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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俠之大者

  楊過本欲置身於這場是非之外,眼見公孫止如此兇暴,忍不住怒氣勃發,正要上前與他理論,小龍女已搶上扶起裘千尺,,在她腦後「玉枕穴」上推拿幾下,抑住流血,然後撕下衣襟,給她包紮傷處,向著公孫止喝道:「公孫先生,她是你元配夫人,為何你待她如此?你既有夫人,何以又想娶我?便算我嫁了你,你日後對我,豈不也如對她一般?」


  這三句話問得痛快淋漓,公孫止張口結舌,無言以對。馬光佐忍不住大聲喝采。瀟湘子冷冷的道:「這位姑娘說得不錯。」


  公孫止對小龍女實懷一片痴戀,雖給她問得語塞,只是神色尷尬,卻不動怒,低聲下氣的道:「柳妹,你怎能跟這惡潑婦相比?我是愛你唯恐不及,我對你若有絲毫壞心,管教我天誅地滅。」小龍女淡淡的道:「天下我只要他一個人愛我,你就是再喜歡我一百倍,我也半點不希罕。」說著過去拉住楊過的手。


  楊過憤慨異常,心道:「姑姑這般待我,偏生我已活不了幾日,都是你這狗賊害的。」指著公孫止喝道:「你說對我姑姑沒半點壞心眼,哼,你將我陷入死地,卻來騙她成婚,這是好心眼麼?她身中情花之毒,你明知無藥可救,卻不向她說破,這是好心眼麼?」小龍女吃了一驚,顫聲道:「當真麼?」楊過道:「不要緊,你已服了解藥。」說著微微一笑,這微笑中又是淒涼,又是歡喜,心想:「我把藥讓給你服了,我是甘心情願的為你而死。」


  公孫止望望裘千尺,又望望小龍女和楊過,眼光在三人臉上掃了一轉,心中妒恨、情慾、憤怒、懊悔、失望、羞愧,諸般激情紛擾糾結。他平素雖極有涵養,此時卻似陷入半瘋之境,突然俯身,從紅毯之下取出陰陽雙刃,噹的一聲互擊,喝道:「好,好!今日咱們一齊同歸於盡!」眾人萬料不到他在新婚交拜的吉具之下竟藏有凶器,不禁都「噫」了一聲。


  小龍女冷笑道:「過兒,這等惡人,原也不必跟他客氣。」嗆啷一響,也從新娘的大紅喜服之下取出一對劍來,正是那君子劍與淑女劍。她雖然不通世務,但對付心中恨惡之人,下手時卻半點也不留情,當時為孫婆婆報仇,即曾殺得重陽宮中全真諸道心驚膽戰,廣寧子郝大通幾乎性命不保。此日公孫止害得她與楊過不能團圓,她早已有了以死相拚之念,是以喜服下暗藏雙劍,只待公孫止救治了楊過,立時俟機相刺,若是不勝,那便自刎以殉,決不將貞潔喪在絕情谷中。


  眾賀客見一對新婚夫婦原來早藏刀劍,都是驚愕無已,只有金輪法王等少數有識之士,才早料到這場喜事必以兇殺為結局,只是見裘千尺一擊即倒,與她先前所顯示的深厚內功殊不相稱,不免大感詫異。


  楊過從小龍女手中接過君子劍來,說道:「姑姑,咱們今日殺了這匹夫,給我報仇。」小龍女一震淑女劍,奇道:「給你報仇?」楊過暗自難過,但想此事不能跟她說穿,只說:「這賊殺才害的人著實不少。」長劍抖處,逕刺公孫止左脅。他知此刻之鬥實是極為凶險,小龍女身上情花之毒雖解,自己卻中毒極深,若是雙劍合壁而施展「玉女素心劍法」,一動真情,立時劇痛難當,當下目不斜視的望著敵人,使開「全真劍法」,一招一式,法度謹嚴無比。這一路劍法若是由馬鈺、丘處機等老道出手,自是端穩凝持,深具厚重古樸之致,在楊過使來,卻不免顯得少年老成,微見澀滯。


  公孫止知他二人雙劍聯手的厲害,一上手即使開陰陽倒亂刃法,右手黑劍,左手金刀,招數凌厲無前。楊過的全真劍法乃當年王重陽所創,雖不如敵人兇悍,卻是變化精微,楊過謹守不攻,接了他三招。小龍女一聲呼叱,挺淑女劍攻擊公孫止後心。 


  公孫止恚恨難當,心想:「這花朵般的少女原是我新婚夫人,此時卻來與旁人聯劍攻我。」又想:「惡婆娘突然出現,揭破前事,我威信掃地,顏面無存,非但再難逼迫柳妹成婚,連這絕情谷的基業也已不保。」但他仗著武功精湛,今日雖遇棘手難題,還是要憑武力一逞,只要打敗楊過,便挾小龍女遠走高飛。他不知小龍女已服絕情丹解藥,還道她已不過三十六日之命,但這三十六日之中,也要叫她成為自己妻室。心中越想越邪,手上的倒亂刃法卻越來越是猛惡。


  小龍女使動玉女劍法,等要和楊過心意相通,發揚「素心劍法」威力,那知他目光始終不瞧過來,只是自顧自的揮劍拒戰。小龍女好生奇怪,問道:「過兒,你怎麼不瞧我?」她心中柔情漸動,劍光忽長。楊過聽了她的語聲,心中一震,登時胸口劇痛,劍招稍緩,嗤的一下,衣袖已被黑劍劃破,小龍女大驚,刷刷刷連攻三劍,阻住公孫止進擊。楊過道:「我不能瞧你,也不能聽你說話。」小龍女軟語溫柔:「為甚麼?」楊過只怕再遇危險,粗聲答道:「你要我死,那就跟我說話好了!」他怒氣一生,疼痛登止,將公孫止黑劍的招數盡行接過。


  小龍女好生歉然,道:「你別生氣,我不說啦。」突然心念一動:「啊,我劇毒已解,他可並未服藥!他得到解藥,自己不服,卻來給我解毒。」想到此處,又是感激,又是憐惜,當真是深情無限,這一下勁隨心生,玉女素心劍法威力大盛,招數遞將出去,竟然將楊過全要害盡行護住。本來她既守護楊過,楊過就該代她防禦敵招,但他不敢斜目旁睨,變得她全身一無守備,處處能受敵招。


  公孫止目光何等敏銳,只數招之間,便已瞧出破綻,但他不欲傷害小龍女半分,一刀一劍均是向楊過猛烈砍刺。但見攻的如驚濤衝岸,守的卻也似堅岩屹立,再加上小龍女全力防護,數十招中公孫止竟是半點也奈何不得敵手。


  這時綠萼已經醒轉,站在母親身旁觀鬥,眼見小龍女盡力守護楊過,全然不顧自身安危,不禁自問:「若是換作了我,當此生死之際,也能不顧自身而護他麼?」輕輕嘆了口氣,心道:「我定能如龍姑娘這般待他,只是他卻萬萬不肯如此等我。」


  便在此時,裘千尺嘶聲叫道:「假刀非刀,假劍非劍!」楊過與小龍女聽了都是一怔,不明白她這兩句話的用意。裘千尺又叫:「刀即是刀,劍即是劍!」


  楊過與公孫止鬥了兩次,一直在潛心思索陰陽倒亂刃法的祕奧所在,但見他揮動輕飄飄的黑劍硬砍硬斫,一柄沉厚重實的鋸齒金刀卻是靈動飛翔,走的全是單劍路子,招數出手與武學至理恰正相反;但若始終以刀作劍,以劍作刀,那也罷了,偏生焂忽之間劍法中又顯示刀法,而刀招中隱隱含著劍招的殺著,端的是變化無方,捉摸不定,此時忽聽得裘千尺叫了那十六個字,心道:「難道他刀上的劍招、劍上的刀招全是花假?」眼見黑劍橫肩砍來,明明是單刀的招數,心中便只當他是柄長劍,君子劍挺出,雙劍相交,錚的一聲,兩人各自後退了一步。才知這黑劍底子裏果然仍舊是劍,所使的刀招只是炫人耳目,但若對方武功稍差,應付失宜,刀招卻也能夠傷人。


  楊過一試成功,心中大喜,當下凝神找尋對方刀劍中的破綻,心想他招數錯亂,雖然奇妙,但路子定然不純,拆了數招,忽聽裘千尺道:「攻他右腿,攻他右腿。」楊過見公孫止金刀幌動,下盤實是無隙可乘,但想裘千尺手足勁力雖失,胸中所藏武學卻絲毫未減,公孫止的武功既是她所傳授,定然知其虛實,當下依言出招,擊刺對方右腿。公孫止橫刀架開,右腿無隙可乘,但這麼一橫刀,左肩與左脅卻同時暴露。楊過不等裘千尺指點,長劍閃處,已將他腋底的衣衫劃破。公孫止咒罵了一聲,向後躍開,怒目向裘千尺喝道:「老乞婆,瞧我放不放過你?」說著又挺刀劍向楊過攻去。


  楊過舉劍一擋,裘千尺又道:「踢他後心!」此時二人正面相對,要踢他後心決無可能,但楊過對裘千尺已頗具信心,知她話中必有深意,不管如何,逕往敵人後心搶去。公孫止迴刀後削。裘千尺叫道:「刺他眉心。」楊過心道:「我剛轉到他背後,你卻又要我刺他眉心。」勢在緊迫,不及多想,立時又轉到敵人身前,正欲挺劍刺他眉心,裘千尺又叫道:「削他屁股!」


  綠萼在旁瞧得兩手掌心中都是汗水,皺起了眉頭,心道:「媽這般亂喊亂叫,那不是在反助爹爹麼?」她口中不言,馬光佐卻已忍不住大聲說道:「楊兄弟,別上這老太婆的當,她要累死你。」


  楊過前後轉了數次,已隱約體會到裘千尺的用意,聽她呼前便即趨前,聽她喝後立時搶後,果然數轉之後,公孫止右脅下露出破綻。楊過長劍抖處,嗤的一聲,衣衫刺破,劍尖入肉寸餘,公孫止脅下登時鮮血迸流。


  眾人「啊」的一聲,一齊站了起來。法王等均已明白,原來裘千尺適才並非指點楊過如何取勝,卻是教他如何從不可勝之中,尋求可勝之機,並非指出公孫止招數中的破綻,而是要楊過在敵人絕無破綻的招數之中,引他露出破綻。她一連指點了幾次,楊過便即領會了這上乘武學的精義,心中佩服無已,暗道:「敵人若是高手,招數中焉有破綻可尋?這位裘老前輩的指點,當真令人一生受用不盡。」


  但要迫得公孫止露出破綻,非但武功必須勝過,尚得熟知他所有招數,方能於十餘招之前,對他諸般後著應變料得清清楚楚,逐步引導他走上失誤之途,此節唯裘千尺所能,楊過卻是只明其理,無力自為,當下聽著她的指點,劍光霍霍,向公孫止前後左右一陣急攻,二十餘招後,公孫止腿上又中一劍。


  這一劍著肉雖然不深,但拉了一條長長的口子,幾有五六寸長。公孫止心想:「這男女二人併力守護,急切間傷不得這姓楊的小子,再鬥下去,有那老乞婆在旁指點,我須喪身在這小賊的劍下。」當年他為了自己活命,曾將心愛的情人刺死,此時事在危急,也已顧不得小龍女,當下黑劍幌動,刷的一刀,向小龍女肩頭急砍。


  楊過一驚,挺劍代她守護,猛聽得裘千尺叫道:「刺他腰下。」楊過一怔,心想:「姑姑此時受攻,我如何能不救?但裘老前輩每次指點均有深意,想來這是一招圍魏救趙的妙著。」心念甫動,長劍已然圈轉,疾刺公孫止右腰。忽聽得小龍女「啊」的一聲叫,右臂受創,嗆啷一聲,淑女劍掉在地下。公孫止黑劍斜掠,擋開了楊過一招。


  楊過大驚,急叫:「你快退開,我一個人對付他。」他這一動情關注,胸口又是一陣疼痛。小龍女受傷不輕,只得退下,撕衣襟裹傷。楊過奮力拚鬥,對裘千尺的指點失誤甚是惱怒,向她怒目橫了一眼。


  裘千尺冷笑道:「你怪我甚麼?我只助你殺敵,誰來管你救人?哼哼,這姑娘的死活與我有甚相干?她死了倒好!」楊過怒道:「你兩夫妻真是一對兒,誰都沒半點心肝!」裘千尺冷笑一聲,也不動怒,臉上神色自若,靜觀二人劇鬥。


  楊過斜眼向小龍女一瞥,見她靠在椅上,撕衣襟包紮傷口,料想並無大礙,精神一振,劍招忽變,自全真劍法變為玉女劍法。公孫止見他的劍法本來穩重端嚴,突然間輕靈跳脫,丰姿綽約,登時如換了一個人一般,心下微感奇異,暗想:「此人詭計多端,又在搗甚麼鬼了?」但接招之下,只覺對方劍法吞吐激揚,宛然名家風範,與小龍女適才所使正是一路,登時疑心盡去,當下金刀黑劍同時攻了上去。


  十餘招後,楊過又漸落下風,給公孫止逼得不住倒退。裘千尺屢次出言指點,但楊過惱她有意損傷小龍女,對她呼叫宛似不聞,暗道:「誰要你來囉唆?」刷刷刷刷四劍,長聲吟道:「良馬既聞,麗服有暉,左攬繁弱,右接忘歸。」口中長吟,劍招配合了詩句,揮舞得瀟洒有致。公孫止一呆,道:「甚麼?」

楊過又吟道:「風馳電逝,躡景追飛。凌厲中原,顧盼生姿。」詩句是四字一句,劍招也是四招一組,吟到「風馳電逝,躡景追飛」時劍去奇速,於「凌厲中原,顧盼生姿」這句上卻是迅猛之餘,繼以飄逸。公孫止從沒見過這路劍法,聽他吟得好聽,攻勢登緩,凝神捉摸他詩中之意,心知他劍招與詩意相合,只要領會了詩義,便能破其劍法。


  只聽他又吟道:「息徒蘭圃,秣馬華山。流磻平皋,垂綸長川。目送歸鴻,手揮五絃。」這幾句詩吟來淡然自得,劍法卻是大開大闔,峻潔雄秀,尤其最後兩句劍招極盡飄忽,似東卻西,縐上擊下,一招兩劍,難以分其虛實。


  小龍女此時已裹好創口,見楊過的劍法使得好看,但從未聽他說起過,不禁問道:「過兒,這是甚麼劍法,誰教你的?」楊過笑道:「我自己琢磨的,姑姑你說好麼?前幾日我躺著養傷,床邊有一本詩集,我看到這首詩好,就記下了。朱子柳前輩在英雄宴上以書法化入武功,我想以詩句化入武功,也必能夠。」小龍女道:「很好啊……」


  忽聽得金輪法王讚道:「楊兄弟,你這份聰明智慧,真叫老衲佩服得緊。下面幾句自然是『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嘉彼釣叟,得魚忘筌。』」

 公孫止心念一動:「這和尚在指點我。」當下也不及細想這和尚是何用意,但想「俯仰自得」必是上一劍之後緊接下一劍,當即揮黑劍先守上盤,金刀卻從中盤疾砍而出。


  金輪法王文武全才,雖然僻居西藏,卻於漢人的經史百家之學無所不窺,他聽了楊過所吟之詩,早知下句,便先行說了出來,想借公孫止之手將他除去。這一次公孫止果然搶到先著,楊過劍招未出,已被他盡數封住去路,鋸齒金刀卻從中路要害斫來。好在楊過聽到法王吟詩,也早防有此著,竟不再使自創的四言詩劍法,長劍橫守中盤,左手中指錚的一聲,在金刀背上一彈。


  公孫止只感手臂一震,虎口微微發麻,心下吃驚:「這小子的古怪武功真多。」楊過這一彈正是黃藥師所傳的彈指神通功夫,只是他功力未夠,未能克敵制勝,這一下若是讓黃藥師彈上了,公孫止的金刀非脫手不可。但只這麼一彈,楊過已於瞬息間從下風搶回上風,長劍飛舞,再使黃藥師所授「玉簫劍法」。這玉簫劍法與彈指功夫均以攻敵穴道為主,劍指相配,精微奧妙,饒是他功夫未純,一陣急攻,卻也使公孫止招架不易。


  此時裘千尺又在旁呼喝:「他劍刺右腰,刀劈項頸!」「他劍削右肩,刀守左脅。」竟將公孫止每一路招數都先行喝了出來。如此一來,楊過自是有勝無敗,他不再長吟,法王便無法知他劍意。公孫止的陰陽雙刃雖係家傳武學,但經裘千尺去蕪存菁、創新補闕,大大的整頓過一番,他所使招數自是盡在裘千尺料中,不論如何騰挪變化,總是給她先行叫破。鬥到酣處,驀聽得裘千尺叫道:「他刀劍齊攻你上盤。」這句呼喝時刻拿捏得極是陰毒,恰好公孫止刀劍已出,難以中途改變,楊過卻有餘裕抵擋。楊過低頭疾趨,橫劍護背,左指已戳到了對方臍下一寸五分處的「氣海穴」。楊過一指得手,心中大喜,料想敵人必受重創,豈知公孫止飛出一腿,竟向他下顎踢到。


  楊過一驚,向旁急竄數尺,才想起此人身上穴道極奇,先前用金鈴索打他穴道,明明打中,此人卻似一無所覺,微一沉吟間,公孫止刀劍又已攻上。但聽裘千尺叫道:「他刀劍交叉,右劍攻左,左刀砍右。」楊過不遑多想,當即竭力抵禦。


  依二人功力而論,楊過早已不敵,全賴裘千尺搶先提示,點破了公孫止所有厲害招數。此時二人翻翻滾滾,已拆了七八百招,谷中諸子弟固然瞧得心驚膽戰,而瀟湘子等眾手也是目眩神馳,猜不透這場激戰到底誰勝誰敗。刀光劍影之中,公孫止張口喘氣,楊過汗透重衣,二人進退趨避之際均已不如先前靈動。


  公孫綠萼心想再鬥下去,二人必有一傷,她固不願楊過鬥敗,卻也不忍眼見父親身受損傷,低聲向裘千尺道:「媽,你叫他們別打啦,大家來評評理,說個誰是誰非。」


  裘千尺「哼」了一聲,道:「斟兩碗茶過來。」綠萼心中煩亂,但依言斟了兩碗茶,搶到母親面前。裘千尺舉起雙手,取下了包在頭頂的那塊血布。她腦門撞柱流血,小龍女撕下了衣襟替她包紮,此時取下包布,頭頂又有鮮向流出。綠萼驚道:「媽!」裘千尺道:「死不了!」將血布拋在膝頭,雙手各接一隻茶碗,每手四指持碗,拇指卻浸入了茶水之中,滿指鮮血都混入茶內。她隨手輕幌,片刻間鮮血便不見痕跡,叫道:「都鬥得累了,喝一碗茶再打!」對綠萼道:「送茶去給他們解渴,一人一碗。」


  綠萼知道母親對父親怨毒極深,料想她決無這般好心,竟要送茶給他解渴,此舉多半會對父親不利,但兩碗茶是自己所斟,其中絕無毒藥,又是一般無異,想來母親是體惜楊過,但父親倘若無茶,便決計不肯住手,楊過這碗茶仍是喝不到,眼見兩人確是累得狠了,當下走到廳心,朗聲說道:「請喝茶罷!」


  公孫止與楊過早就口渴異常,聽得裘千尺的叫聲,一齊罷手躍開。綠萼將茶盤先送到父親面前。公孫止心想此茶是裘千尺命她送來,其中必有古怪,多半是下了毒藥,將手一擺,向楊過道:「你先喝。」楊過坦然不懼,隨手拿起一碗,放到嘴邊,喝了一口。公孫止道:「好,這碗給我!」伸手接過他手中的茶碗。楊過笑道:「是你女兒斟的茶,難道還能有毒藥?」說著換過茶碗,一飲而盡。


  公孫止向女兒臉上一看,見她臉色平和,心想:「萼兒對這小子有有情意,茶中自然不會下毒,我已跟他掉了一碗,還怕怎地?」當下也是一口喝乾,錚的一下,刀劍並擊,說道:「不用歇氣啦,咱們再打,哼,若非這老賤人指點,你便有十條小命,也都已喪在我金刀黑劍之下。」


  裘千尺將破布按上頭頂傷口,陰惻惻的道:「他閉穴之功已破,你儘可打他穴道。」


  公孫止一呆,但覺舌根處隱隱有血腥之味,這一驚當真是非同小可。原來他所練的家傳閉穴功夫有一項重大禁忌,決不能飲食半點葷腥,否則功夫立破,上代祖宗生怕無意之中沾到,是以祖訓嚴令谷中人人不食葷腥,旁人雖然不練這門上乘內功,卻也迫得陪著吃素。他向來防範周密,那想到裘千尺竟會行此毒計,將自己血液和入茶中?楊過喝一碗血茶自是絲毫無損,公孫止畢生苦練的閉穴功卻就此付於流水。


  他狂怒之下回過頭來,只見裘千尺膝頭放著一碟待賀客的蜜棗,正吃得津津有味,緩緩的道:「我二十年前就已說過,你公孫家這門功夫難練易破,不練也罷。」


  公孫止眼中如欲噴出火來,舉起刀劍,向她疾衝過去。綠萼一驚,搶到母親身前相護,突覺耳畔呼呼風響,似有暗器掠過。公孫止長聲大號,右眼中流下鮮血,轉身疾奔而出,手中卻兀自握著刀劍。一滴滴鮮血濺在地下,一道血線直通向廳門。只聽得他慘聲呼號,愈去愈遠,終於在群山之中漸漸隱沒。廳上眾人面面相覷,不知裘千尺用甚法子傷他。


  只有楊過和綠萼方始明白,裘千尺所用的,仍是口噴棗核功夫。


  當楊過與公孫止激鬥之際,她早已嘴嚼蜜棗,在口中含了七八顆棗核。眼見公孫止武功大進,自己縱然噴出棗核襲擊,他也必閃避得了,若是一擊不中,給他有了防範,以後便再難相傷,因此於他酣鬥之餘先用血茶破了他閉穴功夫,乘他怒氣勃發之際突發棗核。這是她十餘年潛心苦修的唯一武功,勁道之強,準頭之確,不輪於天下任何厲害暗器。若不是綠萼突然搶出,擋在面前,公孫止不但雙目齊瞎,而且眉心穴道中核,登時便送了性命。


  綠萼心中不忍,呆了一呆,叫道:「爹爹,爹爹!」想要追出去察看。裘千尺厲聲道:「你要爹爹,便跟他去,永遠別再見我。」綠萼愕然停步,左右為難,但想此事畢竟是父親不對,母親受苦之慘,遠勝於他,再者父親已然遠去,要追也追趕不上,當下從門口緩緩回來,垂首不語。


  裘千尺凜然坐在椅上,東邊瞧瞧,西邊望望,冷笑道:「好啊,今日你們都是喝喜酒來著,這杯酒沒喝成,豈不掃興?」眾人給她冷冰冰的目光瞧得心頭發毛,只怕她口中突然噴芔古怪暗器。谷中諸人只是一味驚懼,法王與尹克西等卻各暗自戒備。


  小龍女與楊過見公孫止落得如此下場,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不由得都是深深嘆了一口長氣,各自伸出手來,相互緊緊握住,兩人心意相通,當即並肩往廳外走去。剛到門口,裘千尺突然大聲喝道:「楊過,你到那裏去?」楊過回轉身來,長挕到地,說道:「裘老前輩、綠萼姑娘,咱們就此別過。」他自知命不久長,也不說甚麼「後會有期。」之類的話了。


  綠萼回了一禮,黯然無言。裘千尺怒容滿臉,喝道:「我將獨生女兒許配於你,怎地既不改口稱我岳母,又這麼匆匆忙忙的便走了?」楊過一愕,心道:「你雖將女兒許配於我,我可沒說要啊。」裘千尺道:「此間綵禮齊全,燈燭俱備,賀客也到了這許多,咱們武學之士也不必婆婆媽媽,你們二人今日便成了親罷。」


  金輪法王等眼見楊過為了小龍女與公孫止幾番拚死惡鬥,此時聽了裘千尺此言,知道必然又是一番風波。各人互相望了幾眼,有的微笑,有的輕輕搖頭。


  楊過左手挽著小龍女的臂膀,右手倒按君子劍劍柄,說道:「裘老前輩一番美意,晚輩極是感激。但晚輩心有所屬,實非令愛良配。」說著慢慢倒退。他怕裘千尺狂怒之下,斗然口噴棗核,是以按劍以防。


  裘千尺向小龍女怒目橫了一眼,冷冷的道:「嘿,這小狐狸精果然美得出奇,無怪老的著了迷,小的也為她顛倒。」綠萼道:「媽,楊大哥與這位龍姑娘早有婚姻之約,這中間詳情,女兒慢慢再跟你說。」裘千尺啐了她一口,怒道:「呸?你當你媽是甚麼人?我說過的話,也能改口麼?姓楊的,別說我女兒容貌端麗,沒一點配你不上,她便是個醜八怪,今日我也非要你娶她為妻不可。」


  馬光佐聽她說得蠻橫,不由得哈哈大笑,大聲說道:「這谷中的夫妻當真是一對活寶,老公逼人家閨女成親,老婆也硬逼人家小子娶女,別人不要,成不成?」裘千尺冷冷的道:「不成!」馬光佐裂開大口,哈哈大笑。突然波的一響,一枚棗核射向他眉心,當真是來如電閃,無法閃避。馬光佐驚愕之下,頭一抬,拍的一聲,棗核已將他三顆門牙打落。馬光佐大怒,虎吼一聲,撲將過去。但聽波波兩聲,他右腿「環跳」,左足「陽關」兩穴同時被棗核打中,雙足一軟,摔倒在地,爬不起來。


  這三枚棗核實在去得太快,直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楊過當馬光佐大笑之際,已知裘千尺要下毒手,抽出長劍要過去相救,終是遲了一步,忙伸手將他扶起,解開了他穴道。馬光佐倒也極肯服輸,見這禿頭老太婆手不動,腳不抬,口一張便將自己打倒,心中好生佩服,吐出三枚門牙,滿嘴鮮血的說道:「老太婆,你本事比我大,老馬不敢得罪你啦。」

裘千尺不理他,瞪著楊過道:「你決意不肯娶我女兒,是不是?」


  公孫綠萼在大庭廣眾之間受此羞辱,再也抵受不住,拔出腰間匕首,刃尖指在自己胸口,大聲道:「媽,你再問一句,女兒當場死給你看。」裘千尺嘴一張,波的一響,一枚棗核射將過去,斜中匕首之柄。這一下勁力好大,那匕首橫飛而出,插入木柱,深入數寸,燭光之下,劍柄兀自顫動。眾人「啊」的一聲,無不倒抽一口涼氣。


  楊過心想留在這裏徒然多費唇舌,手指在劍刃上一彈,和著劍刃振起的嗡嗡之聲,朗聲吟道:「煢煢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挽起一個劍花,攜著小龍女的手轉身便走。


  綠萼聽著「衣不如新,人不如故」那兩句話,更是傷心欲絕,取過更換下來的楊過那件破衫,雙手捧著走到他面前,悄然道:「楊大哥,衣服也還是舊的好。」楊過道:「謝謝你。」伸手接過。他和小龍女都知她故意擋在身前,好教母親不能噴棗核相傷。小龍女臉含微笑,點頭示謝。綠萼小嘴向外一努,示意二人快快出去。


  裘千尺喃喃的唸了兩遍:「人不如故,人不如故。」忽地提高聲音,說道:「楊過,你不肯娶我女兒,連性命也不要了嗎?」


  楊過悽然一笑,又倒退一步,跨出了大廳的門檻。小龍女心中一凜,說道:「慢著。」朗聲問道:「裘老前輩,你有丹藥能治情花之毒麼?」


  綠萼心中一直便在想著此事,父親手中只賸下一枚絕情丹,楊過已給小龍女服了,他自己身上的情花劇毒未解,惟一指望是母親或有救治之法,但母親必定以此要脅楊過,逼他娶己為妻,是以不敢出言相求,事在危急,再也顧不得女兒家的儀節顏面,轉身說道:「媽,若不是楊大哥援手,你尚困身石窟之中,大難未脫。楊大哥又沒絲毫得罪你之處。咱們有恩報恩,你設法解了他身上之毒罷。」


  裘千尺嘿嘿冷笑,道:「有恩報恩?有仇報仇?世上恩仇之際便能這般分明?那公孫止對我是報了恩麼?」


  綠萼大聲道:「女兒最恨三心兩意、喜新厭舊的男子。這姓楊的若是捨卻舊人,想娶女兒,女兒便是死了,也決不嫁他。」


  這幾句話裘千尺聽來倒是十分入耳,但一轉念間,立即明白了女兒的用心,她是愛極了楊過,他若願意迎娶,她自是千肯萬肯,只是迫於眼前情勢,只盼自己先救他性命再說。


  金輪法王與尹克西等瞧著這幕二度逼婚的好戲,你望我一眼,我望你一眼,都是臉露微笑。法王直至此時,才知楊過身中劇毒,心中暗自得意,但願他堅持到底,不肯為了保命而允娶公孫綠萼,就怕這小子詭計多端,假意答允,先騙了解藥到手,又再翻悔;但想有自己在此,這小子若要行奸使詐,自己便可點破,不讓裘千尺上當。


  裘千尺的眼光從東到西,在各人臉上緩緩掃過,說道:「楊過,這裏諸人之中,有的盼你死,有的願你活。你自己願死還是願活,好好想一想罷。」


  楊過伸手摟住小龍女的腰,朗聲道:「她若不能歸我,我若不能歸她,咱倆寧可一齊死了。」小龍女甜甜一笑,道:「正是!」她與楊過心意相通,二人愛到情濃之處,死生大事卻也看得淡了。


  裘千尺卻難以明白她的心思,喝道:「我若不伸手相救,這小子便要一命鳴呼,你懂不懂?他只能再活三十六天,你知不知道?」


  小龍女道:「你若肯相救,咱兩個兒能多聚幾年,自是極感大德。你不肯救,咱倆在一起便只三十六天,那也好啊!反正他死了,我也不活著。」說這幾句話時,美麗的臉龐上全然漠不在乎。


  裘千尺望望她,又望望楊過,只見二人相互凝視,其情之痴,其意之濃,那是自己一生之中從未領略過、從未念及過的,原來世間男女之情竟有如斯者,不自禁想起自己與公孫止夫妻一場,竟落得這般收場,長嘆一聲,雙頰上流下淚來。


  綠萼縱身過去,撲在她的懷裏,哭道:「媽,你給他治了毒罷,我和你找舅舅去,舅舅很牽掛你,是不是?」裘千尺一流淚水,心中牽動柔情,但隨即想起二哥裘千仞信中那句話來:「自大哥於鐵掌峰上命喪郭靖、黃蓉之手……」自己手足殘廢,二哥又已出家為僧,說甚麼「放下屠刀,皈依三寶」,然則大哥之仇豈非永不能報?這小子武功不弱,他既堅不肯娶我女兒,那麼命他替我報仇,也可了卻一椿大事。


  她想到此處,便道:「解治情花劇毒的絕情丹,本來數量不少,可是除了三枚之外,都給我浸入砒霜,盡數毀了。這三枚丹藥,公孫止那奸賊自己服一枚,另一枚我醉倒後給他取了去,後來落入你手,你已給這女子服了。世間就只賸下一枚。這枚絕情丹我貼身而藏已二十餘年。身在絕情谷中住而不備絕情丹,這條性命便算不得是自己的。眼下反正我已命不久長,我女兒今後也未必會再留在谷中……」說著緩緩伸手入懷,將世間唯此一枚的絕情丹用指甲切成兩半,取出半枚,托在掌心,說道:「丹藥這便給你,你不肯做我女婿,那也罷了,可是你須得答允為我辦一件事。」


  楊過與小龍女互視一眼,料想不到她竟會忽起好心。二人雖說將生死置之度外,但眼前既有生路,自是喜出望外,齊聲道:「老前輩要辦甚麼事,我們自當盡力。」


  裘千尺緩緩的道:「我是要你去取兩個人的首級,交在我手中。」


  楊過與小龍女一聽,立時想到,她所要殺之人其中之一必是公孫止。楊過對這人自是絕無好感,此人已喪一目,閉穴內功又破,雖然其他武功未失,要追殺他諒亦不難,不過他是公孫綠萼之父,這姑娘對自己一片痴情,殺她父親,未免大傷其心,一時不禁躊躇難答。小龍女心中也覺公孫止雖惡,對己總是有救命之恩,但瞧裘千尺的神色,若不辦到此事,她的丹藥無論如何不會給楊過的了。


  裘千尺見二人臉上有為難之意,冷然道:「我也不知道這二人和你們甚瓜葛牽連,但我是非殺這二人不可。」說著將半枚丹藥在手中輕輕一拋。楊過聽她語氣,所說的似乎並非公孫止,於是問道:「裘老前輩與何人有仇?要晚輩取何人的首級?」裘千尺道:「你沒聽到那惡賊讀信麼?害死我大哥的,叫做甚麼郭靖、黃蓉。」


  楊過大喜,叫道:「那好極了。這二人正是晚輩的殺父仇人,裘老前輩便是無此囑咐,晚輩也要找這二人報仇。」裘千尺心中一凜,道:「此話當真?」楊過指著金輪法王道:「這位大師與這二人也有過節。晚輩之事,曾跟他說過。」


  裘千尺眼望法王,法王點了點頭,說道:「可是這位楊兄弟啊,那時卻明明助著郭靖、黃蓉,來跟老衲為難。」小龍女與綠萼惱恨這和尚時時從中挑撥作梗,一齊向他怒目橫視。金輪法王只作不見,微笑道:「楊兄弟,此事可有的罷?」楊過道:「是啊。待我報了父母之仇,還得向大師領教幾招。」法王雙手合十,說道:「妙極,妙極!」


  裘千尺左手一擺,對楊過道:「我也不管你的話是真是假,你將這枚藥拿去服了罷。」楊過走上前去,將丹藥接在手中,見只有半枚,便即明白,笑道:「須得取那二人首級,來換另外半枚?」裘千尺點頭道:「你聰明的緊,一瞧便知,用不著旁人多說。」楊過心想:「先服了這半枚再說,總是勝於不服。」當下將半枚丹藥放入口中,嚥了一口唾液,吞入肚中。


  裘千尺道:「這絕情丹世上只剩下了一枚,你服了半枚,還有半枚我藏在極密的所在。十八日後,你若攜二人首級來此,我自然取出給你,否則你縱將我擒住,叫我身受千刀萬剮之苦,再將我投入石窟之中,我也決不會給你。我裘千尺說話斬釘截鐵,向無更移。各位貴客請便。楊大爺、龍姑娘,咱們十八日後再見。」說著閉上眼睛,不再理睬眾人。


  小龍女問道:「為甚麼限定十八日?」裘千尺閉著眼睛道:「他身上的情花之毒,原來是三十六日之後發作,現下服了半枚丹藥,毒勢聚在一處,發作反而快了一倍。十八日後再服半枚,立時解毒,否則……否則……嘿嘿!」說到此處,只是揮手命各人快去。


  楊過與小龍女知道此人已無可理喻,當下與公孫綠萼作別,快步出了水仙莊。楊過不耐煩再循來路乘舟出谷,與小龍女展開輕功,翻越高山而出。

  

  楊過進谷雖只三日,但這三日中遍歷艱險,數度生死僅隔一線,此時得與心上人離此險地,真乃恍如隔世。此時天已黎明,二人並肩高岡,俯視幽谷,但見樹木森森,晨光照耀,滿眼青翠,心中歡悅無限,飄飄盪盪的宛似身在雲端。


  楊過攜著小龍女之手,走到一株大槐樹之下,說道:「姑姑……」小龍女偎依在他身邊,嫣然一笑,道:「我瞧你別再叫我姑姑了罷。」


  楊過心中早已不將她當作師父看待,叫她「姑姑」,只是一向叫得慣了,聽她這麼說,心裏一甜,回首凝視著她漆黑的眼珠子,道:「那我叫你作甚麼?」小龍女道:「你愛叫甚麼,便叫甚麼,一切都由你。」楊過微一沉吟,道:「我一生之中最快活的時光,便是在古墓中跟你一起廝守之時,那時我叫你姑姑,便到死都叫你作姑姑罷。」小龍女笑道:「那時我打你屁股,你也很快活嗎?」

楊過伸出雙臂,將她摟在懷裏,只覺她身上氣息溫馨,混和著山谷間花木清氣,真是教人心魂俱醉,難以自已,輕輕的道:「咱們如這般廝守一十八日,只怕已快活得要死了,別再去殺甚麼郭靖、黃蓉啦。與其奔波勞碌,廝殺拚命,咱們還是安安靜靜、快快活活的過十八天的好。」


  小龍女微笑道:「你說怎麼,便怎麼好。以前我老是要你聽話,從今兒起,我只聽你的話。」她一向神色冷然,如今心胸中充滿愛念,眉梢眼角以至身體四肢,無不溫柔婉孌,只覺得全心全意的聽楊過話,那才是最快活不過之事。


  楊過怔怔的望著她,緩緩的道:「你眼中為甚麼有淚水?」小龍女拿著他的手,將臉頰貼在他手背上輕輕摩擦,柔聲道:「我……我不知道。」過了片刻,道:「定是我太喜歡你了。」


  楊過道:「我知道你在為一件事難過。」小龍女抬起頭來,突然淚如泉湧,撲在他的懷裏,抽抽噎噎的哭道:「過兒,你……你……咱們只有十八天,那怎麼夠啊?」楊過輕輕拍著她肩膀,輕輕的道:「是啊,我也說不夠。」小龍女道:「我要你永遠這麼待我,要一百年,一千年,一萬年。」


  楊過捧起她的臉來,在她淡紅的嘴唇上輕輕吻了一下,毅然道:「好,說甚麼也得去殺了郭靖、黃蓉。」舌尖上嘗著她淚水的鹹味,胸中情意激動,全身真欲爆裂一般。來,只見十餘丈外的山岡之上,金輪法王、尹克西、瀟湘子、尼摩星、馬光佐五人並肩站立,說這話的正是金輪法王。料想自己與小龍女匆匆離谷,未理其餘諸人,法王等便隨後跟來,自己二人大難之後重會,除了對方之外,其餘一切全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二人在槐樹下情致纏綿,卻給法王等遙遙望到了。


  楊過想起在絕情谷中法王數次與自己為難,險些喪身於他言語之下,早知如此,他在荒山結棚養傷之際,就該一掌送了他的性命,自己助他療傷,枉他為一派宗主,竟是如此的以怨報德。小龍女見他目中露出怒火,說道:「別理他,這般人便是過一輩子,也沒咱們一時三刻的歡喜。」


  只聽馬光佐叫道:「楊兄弟,龍姑娘,咱們一起走罷。在這荒山野嶺之間,無酒無肉,有甚麼好玩。」楊過只盼與小龍女安安靜靜的多過一刻好一刻,偏生有這些不識趣之人前來滋擾,但知馬光佐是一片好心,於是朗聲答道:「馬大哥請先行一步,小弟隨後便來。」馬光佐道:「好罷,那你們快些來。」


  金輪法王哈哈哈大笑,說道:「那又何必要你費心?他們愛在這荒山野地耽上一十八天啊。」裘千尺說過十八天後毒發之言,大廳上人人聞知,馬光佐聽他竟如此說,不禁勃然大怒,一把抓住法王衣襟,罵道:「賊禿,你的心腸忒也歹毒!咱們與楊兄弟同來谷中,你不助他已是不該,一路上冷言冷語,是何道理?」法王微微冷笑,道:「你放不放手?」馬光佐怒道:「我不放,你怎樣?」


  法王右手一拳,迎面打去。馬光佐道:「好啊,動粗麼?」提起蒲扇大的手掌抓他拳頭,那知法王這拳乃是虛招,左手焂地伸出,在他背上一托,剛勁柔勁同時使出,馬光佐一個龐大的身軀立時飛起,往山坡上摔將下來。好在山坡上全是長草,他又是皮粗肉厚,這一摔未受重傷,但已是額角青腫,哇哇大叫的爬將起來。


  楊過望見二人動手,知道馬光佐定要吃虧,待要趕去相助,只奔出三步,馬光佐已結結實實的摔了一交。馬光佐雖是渾人,卻也有個獃主意,知道硬打定然鬥不過和尚,口中哼哼唧唧,叫道:「啊喲,啊喲,手臂給賊禿打斷啦。」


  金輪法王應蒙古王子忽必烈之聘,受封為蒙古第一國師,瀟湘子與尼摩星一直氣忿不服,此時見他如此蠻橫,更是惱怒,兩人相互使個眼色。瀟湘子道:「大師武功果然了得,不愧了蒙古第一國師的封號。」法王道:「豈敢,豈敢……」他鑒貌辨色,知道尼瀟二人立時有出手之意,而楊過與小龍女在一旁更是躍躍欲動,尹克西心意如何,尚不得而知。他雖自恃武功高強,但若這五大高手聯手來攻,自己不僅決然抵擋不住,尚有性命之憂,嘴上敷衍對答,心中尋思脫身之計。


  那知馬光佐哼哼唧唧,慢慢走到他背後,猛起一拳,砰的一聲,正中法王後腦。以法王武功,馬光佐偷襲本難得逞,但此時他全神貫注在楊過、瀟湘子等五人身上,對這渾人毫不在意,竟被他大力一拳,如中鐵錘,只錘得眼前金星亂冒。他驚怒之下,回肘撞去,馬光佐胸口中了肘鎚,大叫一聲,軟綿綿的往前倒下。法王雙腿略曲,馬光佐龐大的身軀正好跌在他肩頭,便即往坡下奔去。


  眾人大聲呼叫,楊過首先追了下去。法王肩頭雖然負了個將近三百斤的巨人。仍是奔行如飛。楊過、小龍女、尼摩星等都是一等一的輕功,但既給他發足在先,數十丈內竟然追趕不上。楊過和小龍女足下加快,漸漸逼近。法王焂地站住,回過頭來,獰笑道:「好,你們是一齊上呢,還是單打獨鬥?」說著倒舉馬光佐,將他腦袋對準山坡邊的一塊岩石,作勢要撞將下去。


  楊過繞到他身後,先行擋住去路,說道:「你若傷他性命,咱們自是一擁而上。」法王哈哈一笑,將馬光佐拋在地下,說道:「這般渾人,也值得跟他一般見識?」雙手伸人袍底,隨即伸出,左手白光閃閃,右手黃氣澄澄,已各取銀輪銅輪在手,雙輪一碰,嗡嗡之聲從山谷間傳了出去,傲然道:「那一位先上?」


  尹克西笑嘻嘻的道:「各位切磋武學,我做買賣的只在旁觀摩觀摩。」法王暗想:「此人兩不相助,倒少了一個勁敵。」瀟湘子心想還是讓旁人打頭陣,耗了他的力氣,自己再來乘其敗而取,於是說道:「尼兄,你武功強過小弟,請先上!」


  尼摩星聽了瀟湘子之言,已知其意,但自負武學修為獨步天竺,生平未逢敵手,心想縱然勝不得金輪法王,也不致落敗,當下順手抓起山坡上一塊巨岩,喝道:「好,我試試你兩個圓圈圈。」舉起巨岩,逕向法王當胸砸去。這塊巨岩瞧來少說也有三百來斤,眾人見他不用兵刃,舉起大石便打,無不吃了一驚。


  金輪法王也沒料到這矮子天生神力,竟舉大石砸到,當下不敢硬碰,側身避開,右手銅輪向他背心橫掃過去。尼摩星抓著巨岩,回手擋架。銅輪巨岩相碰,火星四濺,鏜的一聲,只震得山谷鳴響。法王左臂微微發麻,心想:「這矮黑炭武功怪極,實是不可大意。但他力氣再大,舉了這塊巨岩,卻又支持得幾時?」於是雙輪飛舞,繞著尼摩星身子轉動。


  楊過將馬光佐救起,與小龍女並肩觀鬥,見尼摩星神力過人,武功特異,兩人均感驚詫。見二人又鬥片時,尼摩星力道絲毫不衰,突然大喝一聲:「阿婆星!」托起岩石,向法王擲將過去。


  他這一擲乃是天竺釋氏的一門厲害武功,叫作「釋迦擲象功」。佛經中有言:釋迦牟尼為太子時,一日出城,大象礙路,太子手提象足,擲向高空,過三日後,象還墮地,撞地而成深溝,今名擲象溝。這自是寓言,形容佛法不可思議。後世天竺武學之士練成一門外功,能以巨力擲物,即以此命名。此時尼摩星運此神功擲石,但見岩石在空中急速旋轉,挾著一股烈風,疾往法王撞去。


  金輪法王武功難強,對此龐然大物那敢硬接硬碰,急忙躍開。尼摩星身子突然飛起,追上大石,雙掌擊出,那大石轉個方向,又向法王追去。這次飛擲,是第一次的餘勢加上第二次擲力,因而比之第一次力道更強。


  論到武功造詣,法王實在尼摩星之上,只是這釋迦擲象功他從所未見,一時竟攻了他個措手不及,眼見大石轉向飛到,只得又躍開閃避。尼摩星乘勝追擊,那巨岩給他一次次加力,去勢愈猛。法王尋思:「如此再打下去,須敗在這黑矮子手中,該當立時變計。幸好他獨自先行挑鬥,我下毒手儘快斃了他,僵屍鬼就不敢再上。楊龍二人身上有毒,那『玉女毒心劍法』使不順手。」 

  猛聽得山後馬蹄聲響,勢若雷鳴,旌旗展動,衝出一彪人馬。法王與尼摩星惡鬥方酣,無暇旁視。楊過等但見人強馬壯,長刀硬弩,是一隊蒙古騎兵,來到十數丈之外,當先領兵官舉手示意,全隊勒馬不前。


  旗影下一人駐馬觀鬥片刻,當即催馬上前,叫道:「罷手,罷手!」那人科頭黃袍,手持鐵弓,正是蒙古王子忽必烈。


  尼摩星聽到叫聲,縱上去雙掌齊推,巨岩砰騰砰騰的滾下山坡,沿途帶動泥砂石塊,勢道極是威猛。


  忽必烈翻身下馬,左手攜住法王,右手攜住尼摩星,笑道:「原來兩位在這兒切磋武功,真令小王大開眼界。」他何嘗不知二人實係真鬥,但為顧全雙方面子,只想輕輕一言揭過,法王微微一笑,說道:「這位尼兄武學大有獨到之處,難得難得。」尼摩星怪眼一橫,道:「我道蒙古第一國師如何了不起,原來……哼哼!」法王勃然大怒,心想:「難道我當真鬥你不過?」正要開言,忽必烈笑道:「此處風物良佳,豈可無酒?左右,取酒!咱們來痛飲三碗!」蒙古人自來生長曠野,以天地為居室,荒山飲食,與堂上無異,當即有侍衛取過烈酒乾脯,布列於地。


  忽必烈向小龍女望了兩眼,心下暗驚:「人間竟有如此美麗的女子。」見她與楊過攜手並肩,神情親密,問楊過道:「這位姑娘是誰?」楊過道:「這位龍姑娘,是小人的授業師父,也是小人的妻子。」他自經絕情谷中一番出生入死,更將羈縻普天下蒼生的禮法習俗絲毫不放在眼裏,心想偏偏要讓世人皆知,我楊過乃是娶師為妻。


  蒙古人於甚麼尊師重道、男女大防等禮法本來遠不如漢人講究,忽必烈聽了楊過的話也不以為異,只是聽說這少女傳過他武藝,不由得多了一層敬意,笑道:「果然是郎才女貌,天生佳偶,妙極妙極。來,大家盡此一碗,為兩位慶賀。」說著舉起酒碗,一飲而盡。法王微微一笑,也舉碗飲乾。餘人跟著喝酒,馬光佐更是連盡三碗。


  小龍女對蒙古人本無喜憎,此時聽忽必烈稱讚自己與楊過乃是良配,不由得心花怒放,喝了半碗酒後,容色更增嬌艷,心想:「那些漢人都說我和過兒成不得親,這位蒙古王爺卻連說妙極,瞧來還是蒙古人見識高呢。」


  忽必烈笑道:「各位三日不歸,小王正自記掛得緊,只因襄陽軍務緊急,未能相待,小王已在大營留下傳言,請各位即赴襄陽軍前效力。今日在此巧遇,大暢予懷。」法王說道:「請問王爺,我軍攻打襄陽,可順利否?」忽必烈皺眉道:「襄陽守將呂文德本是庸才,小王所忌者,郭靖一人耳。」楊過心中一凜,問道:「郭靖確在襄陽?」


  忽必烈道:「這郭靖說來還是小王的長輩,總角之時與先王曾有八拜之交,乃是我成吉思汗祖父手下第一愛將。此人智勇雙全,領軍遠征西域,迭出奇計,建立大功。先王曾對我言道:南朝主昏臣奸,將懦兵弱,人數雖眾,總難敵我蒙古精兵,但若遇上郭靖,卻須千萬小心。唉,父王果有先見,我軍屯兵襄陽城外,久攻不下,皆因這郭靖從中作梗之故。」


  楊過站起身來,說道:「這姓郭的與小人有殺父大仇,小人請命去刺死了他。」


  忽必烈喜道:「小王邀聘各位英雄好漢,正是為此。但聽人言道,這郭靖武功算得中原漢人第一,又有不少異能之士相助。小王屢遣勇士行刺,均遭失手,或擒或死,無一得還。楊兄弟雖然武勇,卻是獨木難支,小王欲請眾位英雄一齊混入襄陽,併力下手。只消殺了此人,襄陽唾手可下。」


  法王、瀟湘子等一齊站起,叉手說道:「願奉王爺差遣,以盡死力。」


  忽必烈大喜,說道:「不論是那一位刺殺郭靖,同去的幾位俱有大功。但出手刺殺之人,小王當奏明大汗,封賞公侯世爵,授以大蒙古國第一勇士之號。」


  瀟湘子、尼摩星等人對公侯世爵也不怎麼放在心上,但若得稱大蒙古國第一勇士,名揚天下,實乃平生之願。蒙古此時兵威四被,幅員之廣,曠古未有,西域疆土綿延數萬里,中國亦已三分而有其二,自帝國中心而至四境,快馬均須奔馳一年方至,若得稱為第一勇士,普天下英雄豪傑自是無不欽仰。當下人人振奮,連金輪法王也是眼發異光。


  楊過悽然一笑,緩緩搖了搖頭。小龍女深情無限的望著他,心中卻道:「要他甚麼公侯世爵,甚麼天下第一勇士?我共盼你好好的活著。」


  眾人又飲數碗,站起身來。蒙古武士牽過馬匹,楊過、小龍女、金輪法王等一齊上馬,跟在忽必烈之後,疾趨南馳,往襄陽而來。


  沿途但見十室九空,遍地屍骨,蒙古兵見到漢人,往往肆意虐殺,楊過瞧得惱怒,待要出手干預,卻又礙著忽必烈的顏面,尋思:「蒙古兵如此殘暴,將我漢人瞧得豬狗不如,待我刺殺郭靖、黃蓉之後,必當擊殺幾個蒙古最歹惡的軍漢,方消心中之氣。」


  不數日抵達襄陽郊外。其時兩軍攻守交戰,已有月餘,滿山遍野都是斷槍折矛、凝血積骨,想見戰事之慘烈。


  蒙古軍中得報四大王忽必烈親臨前敵,全軍元帥、大將迎出三十里外。隨從軍衛怒馬騰躍,鐵甲鏘鏘,軍容極壯。各將帥遙遙望見忽必烈的大纛,一齊翻身下馬,伏在道旁。


  忽必烈馳到近處,勒馬四顧,隔了良久,哼了一聲,道:「襄陽城久攻不克,師老無功,豈不墮了我大蒙古的聲威?」眾帥齊聲答道:「小將該死,請四大王治罪。」忽必烈揚鞭一擊,坐騎向前疾奔而去。諸將帥久久不敢起身,人人戰慄。


  楊過見忽必烈對待自己及金輪法王等甚是和易,但駕御諸將卻這等威嚴,心想:「蒙古軍兵強馬壯,紀律嚴明,大宋如何是其敵手?」不自禁的皺起了眉頭。


  翌晨天甫黎明,蒙古軍大舉攻城,矢下如雨,石落似雹,紛紛向城中打去。接著眾軍駕起雲梯,四面八方的爬向城頭。城中守禦嚴密,每八名兵士合持一條大木,將雲梯推開城牆。攻拒良久,終於有收百名蒙古兵攻上了城頭。蒙古軍中呼聲震天,一個個百人隊蟻附攀援。猛聽得城中梆子聲急,女牆後閃出一隊弓手,羽箭勁急,迫得蒙古援軍無法上前,接著又搶出一隊宋兵,手舉火把,焚燒雲梯,梯上蒙古兵紛紛跌落。


  城上城下大呼聲中,城頭閃出一隊勇壯漢子,長矛利刃,向爬上城牆的蒙古兵攻去。這隊漢子不穿宋軍服色,有的黑色短衣,有的青布長袍,攻殺之際也不成隊形,但身手矯捷,顯然身有武功。攻上城頭的蒙古兵將均是軍中勇士,自來所向無敵,但遇上這隊漢子,搏鬥數合,即被一一殺敗,或橫屍城頭,或碎骨牆下。宋軍中一個中年漢子尤其威猛,此人身穿灰衣,赤手空拳,縱橫來去,一見宋軍有人受厄,立即縱身過去解圍,掌風到處,蒙古兵將無不披靡,直似虎入羊群一般。


