咳強壓下來。

  「怎麼會呢?我們好幾個人一起記的……」旭萱立刻火速拿藥包倒開水,輕拍媽媽背讓她順利把藥吞下去。「媽,吃過藥別等爸爸了,先去睡吧!」

  敏貞點點頭,移開厚毛毯站起來,還沒跨出一步,整個人就軟倒下去。

  「媽媽--」

  旭萱急急喊著,及時撐住那輕如一片薄葉的身體。

 深夜兩點,加護病房燈慘白亮著,幾台儀器呼呵--呼呵--此起彼落響。

  敏貞心跳至一分鐘一百七十下,是年輕健康男子強度運動下的記錄,對左肺已割掉一半、右肺感染發炎的瘦弱女子,等於非人之極刑,隨時會致命。

  她眼白不斷向上翻,渾身火焚般高燒,每隔一陣腰腹即抽搐躬起,如世間之煉獄,看得人心痛且碎。

  經最初急救,情形並未好轉,病人無法自行呼吸,需輸入人工氧氣,偏偏加護病房的幾台呼吸器,故障的故障,沒故障的都有重病患使用。

  轉院已來不及,只有先用手壓式的呼吸球,暫時苦撐一下;紹遠十分熟悉呼吸球的運作,不放心交給別人,要求親自來,累了就由旭萱接手。

  這是極專注且費力的工作,父女倆緊盯著儀器上變化的心跳數字一刻都不敢停歇,反覆用力已近兩小時,也幾乎成了機器。

  「該換人壓了吧?他們看來好累!」辰陽在隔離窗外問走出來的護士。

  「馮先生和馮小姐不肯。」護士說。

  「真瘋了!」辰陽又問;「還沒有機器嗎?」

  「正在調,江主任也很急。」護士答。

  等待室裡坐著馮、黃兩家的幾個親人,方才趕來的還有紀仁和惜梅夫婦,因他們剛由美國回來,時差仍在又加年紀大了,已先勸回家休息。

  辰陽會在這裡,是因馮家打緊急電話到「遠成」辦公室時,他正和馮老闆密談水塘地的事,就一路飛車送他過來。

  照理說,人送到醫院,就該轉身離去,因為非親非故,又和旭萱鬧翻,實在沒有理由留下!但辰陽彷彿雙腳黏住,就是莫名其妙沒定掉。

  加護病房內起了小小騷動,護士出來喊馮先生昏倒了!突來之意外,大家七手八腳擡人,擔架車推來,醫生對紹遠又翻眼皮又聽胸腔,說是心臟問題,得去急診室觀察,幾個親人慌忙跟過去。

  辰陽特別注意紹遠雙手,已烏青淤血,表示旭萱一樣慘,於是不等允許擅自闖入隔離區,穿上隔離衣,未等裡麵人反應,奪過旭萱手上的呼吸球。

  「你做什麼?」被從位置上擠走的旭萱叫。

  「看看你的手,是不是準備報廢了?」辰陽頭也不回說。

  「這是我媽媽,我得繼續壓,她才能活下去!」她要搶回球,被他擋掉。

  「你去休息,輪到我來,這不是逞強的時候!」

  「你以為你是什麼人?不是親也不是友,呼吸球還我!」她生氣抗議,卻奈何不了力氣大的他。

  「你跟護士小姐去擦藥,別像你爸爸昏倒了!」他又下命令。

  「不!我不能離開媽媽,至少要等爸爸回來。」旭萱堅持說,雙手一直沒閒著,用棉花棒霑水潤著媽媽乾裂的嘴唇,用濕紗布擦拭她高熱的手、臉、脖子,輕撫著那翻白痛苦的眼睛,俯在她耳旁不斷低喊媽媽加油呀!

  辰陽盯著旭萱腫傷青紫的手,想必很痛,因為不時微微顫抖著,但她仍細心熟練護理著母親,看出是長期訓練的--想到此,他更使勁壓入氧氣,雖然病床上躺的不是自己的母親,他也乖乖做了一回孝子,算史無前例了。

  這時有人開門進來,開口便說;「對不起,剛動完一場手術,得到消息立刻趕來。你母親狀況如何……啊!你的手受傷了,得立刻包紮冰敷!」

  那不尋常的熟絡聲音令辰陽回頭,一個樣子斯文穿白袍的年輕醫生,正抓起旭萱的手診視。

  「別管我的手,你見過我爸了嗎?他好不好?醒來沒有?」旭萱著急問。

  「這沒醒來,但初步看來沒事,只是太疲累,心臟有點受不住。」年輕醫生溫柔說;「你也是,臉色很不好,小心下一個倒的是你。」

  辰陽眼角餘光冷冷掃過白袍上的名字,簡宗霖--難道是那個剪什麼刀,馮家中意的另一個女婿人選?那種親匿態度,已超過職業該有的分界。

  「這位醫師,現在不是聊天的時候,病人需要大量氧氣,你們到底什麼時候調機器來?」辰陽冷冷插嘴。

  「這位是……」簡宗霖問。

  「我是馮家親戚。」辰陽說完,立刻感覺旭萱的瞪視。「你們那麼大的一家醫院,竟連最基本的救命配備都沒有,還叫人用手工的,真太荒謬了!」

  「也實在剛巧,這幾天寒流來襲,呼吸道病人一下多起來,又正好有幾台機器固障維修,才會出現供應不足的情形。」簡宗霖耐心解釋。

  「醫院經費有限,醫療器材不足已不是一兩天的事,顏先生在賺錢之餘或許可以捐些善款給醫院,就不會有今晚的情況發生了。」旭萱加一段說。

  真是!三句不離本行,這節骨眼還不忘掏他的錢,還故意喊他顏先生!

  簡宗霖離開後,旭萱要求接過呼吸球。「你壓夠久了,換我來吧!」

  辰陽不吭聲給了她,她一壓球竟是鑽心疼痛,早先用意志力撐著還不覺得,一旦放手所有敏感神經都回來,現在竟使不上力。

  「還是我來吧,馮小姐沒忘了我是工人粗手,比你強好幾倍,再壓三小時都沒問題!」他接回呼吸球,發現能和旭萱再這樣親近鬥嘴是多麼快樂的事。

  三點以後,敏貞眼睛不再翻白,心跳慢慢變和緩,可以不用人工氧氣了。

  五點左右,敏貞度過危險期,又一次逃離索命鬼門關。

冬季天亮得晚,即使已過六點,街上人群已開始一天的活動,地平線那端的晨曦仍只窄窄一線,讓黑暗繼續籠罩著。醫院內經一夜生死掙扎的人們,猶自恍惚,像作了一場耗盡心神的夢。

  紹遠清醒過來,顧不得身體不適,又趕回加護病房照顧妻子;馮家親人在放下一顆懸蕩的心後,向熱心幫忙的辰陽道謝。

  「最辛苦的還是伯父和旭萱,手都傷成那樣,我用的力氣還不到他們一半,沒什麼好謝的。」辰陽轉向旭萱說;「我得走了,九點鐘還有會議。」

  她輕點頭沒表示什麼,就在辰陽瘧到長廊盡頭快轉彎時,又突然追上去。

  「喂,你等一下!」

  他回過身來等她。

  一宿未眠,他衣皺發亂,下巴有細渣,眼神不若平日炯炯銳利,而是睡不足後的矇矓柔軟;她則一張昏倦素白臉,未曾梳洗,眸子微微青腫,雙手裹紗布,有種脆弱的小女兒態。若非在醫院,換在其它場合,兩人對望的樣子,倒像是纏綿到天亮要告別的情侶。

  「什麼事?」他聲音不自覺低柔。

  「我已經決定……要加入你的百貨商場企畫案,不保留水塘地了。」

  「怎麼突然同意?」辰陽太驚訝,直覺反應說;「就因為我陪了一夜幫忙壓呼吸球,感動到你嗎?」

  旭萱的確有感動,媽媽能逃過一劫,一切身外之物都不想再計較。最主要的,她一直認為媽媽會發病,都是因操心她的事到連吃藥這等大事都忘記,心裡非常難過自責。如果強制徵收令下來,只會讓爸媽憂惱更多,不如水塘地早丟早了,速速送走辰陽這魔王,也保全家清靜平安。

  「我們大家都很感動,你等於救了我媽媽的命。」她回答說;「另外誠如你說的,我爸爸比已不在人世的老杜叔叔重要,只要對馮家好的事,我都願意做。」

  「我就知道你會同意,這企畫案的前景和利益好到難以拒絕,不是嗎?」辰陽興奮極了,以為終於軟化旭萱那顆頑強的心,伸出手想觸碰她。「很高興你終於想通,願意信任我,讓我們兩邊雙贏,還有我們共同美好的未來……」

  「你準備好文件通知我,我隨時可以簽字。」旭萱打斷他,並退後好幾步,匆匆說;「你趕開會,我也要趕回家,弟妹在等我,再見!」

  沉浸在勝利喜悅中的辰陽,目送她和親人離去,笑容久久不散。

  昨晚他和馮老闆密談時,曾討論如何委婉告訴旭萱強制徵收的事,沒想到今早峰迴路轉,不必用這招險棋,她就主動妥協了!

  他終於贏了,百貨商??得以順利實現,他的事業踏出另一大步;在醫院的良好表現,也讓他和旭萱和好如初……不能說馮伯母病來得正是時候……不過一切將按原來計劃進行,他又可以再度擁有旭萱,人生快意莫過於此!

  走出醫院,天色已大亮,東方曦日由窄窄一線延展成大片金燦,辰陽公私兩得意,一時躊躇滿志,又恢復他目空一切的驕態。 

TOP

第六章

簡宗霖送來三樣東西--一袋為媽媽配製好的藥包、一疊影印裝訂好的論文資料、一盅香溢滿室的紅棗桂圓粥。

  立刻打發人走,有點說不過去,雖忙得天昏地暗,旭萱仍放下滿桌待讀的書本筆記,陪這意外訪客短聊幾句說;「抱歉不能請你坐,前陣子媽媽生病,報告落後一大截,正在趕進度中。」

  「我瞭解,所以才特別送過來,反正醫院離你研究室不遠,當作散步。」簡宗霖微笑說;「最主要是這碗桂圓紅棗粥,我母親拿手的甜點,以前我唸書時常靠這個提神醒腦,很有用的,你試試看,不希望你累壞了!」

  「你們太多禮了,以後千萬別再麻煩伯母。」她不安說。

  「一點都不麻煩,說要為你煮,她特別高興呢!」

  「她人真的很好,請代我謝謝她,呃--」很難接下去,她轉移話題說;「謝謝你送來的資料,相當完整,沒想到你對傳染病學也有研究。」

  「都是受你姨公邱教授的影響,他教學極認真,這科就特別強。」

  「是呀,姨公認真到每次家族聚會,都要考問我,三句不離本行。」

  聊著,已走完研究室外的長廊。這星期開始放寒假,校園一下冷清起來,入了夜只剩星點燈火,散佈在遠近各樓問,更顯久、夜的寂寥,陪到此也差不多,她停下來準備說再見。

  「我對你們的研究很有興趣,關於重病患低收入家庭的追蹤工作,我這兒也有不少案例,你要的話,我很樂意提供。」他還不想走的樣子。

  「當然好呀,但還是要先徵求陳老師的同意,他是總召集人。」

  「我想……旭萱小姐常在學校夜讀,我也常在醫院值班,兩邊很近,休息的時候不妨一起喝杯咖啡或吃點消夜,一定更精神百倍。」

  「有空的話,應該是我請你才對,這次媽媽從住院到出院,你幫了很多忙,也該表示一點謝意。」她禮貌回答,看看手錶說;「啊,真不能再聊下去,否則到過年報告都趕不完!」

  「我瞭解,你快回去,外面滿冷的。」簡宗霖體貼說。

  他要追求她,旭萱可感覺出來,尤其媽媽住院期間,江醫師出國開會一個星期,把後續醫療交給他,相處和熟稔的機會增加,他表現就愈明顯。

  和簡宗霖在一起,是心平氣和的,如坐在綠草如茵的河岸,看著潺緩流水,彼此倒映,不相干擾,一幅安然悠靜的風景畫。

  和辰陽就複雜太多了,如莽林中糾結的兩棵巨木,權蚜互繞根節交纏,每個擺動都砥觸不已,痛苦時迷失,快樂時也迷失,一幅色彩濃烈看不見自己的畫。

  而她最忌諱看不見自己的狀況……

 客人步下階梯離去,旭萱轉身踱回研究室,毫無預警的,辰陽突然從長廊陰暗處走出來,一身黑色禮服和晶亮皮鞋,英挺的架勢,面色卻如灰土,乍看之下以為是鬼魅幻影,她差點尖叫出來。

  「十八相送結束了?」他聲音平板無生氣,掩飾內心高漲的怒意。

  「你今晚不是有宴會嗎?現在才八點……」旭萱知道,因為收到燙金華麗的請帖,百貨商場的開工招待會,政商各界名流雲集,足具宣傳效果。

  「沒錯,是還沒結束。」他聲調逐漸上揚。「你爸爸、舅舅、叔叔都來了,我以為你會出席,沒想到卻在這裡約會!」

  「我沒說我會去,招待會不關我的事。」

  「你這女人在搞什麼鬼?」他吼著說;「不是才簽了合約,開始我們合作事宜,怎麼不關你的事?」

  「合作的是我爸爸,不是我。」她??想爭吵。

  「水塘地是你的,契約是你簽的,怎麼不是你?我本來計劃今晚要將你正式介紹給大家,讓『陽邦』各層員工和我顏家各房親戚認識你,同時也讓他們明白你在企畫案中的重要地位,你卻沒現身,害我放著宴會不管,還得浪費時間來找你--你到底在想什麼?」

  「我從沒有答應要參加宴會,簽約時也表明得很清楚,水塘地交出,就和我沒任何關係,那是爸爸的事業,不是我的,我沒有必要出席。」

  事實上,表明不只一次了--簽完約的半個月來,她謹守不相往來的決心,未曾單獨見面過,他幾次約她出去,都被她以各種藉口閃避掉。他已經得到水塘地,不該再來吵她了吧?