  忽必烈親在城下督戰,見這漢子如此英勇,不由得呆了半晌,嘆道:「天下勇士,更有誰及得上此人?」楊過站在他身側,問道:「王爺可知他是誰?」忽必烈一驚,道:「豈難道便是郭靖?」楊過道:「正是!」


  此時城頭上數百名蒙古兵已給殺得沒賸下幾個,只有最勇悍的三名百夫長手持矛盾,兀自在城垛子旁負隅而鬥。城下的萬夫長吹起角號,又率大隊攻城,想將城頭上三名百夫長接應下來。


  郭靖縱聲長嘯,大踏步上前。一名百夫長挺矛刺去,郭靖抓住矛桿向前一送,跟著左足飛出,踢在另一名百夫長的盾牌之上。兩名百夫長雖勇,怎擋得住這一送一踢的神力?登時幾個觔斗翻下城頭,筋斷骨折而死。


  第三名百夫長年紀已長,頭髮灰白,自知今日難以活命,揮動長刀,直上直下的亂砍,勢若瘋虎。郭靖左臂焂出,抓住他持刀的手腕,右掌正要劈落,忽地一怔。那百夫長也已認出郭靖面目,叫道:「金刀駙馬,是你!」原來他是郭靖當年西征時的舊部,黃蓉計取撒麻爾罕,此人即是最先飛降入城的勇士之一。


  郭靖憶及舊情,叫道:「嗯,你是鄂爾多?」那百夫長見郭靖記得自己名字,不禁熱淚盈眶,叫道:「正是,正是小人。」郭靖道:「好,念在昔日情份,今日饒你一命。下次再給我擒住,休怪無情。」轉頭向左右道:「取過繩子,縋他下去!」兩名健卒取過一條長索,縛在鄂爾多的腰間,將他縋到城下。


  鄂爾多是蒙古軍中赫赫有名的勇士,突被城頭宋軍用繩索縋下,城下蒙古兵將都好生奇怪,不知是何變故,一齊後退數十丈,城頭也停了放箭,兩軍一時罷鬥。鄂爾多到了城下,對著郭靖拜伏在地,朗聲叫道:「金刀駙馬既然在此,小人萬死不敢再犯虎駕。」


  郭靖站在城頭,神威凜然,喝道:「蒙古主帥聽著:大宋與蒙古昔年同心結盟,合力滅金,你蒙古何以來犯我疆界,害我百姓?大宋百姓人數多你蒙古數十倍,若不急速退兵,我大宋義兵四集,管教你這十多萬蒙古軍死無葬身之地。」他這幾句話說的是蒙古語,中氣充沛,一字一句送向城下。城牆既高,兩軍相距又遠,但這幾句話數萬蒙古兵將卻俱都聽得清清楚楚,不由得相顧失色。


  一名萬夫長引著鄂爾多來到忽必烈跟前,稟報原由。鄂爾多述說當年跟隨郭靖西征,金刀駙馬如何用兵如神,如何克敵制勝,說得有聲有色。忽必烈臉色一沉,喝道:「拿下去砍了!」鄂爾多大叫:「冤枉!」那萬夫長道:「四大王明見,這鄂爾多頗有戰功……」忽必烈手一揮,四名衛士早將鄂爾多拉下,斬下首級,呈了上來。諸將無不震恐。


  忽必烈向萬夫長道:「鄂爾多以陣亡之例撫恤,另賞他妻子黃金十斤,奴隸三十名,牲口三百頭。」萬夫長大惑不解,應道:「是,是。」忽必烈道:「我既殺此人,卻又賞他家屬,你們不明白這中間的道理,是也不是?」諸將一齊躬身道:「請四大王賜示。」忽必烈朗聲道:「這百夫長向郭靖跪拜,誇說郭靖厲害,動搖軍心,是否當斬?但他奮勇先登,力戰至最後一人,豈非當賞?」諸將盡皆拜伏。


  但這麼一來,蒙古兵軍心已沮。忽必烈知道今日即使再拚力攻城,也是徒遭損折,決然討不了好去,眼見城下蒙古積屍數千,盡是身經百戰的精銳之士,心中大是不忿,然見襄陽城牆堅固,守備嚴密,實是無隙可乘,不禁嘆了口氣,當即傳令退軍四十里。


  左右兩名衛士互視一眼,齊道:「小人為四大王分憂,也折一折南蠻的銳氣。」翻身上馬,馳到城下,拉動鐵弓,兩枝狼牙鵰翎急向郭靖射去。


  這二人騎術既精,箭法又準,正是馬奔如風,箭去如電。城上城下剛發得一聲喊,飛箭已及郭靖胸口小腹。眼見他無法閃避,卻見郭靖雙手向內一攏,兩手各已抓著一枝羽箭,舉手一揚,向下擲出。兩名蒙古衛士尚未迴馬轉身,突然箭到,透胸而過,兩人倒撞下馬。城頭宋軍喝采如雷,擂起戰鼓助威。


  忽必烈悶悶不樂,領軍北退。大軍行出數里,楊過道:「王爺不須煩惱,小人這便進城去取郭靖性命。」忽必烈搖頭道:「那郭靖智勇兼全,果然名不虛傳,今日一見,更覺此事棘手之極。」楊過道:「小人在郭靖家中住過數年,又曾為他出力,他對我決無防範之心。常言道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忽必烈道:「適才攻城之時,你站在我身旁,只怕他在城頭已然瞧見。」楊過道:「小人已防到此著,攻城之時,與龍姑娘均以大帽遮眉、皮裘圍頸,他決計認不出來。」忽必烈道:「既是如此,盼你立此大功,封賞之約,決不食言。」


  楊過隨口道謝一聲,正要轉身與小龍女一齊辭出,卻見金輪法王、瀟湘子、尹克西諸人臉上均有異色,心念一動:「這些人均怕我此去刺死郭靖,得了蒙古第一勇士的封號,定要從中阻撓,使我難竟大功。」向忽必烈道:「王爺,小人有一事告稟。小人去刺郭靖,乃是為報私仇,兼之要以他的首級去換救命丹藥,如能托王爺之福,大事得成,那蒙古第一勇士的封號卻萬萬不敢領受。」忽必烈問道:「這卻為何?」楊過道:「小人武功遠不及在座諸位,如何敢稱第一勇士?王爺須得應允此事,小人方敢動身。」


  忽必烈見他言辭誠懇,確是本意,又見了旁人神情,已猜到他的心意,說道:「既是如此,人各有志,我也不便勉強。」法王等聽忽必烈如此說,果然均有欣慰之色。


  楊過圈轉馬頭,與小龍女並騎向襄陽馳去,在途中摔去了大帽皮裘,回復漢人打扮,到得城下時天已向晚,只見城門緊閉,城頭一隊隊兵卒手執火把,來去巡邏。楊過大聲叫道:「我姓楊名過,特來拜見郭靖郭大爺。」城上守將聽得呼聲,見他只有一名女子相從,當即向郭靖稟報。


  過不片時,兩個青年走上城頭,向下一望,一人叫道:「原來是楊大哥,只你們兩位嗎?」楊過見是武氏兄弟,心想:「郭靖害我父親,不知武氏兄弟的父親曾否在旁相助?」說道:「武大哥,武二哥,郭伯伯在不在城內?」武修文道:「請進來罷。」命兵卒打開城門,放下吊橋,讓楊過與小龍女入城。


  二武引著二人來到一座大屋之前。郭靖滿臉堆歡,搶出門來,向小龍女一揖為禮,拉著楊過的手笑道:「過兒,你們來得正好。韃子攻城正急,兩位一到,我平添臂助,真乃滿城百姓之福。」小龍女是楊過之師,郭靖對她以平輩之禮相敬,客客氣氣的讓著進屋,對楊過卻是十分親熱。


  楊過左手被他握著,想起此人乃殺父大仇,居然這般假惺惺作態,恨不得拔出劍來立時刺死了他,只是忌憚他的武功,不敢貿然動手,臉上強露笑容,說道:「郭伯伯安好。」他滿腔憤恨,終於沒跪下磕頭。郭靖豁達大度,於此細節也沒留心。


  到得廳上,楊過要入內拜見黃蓉。郭靖笑道:「你郭伯母即將臨盆,這幾天身子不適,日後再見罷。」楊過暗喜:「黃蓉智計過人,我只擔心被她看出破綻,此人抱恙,真是天助我成功。」


  說話之間,中軍進來稟道:「呂大帥請郭大爺赴宴,慶賀今日大勝韃子。」郭靖道:「你回稟大帥,多謝賜宴。我有遠客光臨,不能奉陪了。」中軍見楊過年紀甚輕,並無特異之處,不知郭靖何以對他如此看重,為了陪伴這個少年,竟推卻元帥的慶功宴,不由得滿心奇怪,回去稟知呂文德。


  郭靖在內堂自設家常酒宴,為小龍女與楊過接風,由朱子柳、魯有腳、武氏兄弟、郭芙諸人相陪。朱子柳向楊過連聲稱謝,說虧得他從霍都取得解藥,治了他身上之毒。楊過淡淡一笑,謙遜幾句。


  郭芙見了他卻神情淡漠,叫了聲:「楊大哥。」郭靖責道:「芙兒,先日你為金輪法王所擒,若不是楊大哥捨命相救,你自己失陷不用說,連你媽媽也要身遭大難,怎不好好謝過了楊大哥?」郭芙站起身來,說道:「多謝楊大哥日前相救。」楊過道:「大家自己人,何必言謝?」郭芙一言不發的坐下。酒席之間,只見她雙眉微蹙,似有滿腹心事,武氏兄弟也一直避開她的目光。魯有腳與朱子柳卻興高采烈,滔滔不絕的縱談日間大勝韃子之事。


  席散時已是初更,郭靖命女兒陪小龍女入內安寢,自己拉楊過同榻而眠。小龍女入內時向楊過望了一眼,囑他務須小心,神色之間,深情,關念無限。楊過只怕露出心事,將頭轉過,竟是不敢與她正面相視。


  郭靖攜著楊過的手同到自己臥室,讚他力敵金輪法王,在酒樓上與亂石陣中救了黃蓉、郭芙和武氏兄弟,隨後問他別來的經歷。楊過生怕言多有失,於遇見程英、陸無雙、傻姑、黃藥師等情由一概不提,只道:「姪兒受傷後在一個荒谷中養傷,後來遇到師父便同來相助郭伯伯。」


  郭靖一面解衣就寢,一面說道:「過兒,眼前強虜壓境,大宋天下當真是危如累卵。襄陽是大宋半壁江山的屏障,此城若失,只怕我大宋千萬百姓便盡為蒙古人的奴隸了。我親眼見過蒙古人殘殺異族的慘狀,真是令人血為之沸。」楊過聽到這裏,想起途中蒙古兵將施虐行暴諸般可怖可恨的情景,也不禁咬得牙關格格作聲,滿腔憤怒。


  郭靖又道:「我輩練功學武,所為何事?行俠仗義、濟人困厄固然乃是本份,但這只是俠之小者。江湖上所以尊稱我一聲『郭大俠』,實因敬我為國為民、奮不顧身的助守襄陽。然我才力有限,不能為民解困,實在愧當『大俠』兩字。你聰明智慧過我十倍,將來成就定然遠勝於我,這是不消說的。只盼你心頭牢牢記著『為國為民,俠之大者』這八個字,日後名揚天下,成為受萬民敬仰的真正大俠。」


  這一番說誠摯懇切,楊過只聽得聳然動容,見郭靖神色莊嚴,雖知他是自己殺父之仇,卻也不禁肅然起敬,答道:「郭伯伯,你死之後,我定會記得你今晚這一番話。」


  郭靖那想得到他今夜要行刺自己,伸手撫了撫他頭,說道:「是啊,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國家若亡,你郭伯伯是性命難保了。聽說忽必烈善於用兵,今日退軍,自必再來,這數日中定有一場大廝殺。咱們轟轟烈烈的大幹一場。時候不早,咱們睡罷。」


  楊過應道:「是。」當即解衣就寢,將從絕情谷中帶出來的那柄匕首藏在貼肉之處,心想:「我待你睡熟之後,在被窩中給你一刀,你武功便再強百倍,又豈能躲避?」


  郭靖日間惡戰,大耗心力,著枕即便熟睡。楊過卻是滿腹心事,那裏睡得著?他臥在裏床,但聽得郭靖鼻息調勻,一呼一吸,相隔極久,暗自佩服他內功深厚。過了良久,耳聽得四下裏一片沉靜,只有遠遠傳來守軍的刁斗之聲,於是輕輕坐起,從衣內摸出匕首,心想:「我將他刺死之後,再去刺殺黃蓉,諒她一個待產孕婦,濟得甚事?大事一成,即可與姑姑同赴絕情谷取那半枚丹藥了。此後我和她隱居古墓,享盡人間清福,管他這天下是大宋的還是蒙古的?」


  想到此處,極是得意,忽聽得隔鄰一個孩子大聲啼哭起來,接著有母親撫慰之聲,孩子漸漸止啼入睡。楊過心頭一震,猛地記起日前在大路上所見,一名蒙古武士用長矛挑破嬰兒肚皮,高舉半空為戲,那嬰兒尚未死絕,兀自慘叫,心想:「我此刻刺殺郭靖,原是舉手之事。但他一死,襄陽難守,這城中成千成萬嬰兒,豈非盡被蒙古兵卒殘殺為樂?我為了報一己之仇,卻害了無數百姓姓命,豈非大大不該?」


  轉念又想:「我如不殺他,裘千尺如何肯將那半枚絕情丹給我?我若死了,姑姑也決不能活。」他對小龍女相愛之忱,世間無事可及,不由得把心橫了:「罷了,罷了,管他甚麼襄陽城的百姓,甚麼大宋的江山?我受苦之時,除了姑姑之外,有誰真心憐我?世人從不愛我,我又何必去愛世人?」當下舉起匕首,勁力透於右臂,將匕首尖對準了郭靖胸口。


  室中燭火早滅,但楊過暗中視物,亦能隱約可見,匕首將要刺落之際,向郭靖臉上瞧去,但見他臉色慈和,意定神閒,睡得極是酣暢,自己少年時郭靖的種種愛護之情,猛地裏湧上心來:桃花島上他如何親切相待,如何千里迢迢的送自己赴終南山學藝,如何要將獨生女兒許配於己,不由得心想:「郭伯伯一生正直,光明磊落,實是個忠厚長者,以他為人,實不能害我父親。莫非傻姑神智不清,胡說八道?我這一刀刺了下去,若是錯殺了好人,那可是萬死莫贖了。且慢,這事須得探問一下清楚再說。」


  於是慢慢收回匕首,將自遇到郭靖夫婦以來的往事,一件件在心頭琢磨尋思。他記起黃蓉對自己時時神色不善,有好幾次他夫婦正在談論甚麼,一見到自己便即轉過話題,他夫婦有件要緊事情瞞過了自己,那是決計無疑的,又想:「郭伯母收我為徒,何以只教我讀書,不肯傳我半點武藝?郭伯伯待我這麼好,難道不是因為害了我父親,心中自咎難安,待我好一些,就算補過?可是他如真的害死我父,又怎能對我毫不提防,與我共榻而眠,任由我一刀刺死了他?」眼望帳頂,思湧如潮,煩躁難安。


  郭靖雖在睡夢之中,仍察覺他呼吸急促有異,當即睜眼醒轉,問道:「過兒,怎麼了?睡不著麼?」楊過微微一顫,道:「沒甚麼。」郭靖笑道:「你若是不慣和人同榻,我便在桌上睡。」楊過忙道:「不,不要緊。」郭靖道:「好,那就快睡罷。學武之人,最須講究收攝心神。」楊過應道:「是。」


  隔了半刻,楊過終於忍耐不住,說道:「郭伯伯,那一年你送我到重陽宮學藝,在終南山腳下牛頭寺中,我曾問過你一句話。」郭靖道:「怎麼?」楊過道:「那時你大怒拍碑,以致惹起全真教眾老道的誤會,你可還記得我問的那句話麼?」郭靖回想片刻,說道:「是了,那日你問我,你爹爹是怎樣去世的。」楊過緊緊瞪視著他,道:「不,我是問你,到底誰害死了我爹爹。」郭靖道:「你怎知你爹爹是給人害死的?」楊過嘶啞嗓子道:「難道我爹爹是好好死的麼?」


  郭靖默然不語,過了半晌,長長嘆了一口氣,說道:「他死得不幸,可沒誰害死他,是他自己害死自己的。」


  楊過坐起身,心情激動異常,道:「你騙我!世上怎能有自己害死自己之事?便算我爹爹自殺而死,也有迫死他之人。」


  郭靖心中難過,流下淚來,緩緩的道:「過兒,你祖父和我父是異性骨肉,你父和我也曾義結金蘭。你父若是冤死,我豈能不給他報仇?」


  楊過身子發戰,衝口想說:「是你自己害死他的,你怎能給他報仇?」但知這句話一出口,郭靖定然提防,再要行刺便大大不易,當下點了點頭,默然不語。


  郭靖道:「你爹爹之事曲折原委甚多,非一言可盡。當年你問起之時,年紀尚幼,未能明白內中情由,因是我沒跟你說。現下你已經長成,是非黑白辨得清清楚楚,待打退韃子,我從頭說給你聽罷。」說罷又著枕安睡。


  楊過素知他說一是一,從無虛語,聽了這番話,卻又半信半疑起來,心中暗罵:「楊過,楊過,你平素行事一往無前,果敢勇決,何以今日卻猥猥崽崽?難道是內心害怕他武功厲害麼?今夜遷延游移,失了良機,明日若教黃蓉瞧出破綻,只怕連姑姑都死無葬身之地了。」一想起小龍女,精神又為之一振,伸手撫摸懷內匕首,刀鋒貼肉,都熨得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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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襄陽鏖兵

  楊過正想拔出匕首,忽聽得窗外有人輕輕彈了三下,急忙閉目不動。

  郭靖便即驚醒,坐起身來,問道:「蓉兒麼?可有緊急軍情?」窗外卻再無聲音。郭靖見楊過睡得鼻息調勻,心想他好容易睡著了,別再驚醒了他,於是輕輕下床,推門出房,只見黃蓉站在天井中招手。郭靖走近身去,低聲問道:「甚麼事?」

  黃蓉不答,拉著他手走到後院,四下瞧了瞧,這才說道:「你和過兒的對答,我在窗外都聽見啦。他不懷好意,你知道麼?」郭靖吃了一驚,問道:「甚麼不懷好意?」黃蓉道:「我聽他言中之意,早在疑心咱倆害死了他爹爹。」郭靖道:「他或許確有疑心,但我已答允將他父親逝世的情由詳細說給他知道。」黃蓉道:「你當真要毫不隱瞞的說給他聽?」郭靖道:「他父親死得這麼慘,我心中一直自責。楊康兄弟雖然誤入歧途,但咱們也沒好好勸他,沒想法子挽救。」黃蓉哼了一聲,道:「這樣的人又有甚麼可救的?我只恨殺他不早,否則你那幾位師父又何致命喪桃花島上?」郭靖想到這椿恨事,不禁長長嘆了口氣。

  黃蓉道:「朱大哥叫芙兒來跟我說,這次過兒來到襄陽,神氣中很透著點兒古怪,又說你和他同榻而眠。我擔心有何意外,一直守在你窗下。我瞧還是別跟他睡在一房的好,須知人心難測,而他父親……總是因為一掌拍在我肩頭,這才中毒而死。」郭靖道:「那可不能說是你害死他的啊。」黃蓉道:「既然你我均有殺他之心,結果他也因我而死,那麼是否咱們親自下手,也沒多大分別。」郭靖沉思半晌,道:「你說得對。那麼我還是不跟他明言的為是。蓉兒,你累了半夜,快回房休息罷。過了今晚,明日我搬到軍營中睡。」

  他知愛妻識見智計勝己百倍,雖不信楊過對自己懷有惡意,但她既如此說,也便遵依,於是伸手扶著她腰,慢慢走向內堂,說道:「過兒奮力奪回武林盟主之位,於國家大事上是非分明;兩次救你和芙兒,全不顧自身安危,這等俠義心腸,他父親如何能比?」黃蓉點頭道:「這樣的少年本是十分難得,但他心中有兩個死結難解,一是他父親的死因,一是跟他師父的私情。唉,我好容易說得龍姑娘離他而去,可是過兒神通廣大,不知怎地又找到了她。瞧他師徒倆的神情,此後是萬萬分拆不開的了。」郭靖默然半晌,忽道:「蓉兒,你比過兒更加神廣大,怎生想個法子,好歹要救他不致誤入歧途。」

  黃蓉嘆了口氣道:「別說過兒的事我沒法子,就連咱們大小姐,我也不知如何是好。靖哥哥,我心中只有一個你,你心中也只有一個我。可是咱們的姑娘卻不像爹娘,心裏同時有兩個少年郎君,對武家哥兒倆竟是不分軒輊。這教做父母的可有多為難。」

  郭靖送黃蓉入房,等她上床睡好,替她蓋好了被,坐在床邊,握住她手,臉露微笑。近月來二人都為軍國之事勞碌,夫妻之間難得能如此安安靜靜的相聚片刻。二人相對不語,心中甚感安適。

  黃蓉握著丈夫的手,將他手背輕輕在自己面頰上摩擦,低聲道:「靖哥哥,咱們這第二個孩子,你給取個名字。」郭靖笑道:「你明知我不成,又來取笑我啦。」黃蓉道:「你總是說自己不成。靖哥哥,普天下男子之中,真沒第二個勝得過你呢。」這兩句話說得意深摯,極是懇切。

  郭靖俯下頭來,在愛妻臉上輕輕一吻,道:「若是男孩,咱們叫他作郭破虜,若是女孩呢?」想了一會,搖頭笑道:「我想不出,你給取個名字罷。」黃蓉道:「丘處機道長給你取這個『靖』字,是叫你不忘靖康之恥。現下金國方滅,蒙古鐵蹄又壓境而來,孩子是在襄陽生的,就讓她叫作郭襄,好使她日後記得,自己是生於這兵荒馬亂的圍城之中。」

  郭靖道:「好啊,但盼這女孩兒將來別像她姐姐那麼淘氣,年紀這麼大了,還讓父母操心。」黃蓉微微一笑,道:「若是操心得了,那也罷了,就只……」嘆了口氣,道:「我好生盼望是個男孩兒,好讓郭門有後。」郭靖撫摸她頭髮,說道:「男孩兒,女孩兒不都一樣?快睡罷,別再胡思亂想了。」給她攏了攏被窩,吹滅燭火,轉身回房,見楊過睡得兀自香甜,鼓交三更,於是上床又睡。


  那知他夫妻倆在後院中這番對答,都教楊過隱身在屏門之後聽了個清楚。郭靖黃蓉走入內堂,楊過仍是站著出神,反來覆去的只是想著黃蓉那幾句話:「我只恨殺他不早 ……他父親一掌拍在我肩頭,這才中毒而死……你我均有殺他之心,結果他也因我而死。」心想:「我父因他二人而死,那是千真萬確、再無可疑的了。這黃蓉好生奸滑,對我已然起疑,今晚我若不下手,只怕再無如此良機。」當下回房靜臥,等郭靖回來。

  郭靖揭被蓋好,聽得楊過微微發出鼾聲,心道:「這孩子這時睡得真好。」於是輕輕著枕,只怕驚醒了他。過了片刻,正要朦朧睡去,忽覺楊過緩緩翻了個身,但他翻身之際鼾聲仍是不停。郭靖一怔:「任誰夢中翻身,必停打鼾。這孩子呼吸異常,難道他練內功時運逆了氣麼?這岔子可不小。」卻全沒想到楊過是假裝睡熟。

  楊過緩緩又翻了個身,見郭靖仍無知覺,於是繼續發出低微鼾聲,一面走下床來。原來初時他想在被窩中伸手過去行刺,但覺相距過近,極是危險,倘若郭靖臨死之際反擊一掌,只恐自己也難逃性命,便想坐起之後出刀,總是忌憚對方武功太強,於是決意先行下床,一刀刺中郭靖要害,立即破窗躍出,又怕自己鼾聲一停,使郭靖在睡夢中感到有異,因是一面下床,一面假裝打鼾。

  這麼一來,郭靖更是給他弄得滿腔胡塗,心想:「這孩子莫非得了夢遊離魂之症?我若此時出聲,他一驚之下,氣息逆衝丹田,立時走火入魔。」於是一動也不敢動,側耳靜聽他的動靜。

  楊過從懷中緩緩拔出匕首,右手平胸而握,一步步走到床前,突然舉臂運勁,挺刀正要刺出,只聽得郭靖說道:「過兒,你做甚麼惡夢了?」

  楊過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雙足一點,反身破窗而出。他去得快,郭靖追得更快,他人未落地,只覺雙臂一緊,已被郭靖兩手抓住。楊過萬念俱灰,知道自己武功遠非其敵,抗拒也是無用,當下閉目不語。

  郭靖抱了他躍回房中,將他放在床上,搬他雙腿盤坐,兩手垂於丹田之前,正是玄門練氣的姿式。楊過又恨又怕:「不知他要用甚麼惡毒的法子折磨我?」突然間想起了小龍女,深吸一口氣,要待縱聲大呼:「姑姑,我已失手被擒,你趕快逃命。」

  郭靖見他突然急速運氣,更誤會他是練內功岔了氣道:「當此這危急之際只能緩緩吞吐,如此大呼大吸,大有危害。」忙出掌按住了他小腹。

  楊過丹田被郭靖運渾厚內勁按住,竟然叫不出聲,心中掛念著小龍女的安危,只急得面紅耳赤,急想掙扎,苦於丹田被按,全身受制,竟然動彈不得。

  郭靖緩緩的道:「過兒,你練功太急,這叫做欲速則不達,快別亂動,我來助你順氣歸源。」楊過一怔,不明他其意何指,但覺一團暖氣從他掌心漸漸傳入自己丹田,說不出的舒服受用,又聽郭靖道:「你緩緩吐氣,讓這股暖氣從水分到建里,經巨闕、鳩尾,到玉堂、華蓋,先通了任脈,不必去理會別的經脈。」

  楊過聽了這幾句話,又覺到他正在以內功助己通脈,一轉念間已猜到了八九分,暗叫:「慚愧!原來他只道我練功走火入魔,以致行為狂悖。」當下暗運內息,故意四下衝走,橫奔直撞,似乎難以剋制。郭靖心中擔憂,掌心內力加強,將他四下遊走的亂氣收束在一處。楊過索性力求逼真,他此時內功造詣己自不淺,體中內息狂走之時,郭靖一時卻也不易對付,直花了半個時辰,才將他逆行的氣息盡數歸順。

  這番衝盪,楊過固然累得有氣無力,郭靖也是極感疲困,二人一齊打坐,直到天明,方始復元。郭靖微笑道:「過兒,好了嗎?想不到你的內力已有如此造詣,險些連我也照護不了。」楊過知他為了救助自己,不惜大耗功力,不禁感動,說道:「多謝郭伯伯救護,姪兒昨晚險些鬧成了四肢殘廢。」

  郭靖心道:「你昨晚昏亂之中,竟要提刀殺我,幸好你自己不知,否則寧不自愧?」他只怕楊過知曉此事後過意不去,於是岔開話題,說道:「你隨我到城外走走,瞧一下四城的防務。」楊過應道:「是!」

  二人各乘一匹戰馬,並騎出城。郭靖道:「過兒,全真派內功是天下內功正宗,進境雖慢,卻絕不出岔子。各家各派的武功你都可涉獵,但內功還是以專修玄門功夫為宜。待敵兵退後,我再與你共同好好研習。」楊過道:「昨晚我走火之事,你可千萬別跟郭伯母說,她知道後定要笑我,說我學了龍姑姑旁門左道的功夫,以致累得伯伯辛苦一場。」郭靖道:「我自然不說。其實龍姑娘的功夫也非旁門左道,那是你自己胡思亂想,未得澄慮守一之故。」楊過料知此事只要給黃蓉獲悉,立時便識破真相,聽郭靖答應不說,心中大安。

  二人縱馬城西,見有一條小溪橫出山下。郭靖道:「這條溪水雖小,卻是大大有名,名叫檀溪。」楊過「啊」了一聲,道:「我聽人說過三國故事,劉皇叔躍馬過檀溪,原來這溪水便在此處。」郭靖道:「劉備當年所乘之馬,名叫的盧,相馬者說能妨主,那知這的盧竟躍過溪水,逃脫追兵,救了劉皇叔的性命。」說到此處,不禁想起了楊過之父楊康,喟然歎道:「其實世人也均與這的盧馬一般,為善即善,為惡即惡,好人惡人又那裏有一定的?分別只在心中一念之差而已。」

  楊過心下一凜,斜目望郭靖時,見他神色間殊有傷感之意,顯然不是出言譏刺自己,心想:「你這話雖然不錯,但甚麼是善?甚麼是惡?你夫妻倆暗中害死我父,難道也是善麼?當真是大言炎炎,不知羞慚。」他對郭靖事事佩服,但一想到父親死於他夫妻手下,總是不自禁的胸間橫生惡念。

  二人策馬行了一陣,到得一座小山之上,升崖遠眺,但見漢水浩浩南流,四郊遍野都是難民,拖男帶女的湧向襄陽。郭靖伸鞭指著難民人流,說道:「蒙古兵定是在四鄉加緊屠戮,令我百姓流離失所,實堪痛恨。」

  從山上望下去,見道旁有塊石碑,碑上刻著一行大字:「唐工部郎杜甫故里。」楊過道:「襄陽城真了不起,原來這位大詩人的故鄉便在此處。」

  郭靖揚鞭吟道:「大城鐵不如,小城萬丈餘……連雲列戰格,飛鳥不能踰。胡來但自守,豈復憂西都?……艱難奮長戟,萬古用一夫。」

  楊過聽他吟得慷慨激昂,跟著念道:「胡來但自守,豈復憂西都?艱難奮長戟,萬古用一夫。郭伯伯,這幾句詩真好,是杜甫做的麼?」郭靖道:「是啊,前幾日你郭伯母和我談論襄陽城守,想到了杜甫這首詩。她寫了出來給我看。我很愛這詩,只是記心不好,讀了幾十遍,也只記下這幾句。你想中國文士人人都會做詩,但千古只推杜甫第一,自是因為憂國愛民之故。」楊過道:「你說『為國為民,俠之大者』,那麼文武雖然不同,道理卻是一般的。」郭靖聽他體會到了這一節,得是歡喜,說道:「經書文章,我是一點也不懂,但想人生在世,便是做個販夫走卒,只要有為國為民之心,那就是真好漢,真豪傑了。」

  楊過問道:「郭伯伯,你說襄陽守得住嗎?」郭靖沉吟良久,手指西方鬱鬱蒼蒼的丘陵樹木,說道:「襄陽古往今來最了不起的人物,自然是諸葛亮。此去以西二十里的隆中,便是他當年耕田隱居的地方。諸葛亮治國安民的才略,我們粗人也懂不了。他曾說只知道『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至於最後成功失敗,他也看不透了。我與你郭伯母談論襄陽守得住、守不住,談到後來,也總只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這八個字。」


  說話之間,忽見城門口的難民回頭奔跑,但後面的人流還是繼續前湧,一時之間,襄陽城外大哭小叫,亂成一團。

  郭靖吃了一驚,道:「幹麼守兵不開城門,放百姓進城?」忙縱馬急奔面前,一口氣馳到城外,只見一排守兵彎弓搭箭,指著難民。郭靖大叫:「你們幹甚麼?快開城門。」守將見是郭靖,忙打開城門,放他與楊過進城。郭靖道:「眾百姓慘受蒙古兵屠戮,怎不讓他們進來?」守將道:「呂大帥說難民中混有蒙古奸細,千萬不能放進城來,否則為禍不小。」

  郭靖大聲喝道:「便有一兩個奸細,豈能因此誤了數千百姓的性命?快快開城。」郭靖守城已久,屢立奇功,威望早著,雖無官職,但他的號令守將不敢不從,只得開城,同時命人飛報安撫使呂文德。

  眾百姓扶老攜幼,湧入城來,堪堪將完,突見遠處塵頭大起,蒙古軍自北來攻。宋兵分別散開,隱身城垛之後守禦。只見城下敵軍之前,當先一大群人衣衫襤褸,手執棍棒,並無一件真正軍器,亂糟糟不成行列,齊聲叫道:「城上不要放箭,我們都是大宋百姓!」蒙古精兵鐵騎卻躲在百姓之後。

  自成吉思汗以來,蒙古軍攻城,總是驅趕敵國百姓先行,守兵只要手軟罷射,蒙古兵隨即跟上。此法既能屠戮敵國百姓,又可動搖敵兵軍心,可說是一舉兩得,殘暴毒辣,往往得收奇效。郭靖久在蒙古軍中,自然深知其法,但要破解,卻是苦無良策。只見蒙古精兵持槍執刀,驅逼宋民上城。眾百姓越行越近,最先頭的已爬上雲梯。

  襄陽安撫使呂文德騎了一匹青馬,四城巡視,眼見情勢危急,下令道:「守城要緊,放箭!」眾兵箭如雨下,慘叫聲中,眾百姓紛紛中箭跌倒,其餘的百姓回頭便走。蒙古兵一刀砍去個首級,一槍刺出個窟窿,逼著眾百姓攻城。

  楊過站在郭靖身旁,見到這般慘狀,氣憤難當,只聽呂文德叫道:「放箭!」又是一挑羽箭射了下去。郭靖大叫:「使不得,莫錯殺了好人!」呂文德道:「如此危急,便是好人,也只得錯殺了。」郭靖叫道:「不,好人怎能錯殺?」

  楊過心中一動,暗唸:「莫錯殺了好人!好人怎能錯殺?」

  郭靖叫道:「丐幫兄弟和各位武林朋友,大家跟我來!」說著奔下城頭。楊過跟了下來。郭靖道:「你昨晚練氣傷身,今日千萬不能用力,在城頭上給我掠陣罷。」楊過見蒙古兵屠戮漢人,真是當他們豬狗不如,本想隨郭靖下去大殺一陣,聽了他這話,心中一怔,又不能直說昨晚其實並非練功走火,只得回上城頭。

  郭靖率領眾人,大開西門,衝了出去,迂迴攻向蒙古軍側翼。在眾百姓之後押隊的蒙古軍當即分兵來敵。郭靖所率領的大半是丐幫好手,另有一小半是各地來投的忠義之士,齊聲吶喊,奮勇當先,兩軍相交,即有百餘名蒙古兵被砍下馬來。眼見這隊蒙古千人隊抵擋不住,斜刺裏又衝到一個千人隊,揮動長刀,衝刺劈殺。蒙古軍是百戰之師,猛勇剽悍,郭靖所率壯士雖然身有武藝,一時之間卻也不易取勝。被逼攻城的眾百姓見蒙古軍專心廝殺,不再逼攻,發一聲喊,四下逃散。

  只聽得東邊號角聲響,馬蹄奔騰,兩個蒙古千人隊疾衝而至,接著西邊又有兩個千人隊馳來,將郭靖等一群人圍在核心。

  呂文德在城頭見到蒙古兵這等威勢,只嚇得心膽俱裂,那敢分兵去救?

  楊過站在城頭觀戰,心中反覆念著郭靖那兩句話:「莫錯殺了好人!好人怎能錯殺?」眼見他身陷重圍,心想:「城頭本來只須不斷放箭,射死一些百姓,蒙古兵便無法攻上。郭伯伯眼下身遭危難,全是為了不肯錯殺好人而起。這些百姓與他素不相識,絕無淵源,他尚且捨命相救,他又何以要害死我爹爹?」

  眼望著城下的慘烈廝殺,心中的念頭卻只是繞著這個難解之謎打轉:「他和我爹爹義結金蘭,交情自不尋常,但終於下手害他,難道我爹爹真是個十惡不赦的壞人麼?」他自小想像父親仁俠慷慨,英俊勇武,乃是天下一等一的好男兒,突然要他承認父親是個壞人,實是萬萬不能。可是在他內心深處,早已隱約覺得父親遠遠不及郭伯伯,只是以前每當甫動此念,立即強自壓抑,此刻卻不由得他不想此節了。

  這時城下喊聲動天地,郭靖一干人左衝右突,始終殺不出重圍。朱子柳率領一隊人馬,武氏兄弟與郭芙另行率領一隊人馬,均欲出城接應,只聽得號角聲急,蒙古又有四個千人隊衝到城門之前。忽必烈用兵果然非同尋常,只待城中開門接應,四隊精兵便一擁而入。呂文德瞧得心驚肉跳,大聲傳令:「不許開城!」又命兩百名刀斧手嚴守城門之旁,有敢開啟城門者立斬。大將王堅領弓弩手在城頭不住放箭。

  城內城外亂成一團,楊過心中也是諸般念頭互相交戰,一時盼望郭靖就此陷沒在亂軍之中,一時又望他殺退敵軍。突見蒙古軍陣勢亂了,數千騎兵如潮水般向兩旁潰退,郭靖手持長矛,縱馬馳出,身後壯漢結成方陣,衝殺而前。這方陣甚是嚴整,片刻間已衝到城門口,郭靖回轉馬頭,親自殿後,長矛起處,接連七八名蒙古將官挑下馬來。蒙古兵將一時不敢逼近。

  呂文德對郭靖倚若長城,見他脫險,心中大喜,忙叫:「開城!只可小開,千萬不能大開!」當下城門開了三四尺,僅容一騎,眾壯漢陸續奔進城來。蒙古軍黃旗招動,兩隊軍馬分自左右衝到。呂文德大叫:「郭靖兄弟,快進城!咱們不等旁人了。」郭靖見部屬未曾盡數脫險,那肯先行入城,反而回馬上前,刺殺了兩名衝得最近的蒙古勇士。

  但大軍既動,猶如潮水一般,郭靖雖武藝精深,一人之力,又怎抵擋得了大軍衝擊?朱子柳在城頭見情勢危急,忙垂下一根長索,叫道:「郭兄弟,抓住了。」郭靖一回頭,見最後一名丐幫兄弟已經入城,卻有十餘名蒙古兵跟著衝進城門。城門旁的刀斧手一面抵敵,一面用力關門,兩尺厚的鐵門緩緩合攏。郭靖大喝一聲,挺矛刺死了一名蒙古十夫長,縱身躍起,拉住了長索。朱子柳奮力拉扯,郭靖登時向上升了丈許。

  蒙古軍督戰的萬夫長大喝:「放箭!」霎時之間千弩齊發。郭靖上躍之際早已防到此著,扯下長袍下襟,右手拉索,左手將袍子在身前舞得猶如一塊大盾牌,勁力貫袍,將羽箭盡皆擋開,只是他所乘的坐騎卻在城門前連中數百枝長箭,竟如刺蝟一般。朱子柳雙手交替,將郭靖越拉越高。

  眼見他身子離城頭尚有二丈,蒙古軍中突然轉出一個高瘦和尚,身披黃色袈裟,正是金輪法王。他從一名蒙古軍官手中接過鐵弓長箭,拉滿了弦,搭上狼牙鵰翎,心知郭靖與朱子柳都武藝深湛,倘若射向人身,定被當開,當下右手一鬆,羽箭離弦,向長索中節射去。這一招甚是毒辣,羽箭離郭朱二人均有一丈上下,二人無法相擋。金輪法王尚怕二人突出奇法破解,一箭既出,又分向朱子柳與郭靖各射一箭。第一箭拍的一聲,將長索斷成兩截,第二第三箭勢挾勁風,續向朱郭二人射到。

  長索既斷,郭靖身子一沉,那第二箭自是射他不著。朱子柳但覺手上一輕,叫聲:「不好!」羽箭已到面門。這一箭勁急異常,發射者顯是內力極為深厚,此刻城頭上站滿了人,朱子柳心知若是低頭閃避,這箭定須傷了身後之人,當下左手伸出二指,看準長箭來勢,在箭桿上一撥,那箭斜斜的落下城頭去了。

  郭靖一覺繩索斷截,暗暗吃驚,跌下城去雖然不致受傷,但在這千軍萬馬包圍之中,如何殺得出去?此時敵軍逼近城門,我軍若是開城接應,敵軍定然乘機搶門。危急之中不及細想,左足在城牆上一點,身子斗然拔高丈餘,右足跟著在城牆上一點,再升高了丈餘。這路「上天梯」的高深武功當世會者極少,即令有人練就,每一步也只上升得二三尺而已,他這般在光溜溜的城牆上踏步而上,一步便躍上丈許,武功之高,的是驚世駭俗。霎時之間,城上城下寂靜無聲,數萬道目光盡皆注視在他身上。

  金輪法王暗暗駭異,知道這「上天梯」功夫全憑提一口氣躍上,只消中間略有打岔,令他一口氣鬆了,第三步便不能再行竄上,當下彎弓搭箭,又是一箭向郭靖背心射去。

  箭去如風,城上城下眾軍齊叫:「休得放箭!」兩軍見郭靖武功驚人,個個欽服,均盼他就此縱上城頭。蒙古兵雖是敵人,卻也崇敬英雄好漢,突見有人暗箭加害,無不憤慨。

  郭靖聽得背後長箭來勢凌厲,暗叫:「罷了!」只得回手將箭撥開。兩軍數萬人見他背後猶似生了眼睛一般,這一箭偷襲竟然傷他不得,齊聲喝采。但就在震天響的采聲之中,郭靖身子已微微向下一沉,距城頭雖只數尺,卻再也竄不上去了。

  當兩軍激戰之際,楊過心中也似有兩軍交戰一般,眼見郭靖身遭危難,他上升下降,再上再落,這兩下起伏只片刻間之事,楊過心中卻已轉了幾次念頭:「他是我殺父仇人,我殺他不殺?救他不救?」當郭靖使「上天梯」功夫將上城頭之際,楊過便想凌空發掌擊落,郭靖在半空無所借力,定然身受重傷,墮下城去。他稍一遲疑,郭靖已被法王發箭阻撓,無法縱上。楊過心中亂成一團,突然間左手拉住朱子柳手中半截繩索,撲下城去,右手已抓住了郭靖的手臂。

  這一下奇變陡生,但朱子柳隨機應變,快捷異常,當即雙臂使勁,先將繩索向下微微一沉,隨即勁運雙臂,急甩過頂。楊過與郭靖二人在半空中劃了個圓圈,就如兩頭大鳥般飛在半空。城上城下兵將數萬,無不瞧得張大了口合不攏來。

  郭靖身在半空,心想連受這番僧襲擊,未能還手,豈非輸於他了?望見金輪法王又是一箭射來,左足一踏上城頭,立即從守軍手中搶過弓箭,猿臂伸屈,長箭飛出,對準金輪法王發來的那箭射去,半空中雙箭相交,將法王來箭劈為兩截。法王剛呆得一呆,突然疾風勁急,錚的一響,手中鐵弓又已斷折。要知法王與郭靖的武功雖在伯仲之間,但郭靖自幼在蒙古受神箭手哲別傳授,再加再上精湛內力,弓箭之技,天下無雙,法王自是瞠乎其後。他連珠三箭,第一箭劈箭,第二箭斷弓,第三箭卻對準了忽必烈的大纛射去。

  這大纛迎風招展,在千軍萬馬之中顯得十分威武,猛地裏一箭射來,旗索斷絕,忽必烈的黃旗立時滑了下來。城上城下兩軍又是齊聲發喊。

  忽必烈見郭靖如此威武,己軍士氣已沮,當即傳令退軍。

  郭靖站在城頭,但見蒙古軍軍形整肅,後退時井然有序,先行者不躁,殿後者不懼,不禁嘆了一口長氣,心想:「蒙古精兵,實非我積弱之宋軍可敵。」想起國事,不由得憂從中來,濃眉雙蹙。朱子柳、楊過等見他揚威於敵陣之中,耀武於萬眾之前,但竟沒半點驕色,心下無不深佩。

  忽必烈退軍數十里,途中默思破城之策,心想有郭靖在彼,襄陽果是難克。法王道:「殿下親眼所見,若非楊過那小子出手救援,郭靖今日性命不保。老衲早知那楊過是個反覆無常之徒。」忽必烈道:「不然!料那楊過是要手刃郭靖,為父報仇,不願假手於人。我瞧他為人飛揚勇決,並非深沉險詐之人。」法王不以為然,但不敢反駁,只道:「但願如殿下所料。」

  蒙古兵退,襄陽城轉危為安。安撫使呂文德興高采烈,又在元帥府大張筵席慶功,這一次楊過也被請為席中上賓。眾人對他飛身相救郭靖時出手迅捷、奮不顧身,無不交口大讚。武氏兄弟坐在另席旁座,見楊過一到立時建功,不免心生妒意,又怕經此一役,郭靖感他相救之德,更要將女兒許配於他。兩兄弟一言不發,只喝悶酒。

  筵席過後,一行人回到郭靖府中。黃蓉請楊過到內堂相見,溫言嘉讚。楊過遜謝。郭靖道:「過兒,適才你使力強猛,胸口可有隱隱作痛麼?」他擔心楊過昨晚走火之餘,今日城頭使力狠了,只恐傷了內臟。

  楊過怕黃蓉追問情由,瞧出破綻,忙道:「沒事,沒事。」隨即岔開話題,道:「郭伯伯,你這飛躍上城的功夫,那真是獨步武林了。」郭靖微笑道:「這功夫我擱下已久,數年沒練了,不免生疏,這才出了亂子。」其實昨晚他若非運用真力助楊過意守丹田,以致大耗元氣,那麼使「上天梯」功夫之際,即使有法王射箭阻撓,也難為不了他。但他於此節自然不提,只道:「當年丹陽子馬道長在蒙古傳我這功夫,想不到竟用於今日。你若喜歡,這功夫過幾天我便傳你。」

  黃蓉見楊過神情恍惚,說話之際每每若有所思,他今日奮力相救郭靖乃萬目共睹,自是更無可疑,但終究放心不下,說道:「靖哥哥,今晚我不大舒服,你在這兒照看一下。」郭靖點頭答應,向楊過說道:「過兒,今日累了,你早些回去休息罷。」


  楊過辭別兩人,獨自回房,耳聽得更樓上鼓交二更,坐在桌前,望著忽明忽暗的燭火,心中雜念叢生,忽聽得門上剝啄一聲,一個女子聲音在門外說道:「沒睡麼?」正是小龍女的聲音。楊過大喜,一躍而起,打開了房門,只見小龍女穿著淡綠色衫子,俏生生的站在門外。楊過道:「姑姑,有甚麼事?」小龍女笑說道:「我想來瞧瞧你。」楊過握住了她手,柔聲道:「我也正想著你呢。」

  兩人並肩慢慢走向花園。園中花木扶疏,幽香撲鼻。小龍女望了望天上半邊月亮,道:「你非親手殺他不可麼?時日無多了呢。」楊過忙在她耳邊低聲道:「此間耳目眾多,別提此事。」小龍女痴痴的望著他,說道:「等到月亮圓了,那便是十八日之期的盡頭。」

  楊過矍然而驚,屈指一算,與裘千尺別來已有九日,若不在一二日內殺了郭靖夫婦,毒發之前便不能趕回絕情谷了。他幽幽嘆了口氣,與小龍女並坐在一塊太湖石上。兩人相對無語,柔情漸濃,靈犀互通,渾忘了仇殺戰陣之事。

  過了良久,忽聽假山外傳來腳步之聲,有兩個人隔著花叢走近。

  一個少女的聲音說道:「你再逼我,乾脆拿劍在我脖子上一抹,也就是了,免得我零碎受苦。」一個男人聲音氣憤憤的道:「哼,你三心兩意,我就不知道麼?這姓楊的小子一到襄陽,便在人前大大露臉。你從前說過的話,那裏還再放在心上?」聽聲音正是郭芙和武修文。小龍女向楊過裝個鬼臉,意謂你到處惹下情絲,害得不少姑娘為你煩惱。楊過一笑,拉她靠近自己,微微搖手,叫她不可作聲,且聲他二人說些甚麼。

  郭芙一聽武修文這幾句話,登時大為惱怒,提高了聲音道:「既是如此,咱們從前的話就算白說。我一個人走得遠遠地,永遠不見楊過,咱們也永遠別見面了。」只聽衣衫噗的一聲,想是武修文拉住了郭芙的衣袖,而她用力一摔。她話中怒意更增,說道:「你拉拉扯扯的幹甚麼?人家露臉不露臉,千我甚麼事?我爹娘便將我終身許配於他,我寧可死了,也決不從。爹爹若是迫得我緊,我會逃得遠遠地。楊過這小子自小就飛揚跋扈,自以為了不起,我偏就沒瞧在眼裏。爹爹當他是寶貝,哼,我看他就不是好人。」武修文忙道:「是啊,是啊。先前算我瞎疑心,芙妹你千萬別生氣。以後我再這樣,教我不得好死,來生變個烏龜大王八。」語音中喜氣洋溢。郭芙噗哧一笑。

  楊過與小龍女相視一笑,一個意思說:「你瞧,人家將我損得這樣。」另一個意思說:「原來我先前想錯了,我心中歡喜你,旁人卻是情有別鍾。」聽郭芙語意,對武修文雖是一時呵責,一時使小性兒,將他播弄得俯頭帖耳,顛三倒四,但心中對他實是大有柔情。

  只聽武修文道:「師母是最疼你的,你日也求,夜也求,纏著她不放。只要師母答應你不嫁那姓楊的,師父決沒話說。」郭芙道:「哼,你知道甚麼?爹雖肯聽媽的話,但遇上大事,媽是從不違拗爹爹的。」武修文嘆道:「你對我也是這般,那就好了。」

  但聽得拍的一響,武修文「啊」的一聲叫痛,急道:「怎麼又動手打人?」郭芙道:「誰叫你說便宜話兒?我不嫁楊過,可也不能嫁你這小猴兒。」武修文道:「好啊,你今晚終於吐露了心事,你不肯做我媳婦,卻肯做我嫂子。我跟你說,我跟你說……」氣急敗壞,下面的話說不出來了。

  郭芙語聲忽轉溫柔,說道:「小武哥哥,你對我好,已說了一千遍一萬遍,我自早知道你是真心。你哥哥雖然一遍也沒說過,可我也知他對我是一片痴情。不管我許了誰,你哥兒倆總有一個要傷心的。你體貼我,愛惜我,你便不知我心中可有多為難麼?」

  武敦儒、武修文自小沒爹娘照顧,兄弟倆向來友愛甚篤,但近年來兩人都痴戀郭芙,不由得互相有了心病。武修文心中一急,竟自掉下淚來。郭芙取出手帕,撕了給他,嘆道:「小武哥哥,咱們自小一塊兒長大,我敬重你哥哥,可是跟你說話卻更加投緣些。對你哥兒倆,我實在沒半點偏心。你今日定要逼我清清楚楚說一句,倘若你做了我,該怎麼說呢?」武修文道:「我不知道。我只跟你說,若是你嫁了旁人,我便不能活了。」

  郭芙道:「好啦,今晚別再說了。爹爹今日跟敵人性命相搏,咱們卻在園子中說這些沒要緊的話,若是給爹爹聽到了,大家都討個沒趣。小武哥哥,我跟你說,你想要討我爹娘歡心,幹麼不多立戰功?整日價纏在我身旁,豈不讓我爹娘看輕了?」武修文跳了起來,大聲道:「對,我去刺殺忽必烈,解了襄陽之圍,那時你許不許我?」郭芙嫣然一笑,道:「你立了這等大功,我便想不許你,只怕也不能呢。但那忽必烈身旁有多少護衛之士?單是一個金輪法王,就連爹爹也未必勝得了。快別胡思亂想了,乖乖的去睡罷。」

  武修文向著郭芙俊俏的臉孔戀戀不捨的望了幾眼,說道:「好,那你也早些睡罷。」他轉身走了幾步,忽又停步回頭,問道:「芙妹,你今晚做夢不做?」郭芙笑道:「我怎知道?」武修文道:「若是做夢,你猜會夢到甚麼?」郭芙微笑道:「我多半會夢見一隻小猴兒。」武修文大喜,跳跳躍躍的去了。

  小龍女與楊過在花叢後聽他二人情話綿綿,不禁相對微笑,均想他二人一個痴戀苦纏,一個心意不定,比起自己兩人的一往情深、死而無悔,心中的滿足喜樂實是遠遠不及。

  武修文去後,郭芙獨自坐在石凳上,望著月亮呆呆出神,隔了良久,長嘆了一聲。忽然對面假山後轉出一人,說道:「芙妹,你嘆甚麼氣?」正是武敦儒。楊過與小龍女都微微一驚,想是他早已在彼,尚比自己二人先到,否則他過來時不能不知。

  郭芙微嗔道:「你就總是這麼陰陽怪氣的。我跟你弟弟說的話,你全都聽見了,是不是?」武敦儒點點頭,站在郭芙對面,和她離得遠遠的,但眼光中卻充滿了眷戀之情。兩人相對不語,過了好一陣,郭芙道:「你要跟我說甚麼?」武敦儒道:「沒甚麼。我不說你也知道。」說著慢慢轉身,緩緩走開。

  郭芙望著武敦儒的背影,見他在假山之後走遠,竟是一次也沒回頭,心想:「不論是大武還是小武,世間倘若只有一人,豈不是好?」深深嘆了口氣,獨自回房。

  楊過待她走遠,笑問:「倘若你是她,便嫁那一個?」小龍女側頭想了一陣,道:「嫁你。」楊過笑道:「我不算。郭姑娘半點也不歡喜我。我說倘若你是她,二武兄弟之中你嫁那一個?」小龍女「嗯」了一聲,心中拿二武來相互比較,終於又道:「我還是嫁你。」楊過又是好笑,又是感激,伸臂將她摟在懷裏,柔聲道:「旁人那麼三心二意,我的姑姑卻只愛我一人。」

  二人相倚相偎,滿心愉樂的直坐到天明。

  眼見朝暾東升,二人仍是不願分開。忽見一名家丁匆匆走來,向二人請了個安,說道:「郭爺請楊大爺快去,有要事相商。」

  楊過見他神情緊急,心知必有要事,當即與小龍女別過,隨那僕人走向內堂。那僕人道:「我到處都找過了,原來楊爺在園子裏賞花。」楊過道:「郭大爺等了我很久麼?」那僕人低聲道:「兩位武少爺忽然不知去了那裏,郭大爺和郭夫人都著急得很,郭姑娘已哭了幾次啦!」楊過一怔,已知其理:「武家哥兒倆為了爭娶師妹,均想建立奇功,定是出城行刺忽必烈去了。」匆匆來到內堂,只見黃蓉穿著寬衫,坐在一旁,容色憔悴,郭靖不停的來回走動,郭芙紅著雙目,泫然欲泣。桌上放著兩柄長劍。

  郭靖一見楊過,忙道:「過兒,你可知武家兄弟倆到敵營去幹甚麼?」楊過向郭芙望了一眼,道:「兩位武兄到敵營去了麼?」郭靖道:「不錯,你們小兄弟之間無話不說,你事先可曾瞧出一些端倪?」楊過道:「小姪沒曾留心。兩位武兄也沒跟我說過甚麼。料來兩位武兄定是見城圍難解,心中憂急,想到敵營去刺殺蒙古大將,若是得手,倒是奇功一件。」

  郭靖嘆了口氣,指著桌上的兩把劍,道:「便算存心不錯,可是太過不自量力,兵刃都給人家繳下,送了回來啦。」

  這一著頗出楊過意料之外,他早猜到武氏兄弟此去必難得逞,以他二人的武功智慧,焉能在法王、尹克西、瀟湘子等人手下討得了好去?卻想不到只幾個時辰之間,二人的兵器也給送了回來。郭靖拿起壓在雙劍之下的一封書信,交給楊過,與黃蓉對望一眼,兩人都搖了搖頭。楊過打開書信,見信上寫道:

  「大蒙古國第一護國法師金輪法王書奉襄陽城郭大俠尊前:昨宵夜獵,邂逅賢徒武氏昆仲,常言名門必出高弟,誠不我欺。老衲久慕大俠風采,神馳想像,蓋有年矣。日前大勝關英雄宴上一會,匆匆未及深談,茲特移書,謹邀大駕。軍營促膝,杯酒共歡,得聆教益,洵足樂也。尊駕一至,即令賢徒歸報平安如何?」

  信中語氣謙謹,似乎只是請郭靖過去談談,但其意顯是以武氏兄弟為質,要等郭靖到來方能放人。郭靖等他看完了信,道:「如何?」

  楊過早已算到:「郭伯母智謀勝我十倍,我若有妙策,她豈能不知?她邀我來此相商,唯一用意,便是要我和姑姑伴同郭伯伯前去敵營。郭伯伯到得蒙古軍營,法王、瀟湘子等合力縱能敗他,但要殺他擒他,卻也未必能夠。有我和姑姑二人相助,他自能設法脫身。」隨即想到:「但若我和姑姑突然倒戈,一來出其不意,二來強弱之勢更是懸殊,那時傷他可算得易如反掌。我即令不忍親手加害,假手於法王諸人取他性命,豈不大妙?」於是微微一笑,說道:「郭伯伯,我和師父陪你同去便是。郭伯母見過我和師父聯劍打敗金輪法王,三人同去,敵人未必留得下咱們。」

  郭靖大喜,笑道:「你的聰明伶俐,除了你郭伯母之外,旁人再也難及。你郭伯母之意也正如此。」

  楊過心道:「黃蓉啊黃蓉,你聰明一世,今日也要在我手下栽個觔斗。」說道:「事不宜遲,咱們便去。我和師父扮作你的隨身僮兒,更顯得你單刀赴會的英雄氣概。」

  郭靖道:「好!」轉頭向黃蓉道:「蓉兒,你不用擔心,有過兒和龍姑娘相伴,便是龍潭虎穴,我們三人也能平安歸來。」他一整衣衫,說道:「相請龍姑娘。」

  黃蓉搖頭道:「不,我意思只要過兒一人和你同去。龍姑娘是個花朵般的閨女,咱們不能讓她涉險,我要留她在這兒相陪。」

  楊過一怔,立即會意:「郭伯母果有防我之心,她是要留姑姑在此為質,好教我不敢有異動。我如定要姑姑同往,只有更增其疑。」當下並不言語。

  郭靖卻道:「龍姑娘劍術精妙,倘能同行,大有臂助。」黃蓉懶懶的道:「你的破虜、襄兒,就快出世啦,有龍姑娘守著,我好放心些。」郭靖忙道:「是,是,我真胡塗了。過兒,咱們去罷。」楊過道:「讓我跟姑姑說一聲。」黃蓉道:「回頭我告知她便是,你爺兒倆去敵營走一趟,半天即回,又不是甚麼大事。」

  楊過心想與黃蓉鬥智,處處落於下風,但郭靖誠樸老實,決不是自己對手,同去蒙古軍中後對付了他,再回來相救小龍女不遲,於是略一結束,隨同郭靖出城。

  郭靖騎的是汗血寶馬,楊過乘了黃毛瘦馬,兩匹馬腳力均快,不到半個時辰,已抵達蒙古大營。


  忽必烈聽報郭靖竟然來到,又驚又喜,忙叫請進帳來。

  郭靖走進大帳,只見一位少年王爺居中而坐,方面大耳,兩目深陷,不由得一怔:「此人竟與他父親拖雷一模一樣。」想起少年時與拖雷情深義重,此時卻已陰陽相隔,不禁眼眶一紅,險些兒掉下淚來。

  忽必烈下座相迎,一揖到地,說道:「先王在日,時常言及郭靖叔叔英雄大義,小姪仰仰慕無已,日來得睹尊顏,實慰生平之願。」郭靖了一揖,說道:「拖雷安答和我情逾骨肉,我幼時母子倆托庇成吉思汗麾下,極仗令尊照拂。令尊英年,如日方中,不意忽爾謝世,令人思之神傷。」忽必烈見他言辭懇摯,動了真情,心中也自傷感,當即與瀟湘子、尹克西等一一引見,請郭靖上座。

  楊過侍立在郭靖身後,假裝與諸人不識。法王等不知他此番隨來是何用意,見他不理睬各人,也均不與他說話。馬光佐卻大聲道:「楊兄……」下面一個「弟」字還未出口,尹克西在他大腿上狠狠捏了一把。馬光佐「啊喲」一聲,叫道:「幹甚麼?」尹克西轉過了頭不理。馬光佐不知是誰捏他,口中嘮嘮叨叨罵人,便忘了與楊過招呼。

  郭靖坐下後飲了一杯馬乳酒,不見武氏兄弟,正要動問,忽必烈已向左右吩咐:「快請兩位武爺。」左右衛士應命而出,推了武敦儒、武修文進帳。兩人手足都被用牛筋綁得結結實實,雙足之間的牛筋長不逾尺,邁不開步子,只能慢慢的挨著過來。二武見到師父,滿臉羞慚,叫了一聲:「師父!」都低下了頭再也不敢抬起。

  他兄弟倆貪功冒進,不告而行,闖出這樣一個大亂子,郭靖本來十分惱怒,但見他二人衣衫凌亂,身有血污,顯是經過一番劇鬥才失手被擒,又見二人給綁得如此狼狽,不禁由怒轉憐,心想他二人雖然冒失,卻也是一片為國為民之心,於是溫言說道:「武學之士,一生之中必受無數折磨、無數挫敗,那也算不了甚麼。」

  忽必烈假意責怪左右,斥道:「我命你們好好款待兩位武爺,怎地竟如此無禮?快快鬆綁。」左右連聲稱是,伸手去解二人綁縛。但那牛筋綁縛之後,再澆水淋濕,深陷肌膚,一時解不下來。郭靖走下座去,拉住武敦儒胸前的牛筋兩端,輕輕往外一分,波的一響,牛筋登時崩斷,跟著又扯斷了武修文身上的綁縛。這一手功夫瞧來輕措淡寫,殊不足道,其實卻非極深厚的內功莫辦。瀟湘子、尼摩星、尹克西等相互望了一眼,均暗讚他武功了得。忽必烈道:「快取酒來,給兩位武爺陪罪。」

  郭靖心下盤算:今日此行,決不能善罷,少時定有一番惡戰,二武若不早走,不免要分心照顧,當下向眾人作了個四方揖,朗聲道:「小徒冒昧無狀,承王爺及各位教誨,兄弟這裏謝過了。」轉頭向武氏兄弟道:「你們先回去告知師母,說我會見故人之子,略述契闊,稍待即歸。」武修文道:「師父,你……」他昨晚行刺不成,為瀟湘子所擒,知道敵營中果然高手如雲,不由得擔心郭靖的安危。郭靖將手一揮,道:「快些走罷!你們稟報呂安撫,請他嚴守城關,不論有何變故,總之不可開城,以防敵軍偷襲。」這幾句話說得神威凜然,要叫忽必烈等人知道,即令自己有何不測,襄陽城決不降敵。

  武氏兄弟見師父親自涉險相救,又是感激,又是自悔,當下不敢多言,拜別師父,自行回城。

  忽必烈笑道:「兩位賢徒前來行刺小姪,郭叔父諒必不知。」郭靖點頭道:「我事先未及知悉,小兒輩不知天高地厚,胡鬧得緊。」忽必烈道:「是啊,想我與郭叔父相交三世,郭叔父念及故人之情,必不出此。」郭靖正色道:「那卻不然,公義當前,私交為輕。昔日拖雷安答領軍來攻襄陽,我曾起意行刺義兄,以退敵軍,適逢成吉思汗病重,蒙古軍退,這才全了我金蘭之義。古人大義滅親,親尚可滅,何況友朋?」

  這幾句話侃侃而談,法王、尹克西等均是相顧變色。楊過胸口一震,心道:「是了,刺殺義兄義弟,原是他的拿手好戲,不知我父當年有何失誤,致遭他毒手。郭靖啊郭靖,豈難道你一生之中,從未做過任何錯事麼?」想到此處,一股怨毒又在胸中漸漸升起。

  忽必烈卻全無慍色,含笑道:「既然如此,郭叔父何以又說兩位賢徒胡鬧?」郭靖道:「想他二人學藝未成,不自量力,貿然行刺,豈能成功?他二人失陷不打緊,卻教你多了一層防備之心,後人再來行刺,那便大大不易了。」忽必烈哈哈大笑,心想:「久聞郭靖忠厚質樸,口齒遲鈍,那知他辭鋒竟是極為銳利。」其實郭靖只是心中想到甚麼口中便說甚麼,只因心中想得通達,言辭便顯凌厲。法王等見他孤身一人,赤手空拳而在蒙古千軍萬馬之中,居然毫無懼色,這股氣概便非己所能及,無不欽服。

  忽必烈見郭靖氣宇軒昂,不自禁的喜愛,心想若能將此人羅致麾下,勝於得了十座襄陽城,說道:「郭叔父,趙宋無道,君昏民困,奸佞當朝,忠良含冤,我這話可不錯罷!」郭靖道:「不錯,理宗皇帝乃無道昏君,宰相賈似道是個大大的奸臣。」眾人又都一怔,萬料不到他竟會直言指斥宋朝君臣。忽必烈道:「是啊,郭叔父是當世大大的英雄好漢,卻又何苦為昏君奸臣賣命?」

  郭靖站起身來,朗聲道:「郭某縱然不肖,豈能為昏君奸臣所用?只是心憤蒙古殘暴,侵我疆土,殺我同胞,郭某滿腔熱血,是為我神州千萬老百姓而洒。」

  忽必烈伸手在案上一拍,道:「這話說得好,大家敬郭叔父一碗。」說著舉起碗來,將馬乳酒一飲而盡。隨侍眾人暗暗焦急,均怕忽必烈顧念先世交情,又被郭靖言辭打動,竟將他放歸,再要擒他可就難了,但見忽必烈舉碗,也只得各自陪飲了一碗。左右衛士在各人碗中又斟滿了酒。

  忽必烈道:「貴邦有一位老夫子曾道: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這話當真有理。想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唯有德者居之。我大蒙古朝政清平,百姓安居樂業,各得其所。我大汗不忍見南朝子民陷於疾苦之中,無人能解其倒懸,這才弔民伐罪,揮軍南征,不憚煩勞。這番心意與郭叔父全無二致,可說是英雄所見略同了。來,咱們再來乾一碗。」說著又舉碗飲乾。

  法王等舉碗放到口邊。郭靖大袖一揮,勁風過去,嗆啷啷一陣響處,眾人的酒碗盡數摔在地下,跌得粉碎。郭靖大聲怒道:「住了!你蒙古兵侵宋以來,殘民之逞,白骨為墟,血流成河。我大宋百姓家破人亡,不知有多少性命送在你蒙古兵刀箭之下,說甚麼弔民伐罪,解民倒懸?」

  這一下拂袖雖然來得極是突兀,大出眾人意料之外,但法王等人人身負絕藝,竟然被他打落碗,均覺臉上無光,一齊站起身來,只待忽必烈發作,立時上前動手。

  那知忽必烈仰天長笑,說道:「郭叔父英雄無敵,我蒙古兵將提及,無不欽仰,今日親眼得見,果真名下無虛。小王不才,不敢傷了先父之義,今日只述舊情,不談國事如何?」郭靖拱手道:「拖雷有子,氣度寬宏,蒙古諸王無一能及,他日必膺國家重任。我有良言奉告,不知能蒙垂聽否?」忽必烈道:「願聽叔父教誨。」

  郭靖叉手說道:「我南朝地廣人多,崇尚氣節。俊彥之士,所在多有,自古以來,從不屈膝異族。蒙古縱然一時疆界逞快,日後定被逐回漠北,那時元氣大傷,悔之無及,願王爺三思。」忽必烈笑道:「多謝明教。」郭靖聽他這四字說得不由哀,說道:「就此別過,後會有期。」忽必烈將手一拱,說道:「送客。」

  法王等相顧愕然,一齊望著忽必烈,均想:「好容易魚兒人網,豈能縱虎歸山?」但忽必烈客客氣氣的送郭靖出帳,眾人也不便動手。

  郭靖大踏步出帳,心中暗想:「這忽必烈舉措不凡,果是勁敵。」向楊過使個眼色,加快腳步,走向坐騎之旁。

  突然旁邊搶出八名蒙古大漢,當先一人說道:「你是郭靖麼?你在襄陽城頭傷了我不少兄弟,今日竟到我蒙古軍營來耀武揚威。王爺放你走,我們卻容你不得。」一聲吆喝,八名大漢同時擁上,各使蒙古摔跤手法,十六隻手抓向郭靖。

  摔跤勾打之術,蒙古人原是天下無雙,這八名大漢更是蒙古軍中一等一的好手,忽必烈特地埋伏在帳外擒拿郭靖。但郭靖幼時在蒙古長大,騎射摔跤自小精熟,眼見八人抓到,雙手連伸,右腿勾掃,霎時之間,四人被他抓住摔出丈餘,另四人被他勾掃倒地。他使的正是蒙古人正宗摔跤之術,只是有了上乘武功為底,手腳上勁力大得異乎尋常,那八名大漢如何能敵?忽必烈王帳外駐著一個親兵千人隊,一千名官兵個個精擅摔跤,見郭靖手法利落,一舉將八名軍中好手同時摔倒,神技從所未見,不約而同的齊聲喝采。

  郭靖向眾軍一抱拳,除下帽子轉了個圈子。這是蒙古人摔角獲勝後向觀眾答謝的禮節,眾官兵更是歡聲雷動。那八名大漢爬起身來,望著郭靖呆呆發怔,不知該縱身又上呢,還是就此罷手?

  郭靖向楊過道:「走罷!」只聽得號角聲此起彼和,四下裏千人隊來往奔馳,原來忽必烈調動軍馬,已將郭楊二人團團圍困。郭靖暗暗吃驚,心想:「我二人縱有通天本領,怎能逃出這軍馬重圍?想不到忽必烈對付我一人,竟如此興師動眾。」他怕楊過膽怯,臉上神色自如,說道:「我二人馬快,只管疾衝,先過去奪兩面盾牌來,以防敵軍亂箭射馬。」又在他耳邊低聲道:「先向南衝,隨即回馬向北。」

  楊過一怔:「襄陽在南,何以向北?」隨即會意:「啊,是了,忽必烈軍馬必集於南,防他逃歸襄陽,北邊定然空虛。先南後北,衝他一個出其不意,措手不及,便可乘機突圍。我當如何阻住他才好?」

  楊過心念甫動,只見忽必烈王帳中竄出幾條人影,幾個起落,已攔住去路,跟著鳴鳴之聲大作,一個銅輪一個鐵輪往兩匹坐騎飛到,正是法王出手阻擋二人脫身。郭靖見雙輪飛來之勢極為剛猛,不敢伸手去接,頭一低,雙手在兩匹坐騎的頸中一按,兩匹馬前足跪下,銅鐵雙輪剛好在馬頭上掠過,在空中打了一個轉,回到了法王手中。就這樣微一耽擱,尼摩星與尹克西已奔到二人身前,法王與瀟湘子跟著趕到,四人團團圍住。

  金輪法王、瀟湘子等均是一流高手,與人動手,決不肯自墮身分,倚多為勝,但郭靖武功實在太強,每人又均想得那「蒙古第一勇士」的封號,只怕給旁人搶了頭籌,但見白刃閃動,黃光耀眼,四人手中均已執了兵刃。法王所持是個金輪,尹克西手執一條鑲珠嵌玉的黃金軟鞭,瀟湘子拿著一條哭喪棒模樣的桿棒,尼摩星的兵刃最怪,是一條鐵鑄的靈蛇短鞭,在他手上臂上盤旋吞吐,宛似一條活蛇。

  郭靖眼看四人奔跑身形和取兵刃的手法,四人中似以尹克西較弱,當即雙掌拍出,擊向瀟湘子面門。瀟湘子桿棒一立,棒端向他掌心點來。郭靖見桿棒上白索纏繞,棒頭拖著一條麻繩,便如是孝子手中所執的哭喪棒,心想此人武功深湛,所用兵刃怪模怪樣,必有特異之處,當下右手回轉,一招「神龍擺尾」,已抓住了尹克西的金鞭。尹克西待要抖鞭回擊,鞭梢已入敵手,當即順著對方一扯之勢,和身向郭靖撲去,左手中已多了一柄明晃晃的匕首。這一招以攻為守,乃是十八小擒拿手的絕招。

  郭靖叫道:「好!」雙手同施擒拿,右手仍是抓住金鞭不放,左手逕來奪他匕首。這時右手奪他右手兵刃,左手奪他左手兵刃,雙手已成交叉之勢。尹克西滿擬這一匕首刺出,敵人非放脫金鞭而閃避匕首不可,豈知他連匕首也要一併奪去。

  就在這時,法王的金輪和瀟湘子的桿棒已同時攻到。郭靖一扯金龍鞭不下,大喝一聲,一股罡氣自金鞭上傳了過去。尹克西胸口猶如被大鐵錘重重一擊,眼前金星亂舞,哇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郭靖已放脫金鞭,回手招架。尹克西自知受傷不輕,慢慢退開,在地下盤膝而坐,氣運丹田,忍住鮮血不再噴出。

  法王與瀟湘子、尼摩星見郭靖一上手就將尹克西打傷,都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喜的是少了一人搶那「蒙古第一勇士」的頭銜,懼的是郭靖如此厲害,只怕自己也折在他手裏。當下三人不敢冒進,嚴密守住門戶。

  郭靖見招拆招,細察瀟湘子和尼摩星的兩件奇特兵刃。那哭喪棒顯是精鋼打就,但除了沉重堅實之外,一時之間也瞧不出異處。尼摩星的蛇形兵器卻甚是古怪,活脫是條頭呈三角的毒蛇,蛇身柔軟屈折,當是無數細小鐵球鑲成,蛇頭蛇尾均具鋒銳尖刺,最厲害的是捉摸不定蛇身何時彎曲,蛇頭蛇尾指向何方,但見那鐵蛇短鞭在尼摩星手中忽而上躍飛舞,忽而盤旋打滾,變幻百端,靈動萬狀。郭靖當年見過歐陽鋒蛇杖的招數,杖上怪蛇乃是真蛇,兼之劇毒無比,尼摩星的蛇形兵刃縱然厲害,究是死物,出招收招之際定有規矩可尋,因此心中最忌憚的仍是金輪法王。

  四人拆得數招,突聽一人虎吼連連,大踏步而至,魁梧奇偉,宛似一座肉山,正是馬光佐到了。他手挺一根又粗又長的熟銅棍,在尼摩星身後往郭靖頭頂砸了下去。四位高手激鬥正酣,各人嚴守門戶,絕無半點空隙,郭靖的掌風、法王的金輪、瀟湘子的桿棒、尼摩星的鐵蛇來往交錯,織成了一道力網,馬光佐這一棍砸將下去,給四人合組的力網一撞,雖然無聲無息,熟銅棍猛地反彈上來。他一覺不對,大喝一聲,勁貫雙臂,硬生生將銅棍在半空止住,饒是如此,雙手虎口已震得鮮血長流。他高聲大叫:「邪門,邪門!」手上加力,更進剛勁,猛擊而下。

  法王與他正面相對,料得他這一棍擊下,吃到的苦頭更大,只是微微冷笑。楊過在側瞧得明白,知他膂力雖強,武功卻連郭靖的一成也及不上,出手一味剛猛,若是與郭靖天下陽剛之至的「降龍十八掌」正面相撞,那裏還有生路?便算郭靖不下毒手,給法王、尼摩星等的兵刃掃上了一些,也非受傷不可,他愛這渾人心地質樸,又曾數次迴護自己,眼見他這一棍擊下,定然遭殃,大叫:「馬光佐,看劍!」君子劍出手,往他後心刺去。

  馬光佐一呆,銅棍停在半空,愕然道:「楊兄弟,你幹麼跟我動手?」楊過罵道:「你這渾人,在這兒瞎攪甚麼?快給我回去!」長劍顫動,連刺數劍,只刺得馬光佐手忙腳亂,不住倒退。楊過長劍急刺,迫得他一步步退後。馬光佐腿長腳大,一步足足抵得常人二步,退得十餘步,已離郭靖等甚遠。他見眼前劍光閃爍,全力抵禦都是有所不及,更無餘暇去想楊過何以忽然對己施展辣手。

  楊過等他又退數步,收劍指地,低聲道:「馬大哥,我救了你一命,你知不知道?」馬光佐大聲道:「甚麼?」楊過低聲道:「你說話小聲些,別讓他們聽見了。」馬光佐瞪眼道:「為甚麼?我不怕這個郭靖。」這兩句話仍是聲音響亮,於他不過是平常語氣,在常人卻已似叫喊一般。楊過道:「好,那你別說話,只聽我說。」馬光佐倒真聽話,點了點頭。楊過道:「那郭靖會使妖法,口中一唸咒語,便能取人首級,你還是走得遠遠的好。」馬光佐睜大了銅鈴般的眼睛,將信將疑。

  楊過有心要救他性命,心知若說郭靖武功了得,他必不肯服輸,但說他會使妖法,這渾人多半會信,又道:「你一棍打他的頭,棍子沒撞上甚麼,卻反彈上來,這豈不古怪?那賣珠寶的胡人武功很厲害,怎麼一上手便給他傷了?」馬光佐信了七八成,又點了點頭,卻向法王、瀟湘子等望了一眼。

  楊過猜到他心中想些甚麼,說道:「那大和尚會畫符,他送了給僵屍鬼和黑矮子,身上佩了這符,便不怕妖法。大和尚有沒給你?」馬光佐憤憤的道:「沒有啊。」楊過道:「是啊,這賊禿不夠朋友,也沒給我,回頭咱們跟他算帳。」馬光佐大聲道:「不錯,那咱們怎麼辦?」楊過道:「咱們袖手旁觀,離開得越遠越好。」馬光佐道:「楊兄弟你是好人,多虧你跟我說。」收起熟銅棍,遙望郭靖等四人相鬥。

  郭靖此時所施展的正是武林絕學「降龍十八掌」。法王等三人緊緊圍住,心想他內力便再深厚,掌力如此凌厲,必難持久。豈知郭靖近二十年來勤練「九陰真經」,初時真力還不顯露,數十招後,降龍十八掌的勁力忽強忽弱,忽吞忽吐,從至剛之中竟生出至柔的妙用,那已是洪七公當年所領悟不到的神功,以此抵擋三大高手的兵刃,非但絲毫不落下風,而且乘隙反撲,越鬥越是揮酒自如。

  楊過在旁觀鬥,驚佩無已,他也曾在古墓中練過「九陰真經」,只是乏人指點,不知真經的神奇竟至於斯。他以真經功訣印證郭靖掌法,登時悟到了不少極深奧的拳理,心中默默記習,一時忘了身上負著血海深仇,立意要將郭靖置於死地。

  金輪法王的武功與郭靖本在伯仲之間,郭靖雖然屢得奇遇,但法王比他大了二十歲年紀,也即多了二十年的功力,二人若是單打獨鬥,非到千招之外,難分勝敗,再加上瀟湘子和尼摩星兩個一流好手相助,法王本來不難取勝,只是郭靖的降龍十八掌實在威力太強,兼之他在掌法之中雜以全真教天罡北斗陣的陣法,鬥到分際,身形穿插來去,一個人竟似化身為七人一般;又因他一上來便將尹克西打傷,這一下先聲奪人,敵對的三人先求自保,不敢放手攻擊,是以雖然以三敵一,也只打了個平手。

  又拆數十招,法王的金輪漸漸顯出威力,尼摩星的鐵蛇也是攻勢漸盛。郭靖暗感焦躁:「如此纏鬥下去,我終究要抵敵不住。過兒和那大個兒到那邊相鬥,那大個兒武功平平,這會兒該當已料理了他。須得儘快跟過兒會合,共謀脫身。」四人全力拚搏,目光不敢有瞬息旁顧,楊過與馬光佐在十餘丈外觀鬥,郭靖等四人均無暇顧及。

  忽聽得怪嘯一聲,瀟湘子雙腳僵直,一竄數尺,從半空中將哭喪棒點將下來。郭靖側身避過,突覺眼前一暗,哭喪棒的棒端噴出一股黑煙,鼻中登時聞到一股腥臭之氣,頭腦微微一暈。他暗叫不好,知道棒中藏有毒物,忙拔步倒退。瀟湘子見他明明已聞到自己棒中的劇毒,竟然並不暈倒,不禁大異,暗想:「便是獅虎猛獸,遇到我棒中的蟾蜍毒砂也得暈倒,他居然若無其事,這可奇了。」當下二次竄起,又揮毒砂棒臨空點落。

  當年瀟湘子在湖南荒山中練功,曾見一隻蟾蜍躲在破棺之後口噴毒砂,將一條大蟒蛇毒倒,心有所悟,於是捕捉蟾蜍,取其毒液,煉製而成毒砂,藏於哭喪之中。棒尾裝有機刮。手指一按,毒砂便激噴而出,發射時縱躍竄高,毒砂威力更增。這毒砂棒在遇到巨蟒猛獸時曾經用過,當者立暈,豈知郭靖內力深厚,竟能強抗劇毒。

  法王與尼摩星便在郭靖之側,雖非首當其衝,但聞到少些,已是胸口煩惡欲嘔,忙竄躍遠離。瀟湘子鼻中早已塞有解藥,在黑氣中直穿而前,揮棒追擊。郭靖一掌「見龍在田」往他僵直的膝蓋上擊去。瀟湘子收棒擋格,未及發毒,身子已被掌力住得飄開五尺。

  郭靖斜過身子,卻見尼摩星的鐵蛇遞近身來,當下一掌「潛龍勿用」擊出。尼摩星忙橫過鐵蛇,右手握蛇尾,左手執蛇頭,在胸口一擋,豈知郭靖這一掌之力卻是在出掌之處的四周,掌心雖對準他的胸口,他胸口竟是毫不受力,尼摩星一擋擋了個空,情知不妙,面門與小腹上已感到掌力,總算他身子矮小,行動敏捷,急忙往地下一撲,隨即幾個小觔斗,就似個大皮球般滾了開去。

  郭靖見有隙可乘,叫道:「過兒,咱們去罷!」向空曠處躍出數步。金輪法王見他脫出包圍,飛竄趕來。郭靖身後與蒙古兵將相距已不過數丈,十餘枝長矛指向他背心。郭靖雙臂一振,架開長矛,反手抓住兩名軍士向法王投去,叫道:「接住了!」法王如伸手接住,這麼一延緩,勢必給郭靖走得更遠,當即側過左肩一撞,兩名軍士飛出丈餘,金輪猛往郭靖背上砸去。

  郭靖情知只要還得一招,立時給他纏住,數招一過,尼摩星與瀟湘子又跟著攻上,那時想脫身又得大費周章,當即奪過兩枝長矛向後戳出。他腳下竟沒片刻停留,背上又如長了眼睛一般,一矛刺向法王右肩,一矛刺向他胸口,準頭勁力,絕無分毫減色。法王暗暗喝采,金輪橫砸,喀喀兩聲,雙矛齊斷,看郭靖時,卻已鑽入了蒙古軍陣中。

  蒙古軍奉忽必烈將令,在帳外排得密密層層,務要生擒郭靖,此時給他搶入陣來,眾兵將擒他不得,傷他不能,只聽得刀槍撞擊,叱喝叫嚷,反而阻住了法王等三人的追擊。

  郭靖藏身軍馬之中,猶如入了密林,反比曠地上更易脫身。他幾個起伏,奔到一個百夫長馬前,伸手將他拉下馬來,隨即躍上馬背,在眾軍中東衝西突,斗然間繞出陣後,放馬急奔,口中長哨。那汗血寶馬站在遠處,聽得主人招呼,如風馳至。

  楊過遠立觀望,突見汗血寶馬疾馳而前,奔向郭靖,暗叫:「不妙!」心想郭靖只要一乘上寶馬,忽必烈便是盡集天下精兵也追他不上了。情急之下,猛地大叫:「啊喲,痛死我也!」搖搖幌幌的似欲摔跌,隨即低聲向馬光佐道:「別說話,快走開!越遠越好。」他那一聲大叫運了丹田之氣,雖在眾軍雜亂之中,郭靖必能聽見,料得他聽見後定然來救,馬光佐倘若在旁,說不定給他一掌送了性命。馬光佐很肯聽楊過的話,雖不明白他用意,還是撒開長腿,向王帳狂奔。

  郭靖聽得楊過的叫聲,果然大是憂急,不等紅馬奔到,立刻回過馬頭,又衝入陣,向楊過站立之處馳來。法王心頭一轉,已明楊過用意,讓郭靖在身邊掠過,不加阻攔,卻回身擋住了他的退路。

  郭靖馳到楊過身前,急叫:「過兒,怎麼啦!」楊過假意搖幌身子,說道:「那大漢不是我敵手,但不知怎的,我一運真力,一股氣走逆了,丹田中痛如刀絞。」這番謊話全無破綻,馬光佐武功平常,只出手砸了一棍,郭靖已然看出,楊過如說給馬光佐打傷,不免令他生疑,但說運力出了岔子,外表上卻決計瞧不出。何況前一晚郭靖誤認楊過練功走火,此時激鬥之下舊傷復發,事極平常。郭靖眼見他左手按住小腹,額上全是大汗,傷勢甚是不輕,忙道:「你伏在我背上,我負你出去。」楊過假意道:「郭伯伯你快走,小姪性命無足重輕,你卻是襄陽的干城。合郡軍民,盡皆寄望於你。」郭靖道:「你為我而來,豈能撇下你不顧?快快伏上。」

  楊過猶自遲疑,郭靖雙腿蹲下,將他拉著伏在自己背上。就在此時,搶來的那匹馬接連中箭,長聲哀鳴,倒斃於地。郭靖一生經歷過無數凶險,情勢越危急,越是鼓足勇氣,沉著應付,說道:「過兒,別怕,咱們定須衝殺出去。」長身站起,逕往北衝。

  此時法王、尼摩星、瀟湘子又已攻到身前,郭靖眼瞧四周軍馬雲集,比適才圍得更加緊了。王帳前大纛之下,忽必烈手持酒碗,與一個和尚站著指指點點的觀戰,顯見勝算在握,神情極是得意。

  郭靖大喝一聲,負著楊過向忽必烈撲去,只三四個起伏,已竄到他身前。左右衛護親兵大驚,十餘人挺著長刀長矛上前阻攔。郭靖掌風虎虎,當者披靡,一名親兵被他掌力掃得向外跌開,只須再搶前數步,掌力便可及忽必烈之身。眾親兵捨命來擋,又怎敵得住郭靖的神勇?法王眼見危急,金輪飛出,往郭靖頭頂撞去。郭靖低頭讓過,腳下絲毫不停。

  楊過心想:「倘若他拿住了忽必烈,蒙古人投鼠忌器,勢必放他脫身。我再不下手,更待何時?」稍一遲疑,終於又問一句:「郭伯伯,我爹爹當真罪大惡極,你非殺他不可麼?」郭靖一怔,此時那裏還有餘暇細想,順口答道:「他認賊作父,叛國害民,人人得而誅之。」楊過道:「好!」更無半點遲疑,提起君子劍,對準他後頸便插了下去。

  突然眼前白影閃動,一棒揮來,將他長劍擋開。楊過順手黏引,御開對方棒力,看清楚這棒是瀟湘子所發,心下詫異:「我劍刺郭靖,何以你反而阻擋?」但隨即省悟:「啊,是了,郭靖若是死在我劍下,那蒙古第一勇士之號便歸於我。嘿嘿,你這僵屍那知我是為父報仇,這區區世間虛名,豈放在心上?」他疾出數劍,將瀟湘子的哭喪棒逼開,迴劍又向郭靖背心刺落。瀟湘子仍是揮棒擋開。

  此時郭靖正以掌力與法王的金輪、尼摩星的鐵蛇周旋,那知楊過在自己背後搗鬼,只道他正奮力與瀟湘子相鬥,說道:「小心他棒中放毒。」法王與尼摩星在郭靖對面,卻瞧得明白,眼見楊過已可得手,卻兩次被瀟湘子擋開,齊聲喝道:「瀟湘子,你幹甚麼?」

  瀟湘子陰惻惻的一笑,猛地揮棒擊向郭靖,郭靖側身避過。楊過第三次欲再下毒手,瀟湘子又伸棒架開他的長劍。郭靖掛念楊過身上有傷,怕他擋不住哭喪棒,迴過左掌往瀟湘子胸口疾拍。瀟湘子忙退開數步。

  此時楊過無人攔阻,揮劍又向郭靖頸中刺落。那知瀟湘子生怕楊過得,一退即進,哭喪棒疾點楊過後心要穴,要他不得不先救自身。郭靖右掌正與法王各以上乘內力相比拚,卻發覺自己與楊過同時遇險,他不救自己,先護楊過,左掌「神龍擺尾」,砰的一聲,擊中桿棒,只震得瀟湘子全身發燒,一張白森森的臉登時通紅。

  但便在此時,尼摩星著地滾進,鐵蛇挺上,蛇頭已觸到郭靖左脅。郭靖全身內勁有七成正在對付金輪法王,三成震開瀟湘子的桿棒,全無餘力抵禦鐵蛇,危急中左脅斗然向後縮了半尺,總算避過了敵招最厲害的鋒芒,但鐵蛇蛇頭還是刺入他脅中數寸。

  郭靖一運氣,肌肉迴彈,鐵蛇進勢受阻,難再深入,跟著飛起左腿,將尼摩星踢了個觔斗。尼摩星眼見鐵蛇刺中要害,這一招定然送了郭靖性命,「蒙古第一勇士」的榮號已經穩穩到手,大喜之下,萬料不到敵人竟有敗中求勝的厲害功夫,這一腿正中胸口,喀喇一響,三根肋骨齊斷。

  這一邊瀟湘子和尼摩星同時挫敗,法王卻乘虛而入,掌力疾催。郭靖左脅氣門已破,再也抵擋不住,只覺一股大力排山倒海般壓至,再行硬拚,非命喪當場不可,只得卸去掌力,以本身二十餘年上乘內功強接了這一招,身子連幌,哇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他命雖垂危,還是顧念楊過,叫道:「過兒,快去搶馬,我給你擋住敵人。」

  楊過眼見他拚命救護自己,胸口熱血上湧,那裏還念舊惡?心想郭伯伯義薄雲天,我若不以一命報他一命,真是枉在人世了。當即從他背上躍下,將君子劍舞成一團劍花,護住了郭靖,勢如瘋虎,招招都是拚命。法王與瀟湘子一呆,叫道:「楊過,你幹甚麼?」楊過不答,刷的一劍向法王刺去,劍尖顫動,又向瀟湘子迴刺。兩人見他雙目通紅,神情大異,不由得退開兩步,都料他要搶那「蒙古第一勇士」的名號,要獨佔擊殺郭靖之功。

  郭靖道:「過兒快別理我,自己逃命要緊。」楊過只道:「郭伯伯,是我害了你,今日我和你死在一起。」劍光霍霍,只是護著郭靖,竟不顧及自己安危。

  法王與瀟湘子提起兵刃,一齊攻向郭靖身前。但楊過劍招靈動,竟逼得二人近不了身。蒙古數千軍馬四下裏圍住,呼聲震動天地,眼望著三人激鬥。

  郭靖連聲催楊過快逃,卻見他一味維護自己,又是焦心,又是感激,觸動內傷,再也支持不住,雙膝一軟,坐倒在地。

  尼摩星斷了三根肋骨,仍是強忍疼痛,提著鐵蛇慢慢走近,想來刺殺郭靖。楊過狂刺數劍,俯身將郭靖負在背上,向外猛衝。他武功本就不及法王,這時負著郭靖怎能支持?又鬥數合,嗤的一聲,左臂被金輪劃破了一道長長的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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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圍城女嬰

  郭靖與楊過眼見無倖,蒙古軍馬忽地紛紛散開,一個年老跛子左手撐著鐵拐,右手舞動鐵錘,衝殺進來,叫道:「楊公子快向外闖,我給你斷後。」楊過百忙之中一瞥,認得是桃花島弟子鐵匠馮默風,甚覺詫異,激鬥之際,也無暇去細想這人如何會突然到來。

  原來馮默風被蒙古人徵入軍中,打造修整兵器,已暗中刺殺了蒙古兵的一名千夫長、一名百夫長。他下手隱秘,未被發覺。這日聽得吶喊聲響,在高處望見郭靖、楊過被圍,當下殺入解救。他那大鐵錘舞得風聲呼呼,當者立斃,登時給他殺出一條血路。

  楊過心中一喜,揮劍搶出,但法王金輪轉動,將他劍招和馮默風的鐵錘同時接過,只有當瀟湘子哭喪棒向郭靖背上遞去之時,法王才放鬆楊過,讓他迴劍相救。但若他的輪子砸向郭靖,瀟湘子也必運桿棒架開。若非他二人爭功,楊過雖然捨命死戰,郭靖亦早已喪命。忽必烈當日許下「蒙古第一勇士」的榮號,本盼人人奮勇,豈知各人互相牽制,反生大弊,這也是他始料所不及的了。

  但郭靖的性命雖保於一時,蒙古軍卻已在四周布得猶如銅牆鐵壁一般。法王與瀟湘子著著爭先。尼摩星咬牙忍痛,也是尋瑕抵隙,東一下西一下的使著陰毒招數。

  這時郭靖與楊過在萬軍之中已鬥了大半個時辰,日光微偏,法王舞動金輪,招數突變,噹的一下,與楊過長劍相交。君子劍乃削鐵如泥的利刃,金輪登時被削出了一道缺口。法王乘勢向前一送,輪子隨伴著一股極強的勁風壓將過來。楊過只怕傷到郭靖,不敢側身閃避,迴劍相擋,金輪微斜,嗤的一聲輕響,右手下臂又被輪口劃傷,傷口雖然不深,但劃破了血脈,鮮血迸流,數招之間,只覺腿臂漸漸發軟,力氣愈來愈弱,敵人攻勢正急,那能緩出手來裹傷止血?

  馮默風鐵錘急揮,奮力搶上救援,但法王左手一掌接著一掌拍到,令他只有招架之功,若非竭盡全力,連自保也已難能。瀟湘子眼見有便宜可撿,揮棒將尼摩星鐵蛇震開,猛地躍起,桿棒向郭靖當頭點下,便要施放毒砂。

  楊過大驚,危急中左手長出,抓住了桿棒棒頭,右手中長劍順勢刺出。此時他全身門戶大開,法王只要輕輕一輪,立時便可送了他性命,但法王有意要借他之手逐開瀟湘子,揮掌逼開馮默風,伸手便向郭靖背上抓去,要將他生擒活捉,立下奇功。瀟湘子沒料想楊過竟會拚命胡來,身未落地,桿棒已被抓住,半空中使不出力氣,眼前白光閃動,劍尖已刺到胸口,這一來形格勢禁,只得撒手放棒,身子向後一仰,保住了性命。

  馮默風錘拐齊施,往法王背心急砸。法王回輪擋開,噹噹兩響,震得馮默風雙手虎口齊裂,左掌往郭靖背心抓去。馮默風虎吼一聲,拋去錘拐,雙手自法王背後伸前,牢牢抱住了他身子,兩人翻倒在地。法王大怒,揮掌擊在他肩頭,只震得他五臟六腑猶如倒翻一般。馮默風在軍中眼見蒙古軍殘忍暴虐、驅民攻打襄陽,又眼見郭靖奮力死戰,擊退敵軍,他與郭靖素不相識,更不知他是師門快婿,但知此人一死,只怕襄陽難保,是以立定了主意,寧教自己身受千刀之苦,亦要救郭靖出險。法王出掌快捷無倫,拍拍拍幾下,登時打得馮默風筋折骨斷,內臟重傷,然他雙手始終不放,十指深深陷入法王胸口肌肉。

  蒙古眾兵將本來圍著觀鬥,只道法王等定能成功,是以均不插手,突見法王倒地,瀟湘子退開,當下一擁而上。

  當此情勢,縱然郭靖身上無傷,他與楊過二人武功再強,焉能敵得住同時擁到的千百兵將?楊過暗嘆:「罷了,罷了!」揮動瀟湘子的桿棒亂打,突然間波的一聲輕響,棒端噴出一股黑煙,身前十餘名蒙古兵將給毒煙一薰,登時摔倒。原來他拿著哭喪棒亂揮亂打,無意中觸動機括,噴出棒中所藏的蟾蜍毒砂。

  楊過微微一怔,立時省悟,負著郭靖大踏步往前,只見蒙古兵將如潮水般湧至,他一按機括,黑煙噴出,又是十餘名軍卒中毒倒地。蒙古兵將雖然善戰,但人人奉神信鬼,眼見他桿棒一揮,黑煙噴出,即有十餘人倒地而死,齊聲發喊:「他棒上有妖法,快快躲避!」忽必烈的近衛親兵勇悍絕倫,念著王爺軍令如山,雖然眼見危險,還是撲上擒拿。楊過桿棒一點,黑煙噴出,又毒倒了十餘人。

  他撮唇作哨,黃馬邁開長腿,飛馳而至。楊過奮力將郭靖擁上馬背,只感手足酸軟,再也無力上馬,只得伸手在馬臀上輕輕一拍,叫道:「馬兒,馬兒,快快走罷!」黃馬甚有靈性,見主人無力上馬,竟是仰頭長嘶,不肯發足。楊過眼見蒙古軍又從四下裏漸漸逼至,心想桿棒上毒砂雖然厲害,總有放盡之時,提起劍來要往馬臀上一刺催其急走,總是不忍,大叫:「馬兒快走!」伸桿棒往馬臀戳去。他戰得脫力,桿棒伸出去準頭偏了,這一下竟戳在郭靖腿上。郭靖本已昏昏沉沉,突然被桿棒一戳,睜開眼來,當即俯身拉住楊過胸口,將他提上馬背。黃馬長聲歡嘶,縱蹄疾馳。

  但聽得號角急嗚,此起彼落,郭靖縱聲低嘯,汗血寶馬跟著奔來,大隊蒙古軍馬卻也急衝追至。紅馬奔在黃馬之旁,不住往郭靖身上挨擦。楊過知道黃馬雖是駿物,畢竟不如紅馬遠甚,當下猛吸一口氣,抱住郭靖,一齊躍上紅馬。就在此時,只聽得背後嗚嗚聲響,金輪急飛而至。楊過心中一痛:「馮默風死在法王手下了。」心念甫動,金輪越響越近,楊過低伏馬背,只盼金輪從背上掠過,但聽聲音甚低,竟是來削紅馬馬足。

  原來法王將馮默風打死,站起身來,見郭靖與楊過已縱身上馬,追之不及,當即擲出金輪,準頭卻定得甚低。他算到若以金輪打死楊過,紅馬仍會負了郭靖逃走,只有削斷馬足,方能建功。

  楊過聽得金輪漸漸追近,只得迴劍去擋,明知自己氣力耗盡,這一劍絕難擋架得住,但實迫處此,也只得盡力而為,眼見輪子距馬足已不過兩尺,嗚嗚之聲,響得驚心動魄,他垂劍護住馬腿,豈知紅馬一發了性,越奔越快,過得瞬息,金輪與馬足相距仍有兩尺,並未飛近。楊過大喜,知道金輪來勢只有漸漸減弱,果然一剎那間,輪子距馬足已有三尺,接著四尺、五尺,越離越遠,終於噹的一聲,掉在地下。

  楊過正自大喜,猛聽得身後一聲哀嘶,只見黃馬肚腹中箭,跪倒在地,雙眼望著主人,不盡戀戀之意。楊過心中一酸,不禁掉下淚來。

  紅馬追風逐雷、迅如流星,片刻間已將追兵遠遠拋在後面。楊過抱住郭靖,問道:「郭伯伯,你怎樣?」郭靖「嗯」了一聲。楊過探他的鼻息,只覺得呼吸粗重,知道一時無礙,心頭一寬,再也支持不住,便昏昏沉沉的伏在馬背上,任由紅馬奔馳。突見前面又有無數軍馬來擒郭靖,當即揮動長劍,大叫:「莫傷了我郭伯伯!」左右亂刺亂削,眼前一團模糊,只見東一張臉,西一個人,舞了一陣劍,終於撞下馬來。他還在大叫:「殺了我,殺了我,是我不好,別傷了郭伯伯。」驀地裏天旋地轉,人事不省。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這才悠悠醒轉,他大叫:「郭伯伯,郭伯伯,你怎樣?別傷了郭伯伯!」身旁一人柔聲道:「過兒,你放心,郭伯伯將養一會兒便好。」楊過回過頭來,見是黃蓉,臉上滿是感激神色。她身後一人淚光瑩瑩,愛憐橫溢的凝視著他,卻是小龍女。楊過驚叫:「姑姑,你怎麼來了?你也給蒙古人擒住了?快逃,快逃,別理我。」

  小龍女低聲道:「過兒,你回來啦,別怕。咱們都是平平安安的在襄陽。」楊過嘆了口長氣,但覺四肢百骸軟洋洋的一無所依,當即又閉上了眼。

  黃蓉道:「他己醒轉,不礙事了,你在這兒陪著他。」小龍女答應了,雙眼始終望著楊過。黃蓉站起身來,正要走出房門,突聽屋頂上喀的一聲輕響,臉色微變,左掌一揮,滅了燭火。

  楊過眼見驀地一黑,一驚坐起。他受的只是外傷,只因流血多了,兼之惡戰脫力,是以暈去,但此刻已將養了半日,黃蓉給他服了桃花島秘製的療傷靈藥九花玉露丸,他年輕體健,已是好了大半,驚覺屋頂有警,立時振奮,便要起身禦敵。小龍女擋在他的身前,抽出懸在床頭的君子劍,低聲道:「過兒別動,我在這兒守著。」

  只聽得屋頂上有人哈哈一笑,朗聲道:「小可前來下書,豈難道南朝禮節是暗中接見賓客麼?倘若有何見不得人之事,小可少待再來如何?」聽口音卻是法王的弟子霍都王子。黃蓉道:「南朝禮節,因人而施,於光天化日之時,接待光明正大之貴客;於燭滅星沉之夜,會晤鬼鬼祟祟之惡客。」霍都登時語塞,輕輕躍下庭中,說道:「書信一通,送呈郭靖郭大俠。」黃蓉打開門房門,說道:「請進來罷。」

  霍都見房內黑沉沉地,不敢舉步便進,站在房門外道:「書信在此,便請取去。」黃蓉道:「自稱賓客,何不進屋?」霍都冷笑道:「君子不處危地,須防暗箭傷人。」黃蓉道:「世間豈有君子而以小人之心度人?」霍都臉上一熱,心想這黃幫主口齒好生厲害,與她舌戰定難待佔上風,不如藏拙,當下一言不發,雙目凝視房門,雙手遞出書信。

  黃蓉揮出竹棒,焂地點向他的面門。霍都嚇了一跳,忙向後躍開數尺,但覺手中已空,那通書信不知去向。原來黃蓉將棒端在信上一搭,乘他後躍之時,已使黏勁將信黏了過來。她分娩在即,肚腹隆起,不願再見外客,是以始終不與敵人朝相。霍都一驚之下,大為氣餒,入城的一番銳氣登時消折了八九分,大聲道:「信已送到,明晚再見罷!」壺,向外一抖,一壺新泡的熱茶自壺嘴中如一條線般射了出去。

  霍都早自全神戒備,只怕房中發出暗器,但這荼水射出來時無聲無息,不似一般暗器先有風聲,待得警覺,頸中、胸口、右手都已濺到茶水,只覺熱辣辣的燙人,一驚之下,「啊喲」一聲叫了出來,急忙向旁閃避。黃蓉站在門邊,乘他立足未定,竹棒伸出,施展打狗棒法的「絆」字訣,騰的一下,將他絆了一交。霍都縱身上躍,但那「絆」字棒法乃是一棒快似一棒,第一棒若能避過,立時躲開,方能設法擋架第二棒,現下一棒即被絆倒,爬起身來想要擋過第二棒,真是談何容易?但覺得腳下猶如陷入了泥沼,又似纏在無數籐枝之中,一交摔倒,爬起來又是一交摔倒。

  霍都的武功原本不弱,若與黃蓉正式動手,雖然終須輪她一籌,但亦不致一上手便給摔得如此狼狽,只因身上斗然被潑熱茶,只道是中了極厲害的劇毒藥水,料想此番性命難保,稍停毒水發作起來,不知肌膚將爛得如何慘法,正當驚魂不定之際,黃蓉突然襲擊,第一棒即已受挫,第二棒更無還手餘地,黑暗中只摔得鼻青目腫。

  這時武氏兄弟已聞聲趕至。黃蓉喝道:「將這小賊擒下了!」

  霍都情急智生,知道只要縱身站起,定是接著又被絆倒,當下「啊喲」一聲大叫,假裝摔得甚重,躺在地下,不再爬起。武氏兄弟雙雙撲下,去按他身子。霍都的鐵骨摺扇忽地伸出,噠噠兩下,已點了兩人腿上穴道,將二人身子同時推出,擋住黃蓉竹棒,飛身躍起,已自上了牆頭,雙手一拱,叫道:「黃幫主,好厲害的棒法,好濃包的徒弟!」

  黃蓉笑道:「你身上既中毒水,旁人豈能再伸手觸你了?」霍都一聽,只嚇得心膽俱裂:「這毒水燙人肌膚,又帶著一股茶葉之氣,不知是何等厲害古怪的藥物?」黃蓉猜度他的心意,說道:「你中了劇毒,可是連毒水的名兒也不知道,死得不明不白,諒

  霍都喃喃的道:「子午見骨茶?」黃蓉道:「不錯,只要肌膚上中了一滴,全身潰爛見骨,子不過午,午不過子,你還有六個時辰可活,快快回去罷。」

  霍都素知丐幫黃幫主武功既強、智謀計策更是人所難測,她父親黃藥師所學淵博之極,名字都叫作「藥師」,自是精於藥理,以她聰明才智與家傳之學,調製這子午見骨藥茶自是易如反掌,一時呆在牆頭,不知該當回去挨命,還是低頭求她賜予解藥。

  黃蓉知道霍都實非蠢人,毒水之說,只能愚他一時,時刻長了,必被瞧出破綻,說道:「我與你本來無冤無仇,你若非言語無禮,也不致枉自送了性命。」霍都從這幾句話中聽出一線生機,當下再也顧不得甚麼身分骨氣,躍下牆頭,一躬到地,說道:「小人無禮,求黃幫主恕罪。」黃蓉隱身門後,手指輕彈,彈出一顆九花玉露丸,說道:「急速服下罷。」霍都伸手接過,這是救命的仙丹,那敢怠慢,急忙送入口中,只覺一股清香透入丹田,全身說不出的舒服受用,當下又是一躬,說道:「謝黃幫主賜藥!」這時他氣燄全消,緩緩倒退,直至牆邊,這才翻牆而出,急速出城去了。

  黃蓉見他遠離,微微嘆息,解開武氏兄弟的穴道,想起霍都那兩句話:「好厲害的棒法,好濃包的徒弟。」雖然以計挫敵,心中殊無得意之情,她以打狗棒法絆跌霍都,使的固是巧勁,但也已牽得腹中隱隱作痛,當下坐在椅上,調息半晌。

  小龍女點亮燭火。黃蓉打開來信,只見信上寫道:

  「蒙古第一護國法師金輪法王致候郭大俠足下:適才枉顧,得仰風采,實慰平生。原期秉燭夜談,豈料青眼難屈,何老衲之不足承教若斯,竟來去之匆匆也?古人言有白頭如新,傾蓋如故,悠悠我心,思君良深。明日回拜,祈勿拒人於千里之外也。」

  黃蓉吃了一驚,將信交給楊過與小龍女看了,說道:「襄陽城牆雖堅,卻擋不住武林高手,你郭伯伯身受重傷,我又使不出力氣,眼見敵人大舉來襲,這便如何是好?」

  楊過道:「郭伯伯……」小龍女向他橫了一眼,目光中大有責備之意。楊過知道她怪自己不顧性命相救郭靖,登時住口不言。黃蓉心中起疑,又問:「龍姑娘,過兒身子亦未全愈,咱們只能依靠你與朱子柳大哥拒敵了。」

  小龍女自來不會作偽,想到甚麼,便說甚麼,淡淡的道:「我只護著過兒一人,旁人死活可不和我相干。」

  黃蓉更感奇怪,不便多說甚麼,向楊過道:「郭伯伯言道,此番全仗你出力。」楊過想起自己幾次三番要害郭靖,心中慚愧,道:「小姪無能,致累郭伯伯重傷。」黃蓉道:「你好好休息罷,敵人來攻之時,咱們若是不能力敵,即用智取。」轉頭向小龍女說道:「龍姑娘,你來,我跟你說句話。」

  小龍女躊躇道:「他……」自楊過回進襄陽城之後,小龍女守在他床前一直寸步不離,聽黃蓉叫她出去,生怕楊過又受損傷。黃蓉道:「敵人既說明日來攻,今晚定然無事。我跟你說的話,與過兒有關。」小龍女點點頭,低聲囑咐楊過小心提防,才跟黃蓉出房。

  黃蓉帶她到自己臥室,掩上了門,說道:「龍姑娘,你想殺我夫婦,是不是?」

  小龍女雖然生性真純,卻絕非傻子,她立意要殺郭靖夫婦以救楊過性命,黃蓉若用言語盤套,她焉能吐露實情,但黃蓉摸準了她的性格,竟爾單刀直入的問了出來。小龍女一怔,支支吾吾的道:「我……我……你們待我這樣好,我幹麼……幹麼要殺你們。」黃蓉見她臉生紅暈,更料得準了,說道:「你不用瞞我,我早知道啦。過兒說我夫婦害死了他爹爹,要殺我夫婦二人報仇。你心愛過兒,便要助他完成這番心願。」

  小龍女給她說中,無法謊言欺騙,又道楊過已露了口風,半晌不語,嘆了口氣道:「我便是不懂。」黃蓉道:「不懂甚麼?」小龍女道:「過兒今日卻又何以捨命救助郭大爺回來?他和金輪法王他們約好,是要一齊下手殺死郭大爺的。」

  黃蓉一聽之下,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她雖猜到楊過心存歹念,卻絕未料到他竟致與蒙古人勾結,當下不動聲色,裝作早已明白一切,道:「想是他見郭大爺對他推心置腹,義氣深重,到得臨頭,卻又不忍下手。」

  小龍女點點頭,淒然道:「事到如今,也沒甚麼可說的。他既然寧可不要自己性命,也只由得他罷啦。我早知道他是世上最好的好人,甘願自己死了,也不肯傷害仇人。」

  黃蓉於焂忽之間,腦中轉了幾個念頭,卻推詳不出她這幾句話是何用意,但見她神色之間甚是淒苦,順口慰道:「過兒的殺父之仇,中間另有曲折,咱們日後慢慢跟他說明。他受傷不重,將養幾日,也便好了,你不用難過。」

  小龍女向她怔怔的望了一會兒,突然兩串眼淚如珍珠斷線般滾下來,哽咽道:「他 ……他只有七日之命了,還……還說甚麼將養幾日?」黃蓉一驚,忙問:「甚麼七日之命?你快說,咱們定有救他之法。」

  小龍女緩緩搖頭,但終於將絕情谷中之事說了出來,楊過怎樣中了情花之毒,裘千尺怎地給他只服半枚絕情丹,怎地限他在十八日中殺了他夫婦二人回報才給他服另半枚,又說那情花劇毒發作時如何痛楚,世間又如何只有那半枚絕情丹才能救得楊過性命。

  黃蓉越聽越是驚奇,萬想不到裘千丈、裘千仞兄弟竟還有一個妹子裘千尺,以致釀成了這等禍端。

  小龍女述畢原委,說道:「他尚有七日之命,便是今晚殺了你夫婦,也未必能趕回絕情谷了,我更要害你夫婦作甚?我只是要救過兒,至於他父仇甚麼的,全不於在心上。」

  黃蓉初時只道楊過心藏禍胎,純是為報父仇,豈知中間尚有這許多曲折,如此說來,他力護郭靖,實如自戕,這般捨己為人的仁俠之心當真萬分難得。她緩緩站起,在室中彷徨來去,饒是她智計絕倫,處此困境,苦無善策,想到再過幾個時辰,敵方高手便大舉來襲,自己雖安慰楊過說:「不能力敵,便當智取。」可是如何智取?如何智取?