  偏辰陽過於忙碌,對旭萱的避不見面,只單純當成她照顧母親太累,不曾往斷絕交往方向想,仍在一廂情願的喜悅中。

  「你真不懂嗎?這場宴會表面上是為事業合作而舉行,但也是第一次在社交場合上正式公開我們的關係,告訴大家你是我的女朋友,我本以為你會早早準備好,今晚盛裝出席,結果沒有--」

  「慢著!」她驚說;「正式公開我們的關係?我們不是已經分手了嗎?」

  「分手?是誰說的?」他態度稍緩和。「先前我們是有些爭執,但那天早上在醫院,你同意讓出水塘地,支持企畫案後,我們不就和好如初,一切又回復原狀了嗎?」

  「我並沒有支持企畫案……我會讓出水塘地是被逼的,你們已官商相通,我再不簽字讓出,就要強制徵收,我還有其它選擇嗎?」她糾正。

  這次輪到他吃驚,眉毛慢慢擰成一條。「是誰告訴你強制徵收的事?」

  「宜芬姨。」她照實回答;「是你母親拜託她來的,說都是為了你。」

  有節外生枝這一段,他竟不知情?母親護子心切,卻有可能愈幫愈忙,把一切小心策畫的預設和安排全打亂了!

  「所以,那天在醫院你主動開口妥協,是怕被強制徵收,不是因為感動,或為你爸爸,或為我們共同的未來?」他急問。

  「一個強制徵收就夠了,我怎麼鬥得過你們龐大的宮商勢力呢?總之,你已經得到水塘地,我這裡再也沒有你要的東西,拜託以後別再來找我!」她宣稱完畢,一腳跨入研究室。「對不起,我很忙,你請回吧!」

  「等一下,我要解釋,強制徵收不是我的主意,我甚至從頭反對到底,並努力阻止,你不該為這件事生我的氣!」他擋著不讓她關門。

  「你不必解釋,我也沒生氣,再說那些都沒意義了。」

  「不!你不明白,我的計劃是顏馮兩家一旦合作,我們之間交往就更順理成章,等百貨商場完工開幕,我們就舉行婚禮……」他是在求婚嗎?他從沒向任何女人求過婚,自己都吃驚!

  「你又來了!拜託你公歸公、私歸私,不要把個人感情和事業混淆在一起好不好?」她完全不領情,還懊惱說;「你若不是真愛一個女人,就別隨便提結婚的事,婚姻可不是你利益交換、桌面談判的遊戲!」

  他正在求婚,而她竟是這種態度?二十八年來第一次想娶一個女孩回家,連婚期都已講明,卻被教訓太隨便,猶如一頭冷水強強澆下來。她以為她是誰?天仙美女下凡來也不敢這麼囂張,何況她不是,只是一個不解風情、不知感恩的古怪女孩,還以為是天下稀珍嗎?

  「你認為我不是真愛你?」他陰沉問。也許她說的對,這樣不溫柔不順從的個性,活該讓人寵不起也愛不起來。

  怕他少爺脾氣發作沒完沒了,她稍委婉說;「以你顏家長孫身份,肩負家族重任,要全心愛一個人也很難吧!這點我能理解,我也是家人和學業優先,不把愛情看那麼重,這沒什麼錯,只是……沒碰到真正的愛,就不該談結婚。」

  「你所謂真正的愛又是什麼?」他瞪著她。

  她不想談這些,又被逼得不得不回答說;「真正的愛是無條件的,貧賤富貴病苦都不改其心……比如,我出身微寒,你仍會愛我;我沒有水塘地,你也會愛我。但你做不到,對不對?因為你的愛充滿條件和利用。」

  「怎麼又是這些假設性東西?我說過好多次了,不可能發生的事,我不浪費時間討論。」他不耐煩說。

  「這就是我的愛情觀,愛一個人僅僅就為他本身,不因任何外在附加條件,條件變了亦矢志不移,也可以說是無條件的,一種絕對的愛。」

  他繼續瞪她,消化她怪異的念頭,諷刺說;「好,我瞭解了,可惜你出身並不微寒,也擁有水塘地,那些條件永遠消失不了,叫我怎麼『絕對』愛你?」

  「很簡單,就是愛我本來的樣子,不會嫌我家財薄勢弱不如你家;不會弄什麼企畫案要我和柯家小姐一樣;不會奪走對我意義重大的水塘地,甚至會幫我蓋養老院和育幼院……」

  他聽著,表情愈來愈難看。她把他當成什麼了?不但是冤大頭,還是那種白癡無能到祖宗十八代都會跑出來踹他一腳的窩囊廢,這還算男人嗎?真太越界了,她不知道什麼叫適而可止嗎?

  「這不可能!」他話由齒縫進出。

  「我知道。」她說。

  「我腦袋沒壞,不可能放棄讓顏家事業興旺的企畫案,去玩你小女孩的慈善家家酒!」他反擊說;「世上沒有所謂的無條件的愛,所有關係都包含條件和利用,你也不例外。我若不是財勢雄厚的顏家金孫,我沒有最優秀的能力,我不能幫助馮家走下坡的事業,你也不會愛我!」

  「那你就錯了,我從沒有因你是顏家金孫而愛你,反而因此討厭過你。」她說;「我最欣賞的你,是在以緣姐家的你,沒有金錢名利、沒有富貴地位,只是一個平凡男人,過著平凡百姓生活,回到真正的人我本性。」

  「什麼人我本性?那才不是我,那只是為了討好你,要你簽字所偽裝出來的蠢男人,根本不是我。」他說;「我要我的女人愛我,正是因我的名利地位、我的經商才幹、我的耀眼成功,其餘不值一提!」

  「所以你要的我,也不是本來的我,而是必須經一番包裝改造的馮旭萱。」她終於澈悟了,輕歎口氣說;「我們真的很不適合。」

  「那個家世普通、沒財沒勢的簡宗霖就很適合?」他寒著臉問。

  「嗯。」除了點頭,她什麼都不能做。

  「你打算和簡宗霖交往?」他又問。

  「嗯。」繼續點頭

  「他會絕對、無論貧賤富貴、無條件的愛你?」

  「這不關你的事。」她準備關門。「你該走了,你的重要宴會快結束了!」

  四週突然變得極靜,靜到燈管內的燈絲嗶剝聲都能聽到,門裡和門外膠著的兩個人,寒風穿縫吹過,夜燈明滅迷離,一直到走廊另一端響起人聲,辰陽才整個人後退。

  有一點心酸,他畢竟專程跑一趟來找她,她忍不住說;「還是祝你百貨商場順利成功,並娶到像柯小姐一樣的妻子……」

  他沒有回應,消失在黑暗中,和來時一樣突兀。

一連幾日綿濕春雨,今日放晴,院子裡的草葉一夕鮮明起來,旭萱窩在後廊的籐椅,全神貫注讀著手中的書本。

  「怎麼躲在這裡?放客人在前頭,自己卻跑來讀書了!」找女兒的敏貞說。

  「有姨公在,哪有我說話的份!簡宗霖一見到姨公,就把我忘了。」

  「好啦,姨公已經回家,宗霖要到醫院值班,你就送送客吧!」

  真快,竟然五點了,整個下午晃眼已過。她走到客廳,爸爸和簡宗霖已下前廊玄關,正站在院子一排紫紅杜鵑花旁,談話聲音隱約傳來。

  「……未來幾年,台北南郊人口會急速大增,你想私人開業,那是很好的起點,我喜歡企圖心強又具前瞻性的年輕人。」紹遠說。

  「南郊一帶我不常去,並不太熱。」簡宗霖說。

  「那你更該去『陽邦』土地參觀,光是設計藍圖還看不出來,地基全面開挖後才知道氣勢有多大,我每次開車經過,都忍不住要繞下去欣賞,『陽邦』少東顏辰陽,年紀輕輕就主掌這大計劃,真不得了……」紹遠說。

  正彎腰將室內鞋換成外出鞋的旭萱,一聽那名字,心倏然一緊,腦中又不禁浮現那少年得志、意氣風發的身影。

  自從開工宴那晚決裂後,她避開一切可能碰到辰陽的場合,這還算容易;但兩家生意往來,想不聽他名字就很困難,那三個字傳到耳裡,像高頻尖波般刺在心上……為何還會受影響?要多久才能完全免疫無感覺呢?

  簡宗霖轉頭發現她,先喊出聲,她定定神,回一個微笑。

  「媽媽正找你,看到她了嗎?」紹遠問女兒。

  「看到了,她叫我出來送客人。」旭萱回答。

  三月春陽柔柔斜射,原本希望地面仍是濕的,在大門口說再見就好,但外面馬路已幹大半,只好陪他鄉走幾步到停車處。

  「真對不起,本來今天下午講好請你看電影,和邱教授、馮伯父一聊,竟忘了時間,我該怎麼補償你呢?」簡宗霖一臉歉意說。

  「要補償什麼?我一點都不介意,姨公滿腹才學,與他一席話勝讀十來書,比看電影好,能得長輩賞識,我還替你高興呢!」這是真心話,趁他們聊天,她讀完下星期課堂要討論的一本書。

  「真的不生氣?」他小心問。

  「我生氣就說生氣,沒有就是沒有,不拐彎抹角。」

  「你真的很特別,永遠不慍不火,行止得宜。」他出言讚美說;「我去年第一次見到你時,以為你出自望族家庭,大概很嬌生慣養,可望而不可及;進一步接觸後才發現,你不僅聰明漂亮,且善良可愛,早知如此,我那時就追求你,不會等到今年了。」

  「不,我一點都不特別,很普通的一個人,有很多惹人厭的部分。」

  「你太謙虛了,我只看到令人心儀的美好部分,大家都對你讚不絕口。」

  「別聽大家的,我不謙虛,好就好,不好就不好,我知道自己,沒什麼好隱瞞的。」走到他車子旁,她趕緊說告別話。「不耽誤你回醫院的時間,很高興我們有個愉快的下午。」

  「你說愉快,我就更內疚。」他又一臉懊惱相。「以後絕不會這樣,下次一定要看成那場電影,我們就約在這個星期五晚上,好嗎?」

  「我得看看時間表,再說吧!」她不置可否。

  「我再打電話給你!」他給她一個保證的微笑。

  旭萱很想直接拒絕,但卻未能出口。簡宗霖是好人,媽媽覺得他誠懇認真,沒有辰陽咄咄逼人的霸氣,反而更能融入馮家好靜保守的氛圍。偏偏她對他沒太多感覺,不似對辰陽不由自己的情愫,這算是曾經滄海難為水嗎?

  愛的人不適合,適合的人又不愛,往往有理說不清,她逐漸瞭解榮美和以緣姐在愛情中失去方向的崩解,理智在其中,渺小如危船。

  她不該和簡宗霖繼續交往下去,給他錯誤的期待,但目前還需暫時委屈他做防衛盾牌,假裝她有男朋友,以防辰陽又來糾纏,這是她最怕的。

  簡宗霖車子駛離後,旭萱走回家門口,發現信箱塞了一個牛皮紙袋。

  「奇怪,星期天怎麼有人送信呢?」她自言自語。

  前後看看空巷無人,她取出可疑紙袋,上面寫著她的名字,其餘住址、送件人、郵票全無,方才出門並未看到,是這十分鐘有人私遞來的嗎?

  掂量了幾下,打開封口,裡面整齊裝著一疊彩色照片,逐一翻看過去二十幾張,都是簡宗霖和一名陌生的年輕女子,在不同地方以不同角度拍攝,不少牽手搭肩的親密姿態,沒有文宇解釋,但分明是一對情侶。

  是誰?誰將這些照片像黑函般寄給她?