  小龍女全心全意只是深愛楊過。黃蓉的心兒卻分作了兩半,一半給了丈夫,一半給了女兒,只想:「如何能教靖哥哥與芙兒平安。」斗地轉念:「過兒能捨身為人,我豈便不能?」當下轉身慨然說道:「龍姑娘,我有一策能救得過兒性命,你可肯依從麼?」小龍女大喜之下,全身發顫,道:「我……我……便是要我死……唉,死又算得甚麼,便是比死再難十倍……我……我都……」黃蓉道:「好,此事只有你知我知,可千萬不能洩漏,連過兒也不能說給他知道,否則便不靈了。」小龍女連聲答應。黃蓉道:「明日你和過兒聯手保護郭大爺,待危機一過,我便將我首級給你,讓過兒騎了汗血寶馬,趕去換那絕情丹便是。」

  小龍女一怔,問道:「你說甚麼?」黃蓉柔聲道:「你愛過兒,勝於自己的性命,是不是?只要他平安無恙,你自己便死了也是快樂的,是不是?」小龍女點頭道:「是啊,你怎知道?」黃蓉淡淡一笑,道:「只因我愛自己丈夫也是如你這般。你沒孩兒,不知做母親的心愛子女,不遜於夫妻情義。我只求你保護我丈夫女兒平安,別的我還希罕甚麼?」

  小龍女沉吟不答。黃蓉又道:「若非你與過兒聯手,便不能打退金輪法王。過兒曾數次捨命救我夫婦,我便一次也救他不得?那汗血寶馬日行千里,一到三日,便能趕到絕情谷。我跟你說,那裘千丈與過兒的父親全是我一人所傷,跟郭大爺絕無干係。裘千尺見了我的首級,縱然心猶未足,也不能不將解藥給了過兒。此後二人如能為國出力,為民禦敵,那自然最好,否則便在深山幽谷中避世隱居,我也是一般感激。」

  這番話說得明明白白,除此之外,確無第二條路可走。小龍女近日來一直在想如何殺了郭靖、黃蓉,好救楊過的性命,但此時聽黃蓉親口說出這番話來,心中又覺萬分過意不去,只是不住搖頭,道:「那不成,那不成!」


  黃蓉還待解釋,忽聽郭芙在門外叫道:「媽,媽,你在那兒?」語聲甚是惶急。黃蓉吃了一驚,問道:「芙兒,甚麼事?」郭芙推門而進,也不理小龍女便在旁邊,當即撲在母親懷裏,叫道:「媽,大武哥哥和小武哥哥……」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黃蓉皺眉道:「又怎樣啦?」郭芙哽咽道:「他……他哥兒倆,到城外打架去啦。」

  黃蓉大怒,厲聲道:「打甚麼架?他兄弟倆自己打自己麼?」郭芙極少見母親如此發怒,不禁甚是害怕,顫聲道:「是啊,我叫他們別打,可是他們甚麼也不聽,說…… 說要拚個你死我活。他們……他們說只回來一個,輪了的便是不死,也不回來見……見我。」

  黃蓉越聽越怒,心想大敵當前,滿城軍民性命只在呼吸之間,這兄弟倆還為了爭一個姑娘竟爾自相殘殺。她怒氣衝動胎息,登時痛得額頭見汗,低沉著聲音道:「定是你在中間搗亂,你跟我詳詳細細的說,不許隱瞞半點。」郭芙向小龍女瞧了一眼,臉上微微暈紅,叫了聲:「媽!」

  小龍女記掛楊過,無心聽她述說二武相爭之事,轉身而出,又去陪伴楊過,一路心中默默琢磨黃蓉適才的言語。

  郭芙等小龍女出房,說道:「媽,他們到蒙古營中行刺忽必烈,失手被擒,累得爹爹身受重傷,全是女兒不好。這回事女兒再不跟你說,爹媽不是白疼我了麼?」於是將武氏兄弟如何同時向她討好、她如何教他們去立功殺敵以定取捨等情說了。黃蓉滿腔氣惱,卻又發作不出來,只是向她恨恨的白了一眼。

  郭芙道:「媽,你教我怎麼辦呢?他哥兒倆各有各的好處,我怎能說多歡喜誰一些兒?我教他們殺敵立功,那不正合了爹爹和你的心意麼?誰教他們這般沒用,一過去便讓人家拿住了?」黃蓉啐道:「二武的武功不強,你又不是不知道。」郭芙道:「那楊過呢?他又大不了他們幾歲,怎地又鬥法王又闖敵營,從來也不讓人家拿住?」

  黃蓉知道女兒自小給自己嬌縱慣了,她便是明知錯了,也要強辭奪理的辯解,於是也不追問過去之事,說道:「放回來也就是了,幹麼又到城外去打架?」郭芙道:「媽,是你不好,只因為你說他們是好膿包的徒弟。」

  黃蓉一怔,道:「我幾時說過了?」郭芙道:「我聽大武哥哥和小武哥哥說,適才霍都來下戰書,你叫他們擒他,反給點了穴道,你便怪他們膿包。」黃蓉嘆了口氣,道:「藝不如人,那有甚麼法子?『好膿包的徒弟』這句話,是霍都說的。」郭芙道:「那便是了,你不跟霍都爭辯,就是默認。他二兄弟憤憤不平,說啊說的,二人爭執起來,一個埋怨哥哥擒拿霍都時出手太慢,另一個說兄弟擋在身前,礙手礙腳。二人越吵越兇,終於拔劍動手。我說:『你們在襄陽城裏打架,給人瞧見了,卻成甚麼樣子?再說爹爹身上負傷,你們氣惱了他,我永世也不會再向你哥兒倆瞧上一眼。』他們就說:『好,咱們到城外打去。』」

  黃蓉沉吟片刻,恨恨的道:「眼前千頭萬緒,這些事我也理不了。他們愛鬧,由得他們鬧去罷。」郭芙摟著她脖子道:「媽,若是二人中間有了損傷,那怎生是好?」黃蓉怒道:「他們若是殺敵受傷,才要咱們牽掛。他們同胞手足,自己打自己,死了才是活該。」郭芙見母親神色嚴厲,與平時縱容自己的情狀大異,不敢多說,掩面奔出。

  這時天將黎明,窗上已現白色。黃蓉獨處室中,雖然惱怒武氏兄弟,但從小養育他們長大,總是懸念,想起來日大難,不禁掉下淚來,又記著郭靖的傷勢,於是到他房中探望。

  只見郭靖盤膝坐在床上靜靜運功,臉色雖然蒼白,氣息卻甚調勻,知道只要休養數日,便能全愈,當此情景,不禁想起少年時兩人同在臨安府牛家材密室療傷的往事。

  郭靖緩緩睜開眼來,見妻子臉有淚痕,嘴角邊卻帶著微笑,說道:「蓉兒,你知道我的傷勢不礙事,又何必擔心?倒是你須得好好休息要緊。」黃蓉笑道:「是了。這幾天腹中動得厲害,你的郭破虜還是郭襄,就要見爹爹啦。」她怕郭靖擔心,於是霍都下戰書與武氏兄弟出城之事自是絕口不提。郭請道:「你叫二武加緊巡視守城,敵人知我受傷,只怕乘機前來襲擊。」黃蓉點頭答應。郭靖又道:「過兒的傷勢怎樣啦?」

  黃蓉還未回答,只聽得房外腳步聲響,楊過的聲音接口道:「郭伯伯,我只是外傷,服了郭伯母的九花玉露丸,全不當他一回事。」說著推門進來,說道:「我已到城頭上去瞧了一週,眾弟兄都是鬥志高提,只是武家兄弟……」黃蓉一聲咳嗽,向他使個眼色,楊過當即會意,說道:「武家兄弟說,你為他們身受重傷,敵人若是來襲,必當死戰,方能報答你老人家的恩德。」郭靖嘆道:「經此一役,他兄弟倆也該長了一智,別把天下事瞧得太過容易了。」楊過道:「郭伯母,姑姑沒跟你在一起麼?」黃蓉道:「我跟她說了一會子話,想是她回去睡啦。自你受傷之後,她還沒合過眼呢。」

  楊過「嗯」了一聲,心想她與黃蓉說話之後,必來告知,只是她回來時,恰好自己到城頭巡視去了。原來他初進襄陽,一心一意要刺殺郭靖夫婦,但一經共處數日,見他二人赤心為國,事事奮不顧身,已是大為感動,待在蒙古營中一戰,郭靖捨命救護自己,這才死心塌地的將殺他之心盡數拋卻,反過來決意竭力以報。他自知再過七日,情花之毒便發,索性一切置之度外,在這七日之中做一兩件好事,也不枉了一世為人。他也料得到郭靖既受重傷,敵軍必乘虛來攻,是以力氣稍復,即到城頭察看防務。

  這時牽記著小龍女,正要去尋她,忽聽十餘丈外屋頂上一人縱聲長笑,跟著錚錚兩聲大響,金鐵交鳴,正是金輪法王到了。


  郭靖臉色微變,順手一拉黃蓉,想將她藏於自己身後。黃蓉低聲道:「靖哥哥,襄陽城要緊,還是你我的情愛要緊?是你身子要緊,還是我的身子要緊?」

  郭靖放開了黃蓉的手,說道:「對,國事為重!」黃蓉取出竹棒,攔在門口,心想自己適才與小龍女所說的那番話,她尚未轉告楊過,不知他要出手禦敵,還是要乘人之危,既報私仇、又取解藥?此人心性浮動,善惡難知,如真反戈相向,那便大事去矣,是以雖然橫棒守在門口,眼光卻望著楊過。

  郭靖夫婦適才短短對答的兩句話,聽在楊過耳中,卻宛如轟天霹靂般驚心動魄。他決意相助郭靖,也只是為他大仁大義所感,還是一死以報知己的想法,此時突聽到「國事為重」四字,又記起郭靖日前在襄陽城外所說「為國為民,俠之大者」、「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那幾句話,心胸間斗然開朗,眼見他夫妻倆相互情義深重,然而臨到危難之際,處處以國為先,自己卻念念不忘父仇私怨、念念不忘與小龍女兩人的情愛,幾時有一分想到國家大事?有一分想到天下百姓的疾苦?相形之下,真是卑鄙極了。

  霎時之間,幼時黃蓉在桃花島上教他讀書,那些「殺身成仁,捨生取義」的語句,在腦海間變得清晰異常,不由得又是汗顏無地,又是志氣高昂。眼見強敵來襲,生死存亡繫乎一線,許多平時從來沒想到、從來不理會的念頭,這時突然間領悟得透徹無比。他心志一高,似乎全身都高大起來,臉上神采煥發,宛似換了一個人一般。

  他心中所轉念頭雖多,其實只是一瞬間之事。黃蓉見他臉色自迷惘而羞愧,自激動而凝定,卻不知他所思何事,忽聽他低聲道:「你放心!」一聲清嘯,拔出君子劍搶到門口。

  金輪法王雙手各執一輪,站在屋頂邊上,笑道:「楊兄弟,你東歪西倒,朝三暮四,成了反覆小人,這滋味可好得很啊?」

  若在昔日,楊過聽了此言定然大怒,但此時他思路澄澈,心境清明,暗道:「你這話說得不錯,時至今日,我心意方堅。此後活到一百歲也好,再活一個時辰也好,我是永遠不會反覆的了。」笑道:「法王,你這話挺對,不知怎地鬼迷上了身,我竟助著郭靖逃了回來。他一到襄陽,便不知藏身何處,我再也找他不到了,正自後悔煩惱。你可知他在那裏麼?」說著躍上屋頂,站在他身前數尺之地。

  法王斜眼相睨,心想這小子詭計多端,不知此言是真是假,笑道:「若是找到了他,那便怎地?」楊過道:「我提手便是一劍。」法王道:「哼,你敢刺他?」楊過道:「誰說刺他?」法王愕然道:「那你刺誰?」

  嗤的一響,君子劍勢挾勁風,向他左脅刺去,楊過同時笑道:「自然刺你!」他在笑談之中斗然刺出一劍,招數固極凌厲,又是出其不意的近身突襲,法王只要武功稍差,若與尼摩星、瀟湘子等人相仿,這一劍已自送了他的性命,總算他變招迅捷,危急中運勁左臂,向外疾掠,擋開了劍鋒。但君子劍何等銳利,他手臂上還是給劍刃劃了一道長長口子,深入近寸,鮮血長流。

  法王雖知楊過狡黠,卻也萬料不到他竟會此時突然出招,以致一入襄陽便即受傷,折了銳氣,不由得心中大怒,右手金輪呼呼兩響,連攻兩招,同時左手銀輪也遞了過去。楊過一步不退,敵來三招,他也還了三劍,笑道:「我在蒙古軍中受你金輪之傷,此刻才還得一劍。我這劍上有些古怪,你知不知道?」法王銀輪連連搶攻,忍不住問道:「甚麼古怪?」楊過笑道:「這古怪須怪不得我。」法王道:「花言巧語,無恥狡童!甚麼怪不得你?」楊過洋洋得意,說道:「我這劍從絕情谷中得來。公孫止擅用毒藥,日後你若僥倖中毒不死,那便去找他算帳罷。」

  法王暗暗吃驚,心想莫非那公孫老兒在劍鋒上餵了毒藥?驚疑不定,出招稍緩。其實劍上何嘗有毒?楊過想起黃蓉以熱茶嚇倒霍都,自知武功不是法王敵手,於是乘機以言語擾敵心神,眼見一言生效,當下凝神守禦,得空便還一招,總要使他緩不出手來裹傷。法王左臂傷勢雖不甚重,但血流不止,便算劍上無毒,時候一長,力氣也必大減,心想眼前情勢,利在速戰,於是催動雙輪,急攻猛打。

  楊過知他心意,揮動長劍,守得嚴密異常。法王雙輪上的勁力越來越大,猛地裏金輪上擊,銀輪橫掃,楊過眼見抵擋不住,當即縱躍逃開。法王撕下衣襟待要裹傷,楊過卻又挺劍急刺。如此來回數次,法王計上心來,待他遠躍避開之際,自己同時後躍,跟著銀輪擲出,教楊過不得不再向後退,如此兩人之間相距遠了,待得楊過再度攻上,他已乘這瞬息之間,將撕下的衣襟在左臂上一繞,包住了傷處,又覺傷口金是疼痛,並無麻癢之感,看來劍上有毒多半是假,心中為之一寬。

  就在此時,只聽得東南角上乒乒乓乓之聲大作,兵刃相互撞擊。楊過放眼望去,見小龍女手舞長劍,正自力戰瀟湘子與尼摩星兩人。瀟湘子的哭喪棒在蒙古戰陣中被楊過奪去,楊過昏迷中早不知拋在何處?此刻他手中又持一棒,形狀與先前所使的一模一樣,只不知甚中是否藏有毒砂。楊過心想郭靖夫婦就在下面房中,若被法王發覺,為禍不小,該當將他引得越遠越好,但此事必須不露絲毫痕跡,否則弄巧反拙,叫道:「姑姑莫慌,我來助你!」幾個縱躍,搶到尼摩星身後,挺劍向他刺去。

  法王中了楊過暗算,自是極為惱怒,但想此行的主旨是刺殺郭靖,這狡童一劍之仇日後再報不遲,於是縱聲大叫:「郭靖郭大俠,老衲來訪,你怎地不見客人?」他叫了幾聲,四下無人答應,只西北方傳來一陣陣吆喝呼鬥,正是他兩個弟子達爾巴和霍都在圍攻朱子柳。眼見楊過、小龍女與瀟湘子、尼摩星一時勝敗難分,屋下人聲漸雜,卻是守城的兵將得知有人來襲,紛紛趕來捉拿奸細。法王心想這些軍士不會高來高去,自是奈何不了自己,但人手一多,終是礙手礙腳,於是又高聲叫道:「郭靖啊郭靖,枉為你一世英名,何以今日竟做了縮頭烏龜?」

  他連聲叫陣,要激郭靖出來,到後來越罵越厲害,始終不見郭靖影蹤,心想:「襄陽數萬戶人家,怎知他躲在何處?此人甘心受辱,一等養好了傷,再要殺他便難了。」微一沉吟,毒計登生,當即躍下屋頂,尋到後院的柴草堆,取出火刀火石,縱起火來,東躍西竄,連點了四五處火頭,才回到屋頂,心想火勢一大,不怕你不從屋裏出來。

  楊過雖與瀟湘子二人接戰,但眼光時時望向法王,突見他縱火燒屋,郭靖居室南北兩處都冒上了煙燄,心中一驚,險些給尼摩星的鐵蛇掃中胸口,急忙縮胸避開。若非尼摩星先一日給郭靖打斷肋骨,此番為了爭功才拚命前來,這一記毒招楊過非受重傷不可。楊過暗叫:「好險!」又想:「郭伯伯受傷沉重,郭伯母臨盆在即,這番大火一起,兩人若不出屋,必受火困,但如逃出屋來,正是撞見金輪賊禿。」當下顧不得小龍女以一人而敵兩大高手,向瀟湘子急刺兩劍,躍下屋頂,冒煙突火,來尋郭靖夫婦。

  只見黃蓉坐在郭靖床邊,窗中一陣陣濃煙衝了進來。郭靖閉目運功,黃蓉雙眉微蹙,臉上卻是神色自若,見楊過進來,只微微一笑。楊過見二人毫不驚慌,心下略定,一轉念間,已想到一計,低聲道:「我去引開敵人,你快扶郭伯伯去安穩所在暫避。」說著伸手輕輕揭下郭靖頭頂帽子,越窗而出。

  黃蓉一怔,不知他搗甚麼鬼,眼見煙火漸漸逼近,伸手扶住郭靖,說道:「咱們換個地方。」手上剛欲用勁,突然間腹中一陣劇痛,不由得「哎唷」一聲,又坐回床邊,心中大恨:「小鬼頭兒,不遲不早,偏要在這當口出世,那不是存心來害爹娘的性命?」她產期本來尚有數日,只因連日驚動胎息,竟催得孩子提前出生了。

  楊過一出窗口,但見四下裏兵卒高聲叫嚷,有的提桶救火,有的向屋頂放箭,有的在地下揮動兵刃、雙腳亂跳的喝罵。他躍向一名灰衣小兵身後,伸手點了他穴道,將郭靖的帽子往他頭上一罩,隨即將他負在背上,提劍舞動劍花,躍上屋頂。

  此時瀟湘子、尼摩星雙戰小龍女,達爾巴、霍都合鬥朱子柳,均已大佔上風。金輪法王卻將兩個輪子逼住了郭芙,雙輪利口不住在她臉邊劃來劃去,相距不過數寸,只是喝問她父母的所在。郭芙頭髮散亂,手中長劍的劍頭已被金輪砸斷,兀自咬緊牙關惡鬥,對法王的問話宛似不聞,心中惱怒異常:「大武小武若不去自相殘殺,此時我們三人聯手,何懼這個賊禿?」忍不住脫口而出:「好,你們兩個只管爭去,不論是誰勝了,回來只見到我的屍首罷啦!」法王奇道:「你說甚麼?郭靖到底是在那裏?」

  他正在等郭芙回答,突見楊過負著一人向西北方急逃,他背上那人一動也不動,自是郭靖,當即撇下郭芙,發腳追去。瀟湘子、尼摩星、達爾巴、霍都四人見到,也都拋下對手,隨後趕去。朱子柳不敢怠慢,追去助楊過護衛郭靖。

  楊過上屋之時,奔過小龍女身旁,向她使個眼色,微微一笑,神氣甚是詭異。小龍女知他又在行詐,只是猜不透他安排下甚麼計策,眼見敵人勢大,甚是放心不下,便要一同追去相助,忽聽得屋下「哇哇」幾聲,傳出嬰兒啼哭之聲。郭芙喜道:「媽媽生了弟弟啦!」一躍下地。小龍女好奇心起,又想楊過智計多端,這一笑之中似是顯佔上風,且去瞧瞧黃蓉的孩兒再說,於是跟著進屋。


  金輪法王提氣急追,距楊過越來越近,心下大喜,暗想:「這一次瞧你還能逃出我的手掌?」見他背負那人頭上帽子正是郭靖昨日所戴,自是郭靖無疑。

  楊過所學的古墓派輕功可說天下無雙,雖然背上負人,但想到多走一步,郭伯伯便離危險遠一步。他沒命價狂奔,法王一時倒也追他不上。楊過在屋頂奔馳一陣,聽得背後腳步聲漸近,於是躍下地來,在小巷中東鑽西躲,大兜圈子,竟與法王捉起迷藏來。

  楊過的輕功雖然稍勝法王一籌,畢竟背上負了人,若在平原曠野之間,早給趕上,但他儘揀陰暗曲折的里巷東躲西藏,法王始終追他不上。兩人兜得幾個圈子,瀟湘子、尼摩星與朱子柳三人也已先後到來。

  法王向尼摩星道:「尼摩兄,你守在這巷口,我進去趕那兔崽子出來。」尼摩星怪眼一翻,喝道:「我幹麼要聽你號令?」法王心想這天竺矮子不可理喻,躍上牆頭,放眼四望,只見楊過負著郭靖正縮在牆角喘氣。他心下大喜,悄悄從牆頭掩近,正要躍下擒拿,楊過突然大叫一聲,跳起身來,鑽入了煙霧之中,登時失了影蹤。

  法王縱火本是要逼郭靖逃出,但這時到處煙燄瀰漫,反而不易找人了,正自東張西望,忽聽達爾巴大叫:「在這裏啦!」法王尋聲跟去,只見達爾巴揮動黃金杵,正與楊過相鬥。法王縱身而前,先截住了楊過的退路。楊過向前疾衝,一晃身便閃到了達爾巴身旁。便在此時,法王銀輪已然擲出。

  銀輪來勢如風,楊過不及閃避,嗤的一聲,已掠過郭靖肩頭,在他背上深深劃了一道口子。法王大喜,叫道:「著!」那知楊過不理郭靖死活,仍是放步急奔。

  楊過衝出巷頭,只聽一個陰森森的聲音說道:「小子,投降了罷!」正是瀟湘子手執桿棒,攔在巷口。此時楊過前無退路,後有追兵,抬頭一望,牆頭上黑漆一團,卻是尼摩星站著。楊過縱身跳上牆頭,尼摩星怪蛇當頭擊下,要逼他回入巷中。楊過心想拖延已久,郭靖與黃蓉此時定已脫險,反手抓起背上那小兵往尸摩星手中一送,叫道:「郭靖給你!」

  尼摩星驚喜交集,只道楊過反反覆覆,突又倒戈投降,卻將一件大功勞送到自己手中,當即伸手抱住。楊過飛腳狠踢,正中他臀部,將他踢下牆頭。尼摩星大聲歡叫:「我捉到了郭靖的,我是蒙古國第一大勇士的!」瀟湘子和達爾巴焉肯讓他獨佔功勞,前來爭奪。三人分別拉住那小兵的手足用力拉扯,三人全是力大異常,只這麼一扯,將那小兵拉成了三截。他頭上帽子落下,三人看清楚原來不是郭靖,登時呆在當地,半晌做聲不得。


  法王見楊過撇下郭靖而逃,早知其必有蹊蹺,並不上前爭奪,見三人突然呆住,哼了一聲,罵道:「呆鳥!」逕自又去追趕楊過,心想今日便拿不到郭靖,只要殺了這反覆奸詐的小子,也就不枉了來襄陽一遭。

  但此時楊過已逃得不知去向,卻又往何處追尋?法王微一沉吟,已自想到:「楊過這兔崽子背了個假郭靖,費這麼大的力氣奔逃,自是要引得我瞎追一場。郭靖卻必在我先前縱火之處附近。他既使奸計,我也便將計就計,引他過來。」當下逕往火頭最盛處奔去。

  楊過躲在一家人家的屋簷下察看動靜,見法王又迅速奔回郭靖的住所。他不知郭靖是否已然逃遠,心中掛慮,於是悄悄跟隨。只見法王奔到那大屋附近,向下躍落,叫道:「好郭靖,原來你在此處,快跟老和尚走罷!」楊過大驚,正要跟著躍下,只聽得乒乒乓乓的兵刃相交,又聽法王大喝:「郭靖,快快投降罷!」跟著金鐵撞擊之聲連續不絕。楊過眼珠子一滾,暗笑:「臭賊禿,險些上了你的鬼當,可笑你弄巧成拙,假裝甚麼兵器撞擊。郭伯伯傷成這個樣子,怎能用兵刃跟你過招?又怎能如此乒乒乓乓的打個不休?你想騙我出來,我偏躲在這兒瞧你搗鬼。」

  忽聽得法王大聲叫道:「楊過,這次你總死了罷!」楊過一奇:「甚麼這次我死了?」隨即會意:「他引不出我,便想引得郭伯伯衝出來救我。」只聽法王哈哈笑道:「楊過啊楊過,你今日將小命送在我手裏,也算是活該。」

  他一言方畢,突然煙霧中白影幌動,一個少女竄了出來,挺劍向法王撲去。楊過叫道:「姑姑,我在這兒!」但法王已揮動輪子將小龍女截住。原來法王大叫大嚷,顯得楊過遭逢危難,小龍女聽到後情切關心,衝出來動手。楊過仗劍上前,和小龍女相對一笑,使出「玉女素心劍法」,將法王裹在劍光之中,法王暗暗叫苦:「這番惹禍上身,卻教他二人雙劍合璧。」四下裏熱氣蒸騰,火柱煙樑,紛紛跌落。

  法王奮力揮輪擋開兩人雙劍,急往西北角上退卻。楊過叫道:「今日不容他再逃,務須誅了這個禍根。」長劍顫動,身隨劍起,刺向法王後心。

  法王自上次在「玉女素心劍法」下鍛羽,潛心思索,鑽研出一套對付這劍法的武功,只是想對方雙劍合璧,奧妙無方,兩人心靈合一,成為一個四腿四臂的武學高手,是否真能破解,殊無把握,此時形勢危急,顧不得自己這套「五輪大轉」尚有許多漏洞,只得一試,於是探手懷中,嗆啷啷一陣響亮,空中飛起三隻輪子,手中卻仍是各握一輪。這金銀銅鐵鉛五輪輕重不同,大小有異,他隨接隨擲,輪子出來時忽正忽歪。

  楊過與小龍女登感眼花撩亂,心下暗驚。楊過向左刺出兩劍,身往右靠,小龍女立時會意,手中淑女劍向右連刺,腳步順勢移動,往楊過身側靠近。兩人見敵招太怪,不敢即攻,要先守緊門戶,瞧清楚敵人招術的路子,再謀反擊。

  法王五輪運轉如飛,但見兩人劍氣縱橫,結成一道光網,五輪合起來的威力雖強,卻攻不進劍光之中,暗嘆:「瞧我這五輪齊施,還是奈何不了兩個小鬼的雙劍合璧。」正自氣餒,小龍女懷中突然「哇哇」兩聲,發出嬰兒的啼哭。這一來不但法王大吃一驚,連楊過是詫異無比,三人一呆之下,手下招數均自緩了。  小龍女左手在懷中輕拍,說道:「小寶寶莫哭,你瞧我打退老和尚。」那知嬰兒越哭越是厲害。楊過低聲道:「郭伯母的?」小龍女點點頭,向法王刺了一劍。

  法王橫金輪擋住,他沒聽清楚楊過的問話,一時想不透小龍女懷抱一個嬰兒作甚,但想她身上多了累贅,劍法勢必威力大減,當下催動金輪,猛向小龍女攻擊。

  楊過連出數劍,將他的攻勢接了過去,側頭問道:「郭伯伯、郭伯母都好麼?」小龍女道:「黃幫主扶住郭大爺從火窟中逃走……」噹的一響,她架開法王左手銅輪,又道:「當時情勢危急,大樑快摔下來啦,我在床上搶了這女孩兒……」楊過向法王右腿橫削一劍,解開了他推向小龍女的鉛輪,說道:「是女孩兒?」他想郭靖已生了一個女兒,這次該生男孩,那知又是一個女兒,頗有點出乎意料之外。小龍女點頭道:「是女孩兒,你快接去……」說著左手伸到懷中,想把嬰兒取出交給楊過。

  但嬰兒哭叫聲中,法王攻勢漸猛,三個輪子在頭頂呼呼轉動,俟機下擊,手中雙輪更是凌厲。楊過竭盡全力也只勉強擋住,那裏還能緩手去接嬰兒?小龍女叫道:「你快抱了孩兒,騎汗血寶馬到……」噹噹兩響,法王雙輪攻得二人連遇凶險,小龍女一句話再也說不下去。這時他二人心中所想各自不同,玉女素心劍法的威力竟然施展不出。

  楊過心想只有自己接過嬰兒,小龍女才不致分神失手,於是慢慢靠向她身旁。小龍女也正要將嬰兒交給楊過,二人心意合一,霎時間雙劍鋒芒徒長,法王被迫得退開兩步。小龍女左手將嬰兒送了過來,楊過正要伸手去接,焂地黑影閃動,鐵輪斜飛而至,砸向嬰兒。小龍女怕嬰兒受傷,左手鬆開嬰兒,手掌翻起,往鐵輪上抓去。那鐵輪來勢威猛,輪子邊緣鋒利逾於刀刃,但小龍女手上帶著金絲手套,手掌與鐵輪相接,立即順勢向外一推,再以斜勁消去輪子急轉之勢,向上微托,抓了下來,正是四兩撥千斤的妙用。

  就在此時,楊過已將嬰兒接過,見小龍女抓住鐵輪,叫了聲:「好!」法王這輪子若是向小龍女直砸,她原是抓之不住,只因準頭向著嬰兒,她才側拿得手。小龍女一拿到輪子,甚是高興,但臉上仍是冷冰冰地,驀地裏學著法王的招式,舉起鐵輪往敵人砸去,要來一個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法王又驚又愧,五輪既失其一,這「五輪大轉」登時破了。他索性收回兩輪,手中只賸金銀二輪,橫砍直擊,威力又增。

  楊過左手抱了孩子,道:「咱們先殺了這賊禿,其餘慢慢再說。」小龍女道:「好!」左手持鐵輪擋在胸口,與楊過雙劍齊攻。她手中多了一厲害武器,又少了嬰兒的拖累,本該威力倍增,豈知數招之下,與楊過的劍法格格不入,竟爾難以合璧。她越打越驚,不知何以如此。卻不知「玉女素心劍法」的妙詣,純在使劍者兩情歡悅,心中全無渣滓,此時雙劍之中多了一個鐵輪,就如一對情侶之間插進了第三者,波折橫生,如何再能意念相通?如何能化你心為我心?兩人一時之間均未悟到此節,又鬥數合,竟比兩人各自為戰尚要多了一番窒滯。小龍女大急,道:「今日鬥他不過了,你快抱嬰兒到絕情谷……」

  楊過心念一動,已明白了她用意:此時若騎汗血寶馬出城,七日之內定能趕到絕情谷,他雖不能攜去郭靖、黃蓉的首級,但帶去了二人的女兒,對裘千尺說郭靖夫妻痛失愛女,定會找上絕情谷來,那時自可設法報仇。當此情境,裘千尺勢必心甘情願的交出半枚丹藥來。待得身上劇毒既解,可再奮力救此幼女出險。這緩兵之計,料想裘千尺不得不受。若在兩日之前,楊過對此舉自是毫不遲疑,但他此時對郭靖赤心為國之心欽佩已極,實不願為了自己而使他女兒遭遇凶險,這時奪他幼女送往絕情谷,無論如何是乘人之危,非大丈夫所當為,因此微一沉吟,便道:「姑姑,這不成!」

  小龍女急道:「你……你……」她只說了兩個「你」字,嗤的一響,左肩衣服已被法王金輪劃破。楊過道:「如此作為,我怎對得起郭伯伯?有何面目使這手中之劍?」說著將君子劍一舉。他心意忽變,小龍女原不知情,她全心全意只求解救楊過身上之毒,聽他說既要對得起殺父仇人,又要做一個有德君子,不禁錯愕異常。二人所思既左,手上劍法更是難於相互呼應。法王乘勢踏上,手臂微曲,一起肘錘擊在楊過左肩。

  楊過只覺半身一麻,抱著的嬰兒脫手落下。他三人在屋頂惡鬥,嬰兒一離楊過懷抱,逕往地下摔落。楊過與小龍女齊聲驚叫,想要躍落相救,那裏還來得及?

  法王聽了二人斷斷續續的對答,已知這嬰兒是郭靖、黃蓉之女,心想便拿不著郭靖,攜走他女兒為質,再逼他降服,豈不是奇功一件?眼見情勢危急,右手一揮,金輪飛出,剛好托在嬰兒的襁褓之下。

  金輪離地五尺,平平飛去,將嬰兒托在輪上。三人齊從屋頂縱落,要去搶那輪子。楊過站得最近,眼見金輪越飛越低,不久便要落地,當即右足在地下一點,一個打滾,要墊身金輪之下,連輪和人一併抱住,使嬰兒不受半點損傷。突見一隻手臂從旁伸過,抓住了金輪,連著嬰兒抱了過去。那人隨即轉身便奔。


  楊過翻身站起,法王與小龍女搶到他身邊。小龍女叫道:「是我師姊。」

  楊過見那人身披淡黃道袍,右手執著拂塵,正是李莫愁的背影,不知如何,此人竟會在這當口來到襄陽,心想此人生性乖張,出手毒辣無比,這幼女落在她的手中,那裏還會有甚麼好下場?當下提氣疾追。

  小龍女大叫:「師姊,師姊,這嬰兒大有牽連,你抱去作甚?」李莫愁並不回頭,遙遙答道:「我古墓派代代都是處女,你卻連孩子也生下了,好不識羞!」小龍女道:「不是我的孩兒啊。你快還我。」她連叫數聲,中氣一鬆,登時落後十餘丈。眼見李莫愁等三人向北而去,當即追了下去。

  這時城中兵馬來去,到處是呼號喝令之聲,或督率救火,或搜捕奸細。小龍女一概不聞不見,堪堪奔到城牆邊,只見魯有腳領著一批丐幫的幫眾正在北門巡視,以防敵人乘著城中火起前來攻城,他一見小龍女,忙問:「龍姑娘,黃幫主與郭大俠安好罷?」小龍女不答他的問話,反問道:「可見到楊公子和金輪法王?可見到一個抱著孩子的女人?」魯有腳向城外一指,道:「三人都跳下城頭去了。」

  小龍女一怔,心想城牆如是之高,武功再強跳下去也得折手斷腳,怎麼三人都跳下了?正待詢問,一瞥眼見一名丐幫弟子牽著郭靖的汗血寶馬正在刷毛,心中一凜:「過兒便算奪得嬰兒,若無這匹寶馬,怎能及時趕到絕情谷去?」一個箭步上前,拉住了馬韁,轉頭向魯有腳道:「我有要事出城去,急需此馬一用。」

  魯有腳只記掛著黃蓉與郭靖二人,又問:「黃幫主與郭大俠可安好嗎?」小龍女翻身上馬,道:「他二人安好。黃幫主剛生的嬰兒卻給那女人搶了去,我非去奪回不可。」魯有腳一驚,忙喝令開城。

  城門只開數尺,吊橋尚未放落,小龍女已縱馬出城。汗血寶馬神駿非凡,後腿一撐,已如騰雲駕霧般躍過了護城河。城頭眾兵將見了,齊聲喝采。

  小龍女出得城來,只見兩名軍士血肉模糊的死在城牆角下,另有一匹戰馬也摔得腿斷頭裂,放眼遠望,但見蒼蒼群山,莽莽平野,怎知這三人到了何處。她愁急無計,拍著寶馬的頸道:「馬兒啊馬兒,我是去救你幼主,快快帶我去罷!」那馬也不知是否真懂她的言語,昂頭長嘶,放開四蹄,潑刺刺往東北方奔去。


  原來楊過與法王追趕李莫愁,直追上了城頭,均想城牆極高,她已無退路,必可就此截住。那知李莫愁一上城頭,順手抓過一名軍士,便往城下擲去,跟著向下跳落。待那軍士與地面將觸未觸之際,她左足在軍士背上一點,已將下落的急勢消去,身子向前縱出,輕飄飄的著地,竟連懷中的嬰兒亦未震動,那軍士卻已頸折骨斷,哼都沒哼一聲,已然斃命。

  法王暗罵:「好厲害的女人!」依樣葫蘆,也擲了一名軍士下城,跟著躍落。

  楊過要以旁人來作自己的墊腳石,實是有所不忍,眼見時機緊迫,心念一動,發掌將一匹戰馬推出城頭,不待戰馬落地,飛身躍在馬背,那馬摔得骨骼粉碎,他卻安然躍下,跟在法王之後追去。他先一日在蒙古軍營中大戰,被法王的輪子割傷兩處,雖無大礙,但流血甚多,身子疲軟,這日又苦戰多時,實已支撐不住,然想到郭靖的幼女不論落在李莫愁或法王手中都是凶多吉少,雖覺心跳漸劇,還是仗劍急追。

  這三人本來腳程均快,但李莫愁手中多了一嬰兒,法王臂受劍傷,劍上到底是否有毒畢竟捉摸不準,時時擔心創口毒發,不敢發力,因此每人奔跑都己不及往時迅捷,待得奔出數里,襄陽城早已遠遠拋在背後,三人仍是分別相距十餘丈,法王追不上李莫愁,楊過也追不上法王。

  李莫愁再奔得一陣,見前面丘陵起伏,再行數里便入叢山,於是加快腳步,只要入了山谷,便易於隱蔽脫身。她雖聽小龍女說這不是她的孩子,但見楊過捨命死追,料來定是他與小龍女的孽種無疑,只要挾持嬰兒在手,不怕她不拿師門秘傳「玉女心經」來換。

  三人漸奔漸高,四下裏樹木深密,山道崎嶇。法王心想再不截住,只怕被她藏入叢林幽峽之內,那就難以找尋。他從未與李莫愁動過手,但見她輕功了得,實是個勁敵,自己五輪已失其二,原不想飛輪出手,但見情勢緊迫,不能再行猶豫遷延,於是大聲喝道:「兀那婆娘,快放下孩兒,饒你性命,再不聽話,可莫怪大和尚無情了。」李莫愁格格嬌笑,腳下卻更加快了。法王右臂揮動,呼呼風響,銀輪捲成一道白虹,向她身後襲到。

  李莫愁聽得敵輪來勢凌厲,不敢置之不理,只得轉身揮動拂塵,待要往輪上拂去,驀見輪子急轉,銀光刺眼,拂塵若是搭上了只怕立即便斷,於是斜身閃躍,避開了輪子的正擊。法王搶上兩步,銅輪出手,這一次先向外飛,再以收勢向裏迴砸。李莫愁仍是不敢硬接,倒退三步,織腰一折,以上乘輕功避了開去。但這麼一進一退,與法王相距已不逾三丈。法王左手接過銀輪,右手鉛輪向她左肩砸下。

  李莫愁拂塵斜揮,化作萬點金針,往法王眼中洒將下來。法王鉛輪上拋,擋開了她這一招,右手接住迴飛而至的銅輪,雙手互交,銀銅兩輪碰撞,噹的一響,只震得山谷間回聲不絕,這時左手的銀輪已交在右手,右手的銅輪已交在左手,雙輪移位之際,殺著齊施。李莫愁斗逢大敵,精神為之一振,想不到這高瘦和尚膂力固然沉厚,出招尤是迅捷,當下展開生平所學,奮力應戰。

  兩人甫拆數招,楊過已然趕到,他站在圈外數丈之地旁觀,一面調勻呼吸,俟機搶奪嬰兒。只見二人越鬥越快,三輪飛舞之中,一柄拂塵上下翻騰。

  說到武功內力,法王均勝一籌,何況李莫愁手中又抱著一個嬰兒,按理不到百招,她已非敗不可。那知她初時護著嬰兒,生怕受法王利輪傷害,但每見輪子臨近嬰兒身子,他反而急速收招,微一沉吟,已然省悟:「這賊禿要搶孩子,自是不願傷她性命。」以她狠毒的心性,自然不顧旁人死活,既看破了法王的心思,每當他疾施殺著,自己不易抵擋之時,便即舉嬰兒護住要害。這樣一來,嬰兒非但不是累贅,反成為一面威力極大的盾牌,只須舉起嬰兒一擋,法王再兇再狠的絕招也即收回。

  法王連攻數輪,都被李莫愁以嬰兒擋開,楊過瞧得心中大急,二人中那一個只要手上勁力稍大了半分,如何不送了嬰兒的小命?正想上前搶奪,只見法王右手銀輪焂地自外向內迴砸,左手銅輪跟著平推出去,這一來,兩輪勢成環抱,將李莫愁圍在雙臂之間,李莫愁臉上微微一紅,啐了一口,暗罵賊禿這一招不合出家人的莊嚴身分,當下拂塵後揮,架開銀輪,左手舉嬰兒護在胸前。法王當雙手環抱之時,早已算就了後著,左手鬆指,銅輪突然向上斜飛,砸向她的面門。

  這輪子和她相距不過尺許,忽地飛出,來勢又勁急異常,實是不易招架,總算李莫愁一生縱橫江湖,大小數百戰,臨敵經歷實比法王豐富得多,危急中身子向後一仰,雙腳牢牢釘在地下,拂塵卻還攻敵肩。法王右肩疾縮,拂塵掠肩而過,仍有幾根帚絲拂中了肩頭。他左掌既空,順勢在李莫愁左臂上斬落。李莫愁手臂登時酸麻無力,低呼一聲:「啊喲!」縱身躍起,但覺手中已空,嬰兒已被法王搶去。

  法王正自大喜,突聽得身旁風響,楊過和身撲上,已奪過了嬰兒,在地下一個打滾,長劍舞成一道光網,護住身後,跟著翻身站起,長劍一招「順水推舟」,阻住兩個敵人近身。原來他見嬰兒入了法王之手,心知只要遲得片刻,再要搶回那便千難萬難,乘著他抱持未穩之際,不顧性命的撲上,一舉奏功。嬰兒在三人手中輪轉,只一瞬間之事。

  李莫愁喝采:「小楊過,這一手耍得可俊!」法王大怒,雙輪一擊,聲若龍吟,悠悠不絕,左手袍袖揮處,右手輪子向楊過遞出。楊過長劍虛刺,轉身欲逃,忽聽得身後風響,卻是李莫愁揮拂塵擋住了去路,笑道:「楊過別走!且鬥鬥這大和尚再說。」楊過眼見法王的銅輪已遞到身前不逾尺,只得還劍招架。

  二人連日鏖戰,於對方功力招數,都是心中明明白白,一出手均是以快打快,但見二人身形幌動,三道白光上下飛舞,轉瞬間拆了二十餘招。李莫愁暗暗驚異:「怎地相隔並無多日,這小子武功已練到了如此地步?」

  其實楊過武功固然頗有長進,一半也因自知性命不久,為了報答郭靖養育之恩,決意死拚,遇到險招之時常不自救,卻以險招還險招,逼得法王只好變招。然楊過不顧自己性命,卻須顧到嬰兒的安全,那肯如李莫愁這般以嬰兒掩蔽自己要害?雖見法王與李莫愁相鬥之時招數避開嬰兒,但想到這是郭靖之女,實是半點不敢冒險大意,只因處處護著嬰兒,時刻稍長,便被法王逼得險象環生。

  法王見李莫愁不顧嬰兒,招數便盡力避開嬰兒身子,但見楊過唯恐傷害於她,兩個輪子便攻向嬰兒的多而攻向他本人的反少。這一來,楊過更是手忙腳亂,抵擋不住,大聲叫道:「李師伯,你快助我打退禿賊,別的慢慢再說不遲。」

  法王向李莫愁望了一眼,見她閒立微笑,竟是隔山觀虎鬥,兩不相助,心中大惑不解:「小龍女也叫他師姊,這女人的確是他師伯,何以又不出手相助?其中必有詭計?須得儘快傷了這小子,搶過嬰兒。」當下手上加勁,更逼得楊過左支右絀,難以招架。

  李莫愁知道法王不會傷害嬰兒,不管楊過如何大叫求助,只是不理,雙手負在背後,意態甚是閒適。

  又鬥一陣,楊過胸口隱隱生疼,知道自己內力不及對方,如此蠻打實是無法持久,多時不聽到嬰兒哭泣,只怕有失,百忙中低頭向嬰兒望了一眼,只見她一張小臉眉清目秀,模樣甚是嬌美,正睜著兩隻黑漆漆的眼珠凝視自己。楊過素來與郭芙不睦,但對懷中這個幼女心頭忽起異樣之感:「我此刻為她死拚,若是天幸救得她性命,七日之後我便死了,日後她長到她姊姊那般年紀,不知可會記得我否?」激情衝動之下,心頭一酸,險些掉下淚來。

  李莫愁在旁眼見他勢窮力竭,轉瞬間便要喪於雙輪之下,要待上前相助,但隨即想到:「這小子武功大進,正好假手和尚除他,否則日後便不可復制。」於是仍然袖手不動。

  三人中法王武功最強,李莫愁最毒,但論到詭計多端,卻推楊過。他一陣傷心過了,隨即籌思脫身之策,心想:「郭伯母當年講三國故事,說道其時曹魏最強,蜀漢抗曹,須聯孫權。」李莫愁既不肯相助自己,只有自己去助李莫愁了,當下刷刷兩劍,擋住了法王,疾退兩步,突將嬰兒遞給李莫愁,說道:「給你!」

  這一著大出李莫愁意料之外,一時不明他的用意,順手將嬰兒接過。楊過叫道:「師伯,快抱了孩子逃走,讓我擋住賊禿!」奮力刺出兩劍,教法王欺不近身來。李莫愁心道:「原來他想我總還顧念師門之誼,不致傷了孩子,危急中遞了給我,那真是再妙不過。」她那想到這是楊過嫁禍的惡計,剛提步要走,法王迴過手臂,銀輪砸出,竟是捨卻楊過,擊向她後心。這一招來得好快,她身形甫動,銀輪已如影隨形的擊到。李莫愁無奈,只得回過拂塵擋架。

  楊過見計已售,登時鬆了一口氣,他顧念嬰兒,卻不肯如李莫愁般袖手旁觀,以待二人鬥個兩敗俱傷,才出來收漁人之利,呼吸稍一調勻,立即提劍攻向法王。

  這時紅日中天,密林中仍有片片陽光透射進來,楊過精神一振,長劍更是使得得心應手,只聽得噹的一響,銅輪被君子劍削去了一片。法王暗暗心驚,出招卻越見凌厲。楊過斗地心生一計,叫道:「李師伯,你小心和尚這個輪子,被我削破的口子上染有劇毒,莫給他掃上了。」李莫愁問道:「為甚麼?」楊過道:「我這劍上所餵毒藥甚是厲害!」

  適才法王被楊過長劍刺傷,一直在擔心劍上有毒,但久戰之後,傷口上並無異感,也就放心,此時聽他一提,不由得心中一震:「公孫止為人險詐,只怕劍上果然有毒。」想到此處,登時氣便餒了。

  李莫愁拂塵猛地揮出,叫道:「過兒,用毒劍刺這和尚。」伸手一揚,似有暗器射出。法王舞輪護住胸前,李莫愁這一下卻是虛張聲勢,她見法王如此武功,料想冰魄銀針也射他不中,只阻得他一阻,已脫出雙輪威力的籠罩。

  金輪法王雖然疑心楊過劍上有毒,但傷口既不麻癢,亦不腫脹,實不願就此番徒勞往返,落得個負傷而歸,見李莫愁逃走,立即拔步急追。

  楊過心想如此打打追追,不知如何了局,令這初生嬰兒在曠野中經受風寒,便算救回,只怕也難以養活,只有合二人之力先將法王擊退,再籌良策,大聲叫道:「李師伯,不用走啦!這賊禿身中劇毒,活不多久了。」叫聲甫畢,只見李莫愁向前急竄,鑽進了山邊的一個洞中。

  法王一呆,不敢便即闖入。楊過不知李莫愁搶那嬰兒何用,生怕她忽下毒手,他早已將自己生死置之度外,當即長劍護胸,衝了進去,眼見銀光閃動,當即揮劍將三枚冰魄銀針打落,叫道:「李師伯,是我!」洞中黑漆一團,但他雙目能暗中見物,見李莫愁左手抱著孩子,右手又扣著幾枚銀針,他為顯得並無敵意,轉身向外,說道:「咱們聯手先退賊禿。」仗劍守在洞口。

  法王料想二人一時不敢衝出,於是盤膝坐在洞前,解開衣衫,檢視傷口,見劍傷處血色殷紅,殊無中毒之象,伸手按去,傷口微微疼痛,再潛運內功一轉,四肢百骸沒半分窒滯,心中又喜又怒,喜的是楊過劍上無毒,怒的是竟爾受了這小子之騙,白白擔心半日。瞧那山洞時,見洞口長草掩映,入口處僅容一人,自己身軀高大,若是貿然衝入,轉折不便,只怕受了洞內兩人的暗算。

  一時正無善策,忽聽得山坡後一人怪聲叫道:「大和尚,你在這裏幹麼?」語聲正是天竺矮子尼摩星。法王仍是瞧定洞口,說道:「三隻兔兒鑽進了洞裏,我要趕他們出來。」

  尼摩星在襄陽城混鬧一場,無功而退,在回歸軍營途中,遠遠望見法王的銀銅鉛三輪在空中飛旋,知他正與人動手,於是認明了方向過來,見法王全神貫注瞧著著山洞,心中一喜,問道:「郭靖逃進了洞裏麼?」法王哼了一聲,說道:「一雙雄兔,一隻雌兔,還有隻小兔。」尼摩星更是歡喜,道:「啊,除了郭靖夫婦,還有楊過小子的。」法王由得他自說自話,不予理睬,四下一瞧,已有計較,伸手拾些枯枝枯草堆在洞口,打火點燃。是時西南風正勁,一陣陣濃煙立時往洞中湧入。

  當法王堆積枯柴之時,楊過已知其計,對李莫愁低聲道:「我去瞧瞧這山洞是否另有出口。」於是向內走去,走了七八丈,山洞已到盡頭,回過頭來低聲道:「李師伯,他們用煙薰,你說怎麼辦?」李莫愁心想硬衝決計擺脫不了法王,躲在這裏自然亦非了 局,當真不濟之時,只有丟下嬰兒獨自脫身,這和尚和自己無冤無仇,他志在嬰兒,那時自也不會苦纏,因此並不驚慌,只是微微冷笑。

  過不多時,山洞中濃煙越進越多,楊李二人閉住呼吸,一時尚可無礙,那嬰兒卻又哭又咳。李莫愁冷笑道:「你心疼麼?」楊過懷抱著這女嬰一番捨生忘死的惡鬥,心中已對她生了憐惜之情,聽她哭得厲害,道:「讓我抱抱!」伸出雙手,走近兩步。李莫愁拂塵刷的一下,向他的手臂揮去,喝道:「別走近我!你不怕冰魄銀針嗎?」

  楊過向後躍開,聽了「冰魄銀針」四字,忽地生出一個念頭,想起幼時與她初次相遇,只將銀針在手中握了片刻,即已身中劇毒,當下撕一片衣襟包住右手,走到洞口拾起李莫愁適才射他的三枚銀針,針尾向下,將銀針插入土中,只餘一寸針尖留在土外,再洒上少些沙土,掩住針尖的光亮。此時洞口堆滿了柴草,又是濃煙滿洞,他弓身插針法王與尼摩星全未瞧見。

  楊過布置已畢,退身回來,低聲道:「我已有退敵之計,你哄著孩子別哭。」於是大聲叫道:「好極了,山洞後面有出口,咱們快走!」聲音中充滿了歡喜之情。李莫愁一怔,還道山洞後面真有出路。楊過將口俯到她耳畔低聲說道:「假的,我要叫賊禿上當。」

  法王與尼摩星聽得楊過這般歡叫,一愕之下,但聽得洞中寂然無聲,嬰兒的哭喊也漸漸隱去,那想得到是楊過以袍袖蓋在嬰兒臉上,只道他真的從洞後逸出。尼摩星不加細想,立即飛身繞到山坡之後去阻截。法王卻心思細密,凝神一聽,嬰兒的哭喊只是低沉細微,卻非漸漸遠去,知道又是楊過使詐,想騙他到山坡之後,便抱了孩子從洞口衝出,不禁暗暗冷笑:「這小小的調虎離山之計,也想在老和尚面前行使。」於是躲在洞側,提起銀銅兩輪,只待楊過出來。

  楊過叫道:「李師伯,那賊禿走了,咱們並肩往外。」忽又低聲道:「咱們同時驚呼,誘他進洞。」李莫愁不明楊過要使何等詭計,但素知這小子極是狡猾,自己便曾吃過他不少大虧,他既然安排下妙策,諒必使得,好在嬰兒抱在自己手中,只要先驅退法王,不怕他不拿「玉女心經」來換孩子,於是點了點頭。

  兩人齊聲大叫「啊喲!」楊過假裝受傷甚重,大聲呻吟,叫道:「你……你如何對我下此毒手?」隨即低聲道:「你裝作性命不保。」李莫愁怒道:「你……我今日…… 雖然死在你手裏,卻教你這小賊……也活不成。」說到後來,語聲斷續,已是上氣不接下氣。

  法王在洞口聽了大喜,心想這二人為了爭奪嬰兒,還未出洞,卻己自相殘殺起來,看來已鬥得兩敗俱傷。他生怕嬰兒連帶送命,那便不能挾制郭靖,當即撥開柴草,搶進洞去,只跨得兩步,突覺左腳底微微一痛。

  他應變奇速,不待踏實,立即右足使勁,倒躍出洞,左足落地時小腿一麻,竟然險些摔倒。以他的深厚內功,即使給人連砍數刀,縱躍時也不致站立不穩,心念一轉之下,已知足底心被劇毒之物刺中,正要拉下鞋襪察看,尼摩星已從山坡轉回,叫道:「小子騙人的,山後出口沒有的,洞裏郭靖和老婆還是的。」法王住手不再脫鞋,臉上不動聲色,說道:「你所料不錯,但洞內並無聲息,想來他們都給煙火薰得昏過去了。」

  尼摩星大喜,心想這番生擒郭靖之功終於落在自己手上,他也不想法王何以不搶此功勞,舞動鐵蛇護住身前要害,從洞口直鑽出去。楊過這三枚銀針倒插在當路之處,不論來人步子大小如何,都非踏中一枚不可。尼摩星身矮步短,走得又快,右腳一腳踏中銀針,一痛之下未及縮步,左腳又踏上了另一枚針尖。天竺國天氣炎熱,國人向來赤足,尼摩星也不穿鞋,雖然腳底板練得厚如牛皮,但那冰魄銀針何等銳利,早已刺入寸許。他生性勇悍,小小受傷毫不在意,揮鐵蛇在地下一掃,察覺前面地下再無倒刺,正要繼續進內活捉郭靖和老婆的,猛地裏兩腿麻軟,站立不穩,一交摔倒。才知針刺上的毒性厲害非凡,急忙連滾帶帶爬的衝出洞來。只見法王除去鞋襪,捧著一隻腫脹黝黑的左腿,正在運氣阻毒上升。

  尼摩星大怒,喝道:「壞賊禿,們明明中毒受傷,幹麼不跟我說,讓我也上當的?」法王微微一笑,說道:「我上一當,你也上一當,這才兩不吃虧啊。」尼摩星怒氣勃發,不可遏制,大聲怒罵:「我,郭靖也不要拿了,尼摩星,壞和尚,今日拚個死活氣的!」他雙足已使不出力半點力氣,左手在地下一撐,和身向法王撲去,右手鐵蛇往他頭頂擊落。法王舉銅輪擋開鐵蛇,隨即橫過手臂,一固肘錘撞出。尼摩星身在半空,難以閃避,法王一招又是來勢迅捷,竟被他一錘打中肩頭。

  尼摩星雖然筋骨堅厚,卻也給他打得劇痛攻心,他狂怒之下也不顧自己的死活,撲將上去,牢牢抱住了法王,張口便咬,一口正咬在對方頸下的「氣舍穴」上。若在平時,以法王如此武功,如何能讓他欺近抱住?即令抱住了,又如何能給他咬中頸下的大穴?但此時法王知道腳底所中毒針實是非同小可,全身內力都在與毒氣相抗,硬逼著不令毒氣衝過大腿與小腿之間的「曲泉穴」,只要嚴守此關,最多是廢去一隻小腿,還不致送了性命,是以當尼摩星撲上來之時,他已變成內功全失,只以外功與他相抗。尼摩星卻是全力施為,一咬住對方穴道,牙齒再不放鬆。

  法王伸出右足一釣,尼摩星雙足早無力氣,向前撲出,兩人一齊跌翻在地。法王伸手想將他扯開,但大穴被制,手上力道已大為減弱,卻那裏拉得動?只得回手扣住他後頸「大椎穴」,以防他下毒手制自己死命。兩人本來都是一流高手,但中毒之後近身搏鬥,卻如潑皮無賴蠻打硬拚一般,已是全然不顧身分。

  兩人在地下翻翻滾滾,漸漸滾近山谷邊的斷崖之旁。法王瞧得明白,大聲叫道:「快放手,你再進一步,兩個兒都跌得粉身碎骨。」

  但尼摩星此時已失去了理性,他不運氣與毒氣相抗,內力比法王深厚的多,用力前推,法王竟是抵擋不住。眼見距離崖邊已不過數尺,下面便是深谷,法王情急智生,大叫:「郭靖來了!」尼摩星一凜,問道:「那裏的?」他這三個字一說,口一張,登時放開了法王的穴道。法王氣貫左掌,呼的一聲,向前擊出。尼摩星知道上當,低頭避開,彎腰前撞。

  法王這一掌本是要逼使尼摩星向後閃避,但他忘了對方雙足中毒,早已不聽使喚,那裏還能向後退躍?但見他不後反前,一驚之下,兩人又已糾纏在一起,突覺身下一空,兩人齊往山谷下直掉下去。

  李莫愁見楊過奇計成功,暗暗佩服這小子果然了得,聽得二人在外喝罵毆鬥,知道已無危險,拔步便要出洞,猛聽得法王與尼摩星二人齊聲驚呼,聲音甚是怪異。這正是他二人掉下山崖之時所發,但那斷崖與山洞相隔十丈開外,又被一片山石擋住,從洞中瞧不見外面情景,不知二人如此大叫為了何事。李莫愁道:「喂,小子,他們幹甚麼啊?」楊過卻也料不到二人竟會跌落山谷,沉吟道:「那賊禿狡猾得緊,咱們假裝相鬥受傷,只怕他們依樣葫蘆,騙咱們出去。」

  李莫愁心想不錯,低聲道:「嗯,他定是想騙我出去,奪我解藥。」緩緩走向洞口,想要探首出洞窺視。楊過道:「小心地下銀針。」話一出口,便即後悔:「又何必好意提醒這女魔頭?」

  李莫愁一驚,急忙縮步。這時洞口煙火已熄,洞中又是黑漆一團,她不能如楊過一般暗中見物,不知三枚銀針插在何處,若是貿然舉步,十九也要踏上。她雖有解藥,但針上劇毒厲害異常,治療時固然要受一番痛苦,而且腳上受到針刺,楊過定然乘機攻擊,便緩不出手來療毒,只怕這條性命便要送在自己的毒針之下了,說道:「你快將針拔去,咱們呆在這兒幹麼?」楊過道:「稍待片刻,讓他二人毒發而死,慢慢出去不遲。」李莫愁哼了一聲,她對楊過實在大是忌憚,與他同處在這暗洞之中,刻刻都是危機,自己武功已未必能夠勝他,智計更是不及,當下低頭沉思出洞之策。

  這時洞外一片寂靜,洞內二人也是各想各的心思,默不作聲。突然之間,那嬰兒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她出世以來從未吃過一口奶,此時自是餓了。

  李莫愁冷笑道:「師妹呢?她連自己孩子餓死也不理麼?」楊過道:「誰說是姑姑的孩子,這是郭靖郭大俠的女兒。」李莫愁道:「哼,你用郭大俠的名頭來嚇我,我便怕了麼?若是別人的孩子,料你也不會這般搶奪,這自是你們師徒倆的孽種。」

  楊過大怒,喝道:「不錯,我是決意要娶姑姑的。但我們尚未成親,何來孩子?你嘴裏放乾淨些。」李莫愁又是冷笑一聲,撇嘴道:「你要我口裏乾淨些,還不如自己與師父的行止乾淨些。」楊過一生對小龍女敬若天人,那容她如此污衊,心中更是惱怒,大聲道:「我師父冰清玉潔,你可莫胡言亂語。」李莫愁道:「好一個冰清玉潔,就可惜臂上的守宮砂褪了。」

  刷的一聲,楊過挺劍向她當胸刺去,喝道:「你罵我不要緊,但你出言辱我師父,今日跟你拚了。」刷刷刷連環三劍。他劍法既妙,雙眼又瞧得清楚,李莫愁全賴聽風辨器之術招架,雖然不失厘毫,但數招之後已是險象環生,總算楊過顧念著孩子,只怕劍底過於厲害,她便對孩子猛下毒手,因此並未施展殺著。

  二人在洞中交拆十餘招,那嬰兒忽地一聲哭叫,隨即良久沒了聲息。

  楊過大驚,立即收劍,顫聲道:「你傷了孩子麼?」李莫愁見他對孩子如此關懷,更認定是他的親生孩兒,說道:「現下還沒死,但你如不聽我吩咐,你道我沒膽子捏死這小鬼頭麼?」楊過打了個寒戰,素知她殺人不眨眼,別說弄死一個初生嬰兒,只消稍有怨毒,便能將人家殺得滿門雞犬不留,說道:「你是我師伯,只要你不辱罵我師父,我自然聽你吩咐。」李莫愁聽他口氣軟了,心知只要嬰兒在自己手中,他便無法相抗,說道:「好,我不罵你師父,你就聽我的話。現下你出去瞧瞧,那兩人的毒發作得怎樣了。」

  楊過依言出洞,四下一瞧,不見法王與尼摩星的影蹤,他怕法王詭計多端,躲在隱避之處,揮劍在左近樹叢長草等處斬刺一陣,不見有人隱藏,回洞說道:「兩人都不在啦,想是中毒之後,嚇得遠遠逃走了。」

  李莫愁道:「哼,中了我銀針之毒,便算逃走,又怎逃得遠?你將洞口的針拔掉,放在我面前。」楊過聽嬰兒啼哭不止,心想也該出去找些甚麼給孩子吃,於是仍用衣襟裹手,拔出銀針,還給了她。

  李莫愁將三枚銀針放入針叢,拔步往外便走。楊過跟了出來,問道:「你將孩子抱到那裏去?」李莫愁道:「回我自己家去。」楊過急道:「你要孩子幹麼?她又不是你生的。」李莫愁雙頰一紅,隨即沉臉道:「你胡說甚麼?你送我古墓派的玉女心經來,我便將孩子還你,管教不損了她一根毫毛。」說罷展開輕功,疾向北行。

  楊過跟在她身後,叫道:「你先得給她吃奶啊。」李莫愁回過身來,滿臉通紅,喝道:「你這小子怎地沒上沒下,說話討我便宜?」楊過奇道:「咦,我怎地討你便宜了?孩子沒奶吃,豈不餓死了?」李莫愁道:「我是個守身如玉的處女,怎會有奶給你這小鬼吃?」楊過微微一笑,道:「李師伯,我是說要你找些奶給孩子吃啊,又不是要你自己……」

  李莫愁聽了,忍不住一笑,她守身不嫁,一生在刀劍叢中出入,於這養育嬰兒之事實是一竅不通,沉吟道:「卻到那裏找奶去?給她吃飯成不成?」楊過道:「你瞧她有沒有牙齒?」李莫愁往嬰兒口中一張,搖頭道:「半顆也沒有。」楊過道:「咱們到鄉村中去找個正在給孩子餵奶的女人,要她給這嬰兒吃個飽,豈不是好?」李莫愁喜道:「你果然是滿腹智謀。」

  兩人登上山丘四望,遙見西邊山坳中有炊煙升起。兩人腳程好快,片刻間已奔近一個小村落。襄陽附近久經烽火,大路旁的村莊市鎮盡已被蒙古鐵蹄毀成白地,只有在這般荒谷僻壤之間尚有少些山民聚居。

  李莫愁逐戶推門查看,找到第四間農舍,只見一個少婦抱著一個歲餘孩子正在餵奶。李莫愁大喜,一把將她懷中孩子抓起往炕上一丟,將女嬰塞在她懷裏,說道:「孩子餓了,你餵她吃飽罷。」

  那少婦的兒子給摔在炕上,手足亂舞,大聲哭喊。那少婦愛惜兒子,忙伸手抱起。楊過見那少婦袒著胸膛,立即轉身向外,卻聽得李莫愁喝道:「我叫你餵我的孩子吃奶,你沒聽見麼?誰教你抱自己兒子了?」但聽得砰的一響,楊過嚇了一跳,回過頭來,只見那農家孩子已被摔在牆腳之下,滿頭鮮血,不知死活。那少婦急痛攻心,放下郭靖之女,撲上去抱住自己兒子,連哭帶叫。李莫愁大怒,拂塵一起,往少婦背上擊落。

  楊過忙伸劍架開,心想:「天下那有如此橫蠻女子?」口中卻道:「李師伯,你若將她打死了,死人可沒有奶。」李莫愁怒道:「我是為你的孩子好,你反來多管閒事!」楊過心道:「這明明不是我的孩子,你卻口口聲聲說是我的。但若真是我的,那又怎地能說我多管閒事?」當下陪笑道:「這孩子餓得緊了,快讓她吃奶是正經。」說著伸手到炕上去抱嬰兒。李莫愁舉起拂塵,擋住他手,叫道:「你敢搶孩子麼?」楊過退後一步,笑道:「好,好!我不抱便是。」

  李莫愁將女嬰抱起,正要再送到那少婦懷中,轉過身來,那少婦已不知去向,原來她乘著兩人爭執,已抱了兒子悄悄從後門溜走。李莫愁怒氣勃發,直衝出門,但見那少婦抱著嬰兒正自向前狂奔。李莫愁哼了一聲,縱身而起,拂塵摟頭擊下,風聲過去,那農婦母子兩人登時腦骨碎裂,屍橫當地。她再去尋人餵奶,村中卻惟有男人。李莫愁怒氣越盛,胡亂殺了幾人,到灶下取了火種,在農家的茅草屋上縱火焚燒,連點了幾處火頭,這才快步出村。

  楊過見她出手兇狠若此,暗自嘆息,不即不離的跟在她身後。二人一聲不作,在山野間走了數十里,那嬰兒哭得倦了,在李莫愁懷中沉沉睡去。

  正行之間,李莫愁突然「咦」的一聲,停住腳步,只見兩雙花斑小豹正自廝打嬉戲。她踏上一步,要將小豹踢開,突然旁邊草叢中鳴的一聲大吼,眼前一花,一隻金錢大豹撲了出來。她吃了一驚,挫步向左躍開。那大豹立即轉身又撲,舉掌來抓。李莫愁舉起拂塵,刷的一聲,擊在豹子雙目之間。那豹痛得鳴鳴狂吼,更是兇性大發,露出白森森的一口利齒,蹲伏在地,兩隻碧油油的眼睛瞧定了敵人,俟機進擊。

  李莫愁左手微揚,兩枚銀針電射而出,分擊花豹雙目。楊過叫道:「且慢!」揮長劍將銀針打下,就在此時,那豹子也已縱身而起,高躍丈餘,從半空中撲將下來。楊過也飛身竄起,先舞長劍又砸飛了李莫愁的兩枚銀針,跟著右拳砰的一聲,擊在花豹頸後椎骨之上。那花豹吃痛,大吼一聲,落地後隨即跳起,向楊過撲來。楊過側身避開,左掌擊出,這一掌中含了五成內力,那花豹被他擊得一個觔斗向後翻出。

  李莫愁心中奇怪,自己兩枚銀針早已可刺花豹死命,何以他既出手救豹,卻又費這麼大力氣和豹子打鬥?只見他左一掌,右一掌,打得豹子跌倒爬起,爬起跌倒,狼狽不堪,但每一掌卻又避開豹子的要害之處,只聽那猛獸吼叫之聲越來越低,十餘掌吃過,花豹再也受不住了,轉身縱上了山坡。楊過早已防到牠要逃走,預擬扯住牠尾巴拉將轉來,豈知那豹威風盡失,尾巴垂下,挾住後腿之間,一拉竟爾拉了個空。他正待施展輕功追去,只見那豹子躍出數丈,回身鳴鳴而叫,招呼兩頭小豹逃走。楊過心念一動,雙手伸出,抓住兩頭小豹的頭頸,一手一隻,高高提起。

  那母豹愛子心切,眼見幼豹被擒,顧不得自己性命,又向楊過撲來。楊過將兩頭小豹往李莫愁一擲,叫道:「抓住了,可別弄死。」身隨聲起,躍得比豹子更高,他看準了從半空中落將下來,正好騎在豹子背上,抓住豹子雙耳往下力掀。那豹子出力掙扎,但全身要害受制,一張巨口沒入沙土之中。

  楊過叫道:「李師伯,你快用樹皮結兩條繩索,將牠四條腿縛住。」李莫愁哼了一聲,道:「我沒空陪你玩兒。」轉身欲走。楊過急道:「誰玩了?這豹子有奶啊!」李莫愁登時省悟,心中大喜,笑道:「虧你想得出。」當即撕下十餘條樹皮,匆匆搓成幾條繩索,先將豹子的巨口牢牢縛住,再把牠前腿後腿分別綁定。

  楊過拍拍身上灰塵,微笑站起。那豹子動彈不得,目光中露出恐懼之色。楊過撫摸一下牠頭頂,笑道:「咱們請你做一會兒乳娘,不會傷害你性命。」李莫愁抱起嬰兒,湊到花豹的乳房之上。嬰兒早已餓得不堪,張開小口便吃。那母豹乳汁甚多,不多時嬰兒便已吃飽,閉眼睡去。

  李莫愁與楊過望著她吃奶睡著,眼光始終沒離開她嬌美的小臉,只見她睡熟之後臉上微微露出笑容,兩人心中喜悅,相顧一笑。

  這一笑之下,兩人本來存著的相互戒備之心登時去了大半。李莫愁臉上充滿溫柔之色,口中低聲哼著歌兒,一手輕拍,抱起嬰兒。楊過找些軟草,在樹蔭下一塊大石上做了個窩兒,說道:「你放她在這兒睡罷!」李莫愁忙做個手勢,命他不可大聲驚醒了孩子。楊過伸伸舌頭,做個鬼臉,眼見孩子睡得甚是寧靜,不禁呼了一口長氣,回頭只見兩頭小豹正鑽在母豹懷中吃奶。

  四下裏花香浮動,和風拂衣,殺氣盡消,人獸相安。

  楊過在這數日中經歷了無數變故,直到此時才略感心情舒泰,但身邊一旁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一旁是隻兇惡巨獸,也可算得奇異之極了。

  李莫愁坐在嬰兒身邊,緩緩揮動拂塵,替她騙趕林中的蚊蟲。這拂應底下殺人無數,武林中人見到無不驚心動魄,此時卻是她生平第一次用來做件慈愛的善事。楊過見她凝望著嬰兒,臉上有時微笑,有時愁苦,忽爾激動,忽爾平和,想是心中正自思潮起伏,念起生平之事。楊過不明她的身世,只曾聽程英和陸無雙約略說過一些,想她行事如此狠毒偏激,必因經歷過一番極大的困苦,自己一直恨她惱她,此時不由得微生憐憫之意。

  過了良久,李莫愁抬起頭來,與楊過目光一接,心中微微一怔,輕聲道:「天快黑了,今晚怎麼辦?」楊過四下一望,道:「咱們又不能帶了這位大乳娘走路,且找個山洞住宿一宵,明日再定行止。」李莫愁點了點頭。

  楊過前後左右找尋,發見了一個勉可容身的山洞,當下找些軟草,在洞中鋪了一大一小兩個床位,說道:「李師伯,你歇一會兒,我去弄些吃的。」轉過山坡去找尋野味。不到半個時辰,打了三隻山兔,捧了十多個野果回來。他放開豹子嘴上繩索,餵牠吃了一隻山兔。再拾枯草殘枝生了堆火,將餘下兩隻山兔烤了與李莫愁分吃,說道:「李師伯,你安睡罷,我在洞外給你守夜。」取出長繩縛在兩株大樹之間,凌空而臥。

  這本是古墓派練功的心法,李莫愁看了自亦不以為意。她除了有時與弟子洪凌波同行之外,一生獨往獨來,今晚與楊過為伴,他竟服侍得自己舒舒服服,與昔日獨處荒野的情景大不相同,不禁暗自又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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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手足情仇

  楊過睡到中夜,忽然聽得西北方傳來一陣陣鵰鳴,聲音微帶嘶啞,但激越蒼涼,氣勢甚豪。他好奇心起,輕輕從繩上躍下,循聲尋去。但聽那鳴聲時作時歇,比之桃花島上雙鵰的鳴聲遠為洪亮。他漸行漸低,走進了一個山谷,這時鵰鳴聲已在身前不遠,他放輕腳步,悄悄撥開樹叢一張,不由得大感詫異。

  眼前赫然是一頭大鵰,那鵰身形甚巨,比人還高,形貌醜陋之極,全身羽毛疏疏落落,似是被人拔去了一大半似的,毛色黃黑,顯得甚是骯髒,模樣與桃花島上的雙鵰倒也有五分相似,醜俊卻是天差地遠。這醜鵰釣嘴彎曲,頭頂生著個血紅的大肉瘤,世上鳥類千萬,從未見過如此古拙雄奇的猛禽。但見這鵰邁著大步來去,雙腿奇粗,有時伸出羽翼,卻又甚短,不知如何飛翔,只是高視闊步,自有一番威武氣概。

  那鵰叫了一會,只聽得左近簌簌聲響,月光下五色斑爛,四條毒蛇一齊如箭般向醜鵰飛射過去。那醜鵰彎喙轉頭,連啄四下,將四條毒蛇一一啄死,出嘴部位之準,行動之疾,直如武林中一流高手。這連斃四蛇的神技,只將楊過瞧得目瞪口呆,撟舌不下,霎時之間,先前輕視好笑之心,變成了驚詫歎服之意。只見那醜鵰張開大口,將中條毒蛇吞在腹中。楊過心想:「將這頭醜鵰捉去,跟郭芙的雙鵰比上一比,卻也不輸於她。」正在轉念如何捕捉,突然聞到一股腥臭之氣,顯有大蛇之類毒物來到鄰近。

  醜鵰昂起頭來,哇哇哇連叫三聲,似向敵人挑戰。只聽得呼的一聲巨響,對面大樹上倒懸下一條碗口粗細的三角頭巨蟒,猛向醜鵰撲去。醜鵰毫不退避,反而迎上前去,A 焂地彎嘴疾伸,已將毒蟒的右眼啄瞎。那鵰頭頸又短又粗,似乎轉動不便,但電伸電縮,楊過眼光雖然敏銳,也沒瞧清楚牠如何啄瞎毒的眼珠。

  毒蟒失了右眼,劇痛難當,張開大口,拍的一聲,咬住了醜鵰頭頂的血瘤。這一下楊過出其不意,不禁「啊」的一聲叫了出來。毒蟒一擊成功,一條兩丈長的身子突從樹頂跌落,在醜鵰身上繞了幾匝,眼見醜鵰已是性命難保。

  楊過不願醜鵰為毒蛇所害,當即縱身而出,拔劍往蛇身上斬去,突然間那鵰右翅疾展,在楊過右臂上一拍,力道奇猛。楊過出甚不意,君子劍脫手,飛出數丈。楊過正驚奇間,只見那鵰伸嘴在蟒身上連啄數下,每一啄下去便有蟒血激噴而出。楊過心想:「難道你有必勝把握,不願我插手相助?」

  毒蟒愈盤愈緊,醜鵰毛羽賁張,竭力相抗。眼見那鵰似乎不支,楊過拾起一塊大石,往巨蟒身上不住砸打。那巨蟒身子略鬆,醜鵰頭頸急伸,又將毒蟒的左眼啄瞎。毒蟒張開巨口,四下亂咬,這時牠雙眼已盲,那裏咬得中甚麼,醜鵰雙爪掀住蛇頭七寸,按在土中,一面又以尖喙在蟒頭戳啄。眼見這巨鵰天生神力,那毒蟒全身扭曲,翻騰揮舞,蛇頭始終難以動彈,過了良久,終於僵直而死。

  醜鵰仰起頭來,高鳴三聲,接著轉頭向著楊過,柔聲低呼。

  楊過聽牠鳴聲之中甚有友善之意,於是慢慢走近,笑道:「鵰兄,你神力驚人,佩服佩服。」醜鵰低聲鳴叫,緩步走到楊過身邊,伸出翅膀在他肩頭輕輕拍了幾下。楊過見這鵰如此通靈,心中大喜,也伸手撫撫牠的背脊。

  醜鵰低鳴數聲,咬住楊過的衣角扯了幾扯,隨即放開,大踏步便行。楊過知牠必有用意,便跟隨在後。醜鵰足步迅捷異常,在山石草叢之中行走疾如奔馬,楊過施展輕身功夫這才追上,心中暗自驚佩。那鵰愈行愈低,直走人一個深谷之中。又行良久,來到一個大山洞前,醜鵰在山洞前點了三下頭,叫了三聲,回頭望著楊過。

  楊過見牠似是向洞中行禮,心想:「洞中定是住著甚麼前輩高人,這巨鵰自是他養馴了的,這卻不可少了禮數。」於是在洞前跪倒,拜了幾拜,說道:「弟子楊過叩見前輩,請恕擅闖洞府之罪。」待了片刻,洞中並無回答。

  那鵰拉了他的衣角,踏步便入。眼見洞中黑黝黝地,不知當真是住著武林奇士,還是甚麼山魈木怪,他心中惴惴,但生死早置度外,便跟隨進洞。

  這洞其實甚淺,行不到三丈,已抵盡頭,洞中除了一張石桌、一張石凳之外更無別物。醜鵰向洞角叫了幾聲,楊過見洞角有一堆亂石高起,極似一個墳墓,心想:「看來這是一位奇人的埋骨之所,只可惜鵰兒不會說話,無法告我此人身世。」一抬頭,見洞壁上似乎寫得有字,只是塵封苔蔽,黑暗中瞧不清楚。打火點燃了一根枯枝,伸手抹去洞壁上的青苔,果然現出三行字來,字跡筆劃甚細,入石卻是極深,顯是用極鋒利的兵刃劃成。看那三行字道:

  「縱橫江湖三十餘載,殺盡仇寇,敗盡英雄,天下更無抗手,無可柰何,惟隱居深谷,以鵰為友。嗚呼,生平求一敵手而不可得,誠寂寥難堪也。」

  下面落是:「劍魔獨孤求敗。」

  楊過將這三行字反來覆去的唸了幾遍,既驚且佩,亦體會到了其中的寂寞難堪之意,心想這位前輩奇士只因世上無敵,只得在深谷隱居,則武功之深湛精妙,實不知到了何等地步。此人號稱「劍魔」,自是運劍若神,名字叫作「求敗」,想是走遍天下欲尋一勝己之人,始終未能如願,終於在此處鬱鬱以沒,緬懷前輩風烈,不禁神往。

  低迴良久,舉著點燃的枯枝,在洞中察看了一周,再找不到另外遺跡,那個石堆的墳墓上也無其他標記,料是這位一代奇人死後,是神鵰啣石堆在他屍身之上。

  他出了一會神,對這位前輩異人越來越是仰慕,不自禁的在石墓之前跪拜,拜了四拜。那神鵰見他對石墓禮數甚恭,似乎心中歡喜,伸出翅膀又在他肩頭輕拍幾下。

  楊過心想:「這位獨孤前輩的遺言之中稱鵰為友,然則此鵰雖是畜生,卻是我的前輩,我稱牠為鵰兄,確不為過。」於是說道:「鵰兄,咱們邂逅相逢,也算有緣,我這便要走。你願在此陪伴獨孤前輩的墳墓呢,還是與我同行?」神鵰啼鳴幾聲,算是回答。楊過卻不懂其意,眼見牠站在石墓之旁不走,心想:「武林各位前輩從未提到過獨孤求敗其人,那麼他至少也是六七十年之前的人物。這神鵰在此久居,心戀故地,自是不能隨我而去的了。」伸臂摟住神鵰脖子,與牠親熱了一陣,這才出洞。

  他生平除與小龍女相互依戀之外,並無一個知已好友,這時與神鵰相遇,雖是一人一禽,不知如何竟是十分投緣,出洞後頗有點戀戀不捨,走幾步便回頭一望。他每一回頭,神鵰總是啼鳴一聲相答,雖然相隔十數丈外,在黑暗中神鵰仍是瞧得清清楚楚,見楊過一回頭便答以一啼鳴,無一或爽。

  楊過突然間胸間熱血上湧,大聲說道:「鵰兄啊鵰兄,小弟命不久長,待郭伯伯幼女之事了結,我和姑姑最後話別,便重來此處,得埋骨於獨孤大俠之側,也不枉此生了。」說著躬身一揖,大踏步便行。


  他記掛郭靖幼女的安危,拾回君子劍後,急奔回向山洞。剛到洞口,只聽得李莫愁道:「你到那裏去啦?這兒有個孤魂野鬼,來來往往的哭個不停,惹厭得緊。」楊過道:「那裏有甚麼鬼怪?」語聲未畢,便聽遠遠傳來啕大哭之聲。

  楊過吃了一驚,低聲道:「李師伯,你照料著孩子,讓我來對付他。」只聽得哭聲漸近,有人邊哭邊叫:「我好慘啊,我好慘啊!妻子給人害死了,兩個兒子卻要互相拚個你死我活。」楊過探頭張望,星光下見一個披頭散髮的大漢正自掩面大哭,不住打著圈子疾走,衣衫破爛,面目卻瞧不清楚。

  李莫愁啐了一口,道:「原來是個瘋子,快逐走他,莫吵醒了孩子。」

  但聽得那漢子又哭叫起來:「這世上我就只兩個兒子,他們偏要自相殘殺,我這老頭兒還活著幹麼?」一面叫嚷,一面大放悲聲。楊過心中一動:「莫非是他?」緩步出洞,朗聲道:「這位可是武老前輩麼?」

  那人荒郊夜哭,為的是心中悲慟莫可抑制,想不到此處竟然有人,當即止住哭聲,厲聲喝道:「你是誰?在這裏鬼鬼祟祟的幹麼?」

  楊過抱拳道:「小人楊過,前輩可是姓武,尊號上三下通麼?」

  這人正是武氏兄弟的父親武三通,他在嘉興府為李莫愁銀針所傷,暈死過去,待得悠悠醒轉,只見妻子武三娘伏在地上,正自吮吸他左眼上傷口中的毒血。他吃了一驚,叫道:「三娘,針上劇毒厲害無比,如何吸得?」忙將她推開。武三娘往地上吐了一口毒血,微微一笑,說道:「黑血已經轉紅,不礙事了。」武三通見她兩邊臉頰盡成紫黑之色,不由得大驚,顫聲道:「三娘,你……你……」武三娘捨身為丈夫療毒,自知即死,撫著兩個兒子的頭,低聲道:「你和我成親後一直鬱鬱不樂,當初大錯鑄成,無可挽回。只求你撫養兩個孩兒長大成人,要他們終身友愛和睦……」話未說完,已撒手長逝。

  武三通大慟之下,登時瘋病又發,見兩個兒子伏在母親屍身上痛哭,他頭腦中卻空空洞洞地甚麼也不知道了,就此揚長自去。

  如此瘋瘋癲癲的在江湖上混了數年,時日漸久,瘋病倒也慢慢全愈了。泗水漁隱參與大勝關英雄大會之後回山,與幾個武林朋友結伴同行,閒談中聽他們說起有這樣一個人物,模樣似與師弟武三通相像,轉輾尋訪,終於和他相遇。

  武三通聽得兩個愛子已然長成,大喜之下,便來襄陽探視,到達之時,適逢金輪法王大鬧襄陽,郭靖負傷,黃蓉新產。他與朱子柳及郭芙晤面之後,得知兩個兒子竟爾鬩牆而鬥,想起妻子臨死時的遺言,傷心無已,急忙追出城來,經過一座破廟時聽到廟中有兵刃相交之聲,進去一看,正是武敦儒與武修文在持劍相鬥。他與二子相別已久,二子長大成人,原已不識,但眼見二人右手使劍,左手各以一陽指指法互點,當即上前喝止。

  武氏兄弟重逢父親,喜極而泣,然一提到郭芙,兄弟倆卻誰也不肯退讓。武三通不論怒罵斥責,或是溫言勸諭,要他二人息了對郭芙的愛念,卻始終難以成功。武氏兄弟在父親面前不敢相互露出敵意,但只要他走開數步,便又爭吵起來。當晚兩兄弟悄悄約定,半夜裏到這荒山中來決一勝敗。武三通偷聽到了二人言語,悲憤無已,搶先趕到二人約定之處,要阻止二子相鬥。他越想越是難過,不由得在荒野中放聲悲號。

  

  武三通正當心神激盪之際,突見一個少年從山洞中走了出來,不禁大生敵意,喝道:「你是誰?怎知我的名字?」楊過聽他自承,說道:「武老伯,小姪楊過,從前與敦儒修文二兄曾同在桃花島郭大俠府上寄居,對老伯威名一直仰慕得緊。」

  武三通點了點頭,道:「你在這兒幹麼?啊,是了,敦儒與修文要在此處比武,你是作公證人來著。哼哼,你既是他們知交,怎不設法勸阻?反而推波助瀾,好瞧瞧熱鬧,那算得是甚麼朋友?」說到後來,竟是聲色俱厲,將滿腔怒火發洩在楊過身上,口中喝罵,腳下踏步上前,舉起巨掌,便要教訓這大虧友道的小子。

  楊過見他鬅戟張,神威凜凜,心想沒來由的何必和他動手,退開兩步,陪笑道:「小姪不知二位武兄要來比武,老伯不可錯怪了人。」武三通喝道:「還要花言巧語?你若事先不知,何以到了這裏?世界這麼大,卻偏偏來到這荒山窮谷?」楊過心想此人不可理喻,何況與他在這荒僻之地相遇,確也甚是湊巧,一時不知如何解釋。

  武三通見他遲疑,料定這小子不是好人,他年輕時情場失意,每見到俊秀的少年便覺厭憎,心念一動:「這小子未必便識得我兩個孩兒,鬼鬼祟祟的躲在這兒,定是另有詭計。」狂怒下更不多想,提起右掌便往楊過肩頭拍下。楊過身子一閃,武三通右掌落空,當即彎過左臂,一記肘錘撞了過去。楊過見他出招勁力沉厚,不敢怠慢,斜身移步,又避過一招。武三通叫道:「好小子,輕功倒是了得,亮劍動手罷!」

  就在此時,洞中嬰兒忽然醒來,哭了幾聲。楊過心念一動:「他與李莫愁有殺妻大仇,只要一照面,非拚個你死我活不可。兩人動上手便是絕招殺著,我未必能護得住嬰兒。」於是笑道:「武老伯,小姪是晚輩,怎敢和你動手?但你定要疑心我不是好人,那也無法。這樣罷,我讓你再發三招。你若打我不死,便請立時離開此地如何?」

  武三通大怒,怒道:「小子狂妄,適才我掌底留情,未下殺手,你便敢輕視於我麼?」右手食指焂地伸出,使的竟然便是「一陽指」。他數十年苦練,功力深厚。楊過只見他食指幌動,來勢雖緩,自己上半身正面大穴卻已全在他一指籠罩之下,竟不知他要點的是那一處穴道,正困不知他點向何處,九處大穴皆大指之虞,當即伸出中指往他食指上一彈,使的正是黃藥師所授「彈指神通」功夫。  「彈指神通」與「一陽指」齊名數十年,原是各擅勝場,但楊過功力既淺,所學為時極暫,學後又未盡心鑽研苦練,那及得上武三通數十年的專心一致?兩指相觸,楊過只覺右臂一震,全身發熱,騰騰騰退出五六步,才勉強拿住椿子,不致摔倒。

  武三通「咦」的一聲,道:「小子果然在桃花島住過。」一來礙著黃藥師的面子,二來見他小小年紀,居然擋住了自己生平絕技,心起愛才之意,喝道:「第二指又來了,擋不住便不用擋,莫要震壞內臟,我不傷你性命便是。」說著搶上數步,又是一指點出,這次卻是指向楊過小腹。

  這一指所蓋罩的要穴更廣,肚腹間衝脈十二大穴,自幽門、通谷,下至中注、四滿,直抵橫骨、會陰,盡處於這一指威力之下。楊過見來勢甚疾,如再以「彈指神通」功夫抵擋,只怕不但手指斷折,還得如他所云內臟也得震傷,當下急使一招「琴心暗通」,嗤的一聲輕響,君子劍出鞘,護在肚腹之前二寸。武三通手指將及劍刃,急忙縮回,跟著第三指又出。這一指迅如閃電,直指楊過眉心,料想他決計不及抽劍回護。楊過見來指奇速,絕難化解,危急中使出「九陰真經」中的功夫,颼的一聲,焂地矮身從武三通胯下鑽了過去。這一招雖然迅捷,畢竟姿式狼狽,抑且大失身分,好在他是小輩,在長輩胯下鑽下也沒甚麼。

  武三通「啊喲」一聲也來不及呼出,只覺對方手掌在自己左肩輕輕一拍,跟著聽得楊過笑道:「武老伯,你第三指好厲害。」他一怔之下,垂手退開,慘然道:「嘿嘿,當真英雄出少年,老頭兒不中用啦。」

  楊過忙還劍入鞘,躬身道:「小姪這一招避得太也難看,倘若當真比武,小姪已然輸了。」武三通心中略感舒暢,嘆道:「那也不然,你剛才如在我背後一劍,我這條老命便不在了。你這招當真機伶,似我這種老粗,原鬥不過聰明伶俐的娃兒們……」他話未說完,忽聽遠處足步聲響,有兩人並肩而來。楊過一拉武三通的袖子,隱身在一片樹叢之後。只聽腳步聲漸近,來的果然是武敦儒、武修文兩兄弟。


  武修文停住腳步,四下一望,道:「大哥,此處地勢空曠,便在這兒罷。」武敦儒道:「好!」他不喜多言,刷的一聲,袖出了長劍。武修文卻不抽劍,說道:「大哥,今日相鬥,我若不敵,你便不殺我,做兄弟的也不能再活在世上。那手報母仇、奉養老父、愛護芙妹這三件大事,大哥你便得一肩兒挑了。」武三通聽到此處,心中一酸,落下了兩滴眼淚。

  武敦儒道:「彼此心照,何必多言?你如勝我,也是一樣。」說著舉劍立個門戶。武修文仍不拔劍,走上幾步說道:「大哥,你我自幼喪母,老父遠離,哥兒倆相依為命,從未爭吵半句,今日到這地步,大哥你不怪兄弟罷?」武敦儒說道:「兄弟,這是天數使然,你我都做不了主。」武修文道:「不論誰死誰活,終身決不能洩漏半點風聲,以免爹爹和芙妹難過。」武敦儒點點頭。握住了武修文的左手。兄弟倆黯然相對,良久無語。

  武三通見兄弟二人言語間友愛深篤,心下大慰,正要躍將出去,喝斥決不可做這胡塗蠢事,忽聽兩兄弟同時叫道:「好,來罷!」同時後躍。武修文一伸手,長劍亮出,刷刷刷連刺三劍,星光下白刃如飛,出手迅捷異常。武敦儒一一架開,第三招迴擋反挑,跟著還了兩劍,每一招都刺向武修文的要害。武三通心中突的一下大跳,卻見武修文閃身斜躍,輕輕易易的避了開去。

  荒谷之中,只聽得雙劍撞擊,連綿不絕,兩兄弟竟是性命相撲,出手毫不容情,只將武三通瞧得又是擔心,又是難過,兩個都是他愛若性命的親兒,自幼來便無半點偏袒,眼見二人出劍招招狠辣,縱然對付強仇亦不過如是,鬥將下去,二人中必有一傷。此時他若現身喝止,二人自必立時罷手。但今日不鬥,明日仍將拚個你死我活,總不能時時刻刻跟在二子身邊,寸步不離的防範。他越瞧越是痛心,想起自己身世之慘,不由得淚如雨下。

  楊過幼時與二武兄弟有隙,其後重逢,相互間仍是頗存芥蒂。他生性偏激,度量殊非寬宏,見二武相鬥,初時頗存辛災樂禍之念,但見武三通哭得傷心,想起自己命不久長,善念登起:「我一生沒做過甚麼於人有益之事,死了以後,姑姑自然傷心,但此外念著我的,也不過是程英、陸無雙、公孫綠萼等寥寥幾個紅顏知己而已。今日何不做椿好事,教這位老伯終身記著我的好處?」心念既決將嘴唇湊到武三通耳邊,低聲說道:「武老伯,小姪已有一計,可令兩位令郎罷鬥。」

  武三通心中一震,回過頭來,臉上老淚縱橫,眼中滿是感激之色,但兀自將信將疑,實不知他有何妙法能解開這死結。楊過低聲道:「只是得罪了兩令郎,老伯可莫見怪。」

  武三通緊緊抓住他的雙手,心意激動,說不出話來。他年輕時不知情愛滋味,娶妻是奉了父母之命,其後為情孽牽纏,難以排遣,但自喪妻之後,感念妻子捨身救命的深恩,對何沅君的痴情已漸淡漠,老來愛子彌篤,只要兩個兒子平安和睦,縱然送了自己性命,也所甘願。此刻於絕境之中突然聽到楊過這幾句話,真如忽逢救苦救難的菩薩一般。

  楊過見了他的神色,心中不禁一酸:「我爹爹若是尚在人世,亦必如此愛我。」低聲道:「你千萬不可給他們發覺,否則我的計策不靈。」

  這時武氏兄弟越打越激烈,使的都是越女劍法。這是當年江南七怪中韓小瑩一脈所傳,兩人自幼至大,也不知已一同練過幾千百次,但這次性命相搏,卻不能有半招差錯與平時拆招大不相同。武修文矯捷輕靈,縱前躍後,不住的找隙進擊。武敦儒嚴守門戶,偶然還刺一劍,卻是招式狠辣,勁力沉雄。

  楊過瞧了一陣,心想:「郭伯伯武功之強,冠絕當時,但他傳授徒兒似乎未得其法,武氏兄弟又資資平平,看來郭伯伯武功的二成也未學到。」突然縱聲長笑,緩步而出。

  武氏兄弟大吃一驚,分別向後躍開,按劍而視,待認清是楊過,齊聲喝道:「你來這兒幹麼?」楊過笑道:「你們又在這兒幹麼?」武修文哈哈一笑,道:「我兄弟倆中夜無事,練練劍法。」楊過心道:「突竟小武機警,這當兒隨口說謊,居然行若無事。」冷笑一聲,說道:「練劍居然練到不顧性命,嘿嘿,用功啊用功?」武敦儒怒道:「你走開些,我兄弟的事不用你管。」

  楊過冷笑道:「倘若真是練功用功,我自然管不著。可是你們出招之際,心中儘想著我的芙妹,我不管誰管?」武氏兄弟聽到「我的芙妹」四字,心中震動,不由自主的都是長劍一顫。武修文厲聲道:「你胡說八道甚麼?」楊過道:「芙妹是郭伯伯、郭伯母的親生女兒不是?婚姻大事須憑父母之命是不是?郭伯伯早將芙妹的終身許配於我,你們又非不知,卻私自在這裏鬥劍,爭奪我未過門的妻子,你哥兒倆當我楊過是人不是?」

  這番話說得聲色俱厲,武氏兄弟登時語塞。他們確知郭靖一向有意招楊過為婿,只是黃蓉與郭芙卻對他不喜,這時突然給他說中心事,兄弟倆相顧看了一眼,不知如何對答。還是武修文有急智,冷笑道:「哼,未過門的妻子?虧你說得出口!這婚事有媒妁之言沒有?你行過聘沒有?下過文定沒有?」楊過冷笑道:「好啊,那麼你哥兒倆倒是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宋時最重禮法,婚姻大事非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可。武氏兄弟本擬兩人決了勝敗之後,敗者自盡,勝者向郭芙求婚,那時她無所選擇,自必允可,然後再一同向郭靖夫婦求懇,不料竟有一個楊過來橫加插手。武修文微一沉吟,說道:「師父有意將芙妹許配於你,這話說不定也是有的。可是師母卻有意許我兄弟之中一人。眼下咱們三人均是一般,誰都沒有名份,日後芙妹的終身屬誰,卻難說得很呢。」楊過仰頭向天,哈哈大笑。

  武修文見他大笑不止,只不說話,怒道:「你笑甚麼?難道我的話錯了?」楊過笑道:「錯了,錯了。郭伯伯固然歡喜我,郭伯母卻更加歡喜我,你兩兄弟那能與我相比?」武修文道:「哼,你信口開河,有誰信了?」楊過笑道:「哈哈,我何必胡說?郭伯母私不早就許了我啦,否則有怎肯如此出力的救我岳父岳母?這都是瞧在我那芙妹份上啊。你說,你師母親口答應過你們沒有?」

  二武惶然相顧,心想師母當真從未有過確切言語,連言外之意也未露過未分,莫非真的許了這小子?兩人本要拚個你死我活,此時斗然殺出一個強敵,兄弟倆敵愾同仇,不禁互相靠近了一步。

  楊過曾偷聽到郭芙和他兄弟倆的說話,有意要激得他二人對己生妒,於是笑吟吟的道:「芙妹曾對我言道:兩位武家哥哥纏得她好緊,她無可推托,只好說兩個都歡喜。哈哈,世上那有一個好女子會同時愛上兩個男人?我那芙妹端莊貞淑,更加決無此理。我跟你們實說了罷,兩個都歡喜,便是一個都不歡喜。」當下學著郭芙那晚的語氣,嬌聲細氣的道:「小武哥哥,你體貼我,愛惜我,你便不知我心中可有多為難麼?大武哥哥,你總是這麼陰陽怪氣的,你要跟我說甚麼?」

  武氏兄弟勃然變色。這幾句話是郭芙分別向兩人所說,當時並無第三人在,若非她自己轉述,楊過焉能得知?二人心中痛如刀絞,想起郭芙始終不肯許婚,原來竟是為此。

  楊過見了二人神色,知道計已得售,正色說道:「總而言之,芙妹是我未過門的妻子,日後我和她百年好合,白頭偕老,相敬如賓,子孫綿綿……」說到這裏,忽聽得身後發出幽幽一聲長嘆,竟是小龍女的聲音。楊過脫口叫道:「姑姑!」卻不聞應聲,隨即省悟是山洞中的李莫愁所發,此人決不可與武氏父子照面,便大聲道:「你哥兒倆自作多情,枉自惹人恥笑。瞧在我岳父岳母的臉上,此事我也不來計較。你們好好回到襄陽,去助我岳父岳母守城,方是正事。」口口聲聲的竟是將郭靖夫婦稱作了「岳父、岳母」。

  武氏兄弟神色沮喪,伸手互握。武修文慘然道:「好,楊大哥,祝你和郭師妹福… …福壽無疆。我兄弟倆遠走天涯,世上算是沒我們兩兄弟了。」說著兩人一齊轉身。

  楊過暗暗喜歡,心想他二人已然恨極了我,又必定深恨郭芙,但兩兄弟此後自然友愛深摯,終如其老父所願。

  武三通躲在樹叢之後,聽楊過一番言語將兩個愛兒說得不再相鬥,心中大喜,眼見兩子攜手遠去,忍不住叫道:「文兒,儒兒,咱們一塊兒走。」

  二武聽到父親呼喝,一怔之下,齊聲叫道:「爹爹。」武三通向楊過深深一揖,說道:「楊兄弟,你的恩情厚意,老夫終身感念。」楊過不禁皺眉,心想這話怎能在二武之前吐露,待要亂以他語,武修文已然起疑,說道:「大哥,這小子所說,未必是真。」武敦儒不擅言辭,機敏卻絕不亞於乃弟,朝父親望了一眼,轉向兄弟,點了點頭。

  武三通見事情要糟,忙道:「別錯會了意,我可沒叫楊家兄弟來勸你們。」武氏兄弟本來不過略有疑心,聽了父親這幾句欲蓋彌彰的話,登時想起楊過素來與郭芙不睦,他與小龍女又情意深篤,適才所言多半不確。武修文道:「大哥,咱們一齊回襄陽去,親口向芙妹問個明白。」武敦儒道:「好!旁人花言巧語,咱們須不能上當。」武修文道:「爹爹,你也去襄陽罷。師父師母是你舊交,你見見他們去。」武三通道:「我… …我……」滿臉脹得通紅,不知如何是好,要待擺出為父尊嚴對二子呵斥責罵,又怕他們當面唯唯答應,背著自己卻又去拚個你死我活。