  旭萱呆了一會,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反應。該生氣嗎?原來每個人都比表面所見的複雜,簡宗霖也不是以為的單純老實人,她又有一種荒謬無奈感。

  內心亂哄鬨地閃過幾個模糊念頭,沒有一個具體……屋內傳來響聲,她迅速將照片放回紙袋,先裝作什麼都沒發生吧。

三天後,照片中的女子活生生出現在眼前。午餐時間剛過的學校餐廳,人潮散了大半,旭萱有些驚訝,但也不完全意外,像一直在等這件事發生。

  「馮小姐嗎?我叫李蕙明,是簡宗霖的女朋友……應該說,交往四年的女朋友。」那女子麵色蒼白、神情緊張,開門見山便說;「我能坐下來談嗎?」

  「請坐。」她點頭。

  「這有點冒昧,但我又非來不可。」李蕙明語氣急切說;「我今天來,是想拜託馮小姐放過宗霖,請馮小姐高拾貴手,不要毀了我和宗霖多年的感情。」

  「李小姐別緊張,也不必拜託。」旭萱直接說;「我以前不知道簡醫師有女朋友,曾和他出去過幾次,現在知道,自然就不來往了。」

  「真的?你真答應不和宗霖來往?」李蕙明微愕,沒想到對方那麼爽快,辛苦準備好的談判招式都還沒用到,脫口即問:「馮小姐不喜歡宗霖嗎?」

  「我和簡醫師只算初識,還談不上喜不喜歡,這種情況下當然要迴避。你放心,你們有四年感情,我不會介入的。」

  李蕙明欲言又止,看得出仍無法釋懷,心中還是充滿疑慮。

  「簡醫師明明有女朋友,又和別人約會,是滿過分的。」見她苦惱,旭萱也抱個不平說;「你該好好和他談談,如有必要,我也可以幫你質問他。」

  「不!不!既然沒事,就不要讓宗霖知道我找過你,免得事情變複雜。」李蕙明急急說完,又覺得需要解釋,「宗霖也不是故意的,我很瞭解他的脾氣,他會和你約會,都是因為邱教授和江主任的關係,他向來很尊敬醫學界的師長,你是他們介紹的,又是邱教授的甥孫女,他心裡不願意,也不敢推辭……」

  簡宗霖是被迫的?旭萱楞在那兒,姨公和江醫師豈是這種人?隱瞞有女友和積極追求的都是簡宗霖,看不出一點不願意的樣子--但她沒點破,戮破別人美夢是很殘忍的事,她做不到,只忍不住小小暗示。

  「簡醫師以前有這樣嗎?師長介紹的女生,就跑去追求?」

  「沒有,他不是這種人。」李蕙明立刻搖頭。

  「保證他以後都不會嗎?」

  「我想你只是一個例外,你的醫界背景太強了……」李蕙明護衛愛人說;「真謝謝你……其實我很害怕,尤其以為那些照片是你送來向我示威的,如果你要搶宗霖,我還真不知該怎麼辦呢!」

  「什麼照片?」旭萱警覺問。

  「你和宗霖約會的照片呀!我因此才知道你。」

  「也有人送照片給我,不過,是你和簡醫師的,我還以為送的人是你--」

  「不是我……」李蕙明瞪大眼睛。

  「不是你,也不是我,那又是誰?」旭萱皺眉。

  「我信封上有個公司的名字。」李蕙明從皮包翻找出帶在身上的照片。

  一個較小的牛皮紙袋。旭萱收到的那個沒有任何寄件人線索;而李蕙明的這個蓋著「陽邦建設」的深藍色大印。

  旭萱臉倏地刷白,是辰陽,還故意留個印,可以按印找到他!

  照片不到十張,沒有她收到的多,但已經夠了--裡面的人是她和簡宗霖,在研究室外、馮家大門前……取景角度甚為曖昧,分明是設計過的。那些模糊念頭終於變清楚,她渾身起雞皮疙瘩感覺快吐了!

  「你知道是誰嗎?他們是針對宗霖來的嗎?」李蕙明見她神色不對問。

  「不,是針對我的,是我這邊的事,與你們無關……」

  正說著,一道亮光啪喳閃過,循視線看去,有個男人拿相機對準她們,拍完了迅速離開,旭萱反應過來後立刻追出去。

  「慢著,你別走!」她喊。

  出了餐廳,她猛然停住,因為那人並未走遠,還好整以暇等她的樣子。

  「是顏辰陽叫你來的,對不對?」她發抖著問。

  「是的,顏先生說馮小姐問起,就照實回答。」那人禮貌十足說;「平時我是不會被發現的,但今天是最後一次,我的任務已經完成,顏先生說正面和馮小姐打聲招呼比較好。」

  太過分了,連這等枝微末節都算到,把她當成放大鏡下的螞蟻,看她無處可逃的狠狽……想到辰陽得意的笑,怒氣由腳底直衝腦門,人都昏茫了。

  「你知道跟蹤偷拍是侵犯他人隱私,會觸犯法律嗎?」她努力不失控。

  「顏先生是僱主,負一切責任。他有特別交代,馮小姐有任何不滿,歡迎找他吵架理論,他隨時奉陪。」那人順溜回答並遞出一張紙片。「這是我的名片,若有任何需要,本人二十四小時服務到家。」

  旭萱沒接,反是隨後而來的李蕙明拿過去,叫道;「你是私人徵信社?」

  「是的,請多多指教!」那人鞠個大躬。

  人家只是拿錢辦事,對他發一百遍火也沒用。旭萱臉繃得死緊,牙咬得快斷掉,一言不發轉身往校園走,想甩掉這所有的羞辱和傷害。

  「馮小姐!」李蕙明追過來。「這到底怎麼回事?顏辰陽又是誰?」

  「一個可惡透頂、惹不起的人!」旭萱進出一句。

  「惹不起?那……這些照片會影響到宗霖的工作嗎?」李蕙明又緊張了。

  「別擔心,你們不會有事的,照片交給我,我一起銷毀。」旭萱停下腳步,對這癡心女子說;「李小姐,我真心祝福你和簡醫師,希望他是值得你託付終生的人,如果不是,就趁早脫身,以免將來傷害更大。」

  不能說得更明白了,感情事人人體悟不同,能接受和不能接受的,也各有差異,她自己都處理得一團亂,又如何點醒別人呢?

  辰陽果然又來糾纏,又用卑劣手段,把簡宗霖這塊她特意找來的防衛盾牌打得落花流水且面目全非。

  這糾纏與愛情無關,是辰陽的商人性格,錙銖必較和精明冷酷,絕不肯吃半點虧,在基隆初見時就已領教,水塘地一事更打得她無招架之力,可憐簡宗霖被她拖累連底牌被掀了都還不知……看來,要送走這魔王,還真難呀!

旭萱從陳老師的研究室出來,談了很多事情,頭腦裝滿滿的,但在長廊上仍機警地左右看看,怕有什麼???該出現的人。

  自從徵信社事件後,她變得疑神疑鬼老覺有人跟蹤,當然不會再是那個徵信社老闆,而是辰陽本人。

  他歡迎她去吵架理論好炫耀他的勝利,她當然不會笨到自己送上門,只有忍氣吞聲,一方面防他突然從背後冒出來。

  每日出入緊張兮兮的,一股從未有的疲累感油然而生,看著手裡馬里蘭州艾琳教授寄來的信,突然好想離開台北這城市。

  旭萱曾申請到艾琳教授的研究小組,但因媽媽不捨而放棄。意外的,今年又收到詢問信函,並附上一個極吸引入的題目!「探討傳染病的心理行為」,陳老師很鼓勵她去,說很少人有兩次機會,表示艾琳教授對她印象很深刻。

  媽媽因看她為辰陽的事鎮日心神不寧,也改變以往不捨的態度,說年輕女孩應到世界看看,不要被家羈絆住……但她是長女負責慣了,真能安心走嗎?

  因太專注於自己的思緒,下樓梯後差點撞到一個人,不--應該說是那個人故意擋她的路,沒錯,就是想避又避不開的顏辰陽。

  旭萱直覺動作,是往一條僻靜小路彎去,並迅速把艾琳教授的信塞入口袋,彷彿那是最後一個他觸不到她的安全處所,不想讓他看到。

  「怎麼?輸了就想逃?」他緊跟著說,那一身世故的商人模樣在校園內很引人注目。他一直等她來理論,她卻靜悄無聲息,他只好放下身段來找她,這件事拖太久了必須做個了結。

  「輸了?」她被迫停下來,低斥說;「誰輸了?」

  「這會有誰,就是簡宗霖--你教訓我一頓,說他是會絕對、無條件愛你的人,事實證明大錯特錯。」辰陽直視她說;「他對你也是條件和利用,因為你姨公的醫界地位和你父親殷實的家業,讓他拋棄交往多年家世不如你的女友,轉而追求你,這就是你所謂的真愛嗎?」

  「我說過了,我和簡宗霖的一切不關你的事。」她回說;「你找私人徵信社來跟蹤我,侵犯個人隱私,這才是大錯特錯,你堂堂顏少爺為什麼要做這種沒格調的事?」

  「你有太多事不懂,在商場上這是本事和手腕,知此知彼才能百戰百勝。事實上,這已經不是第一次,我也曾用私人徵信社調查過你爸爸公司,我對你們馮家有幾斤幾兩重可比你還清楚。」他冷冷說。

  不要生氣,不要失去理智,對付這魔王不能來硬的,否則舊仇不去,新怨又來。旭萱憶起對他最初的印象!把眾弟妹壓得日月無光的嫡長子,若身為次子以下,是趨兄逐弟竄上皇寶座之人--果然太真了!

  「好,你贏了,我輸了,可以嗎?」她說,知道他是不能失去面子的人,他的面子比天大。

  「我從小到大最不容別人說我錯,因為我都是對的,我所思考、所決策的一切都對,所以才能坐穩顏家接班人的位置,把顏家事業帶入蒸蒸日上的新局,我怎麼可能錯?」他唯一的錯是選擇她,差點毀掉南郊投資,這必須糾正。「關於愛情我也是對的,你的無條件論只會被人欺騙利用,才會有簡宗霖的事發生;我的有條件論才是理性實際,才能讓愛情長久穩固。」

  「好,這你也對,夠了吧?拜託不要再浪費你寶貴的時間在我身上,我已經沒有另一塊水塘地可以給你了。」她加快腳步,在校園小道穿梭。

  「提到水塘地,商場工程進行得很順利,我和你爸爸也合作愉快。」辰陽依舊跟著,自顧自說下去。「這企畫案是源子我們交往才有的,也等於見證我們之間的……種種,我原本打算以你我名字中的一個字叫『旭陽百貨商場』,並在開幕日同時舉行盛大婚禮……當然,如今這一切都沒有了,沒有旭陽、沒有婚禮,也沒有你我,是你自己放棄了。」

  「沒錯,是我沒福份放棄了。」她本想閉嘴,又沉不住氣說;「你應該快去找柯小姐,她才是那個配得上你的人。」

  「別急著趕我,我會眾望所歸去找柯小姐。」他太陽穴青筋微微爆起,但仍面無表情說;「記得我們曾在海鮮宴談過分手,說男女交往要拿得起放得下,彼此之間好聚好散,絕不拖泥帶水。」

  「我沒有哭哭啼啼糾纏不清。」她說。

  「是的,你沒有。」他停頓一下,把一直手握的牛皮紙袋遞給她,語帶諷刺說;「別嚇成那樣,我今天來的主要目的,是要還給你這個。你不是說過,你只像我的一件投資企畫案嗎?現在,這案子正式結束了。」

  安靜,又更安靜,一瞬間,葉子停止寒牽擺動,鳥兒不再振翅啾叫,辰陽的臉變成一個完全陌生的人。

  然後,他大步越過她向前定,逼人寒氣足以凍結十個她。

  喂,弄錯方向了,校園大門在另一邊,你愈走愈裡面了--但她無法開口,狀況實在慘烈,所有力氣都用完。隨便他,他那精明人永遠不會迷路的。

  顫抖著手打開紙袋,是徵信社跟蹤偷拍的所有底片膠卷,其它什麼都沒有,也才明白什麼叫案子正式結束了。

  不但正式結束,還必須由他來結束,這是顏家少爺比天還大的面子。

  疲累感又更深了,不自覺握著口袋的信,她疼痛的心才有一絲絲安慰,突然好希望此刻人已在馬里蘭州,一個沒有辰陽的地方。

TOP

第七章

  一年後,夏末。

  荷蘭隧道,由紐約曼哈頓穿鑽入哈德遜河底,到對岸的紐瓦克,此刻因出口處發生車禍而整個堵塞,逶迤著長長不見尾的車陣,已在河底困半小時了。

  身子龐漫水域中央,進不能也退不得,若發生爆炸或崩塌,無處可逃,只有死路一條吧。

  前座司機碎碎念著想像的災難,辰陽並非神經質之人,僅嗯哈幾聲,閃出一個念頭來--這趟行程是因旭萱而來的,若真有致命之禍,竟成了他為旭萱而死,對已絕交分手的他們,豈不是諷刺加荒謬,這筆恩怨帳又要如何算?

  他生意在紐約,本來不必走這一遭,全因紹遠從台北打來的一通電話。

  「辰陽,能不能拜託你到紐瓦克看看旭萱,我這幾天試著找她,她住處電話都不通,我怕發生什麼事了!」

  「旭萱在紐瓦克?」辰陽並不知道,只知她去年暑假到美國讀書,非常突然的決定,聽說去了馬里蘭州,怎麼會跑到紐瓦克來?

  「是呀,她跟教授在那兒做一項研究。」

  「我去找她不太適合吧?」

  「這件事本不該麻煩你,但你在紐約,是我唯一想到離她最近的人。」

  「她不會高興看到我的。」

  「這由不得她……實在是,旭萱的母親狀況不太好,我們急著找她,請你務必幫這個忙。」

  如果不是紹遠聲音中有隔大洋也掩不住的濃重憂意,辰陽會以為又是一次想湊合他和旭萱的詭計,微微觸及痛處,本能就要拒絕。說到幫忙,他對馮家已經夠寬厚了--

  在把旭萱「正式結束」後,他便全心專注於百貨商場的工程,也幾次「眾望所歸」跟柯小姐約會,完全否認有失敗戀情這回事,人前人後絕口不提旭萱,假裝沒有這個人存在,正所謂不拖泥帶水。

  但極私底下還是有情緒控制不住的時候,那一刻腦袋就會陷入亂想,想玩點小伎倆把馮家踢出百貨商場案,想耍個大陰謀使馮家基業崩墜,到時旭萱將懊悔莫及痛哭流涕--沒錯,他希望她哭哭啼啼來求他,明白她的損失有多大。

  當然這些都是想來自爽的,不能真的做,因為顏家家大業大,發展至今自有一套嚴格商規,所謂簽約之前機關算盡各憑本事,簽約之後握手言歡依約行事,做生意永遠信用第一。

  再說,為個女人做商場報復行動也太無聊,等於擡舉她,她有那麼偉大重要嗎?不過是一個女人而已。

  果然隨著時間流逝,他的「亂想」愈來愈少,終至完全平靜,只是每每望著美輪美奐的百貨商場,心中就有一塊缺角老填不滿;本來百貨商場是和旭萱同時存在的,如今得到它,卻沒有她,似乎喜悅也跟著消失了。

  總之,今年元旦百貨商場正式開幕時,紹遠仍是坐上賓的大股東,而辰陽只痲木地繼續趕下一個沒完沒了的企畫,他和紹遠仍維持著忘年交情。

  這趟紐瓦克之行,純是為了馮老闆夫婦。

「顏先生確定是這個地方嗎?」司機狐疑不安問。

  辰陽表情淡漠,目光冷冷掃過荒涼破落的街道、塗鴉噴漆的牆壁、水污蚊聚的草叢、種族雜混的居民……都市的罪惡之窟。

  沒什麼好意外的,旭萱在台灣就專跑這種地方,他回答說;「如果住址沒抄錯的話,是的。」

  車子慢慢開過去,一間間對號碼,最後找到的竟是一棟燒得半焦黑的危樓,外面還圍著幾重黃色警戒線,確定了好幾次,辰陽表情不得不變了。

  「這屋子怎麼了?」他隔窗問人。

  「兩天前午夜發生一場大火,有人在床上吸煙引起的。」路人說。

  「這裡有沒有住著一個亞裔女孩呢?」他又問。

  「有呀,很甜美的女孩,她每天發維他命和鈣片給孩子們。」

  「她沒事吧?有沒有受傷?」

  「不清楚,火災後就一直沒見到她,你得到醫院或警察局查查看!」

  辰陽臉色變蒼白,嘴角微微抽搐,這就是馮家聯絡不上旭萱的原因嗎?她出事了,或躺在醫院無法言語,或有更壞的情況發生……

  接下去一小時,他奔波在八月烈陽塵土下,因為旭萱不是當地居民,資料不很清楚,害他從警察局問到醫院,又從醫院問回警察局,弄得汗流浹背、灰頭土臉的,還罵了不少髒話,才終於打聽到她的下落。

  她目前借住在幾條街外的一所教堂內。

  「我們現在就去找她嗎?」也很累的司機問。

  「當然!」辰陽沒好氣說。

  知道她人平安,他緊繃的神經頓時鬆懈,接著怒氣爆起,一年多未見,她任性古怪的毛病仍不改,一個女孩專往危險地方跑,發生什麼事都是咎由自取不值得同情,但連累他在外國街道像一條累死狗般到處找她就太不應該了--這次意外再度證明,碰到旭萱準沒好事,他得牢牢記住,她已無舉足輕重,她的安危一切都與他無關。

  用力抹臉,重新整衣,辰陽又變回原先那個表情淡漠的商人,目光更冷。

 「萱,你有訪客,在前面大廳等你。」教堂牧師喊她的英文名說。

  剛工作回來的旭萱,疲憊的臉掩不住訝異,實在想不出會是誰。拖著才換過藥的傷腳,來到大廳,石砌的牆陰涼涼的,落地窗前列著十來盆長青植物,幾套舊沙發椅任意散置著,當看見站在鋼琴旁的辰陽時,她一度以為是幻覺。

  「你看來很淒慘。」他雙手抱在胸前說。

  的確,她曬黑了,變瘦了,頭髮剪得短短直勾耳後,洗舊的棉短衫、牛仔裙、白布鞋,額頭貼一塊繃帶,小腿纏一圈紗布,簡直是流落異鄉的小孤女,完全看不出她有把他弄得人仰馬翻的能耐。

  旭萱極吃驚,既會說話,那就不是幻覺了!

  「你……呃,怎麼會在這裡?」她目光呆呆定在辰陽久違的臉上。

  「我自己也莫名其妙,明明在紐約出差談生意,偏被你爸爸叫過來。」他聲音不帶感情。「他說好幾天聯絡不到你,怕你發生什麼意外,如果你有打電話回家,我就不用浪費時間跑這一趟了。」

  「我星期天才打過的。發生什麼事了?」她緊張問。她和爸爸都在週末通電話,平常爸爸不會打來,除非是緊急事……

  「你爸爸說你母親情況不太好。」他答。

  有多不好?今年初媽媽一次不小心感冒又再度發病,左肺嚴重感染,為保住好的右肺,這半年來一直住在醫院裡。旭萱曾請假回去看媽媽,但媽媽很堅強,說不過是另一次發作,一直催她回美國完成課業。

  見媽媽病情穩定,旭萱才又回來用整個暑假補趕研究進度,打算一結束再回台灣一趟。算算還有兩星期就見面,星期天電話裡也好好的,難道媽媽病情又有什麼變化?老天保祐,千萬不要呀……

  向牧師借電話,走進教堂小辦公室,辰陽搶先撥馮家號碼,和紹遠通上話。

  「馮老闆,我把旭萱帶到了,她很安全,向你報告一下。」他說。

  「爸,是我啦,媽媽還好嗎?」旭萱搶過話筒,心裡好害怕。

  「媽媽……她還好,還是老樣子,只是非常想念你。我打電話到你公寓怎麼都不通呢?」紹遠聲音疲累。台北是清晨六點,他在醫院陪妻子過夜才回家。

  「爸,你真嚇壞我了!」旭萱撫撫胸,鬆了口氣說;「我臨時換了住處,想這週末再告訴爸爸,你就先緊張了。」

  「我沒有緊張,只是突然想和我的小太陽說說話,結果電話打不通,你一個人在外地,做父母的總會著急……嗯,辰陽真在旁邊呀?」

  「你真不該麻煩他的,他做生意忙,美國不比台灣,跑這一趟很費時間,他的時間就是金錢,真沒必要……」她瞄了辰陽一眼。

  辰陽聽出他們在談他,轉身走出去。

  他一從視線內消失,旭萱就小聲抱怨說;「爸,你害我好尷尬,你沒看到辰陽現在的臉色,比刮颱風還可怕,我們已經分手,你怎能拜託他!」

  「有誰規定分手的人不能見面?」紹遠帶淡淡笑意。「我也只順口說你人在紐瓦克,請他去看看,他如果嫌路遠麻煩不想去,大可以拒絕,又沒人拿槍頂在他頭上……但他去了對不對,而且動作還比我想的還快。」

  「你用媽媽情況不太好,我失去聯絡這種嚴重藉口,逼得他不來都不行。」她突然瞭解,爸爸是故意的,只因辰陽在紐約,才會連著兩天打電話找她,不禁歎說;「爸,拜託別再玩那些湊對的老把戲,沒有用的!」

  「萱萱,我不是玩把戲,也沒有心力玩了。」他喊女兒小名說;「我觀察過的,這一年來儘管顏老夫人催婚急切,辰陽都沒有動靜,連那個柯小姐上個月都嫁給辰陽的堂弟佳陽,或許你們還有機會……」

  「什麼?柯小姐嫁給佳陽?」她沒聽錯吧?

  「是呀,大家都很意外。」紹遠說。

  旭萱太過震驚,在電話這頭久久無法平復。

  「唔,辰陽還在旁邊嗎?」紹遠又問。

  「他在外面大廳。」

  「代我謝謝他,這孩子???然有幾分狂妄自大,對我還算敬重,他辛苦跑這一趟,也該請他吃頓飯,這是基本禮貌。」

  「他不會去的。」

  「你沒試怎麼知道?就當幫我還人情,一定要請,我這個星期天聽報告!.」

  那恐怕會是世上最難的邀請,長途電話裡不好爭論,她只有胡亂虛應。

 旭萱隨著隱約的談話聲走回大廳,愈來愈清楚,低沉平穩的是辰陽,昂揚明快的是她的指導教授艾琳。

  走到轉角處暫停,前面兩棵綠葉繁茂的萬年青正好擋住她身影,讓她能由葉縫問觀察大廳的一切,想該怎麼以平常心來面對他,尤其知道柯小姐嫁給佳陽的消息。他怎麼可能連柯小姐都失敗了?

  眼前的他一身輕簡便衣,因是名家設計,仍不脫富家子弟氣,可是又似有些不同,頭髮有些零亂、面色略顯蒼白、呈疲態的坐姿……不像記憶中那永遠神采奕奕的辰陽,若非旅行時差關係,就是因為柯小姐,所以才到紐約散心吧?

  身後有腳步聲,不好在角落鬼鬼祟祟,旭萱由萬年青後走出來。

  「萱,快過來!」艾琳喊著。她是位身材嬌小的女子,金中帶灰的髮梳成一條粗辮,身上慣穿藍布工作服,個性爽朗。「我正對陽介紹我們的研究計劃,說你是我最認真聰慧的學生,又有無比的愛心和耐心。」

  陽?旭萱微笑說;「看來你們已經彼此介紹過了。」

  「陽很幽默,說是你的前任男朋友。」艾琳說;「已是前任,還特別從紐約趕來關心你的狀況,很不錯的男人呀!」

  這種私事也說出來?旭萱不置一詞,保持沉默,以免要解釋更多。

  「我很瞭解萱的愛心,以前在台灣我們連約會都跑去採訪貧困家庭,她優秀和熱忱兼俱,專業棒得沒話說。」辰陽還真扮起紳士來。

  「唔?這麼好的女孩子,你怎麼會放棄?」艾琳半開玩笑問。

  「教授,你弄錯了,我求過婚的,是你的愛徒萱小姐拒絕我。」說英文隔了一層,像談別人的故事,難堪話比較容易出口。

  「咦?又為什麼?」艾琳轉向旭萱。

  「這很明顯吧!」旭萱回答。「他是成功生意人,我是社會工作者;他穿波羅名牌,我穿二手衣裙;他努力把錢放進自己口袋裡,我努力把錢分送給別人,我們活在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中。」

  辰陽瞪著她,幾乎忘了她的伶牙俐齒,不禁笑出聲說;「教授你看,你這位認真聰慧的學生是不是很難纏呢?她表面如陽光般開朗,內心卻如黑夜般陰暗,我至今仍無法瞭解她。你現在相信我們分手的原因在她了吧?」

  艾琳望著面前的兩位年輕人,有好奇神色說;「陽,我剛才提過我們的研究計劃,如果不介意的話,我想問你,你熟悉肺結核嗎?」

  「算是熟悉,書上有教過,是一種會吐血致命的傳染病,台灣的小孩自幼都要打卡介苗,我有,萱也有。」辰陽答。

  「呃,我應該問你是不是熟悉肺結核病人才對。」艾琳又說;「像有名的蕭邦、濟慈、雪萊、梭羅……還有小仲馬書裡淒美的茶花女,都是得到這種病,他們有什麼共同特色?」

  「陽是生意人,怕沒聽過這些人吧!」旭萱不知艾琳的用意。

  「我沒那麼孤陋寡聞,我妹妹彈過蕭邦的曲子,其它都是詩人文豪一類吧!」辰陽頗有興致說;「教授要問共同特色,呃,他們都很有才華、都多愁善感,也都很短命?」

  「生命都不長沒錯,天份因人而異。基本上,肺結核病人常在安靜中緩慢耗盡生命,他們疲倦易累,精神抑鬱又敏感多愁,因被迫隔離,又會產生一種孤絕感,個性往往傾向偏執,恨不能孤注一擲要把自己燃到一點都不剩。」艾琳笑笑說;「我講得太嚴肅了,有點像在教室裡上課,希望你們聽得懂。」

  「我懂,因為我媽媽就是這樣,非常脆弱細緻,總是輕聲細語,意志力卻強得驚人;一次次瀕臨死亡,又一次次活過來,都是為了丈夫孩子,即使病重,仍努力把我們姐弟照顧得無微不至,看我們長大成人。」旭萱有點哽咽。

  一旁的辰陽有點驚異望著她,在他們交往半年中,她從沒提過這些事。

  旭萱心情稍一平靜後又說;「艾琳,你描述得真精確,我可以把這些想法放入論文進一步討論嗎?」

  「當然可以,要再多讀一些參考書就是了。」艾琳又說;「我會描述精確,是因我父親也是結核病患者,那種寂靜、充滿藥味、死亡隨時會來的環境,一切講求乾淨無菌且安靜無聲,孩子們就這樣小心翼翼長大。因此,你的申請自傳裡寫你母親是十幾年結核病患者,我就決定非收你當學生不可,這也是我第二年又找你的原因,我通常不這麼做的。」

  「真的嗎?你從來沒告訴過我……」旭萱動容說。

  「因為你也是我研究的對象呀--呵,開玩笑的。我主要想說的是,這種環境下長大的孩子,也大部分有敏感、偏執、孤絕的氣質,像身上永遠的傷疤,很難去除掉。」艾琳微笑說;「陽,你聽完這些,有比較瞭解萱嗎?要愛她,就只能全盤接受她,不是只有陽光那一面,還包括黑夜的陰暗面。」

  「艾琳!」話題竟會引到這邊來,旭萱窘迫極了,連忙說;「我和陽之間什麼都沒有,他不需要聽這些,也不會對結核病或陰暗面有興趣。」

  「誰說我沒興趣?這很可以解釋萱許多令我困惑的古怪行為。」辰陽說。

  「我也不是愛插手別人事,只因萱和我有類似的童年經驗,結核病菌不分人種,疾病感受也是跨國界的。」艾琳說;「生意人和社會工作者又如何?看我丈夫愛德華吧,他是政治圈人,複雜度就不必說了,和愛單純生活的我竟也維持了二十年婚姻,在朋友中還堪稱絕配呢!」

  「你和愛德華是世間少有的恩愛,無人能比。」旭萱說。這討論的私密度也太過了些,剛才她和爸爸打電話時,辰陽和艾琳到底談了什麼?