  楊過冷笑道:「武二哥,『芙妹』兩字,豈是你叫得的?從今而後,這兩字非但不許你出口,連心中也不許想。」武修文怒道:「好啊,天下竟有如此蠻不講理之人?『芙妹』兩字,我已叫了七八年,不但今天要叫,日後也要叫。芙妹,芙妹,我的芙妹… …」突然拍的一下,左頰上給楊過結結實實打了一記耳光。

  武修文躍開兩步,橫持長劍,低沉著嗓子道:「好,姓楊的,咱們有多年沒打架了。」

  武三通喝道:「文兒,好端端的打甚麼架?」楊過轉過頭去,正色道:「武老伯,你到底幫誰?」按著常理,武三通自是相幫兒子,但楊過這番出頭,明明是為了阻止他兄弟倆自相殘殺,不由得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楊過道:「這樣罷,你安安穩穩的坐在這裏。我不會傷他們性命,料他們也傷不了我,你只管瞧熱鬧便是。」他年紀比武三通小的多,但說出話來,武三通不由自主的聽從,於是依言坐在石上。

  楊過拔出君子劍,寒光揮動,擦的一聲響,將身旁一株大松樹斬為兩截,左掌推出,大松樹上半截倒在一旁,切口之處,平整光滑。武氏兄弟見他寶劍如此鋒銳,不禁相顧失色。楊過還劍入鞘,笑道:「此劍豈為對付兩位而用?」順手折了一根樹枝,拉去枝葉,成為一根三尺來長的木棒,說道:「我說岳母對我偏心,你們兩位定不肯信。這樣罷,我只用這根木棒,你們兩位用劍齊上。你們既可用我岳父岳母所傳武功,也可用你們朱師叔所傳的一陽指,我卻只用岳母所授的武功,只要我用錯了一招別門別派的功夫,便算我輸了。」

  二武本來忌憚他武功了得,當日見他兩次惡鬥金輪法王,招數怪異,自己識都不識,但此時聽他口口聲聲「岳父岳母」,似乎郭芙已當真嫁了他一般,心中如何不氣?何況他傲慢托大,既說以一敵二,用木棒對利劍,還說限使黃蓉私下傳的武藝,兩兄弟心想自己連佔三項便宜,若再不勝,也是沒臉再活在世上了。

  武敦儒終覺如此勝之不武,搖了搖頭,剛想說話,武修文已搶著道:「好,這是你自高自大,可不是我兄弟要叨你的光。若你錯用一了招全真派或是古墓派的武功,那便如何?」心想你這小子武功雖強,不過強在從全真派與古墓派學得了上乘功夫,當在桃花島之際,你給我兄弟倆打得亡命而逃,又有甚麼了不起?是以用這番言語來擠兌於他。

  楊過道:「咱們此刻比武,不為往時舊怨,也不為今日新恨,乃是為芙妹而鬥。倘若我輸了,我只要再向她看上一眼,再跟她說一句話,我便是豬狗不如的無恥之徒。但若你們輸了呢?」這幾句話自是逼得他兄弟倆非跟著說不可。事當此際,武修文只得道:「咱們兄弟倆輸了,也永不再見芙妹之面。」楊過向武敦儒道:「你呢?」武敦儒怒道:「咱兄弟同心一意,豈有異言?」楊過笑道:「好,你今日輸了,倘若不守信約,那便是豬狗不如的無恥之徒,是也不是?」武修文道:「不錯。你也一樣。看招罷!」說著長劍挺出,往楊過腿上刺去。武敦儒同時出劍,卻擋在楊過左側,只一招間,便成左右夾攻之勢。

  楊過逕向前躍,叫道:「兄弟同心,其利斷金。你兩兄弟聯手,果然厲害。」武敦儒提劍又上,楊過舉著木棒,只是東閃西避,並不還手,說道:「『妻子如衣服,兄弟如手足,衣服破,尚可縫,手足斷,不可續!』這首詩你們聽見過麼?」武修文喝道:「你囉唆些甚麼?師母私下傳你的功夫,怎地不施展出來?」武敦儒一聲不響,只是催動劍力。

  楊過道:「好,小心著,我岳母親手所授的精妙功夫這就來了!」說著木棒上翻下絆,使個打狗棒去中的「絆」字訣,左手手指伸出,虛點武敦儒的穴道。武敦儒向後閃避,武修文「哎」的一聲叫,已被木棒絆了一交。

  武敦儒見兄弟失利,長劍疾刺,急攻楊過。楊過道:「不錯,同胞手足,有難同當。」木棒幌動,霎眼之間竟已轉到他身後,拍的一聲,在他臀上抽了一下。他這木棒似是慢吞吞的轉動,但所出之處全是對方竟料不及的部位,打狗棒法變幻無方,端的是鬼神莫測。武敦儒吃了這棒雖不疼痛,但顯是輸了一招,懼意暗生。武修文躍起身來,叫道:「這是打狗棒法,那裏是師母暗中相授?明明是師母傳授魯長老之時,咱們一起在旁瞧見的,你偷學幾招,算得甚麼?」楊過木棒伸出,拍的一下,又絆了他一交,這一次卻是教他向前直撲。武敦儒長劍橫削,護住了兄弟。

  楊過待武修文爬起身來,笑道:「咱們一齊瞧見,何以我會使,你卻不會?我岳母跟魯長老說的只是口訣,招數卻是我岳母暗中傳我的。連我的芙妹也不會,你們如何懂得?」

  武修文不知他曾有異遇,當洪七公與歐陽鋒比拚之時曾將招數說給他聽,心想他這話多半不假,否則何以他一聞口訣即能使棒,自己卻半點不解,但兀自強辯:「這是因為各人品格不同了。這棒法唯丐幫幫主可使,咱們無意之中聽見,未有師母之命,豈能偷學?只有卑鄙小人才牢牢記住了。你不知羞恥,徒惹旁人恥笑。」

  楊過哈哈大笑,木棒虛幌,拍拍兩聲,在二人背上各抽一記。武氏兄弟急忙後躍,滿臉脹得通紅。楊過笑道:「此刻既無對證,我雖用打狗棒法勝了,你們仍是心服口不服。好罷,我另使一門我岳母暗中所授的功夫,給你們見識見識。」他瞧瞧大武,又瞧瞧小武,問道:「我岳母的武功,是何人所授?」武修文怒道:「你再不要臉,岳母長岳母短的,咱們不跟你說話啦。」楊過一笑,道:「那又何必如此小氣?好,我問你,你師母拜洪老幫主為師之前,武功傳自何人?」武修文道:「我師母乃桃花島黃島主之女,武功是黃島主嫡傳,天下誰不知聞?」楊過道:「不錯。你們在桃花島居住多年,可知黃島主的絕技是甚麼功夫?」武修文道:「黃島主博大精深,文才武略,無所不通,無所謂絕技不絕技。」楊過道:「這話倒也不錯,以劍而論,黃島主使的是甚麼劍法?」武修文道:「你何必明知故問?黃島主玉簫劍法獨步武林,名震天下,江湖上無人不知。」

  楊過道:「你們見過黃島主沒有?」武修文道:「黃島主雲邀天下,神龍見首不見尾,連師父、師母也找他老人家不著,咱們小輩的焉能有緣拜見?」楊過道:「那他老人家的玉簫劍法,你們是沒有見過的了?」武修文冷笑道:「那一年黃島主生日,師母設宴遙祝,宴後曾使過一次,咱兄弟倆與芙妹倒是親眼得見的。那時楊兄已到全真教另投明師去了。」楊過笑道:「不錯,後來我岳母……好好,後來你師母暗中卻把玉簫劍法傳於我了。」

  武氏兄弟相顧一眼,均是不信,心想當年楊過雖曾拜黃蓉為師,但知師母只是教他讀書,並未傳授武功,因之在桃花島上相鬥,他不是自己兄弟敵手,最後打傷武修文那一推,聽柯公公說乃是西毒歐陽鋒的蛤蟆功。想那玉簫劍法繁複奧妙,郭芙雖是師母的獨生愛女,迄今亦未得傳授。楊過自終南山歸來,每次與師母相見,均是匆匆數面即便分手,就算師母有心傳他劍法,也未必有此餘暇。

  楊過木棒輕擺,叫道:「瞧著,這是『簫史乘龍』!」以棒作劍,焂地伸出,噗的一聲輕響,武敦儒右胸早著。木棒若是換作利劍,這一劍穿胸而過,他早已性命不保了。

  武修文見機得快,長劍疾出,攻向楊過右脅,終究還是慢了一步,楊過木棒回轉,忽地刺向他的右股。這一招後發而先至,武修文劍尖未及對方身體,手腕先得被棒端刺中,長劍便非脫手不可。他急忙收劍變招,縮腕迴劍,左腿踢出,楊過的木棒卻已刺向武敦儒肩頭,身隨棒去,寓守於攻,對武修文這一腿竟是不避而避。武修文一腳踢空,武敦儒卻已情勢緊迫,疾揮長劍嚴守門戶,才不讓木棒刺中了身子。

  數招之間,二武已是手忙腳亂,拚命守禦還有不及,那有餘暇揮劍去削斷他的木棒?楊過口中叫出招數:「山外清音,金聲玉振,鳳曲長鳴,響隔樓台,棹歌中流……」木棒連刺,瀟洒自如,著著都是攻勢,一招不待二武化解開去,第二招第三招已連綿而至。他東刺一棒,西削一招,迫得二武並肩力抗,竟爾不敢相離半步。二武當時看黃蓉使這劍法,瞧過便算,只道這些俊雅花俏的招數只是為舞劍而用,怎想得到其中竟有如許妙用。聽他所叫的招數,似乎當日黃蓉確也說過,二人劍上受制,固極窘迫,心中卻更是難過,深信楊過這門玉簫劍法確是黃蓉親傳。怎想得到楊過與黃藥師曾相聚多日,得他親自指點玉簫劍法與彈指神通兩門絕技?

  楊過見二人神色慘然,微感不忍,但想好事做到底,送佛送上西,今日若不將他二人打得服服貼貼,永不敢再見郭芙之面,那麼兩兄弟日後定要再為她惡鬥,直至二人中有一個送命為止。有道是藥不瞑眩,厥疾不瘳,既要奏刀治病,非讓病人吃些苦頭不可,當下催動劍法,著著進迫,竟是一招也不放鬆。二武愈鬥愈驚,但見棒影幌動,自己周身要害似已全在他棒端籠罩之下,只得咬緊牙關,拚命抵禦。

  二武所學的越女劍法本來也是一門極厲害的劍法,只是二人火候未到,郭靖又口齒拙劣,不善將劍法中精微奧妙之處詳加指點。因此他兄弟若與一般江湖好手較量,取勝固已有餘,在楊過木棒之下卻是破綻百出,不知其可。楊過的玉簫劍法本來也未學好,只是他武功比二武高得太多,何況二武心中傷痛,急怒交加,不免出手更亂。

  楊過不使殺著,卻將內力慢慢傳到棒上。二武鬥了一陣,只覺對方手裏這根樹枝中竟有一股極強吸力,牽引得雙劍歪歪斜斜,一劍明明是向對方刺出,但劍尖所指,不是偏左,便是刺到了右邊。木棒上牽引之力越來越強,到後來兩兄弟幾成互鬥。武敦儒刺向楊過的一招往往險些中了兄弟,而武修文向楊過削去的一劍,也令兄長竭盡全力,方能化解。  楊過長笑一聲,叫道:「玉簫劍法精妙之處,尚不止此,小心了!」篤的一響,木棒與大武長劍相交,但碰到的是劍面,木棒絲毫無損。武敦儒立感一股極大的黏力向外拉扯,長劍幾欲脫手,急忙運力回奪。楊過木棒順勢斜推,連武修文的長劍也已黏住,跟著向下壓落,雙劍劍頭一齊著地。武氏兄弟奮力回抽,剛有些微鬆動,楊過左腳跨前,已踏住了兩柄長劍,木棒焂起,棒端在二武咽喉中分別輕輕一點,笑道:「服了嗎?」

  這木棒若是換作利刃,兩人喉頭早已割斷,就算是這根木棒,只要他手上勁力稍大,兩人也非受重傷不可。二武臉如死灰,黯然不語。楊過抬起左腳,向後退開三步,見兩兄弟神情狼狽,想起幼時受他們毆打折辱,今日始得揚眉吐氣,臉上不自禁現出得意神色。

  二武此時更無絲毫懷疑,確信楊過果得黃蓉傳了絕技,但自幼疾戀郭芙,若如此一戰,即便永不再與她相見,終是心有不甘,又覺適才鬥劍之時,一上來即被對方搶了先著,此後一路手忙腳亂的招架,師授武藝連一成也沒使上,新練成的一陽指更無施展之機。武修文突然喝道:「大哥,咱們要是就此罷手,活在世上還有甚麼味兒?不如跟他拚了!」武敦儒心中一凜,叫道:「是!」兩人挺劍搶攻,更不守禦自身要害,招招均是攻勢。

  如此一變招,果然威力大盛,二人只攻不守,拚著性命喪在楊過棒下,也要與他鬥個同歸於盡。楊過木棒指向二人要害,二武竟是全然不理,右手使劍,左手將一陽指的手法使將出來,各以平生絕學,要取敵人性命。楊過笑道:「好,如此相鬥,才有點味兒!」索性拋去木棒,在二人劍鋒之間穿來插去。二武越打越狠,卻始終刺他不著。

  武三通旁觀三人動手,一時盼望楊過得勝,好讓兩個兒子息了對郭芙之心,然見二子迭遇險招,又不免盼他二人打敗楊過,心情起伏,動盪無已。

  猛聽得楊過一聲清嘯,伸指各在二人劍上一彈,錚錚兩聲,兩柄長劍向天飛出。楊過縱身而出,將雙劍分別抄在手中,笑道:「這彈指神通功夫,也是我岳母傳的!」

  到此地步,武氏兄弟自知若再與他相鬥,徒然自取其辱。楊過倒轉雙劍,輕擲過去,拱手道:「多有得罪。」武修文接過長劍,慘然道:「是了,我永不再見芙妹便是。」說著橫過長劍,便往頸中刎去。武敦儒與兄弟的心意無異,同時橫劍自刎。楊過一驚,飛縱而前,錚錚兩響,又伸指彈上雙劍。兩柄長劍向外翻出,劍刃相交,噹的一聲,兩劍同時斷折。

  就在此時,武三通也已急躍而前,一手一把,揪住二人的後頸,厲聲喝道:「你二人為了一個女子,便畏自殘性命,真是枉為男子漢了。」

  武修文抬起頭來,慘然道:「爹,你……你不也是為了一個女子……而傷心一輩子麼?我……」話未說完,星光下只見父親臉上淚痕斑斑,顯是心中傷痛已極,猛想起兄弟互鬥,實是大傷老父之情,哇的一聲,竟哭了出來。武三通手一鬆,將他摟在懷內,左手卻抱住了武敦儒,父子三人摟作一團。武敦儒想起自己對郭芙一片真情,那想到她暗中竟與楊過要好,連師母也瞞過自己兄弟,將生平絕技傳了她心目中的快婿,看來旁人皆是假心假意,只有父子兄弟之情才是真的,伏在父親懷內,不由得也哭了出來。

  楊過生性飛揚跳脫,此舉存心雖善,卻也弄得武氏兄弟狼狽萬狀,眼見他父子三人互相愛憐,他心中大為得意,暗想我雖命不久長,總算臨死之前做了一椿好事。

  只聽武三通道:「傻孩子,大丈夫何患無妻?姓郭的女孩子對你們既無真心,又何必牽掛於她?咱父子眼前的第一件大事,卻是甚麼?」武修文抬起頭來,說道:「要報媽媽的大仇。」武三通厲聲道:「是啊!咱父子便是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那赤練魔頭李莫愁。」

  楊過一驚,心道:「快些引開他們三人,這話給李師伯聽見了可大大不妙。」他心念甫動,只聽得山洞中李莫愁冷笑道:「又何必走遍天涯海角?李莫愁在此恭候多時。」說著從洞走了出來,只見她左手抱嬰兒,右手持拂塵,涼風拂衣,神情瀟洒。


  武氏父子萬想不到這魔頭竟會在此時此地現身,武三通大吼一聲,撲了上去。武敦儒與武修文長劍已折,各自拾起半截斷劍,上前左右夾擊。楊過大叫:「四位且莫動手,聽在下一言。」武三通紅了眼睛,叫道:「楊兄弟,先殺了這魔頭再說。」話說之時,左掌右指已連施三下殺著,武氏兄弟劍刃雖斷,但近身而攻,半截斷劍便如匕首相似,也是威力不少。

  楊過知他們身有血仇,決不肯聽自己片言勸解便此罷手,只是生怕誤傷了嬰兒,叫道:「李師伯,你將孩子給我抱著。」

  武三通一怔,退開兩步,問道:「你怎地叫她師伯?」李莫愁笑道:「乖師姪,你攻這瘋子的後路,孩子我自抱著。」她接了武三通三招,覺他功力大進,與當年在嘉興府動手時已頗不相同,而武氏兄弟也非庸手,三人捨命搶攻,頗感不易對付,是以故意叫楊過「乖師姪」,好分三人之心。武三通果然中計,叫道:「儒兒,文兒,你們提防那姓楊的,我獨個兒跟這魔頭拚了。」楊過垂手退開,說道:「我兩不相助,但你們千萬不可傷了孩子。」

  武三通見他退開,心下稍寬,催動掌力,著著進逼。李莫愁舞動拂塵抵禦,說道:「兩位小武公子,適才見你們行事,也算得是多情種子,不似那些無情無義的薄倖男人可惡。瞧在這個份上,今日饒你們不死,給我快快去罷!」武修文怒道:「賊賤人,你這狼心狗肺的惡婆娘,憑甚麼說多情不多情?」說著欺身直上,狠招連發。李莫愁怒道:「臭小子不知好歹!」拂塵轉動,自內向外,一個個圈子滾將出來。二武的斷劍與她拂塵一碰,只覺胸口劇震,斷劍險些脫手。武三通呼的一掌劈去,李莫愁回過拂塵抵擋,這才解了二武之圍。

  楊過慢慢走到李莫愁身後,只待她招數中稍有空隙,立即撲上搶她懷中嬰兒。但武氏父子大呼酣鬥,逼得李莫愁揮動拂塵護住了全身,竟是絲毫找不到破綻,眼見武氏父子出手全無顧忌,招數中絲毫沒有要避開孩子之意,若有差失,如何對得住郭靖夫婦?他大聲叫道:「李師伯,孩子給我!」搶將上去,揮掌震開拂塵,便去搶奪嬰兒。

  這時李莫愁身處四人之間,前後左右全是敵人,已緩不出手來與他爭奪,但若就此讓他將孩子搶去,也是不甘,厲聲喝道:「你敢來搶?我手臂一緊,瞧孩子活是不活?」楊過一愕,那敢上前?

  李莫愁如此心神微分,武三通左掌猛拍,掌底夾指,右手食指已點中了她腰間。李莫愁登時半身酸麻,一個踉蹌,幾欲跌倒,卻便此乘勢飛足踢去武敦儒手中斷劍,拂塵猛向武修文揮落。武三通抓住武修文後心往後急扯,才使他避過了這追魂奪命的一拂。李莫愁受傷不輕,拂塵連揮,奪路進了山洞。

  武三通大喜,叫道:「賊賤人中了我一指,今日已難逃性命。」武氏兄弟手挺斷劍,便要衝進洞去。武三通道:「且慢,小心賤人的毒針,咱們在此守住,且想固妥善之策……」話未說完,忽聽得山洞中一聲大吼,撲出一頭豹子。

  這頭猛獸突如甚來,武三通父子三人都大吃一驚,只一怔之間,銀光閃動,豹子肚腹之下驀地裏射出幾枚銀針。這一下更是萬萬料想不到,總算武三通武功深湛,應變迅捷,危急之中縱身躍起,銀針從足底掃過,但聽武氏兄弟齊呼「啊喲」,只嚇得他一顆心怦怦亂跳,卻見李莫愁從豹腹下翻將上來,騎在豹背,拂塵插在頸後衣領之中,左手抱著嬰兒,右手揪住豹頸,縱聲長笑。那豹子連竄數下,已躍入了山澗。

  這一著卻也大出楊過意料之外,他眼見豹子遠走,急步趕去,叫道:「李師伯…… 」武三通見兩個愛兒倒地不起,憂心如焚,伸手抱住楊過,叫道:「今日跟你拚了。」楊過毫沒防備,給他抱個正著,急道:「快放手!我要搶孩子回來!」武三通道:「好好好,咱們大夥兒一塊死了幹淨。」楊過急使小擒拿想扳開他手指。武三通惶急之餘,又有些瘋瘋癲癲,武功卻絲毫未失,左手牢牢抱住他腰,右手勾封扣鎖,竟也以小擒拿手對拆。

  楊過見李莫愁騎在豹上已走得影蹤不見,再也追趕不上,嘆道:「你抱住我幹麼?救他們的傷要緊啊。」武三通喜道:「是,是,這毒針之傷,你能救麼?」說著放開了他腰。

  楊過俯身看武氏兄弟時,只見兩枚銀針一中武敦儒左肩,一中武修文右腿,便在這片刻之間,毒性延展,二人已呼吸低沉,昏迷不醒。楊過在武敦儒袍子上撕下一塊綢片,裹住針尾,分別將兩枚銀針拔出。武三通急問:「你有解藥沒有?有解藥沒有?」楊過眼見二武中毒難救,黯然搖頭。

  武三通父子情深,心如刀絞,想起妻子為自己吮毒而死,突然撲到武修文身上,伸嘴湊往他腿上傷口。楊過大驚,叫道:「使不得!」順手一指,點中了他背上的「大椎穴」。武三通不防,登時摔倒,動彈不得,眼睜睜望著兩個愛兒,臉頰上淚水滾滾而下。

  楊過心念一動:「再過五日,我身上的情花劇毒便發,在這世上多活五日,少活五日,實在沒甚麼分別。武氏兄弟人品平平,但這位武老伯卻是至性至情之人,和我心意相合,他一生不幸,罷罷罷,我捨卻五日之命,讓他父子團圓,以慰他老懷便了。」於是伸嘴到武修文腿上給他吸出毒質,吐出幾口毒水之後,又給武敦儒吮吸。

  武三通在旁瞧著,心中感激莫名,苦於被點中了穴道,無法與他一齊吮吸毒液。楊過在二武傷口上輪流吸了一陣,口中只覺苦味漸轉鹹味,頭腦卻越來越覺暈眩,知道自己中毒已深,再用力吸了幾口,吐出毒汁,眼前一黑,登時暈倒在地。

  

  此後良久良久沒有知覺,漸漸的眼前幌來幌去似有許多模糊人影,要待瞧個明白,卻越瞧越胡塗,也不知道再過多少時候,這才睜開眼來,只見武三通滿臉喜色的望著自己叫道:「好啦,好啦!」突然跪倒在地,咚咚咚咚的磕了十幾個響頭,說道:「楊兄弟,你……你救了我……我兩個孩兒,也救了我這條老命。」爬起身來,又撲到一個人跟前,向他磕頭,叫道:「多謝師叔,多謝師叔。」

  楊過向那人望去,見他顏面黝黑,高鼻深目,形貌與尼摩星有些相像,短髮鬈曲,一片雪白,年紀已老。楊過只知武三通是一燈大師的弟子,卻不知他尚有一個天竺國人的師叔,待要坐起,卻覺半點使不出力道,向四下一看,原來已睡在床上,正是在襄陽自己住過的室中,這才知自己未死,還可與小龍女再見一面,不禁出聲而呼:「姑姑,姑姑!」

  一人走到床邊,伸手輕輕按在他的額上,說道:「過兒,好好休息,你姑姑有事出城去了。」卻是郭靖。楊過見他傷勢已好,心中大慰,但隨即想起:「郭伯伯傷勢復原,須得七日七夜之功,難道我這番昏暈,竟已過了多日?可是我身上情花之毒卻又如何不發?」一愕之下,腦中迷糊,又昏睡過去。

  待得再次醒轉,己是夜晚,床前點著一枝紅燭,武三通仍是坐在床頭,目不轉睛的望著自己。楊過淡淡一笑,說道:「武老伯,我沒事了,你不用擔心。兩位武兄都安好罷?」武三通熱淚盈眶,只是點頭,卻說不出話來。

  楊過生平從未受過別人如此感激,很是不好意思,於是岔開話題,問道:「咱們怎地回襄陽來的?」武三通伸袖拭了拭眼淚,說道:「我朱師弟受你師父龍姑娘之託,送汗血寶馬到荒谷中來給你,瞧見咱們四人都倒在地下,這才趕緊救回城來。」楊過奇道:「我師父怎知我在那荒谷之中?她又有甚麼事,分身不開,要請朱老伯送馬給我?」武三通搖頭道:「我回城之後,也沒與龍姑娘遇著。朱師弟說她年紀輕輕,武功卻是出神入化,可惜這次我無緣拜見。唉,少年英雄如此了得,我跟朱師弟說,咱們的年紀都是活的狗身上了。」

  楊過聽他誇獎小龍女,語意誠懇,心中甚是喜歡,按年紀而論,武三通便要做小龍女的父親也是綽綽有餘,但話中竟用了「拜見」兩字,自是因其徒而敬其師了。楊過微微一笑,又道:「小姪之傷……」只說了四個字,武三通搶著道:「楊兄弟,武林中有人遇到危難,互相援手雖是常事,但如你這般捨己救人,救的又是從前大大得罪過你的我兩個小兒,這般大仁大義之事,除了我師父之外,再也無人做得……」楊過不住搖頭,叫他別說下去了。武三通不理,續道:「我若叫恩公,諒你也不肯答應。但你如再稱我老伯,那你分明是瞧我武三通不起了。」楊過性子爽快,向來不拘小節,他心中既以小龍女為妻,凡是不守禮俗、倒亂稱呼之事,無不樂從,於是欣然道:「好,我叫你作武大哥便是。只是見了兩位令郎,倒有些不便稱呼了。」武三通道:「稱呼甚麼?他們的小命是你所救,便給你做牛做馬也是應該的。」楊過道:「武大哥,你不用多謝的。我身上中了情花劇毒,本就難以活命,為兩位令郎吮毒,絲毫沒甚麼了不起。」

  武三通搖頭道:「楊兄弟,話不是這麼說。別說你身上之毒未必真的難治,便算確實無藥可救,凡人多活一時便好一時,縱是片刻之命,也決計難捨。世上並無長生之人,就算武功通天,到頭來終究要死,然則何以人人仍是樂生惡死呢?」

  楊過笑了笑,問道:「咱們回到襄陽有幾日啦?」武三通道:「到今天已是第七日。」楊過臉現迷茫之色,道:「據理我已該毒發而死,怎地尚活在世上,也真奇了。」武三通喜道:「我那師叔是天竺國神僧,治傷療毒,算得天下第一。昔年我師父誤服了郭夫人送來的毒藥,便是他給治好的。我這就請他去。」說著興沖沖的出房。

  楊過心頭一喜:「莫非當我昏暈之時,那位天竺神僧給我服了甚麼靈丹妙藥,竟連情花的劇毒也化解了。唉,不知姑姑到了何處?她若得悉我能不死,真不知該有多快活呢!」想到纏綿之處,心頭一蕩,胸口突然如被大鐵錘猛擊一記,劇痛難當,忍不住大叫一聲。自服了裘千尺所給的半枚丹藥之後,迄未經歷過如此難當的大痛,想是半枚丹藥的藥性已過,而身上的毒性卻未驅除,當下緊緊抓住胸口,牙齒咬得格格直響,片刻間便已滿頭大汗。

  正痛得死去活來之際,忽聽得門外有人口宣佛號:「南無阿彌陀佛!」那天竺僧雙手合十,走了進來。武三通跟在後面,眼見楊過神情狼狽,大吃一驚,問道:「楊兄弟,你怎麼啦?」轉頭向天竺僧道:「師叔,他毒發了,快給他服解藥!」天竺僧不懂他說話,走過去替楊過按脈。武三通道:「是了!」忙去請師弟朱子柳過來。朱子柳精通梵文內典,只他一人能與天竺僧交談,於是過來傳譯。

  楊過凝神半晌,疼痛漸消,將中毒的情由對天竺僧說了。天竺僧細細問了情花的形狀,大感驚異,說道:「這情花是上古異卉,早已絕種。佛典中言道:當日情花害人無數,文殊師利菩薩以大智慧力化去,世間再無流傳。豈知中土尚有留存。老衲從未見過此花,實不知其毒性如何化解。」說著臉上深有憐憫之色。武三通待朱子柳譯完天竺僧的話,連叫:「師叔慈悲!師叔慈悲!」

  天竺僧雙手合十,唸了聲:「阿彌陀佛!」閉目垂眉,低頭沉思。室中一片寂靜,誰也不敢開口。

  過了良久,天竺僧睜開眼來,說道:「楊居士為我兩個師姪孫吮毒,依那冰魄銀針上的毒性,只要吮得數口,立時斃命,但楊居士至今健在,而情花之毒到期發作,亦未致命。莫非以毒攻毒,兩般劇毒相侵相剋,楊居士反得善果麼?」朱子柳連連點頭,譯了這番話,楊過也覺甚有道理。

  天竺僧又道:「常言道善有善報,楊居士捨身為人,真乃莫大慈悲,此毒必當有解。」武三通了朱子柳傳譯,大喜躍起,叫道:「便請師叔趕快施救。」天竺僧道:「老衲須得往絕情谷走一遭。」楊過等三人均是一呆,心想此去絕情谷路程不近,一去一回,耽擱時刻不少。天竺僧道:「老衲須當親眼見到情花,驗其毒性,方能設法配製解藥。老衲回返之前,楊居士務須不動絲毫情思綺念,否則疼痛一次比一次厲害。若是傷了真元,可就不能相救了。」

  楊過尚未答應,武三通大聲道:「師弟,咱們齊去絕情谷,逼那老乞婆交出解藥。」朱子柳當日為霍都所傷,蒙楊過用計取得解藥,心中早存相報之念,說道:「正是,咱們護送師叔同去,是咱哥兒倆強取也好,是師叔配製也好,總得把解藥取來。」

  師兄弟倆說得興高采烈,天竺僧卻呆呆望著楊過,眉間深有憂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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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意亂情迷

  楊過見天竺僧淡碧色的眸子中發出異光,嘴角邊頗有淒苦悲憫之意,料想自身劇毒難愈,以致這位療毒聖手也竟為之束手,便淡淡一笑,說道:「大師大何言語,請說不妨。」天竺僧道:「這情花的禍害與一般毒物全不相同。毒與情結,害與心通。我瞧居士情根深種,與那毒物牽纏糾結,極難解脫,縱使得了絕情谷的半枚丹藥,也未必便能清除。但若居士揮慧劍,斬情絲,這毒不藥自解。我們上絕情谷去,不過是各盡本力,十之八九,卻須居士自為。」楊過心想:「要我絕了對姑姑情意,又何必活在世上?還不如讓我毒發而死的乾淨。」口中只得稱謝:「多謝大師指點。」他本想請武三通等不必到絕情谷去徒勞跋涉,但想這干人義氣深重,決不肯聽,說了也是枉然。

  武三通笑道:「楊兄弟,你安心靜養,決沒錯兒。咱們明日一早動身,儘快回來,待驅除了你的病根子,得痛痛快快喝你和郭姑娘的一杯喜酒。」楊過一怔,但想此事一時三刻也說不清楚,只得隨口答應了,見三人辭出,掩上了門,便又閉目而臥。

  這一睡又是幾個時辰,醒轉時但聽得啼鳥鳴喧,已是黎明。楊過數日不食,腹中飢餓,見床頭放著四碟美點,伸手便取過幾塊糕餅來吃,吃得兩塊,忽聽門上有剝喙之聲,接著呀的一聲,房門輕輕推開。

  這時床頭紅燭尚賸著一寸來長,兀自未滅,楊過見進來那人身穿淡紅衫子,俏臉含怒,竟是郭芙。楊過一呆,說道:「郭姑娘,你好早。」郭芙哼了一聲,卻不答話,在床前的椅上一坐,秀眉微豎,睜著一雙大眼怒視著他,隔了良久,仍是一句話不說。

  楊過給她瞧得心中不安,微笑道:「郭伯伯要你來吩咐我甚麼話麼?」郭芙說道:「不是!」楊過連碰了兩個釘子,若在往日,早已翻身向著裏床,不再理睬,但此刻見她神有異,猜不透她大清早到自己房中來為了何事,又問:「郭伯母產後平安,已大好了罷?」郭芙臉上更似罩了一層寒霜,冷冷的道:「我媽媽好不好,也用不著你關心。」

  這世上除了小龍女外,楊過從不肯對人有絲毫退讓,今日竟給她如此奚落,不由得傲氣漸生,心道:「你父親是郭大俠,母親是黃幫主,便了不起麼?」當下也哼了一聲。郭芙道:「你哼甚麼?」楊過不理,又哼了一聲。郭芙大聲道:「我問你哼甚麼?」楊過心中好笑:「畢竟女孩兒家沉不住氣,我這麼哼得兩聲,便自急了。」說道:「我身子不舒服,哼兩聲便好過些。」郭芙怒道:「口是心非,胡說八道,成天生安白造,當真是卑鄙小人。」

  楊過給她夾頭夾腦一頓臭罵,心念一動:「莫非我哄騙武氏兄弟的言語給她知道了?」見她雖然生氣,但容顏嬌美,不由得見之生憐。他性兒中生來帶著三分風流,忍不住笑道:「郭姑娘,你是怪我跟武家兄弟說的這番話麼?」郭芙低沉著聲音道:「你跟他們說些甚麼了?親口招認給我聽聽。」楊過笑道:「我是為了他們好,免得他們親兄弟拚個你死我活,傷了老父之心。這些話是武老伯跟你說的,是不是?」

  郭芙道:「武老伯一見我就跟我道喜,把你誇到了天上去啦。我……我……女孩兒家清清白白的名聲,能任你亂說得的麼?」說到這裏,語聲哽咽,兩道淚水從臉頰上流了下來。

  楊過低頭不語,心中好生後悔,那晚逞一時口舌之快,對武氏兄弟越說越得意,卻沒想到已蹧蹋了郭芙的名聲,總是自己言語輕薄,闖出這場禍來,倒是不易收拾。

  郭芙見他低頭不語,更是惱怒,哭道:「武老伯說道,大武哥哥、小武哥哥兩人打?你不過,給你逼得從此不敢再來見我,這話可是真的麼?」楊過暗暗嘆氣:「武三通這人也真不知輕重,這些話又何必說給她聽?」當下無可隱瞞,只得點了點頭,說道:「我胡說八道,確是不該,但我實無歹意,請你見諒。」郭芙擦了擦眼淚,怒道:「昨晚的話,那又為了甚麼?」楊過一怔,道:「昨晚甚麼話?」郭芙道:「武老伯說,待治好你病後,要喝你……你和我的喜酒,你幹麼仍不知羞的答應?」楊過暗叫:「糟糕,糟糕!原來昨晚這幾句話也給她聽去了。」只得辯道:「那時我昏昏沉沉的,沒聽清楚武老伯說些甚麼。」

  郭芙瞧出他是撒謊,大聲道:「你說我媽媽暗中教你武功,看中了你,要招你作女婿,有這等事麼?」楊過給她問得滿臉通紅,大是狼狽,心想:「與郭姑娘說笑,不過給人說一聲輕薄無賴,反正我本就不是正人君子,那也罷了。但我謊言郭伯母暗中授藝,此事卻可大可小,萬萬不能讓郭伯母知曉。」忙道:「郭姑娘,這都怪我出言不慎,請你遮掩則個,別讓你爹爹媽媽知道。」郭芙冷笑道:「你既還怕爹爹,怎敢捏造謊言,辱我母親?」楊過忙道:「我對伯母決無不敬之意,當時我一意要武家兄弟絕念死心,以致說話不知輕重……」

  郭芙自幼與武氏兄弟青梅竹馬一齊長大,對兩兄弟均有情意,得知楊過騙得二人對自己死了心,永遠不再見面,這份怒氣恕氣如何能抑制?又大聲問道:「這些事慢慢再跟你算帳。我妹妹呢?你把她抱到那裏去啦?」

  楊過道:「是啊,快請靖伯伯過來,我正要跟他說。」郭芙道:「我爹爹出城找妹妹去啦。你……你這無恥小人,竟想拿我妹妹去換解藥。好啊,你的性命值錢,我妹妹的性命便不值錢。」楊過一直暗自慚愧,但聽她說到嬰兒之事,心中卻是無愧天地,朗聲道:「我一心一意要奪回令妹,交於你爹娘之手,若說以她去換解藥,楊過絕無此心。」郭芙道:「那麼我妹妹呢?她到那兒去啦?」楊過道:「是給李莫愁搶了去,我奪不回來,好生有愧。只要我氣力回復,一時不死,立時便去找尋。」

  郭芙冷笑道:「這李莫愁是你師伯,是不是?你們本來一齊躲在山洞中,是不是?」楊過道:「不錯,她雖是我師伯?可是素來和我師父不睦。」郭芙道:「哼,不和不睦?她怎地又會聽你的話,抱了我妹妹去給你換解藥?」楊過一跳坐起,怒道:「郭姑娘你可別瞎說,我楊過為人雖不足道,焉有此意?」郭芙道:「好個『焉有此意』!是你師父親口說的,難道會假?」楊過道:「我師父說甚麼了?」

  郭芙站直身子,伸手指著他鼻子,怒容滿面的道:「你師父親口跟朱伯伯說,你與李莫愁同在那荒谷之中,請朱伯伯將我爹爹的汗血寶馬送去借給你,好讓你抱我妹妹趕到絕情谷去……」楊過驚疑不定,插口道:「不錯,我師父確有此意,要我將你妹妹先行送去,得到那半枚絕情丹服了再說,但這不過是一時的權宜之計,也不致害了你妹妹 ……」郭芙搶著道:「我妹妹生下來不到一天,你就去交給了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還說不致害了我妹妹。你這狼心狗肺的惡賊!你幼時孤苦伶仃,我爹媽如何待你?若非收養你在桃花島上,養你成人,你焉有今日?那知道你恩將仇報,勾引外敵,乘著我爹爹媽媽身子不好,竟將我妹妹搶了去……」她越罵越兇,楊過一時之間那能辯白?中毒後身子尚弱,又氣又急之下,咕咚一聲,倒在床上,竟自暈了過去。

  過了好一陣子,他方自悠悠醒轉。郭芙冷冷的凝目而視,說道:「想不到你竟還有一絲羞恥之心,自己也知如此居心,難容於天地之間了罷?」當真是顏若冰寒,辭如刀利。楊過長嘆一聲,說道:「我倘真有此心,何不抱了你妹妹,便上絕情谷去?」郭芙道:「你身上毒發,行走不得,這才請你師伯去啊。嘿嘿,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我聽你師父跟朱伯伯一說,便將汗血寶馬藏了起來。叫你師徒倆的奸計難以得逞……」楊過道:「好好,你愛怎麼說便怎麼說,我也不必多辯。我師父呢?她到那裏去啦?」

  郭芙臉上微微一紅,說道:「這才叫有其師必有其徒,你師父也不是好人。」楊過大怒,坐起身來,說道:「你罵我辱我,瞧在你爹娘臉上,我也不來跟你計較。你卻怎敢說我師父?」郭芙道:「呸!你師父便怎麼了?誰教她不正不經的瞎說。」楊過心道:「姑姑清澹雅致,身上便似沒半分人間煙火氣息,如何能口出俗言?」於是也呸了一聲,道:「多半是你自己心邪,將我師父好好一句話聽歪了。」

  郭芙本來不想轉述小龍女之言,這時給他一激,忍不住怒火又衝上心口,說道:「她說:『郭姑娘,過兒心地純善,他一生孤苦,你要好好待他。』又說:『你們原是天生……天生……一對!你叫他忘了我罷,我一點也不怪他。』她又將一柄寶劍給了我,說甚麼那是淑女劍,和你的君子劍正是……正是一對兒。這不是胡說八道是甚麼?」她又羞又怒,將小龍女幾句情意深摯、淒然欲絕的話轉述出來,語氣卻已迥然不同。

  楊過每聽一句,心中就如猛中一推,腦海中一片迷惘,不知小龍女何以有此番言語,過了一會,聽得郭芙話已說完,緩緩抬起頭來,眼中忽發異光,喝道:「你撒謊騙人,我師父怎會說這些話?那淑女劍呢?你拿不出來,便是騙人!」郭芙冷笑一聲,手腕一翻,從背後取出一柄長劍,劍身烏黑,正是那柄從絕情谷中得來的淑女劍。

  楊過滿腔失望,急得口不擇言,叫道:「誰要與你配成一對兒?這劍明明是我師父的,你偷了她的,你偷了她的!」

  郭芙自幼生性驕縱,連父母也容讓她三分,武氏兄弟更是千依百順,趨奉唯謹,那裏受得這樣的重話?她轉述小龍女的說話,只因楊過言語相激,才不得不委屈說出,豈知他竟如此回答,聽這言中含意,竟似自己設成了圈套,有意嫁他,而他偏生不要。她大怒之下,手按劍柄,便待拔劍斬去,但轉念一想:「他對他師父如此敬重,我偏說一件事情出來,教他聽了氣個半死不活。」

  這時她氣惱已極,渾不想這番話說將出來有何惡果,刷的一響,將拔出了半尺的淑女劍往劍鞘中一送,笑嘻嘻的坐在椅上,說道:「你師父相貌美麗,武功高強,果然是人間罕有,就只一件事不妥。」楊過道:「甚麼不妥?」郭芙道:「只可惜行止不端,跟全真教的道士們鬼鬼祟祟,暗中來往。」楊過怒道:「我師父和全真教有仇,怎能跟他們暗中來往?」郭芙冷笑道:「『暗中來往』這四個字,我還是說得文雅了的。有些話兒,我女孩兒家不便開口。」楊過越聽越怒,大聲道:「我師父冰清玉潔,你再瞎說一言半句,我扭爛了你的嘴。」郭芙眉間如聚霜雪,冷然道:「不錯,她做得出,我說不出。好一個冰清玉潔的姑娘,卻去跟一個臭道士相好。」楊過鐵青了臉,喝道:「你說甚麼?」

  郭芙道:「我親耳聽見的,難道還錯得了?全真教的兩名道士來拜訪我爹爹,城中正自大亂,我爹媽身子不好,不能相見,就由我去招待賓客……」楊過怒喝:「那便怎地?」郭芙見他氣得額頭青筋暴現,雙眼血紅,自喜得計,說道:「那兩個道士一個叫趙志敬,一個叫尹志平,可是有的?」楊過道:「那便怎地?」郭芙淡淡一笑,說道:「我吩咐下人,給他們安排了歇宿之處,也沒再理會。那知道半夜之中,一名丐幫弟子悄悄來報我知曉,說這兩位道爺竟在房中拔劍相鬥……」楊過哼了一聲,心想尹趙二人自來不和,房中鬥劍亦非奇事。

  郭芙續道:「我好奇心起,悄悄到窗外張望,只見兩人已經收劍不鬥了,但還在鬥口。姓趙的說那姓尹的和你師父怎樣怎樣,姓尹的並不抵賴,只怪他不該大聲叫嚷…… 」 

  楊過霍地揭開身上棉被,翻身坐在床沿,喝道:「甚麼怎樣怎樣?」郭芙臉上微微一紅,神色頗為尷尬,道:「我怎知道?難道還會是好事了?你寶貝師父自己做的事,她自己才知道。」語氣之中,充滿了輕衊。楊過又氣又急,心神大亂,反手一記,拍的一聲,郭芙臉上中了一掌。他憤激之下,出手甚重,只打得郭芙眼前金星亂冒,半邊面頰登時紅腫,若非楊過病後力氣不足,這一掌連牙齒也得打下幾枚。

  郭芙一生之中那裏受過此辱?狂怒之下,順手拔出腰間淑女劍,便向楊過頸中刺去。

  楊過打了她一掌,心想:「我得罪了郭伯伯與郭伯母的愛女,這位姑娘是襄陽城中的公主,郭伯伯郭伯母縱不見怪,此處我焉能再留?」伸腳下床穿了鞋子,見郭芙一劍刺到,他冷笑一聲,左手迴引,右手焂地伸出,虛點輕帶,已將她淑女劍奪了過來。

  郭芙連敗兩招,怒氣更增,只見床頭又有一劍,搶過去一把抓起,拔出劍鞘,便往楊過頭上斬落。楊過眼見寒光閃動,舉起淑女劍在身前一封,那知他昏暈七日之後出手無力,淑女劍舉到胸前,手臂便軟軟的提不起來。郭芙劍身一斜,噹的一聲輕響,雙劍相交,淑女劍脫手落地。

  郭芙憤恨那一掌之辱,心想:「你害我妹妹性命,卑鄙惡毒已極,今日便殺了你為我妹妹報仇。爹爹媽媽也不見怪。」但見他坐倒在地,再無力氣抗禦,只是舉起右臂護在胸前,眼神中卻殊無半分乞憐之色,郭芙一咬牙,手上加勁,揮劍斬落。

  那日小龍女騎了汗血寶馬追尋楊過與金輪法王,卻走錯了方向。那紅馬一奔出便是十餘里,待得勒轉馬頭回來再找,楊過等人更是不知去向。她心中憂急,眼見時候過去一刻,楊過的性命便多一分危險,在襄陽周圍三四十里內兜圈子找尋。紅馬雖快,但荒谷極是隱僻,直至過了半夜,她才遠遠聽到武三通號啕大哭之聲。循聲尋去,不久便聽到武氏兄弟掄劍相鬥,跟著又聽到楊過說話。她心中大喜,生怕楊過遇上勁敵,欲待暗中相助,於是下馬將紅馬繫在樹上,悄悄隱身在山石之後,觀看楊過對敵。

  這一偷看不打緊,只聽得楊過口口聲聲說與郭芙早訂終身,將郭芙叫作「我那未過門的妻子」,而把郭靖夫婦叫作「岳父岳母」。小龍女越聽越是驚心動魄,聽他說郭靖、黃蓉夫婦已招他為婿,暗中傳他武藝,又見他對武氏兄弟發怒,不許他們再見郭芙。他每說一句,小龍女便如經受一次雷轟雷擊,心中胡塗,似乎宇宙萬物於霎時之間都變過了。若是換作旁人,見楊過言行與過去大不相同,定然起疑,自會待事情過後向他問個明白,但小龍女心如水晶,澄清空明,不染片塵,於人間欺詐虛假的伎倆絲毫不知。楊過對旁人油嘴滑舌,胡說八道,對她卻從不說半句戲言,因此她對楊過的言語向來無不深信。眼見武氏兄弟不敵,她自傷自憐,不禁深深嘆了一口氣。當時楊過聽到嘆息,脫口叫了聲「姑姑」,小龍女並不答應,掩面遠去。楊過還道是李莫愁所發,自己聽錯,也沒深究。

  小龍女牽了汗血寶馬,獨自在荒野亂走,思前想後,不知如何是好。她年紀已過二十,但一生居於古墓,於世事半點不知,識見便與一個天真無邪的孩童無異,心想:「過兒既與郭姑娘定親,自然不能再娶我了。怪不得郭大俠夫婦一再不許他和我結親。過兒從來不跟我說,自是為了怕我傷心,唉,他待我總是很好的。」又想:「他遲遲不肯下手殺郭大俠,為父報仇,當時我一點不懂,原來他全是為了郭姑娘之故,如此看來,他對郭姑娘也是情義深重之極了。我此時若牽寶馬去給他,他說不定又要想起我的好處,日後與郭姑娘的婚事再起變故。我還是獨自一人回到古墓去罷,這花花世界只教我心亂意煩。」

  想了一陣,意念己決,雖然心如刀割,但想還是救楊過性命要緊,於是連夜馳回襄陽,托朱子柳送紅馬到荒谷中去交給楊過。

  這時襄陽城中刺客雖已遠去,但郭靖、黃蓉未曾康復,兀自亂成一團。朱子柳文武全才,當即與魯有腳齊心合力,負起了城防重任。正當忙亂之際,小龍女卻牽了紅馬過來,要他去交給楊過,說甚麼要楊過快到絕情谷去,以郭靖初生的幼女去換解毒靈丹,只把朱子柳聽得莫名其妙,不知所云。他追問幾句,小龍女心神煩亂,不願多講,只說快去快去,遲得片刻,楊過性命便有重大危險。

  她也不理郭芙正在朱子柳身畔,只想:「讓妹妹在絕情谷去耽上幾日,並無大礙,這是為了救你未婚夫婿的情命,你自然也會出力。」她提到楊過的名字,不由得悲從中來,話未說得清楚,珠淚已滾滾而下,當即奔向臥室,倒在床上淒然痛哭。

  朱子柳於前因絲毫不知,聽了小龍女沒頭沒腦的這幾句話,怎明白她說些甚麼,但「遲得片刻,楊過性命便有重大危險」這句話卻非同小可,心想只有到那荒谷走一遭,見機行事便了。出得門來,汗血寶馬已然不見,一問親兵,說道郭姑娘已牽了去,待要找郭芙時,她卻又躲得人影不見。朱子柳暗暗嘆氣,心想這些年輕姑娘個個難纏,不是說話不明不白,便是行事神出鬼沒。

  他掛念楊過的安危,另騎快馬,帶了幾名丐幫弟子,依著小龍女所指點的途逕到那荒谷察看,只見楊過與武氏兄弟一齊倒在地下,武三通正自運氣衝穴,其餘三人卻已奄奄一息,心想「遲得片刻,楊過性命便有重大危險」這話果然不錯,於是急忙救回襄陽,適逢師叔天竺僧自大理到來,當即施藥救治。

  小龍女在床上哭了一陣,越想越是傷心,眼淚竟不是不能止歇。她這一哭,衣襟全濕,伸手到腰間去取汗巾來擦眼淚,手指碰到了淑女劍,心想:「我把這劍拿去給了郭姑娘,讓他們配成一對兒,也是一件美事。」她痴愛楊過,不論任何對他有益之事無不甘為,於是翻身坐起,也不拭去淚痕,逕自來找郭芙。

  這時早已過了午夜,郭芙已然安寢,小龍女也不待人通報,掀開窗戶,躍進她房中,將郭芙叫醒,便說「你們原是一對」云云,那就是郭芙對楊過轉述的一番話了。她將淑女劍交給了郭芙,回頭便走。郭芙聽得摸不著頭腦,連問:「你說甚麼?我半點兒也不懂。」小龍女淒然不答,一躍出窗。郭芙探首窗外,忙叫:「龍姑娘你回來。」卻見她頭也不回的走了。


  小龍女低著頭走進花園,一大叢玫瑰發出淡淡幽香,想起在終南山與楊過共練玉女心經時隔花接掌的情景,今日欲再如往時般師徒相處,卻已不可得了。

  正自發痴,忽聽左首屋中傳出一人的話聲:「你開口小龍女,閉口小龍女,有一天半日不說成不成?」小龍女吃了一驚:「是誰在整天說我?」當下停步傾聽,卻聲得另一個聲音乾笑數聲,說道:「你偏做得,我就說不得?」先一人道:「這是在人家府中,耳目眾多,若是讓旁人聽了去,我全真教聲名何在?」後一人道:「嘿嘿,你居然還會想到我全真教的聲名?那晚終南山玫瑰花旁,這銷魂滋味……哈哈。」說到這裏,只是乾笑,再也不說下去了。

  小龍女更是吃驚,疑心大起:「難道那晚過兒跟我親熱,卻讓這兩個道士瞧見了?」從兩人語音之中,已知說話的是尹志平與趙志敬,於是悄悄走到那屋窗下,蹲著身子暗聽。這時兩人話聲轉低,但小龍女與他們相隔甚近,仍是聽得清清楚楚。

  只聽尹志平氣忿忿的道:「趙師兄,你日晚不斷的折磨我,到底為了甚麼?」趙志敬道:「你自己明白。」尹志平道:「你要我幹甚麼?我都答應了,我只求你別再提這件事,可是你卻越說越兇。是不是要我當場死在你面前?」趙志敬冷笑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忍不住,不說不行。」

  尹志平聲音突然響了一些,說道:「你道我當真不知?你是妒忌,是妒忌我那一刻做神仙的時光?」這兩句話甚是古怪,趙志敬並不答話,似要冷笑,卻也笑不出來。隔了好一會兒,尹志平喃喃的道:「不錯,那晚在玫瑰叢中,她給西毒歐陽鋒點中了穴道,動彈不得,終於讓我償了心願。是啊,我不用向你抵賴,倘若我不說,你也不會知道,是不是?我跟你說了,你便不斷的煩擾我,折磨我……可是,可是我也不後悔,不,一點也不後悔……」說到後來,語聲溫柔,就似在夢中囈語一般。

  小龍女聽著這些話,一顆心慢慢沉了下去,腦中便似轟轟亂響:「難道是他,不是我心愛的過兒?不,不會的,決不會,他說謊,一定是過兒。」

  只聽得趙志敬又說起話來,語音冷酷僵硬:「是啊,你自然一點也不後悔。你本來不用跟我說,可是你心中忍不住喜歡,非跟一個人說說不可。好啊,那我便天天跟你說,無時無刻不提醒你,但你怎麼又怕聽了呢?」突然聽得牆壁上發出砰砰幾聲,原來是尹志平以頭撞牆,說道:「你說好了,都說出來好了,說得讓天下人人都知道了,我也不怕……不,不,趙師兄,你要做甚麼我都答應,只求你別再提了。」

  小龍女一晚之間,接連聽到兩件心為之碎、腸為之斷的大事,迷迷糊糊的站在窗下,雖然聽著尹趙二人說話,但於他們言中之意一時竟然難以領會。

  只聽趙志敬冷笑幾聲,說道:「咱們修道之士,一個把持不定,墮入了魔障,那便須以無上定力,斬毒龍,返空明。我不住提那小龍女的名字,是要你習聽而厭,由厭而憎。這是助你修練的一番美意啊。」尹志平低聲道:「她是天仙化身,我怎能厭她憎她?」突然提高聲音說道:「哼,你不用說得好聽,你的惡毒心腸,難道我會不知?你一定對我妒忌,二來心恨楊過,要揭穿這件事情,教他師徒二人終身遺恨。」

  小龍女聽到「楊過」兩字,心中突的一跳,低低的道:「楊過,楊過。」說到這名字的時候,不自禁的感到一陣柔情密意,她盼望尹趙二人不住的談論楊過,只要有人說著他的名字,她就說不出的歡喜。

  只聽趙志敬也提高了聲音,恨恨的道:「我若不令這小雜種好好吃一番苦頭,難消心頭之恨,哼哼,只是……」尹志平道:「只是他武功太強,你我不是他的敵手,是不是?」趙志敬道:「那也未必,他一手旁門左道的邪派武功,何足為奇?但教撞在我手裏,哼哼!咱們全真派玄門武功是天下武術正宗,還會怕這小子?尹師弟,你好好瞧著,我不會讓他舒舒服服的送命,不是他壞了他兩個招子,便是斷了他雙手,教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時讓你的小龍女姑娘在旁瞧著,那也有趣得緊啊。」  小龍女打了個寒噤,若在平時,她早已破窗而入,一劍一個的送了二人性命,但此時懊悶欲絕,只覺全身酸軟無力,四肢難動。

  又聽尹志平冷笑道:「你這叫做一廂情願。咱們的玄門正宗,未必就及得上人家的旁門左道。」趙志敬怒罵:「狗東西,全真教的叛徒!你與那小龍女有了苟且之事,連人家的武功也讚到天上去啦!」尹志平連日受辱,此時再也忍耐不住,喝道:「你罵我甚麼?須知做人不可趕盡殺絕!」

  趙志敬自恃對方的把柄落在自己手裏,只要在重陽宮中宣揚出來,前任掌教馬師伯、現任掌教丘師伯非將他處死不可,是以一直對他侮辱百端,而尹志平確也始終不敢反抗,這時聽他竟然出言不遜,心想若不將他制得服服貼貼,自己的大計便難以成功,當下踏上一步,反手便是一掌。

  尹志平沒料他竟會動手,急忙抵頭,拍的一響,這一掌重重的打在他後頸之中,身子一幌,險些兒跌倒。他狂怒之下,抽出長劍,挺劍刺出。趙志敬側身避過,冷笑道:「好啊,你居然有膽子跟我動手。」說著便拔劍還擊。尹志平低沉著嗓子道:「給你這般日夜折磨,左右也是個死,不如今日讓你殺了,倒也乾脆。」說著催動劍招,著著進逼。他是丘處機的首徒,武功與趙志敬各有所長。兩人所學招數全然相同,一動上手原是不易分出高下,但他鬱積在心,此時只求拚個同歸於盡,趙志敬卻另有重大圖謀,決不肯傷他性命,是以二三十招一過,趙志敬已給逼到了屋角之中,大處下風。

  他二人在屋中乒乒乓乓的鬥劍,早有丐幫弟子去報知了郭芙。她急忙披衣趕來,見小龍女站在窗下,叫了她一聲:「龍姑娘!」小龍女呆呆出神,竟是聽而不聞。郭芙好奇心起,不即進屋,也在窗下一站,只聽得趙志敬伸劍左攔右架,口中卻在不乾不淨的譏嘲笑罵,竟是語語都侵涉到小龍女身上。

  郭芙聽得屋內兩人越說越不成話,不便再站在窗下,一扭頭待要走開,卻見小龍女仍是呆呆的站著,似對二人的污言穢語絲毫不以為意,心中大是奇怪,低聲問道:「他們的話可是真的?」小龍女茫然點了點頭,道:「我不知道,也許……也許是真的。」郭芙頓起輕衊之心,哼了一聲,頭也不回的走了。

  尹趙二道在激鬥之際,也已聽到房外有人說話,噹的一響,兩柄長劍一交,便即分開,齊聲問道:「是誰?」小龍女緩緩的道:「是我。」尹志平全身打個寒戰,顫聲道:「你是誰?」小龍女道:「小龍女!」

  這三字一出口,不但尹志平呆若木雞,連趙志敬也是如同身入冰窟。那日大勝關英雄宴上,只一招便給她掌按前胸,受了重傷,此後將養多日方愈,跟她動手,實無招架餘地。他萬料不到小龍女竟也會在襄陽城中,適才自己這番言語十九均已給她聽見,一時之間嚇得魂飛魄散,只想:「怎生逃命才好?」

  尹志平心情異常,卻沒想到逃命,伸手推開了窗子。只見窗外花叢之旁,俏生生、淒冷冷的站著一個白衣少女,正是自己日思夜想、魂牽夢縈,當世艷極無雙的小龍女!

  尹志平痴痴的道:「是你?」小龍女道:「不錯,是我。你們適才說的話,句句都是真的?」尹志平點頭道:「是真的!你殺了我罷!」說著倒轉長劍,從窗中遞了出去。小龍女目發異光,; 中淒苦到了極處,悲憤到了極處,只覺便是殺一千個、殺一萬個人,自己也已不是清白的姑娘,永不能再像從前那樣深愛楊過,眼見長劍遞來,卻不伸手去接,只是茫然向尹趙二人望了一眼,實是打不定主意。

  趙志敬瞧出了便宜,心想這女子神智失常,只怕是瘋了,此時不走,更待何時?伸手挽住了尹志平的胳臂,獰笑道:「快走,快走,她捨不得殺你呢!」用力一拉,搶步出門。尹志平早已魂不守舍,全身沒了力氣,給他一拉,踉踉蹌蹌的跟了出去。趙志敬展開輕功,提氣急奔。尹志平起初由他拉著,奔出數丈後,自身的輕功也施展出來。兩人投師學藝還均在郭靖之前,這一發力,頃刻間便奔到東城城門邊。

  城門旁有十多名丐幫弟子隨著兩隊官兵巡邏。領頭的丐幫弟子認得尹趙二人,知他們是全真高士,論輩份還是郭靖的師兄,聽趙志敬說有要事急欲出城,好在此時城外並無敵軍來攻,當即下令開城。城門開得剛可容身,尹趙二人一躍便到了城外。領頭的丐幫弟子讚道:「好俊的輕身功夫!」待要閉城,眼前突然白影一閃,似有甚麼人出了城。他大吃一驚,問道:「甚麼?」那人影早已不見。他縱到城門口向外望時,此時天甫黎明,六七丈外便朦朦朧朧的瞧不清楚,那裏瞧到有人?他回身詣問,旁人均說沒瞧見甚麼。他揉了揉雙眼,暗罵:「見鬼!」看來是連日辛勞,眼睛花了。

  尹趙二人不敢停步,直奔出數里才放慢腳步。趙志敬伸袖抹去額頭淋漓大汗,叫道:「好險,好險!」回頭向來路一看,不由得雙膝酸軟,險些摔倒,原來身後十餘之外,一個白衣少女站定了腳步,呆呆的望著自己,卻不是小龍女是誰?趙志敬這一驚實是非同小可,「啊」的一聲,脫口大呼,只道早已將她拋得無影無縱,那知她始終跟隨在後,只是她足下無聲,自己竟然毫沒知覺,當下拉住尹志平的手臂提氣狂奔。

  他一口氣奔出十餘丈,回頭再望,只見小龍女仍然不即不離的跟隨在後,相距三四丈遠近。趙志敬六神無主,掉頭又跑,他卻不敢時時向後返視,因每一回顧,心中多一次驚恐,雙腿漸漸無力,說道:「尹師弟,她此時若要殺死咱們二人,可說易如反掌,她定是另有奸惡陰謀。」尹志平惘然道:「甚麼另有奸惡陰謀?」趙志敬道:「我猜想她是要擒住咱們,在天下英雄之前指斥你的醜行,打得我全真派從此抬不起頭來。」尹志平心中一凜,他此時對自己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倘若小龍女提劍要殺,決不反抗,但他自幼投在丘處機門下,師恩深重,威震天下的全真派若是由己而敗,卻是萬萬不可,想到此處,不由得背脊上全都涼了,當下腿下加勁,與趙志敬並肩飛奔。

  兩人只揀荒野無路之處奔去,有時忍不住回頭一瞧,總見小龍女跟在數丈之外。古墓派輕功天下無雙,小龍女追蹤二人可說毫不費力,只是她遇上了這等大事,實不知如何處置才是,只好跟隨在後,不容二人遠離。

  尹趙二人本就心慌意亂,但見小龍女如影隨形的跟著,不免將她的用意越猜越惡,驚懼與時俱增,從清晨奔到中午,又自中午奔到午後未刻,四五個時辰急奔下來,饒是二人內力深厚,也己支持不住,氣喘吁吁,腳步踉蹌,比先前慢了一倍尚且不止。此時烈日當空,天氣炎熱,兩人自裏至外全身都已汗濕。又跑一陣,兩人又飢又渴,眼見前面有一條小溪,不禁都橫了心:「就算被她擒住,那也無法。」撲到溪邊,張口狂飲溪水。

  小龍女緩緩走到溪水上游,也掬上幾口清水喝了。臨流映照,清澈如晶的水中映出一個白衣少女,雲鬢花顏,真似凌波仙子一般。小龍女心中只覺空蕩蕩地,傷心到了極處,反而漠然,順手在溪邊摘了一朵小花插在鬢邊,望著水中倒影,痴痴的出神。

  尹趙二人一面喝水,一面不住偷眼瞧她,見她似神遊物外,已渾然忘了眼前之事,兩人互相使個眼色,悄悄站起,躡步走到小龍女背後,一步步的漸漸走遠,數次回首,見她始終望著溪水,於是加快腳步,向前急走,不久便又到了大路。

  兩人只道這次真正脫險,那知尹志平偶一返顧,只見小龍女又已跟在身後。尹志平臉如死灰,叫道:「罷了,罷了!趙師哥,咱們反正逃不了,她要殺要剮,只索由她!」說著停住了腳步。趙志敬大怒,喝道:「你是死有應得,我幹麼要陪著你送終?」拉著他手臂要走。尹志平心灰意懶,不想再逃。趙志敬又是害怕又是憤怒,斗地一掌,反手打了他一記耳光。尹志平怒道:「你又打我?」小龍女見兩人忽又動手,大是奇怪。


  就在此時,迎面馳來兩騎馬,馬上是兩名傳達軍令的蒙古信差。趙志敬心念一動,低聲道:「搶馬!咱們假裝打架,別引起小龍女疑心。」當即揮掌劈去。尹志平舉手擋開,還了一掌,趙志敬退了幾步,兩人漸漸打到大路中心。兩名蒙古兵去路被阻,勒馬呼叱。尹趙二人突然躍起,分別將兩名蒙古兵拉下馬背,擲在地下,跟著翻身上馬,向北急馳。

  兩匹馬都是良馬,奔跑迅速。兩人回頭望時,見小龍女並未跟來,這才放心。向北馳出十餘里,到了一處三岔路口。趙志敬道:「她見二馬向北,咱們偏偏改道往東。」韁繩向右一帶,兩騎馬上了向東的岔道。傍晚時分,到了一個小市鎮上。

  二人整日奔馳,粒米未曾入口,疲耗過甚,已是飢火難熬,當即找到一家飯鋪,命夥計切盤牛肉,拿三斤薄餅。趙志敬坐下後驚魂略定,想起今日之險,猶有餘悸,只不知小龍女何以總是在後跟隨,卻不動手。尹志平臉如死灰,垂下了頭,兀自魂不守舍。不久牛肉與薄餅送了上來,二人舉筷便吃,忽聽得飯鋪外人喧馬嘶,吵嚷起來,有人大聲喝道:「這兩匹馬是誰的?怎地在此處?」呼叫聲中帶有蒙古口音。

  趙志敬站起身來,走到門口,只見一個蒙古軍官帶著七八名兵卒,指著尹趙二人的坐騎正自喝問。飯鋪的夥計驚呆了,不住打躬作揖,連稱:「軍爺,大人!」

  趙志敬給小龍女追逼了一日,滿腔怒火正無處發洩,見有人惹上頭來,當即挺身上前,大聲道:「牲口是我的!幹甚麼?」那軍官道:「那裏來的?」趙志敬道:「是我自己的!關你甚麼事?」此時襄陽以北全已淪入蒙古軍手中,大宋百姓慘遭屠戮欺壓,那有人敢對蒙古官兵如此無禮?那蒙古軍官見趙志敬身形魁梧,腰間懸劍,心中存了三分疑忌:「你是買來的還是偷來的?」

  趙志敬怒道:「甚麼買來偷來?是道爺觀中養大的。」那軍官手一揮,喝道:「拿下了!」七八名兵卒各挺兵刃,圍了上來。趙志敬手按劍柄,喝道:「憑甚麼拿人?」那軍官冷笑道:「偷馬賊!當真是吃了豹子心肝,動起大營的軍馬來啦,你認不認?」說著披開馬匹後腿的馬毛,靈出兩個蒙古字的烙印。原來蒙古軍馬均有烙印,註明屬於某營某部,以便辨認。趙志敬順手從蒙古軍士手中搶來,那裏知曉?此時一見,登時語塞,強辯道:「誰說是蒙古軍馬?我們道觀中的馬匹便愛烙上幾個記,難道犯法了麼?」

  那軍官大怒,心想自南下以來,從未見過如此強橫的狂徒,搶上來伸手便抓向趙志敬胸口。趙志敬左手一勾,反掌抓住了他手腕,跟著右掌揮出,拿住了他背心,將他身子高高舉起,在空中打了三個旋子,跟著向外一送。那軍官身不由主的飛了出去,剛好摔進了一家磁器舖子,只聽乒乓、嗆啷之聲不絕,一座座磁器架子倒將下來,碗碟器皿紛紛跌落,那軍官全身被磁器碎片割得鮮血淋漓,壓在磁器堆中,那裏爬得起身?眾兵卒搶上來救護,搬架的搬架,扶人的扶人,再也顧不得去捉拿偷馬賊了。

  趙志敬哈哈大笑,回入飯鋪,拿起筷子又吃。這亂子一闖,鎮上家家店鋪關上了門板,飯鋪的顧客霎時間走得乾乾淨淨,均想蒙古軍暴虐無比,此番竟有漢人毆打蒙古軍官,只怕血洗全真也是有的。趙志敬吃了幾口,忽見飯鋪掌櫃走上前來,噗的一聲,跪倒在地,連連磕頭。趙志敬知他怕受牽連,一笑站起,說道:「我們也吃飽了,你不用害怕,我們馬上就走。」掌櫃的嚇得臉如土色,更是不住的磕頭。

  尹志平道:「他怕咱們一走,蒙古兵問飯鋪子要人。」他素來精明強幹,只是對小龍女痴心狂戀,這才作事荒謬乖張,日常處事其實遠勝於趙志敬,困此馬鈺、丘處機等均有意命他接任掌教,此時心念一轉,說道:「快拿上好的酒饌來,道爺自己作事自己當,你們怕甚麼了?」掌櫃的喏喏連聲,爬起身來,忙吩咐趕送酒饌。

  那軍官受傷不輕,掙扎著上了馬背。趙志敬笑道:「尹師弟,今日受了一天惡氣,待會須得打他們個落花流水。」尹志平哼了一聲,眼見那蒙古軍官帶領士兵騎馬走了。飯鋪中眾人慌成一團,精美酒食紛紛送上,堆滿了一桌。

  尹趙二人吃了一陣,尹志平突然站起身來,反手一掌,將在旁侍候的伙計打倒地。掌櫃的大驚,三腳兩步的趕了過來,陪笑道:「這該死的小子不會侍候,道爺息怒…… 」話未說完,尹志平飛起左腿,輕輕將他踢倒在地。趙志敬還道他神智兀自錯亂,叫道:「尹師弟……你……」尹志平掀起旁邊一張桌子,碗碟倒了一地,隨即又將兩名伙計打倒,順手點了各人穴道,雙手一拍,道:「待會蒙古官兵到來,見你們店中給打得這般模樣,就不會遷怒你們了,懂不懂?你們自己不妨再打個頭破血流。」

  眾人恍然大悟,連稱妙計。眾店伴當即動手,你打我,我打你,個個衣衫撕爛,目青鼻腫。過不多時,忽聽得青石板街道上馬蹄聲響,數乘馬急馳而至。眾店伴紛紛倒地,大呼小叫:「啊喲,打死人啦!」「痛啊,痛啊!」「道爺饒命!」

  馬蹄聲到了飯鋪門前果然止息,進來四名蒙古軍官,後面跟著一個身材高瘦的藏僧,一個又黑又矮的胡人,那胡人雙腿已斷,雙手各撐著拐杖。蒙古軍官見飯鋪中亂成這等模樣,皺起眉來,大聲呼喝:「快拿酒飯上來,老爺們吃了便要趕路。」

  掌櫃的一楞,心想:「原來這幾個軍爺是另一路的。待那挨了打的軍爺領了人來,卻又怎地?」正自遲疑,幾名軍官已揮馬鞭夾頭夾腦劈將過來。那掌櫃的忍著痛連聲答應,苦於爬不起身,當下另有伙計上前招呼,安排席位。


  那藏僧便是金輪法王,黑矮胡人自是尼摩星了。他二人那日踏中冰魄銀針,在山洞外糾纏廝打,雙雙跌落山崖。幸好崖邊生有一株大樹,法王於千鈞一髮之際伸出左手牢牢抓住。尼摩星其時已是半昏半醒,卻仍是緊抱法王身子不放。法王一瞧周遭情勢,左手運勁一推,兩人齊往崖下草叢中跌落,順著斜坡骨碌碌的滾了十餘丈,直到深谷之底方始停住。兩人四肢頭臉給山坡上的沙下荊棘擦得到處都是傷痕。

  法王右手反將過來,施小擒拿手拗過尼摩星的手臂,喝道:「你到底放是不放?」尼摩星昏昏沉沉中無力反抗,給他一拗之下,左臂鬆開,右手卻仍是抓住他的後心。法王冷笑道:「你雙足中了劇毒,不思自救,胡鬧些甚麼?」

  這兩句話直如當頭棒喝,尼摩星低頭一看,只見自己兩隻小腿已腫得碗口粗細,知道若不急救,轉眼便是性命難保,一咬牙,拔出插在腰間的鐵蛇,喀喀兩響,將兩條小腿一齊砍下,登時鮮血狂噴,人也暈了過去。法王見他如此勇決,倒也好生佩服,又想他雙足殘廢,從此不足為患,伸手點了他雙腿膝彎處的「曲泉穴」及大腿上的「五里穴」,先止血流,然後取出金創藥敷上創口,撕下他外衣包紮了斷腿。

  天竺武士大都練過睡釘板、坐刀山等等忍痛之術,尼摩星更是此中能手,他一等血止,便坐了起來,說道:「好,你救了我的,咱們怨仇便不算的。」法王微微苦笑,心想:「你雙腳雖失,身上劇毒倒已除了,我的處境反不如你。」於是盤膝坐下運功,強將足底的毒氣緩緩逼出,一個多時辰之中只逼出一小灘黑水,但已累得心跳氣喘。

  兩人在荒谷之中將養了幾日,法王以上乘內功逼出了毒質,尼摩星的傷口也不再流血,折了兩段樹枝作拐杖,這才出得谷來。不久與幾個蒙古軍官相遇,同返忽必烈大營,卻在這市鎮上與尹趙二人相遇。


  尹志平與趙志敬見到法王,不由得相顧失色。二人在大勝關英雄大會之中曾見他顯示武功,委實是驚世駭俗,又想起他兩名弟子達爾巴與霍都當年進襲終南山重陽宮,連全真諸子也不易抵敵,此刻狹路相逢,心中都是慄慄危懼。二人使個眼色,便欲脫身走路。

  那日英雄大會,中原豪傑與會的以千百數,尹趙識得法王,法王卻不識二道。他雖見飯鋪中打得人傷物碎,但此刻兵荒馬亂,處處殘破,也不以為意。他這次前赴襄陽,鬧了個大敗而歸,見到忽必烈時不免臉上無光,心中只在籌思如何遮掩,見兩個道士坐著吃飯,自是毫不理會。

  就在此時,飯鋪外突然一陣大亂,一群蒙古官兵衝了進來,一見尹趙二人,呼叱叫嚷,便來擒拿。尹志平見法王座位近門,若是向外奪路,經過他身畔,只怕他出手干預,低聲說道:「從後門逃走!」伸手將一張方桌一推,忽朗朗一聲響,碗碟湯水打成一地,兩人躍起身來,奔向後門。

  尹志平將要衝到後堂,回頭一瞥,只見法王拿著酒杯,低眉沉吟,對店中這番大亂似乎視而不見,心中一喜:「他不出手便好。」突然眼前黑影一閃,那西域矮子躍了過來,左手連幌,舉拐杖向尹趙肩頭各擊一下。尹志平與趙志敬從未見過此人,但見他身法快捷,出手悍猛,立即沉肩閃躍。尼摩星出杖落空,「咦」的一聲,見這兩個道士居然並非庸手,倒也有些詫異,左杖著地撐住,右手拐杖舉起,自外向內迴擊,阻住了二人的去路。二道雙劍齊出,左右分刺,要將他迫退,奪路外闖。

  尼摩星武功雖較尹趙二道為強,但雙腿斷折不久,元氣大傷未復,一手揮杖與二道動手,另一拐杖必須支地,數招一過,已然不支。法王緩步上前,眼見趙志敬劍尖刺到,直指尼摩星前胸,尼摩星舉杖擋架,尹志平長劍抵他右脅。這一劍招數極是狠辣,尼摩星非棄杖後躍不可。法王大步跨上,正好尼摩星身子躍起,便伸左臂托在他臀下,將他抱了起來,右手按上他手臂。其時他拐杖與趙志敬的長劍尚未分離,法王的內力從杖上傳將過去,趙志敬只覺右臂劇震,半邊胸口發熱,噹的一聲,長劍落地。

  尼摩星內力不足,變招卻是奇速,一見趙志敬長劍脫手,立即迴轉拐杖,已與尹志平長劍黏住。法王又在尼摩星臂上一按,尹志平有趙志敬前車之鑑,立即運力反擊,豈知法王的內力亦剛亦柔,喀的一聲,長劍斷折,手中只賸下半截斷劍。法王輕輕將尼摩星放下,雙手外分,搭在尹趙二人肩頭,笑道:「兩位素不相識,何須動武?如此身手,已是中土第一流劍士,且請坐下談談如何?」他出手並無凌厲之態,但雙手這麼一搭,二道竟自閃避不了,只覺登時有千斤之力壓在肩頭,沉重無比,惟有急運內力相抗,那裏還敢答話?只怕張口後內息鬆了,自肩至腰的骨骼都要被他壓斷。

  這時衝進來的蒙古官兵已在四周圍住,領頭的將官是個千戶,識得法王是蒙古護國法師,四大王忽必烈對他極為椅重,當即上前行禮,說道:「國師爺,這兩個道人偷盜軍馬,毆打官兵,多蒙國師爺出手……」他話未說完,向尹志平連看數眼,突然問道:「這位可是尹志平尹道爺?」尹志平點了點頭,卻不認得那人是誰。法王將搭在他肩頭的手略略一鬆,稍減下壓之力,心想:「這兩個道士不過四十歲左右,內功居然如此精純,倒也不易。」那蒙古千戶笑道:「尹道爺不認識我了麼?十九年前,咱們曾一同在花刺子模沙漠中烤黃羊吃,我叫薩多。」

  尹志平存細一瞧,喜道:「啊,不錯,不錯!你留了大鬍子,我不認得你啦!」薩多笑道:「小人東西南北奔馳了幾萬里,頭髮鬍子都花白了,道爺的相貌可沒大變啊。怪不得成吉思汗說你們修道之士都是神仙。」轉頭向法王道:「國師爺,這位道爺從前到過西域,是成吉思汗請了去的,說起來都是自己人。」法王點了點頭,收手離開二人肩頭。

  當年成吉思汗邀請丘處機前赴西域相見,諮以長生延壽之術。丘處機萬里西遊,帶了一十九名弟子隨侍,尹志平是門下大弟子,自在其內。成吉思汗派了二百軍馬供奉衛護丘處機諸人。那時薩多只是一名小卒,也在這二百人之內,是以識得尹志平。他轉戰四方二十年,積功升為千戶,不意忽然在此與他相遇,心中極是歡喜,當下命飯鋪中伙計快做酒飯,自己末座相陪,對尹志平好生相敬,那盜馬毆官之事自是一笑而罷。薩多詢問丘處機與其餘十八弟子安好,說起少年時的舊事,不由得鬅戟張,豪態橫生。

  法王也曾聽過丘處機的名頭,知他是全真派第一高手,眼見尹趙二人武功不弱,心想全真派劍術內功果然名不虛傳,自己此番幸得一出手便制了先機,否則當真動手,卻也須二三十招之後方能取勝。 

  突然間門口人影一閃,進來一個白衣少女。法王、尼摩星、尹趙二道心中都是一凜法師,四大王忽必烈對他極為椅重,當即上前行禮,說道:「國師爺,這兩個道人偷盜軍馬,毆打官兵,多蒙國師爺出手……」他話未說完,向尹志平連看數眼,突然問道:「這位可是尹志平尹道爺?」尹志平點了點頭,卻不認得那人是誰。法王將搭在他肩頭的手略略一鬆,稍減下壓之力,心想:「這兩個道士不過四十歲左右,內功居然如此精純,倒也不易。」那蒙古千戶笑道:「尹道爺不認識我了麼?十九年前,咱們曾一同在花刺子模沙漠中烤黃羊吃,我叫薩多。」

  尹志平存細一瞧,喜道:「啊,不錯,不錯!你留了大鬍子,我不認得你啦!」薩多笑道:「小人東西南北奔馳了幾萬里,頭髮鬍子都花白了,道爺的相貌可沒大變啊。怪不得成吉思汗說你們修道之士都是神仙。」轉頭向法王道:「國師爺,這位道爺從前到過西域,是成吉思汗請了去的,說起來都是自己人。」法王點了點頭,收手離開二人肩頭。

  當年成吉思汗邀請丘處機前赴西域相見,諮以長生延壽之術。丘處機萬里西遊,帶了一十九名弟子隨侍,尹志平是門下大弟子,自在其內。成吉思汗派了二百軍馬供奉衛護丘處機諸人。那時薩多只是一名小卒,也在這二百人之內,是以識得尹志平。他轉戰四方二十年,積功升為千戶,不意忽然在此與他相遇,心中極是歡喜,當下命飯鋪中伙計快做酒飯,自己末座相陪,對尹志平好生相敬,那盜馬毆官之事自是一笑而罷。薩多詢問丘處機與其餘十八弟子安好,說起少年時的舊事,不由得鬅戟張,豪態橫生。

  法王也曾聽過丘處機的名頭,知他是全真派第一高手,眼見尹趙二人武功不弱,心想全真派劍術內功果然名不虛傳,自己此番幸得一出手便制了先機,否則當真動手,卻也須二三十招之後方能取勝。 

  突然間門口人影一閃,進來一個白衣少女。法王、尼摩星、尹趙二道心中都是一凜,進來的正是小龍女。這中間只有尼摩星心無芥蒂,大聲道:「絕情谷的新娘子,你好!」小龍女微微頷首,在角落裏一張小桌旁坐了,對眾人不再理睬,向店伴低聲吩咐了幾句,命他做一份口蘑素麵。

  尹趙二人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大是惴惴不安。法王也怕楊過隨後而來,他生平無所畏懼,就只怕楊龍二人雙劍合璧的「玉女素心劍法」。三人各懷心事,不再說話,只是大嚼飯菜。尹趙二人此時早知吃飽,但如突然默不作聲,不免惹人疑心,只得吃個不停,好使嘴巴不空。

  薩多卻是興高采烈,問道:「尹道長,你見過我們四王子麼?」尹志平搖了搖頭。薩多道:「忽必烈王爺是拖雷四王爺的第四位公子,英明仁厚,軍中人人擁戴。小將正要去稟報軍情,兩位道爺若無要事在身,便請同去一見如何?」尹志平心不在焉,又搖了搖頭。趙志敬心念一動,問法王道:「大師也是去拜見四王子麼?」法王道:「是啊!四王子真乃當今人傑,兩位不可不見。」趙志敬喜道:「好,我們隨大師與薩多將軍同去便是。」伸手桌下在尹志平腿上一拍,向他使個眼色。薩多大喜,連說:「好極,好極!」

  尹志平的機智才幹本來遠在趙志敬之上,但一見了小龍女,登時迷迷糊糊,神不守舍,過了好一陣子,才明白趙志敬的用意,他是要藉法王相護,以便逃過小龍女的追殺。

  各人匆匆用罷飯菜,相偕出店,上馬而行。法王見楊過並未現身,放下了心,暗想:「全真教是中原武林的一大宗派,若能籠絡上了以為蒙古之助,實是奇功一件。明日見了王爺,也有個交代。」當下言語中對尹趙二人著意接納。

  此時天色漸黑,眾人馳了一陣,只聽背後蹄聲得得,回過頭來,只見小龍女騎了一匹驢子遙遙跟隨在後。法王心中發毛,暗想:「單她一人決不是我對手,何以竟敢如此大膽,跟隨不捨?莫非楊過那小子在暗中埋伏麼?」他與尹趙二道初次相交,唯恐稍有挫折,墮了威風,當下只作不知。

  眾人馳了半夜,到了一座林中。薩多命隨行軍士下鞍歇馬,各人坐在樹底休息。只見小龍女下了驢子,與眾人相隔十餘丈,坐在林邊。她越是行動詭秘,法王越是持重,不敢冒然出手。趙志敬見尼摩星曾與小龍女招呼,不知她與法王有何瓜葛,不敢向她多望一眼。歇了半個時辰,眾人上馬再行,出得林後,只聽蹄聲隱隱,小龍女又自後跟來。

  直至天明,小龍女始終隔開數十丈,跟隨在後。

  這時來到一處空曠平原,法王縱目眺望,四下裏並無人影,心中毒念陡起:「我生平縱橫無敵,來到中原,卻接連敗在小龍女和楊過那小子雙劍合璧之下。今日她對我緊追不捨,定無善意,我何不出其不意的驟下殺手,將她斃了?她便有幫手趕到,也已不及救援。此女一死,世間無人再能制我。」他心念已決,正要勒馬停步,忽聽得前面玎玲、玎玲的傳來幾下駝鈴聲,數里外塵頭大起,一彪人馬迎頭奔來。


  法王好生懊悔:「若知她的後援此刻方到,我早就該下手了。」忽聽薩多「咦」的一聲,叫道:「奇怪!」法王見對面奔來的是四頭駱馳,右首第一頭駱駝背上豎著一面大旗,旗桿上七叢白毛迎風飄揚,正是忽必烈的帥纛,但遠遠望去,駱駝背上卻無人乘坐。薩多道:「王爺來了!」縱馬迎上,馳到離駱駝相隔半里之外,滾鞍下馬,恭恭敬敬的站在道旁。

  法王心想:「既是王爺來此,可不便殺這女子了。」他自重身分,若被忽必烈見他下手殺一孤身少女,不免受其輕視,當下緩緩馳近,但見四頭駱駝之間懸空坐著一人。那人白鬚白眉,笑容可掬,竟是周伯通。

  只聽他遠遠說道:「好啊,好啊,大和尚,黑矮子,咱們又在這裏相會,還有這個嬌嬌滴滴的小姑娘也來啦。」法王心中奇怪,此人花樣百出,又怎能懸空而坐?待得雙方又近了些,這才看清,原來四頭駱駝之間幾條繩子結成一網,周伯通便坐在繩網之上。

  周伯通向來不去重陽宮,與馬鈺、丘處機諸人也極少往來,因此尹志平與趙志敬與他並不相識。他們雖曾聽師父說起過有這麼一位獨往獨來、遊戲人間的師叔祖,但久未聽到他的消息,多半已不在人世,此刻相見,均未想到是他。當年嘉興煙雨樓大戰,周伯通趕到時已是濃霧瀰漫,人人目不見物,尹志平雖曾聞其聲,卻始終未見到他一面。

  法王雙眉微皺,心想此人武功奇妙,極不好惹,問道:「王爺在後面麼?」周伯通向後一指,笑道:「過去三四十里,便是他的王帳。大和尚,我勸你此刻還是別去為妙。」法王道:「為甚麼?」周伯通道:「他正在大發脾氣,你這一去,只怕他要砍掉你的光頭。」法王慍道:「胡說八道!王爺為甚麼發脾氣?」周伯通指著豎在駱駝背上的王旗,笑道:「王爺的王旗給我偷了來,他幹麼不發脾氣?」法王一怔,問道:「你偷了王旗來幹麼?」周伯通道:「你識得郭靖麼?」法王點點頭道:「怎麼?」周伯通笑道:「他是我的結義兄弟。咱哥兒倆有十多年不見啦,我牽記得緊,這便要瞧瞧去。他在襄陽城跟蒙古人打仗,我就偷了蒙古王爺的王旗,給他送一份大禮。」

  法王猛吃一驚,暗想此事可十分糟糕,襄陽城攻打不下,連王旗也給敵人搶了去,這個臉可丟得大了,非得想個法兒將旗子奪回不可。

  只見周伯通一聲呼喝,四頭駱駝十六隻蹄子翻騰而起,一陣風般向西馳去,遠遠繞了個圈子,這才奔回。王旗在風中張開,獵獵作響。周伯通站直身子,手握四韁,平野奔馳,大旗翻捲,宛然是大將軍八面威風。

  但見他得意非凡,奔到臨近,「得兒」一聲,四頭駱駝登時站定,想是他手勁厲害,勒得四駝不得不聽指揮。周伯通笑道:「大和尚,我這些駱駝好不好?」法王大拇指一豎,讚道:「好得很,佩服之至!」心中卻在尋思如何奪回王旗。周伯通左手一揮,笑道:「大和尚、小姑娘,老頑童去也!」

  尹志平與趙志敬聽到「老頑童」三字,脫口呼道:「師叔祖?」一齊翻鞍下馬。尹志平道:「這位是全真派的周老前輩麼?」周伯通雙眼骨碌碌的亂傳,道:「哼,怎麼?小道士快磕頭罷。」

  尹趙二人本要行禮,聽他說話古裏古怪,卻不由得一怔,生怕拜錯了人。周伯通問道:「你們是那個牛鼻子的門下?」尹志平恭恭敬敬的答道:「趙志敬是玉陽子王道長門下,弟子尹志平是長春子丘道長門下。」周伯通道:「哼,全真教的小道士一代不如一代,瞧你們也不是甚麼好腳色。」突然雙腳一踢,兩隻鞋子分向二人面門飛去。

  尹志平眼看鞋子飛下來的力道並不勁急,便在臉上打中一下,也不礙事,不敢失了禮數,仍是躬身行禮,趙志敬卻伸手去接。那知兩隻鞋子飛到二人面前三尺之處突然折回。趙志敬一手抓空,眼見左鞋飛向右邊,右鞋飛向左邊,繞了一個圈子,在空中交叉而過,回到周伯通身前。周伯通伸出雙腳,套進鞋中。

  這一下雖是遊戲行逕,但若非俱有極深厚的內力,決不能將兩隻鞋子踢得如此恰到好處。金輪法王與尼摩星曾在忽必烈營帳中見過他飛戟擲人、半途而墮的把戲,這飛鞋倒回的功夫其理相同,只是踢出時足少上加了一點回勁,因此見了也不怎麼驚異,但趙志敬伸手抓了個空,卻不禁大為駭服,憑他武功,便有極厲害的暗器射來,也能隨手接過,百不失一,豈知一隻緩緩飛來的破爛鞋子竟會抓不到手,當下再無懷疑,跟著尹志平拜倒,說道:「弟子趙志敬叩見師叔祖。」

  周伯通哈哈大笑,說道:「丘處機與王處一眼界太低,儘收些不成器的弟子,罷了罷了,誰要你們磕頭?」大叫一聲:「衝鋒!」四頭駱駝豎耳揚尾,發足便奔。

  法王飛身下馬,身形幌處,已擋在駱駝前面,叫道:「且慢!」雙掌分別按在一頭駱駝前額。四頭駱駝正自向前急衝,被他這麼一按,竟然倒退兩步。

  周伯通大怒,喝道:「大和尚,你要打架不成?老頑童十多年沒逢對手,拳頭發癢,來來來,咱們便來鬥幾個回合。」他生平好武,但近年來武功越練越強,要找尋對手實是艱難無比,他知法王身手了得,正可陪身己過招,說著便要下駝動手。

  法王搖手道:「我生平不跟無恥之徒動手。你只管打,我決不還手。」周伯通大怒,道:「你怎敢說我是無恥之徒?」法王道:「你明知我不在軍營,便去偷盜王旗,這不是無恥麼?你自知非我敵手,覷準我走開了,這才偷偷去下手。嘿嘿,周伯通,你太不要臉了。」周伯通道:「好,我是不是你敵手,咱們打一架便知。」法王搖頭說道:「我說過不跟無恥之徒動手,你勉強我不來。我的拳頭得有骨氣,打在無恥之徒身上,拳頭要發臭的,三年另六個月中,臭氣不會褪去。」周伯通怒道:「依你說便怎地?」法王道:「你將王旗讓我帶去,今晚你再來盜,我在營中守著。不論你明搶暗偷,只要取得到手,我便佩服你是個大大的英雄好漢。」

  周伯通最不能受人之激,越是難事,越是要做到,當即拔下王旗,向他擲去,叫道:「接著了,今晚我來盜便是。」法王伸手接住,旗桿入手,才知這一擲之力實是大得異乎尋當,忙運內勁相抗,但終於還是退了兩步,這才拿椿站住。

  四頭駱駝本來發勁前衝,但被法王掌力抵住了,此時他掌力陡鬆,四頭駱駝忽地同時跳起,躍出二丈有餘,向前急奔。眾人遙望周伯通的背影,並見四頭駱駝越跑越遠,漸漸縮成四個小黑點。

  法王呆了半晌,將王旗交給薩多,說道:「走罷!」


  法王心想這老頑童行事神出鬼沒,人所難測,須當用何計謀,方能制勝?在馬上凝神思索,一時卻無善策,偶然回顧,只見尹趙二人交頭接耳,低聲說話,不住回頭去望小龍女,卻又不敢多看,臉上大有懼色。他心念一轉:「這姑娘莫非是為兩個道士而來?」於是出言試探:「尹道兄,你和龍姑娘素來相識麼?」尹志平臉色徒變,答應了聲:「嗯。」法王更知其中大有緣故,問道:「你們得罪了她,她要尋你們晦氣,是不是?這姑娘厲害得緊,你們和她作對,那可是凶多吉少啊。」他於尹龍二人之間的糾葛半點不知,只是見二道驚惶現於顏色,這才設詞探問,竟是一問便中。

  趙志敬乘機道:「她也得罪過大師啊,當日英雄會上,大師曾輸在她的手下,此仇不可不報。」法王哼了一聲,道:「你也知道?」趙志敬道:「此事傳揚天下,武林豪傑,誰不知聞。」法王心道:「這道士倒也厲害。我欲以他制敵,他卻想激得我出手助他脫困。」又想:「這兩人也非平庸之輩,跟他們坦率言明,事情反而易辨。」說道:「這龍姑娘要取你們性命,你們敵她不過,便想要我保護,是也不是?」

  尹志平怒道:「尹某死則死耳,何須托庇於旁人?何況大師未必便能勝她。」法王見他凜然而言,絕非作偽,不禁一愕,心道:「難道我所料不對?」一時摸不準二人心意,便淡淡一笑,說道:「她與楊過雙劍合璧,自有其厲害之處。但此時她孤身毋落單,我取她性命可說易如反掌。」趙志敬搖頭道:「只怕未必。江湖上人人都說,大勝關英雄大會,金輪法王敗於小龍女手下。」

  法王笑道:「老衲養氣數十年,你用言語激我,又有何用?」他聽趙志敬如此說法,知他實是切盼自己與小龍女動手。當周伯通現身之前,他本想出手殺了小龍女,但此時已與周伯通訂約盜旗,頗有需用尹趙二人之處,倘若殺了小龍女,便不能挾制二道了,當下意示閒暇,雙手合十,說道:「既然如此,老衲先行一步。二位了斷了龍姑娘之事,請來王爺大營過訪便是。」說著一提韁繩,縱馬便行。

  趙志敬大急,心想只要他一走開,小龍女趕上前來,自己師兄弟二人不知要受如何的苦刑荼毒,想起當日終南山上玉蜂螫身之痛,不由得心膽俱裂,看來這藏僧不但武功高強,智謀也遠在自己之上,眼見他逕自前行,當即拍馬追上,叫道:「大師且慢!小道路徑不熟,相煩指引,永感大德。」

  法王聽了「永感大德」四字,微微一笑,心想:「多半是這姓趙的得罪了龍姑娘,才怕成這樣,那姓尹的卻是事不關己。」說道:「那也好,待會老衲說不定也有相煩之處。」趙志敬忙道:「大師有何差遣,小道無不從命。」法王和他並騎而行,隨口問起全真教的情況,趙志敬一一說了。尹志平迷迷糊糊的跟隨在後,毫沒留心二人說些甚麼。

  法王道:「原來馬道長年老靜退,不問教務,聽說現任掌教丘道長年紀也不小了。」趙志敬道:「是,丘師伯也已七十多歲。」法王道:「那麼丘道長交卸掌教之後,該當由尊師王道長接充了。」這一言觸中了趙志敬的心事,臉色微變,道:「家師也已年邁。全真六子近年來精研性命之學,掌教的俗務,多半是要交給我這個尹師弟接手。」

  法王見他臉上微有悻悻之色,低聲道:「我瞧這位尹道兄武功雖強,卻還不及道兄,至於精明幹練,更與道兄差得遠了。掌教大任,該當由道兄接充才是。」這幾句話趙志敬在心中已蘊藏了七八年之久,但從未宣之於口,今日給法王說了出來,不由得怨恨之情更是見於顏色。全真六子命尹志平任三代弟子之首,即已明定要他繼任掌教。初時趙志敬不過心中不服,暗存妒忌,但自抓到了尹志平的把柄後,即便處心積慮的要設法奪取他這職位。尹志平污辱小龍女,實犯教中大戒,如為掌教師尊所知,勢必性命難保。但趙志敬自知生性魯莽暴躁,素來不為全真六子所喜,師兄弟也多半和他不睦,縱然尹志平身敗名裂,這掌教的位子還是落不到自己身上,他一直隱忍不發,便是為此。

  法王鑑貌辨色,猜中了他的心思,暗想:「我若助他爭得掌教,他便死心塌地的為我所用。全真教勢力龐大,信士如雲,能得該教相助,於王爺南征大有好處,實是大功一件,只怕更勝於刺殺郭靖。」心中暗自籌思,不再與趙志敬交談。

  午牌時分,一行人來到忽必烈的大營。法王回頭望去,只見小龍女騎著驢子站在里許之外,不再近前,心想:「有她在外,不怕這兩個道士不上鉤。」


   眾人進了王帳,忽必烈正為失旗之事大為煩惱。要知王旗是三軍表率,征戰之際,千軍萬馬全隨王旗進退,實是軍中頭等重要的物事,突然神不知鬼不覺的給人盜去,直如打了一個大大的敗仗。他見法王攜了王旗回來,心下大喜,忙起座相迎。

  忽必烈雄才大略,直追乃祖成吉思汗,一聽法王引見尹趙二人,說是全真教的高士,當即大加接納,顯得愛才若渴,對王旗的失而復得竟似沒放在心上,吩咐擺設酒筵與二人接風。尹志平心神不定,全副心思只想著小龍女。趙志敬卻是個極重名位之人,見這位蒙古王爺竟對自己如此禮遇,不禁喜出望外。

  忽必烈絕口不提法王等行刺郭靖不成之事,只是不住推崇尼摩星忠於所事,以致雙腿殘廢,酒筵上請他坐了首位,接連與他把盞,尼摩星自是感激知遇,心想只要他再有差遣,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旁人瞧著也都大為心折。

  酒筵過後,法王陪著尹趙二人到旁帳休息。尹志平心神交疲,倒頭便睡。法王道:「趙兄,左右無事,咱們出去走走。」兩人並肩走出帳來。

  趙志敬舉目只見小龍女坐在遠處一株大樹之下,那頭驢子卻繫在樹上,不禁臉上變色。法王只作不見,再詳詢全真教中諸般情狀。

  北宋道教本只正乙一派,由山西龍虎山張天師統率。自金人侵華,宋室南渡,河北道教新創三派,是為全真、大道、太乙三教,其中全真尤盛,教中道士行俠仗義,救苦卹貧,多行善舉。是時北方淪於異族,百姓痛苦不堪,眼見朝廷規復無望,黎民往往把全真教視作救星。當時有人撰文稱:「中原板蕩,南宋孱弱,天下豪傑之士,無所適從 ……重陽宗師、長春真人,超然萬物之表,獨以無為之教,化有為之士,靖安東華,以等明主,而為天下式」云云。當其時大河以北,全真教與丐幫的勢力有時還勝過官府。趙志敬見法王待己親厚,心下感激,當下有問必答,於本教勢力分布、諸處重鎮所在等情,盡皆舉實以告。

  兩人邊說邊行,漸漸走到無人之處。法王嘆了口氣,說道:「趙道長,貴教得有今日規模,實在不易。老衲無禮,卻要說馬、劉、丘、王諸位道長見識太是胡塗,怎能將掌教的大任傳之於尹道兄呢?」趙志敬這些日來一直便在籌算,要待尹志平接任掌教之後,全真六子逐一凋逝,便逼他將掌教之位讓給自己。但他性子急躁,想起此事究屬渺茫,便算成功,也不知要在多少年之後,聽法王提及,不禁嘆了口氣,又向小龍女望了一眼。

  法王道:「那龍姑娘是小事,老衲舉手間便即了結,實不用煩心。倒是掌教大位不可落在無能之輩手中,這方是當急之務。」趙志敬怦然心動,說道:「大師若能點明途,小道終身全憑所命。」法王雙眉一揚,朗聲道:「君子一言,那可不能反悔。」趙志敬道:「這個當然。」法王道:「好,我叫你在半年之內,便當上全真教的掌教。」

  趙志敬大喜,然而此事實在太難,不由得有些將信將疑。法王道:「你不信麼?」趙志敬道:「我信,我信。大師妙法通神,必有善策。」法王道:「貴教和我素無瓜葛,本來誰當掌教都是一樣。但不知怎的,老衲和道長一見如故,忍不住要出手相助。」趙志敬心癢難搔,不知如何稱謝才好。

  法王道:「咱們第一步,是要令你在教中得一強援。貴教眼下輩份最尊的是誰?」趙志敬道:「那便是今日途中遇見的周師叔祖。」法王道:「不錯,他若肯出力助你,尹道長多半便不是你的對手了。」趙志敬喜道:「是啊,馬師伯、丘師伯、我師父都要稱他為師叔。他說出來的話,自是份量極重。但不知大師有何妙計,能令周師叔祖助我。」法王道:「今日我和他打賭,要他再來盜取王旗。你說他來是不來?」趙志敬道:「那自然是要來的。」法王道:「這面王旗,今晚卻不懸在旗桿之上,咱們去秘密的藏在一個安穩處所。蒙古大營中千帳萬幕,周伯通便有通天徹地的能為,也無法在一夜之間尋找出來。」想志敬道:「是啊!」心中卻想:「這般打賭,未免勝之不武。」法王道:「你一定想,如此打賭,石免勝之不武。但這全是為了你啊。」趙志敬呆呆的望著他,不明其故。

  法王伸手在他肩頭輕輕一拍,說道:「我把藏旗的所在跟你說了,你再去悄悄告訴周伯通,讓他找到王旗,豈非奇功一件?」趙志敬大喜,道:「不錯,不錯,這定能討得周師叔祖的歡心。」但轉念一想,說道:「然則大師的打賭豈非輸了?」法王道:「咱們血性漢子結交朋友,只是全心全意為人,一己的勝負榮辱,又何足道哉?」趙志敬感激莫名,連稱:「大師恩德,不知何以為報。」法王微微一笑,道:「你在教中先得周伯通之援,我再幫你籌劃計議,那時你便要推辭掌教之位,也不可得了。」說著向左首一指,道:「咱們到那邊山上去瞧瞧。」

  離大營里許之處有幾座小山,兩人片刻間已到了山前。法王道:「咱們找個山洞,把王旗藏在裏面。」前兩座小山光禿禿的無甚洞穴,二人接連翻了兩個山頭,到了第三座小山之上。這山樹木茂密,洞穴也是一個接著一個。法王道:「此山最好。」見兩株大榆樹間有一山洞,洞口隱蔽,乍視之下不易見到,便道:「們記住此處,待會我將王旗藏在洞內。晚間周伯通一到,你將他引來便了。」趙志敬喏喏連聲,喜悅無限,向兩株大榆樹狠狠瞧了幾眼,心想有此為記,決計不會弄錯。兩人回到大營,一路上不再談論此事。

  晚飯過後,趙志敬不住逗尹志平說話。尹志平兩眼發直,偶而說上幾句,也全是答非所問。天色漸黑,營中打起初更,趙志敬溜出營去,坐在一個沙丘之旁,但見騎衛來去巡視,防守得極為嚴密,心想:「以這般聲勢,便要闖入大營一步也極不易,周師叔祖居然來去自如,將王旗盜去,本領之高實是人所難測。」

  只見頭頂天作深藍,宛似一座蒙古人的大帳般覆罩茫茫平野,群星閃爍,北斗七星更是閃閃生光,心想:「倘若果如法王所言,三月後我得任掌教,那時聲名提於宇內,天下三千道觀、八萬弟子盡數聽我號令,哼哼,要取楊過那小子的性命,自然是易如反掌。」越想越是得意,站起身來,凝目眺望,隱約見小龍女仍然坐在那株小樹之下,又想:「這位龍姑娘果然艷極無雙,我見猶憐,也怪不得尹志平如此為她顛倒。但英雄豪傑欲任大事者,豈能為色所迷?」

  正在洋洋自得之際,忽見一條黑影自西疾馳而至,在營帳間東穿西插,焂忽間已奔到了王旗的旗桿之下。那人寬袍大袖,白鬚飄蕩,正是周伯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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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內憂外患

  周伯通抬頭見桿頂無旗,不禁一怔,他只道金輪法王必在四周伏下高手攔截,便可乘機打個落花流水,大暢心懷,萬料不到王旗竟然不升,放眼四顧,但見千營萬帳,重重疊疊,卻到那裏找去?