  幸好此時牧師有事過來找艾琳商量,才結束這段不尋常的談話。

  艾琳離去後,旭萱暗鬆一口氣,但擡頭見到對面的辰陽,兩人單獨相處又是一道難題,真要遵從爸爸的意思,開口請他吃飯嗎?

 艾琳這番話,在辰陽心裡掀起了不小的波瀾。

  以他的環境,從小在自我中心和眾人專寵下長大,除了自己家族外,很少去想像別的家庭,不懂得設身處地,也就無從培養出同情心或同理心。

  即使是喜歡的旭萱,也只注意她家世背景、外在條件是否配得上他,是否適任顏家長孫媳的角色,其餘她內心的想法意見需求等等都不重要,落得不歡而散的下場,他至今一古腦責怪她,認為錯在她。

  他也終於明白她的古怪處從哪裡來了,出自堪稱病態的家庭,完全不同於他家族那些活潑開朗等著嫁好人家的姐妹們,所以有一堆詭異想法,弄得他們交往三波四折不斷,也害他以為自己哪裡有問題。

  旭萱是對的,他們真的不適合--她敏感、偏執、孤絕的氣質,像身上永遠的傷疤,很難去除掉;而他天生生意人,血液中流著金錢和利益,也是身上永遠的印記,也除不掉的,兩種性格如同油和水,永遠無法調合在一起。

  他內心長久的一塊大石砰然落下,也彷彿由某個執念中醒來,既是天生不適合,又何必為這一切煩惱自亂呢?

  奇怪的是,當把旭萱由正常的名媛淑女隊伍抽離出來後,再度看她,那纖瘦的身形甚是薄弱,但望進那眸子,又深濃得不見底,如黑晶玉經千年霜萬年雪堅硬而不摧。

  這是辰陽第一次略過皮相外表,真正去貼近一個人的靈魂,但他未察覺,只是心情忽如浩蕩之水無邊化開,溫柔且平靜,問出的第一句話是;

  「你身上的傷還好嗎?」

  「哦,都是些小傷,過幾天就好了。」被他突來的關懷嚇一跳,她說;「這要拜託一下,火災和受傷的事,千萬別告訴我爸爸。」

  「報喜不報憂?」他擡眉。

  「他煩心事已經夠多,我不要他再為我擔憂。」她又說;「這有,別介意艾琳剛才的話,我們研究這些心理行為,難免見什麼都套上去,沒什麼意義。」

  「我覺得很有意義,且受益良多,也因此更瞭解你。」

  「不是我,是這一類型的人。」她心念一轉到柯小姐,自然不敢提,又有點想安慰他說;「爸爸說百貨商場蓋得富麗堂皇,人氣財氣都旺,非常成功,是媽媽住院後少數令他心情好的事。很謝謝你,沒有把馮家一腳--」

  「一腳踢開?你應該去研究商人心理學,才能更瞭解我,我不是會為個人私事破壞商譽的人。」他曾經非常想,但咬牙忍耐過去了。「雖然我不如你博愛大眾,你嫌我銅臭味重,但我們顏家信用第一,法律契約白紙黑字定下的就絕對遵守。當你說我會欺騙背信時,是很傷人的,也許你看不慣我的某些作為,但我一旦承諾的事,就不會毀諾。」

  沒想到一句感謝,卻惹來那麼多不平和牢騷!他為什麼還記得如此清楚?他要她怎麼回應,說對不起嗎?她以為???早不在乎了!

  他也察覺自己失態,生硬轉個話題說;「你為什麼突然出國唸書呢?」

  「也不算突然,是前年申請到的學校,只是媽媽捨不得,我才留在台北念研究所。去年艾琳又再度問我意願,媽媽就同意我來了。」

 「如果前年你出國唸書,我們就不會認識了--」辰陽隨即自己搖頭否定掉說;「不,以你爸爸的堅持,無論如何都會製造機會,我們注定會認識,怎麼都逃不掉!」

  逃不掉幾個宇,像挑起的琴弦,咚地一聲敲在兩人的心上。

  「連這次紐瓦克之行也是你爸爸的老詭計吧?」他繼續說。

  「爸爸的確擔心我啦!」還是要護一下。旭萱說;「以後我爸爸再有這種要求,你聽過就算了,拜託別理他,就不會覺得又中計了。」

  「我突然想起你說的那句『腳長在我身上』,沒人逼得了我。」他沒生氣。

  「有嗎?我什麼時候說的?」

  「我去桃園廟裡接你那一次。」他笑出來。

  他們真能這樣友好地聊天嗎?旭萱覺得好奇妙,也許因身在異國遠離台灣的種種人事包袱,不再有嫁娶爭土的反覆爭執,教堂內又如此寧靜,他回到了人我本性,幾乎像在以緣姐家的那個他。

  請他吃飯應該是會很愉快的事,她正要開口邀約時,有人打開大廳的門。

  「顏先生,我來提醒你的,你還有一場晚宴,必須趕回曼哈頓。」

  噢!司機,幾乎忘了還有這個人。辰陽忽然生出不捨之情,從紐約出發時的冷漠不甘,到此刻的不想離開,心情竟三百六十度大轉變,真不知該說什麼。是艾琳教授的心理學太神奇?他差不多要感謝馮老闆逼他來這一趟了。

  「是有一場晚宴,得趕回去。」他最後只吶吶說。

  兩個身影前後消失,大廳門晃動了幾下,接著是大片的寂靜,所有騷動瞬間停止,彷彿只是一場迷離的夢。她問自己,辰陽剛剛在這裡嗎?

  是的,他在,又走了。


  星期天和爸爸通電話,旭萱努力把話題集中在剛考上理想高中,讓大家很放心的旭東,但躲不掉的最後還是談到辰陽。

  「爸就那麼喜歡辰陽呀,到現在還不死心?」她萬般無奈說。

  「以男人看男人的眼光,辰陽的魄力和強悍都令人激賞。雖然你小女孩的眼光和我不同,但以辰陽年紀輕輕即扛重任,一點張狂跋扈又何妨?如果太溫吞軟弱,我還不要他做馮家女婿呢!」紹遠又叨叨接著說;「我已經告訴辰陽你回台北的時間,他比你早幾天回來,還說要親自帶你去參觀百貨商場,看來你們復合的希望很大!」

  「爸,辰陽只是客氣話!」她好為難,不知該如何解釋,她不相信一年後她和辰陽會更適合,或她有足夠條件當顏家長孫媳,怕爸爸又空期待一場。

  「萱萱,爸爸老了,也累了……」那頭紹遠忽然長歎一聲說;「媽媽苦了一輩子,我連她都快保護不了,更不用說你們姐弟三人,還有叔叔、舅舅們……我知道給你太多壓力,但我實在心裡著急,真對不起……」

  「爸別這樣說,你這樣子我好難過,該說對不起的是我,是我沒盡到做女兒的責任,我沒幫到你……」她眼眶發熱,爸爸怎麼突然感性脆弱起來?他向來堅強不倒,幾乎沒有失措慌亂的時候。

  「不!你已經做得很好了,你是我們的小太陽,因為你,媽媽才回到我的身邊,才有旭晶和旭東,我們才有完整的家,擁有那麼多年美好的歲月。」紹遠一改沮喪聲音,溫柔說;「媽媽看到你,病就會好大半。」

  「我很快就回家了,再過十天。」她說。

  「對媽媽來說還是很久,還要再念你十天,十天很久呀……」

  後來旭萱才知道,媽媽左肺已全部壞死外,上個月右肺也接著感染壞了三分之一,做了氣切手術,由喉嚨處開洞插管需全天候靠機器呼吸,還得定時人工抽痰,身體狀況在擋不住的惡化中。

  紹遠是為此失措慌亂的,但他決定先不告訴女兒,怕影響她的心情,想反正她快回家了,回家就會知道,還是讓她專心把研究做完吧。

 艾琳和五個小組成員借用教堂會議室長桌,把所有資料攤開來逐一討論,看還有什麼需要補充的,再過六天,紐瓦克的工作就要結束了。

  十一點整的時候,牧師走進來,說有旭萱電話,台北打來的。

  怎麼會?今天才星期四,不是爸爸打電話的時間,不會又是有關辰陽吧?她快步走到小辦公室。

  「哈囉,我是旭萱。」

  「旭萱嗎?」那一頭重複問,聲音吵雜且模糊。

  「我是。爸爸嗎?怎麼聽不清楚?」

  又一陣尖嘎雜波,線路終於通了,那一頭說;「我是偉聖舅舅。」

  「舅舅?怎麼是你,我爸爸呢?」她極驚訝,一時還沒想到別的念頭。

  「你爸爸……」電話又受干擾。

  「爸爸還在醫院嗎?是不是媽媽出事了?媽媽怎麼了?」她開始緊張。

  「旭萱你聽好……」偉聖停頓一下,低低說了一段話,又停頓一下。「聽明白了嗎?你一定要堅強,能夠的話,立刻搭飛機回來。」

  電話筒從旭萱的手中滑落下來,什麼聲音都發不出,黑卷的長線蕩呀蕩的。

  沒聽明白,真的不明白……是誰走了?怎麼可能?二舅說錯了吧?不相信,不相信,一定是場噩夢,非要醒過來不可……偏偏她的心像掉到一個無底深淵撈不著,眼前黑茫茫的沒天也沒地,忽然身體一軟,有人伸手扶住她。

  昏過去前,她看見牧師和艾琳哀肅的臉孔,他們都跟過來了,表示一切是真的了?在那長黑不醒的意識裡,她聽到由自己心上傳來的嚎啕大哭聲。


  旅館套房四處散著文件,侍者送來填肚的三餐,又送來醒神的咖啡,辰陽和律師、會計師、經理、弟弟瑞陽共五個人,從昨天早上一直工作到今天早上,將所有細節討論齊全,為明天銀行的簽約做最後準備。

  近午時分總算告一段落,除了累趴在沙發上不能動彈的瑞陽外,其餘人各自回去休息,房內又恢復安靜。

  辰陽也倦得眼泛紅絲,但還得完成對父親的報告。「協商過程比想像中的順利,國外銀行很樂意和我們合作。近年來台灣經濟起飛,令國際印象深刻,大大提增了信心。」

  「有你在,我很放心。」電話那頭的漢波說;「瑞陽這次表現如何?有沒有浪費我付給紐約大學的學費呀?」

  「他剛從學校畢業,理論和實際還分不清,有待磨練。」

  「想你二十歲就獨當一面,麼子畢竟嬌嫩些。」漢波又加一句說;「麼子嬌嫩無大害,長子就不行,所以我們才對你嚴厲些。」

  「我無所謂,反正扛得動。」辰陽淡淡回答。

  「事業扛得動,婚姻呢?阿嬤又在念了,念你樣樣都傑出,怎麼婚姻就特別難,本來有個柯小姐,卻被二房佳陽搶走了!」漢波又說;「同樣是孫她最偏心你,現在每天求神拜佛,說要找個比佳陽太太更好的給你。」

  「叫阿嬤別操心,我要結婚一點都不難,等我想清楚,馬上找一個給她老人家看,只怕到時嫌我太快哩!」辰陽不想談這些,接著說;「對了,爸不是有縣長的飯局嗎?那塊蓋銀行的土地談得怎麼樣?」

  「說到飯局,才要告訴你一件事。」漢波變得異常嚴肅說;「『遠成』的馮老闆出事了,他本來要和我們一起吃飯,人卻一直沒出現,打電話去問,說是心臟病突發,心臟衰竭,發現時已經沒氣了。本來健康的一個人說走就走,又還這麼年輕,大家都嚇一大跳,飯也吃不下……」

  「走?爸是說……過世了?死了?」

  「是呀,你看世事多無常,大家心裡都很難過,也很感慨……」

  「不可能,我幾天前才和馮老闆通過電話,他人好好的,聽不出有任何病痛的樣子,要走也比較可能是馮太太,生病住院的是她……」辰陽無法接受。

  「他就是照顧家庭太勞累,疏忽掉自己的健康,才會走得這麼突然。太太病了十幾年,那擔子有多沉重,我們外人很難體會。」漢波歎氣。

  辰陽以前也不懂,聽了艾琳教授一席話後,已能瞭解馮家長年在死亡陰影下的恐懼不安,更能體會旭萱那顆脆弱孤懸的心!她一直準備的是久病不愈的母親,結果命運一個大翻轉,卻先走了健康完好的父親,這種惡意且殘忍的方式,她怎麼受得了?

  幾乎是摔著掛上電話,大力搖醒弟弟,太慌亂了膝蓋撞到茶几一陣銳疼。

  「瑞陽你起來,我有事要到紐瓦克。」

  「又是紐瓦克,那個馮小姐嗎?不是已經前任了……」

  不理弟弟的質問,辰陽急急交代完幾件工作,便直奔電梯出了旅館大門。站在紐約大街上,市塵喧囂轟然穿耳,熾烈陽光逼面而來,他楞了好幾秒,彷彿才墜入真實世界般,感受死亡消息的震撼--天呀,馮老闆真的走了嗎?五十歲不到,英年猝逝,留下愛妻摯兒和未竟的事業,又豈會甘心?

  當然不甘心呀!他腦中突然浮現想像,若陰陽兩隔永不再見的是他和旭萱,他死了或她死了,那情境竟讓心莫名緊緊地揪痛起來……而他們竟輕率地分離一年多,只為了彼此不容侵犯的原則和自尊,但這一切有大過無情的生離死別嗎?

  瞇起被烈日炙著的雙眼,辰陽眼角流下濕濡的淚水。

飛亞洲最快的班機要六小時後,這麼長的時間裡,旭萱哪兒都不想去,只想在機場數著一分一秒等。

  大廳的另一頭正在擴建中,圍著大片透明塑膠簾,裡面塵上飛揚,工人的敲打聲此起彼落,她就定目在那兒一動也不動,臉色蒼白如蠟,身上披著八月下該穿的厚外套,因為好冷,冷到骨髓裡。

  辰陽由教堂又找到機場來,和一旁的艾琳低聲交談,她也恍若未覺。

  「萱就交給我了,我會負責平安送她上飛機。」他說。

  「有你在這兒,我就安心了,萱現在最需要的就是家人和朋友。」艾琳轉向旭萱,輕輕抱住她說;「課業和論文的事你別操心,我們保持聯絡,代我向你家人致上最誠摯的心意,希望你們早日走出傷痛,上帝祝福你。」

  「謝謝。」旭萱瘖啞回答。

  艾琳離開後,旭萱又回到原先委靡放空的狀態,楞楞看著那片塑膠簾。

  「你想哭就哭吧,哭出來會比較好。」辰陽試著說。

  「為什麼哭?你大少爺受得了女人哭嗎?」她用空洞的眼神看他。

  「是你哭,我就受得了,現在你忍著不哭出來,我才擔心。」雖然言語不著邊,至少還認得他。

  「為什麼擔心?」她又重複問,隨即眸子睜亮,倏地站起來急切說;「你怎麼知道我在機場?是不是我爸爸告訴你的?我明白了,這一切都是假的,又是爸爸的老詭計,他要你來找我,對不對?」

  「我很想說對,可惜並不是。」辰陽從未如此笨拙過,他的口才是用來競標談判的,不曾訓練來安慰人。

  「怎麼不是?爸爸為了湊合我們,用了不少心計,基隆那次、桃園那次,還有紐瓦克這次也是……他心裡太急,才想到用詐死的方法讓我們再見面,是這樣的吧?」死字終於出口,她眸子淒惶又有期盼,直叫人不忍。

  「旭萱,你爸爸不會用死開玩笑,他太勞累了心臟病發,這是一場措手不及的意外,每個人都很難過。」他按住她的肩,用生平最溫柔的聲音說。

  她踉蹌向後退,跌坐回椅子上,一種夢被毀掉的絕望神情說;「不可能的,爸爸是強壯不倒的,永遠不會死,他即使捨得下我們,也捨不下媽媽,他最愛媽媽,一天都不忍分離,怎麼可能拋下她不管……我不信,我就快回家了,他不會連六天都不等我……只有六天……不會連最後一面……都不見……」

  淚水終於潰堤而出,她摀住狂湧上來的嗚咽,急奔到角落大玻璃窗前,背對著大廳,在這異國機場捶心痛哭。

  迴想四天前,竟是父女最後一次對話!爸爸說自己很累快保護不了媽媽,又謝謝她這個小太陽,她沒有多加留心和關心,也沒有陪他再多說幾句話,就輕率掛上電話……原來爸爸說十天很久呀,不是指媽媽,而是他自己覺得很久,他有預感自己等不及了……

  她為什麼不早幾天回去,這些研究有這麼重要嗎?或者根本就不該出國,如果她一直留在台北,爸爸就不會那麼累,也不會這樣走了……都是她的錯,一切都是她的錯,她太自私不幫忙爸爸,才會害他那麼累……

  「旭萱……」辰陽跟過來想擁抱她,給她力量。

  「不要理我……」她哭著說,有些痛只能獨自承擔呀!

  他歎口氣,靜靜站在她身後,原就泛血絲的眼睛現在更赤紅,畢竟一天一夜不休眠,加上奔波勞頓和哀傷心情,再健壯的人也有幾分頂不住。

  玻璃窗外是停機坪,逐漸西斜的夕陽照著各處熠熠生輝,近處有行李拖車緩緩移動,遠處有飛機依序起降,來來往往,生生死死,時間永不為任何人停留,仍快速不止地向前運轉,你只能把握眼前這一刻,努力不錯失所擁有的。

  而他眼前只有旭萱,崩潰、受創、帶傷的旭萱,她哀痛欲絕的模樣不斷刺戮他的心,他怎能放心讓她獨自一人飛行二十幾小時,一下機又要面對更大的煎熬呢?那瞬間他決定了,要補劃個機位和她一起回台北,明天的簽約儀式就交給瑞陽全權負責。

  他知道總公司一定會反對兼批罵到臭頭,瑞陽那邊也會急到哇哇大叫,但他顧不了這許多了。

  這輩子,他幾乎只為顏家事業而存在,事事以家族利益為優先,也真想不到還有什麼更重要,甘心為家族付出而無怨言。

  直到此刻,生平的第一次,終於有一樣放在家族事業的前面,那就是旭萱。 

TOP

第八章

第五天--

  加護病房外有個空曠清冷的大廳,規定的探視時間未到,已陸續有家屬坐著等待,每個人的臉色都如身後的牆壁一樣灰暗。

  「你一定要沉住氣,不可以哭出來。」惜梅姨婆和敏月姨再三叮嚀說。

  「我怕自己忍不住……」旭萱原就不佳的臉色更憔悴。

  這是爸爸離去後的第五天,旭萱回台北的第三天,沒有立刻來看媽媽,是因媽媽尚不知爸爸往生,沒有人敢承擔洩露消息的後果,只能騙說秀裡有急事需爸爸回去處理。旭萱不敢出現得太「剛巧」,加上一下飛機就持續發燒,怕傳染給媽媽,延遲到接近原歸期才來。

  「上次旭東哭出來,我騙媽媽他重感冒,媽媽還是懷疑很久。」一旁的旭晶說,本來圓潤的臉龐尖瘦下去,牙總是緊咬著,一夜之間長大很多,超乎她十七歲年齡的冷靜沉穩。

  是旭東回家先發現倒在書房躺椅旁的爸爸,立刻跑去找隔壁的紀仁姨公。

  往生的第一夜,旭晶帶著旭東睡在爸爸漸冷的遺體旁到天亮,偎著如兩個哀哀不捨的小雛鳥……旭萱聽了更淚流不止,責怪自己為逃避感情事遠定國外,成了失職的女兒和大姐,心中滿足無言的愧欠。

  加護病房門開了,每床一次只能進兩個人,先是旭萱和敏月。

  她們穿上隔離衣,走向左邊中間的小室,室內安著各式複雜的儀器,床上的敏貞似乎更形瘦小,身上的管線也更多,聽到腳步聲,凹陷的眸眼微微張開,看到了旭萱。

  她高興極了,咧嘴想笑卻十分艱難,仔細一看,喉嚨開了一個大洞,插著粗管子,做了氣切手術,表示肺部更嚴重惡化。

  看到媽媽這樣,旭萱差點爆哭出來,敏月輕扯她手臂一下。

  「你天天念女兒,女兒回來,可開心了吧!」敏月裝出笑臉對妹妹說。

  敏貞點點頭,嘴又動兩下,旭萱耳朵湊上前去。

  「有沒有……見到爸爸?」

  「……有……」旭萱拚命忍住淚水,才勉強擠出這個字。

  「怎麼沒來看我?他以前天天來,好奇怪……」

  「爸……很忙,忙完,就來……他說,很對不起……」旭萱嚥不成聲。

  「打開……看外面。」敏貞手微微擡起指著密合的窗簾。

  旭萱走過去想開窗簾。

  「現在是晚上,不能開。」護士小姐立刻阻止。

  晚上?明明是早上十一點大亮白天呀!

  「在這兒,若分白天黑夜,會覺得時間很漫長,尤其你媽媽意識清醒,讓她以為都是夜晚,日子會比較好過些。」護士小姐低聲解釋。

  聽起來更覺心酸。旭萱握住媽媽瘦如枯柴、佈滿針孔的手說;「媽,我再也不去美國了,我會留在台北,每天來陪你,直到你好起來。」

  「自由……你們自由去。」敏貞看著女兒,微微搖頭。

  旭萱無法回答這一句,怕一開口情緒崩潰,就再也瞞下住。

  還剩一點時間,必須換惜梅和旭晶進來,旭萱萬般不捨,即使下午六點又可以來探視,仍覺得將無助的媽媽遺棄,尤其爸爸已經不在。

  「阿姨,媽媽應該可以離開加護病房吧?每天只准親屬探訪兩小時,她一個人在裡面好孤單,而且住久人都有些不清楚了。」旭萱回到大廳說。

  「她以前是住一般病房,雖有請個看護,但大部分還是你爸爸親自照料,晚上你爸爸一定陪著,一天都不缺,非常辛苦呀!」敏月說;「你爸爸出事後,江醫師怕我們兩頭忙不過來,特別簽字讓你媽媽進加護病房二十四小時有人照顧,等我們忙完了再遷出來。」

  「媽愛乾淨又重隱私,一直不習慣看護,我會接替爸爸的工作。」

  「不習慣也要習慣,不要看護,家人就累了,前兩天旭晶也說要休學照顧媽媽,她才十七歲還未成年呢!」敏月歎說;「你媽媽那脾氣,從小就這樣,你爸爸明知道還一直順寵她,多少年來都一樣,結果賠上自己的性命,現在還要賠上女兒的青春嗎?」

  「阿姨--」旭萱不要她再說下去。

  敏月臉轉向一邊,拿起手帕頻頻拭淚。憶起她、敏貞、紹遠三人那段年少青春的歲月,今天竟是這結局,不知該怎麼說……怎麼說……

  頭七--

  黃昏時突然狂風大作,天地瞬間變黑,豆大的雨在屋頂疾速亂打有如萬馬行軍。旭萱睡在眠床上,雙眸倏地睜開,姿勢向內側躺著,全身僵硬不能動彈,因太過疲睏,她甚至分不清是真醒或假醒。

  房內幽冷恍若海底,樹影在窗上搖曳似巨大水草,然後,有人在她背後輕輕走動,又坐在床沿,挨靠著她的背,像迫切要探視一個病中的孩子。

  她也迫切想回頭,看看是誰,但怎麼努力都動不了,也看不到……

  「大姐,吃飯了。」旭晶的聲音響起。

  她手腳忽然一鬆,能輕易翻身坐起,楞楞問;「你剛才坐在我背後嗎?」

  「沒有呀!」

  「剛才屋內好像有人,你沒看到什麼人嗎?」

  「沒有。」旭晶搖頭說;「這場雨來得真奇怪,大姐可能做夢了。」

  做夢是合理解釋,但背上的感覺如此真切,旭萱第一個想到爸爸,是爸爸回來看她了……然而此時仍是白晝,尚未入夜,他魂魂又如何出現?是否太迫不及待,所以狂雲蔽日,天地也為他昏黑?

  巧的是,在旭萱走出房間時,風雨也停止,四週又恢復明亮。

  晚餐之後是頭七法事,旭萱三姐弟隨著唸經師父指示,一身縞素在靈堂前行儀式,一次又一次跪拜中,淚水落濕膝前。

  族中親人們進出幫忙,不時聽到歎息和抽噎聲。

  旭萱偶然回頭,看見辰陽坐在不遠的椅子上,不知已來多久。

  這些天來,他指派人按時送三餐和點心,在馮家走動有如其中一份子;尤其他送旭萱回台灣,兩人連袂出關時,種種分合流言又傳佈開來。親友們慢慢習慣他的存在,也就見怪不怪了。

  「你臉色還是不太好,時差調過來了嗎?」休息時,他走過來問。

  「反正累就躺下,不累就起來,也分不清楚了。」旭萱說。

  「今天是頭七,傳說往生者會回來,你一定希望見到爸爸吧!」

  「如果能夠回來,爸爸一定先到醫院看媽媽,畢竟最放心不下的是她,我已經告訴爸爸,媽媽轉到加護病房,希望他不會走錯地方。」她頓一下又說;「這有,你不要再每天送東西來,非親非戚的,外人看來很不妥……」

  「這是我對馮伯父的個人敬意,我不在乎別人怎麼說。」

  倘真是這樣,爸爸和辰陽的私人交情,比他們想像的好……可是從紐瓦克一路相陪奔喪回來,現在又參勞馮家大小事,已大大超出一個合夥股東的界線,幾乎像女婿,他難道不避諱嗎?

  啊,太疲倦了,旭萱頭脹痛著,無法再想下去了。

  是夜,旭東自願守在爸爸靈堂前,旭萱和妹妹回眠床睡,忙碌了一整天,沒說幾句話,便陷入昏睡中。

  很靜,一切都很靜,連一絲風也沒有,老屋和樹木如同沒生命的剪影。

  模糊隱約中,旭萱發現自己站著,在一片漆黑裡,只有遠方透出一個橢圓形光環,朦朧的淡灰像通向某處的路口,爸爸佇立在中間,身穿細藍格子襯衫,雙眼凝視她,有最沉重的不捨,宇宙萬方皆同悲。

  他低下頭去,注視席地而睡的旭東,包覆在鋪被中不動的幼子。

  他擡起頭來,眸內有最沉重的懇求,弟弟才十五,請替父親多照顧。

  她開口想喊爸爸,忽如舞台關燈般,瞬間一切皆消失,比雲霧更飄渺……

  天亮後,旭萱詢問宿屋裡的每個人,包括旭東在內,並沒有人看見爸爸,更無法具體證實是否爸爸返家了,或許只是她太思念爸爸,作了一場夢而已。

  下午,她去殯儀館看爸爸遺容,算遲來的最後一面。趕回台北的那日,爸爸遺體已移至殯儀館,延到今天才看,一方面因她生病怕與陰地犯沖,一方面也等由外地趕來的弘睿舅舅。

  大舅秉聖開車來接他們,在殯儀館門口,意外地辰陽和宜芬姨也來了。宜芬姨戴了一副大墨鏡,仍可看出素來用妝完美的臉落得粉漬斑斑,一定哭得很多。

  「好捨不得他走,好捨不得……」宜芬抱著旭萱又哭。

  外面炎炎暑氣仍在,他們一行五個人隨工作人員進入寒氣十足的冷凍庫,鏘地一聲拉出一格櫃子,白煙一直冒。

  他們輪流站上小踏板,依序瞻仰亡者遺容,氣氛十分凝重。

  爸爸雙眼緊緊合閉著,臉部脖子腫硬,顏色紫中帶黑。旭萱突然想,萬一爸爸沒有死,只是陷入深度昏迷,如果醫生弄錯了,他一定拚命掙扎想逃出來,天呀,誰能確定爸爸真的死了--

  「萱萱,好了,他們說不能看太久,對大體不好。」弘睿舅舅輕聲說。

  旭萱才發現自己霸著長櫃不捨不放,甚至伸手要摸爸爸的臉,聽到一旁宜芬姨的啜泣聲,她猛地大哭出來,自機場那天來,第一次失控。

  有人抱住她,把她臉輕貼在胸前,任她淚水濕透衣襟,是辰陽。

  工作人員又鏘地將櫃子鎖回,旭萱忽然停止哭泣說;「衣服,爸的衣服,他穿的是細藍格子襯衫--他昨晚有回家看我!」

  「昨晚?頭七嗎?」宜芬姨擡頭。

  「是的,就穿這件襯衫,一模一樣的襯衫!」她把如夢的過程說一次。

  「那就是你爸爸了!這件襯衫是新的,送殯儀館前我特別為他挑選的,你以前沒見過……」宜芬又掩面痛哭。「這的確是紹遠哥的脾氣呀,他不會丟下我們一聲不吭就走,一定會千方百計回來……尤其他那麼疼愛你……可是他有超強的毅力,怎麼就沒辦法讓自己活過來呢……」

  旭萱哭到不知怎麼離開殯儀館的,她想,連親朋好友都如此傷心,媽媽怎麼辦?若媽媽知道,又將會是何種景況?

  真不敢想像,就如惜梅姨婆說的「會出人命」,每個人都怕呀!

 三七--

  再過幾天是爸爸的出殯日,家族長輩認為無論如何要告訴媽媽實話;丈夫入土下葬,妻子不知道,不合倫常,萬一重要事沒交代到,更多一重遺憾。

  問題是,誰開這個口?

  爸爸回秀裡處理事情的理由早已不能使用,沒有人去那麼久的。他們只好改稱爸爸心臟出了問題,在另一家醫院做手術,目前還無法出院!比起死亡,這話容易出口多了。

  媽媽焦急萬分,心疼他強壯的人忽然倒下來。好幾天,兒女來探視,她就直揮手說;「走!走!你們來幹嘛,去照顧爸爸,他需要你們,別管我了!」

  旭萱姐弟每日辛苦編造謊言,不能把爸爸病情轉好,還要很技巧地一點點加重,期望真相揭露時,不會衝擊過大。

  時間不等人,終要面對最難的一關,誰能負「會出人命」的責任呢?

  誰都不敢,於是決定大家一起行動,敏月阿姨和兩個舅舅齊集,帶著旭萱姐弟,還有惜梅姨婆,一行人來到醫院,江醫師也親自坐鎮,以防危急狀況發生。

  加護病房另開一個時段,打破一次只能進兩個人的規矩,他們七個人穿隔離衣帽同時進入,把敏貞的小室擠得滿滿的。

  「怎麼大家都來了?」敏貞不解,但很高興,聲音比平常清楚。

  「今天是星期日,大家都放假,你……氣色不錯。」惜梅有些緊張。

  「江醫師照顧得很周到。」敏貞微笑。「你們有去看紹遠嗎?」

  「有,呃……二姐夫他……」偉聖接不下去。

  「他還好嗎?什麼時候能出院?」敏貞目光巡過每個人。

  「啊……很快,很快會出院……」秉聖被迫出聲,還是沒勇氣。

  「不能轉到這裡來嗎?分開兩個醫院,想見面都不行。」敏貞說。

  奇異的沉默,旭萱只得再度撒謊,「那邊的主治醫生說,不能隨便移載。」

  「上次不是叫你幫爸爸照相嗎?」敏貞輕皺眉。「好久沒看到他,有幾個星期了吧……不知瘦了多少,你偏一直忘記。」

  「對不起。」旭萱低下頭。唉,都沒有人敢說實話嗎?

  敏貞轉向惜梅問;「阿姨,紹遠有沒有瘦很多?」

  「沒有……紹遠他……敏貞,你自己身體養好最重要,心情放開些,病才會好得快。」惜梅又岔開主題,淚水在眼眶內打轉。

  「紹遠已經走了!」敏月先受不了,冒出這句,有崖上縱身一跳的感覺。

  四週一片死寂,全場人都靜止不動,敏貞盯著姐姐,一時不明白。

  「紹遠因心臟衰竭,急救無效,已在幾天前往生了……你要堅強……」敏月哽咽說不下去了。

  敏貞嘴巴張得好大,像要嚎哭,但受喉嚨插管限制,哭聲發不出來,全往體內斷肺裂肝狂壓下去,真正揉碎五臟六腑。儀器板的心跳數字向上衝得飛陝,抽痰器發出尖銳刺耳的嗶嗶聲,緊急紅燈直閃,江醫師奔了過來。

  敏貞臉極度扭曲,痛苦充血爆紅,嘴巴用力張合好幾次,胸腔凸起變形,仍是瘖啞無聲,嘴型看出是;「江醫師……紹遠死了……我先生死了……」

  「我知道,不要太激動。」江醫師極力安撫,加速做急救處理。

  馮黃兩家人全被請出小室,惜梅雙手合個顫抖地不斷念阿彌陀佛;旭萱緊牽妹妹弟弟的手,心裡祈求爸爸在天之靈要保祐媽媽,他們不能沒了父親,又沒了母親呀!

  不知過多久,嗶嗶聲慢慢停止,緊急紅燈熄掉,他們才感覺自己仍在呼吸,空氣仍在流動。江醫師出??時,他們屏息聆聽結果。

  「狀況暫時穩定住,我給馮太太加重了藥量,又在點滴裡加入鎮靜劑,讓她睡,現在睡覺對她最好,才不會想到傷心事。」江醫師說。

  「那醒來以後呢?她總會醒吧?」惜梅問。

  「紹遠兄的事我也非常難過,總覺得對不起老師和師母的期望和交代。」江醫師紅著眼眶說;「紹遠兄是我見過最有耐心的丈夫,和太太恩愛感情也是世間少有,我常叫我女病人的丈夫來向紹遠兄學習,哪知道他就突然走了……我只能說,大家要有心理準備,這對馮太太打擊實在太大了。」

  要有心理準備?意思是,媽媽也可能保不住?旭萱問;「我可不可以在這裡陪媽媽過夜?她剛聽到爸爸的事,一定很需要親人在身邊。」

  「規定是不可以,而且也沒必要。」江醫師說;「我打的鎮靜劑足夠讓你母親睡到明天早上,未來兩天我也會這麼做,等喪禮過後轉到普通病房,我們再來想辦法。」

  醫生都如此保證,他們也只有先離開。

  旭萱不捨地走到媽媽床邊,那緊緊閉著深凹的眼滿是淚痕,臉色慘白到血管青筋皆觸目驚心,那雙枯瘦的手因抽血打針傷痕纍纍至無完好肌膚,有時只能下針在脆弱的鼠蹊部,疼痛無比有如受刑。

  媽媽受苦活著,為爸爸為三個孩子,現在爸爸已不在,她又會如何抉擇?

  「媽媽睡了,爸爸就可以到她夢中,全世界只有爸爸能安慰她。」旭晶悄聲走過來,在姐姐身邊不停擦淚。

  旭東站在床尾嗚嗚哭著,忽像幼年那個找不到回家路的小男孩。

  四七--

  以為媽媽會哀傷逾恆以至痛不欲生,但沒有,比大家預期的要平靜多了。

  轉到普通病房後,媽媽鎮日發呆,試著與她談爸爸在家中書房猝逝的經過、喪禮的大小細節、爸爸頭七曾經回家……她都沒有特別表情,只是輕輕歎息默默流淚,不曾怨恨不甘或大哭大嚎過。

  這反應太淡然,不符合爸媽生前的恩愛情深,媽媽似乎太快就接受爸爸的死亡,令人有種奇怪的不安感。

  是不是因為藥物呢?藥物減緩身體上的痛苦,也使神經線麻痺,整日昏沉沉的,連心理上的痛苦也一併減輕了?無論如何,少一個肺又插管的媽媽,也沒有大哭大嚎的體力,再來一次乍聞爸爸死訊的狀況,怕就沒命了。

  就維持這樣,或許他們很幸運,還能保住媽媽。

  「我夢見你爸爸了。」這一天敏貞突然對女兒說。

  終於--旭萱期待又害怕,等著媽媽說下去。

  「我走到一個很奇怪的地方,天灰灰的,黃土路,有一些人走來走去,都不停下來也不交談。」敏貞斷斷續續說;「我看到你爸爸在前面,好高興叫他,他卻不回頭……一下子,人就不見了。」

  「爸爸大概沒聽見吧。」旭萱安慰說。

  「怎麼會?他以前是連我遠遠咳嗽都聽得到。」敏貞喘息一會說:「一直以為我會先走,你爸爸一次一次拉住我……沒想到先走的卻是他……他沒有預計到,我身體太弱,哪有力氣拉住他……」

  這是媽媽第一次話中對爸爸有怨懟,若有壓抑在心底的喪夫之痛,旭萱希望她能一併傾洩出來,鬧一陣哭一陣都可以,但她不再多說,只輕輕閉上眼睛,十分疲累的樣子。

  稍晚的時候辰陽來了,除了接來放學的旭晶和旭東,還帶來沖洗好的喪禮照片,是媽媽要求看的。

  「你確定適合我媽媽看嗎?」旭萱問。

  「我請的是專業攝影師,取的每個角度都很慎重,我特別交代過的。」

  辰陽正回答,小憩的敏貞張開眼皮說;「照片來了嗎?」

  被發現了,只好硬著頭皮遞過去。敏貞坐起身,一張一張放在床上看,果然照得莊嚴隆重,甚至堪稱美麗。

  當紹遠的遺照出現時,敏貞手劇烈顫抖著,這四歲即相識,生命糾葛相纏四十餘年的人,真已不在她身邊二十八天了嗎?

  「媽,我們以後再看吧!」旭萱哽咽說。

  「不,我要看完。」敏貞堅持。

  他們把話題集中在喪禮的過程和賓客,因為紹遠在商界人緣好,由南到北有不少專程趕來祭拜的朋友,把大禮堂內外擠得滿滿的。

  「很好,你們做得很好,辦得很風光,我就放心了。」敏貞點頭說。

  「是馮伯父作人好,來的人和送的花圈,比原先預計的多一倍。」辰陽說。

  「他就是這樣的人呀……」敏貞歎息說。

  依然淡淡的,沒有哀傷欲絕的哭。旭萱收好那一疊有著棺木、靈堂、遺照、墳墓、白幡、麻服的照片,彷彿死亡只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

五七--

  「我又夢見你爸爸了。」敏貞說。

  旭萱忙完五七祭拜後,趕來醫院,和看護阿姨交班。

  「這是上次同樣的地方,多了一個小攤子,你爸爸坐在那兒吃麵,冒著白色的煙……」敏貞這幾天換了新藥,呼吸順暢很多,說話較不費力。

  「然後呢?」旭萱熱切問。

  「我走到他身邊,他像不認識我,繼續吃他的面。」

  「媽沒有叫他嗎?」

  「不知為什麼,我發不出聲音。」

  「也許爸爸要你安心,告訴你他很好,因為他和你已在不同世界了,所以他看不到你。」旭萱心疼說。

  「是嗎?」

  「為了讓爸爸在那邊安心,媽媽要努力把身體養好,江醫師說只要媽媽肺部夠強不再靠機器,能進步到用小氧氣筒,就可以回家了。」

  敏貞勉強笑笑,閉一閉眼,換了個話題。

  「我聽姨婆說,這些天來家裡、公司事,都是辰陽在幫忙?」

  「就這一段時間而已。」旭萱保留說。

  「看來他對你頗有心,分開一年多了,還戀著舊情。」

  「不是戀舊情,他是因為和爸爸的交情才幫忙,我還擔心叔叔、舅舅他們太過依賴他了,以後會有麻煩。」

  「你很不信任辰陽呀!」

  「不是不信任,而是他的商人性格,沒有利益的事情他不會做太久。」

  「你這脾氣真像我,當年我也不信任你爸爸,認為他要奪我黃家財產……後來證明是我多疑心。」敏貞歎氣。

  「辰陽不像爸爸,爸爸重情重義,深愛著媽媽,願意為媽媽做任何事,但辰陽不是這種人。」

  「但辰陽卻是爸爸選的人,一直是他最欣賞的後生,希望你嫁給他……他其實是怕你太累……要你有好依靠……多想想爸爸的話……」敏貞聲音愈來愈小,眼皮下垂,長時間的談話令她疲倦。

  旭萱幫媽媽抽痰、換尿袋,再喂睡前藥,為一夜好眠做準備;她自己則睡在旁邊的長折疊椅,以前爸爸用的,毛毯中彷彿還留著他的味道,常常半夜聞到,哭醒過來。

  醫院的夜透著奇異的靜,病房內只亮一盞小燈,有種青森詭幻的光影,人的氣息退得很遠,模糊似遠方的海潮聲。她忙了一天很累,但腦子都是關於辰陽的事,媽媽要她多想想爸爸的話,更令她輾轉無法入眠。

  「萱萱--」敏貞突然叫起來。「你爸爸站在門口,為什麼不進來呢?」

  旭萱驚起,揉揉眼睛,門口什麼都沒有。「媽,你做夢了。」

  「不是夢,他明明站在那裡,你怎麼沒看到?」敏貞坐起來,手伸長著指證歷歷說;「啊!他走到廁所去了,你去叫他出來,快點呀!」

  這單人病房附個小浴室,此刻門虛掩著,在半夜三更時刻說有亡魂來,語氣如此認真,令人背脊發涼。

  迅速開燈推門,浴室內空空的,旭萱屏住氣息說;「裡面沒有人。」

  「他到走廊去了,你去叫他回來!」敏貞很堅持。

  聽媽媽的話走出病房,頓時一陣陰風吹來,旭萱發現平時通亮的走廊,燈壞了幾盞,整個昏暗一半,左右皆無人跡,彷彿掉進一個異世界。

  忽然,由黑暗的那一端傳來腳步聲,很慢很慢地一聲拖沓一聲,不似正常人該有的方式,她心臟噗噗跳到胸口,全身神經嘎嘎緊繃。

  是爸爸嗎?她相信爸爸絕對有能力越過陰陽之界到醫院來……那影子愈夾愈靠近,浮白的、飄移的……然後愈來愈清楚,一個人,一個活的人,額頭和腳上纏著白紗布的病患,手上拿保溫瓶問;

  「哪裡有熱水?」

  顫抖地指出護士站的方向。那人走遠之後,旭萱整個癱軟下來,背部靠向牆壁又滑落地面,壓抑的情緒終按捺不住,嗚嗚地哭出來。

  人人都說她堅強懂事,是不出差錯的乖女兒,指望她能撐起一切;但就如爸爸說的,她其實又怕又累!那怕和累是長期累積的,多年閃躲競奔,他們終於被死神追上,爸爸是第一個被攫獲的--或者說,爸爸以己身為他們擋死神,若她盡全力仍無法護住媽媽和馮家,又該怎麼辦?

  她好想爸爸呀,情願用自己的命,換回他的命,只要他活著……

 六七--

  「馮小姐,以後我能不能不要接晚班,快被你媽媽嚇壞了!」

  看護阿姨抱怨說,天色一黑人少時,媽媽常???然說爸爸站在病房門口,還不停對著門口微笑,活靈活現的樣子,連來打針的護士都害怕。

  「她太想念我爸爸,所以有幻覺,就拜託阿姨體諒一下。」旭萱安撫說;「等下星期忙完七七,我就可以顧晚上,這幾天還是多麻煩阿姨了。」

  「好啦,我就再忍幾天,馮先生生前也實在對我很好,只是……」看護阿姨吞吞吐吐說;「你媽媽這樣,不是好兆頭……」

  「不會呀,媽媽氣色愈來愈好,不是嗎?」

  的確,媽媽這星期特別神清氣爽,和他們姐弟話也多起來,不時講著小時候的好玩事,前兩天還要求看布料做新睡衣,旭萱請人趕製,今天提個大袋子來。

  「萱萱,你爸爸請我吃麵了!」敏貞見了她就說。

  「在那個地方嗎?」旭萱直覺問。

  「當然是同樣的地方,他吃麵吃到一半,忽然對我說一起吃吧,我好高興,他終於看見我了!」

  「然後呢?」

  「我歡歡喜喜坐在他身邊,吃第一口,就醒來了。」敏貞仍在回憶那滋味。

  眼前的媽媽,雙眸火晶明亮,兩頰泛桃花紅,像極少女時代美麗的照片,是身體好轉的跡象吧?爸爸在天之靈一定會庇佑媽媽早日康復的。

  由袋子取出新裁的衣裳,寬鬆的睡衣形式,方便身上管線纏繞,重要的是布料,淡紫的底,上面交疊小小的白蝶花,是敏貞設計銷售很好的一款花色。

  「要不要現在換上?」旭萱問。

  「我明天要重新插管,過幾天再換吧!」敏貞摩挲衣裳,輕輕緩緩說;「真希望你們能看到這白蝶花,在外公家的後山上,大樹爬滿了細籐,就開出這蝴蝶似的小白花,很淒楚纏綿……可惜二十幾年前被一場大水沖走了,本以為會在哪兒看它們又落地生根……但沒有,彷彿由這世界消失,只留在我的畫筆下……若不是你爸爸也親眼見過,我會以為是少女時的幻想,如今你爸爸走了,就再也沒有人了……」

  「媽,這屬於你和爸爸獨有的記憶,我們也會永遠珍藏在心底。」

  「是呀,能這樣去愛和被愛,是好幸福的事……可惜一切都要走的,包括大樹、白蝶花、你爸爸,還有我……都不會再有了……」

  「媽--」旭萱眉微蹙。

  「我是開心的呀,你們好能幹,把爸爸葬禮辦得風光周到,旭晶和旭東也都懂事很多,我想爸爸是安心了。」敏貞嘴裡又兀自念著說;「唉,現在頭腦變很差,有一首『籐樹歌』,想了一天都想不全。」

  「什麼『籐樹歌』?」

  「你們年輕人沒聽過,是古老的山歌……你爸爸第一次念給我聽時,已在表達愛意,我卻認為他壞心腸……有沒有紙筆,幫我記一記,或者能想完整。」

  「媽會不會太累了?」

  「不會,今天精神特別好,不想出來睡不著。」

  母女兩個忙著,一字一句拼湊填寫,彷彿又回到多年前的台南小鎮,敏貞教五歲的旭萱讀書寫字,只不過現在顛倒過來,是女兒幫媽媽拿筆寫字,直到敏貞精神不濟,閉眼睡去。

  就著燈光,旭萱再把紙上的字細細看過,想像著年輕英俊的爸爸念這首山歌時的神情和心情,如今歌在人已亡,不禁又淚流滿面。

 七七--

  子夜十二點以前要結束一切,亡者不可再留戀,需趕路到另一個世界。

  親友們都已散去,只留下葬儀社老闆和旭萱三姐弟,在深如一口井的黑夜,生靈走避恍如鬼域的巷道,生起一大桶火,燒朵朵紙蓮花、紙元寶,盼爸爸一路好走,好過關。

  金色火舌舞蹈般一下盤旋一下竄飛,照著旭萱和弟妹悲傷哭腫的臉龐。

  時辰將至,葬儀社老闆搬出祭桌、白幡、白巾、白燭……大小祭祀用品,全匡啷啷往火裡丟,火焰猛地拔高,火星劈哩啪啦四散進濺,大家往後跳開。

  「這些全要燒掉?」旭萱問。

  「是的,往生者,已沒有回頭路。」葬儀社老闆說。

  就這樣,七七四十九天一步一步難以割捨的儀式,也終將散去,只剩亡者的遺照和牌位。回到不再有靈堂的家裡,有種陌生空蕩的感覺。

  大鐘叮噹一響,十二點整,外面有夜狗淒淒低吠,旭萱吩咐弟妹說;

  「我去醫院照顧媽媽,阿好姨不在,你們怕的話,可以到隔壁姨婆家睡。」

  「我不怕,我睡家裡就好。」旭晶說。

  「我也是。」旭東說。

  唉,亡者已遠,生者仍要走下去,看著未成年的弟妹,超乎年齡的堅強,從不訴苦,只努力恢復正常的生活,又不覺心酸。旭萱已向學校辦理休學,打算以醫院為家,專心照顧媽媽,把自己的人生放一邊。

  正要出門時,電話鈴響起。

  「馮小姐,快點來,你媽媽快不行了!」看護阿姨在那頭說。

  怎麼會?竟在這時候……旭萱渾身發冷,弟妹眼中也充滿驚悸,撥了電話到隔壁,弘睿舅舅立刻開車過來,載他們姐弟三人一路飛奔到醫院,紀仁姨公、惜梅姨婆搭計程車緊隨在後。

  大家腦中不斷想,敏貞能像以往一樣,和病魔死神奮戰,再度熬過來嗎?

  趕到醫院時,敏貞的病床已被屏簾整個封圍住,醫療小組正在急救中,很清楚聽到各種儀器嗶剝響,然後是電擊心臟的聲音,一次又一次……

  「我睡到半夜突然驚醒,看見馮太太喉嚨的管子掉下來,臉都變黑了!」看護阿姨急哭說;「以前也發生過好幾次,馮太太很機警,會自己或叫人接回去,但這次沒叫我,都沒叫我……」

  惜梅把旭萱姐弟緊緊攬在懷裡,心揪結成一團,每一分秒都如度年。紀仁套上隔離衣進入病房,沒多久又隨江醫師出來。

  「對不起,我們已經盡力了。」江醫師難過地宣告敏貞的死訊。

  「再急救下去,敏貞的胸骨都要碎了,就讓她好好去吧!」紀仁紅著眼說。

  惜梅一聽再撐不住,進出錐心大慟的哭聲。「天呀,這是什麼命呀,四十年前我看著寬慧姐斷氣,現在又看她女兒離世,母女倆都這樣無福短命,是我失責沒照顧好呀……」

  旭萱三姐弟也跟著泣不成聲,雖然醫生曾說要有心理準備,但一旦發生仍難以接受。過去幾天媽媽氣色精神變好,竟只是迴光返照,才失去爸爸,又沒了媽媽,他們已成孤兒了!

  「該要擦洗換衣服了,待會身體硬了不好穿。」看護阿姨說。

  「媽媽有沒有新衣服?」惜梅淚眼問。

  「有……這星期才做好一件,白蝶花的……」旭萱胃部突然痙攣,整個穿心痛。媽媽說過幾天再換,難道自己早有預感?

  醫療小組退出,女眷進入,交代好要克制哭聲,梳洗換衣動作輕輕來,別擾了尚有溫熱的亡者,但眼中淚水哪斷得了,只能一滴接著一滴擦呀……

  太平間的人來了,白佈覆蓋亡者,三個孩子拉著擔架車一起相送。那是醫院最陰暗悲傷的一條路,充滿哭泣和淒涼,輪子在地上劃出嘎嘎聲,是生死之間最後的迴音……

  「填好這些表格。」太平間管理員說;「你們有葬儀社的資料嗎?要不要我介紹一家?有二十四小時服務的喔!」

  「我們自己有,不過老闆剛回家,馬上又叫他來不好意思。」旭萱說。

  「他在我們家忙一天了,至少給他睡一覺,等天亮再叫他。」旭晶說。

  管理員一臉莫名其妙,這家人講話怪怪的,尤其面色一個比一個陰慘,有半夜撞到鬼的毛骨悚然感。

  簽完名,看上面媽媽死亡時間,凌晨十二點五十分,就在爸爸完成七七儀式後的一小時,不早也不晚,接得剛剛好,一點也不浪費時間。

  爸爸和媽媽就這樣前後走了嗎?在這寂寥空蕩的深夜,死亡之門前,旭萱忽然想起媽媽離去前猶惦念在心的那首「籐樹歌」--

  入山看見籐纏樹,

  出山看見樹纏籐,

  籐生樹死纏到死,

  樹生籐死死也纏。 

TOP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