  趙志敬迎上前去,正要招呼,轉念一想:「此時即行上前告知,他見好不深。要先讓他遍尋不獲,無可奈何,沮喪萬狀,那時我再說出王旗所在,他才會大大的承我之情。」於是隱身一座營帳之後,注視周伯通動靜。只見他縱身而起,撲上旗桿,一手在旗捍上一撐,又已躍上數尺,雙手交互連撐,迅即攀上旗桿之頂。趙志敬暗暗駭異:「周師叔祖此時就算未及百齡,也己九十,雖是修道之士,總也不免筋骨衰邁,步履為艱,但他身手如此矯捷,尤勝少年,真乃武林異事。」

  周伯通躍上旗桿,遊目四顧,只見旌旗招展,不下數千百面,卻就是沒那面王旗。他惱起上來,大聲叫道:「金輪法王,你把王旗藏到那裏去了?」這一聲叫喊中氣充沛,在曠野間遠遠傳了出去,連左首叢山之中也隱隱有回聲傳來。法王早已向忽必烈稟明此事,通傳全軍,因此軍中雖然聽到他呼喝,竟是寂靜無聲。

  周伯通又叫:「法王,你再不回答,我可要罵了。」隔了半晌,仍是無人理睬。周伯通罵道:「臭金輪,狗法王,你這算甚麼英雄好漢?這是縮在烏龜洞裏不敢出頭啊!」

  突然東邊有人叫道:「老頑童,王旗在這裏,有本事便來盜去。」周伯通撲下旗桿,急奔過去,喝問:「在那裏?」但那人一聲叫喊之後,不再出聲。周伯通望著無數營帳,竟不知從何處下手才好。

  猛聽得西首遠遠有人殺豬地大叫:「王旗在這裏啊,王旗在這裏啊!」周伯通一溜煙般奔去。那人叫聲不絕,但聲音越來越低,周伯通只奔了一半路程,叫聲便斷斷續續,聲若遊絲,終於止歇,實不知叫聲發自從那一座營帳。周伯通哈哈大笑,叫道:「臭法王,你跟我捉迷藏嗎?待我一把火燒了蒙古兵的大營,瞧你出不出來?」

  趙志敬心想:「他倘若當真放火燒營,那可不妙。」忙縱身而出,低聲道:「周師叔祖,放不得火。」周伯通道:「啊,小道士,是你!幹麼放不得火?」趙志敬信口胡言:「他們要故意引你放火啊。這些營帳中放滿了地雷炸藥,你一點火,乒乒乓乓,把你炸得屍骨無存。」周伯通嚇了一跳,罵道:「這詭計倒也歹毒。」

  趙志敬見他信了,心下大喜,又道:「徒孫探知他們的詭計,生怕師叔祖不察,心裏急得不得了,因此守在這裏。」周伯通道:「嗯,你倒好心。要不是你跟我說,老頑童豈不便炸死在這兒了?」趙志敬低聲道:「徒孫還冒了大險,探得了王旗的所在,師叔祖隨我來就是。」不料周伯通搖頭道:「說不得,千萬說不得!我若找不到,認輸便是。」打賭盜旗,於他是件好玩之極的遊戲,如由趙志敬指引,縱然成功,也已索然無味,這種賭賽務須光明磊落,鬼鬼祟祟實乃大忌。

  趙志敬碰了個釘子,心中大急,突然想起:「他號稱老頑童,脾氣自然與眾不同,只能誘他上鉤。」便道:「師叔祖,既是如此,我可要去盜旗了,瞧是你先得手,還是我先得手。」說著展開輕身功夫,向左首群山中奔去,奔出數丈,回頭果見周伯通跟在後面。他逕自奔入第三座小山,自言自語:「他們說藏在兩株大榆樹之間的山洞中,那裏又有兩株大榆樹了?」故意東張西望的找尋,卻不走近法王所說的山洞。忽聽得周伯通一聲歡呼:「我先找到了!」向那兩株大榆樹之間鑽了進去。

  趙志敬微微一笑,心想:「他盜得王旗,我這指引之功仍是少不了,何況我阻他放火,他還道真的於他有救命之恩。這比之法王的安排尤勝一籌。」心下得意,拔足走向洞去。

  猛聽得周伯通一聲大叫,聲音極是慘厲,接著聽他叫道:「毒蛇!毒蛇!」趙志敬大吃一驚,已經踏進了洞口的右足急忙縮回,大聲問道:「師叔祖!洞裏有毒蛇麼?」周伯通道:「不是蛇……不是蛇……」聲音卻已大為微弱。

  這一著大出趙志敬意料之外,忙在地下拾了根枯柴,取火摺點燃了向洞裏照去,只見周伯通躺在地下,左手抓著一塊布旗,不住揮舞招展,似是擋架甚麼怪物。趙志敬驚問:「師叔祖,怎麼啦?」周伯通道:「我給……給毒物……毒物……咬中了……」說到這裏,左手漸漸垂下,已無力揮動旗幟。

  趙志敬見他進洞受傷,不過是頓刻之間,心想以他的武功,便是傷中要害,也不致立時不支,那是甚麼毒物,竟然如此厲害?又見周伯通手中所執布旗只是一面尋常軍旗,實非王旗,更是心寒:「原來那法王叫我騙他進洞,卻在洞裏伏下毒物害他性命。」這時只求自己逃命要緊,那裏還顧得周伯通死活,也不敢察看他傷勢如何、是何毒物,將火把反手一拋,轉身便逃。

  火把沒落到地,突在半途停住,卻是有人伸手接住,只聽那人說道:「連尊長竟也不顧了嗎?」聲音清柔,如擊玉罄,白衣姍姍,正是小龍女的身形,火把照出一團亮光,映得她玉顏嬌麗,臉上卻無喜怒之色。這一下嚇得趙志敬腳也軟了,張口結舌,那裏還說得出話來?萬料不到她竟在自己身後如此之近,滿心想逃,便是不能舉步。

  其實小龍女遠遠監視,趙志敬一舉一動全沒離開她目光。他引周伯通上山,小龍女便跟在其後。周伯通自然知道,但並不理會,趙志敬卻是茫然未覺。

  當下小龍女舉起火把,向周伯通身上照去,只見他臉上隱隱現出綠氣。她從懷中取出金絲手套戴上,提起他手臂一看,不禁心中突的一跳,只見三隻酒杯口大小的蜘蛛,分別咬住了周伯通左手三根手指。

  蜘蛛模樣甚是怪異,全身條紋紅綠相間,鮮艷到了極處,令人一見便覺驚心動魄。她知任何毒物顏色越是鮮麗,毒性便越厲害。三隻蜘蛛牢牢咬住周伯通的手指,她拾起一根枯枝去挑,連挑幾下均沒挑脫,當即右手一揚,三枚玉蜂針射出,登時將三隻蜘蛛刺死。她發針的勁力用得恰到好處,刺死蜘蛛,卻沒傷到周伯通皮肉。

  原來這種蜘蛛叫作「彩雪蛛」,產於西藏雪山之頂,乃天下三絕毒之一。金輪法王攜之東來,有意與中原的使毒名家一較高下。那日他到襄陽行刺郭靖,沒想到使毒,並未攜帶彩雪蛛。中了李莫愁的冰魄銀針後回到大營,恨怒之餘,便取出藏放彩雪蛛的金盒放在身邊,只盼再與李莫愁相遇,便請她一嘗西藏毒物的滋味。也是機緣巧合,既與周伯通打賭盜旗,又遇上了這個一心想當掌教的趙志敬,便在山洞中放了一面布旗,旗中裹上三隻毒蜘蛛。這彩雪蛛一遇血肉之軀,立即撲上咬嚙,非吸飽鮮血,決不放脫,毒性猛烈,無藥可治,便法王自己也解救不了。他不肯貼身攜帶,便怕萬一有甚疏虞,為禍非淺。

  小龍女這玉蜂針上染有終南山上玉蜂針尾的劇毒,毒性雖不及彩雪蛛險惡,卻也著實厲害,尖針入體,彩雪蛛身上自然而然的便產出了抗毒的質素。毒蛛捕食諸般劇毒蟲豸,全憑身有這等抗毒體液,才不致中毒。毒蛛的抗毒體液從口中噴出,注入周伯通血中,只噴得幾下,已自斃命跌落。幸而小龍女急於救人,又見毒蛛模樣難看,不敢相近,便發射暗器,歪打正著,恰好解救了這天下無藥可解的劇毒。

  小龍女見三隻彩雪蛛毛茸茸的死在地下,紅綠斑斕,仍是不禁心中發毛;又見周伯通僵臥不動,顯已斃命。她對周伯通實是好生感激,常想當日若不是他將楊過引入絕情谷,自己便己與公孫止成婚,事後念及,往往全身冷汗淋漓,膽戰心悸。不料他竟喪命於此,心下甚是傷感。突然之間,只見周伯通左手舞了幾下,低聲道:「甚麼東西咬我,這麼……這麼厲害?」想要撐持起身,但上身只仰起尺許,復又跌倒。

  小龍女見他未死,心中大喜,舉火把四下察看,不再見有蜘蛛縱跡,這才放心,問道:「你沒死麼?」周伯通笑道:「好像還沒有死透,死了一大半,活了一小半……哈哈……」他想縱聲大笑,但立時手腳抽搐,笑不下去。

  卻聽得洞外一人縱聲長笑,聲音剛猛,轟耳欲聾,跟著說道:「老頑童,你王旗盜到了麼?今日的打賭是你勝了呢,還是我勝了?」說話的正是金輪法王。

  小龍女左手在火把上捏,火把登時熄滅,她戴有金絲手套,兵刃烈火,皆不能傷。周伯通低聲道:「這場玩耍老頑童輸定了,只怕性命也輸了給你。臭法王,你這毒蜘蛛是甚麼傢伙,這等歹毒?」這幾句話悄聲細語,有氣沒力,但法王隆隆的笑聲竟自掩它不下。法王暗自駭然:「他給我的彩雪蛛咬了,居然還不死,這幾句話內力深厚,非我所及。幸好中我之計,去了一個強敵。他此刻雖還不死,總之也挨不到一時三刻了。」

  周伯通又道:「趙志敬小道士,你騙我來上了這個大當,吃裏扒外,太不成話。你快去跟丘處機說,叫他殺了你罷!」趙志敬站在洞外,躲在法王身後,只聽得毛骨悚然,暗想:「這事我豈能去跟丘師伯說?」法王笑道:「這個趙道士很好啊。咱們王爺要啟稟大汗,封他作全真教掌教真人呢。」暗想:「周伯通之死,這趙道士脫不了干係,從此終身受我挾制。此人才識平庸,也不想想周伯通這樣一個瘋瘋癲癲的人物,輩份雖尊,丘處機等豈能把他的言語當真?怎能憑老頑童幾句話就讓你當全真教掌教?」

  周伯通大怒,呸的一聲。他體內毒性雖已消去大半,但彩雪蛛的劇毒絕非人所能抗,一絲一忽的微量即足以屠滅多人。周伯通真氣略鬆,又暈了過去。

  小龍女道:「金輪法王,你打不過人家,便用這種毒物害人,像不像一派宗主?快拿解藥出來救治周老爺子!」

  法王隔洞望見周伯通暈去,只道他毒發而斃,大是得意,暗想憑你這小小女子怎奈何得我?想起趙志敬日間言語相激,說自己曾敗在她的手下,決意親手將她擒住,顯顯威風,當即衝向山洞,左掌一揚,右手探出,向小龍女抓去,說道:「解藥來了,好好拿著。」小龍女右手揮處,玎玲玲一陣輕響,金鈴軟索飛出,疾往他「期門穴」點去。

  法王心想:「今日我若再擒你不到,豈不教那姓趙的道士笑話。」幌身避開金鈴,探手入懷,已是雙輪在手,相互撞擊,噹的一聲巨響,震人耳鼓。小龍女一點不中,兜轉軟索,焂地點他後心「大椎穴」,這一下變招極快極狠。法王躍起數尺,讚道:「如你這等功夫,女中罕見!」

  兩人夾洞相鬥,瞬息間拆了十餘招。法王倘若恃力搶攻,小龍女原是難以抵擋,但他數日前攻進山洞,足底為冰魄銀針刺傷,險些送了性命,小龍女武功與李莫愁全是一路,而招數巧妙尤在李莫愁之上,前事不忘,後事之師,他那肯重蹈覆轍?何況洞中尚有毒蛛,若給咬上了,非立時送命不可,是以雖然焦躁,卻不冒險強攻。黑夜之中,但聽得鉛輪橐橐,銀輪錚錚,夾著金鈴玲玲之聲,宛似敲擊樂器。

  趙志敬遠遠站著,聽著兩人的兵刃聲響,心中怦怦亂跳,想起師叔祖之死雖非自己有意加害,總是卸不了罪責,這等弒尊逆長之事,於武林任何門派均是罪不容誅,倘若法王果能將小龍女殺了,自是大妙,但若竟是小龍女獲勝,又或給她脫身逃走,消息自然傳出,那便如何是好?他一步步的後退,手持劍柄,身子禁不住發顫,聽著雙輪與金鈴之聲越來越密,不由得汗流浹背,濕透道袍。

  法王武功雖然遠勝小龍女,但輪短索長,不入山洞,終究難以取勝,轉眼間已拆到六七十招,兀自制不住對方。小龍女見周伯通軀在地下一動不動,多半是沒命的了,想要設法救助,卻那裏緩得出手來?二人在黑暗中相鬥,她目光銳敏,比法王多佔了便宜,眼見法王揮輪向右斜砸,右方露出空隙,當即回轉金鈴軟索,點向他右脅,同時左手揚動,十餘玉蜂針向他上中下三盤射了過去。

  這一下相距既近,玉蜂針射出時又是無聲無息,法王待得發覺,玉蜂針距身已不逾尺,也虧他武功委實非同小可,危急中翻轉銀輪,捲住了金鈴軟索,同時雙足力撐,呼的一響,身子拔起丈餘,十餘枚玉蜂針盡數在腳底飛過。倉卒間使力過巨,身子拔高,雙臂上揚,銀鉛雙輪連著金鈴軟索一齊脫手飛上半空。輪聲嗚嗚,鈴聲玎玎,直響上天空十餘丈處。星光下但見一團灰光,一團銀光,夾著一條長索激飛而上。

  小龍女不待他落地,又是一把玉蜂針射出。法王身在半空,武功再強,也是無法閃避,此時相距雖遠,情勢卻更凶險。

  但法王躍起之時,早料到敵人必會跟著進擊,雙手抓住胸口衣襟向外力分,嗤的一響,長袍撕為兩片,恰好玉蜂針於此時射到,他舞動兩片破衣,數十枚細針盡數刺入衣中。他哈哈一笑,雙足著地,拋去破衣,伸手接住了空中落下的雙輪。這兩次脫險,都是仗著絕頂武功加以聰明機變,於千鈞一髮之際逃得性命,卻也因此奪得了小龍女的兵刃。

  他腳一落地,立即搶到洞口,笑道:「龍姑娘,你還不投降?」他生怕小龍女在洞中設伏,不敢便此走進。小龍女卻不知他有所顧忌,自己兵刃既失,玉蜂針也已十去其九,只得手心裏扣著一把僅餘的金針,躲在洞口一旁,默不作聲。

  法王等了片刻,不見動靜,當下心生一計,雙輪交在右手,左手拾起兩片破衣,突然雙輪著地擲出,一前一後,拋進了山洞之內數尺,身子一幌,雙足已踏在輪上,以防地下插有毒針,跟著破衣飛舞,揮成一道布障擋在身前。他兩片破衣上釘了數十枚玉蜂針,已成為一件厲害兵刃,笑道:「別人有狼牙棒,龍姑娘,你試試我狼牙布的厲害。」一言甫畢,突然手上一緊,半截長袍竟已被小龍女抓住。她戴著金絲手套,莫說狼牙布,便當真是狼牙棒也敢赤手夾奪。

  法王這一下出其不意,急忙運勁回奪,就這麼微微一頓之間,小龍女滿手金針已激射而出。法王暗叫不好,情急智生,隨手抓起躺在地下的周伯通在身前一擋,跟著一招「倒踩七星步」,急竄出洞。饒是他一生數經大敵,但這一次生死繫於一線,也不禁嚇得滿手都是冷汗,遠遠站在洞外喘息。

  那二十餘枚玉蜂針盡數釘在周伯通身上。小龍女微微嘆息,心想你身死之後,屍身還要受罪,不料忽聽得周伯通叫道:「好痛,好痛,甚麼東西又來咬我?」小龍女又驚又喜,問道:「周伯通,你還沒死麼?」她不懂禮法,出口便是呼名道姓。

  周伯通道:「好像已經死了,可是又活了轉來。不知是沒死得透呢,還是沒活得夠。」小龍女道:「你沒死便好了,那法王好兇惡,我打他不過。」取出吸鐵石,將他身上所中的玉蜂針一枚枚的吸出。周伯通罵道:「法王這狗賊真不講道理,乘我死了還沒還魂,便用這些瞧不見的細針來扎我。」小龍女不住手的跟他取針,他便不停口的罵人。

  小龍女微微一笑,道:「周伯通,這些針是我扎你的。」於是將適才激鬥的經過簡略說了,又問:「我這玉蜂針上餵有蜂毒,你身上難不難過?」周伯通道:「舒服的很,你再扎我幾下。」小龍女還道他是說笑,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玉瓶,說道:「這瓶玉蜂蜜可解我這金針之毒,你喝一點便好啦。」周伯通連連搖手,說道:「不,不!你這些針扎在身上很舒服,似乎正是那毒蛛的剋星。」

  小龍女想那老頑童又在胡說八道,但見他堅不肯服,也就不加勉強,看來這怪老頭兒內功深不可測,連毒蛛也害他不死,中了玉蜂針自然也是無礙。其實蜜蜂刺上之毒雖然毒性厲害,卻能治療多種疾病,於風濕等症更有神效,是以天下凡養蜂之人,決無風濕。但小龍女與周伯通均不明醫理,不知玉蜂針以毒攻毒,竟使彩雪蛛的毒性又解了不少。

  法王在洞外聽得周伯通說話,竟然神完氣足,宛若平時,更是駭然,暗想此人真難道是神仙不成?乘著他元氣未復,須得痛下殺手結果了他,否則日後豈能再有這等良機。適才進洞不成,連銀鉛雙輪也失陷在內,於是揮動小龍女的金鈴軟索,叫道:「龍姑娘,我借你的兵刃使使。」用力一抖,將軟索揮進洞來。他武功已臻化境,任何兵刃均能運轉自如,小龍女這軟索雖然怪異,但他當作軟鞭來用,居然也使得虎虎生風,而且發自遠處,不怕對方以金針突襲。

  小龍女童心忽起,拾起地下的銀鉛雙輪,錚的一聲互擊,叫道:「好,咱們便掉換了兵刃打一架。」右臂平伸推出,手臂突感酸軟,竟然推不到盡頭。這鉛輪看來不大,份量卻著實不輕,小龍女一推出便感不支,當即縮回,將雙輪護在胸前。

  法王瞧出便宜,突然欺上,長臂焂伸,便來搶奪雙輪。小龍女退了一步,左手銀輪擲出。她擲輪只是虛招,乘著那一擲之勢,數十枚玉蜂針又已射出。這些玉蜂針均是從周伯通身上起出,毒性已消了大半,便是射在身上也無大礙。法王這次早有防備,不接銀輪,便即向旁躍開,數十枚玉蜂針盡數打空。

  周伯通哈哈大笑,道:「好,這賊禿過來,你便用小針扎他。再過一會,我元氣一復,這就出去抓他來打屁股。」小龍女道:「唉,我的玉蜂針都打完啦,一枚也不賸了。」周伯通一愕,搔頭道:「這可有點兒難攪。」他二人一老一小均是無機心,想到甚麼,口中便說了出來。

  金輪法王滿腹智謀,但不知周伯通和小龍女的性情,不信天下竟有人會自暴甚弱,心想:「你說玉蜂針打完了,我怎會上這個當?定是想誘我近前,另使古怪法道射我。」小龍女坦然直說,反使法王不敢貿搶攻,加之他日前在山洞內中了楊過之計,想起尼摩星自斷雙足之慘,竟自十二分的鄭重起來。

  

  

  


  一耗兩耗,天色漸明。周伯通盤膝端坐,要以上乘內功逼出體內的餘毒。可是那彩雪蛛的毒性猛惡絕倫,他每一運氣,胸口便煩惡欲嘔,自頂至腫,無處不是麻癢難忍,不運氣卻反而無事,連試三次都是如此,廢然嘆道:「唉,老頑童這一次可不好玩了!」

  法王在外偷窺,卻不知他有這等難處,暗想:「不好,這老頭兒在運內功了!」心念一動,從懷中取出那隻盛放彩雪蛛的金盒來,掀開盒蓋,盒中十餘隻彩雪蛛蠕而動,其時朝陽初昇,照得盒中紅綠斑斕,鮮艷奪目。法王從金盒旁取出一隻犀牛角做的夾子,挾起一根蛛絲,輕輕一甩,蛛絲上帶著一隻彩雪蛛,黏在山洞口左首。他連挾連甩,將盒中毒蛛盡數放出,每隻毒蛛帶著一根蛛絲,黏滿了洞口四周。盒中毒蛛久未餵食,飢餓已久,登時東垂西掛,結起一張張的蛛網,不到半個時辰,洞口已被十餘張蛛網布滿。

  當毒蛛結網之時,小龍女和周伯通看得有趣,均未出手干預,到得後來,一個直徑丈餘的洞口已滿是蛛網,紅紅綠綠的毒蛛在蛛網上來往爬動,只瞧得心煩意亂。

  小龍女低聲道:「可惜我的玉蜂針打完了,不然一針一個,省得這些毒蜘蛛在眼前爬來爬去的討厭。」周伯通拾起一枝枯枝,便想去攬蛛網,忽見一隻大蝴蝶飛近洞口,登時被蛛網黏住。本來昆蟲落人蛛網,定須掙扎良久,力大的還能毀網逃去,但這隻蝴蝶軀體雖大,一碰到蛛絲立即昏迷,動也不動。小龍女心細,叫道:「別動,蛛絲有毒。」周伯通嚇了一跳,急忙拋下枯枝。原來法王放毒蛛封洞,並非想以這些纖細的蛛網阻住二人,倒是盼望他們出手毀網,遊絲上下,免不了身上沾到一二根,劇毒便即入體。

  周伯通看了一會毒蛛吃蝴蝶,又盤膝坐下,心想:「反正我玄功一時不易恢復,多坐一會倒也不錯。」小龍女卻想:「這僵持之局不知何時方了?又不知道老頑童身上的毒性去盡沒有?」問道:「你運功去毒,再有一天一晚可夠了麼?」周伯通歎道:「別說一天一晚,再有一百天一百晚也不管用。」小龍女驚道:「那怎生是好?」周伯通笑道:「那賊禿若肯送飯給咱們吃,在這山洞中住上幾年,也沒甚麼不好。」

  小龍女道:「他不肯送飯的。」嘆了口氣,道:「倘若楊過在這兒,我便在這山洞中住一輩子也沒甚麼。」周伯通怒道:「我甚麼地方及不上楊過了?他還能比我強麼?我陪著你又有甚麼不好?」他這兩句話不倫不類,小龍女卻也不以為忤,只淡淡一笑,道:「楊過會使全真劍法,我和他雙劍合璧,便能將這和尚殺得落荒而逃。」周伯通道:「哼,全真劍法有甚麼了不起?我難道不會使?楊過能勝得我麼?」小龍女道:「我們這雙劍合璧,叫作玉女素心劍法,要我心中愛他,他心中愛我,兩心相通,方能克敵制勝。」

  周伯通一聽到男女之愛,立時心驚肉跳,連連搖手,說道:「休提,休提。我不來愛你,你也千萬別來愛我。我跟你說,在山洞中住了幾年也沒甚麼大不了。當年我在桃花島山洞中孤零零的住了十多年,沒人相伴,只得自己跟自己打架,現今跟你在一起,有說有笑,那是大不相同了。」他自得其樂,意想在洞中作久居之計。

  小龍女奇道:「自己跟自己打架?怎生打法?」周伯通大是得意,於是將分心二用左右互搏之術簡略說了。小龍女心中一動:「若我學會此術,左手使全真劍法,右手使玉女劍法,那豈不是雙劍合璧,成了玉女素心劍法?就只怕這功夫非一朝一夕所能學會。」說道:「這功夫很難學罷。」周伯通道:「說難是難到極處,說容易也容易之至。有的人一輩子都學不會,有的人只須幾天便會了。你識得郭靖與黃蓉兩個娃娃麼?」小龍女點點頭。周伯通道:「你說他兩人是誰聰明些?」

  小龍女道:「郭夫人千伶百俐,我聽過兒說道,當世只怕無人能及得上她的聰明智慧。郭大俠的資質卻平常得緊。」周伯通笑道:「甚麼『平常得緊』?簡直蠢笨得緊。你說我是聰明呢還是傻?」小龍女笑道:「我瞧你年紀雖然不小,仍是傻裏不幾,說話行事,有點兒瘋瘋癲癲。」

  周伯通拍手道:「是啊,你這話一點兒也不錯。這左右互搏之術是我想出來的,後來我教了郭靖兄弟,他只用幾天功夫便學會了。但他轉教他的婆娘,你別瞧黃蓉這女孩兒玲瓏剔透,一顆心兒上生了十七八個竅,可是這們功夫她便始終學不會。我還道郭靖傻小子教得不對,後來老頑童親自教她,那知道她第一課『左手畫方,右手畫圓』便畫來畫去不像。所以啊,有的人一學便會,有的人一輩子學不了。好像越是聰明,越是不成。」

  小龍女道:」難道蠢人學功夫,反而會勝過聰明人?我可不信。周伯通笑嘻嘻的道:」我瞧你品貌才智,和那小黃蓉不相上下,武功也跟她差不遠。你既不信,那你便用左手食指在地下畫個方塊,右手食指同時畫個圓圈。小龍女依言伸出兩根食指在地下劃畫,但畫出來的方塊有點像圓圈,圓圈卻又有點像方塊。周伯通哈哈大笑,道:」是麼?你這一下便辦不到。

  小龍女微微一笑,凝神守一,心地空明,隨隨便便的伸出雙手手指,左手畫了一個方塊塊,右手畫了一個圓圈,方者正方,圓者渾圓。

  周伯通大吃一驚,道:「你……你……」過了半晌,才道:「你從前學過的麼?」小龍女道:「沒有啊,這又有甚麼難了?」周伯通搔著滿頭白髮,道:「那你是怎麼畫的?」小龍女道:「我也不知道。心裏甚麼也不想,一伸手指便畫成了。」隨即左手寫了「老頑童」三字,右手寫了「小龍女」三字,雙手同時作書,字跡整整齊齊,便如一手所寫一般。周伯通大喜,說道:「這定是你從娘胎裏學來的本領,那便易辦了。」於是教她如何左攻右守,怎生右擊左拒,將他在桃花島上領悟出來的這門天下無比的奇功,一古腦兒說了給她聽。

  其實這左右互搏之技,關鍵訣竅全在「分心二用」四字。凡是聰明智慧的人,心思繁複,一件事沒想完,第二件事又湧上心頭。三國時曹子建七步成詩,五代間劉鄖用兵,一步百計,這等人要他學那左右互搏的功夫,便是要殺他的頭也學不會的。小龍女自幼便練摒除七情六欲的紮根基功夫,八九歲則已練得心如止水,後來雖痴戀楊過,這功夫大有損耗,但此刻心靈痛受創傷,心灰意懶之下,舊日的玄功竟又回復了八九成。她所修習的古墓派內功乃當年林朝英情場失意之後所創,與她此時心境大同小異,感應一起,頓生妙悟,周伯通一加指撥,她立時便即領會。只因周伯通、郭靖、小龍女均是淳厚質樸、心無渣滓之人,如黃蓉、楊過、朱子柳輩,那就說甚麼也學不會了。

  周伯通身上毒性未除,但口講指劃,說得津津有味。小龍女不住點頭,暗自默想如何右手使玉女劍法,左手使全真劍法,只幾個時辰,心中豁然貫通,說道:「我全懂啦。」雙手試演數招,竟然圓轉如意。周伯通張大了口合不攏來,只叫:「奇怪!奇怪!」

  法王和趙志敬守在洞外,但聽兩人嘰嘰咕咕的說個不停,有講有笑,側耳傾聽,只斷斷續續的聽到幾句,全然不明其中之意。

  小龍女一抬頭,見兩人正自探頭探腦的窺望,站起身來,說道:「咱們走罷!」周伯通一呆,問道:「那裏去?」小龍女道:「出去把賊禿抓來,逼他給你解藥。」周伯通拉了拉自己的大鬍子,道:「你準打贏他了?」

  說到此處,忽聽得嗡嗡聲響,一隻蜜蜂黏上了蛛網,不住出力掙扎。先前一隻大蝴蝶一觸蛛絲便即昏暈,這蜜蜂身軀甚小,卻似不怕彩雪蛛的毒性,蛛網竟給撕出了一個破洞。一隻面目猙獰的毒蛛在旁虎視眈眈,卻不敢上前放絲纏繞,過了良久,蜜蜂才不支暈去,那毒蛛撲上便咬。

  小龍女在古墓中飼養成群玉蜂,和蜜蜂終年為伴,驅蜂之術固然甚精,且把蜂兒視作朋友一般,眼見蜜蜂有難,心中大是不忍,突然轉念:「毒蛛形貌雖惡,我的蜂兒未必便怕牠們了。」從懷中取出玉瓶,右手伸掌握住,拔開瓶塞,潛運掌力,熱氣從掌心傳入瓶中,過不多時,一股芬芳馥郁的蜜香透過蛛網送了出去。

  周伯通奇道:「你幹甚麼?」小龍女道:「這是個頂好玩的把戲,你愛不愛瞧?」周伯通大喜,連叫:「妙極!」又問:「那是甚麼把戲?」小龍女微笑不答,只是催動掌力。

  此時山谷間野花盛開,四下裏採蜜的野蜂極多,聞到這股甜蜜的芳香,登時從各處飛湧而至。一隻隻野蜂不住的衝向山洞,一黏上蛛網,便都掙扎撕扯,有的給毒蛛咬死,有的卻在毒蛛身上刺了一針。彩雪蛛雖是天下的至毒,但蜂毒中得多了,即便漸漸僵硬而死。

  周伯通只瞧得手舞足蹈,心花怒放。洞外的金輪法王和趙志敬卻是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其時彩雪蛛尚佔上風,毒蛛只死了三隻,蜜蜂卻有四十餘隻斃命,但野蜂越聚越多,起初還只三四隻、五六隻零零落落的趕來,到後來竟是成群結隊,數十隻、數百隻一窩一窩的湧到,片刻之間洞口的蛛網盡皆衝爛,十餘隻毒蛛也盡數中刺僵斃。趙志敬吃過蜜蜂的大苦頭,眼見情勢不妙,忙悄悄溜入樹叢,遠遠避開。法王卻可惜彩雪蛛難得,這一役莫名其妙的全軍覆沒,還道野蜂有合群之心,同仇敵愾,和毒蛛相鬥,卻不知乃是小龍女召來,兀自尋思如何逼周伯通和小龍女出洞,結果二人性命。

  小龍女將小指指甲伸入玉瓶,挑了一點蜂蜜向法王彈去,左手食指向他左邊一點,右邊一點,口中呼嘯吆喝。幾千隻野蜂轉身出洞,向他衝去。

  法王一驚非同小可,急忙向前飛竄。他輕身功夫了得,野蜂飛得雖快,他身法更快,霎時間已竄出十餘丈外。但見他猶似一溜黑煙,越奔越遠,野蜂追趕不上,便各自散了。 

  小龍女連連頓足,不住口的叫道:「可惜,可惜!」周伯通道:「可惜甚麼?」小龍女道:「給他逃走啦,沒搶到解藥。」原來她驅趕蜜蜂分從左右包抄,要將法王圍住,可沒想到這些野蜂乃鳥合之眾,東一窩西一窩的聚在一起,決不能和她古墓中養馴的玉蜂相比,要牠們一時追刺敵人,倒還可以,至於左右包抄、前後合圍這些精微的陣勢,野蜂便無能為力了。但周伯通已佩服得五體投地,深覺這玩兒意兒比他生平所見所玩任何戲耍都強得多,鼓掌大讚,全忘了身上中毒未解。

  小龍女見洞口蛛絲已除,竄出洞去,招手道:「出來罷!」周伯通跟著躍出,但身在半空,突然重重跌落,嘆道:「不成,不成!力氣使不出來。」猛地裏全身打戰,牙齒互擊,格格作響,這一跌之下,引動彩雪蛛的餘毒發作出來,猶似身墜萬丈冰窖,酷寒難當,嘴唇和臉孔漸漸發紫,一叢白鬍子連連搖幌。

  小龍女驚問:「周伯通,你怎麼啦?」周伯通不住發抖,顫聲道:「你……你快用那針兒扎我……扎我幾下。」小龍女道:「我的針上有毒啊。」周伯通道:「便……便是……有毒……有毒的好。」

  小龍女想起適才野蜂與毒蛛的惡戰,心道:「莫非蜂毒正是蛛毒的剋星?」從地下拾起一枚玉蜂針,試著在他手臂上刺了一下。周伯通叫道:「妙啊!快再刺。」小龍女連刺幾下,聽他不住的叫好,眼見針上毒性已失,於是換過一枚。一共刺了十餘針,周伯通不再打戰,舒了一口氣,笑道:「以毒攻毒,眾妙之門。」試著一運氣,卻覺體內餘毒仍未去盡,猛地一拍膝蓋,叫道:「龍姑娘,你針上的蜂毒不夠,而且不大新鮮。」小龍女笑道:「那我便叫野蜂來叮你。」周伯通道:「多謝之至,快快叫罷!」

  小龍女揭開玉瓶,召來一群野蜂,一一叮在周伯通身上。老頑童笑逐顏開,全身脫得赤條條地,讓野蜂針刺,一面潛運神功,先將蜂毒吸入丹田,再隨真氣流遍全身各處大穴。約莫一頓飯功夫,遍體都是野蜂尾針所刺的小孔,蝌毒盡解,再刺下去便越來越痛,大聲叫道:「夠啦,夠啦!再刺下去便攪出人命來啦!」拾起衣褲穿起。

  小龍女微微一笑,將野蜂驅走,見金鈴軟索掉在一旁,順手拾起,問道:「我要上終南山去,你去不去?」周伯通搖搖頭,道:「我另有要緊事情要辦,你一個人去罷!」小龍女道:「啊!是了,你要到襄陽城去相助郭大俠。」她一提到「郭大俠」三字,便想到郭芙,跟著想到了楊過,黯然道:「周伯通,你若見到楊過,別提起曾遇見我。」卻見他口中喃喃自語,但一些聲息也聽不到,臉上神色甚是詭異,不知在搗甚麼鬼。過了半晌,周伯通突然抬頭問道:「你說甚麼?」小龍女道:「沒甚麼了,咱們再見啦。」周伯通心不在焉,只是點頭揮手。

  小龍女轉身走開,過了一個山坳,忽聲得周伯通大聲吆喝呼嘯,宛似在指揮蜜蜂。小龍女好生奇怪,悄悄又走了回來,躲在一株樹後張望,只見周伯通手中拿著玉瓶,正在指手劃腳的呼叫。她伸手懷中一探,玉瓶果已不翼而飛,不知如何給他偷了去,但他吆喝的聲音,似是而非,雖有幾隻野蜂聞到蜜香趕來,卻全不理睬他的指揮,只是繞著玉瓶嗡嗡打轉。

  小龍女忍不住噗哧一笑,從樹後探身出來,叫道:「我來教你罷!」周伯通見把戲拆穿,賊贓給事主當場拿住,只羞得滿臉通紅,白鬚一揮,斗地竄出數丈,急奔下山,飛也似的逃走了。

  小龍女哈哈大笑,心想這怪老頭兒當真有趣得緊。她笑了數聲,空山隱隱,傳來幾響回聲,驀地裏只覺寂寞淒涼,難以自遣,忍不住流下兩行清淚。這一晚和金輪法王鬥智鬥力,有老頑童陪著胡鬧,倒也熱鬧了半天,此刻敵人走了,朋友也走了,全世界便似孤另另的只賸下了她一個人。


  她一路跟隨尹志平和趙志敬,只覺這兩人可惡之極,雖將之碎屍萬段,也難解心頭之恨。她只消一出手,便能將兩人殺了,但總覺得殺了他們那又如何?在大榆樹下呆了半晌,自言自語:「我還是找他們去!」走下山來,跨上放在山下吃草的花驢。

  上得大路行了一程,忽見前面煙塵衝天,旌旗招展,蹄聲雷震,大隊軍馬向南開拔,顯是蒙古大軍又去攻打襄陽。小龍女心中躊躇:「這千軍萬馬之中卻如何去尋那兩個道士?」忽見三乘馬從山坡旁掠過,馬上乘著黃衫星冠,正是三個道人。小龍女心道:「怎地多了一個?」遙遙望去,最後一人正是尹志平,趙志敬和另一個年輕道士並騎在前。小龍女一提韁繩,縱驢跟了下去。

  尹志平和趙志敬聽得蹄聲,回頭一望,又見到小龍女,都不禁臉上變色。那年輕道人問道:「趙師兄,這女子是誰?」趙志敬道:「那是咱們教中的大敵,你別出聲。」那道人嚇了一跳,顫聲道:「是赤練仙子李莫愁?」趙志敬道:「不是,是她的師妹。」那年輕道人名叫祁志誠,也是丘處機的弟子。他只知李莫愁曾多次與師伯、師父、師叔們相鬥,全真諸子曾在她手下吃過不少虧,來者既是李莫愁的師妹,自然也非善類。

  趙志敬舉鞭狂抽馬臀,一陣急奔,尹祁二人也縱馬快跑,片刻間已將小龍女遠拋在後。但小龍女那花驢後勁極長,腳步並不加快,只是不疾不徐的小跑。三匹馬奔出四五里,氣喘吁吁,漸漸慢了下來,花驢又逐步趕上。趙志敬舉鞭擊馬,但坐騎沒了力氣,不論他如何抽打,只奔出數十丈,便又自急奔而小跑,自小跑而緩步。

  祁志誠道:「趙師兄,我和你回頭阻擋敵人,讓尹師兄脫身。」趙志敬鐵青著臉道:「話倒說得容易,你不要命了嗎?」祁志誠道:「尹師兄負掌教重任,咱們好歹也得護他平安。」原來他此番是奉師父丘處機之命前來,召尹志平回重陽宮接任掌教之位。

  趙志敬哼了一聲,不加理睬,心想:「也不知天多高,地多厚,憑你這點兒微末道行就想擋住她?」祁志誠見他臉色不善,不敢多說,勒住馬韁,待尹志平上前,低聲道:「尹師兄,你千金之軀,非同小可,還是你先走一步。」尹志平搖頭道:「由得他去!」

  祁志誠見他鎮靜如恆,好生佩服,暗道:「怪不得師父要他接任掌教,單是這份氣度,第三代弟子中就無人能及。」他卻不知尹志平此時心情特異,小龍女要殺便伸頸就戮,早已全無抗拒之念。趙志敬見二人不急,究也不便獨自逃竄,好在見小龍女一時也無動手之意,於是走一段路便回頭望一眼,心中大是惴惴不安。

  四人三前一後,默默無言的向北而行。這時蒙古大軍南衝之聲已漸漸隱沒,偶而隨風飄來一些金鼓號角之聲,但風勢一轉,隨即消失。百姓躲避敵軍,大道附近別說十室九空,簡直是雞犬不留,絕無人跡。那日尹志平與趙志敬荒不擇路的逃到了偏僻之處,還可找到一家小小飯店,這時一路行來,連完好的空屋也尋不著一所。

  當晚尹志平等三人便在一所門窗全無的破屋中歇宿。趙志敬和祁志誠偷偷向外張望,只見小龍女在兩株大樹間懸了一根繩子,橫臥在繩上。祁志誠見她如此功夫,暗暗心驚,只有尹志平坦然高臥,理也不理。這一晚趙志敬忽起忽臥,那敢合眼而睡?只待樹上稍有聲息,便要破門逃去。

  次晨四人又行。趙志敬連晚未睡,加之受驚過甚,騎在馬上迷迷糊糊的打磕睡。祁志誠和尹志平並騎而行,落後了七八丈,祁志誠忍不住說道:「尹師兄,你和趙師兄的武功,每年大較小較,我都見識過的,兩位可說各有所長,難分高下。但說到胸中器量,那是不可同日而語了。」尹志平苦笑了一下,問道:「師父和各位師伯叔這次閉關,你可知要有多少時日?」祁志誠道:「師父說快則三月,慢則一年,因此要急召尹師兄去接任掌教。」尹志平呆呆出神,自言自語:「他老人家功夫到了這等田地,不知還須修持甚麼?」祁志誠低聲道:「聽說五位真人要潛心鑽研,設法破解古墓派的武功。」尹志平「哦」了一聲,忍不住回頭向小龍女望了一眼。


  原來那日大勝關英雄大會,小龍女與楊過出手氣走金輪法王師徒,武功精絕,郝大通、孫不二和尹趙二道都親眼得見。何況楊過在郭靖書房之中,手不動、足不抬,便制得趙志敬狼狽不堪,後來小龍女只一招之間,便將趙志敬震得重傷。他二人使何手法,孫不二雖在近旁,竟然便看不明白,倒似全真派的武功在古墓派手下全然不堪一擊,思之實足心驚。後來又聽說小龍女和楊過雙劍合璧,將金輪法王殺得大敗虧輸,全真派上下更是大為震動。全真諸子想起郝大通失手傷了孫婆婆的性命,李莫愁、小龍女、楊過等人總有一日會來終南山尋仇。對付李莫愁一人已是大為棘手,何況再加上楊龍兩個厲害腳色?李莫愁和小龍女互有嫌隙之事,他們卻不知曉。

  全真七子之中,譚處端早死,此時馬鈺也已謝世,只剩下了五人。劉處玄任了半年掌教,交由丘處機接任。五子均已年高,精力就衰,想起第三、四代弟子之中並無傑出的人才,古墓派上山尋仇之時,倘若全真五子尚在人間,還可抵擋得一陣,但如小龍女等十年後再來,那時號稱天下武學正宗的全真派非一敗塗地不可。因此五人決定閉關靜修,要鑽研一門厲害武功出來和古墓派相抗,是以趕召尹志平回山接任掌教。 

  尹志平等朝行晚宿,一路向西北而行。小龍女總是相隔里許,不即不離的在後相隨。

  這日到了陝西境內,祁志誠向尹志平道:「尹師兄,咱們是回重陽宮去。難道這龍姑娘孤身一人,竟也敢涉險追來麼?」

  尹志平「嗯」了一聲,實是猜不透她的用意。這一路之上,日日夜夜,只是反來覆去的尋思:「她要向五位真人揭發我的惡行麼?要仗劍大殺全真教,以出心中惡氣麼?或許,她只不過要回到古墓故居,正好和我同路?又難道……又難道……她憐我一片痴心,終究對我有了情意?」想到最後一節,總不由得面紅耳赤,暗自慚愧,這自是痴心妄想,比之長生遇仙,尤為渺茫,反正此時生死榮辱全已置之度外,恐懼之心倒也淡了。

  又過數日,已到了終南山腳下。祁志誠取出一枝響箭,使手勁甩出,嗚的一聲響,衝天而起。

  過不多時,四名黃冠道人從山上急奔而下,向尹志平躬身行禮,說道:「清和真人,您回來啦,大家等候多時了。」尹志平道號「清和」,但除了他的親傳弟子之外,向來無人如此稱呼。這四名道人都是全真教的第三代弟子,和他一直師兄弟相稱,其中一人年紀比他還大得多。這四人突然改口,尹志平極感過意不去,忙下馬還禮,謙道:「四位師兄如此相稱,小弟何以克當。」那年紀最長的道人是馬鈺的弟子,說道:「五位師叔法旨,只待清和真人一到,即便接任掌教,至於交接大禮,要等丘師叔開關之後再行。」尹志平道:「師父和四位師伯叔已經閉關了麼?」那道人道:「已閉了二十多天。」

  說話之間,只聽山上樂聲響亮,十六名道士吹笙擊罄,排列在道旁迎接,另有十六名道士拿著木劍、鐵缽等法器,見尹志平來到,一齊躬身行禮,前後護擁,向山上而去,竟把趙志敬冷落在後。趙志敬又是氣惱,又是羨妒,但內心卻又不禁暗暗得意:「待掌教之位落入我的手中,再瞧你們的嘴臉卻又如何?」

  傍晚時分,一行人已到了重陽宮外。宮中五百多名道人從大殿直排到山門外十餘丈處,只聽得銅鐘鏜鏜,皮鼓隆隆,數百名道士躬身肅候。見到這般隆重端嚴的情景,尹志平本來委靡頹唐,不由得精神為之一振,在十六名大弟子左右擁衛下,先到三清殿叩拜元始天尊、太上道君、太上老君三清,再到後殿叩拜創教祖師王重陽的遺像,又到第三殿全真七子集議之所,向七張空椅叩拜,然後回到正殿三清殿。

  丘處機的第二弟子李志常取出掌教真人法旨宣讀,命尹志平接任掌教。尹志平下拜聽訓,感愧交集,瞥眼見趙志敬站在一旁,臉上似笑非笑的滿是譏嘲之色,心中驀地大震。

  尹志平聽訓已畢,站起身來,待要向群道謙遜幾句,忽見外面一名道士進來,朗聲說道:「啟稟掌教真人,有客到。」尹志平一呆,想不到小龍女竟會這般大模大樣的正式拜會,實不知如何應付才是,事到臨頭,要逃也逃不過,只得硬著頭皮道:「請罷!」

  那道士回身出去,引了兩個人進來。群道一見,均大感詫異,尹志平更是奇怪。原來進來的兩個人一個是蒙古官員打扮,另一個卻是在忽必烈營中會見過的瀟湘子。


  那蒙古貴官朗聲說道:「大汗陛下聖旨到,敕封全真教掌教。」說著在大殿上居中一站,取出一卷黃緞,雙手展開,宣讀道:「敕封全真教掌教為:特授神仙演道大宗師,玄門掌教,文粹開玄宏仁廣義大真人,掌管諸路道教所……」宣讀到這裏,見沒人跪下聽旨,大聲道:「全真教掌教接旨。」

  尹志平上前躬身行禮,說道:「敝教掌教丘真人坐關,現由小道接任掌教,蒙古大汗的敕封,非對小道而授,小道不敢拜領。」

  那蒙古貴官笑道:「大汗陛下玉音,丘真人為我成吉思汗所敬,年事已高,不知是否尚在人世。這敕封原本不是定須授給丘真人的,誰是全真教掌教,便榮受敕封。」尹志平道:「小道無德無能,實是不敢拜領。」那貴官笑道:「不用客氣啦,快快領旨罷。」尹志平道:「榮寵忽降,倉卒不意。請大人後殿侍茶,小道和諸師兄商議商議。」

  那貴官甚是不快,捲起了聖旨道:「也罷!卻不知要商量甚麼?」教中職司接待賓客的四名道人當即陪著貴官和瀟湘子到後殿用茶。

  尹志平邀了十六名大弟子到別院坐下,說道:「此事體大,小弟不敢擅自作主,要聆聽各位師兄的高見。」

  趙志敬搶先道:「蒙古大汗既有這等美意,自當領旨。可見本教日益興旺,連蒙古大汗也不敢小視咱們。」說著神情甚是得意,呵呵而笑。李志常搖頭道:「不然,不然!蒙古侵我國土,殘害百姓,咱們怎能受他敕封?」趙志敬道:「丘師伯當年領受成吉思汗詔書,萬里迢迢的前赴西域,尹掌教和李師兄均曾隨行,有此先例,何以受不得蒙古大汗的敕封?」李志常道:「那時蒙古和大金為敵,既未侵我國土,且與大宋結盟,此一時彼一時,如何能相提並論?」趙志敬道:「終南山是蒙古該管,咱們的道觀也均在蒙古境內,若是拒受敕封,眼見全真教便是一場大禍。」李志常道:「趙師兄這話不對。」趙志敬提高聲音,道:「甚麼不對,要請李師兄指點。」李志常道:「指點是不敢。但請問趙師兄,咱們的創教祖師重陽真人是甚麼人?你我的師父全真七子又是甚麼人?」

  趙志敬愕然道:「祖師爺和師父輩宏道護法,乃是三清教中的高人。」李志常道:「他們都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愛國憂民,每個人出生入死,都曾和金兵血戰過來的。」趙志敬道:「是啊。重陽真人和全真七子名震江湖,武林中誰不欽仰?」

  李志常道:「想我教上代的真人,個個不畏強禦,立志要救民於水火之中,全真教便算真的大禍臨頭,咱們又怕甚麼了?要知道頭可斷,志不可辱。」這幾句話大義凜然,尹志平和十多名大弟子都是聳然動容。

  趙志敬冷笑道:「便只李師兄就不怕死,旁人都是貪生畏死之徒了?祖師爺創業艱難,本教能有今日的規模,祖師爺和七位師長花了多少心血?這時交付下來,咱們處置不當,將轟轟烈烈的全真教毀於一旦,咱們有何面目見祖師爺於地下?五位師長開關出來之時,又怎生交代?」這番話言之成理,登時有幾名道人隨聲附和。趙志敬又道:「金人是我教的死仇,蒙古滅了金國,正好替我教出了口惡氣。當年祖師爺舉義不成,氣得在活死人墓中隱居不出,他老人家在天之靈知道金人敗軍覆國,正不知有多喜歡呢。」

  丘處機的另一名弟子王志坦道:「蒙古人滅金之後,若是與我大宋和好,約為兄弟之邦,咱們自然待以上國之禮。但今日蒙古軍大舉南下,急攻襄陽,大宋江山危在旦夕,你我都是大宋之民,豈能受敵國的敕封?」轉頭向尹志平道:「掌教師兄,你若受了敕封,便是大大的漢奸,便是本教的千古罪人。我王志坦縱然頸血濺於地下,也不能與你干休。」說到此處,已然聲色俱厲。

  趙志敬焂地站起,伸掌在桌上一拍,喝道:「王師弟,你是想動武不成?對掌教真人竟敢如此無禮?」王志坦厲聲道:「咱們只是說理。若要動武,又豈怕你來?」

  眼見雙方各執一詞,互不為下,氣勢洶洶的便要大揮老拳,拔劍相鬥。一名鬚髮花白的道人連連搖手,說道:「各位師弟,有話好好說,不用恁地氣急。」王志坦道:「依師兄說該當如何?」那道人說:「依我說啊,唔,唔……出家人慈悲為懷,能多救得一個百姓,那便是助長一分上天的好生之德……唔,唔……咱們若是受了蒙古大汗的敕封,便能盡力勸阻蒙古君臣兵將濫施殺戮,當年丘師叔,不是便因此而救了不少百姓的性命麼?」有幾名道人附和道:「是啊!是啊!」

  一名短小精悍的道人搖頭道:「今日情勢非昔可比。小弟隨師父西遊,親眼見到蒙古兵將屠城掠地的慘酷。咱們若受敕封,降了蒙古,那便是助紂為虐,縱然救得十條八條性命,但蒙古勢力一大,不知將有幾千幾萬百姓因此而死。」這矮小道人名叫宋德方,是當年隨丘處機西遊的十九弟子之一。

  趙志敬冷笑道:「你見過成吉思汗,那又怎地?我此番便見了蒙古四王子忽必烈,這位王爺禮賢下士,豁達大度,又那裏殘暴了?」王志坦叫道:「好啊,原來你是奉了忽必烈之命,做奸細來著!」趙志敬大怒,喝道:「你說甚麼?」王志坦道:「誰幫蒙古人說話,便是漢奸。」趙志敬突然躍起,呼的一掌便往王志坦頭頂擊落。斜刺裏雙掌穿出,同時架開他這一擊,出掌的卻是丘處機的另外兩名弟子,其中一人便是祁志誠。趙志敬怒火更熾,大叫:「好哇!丘師伯門下弟子眾多,要仗勢欺人麼?」

  正鬧得不可開交,尹志平雙掌一拍,說道:「各位師兄且請安坐,聽小弟一言。」全真教的掌教向來威權極大,眾道人當即坐了下來,不敢再爭。

  趙志敬道:「是了,咱們聽掌教真人吩咐,他說受封便受封,不受便不受。大汗封的是他,又不是你我,吵些甚麼?」他想尹志平有把柄給自己拿在手裏,決不敢違拗自自之意。李志常、王志坦等素知尹志平秉性忠義,心想憑他一言而決,的確不必多事爭鬧,於是各人望著尹志平,聽他裁決。

  尹志平緩緩道:「小道無德無能,忝當掌教的重任,想不到第一天便遇上這件大事。」說著抬起頭來,呆呆出神。大六名大弟子的目光一齊注視著他,道院中靜得沒半點聲息。

  過了良久,尹志平緩緩的道:「本教乃重陽祖師所創,至馬真人、劉真人、丘真人而發揚光大。小弟繼任掌教,怎敢稍違王馬劉丘四真人的教訓?諸位師兄,眼下蒙古大軍南攻襄陽,侵我疆土,殺我百姓。若是這四位前輩掌教在此,他們是受這敕封呢,還是不受?」

  群道聽了此言,默想王重陽、馬鈺、劉處玄、丘處機平素行事:王重陽去世已久,第三代弟子均未見過;馬鈺謙和敦厚,處事旨在清靜無為;劉處玄城府甚深,眾弟子不易猜測他的心事;但丘處機卻是性如烈火、忠義過人。眾人一想到他,不約而同的叫道:「丘掌教定然不受!」趙志敬卻大聲道:「現下掌教是你,可不是丘師伯。」

  尹志平道:「小弟才識庸下,不敢違背師訓。又何況我罪孽深重,死有餘辜。」說到這裏,垂首不語。群道不知他話中含意,除趙志敬外,都以為不過是自謙之辭,只覺得「罪孽深重、死有餘辜」八字,未免太重,有點兒不倫不類。趙志敬「哼」的一聲,站起身來,說道:「如此說來,你是決定不受的了?」

  尹志平淒然道:「小弟微命實不足惜,但我教令譽,卻不能稍有損毀。」他聲調漸漸慷慨激昂,又道:「方今豪傑之士,正結義以抗外侮。全真派號稱武學正宗,若是降了蒙古,咱們有何面目再見天下英雄?」群道轟然喝采,李志常、宋德方、王志坦、祁志誠等大聲道:「掌教師兄言之有理。」

  趙志敬袍袖一拂,怒沖沖的走出道院,在門邊回過頭來,冷笑道:「掌教師兄,你說話倒是好聽得緊啊,嘿嘿!此事後果如何,你也料想得到。」說著大踏步便行。

  群道紛紛議論,都讚尹志平決斷英明。四五個附和趙志敬的道人覺得不是味兒,訕訕的走了。


  尹志平黯然無語,回到自己丹房,知道趙志敬受此挫折,決不干休,定要當眾揭發自己的醜行。他宣稱不受敕封之時便已決意一死,數月來擔驚受怕,受盡折磨,這時想到死後一了百了,心中反而坦然,於是閂上丹房房門,冷然一笑,抽出長劍便往頸上刎去。

  突然書架後轉出一人,伸手一鉤一帶,尹志平毫沒防備,長劍竟給他夾手奪去,一驚之下回過頭來,見奪劍的正是趙志敬,只聽他冷冷的道:「你敗壞我教名聲,便想一死了事,甚麼都不理了?龍姑娘守在宮門之外,待會她進來理論,教咱們如何對答?」尹志平道:「好!那麼我出去在她面前自刎謝罪。」趙志敬道:「你便算自刎,此事還是不了。五位師長開關出來,定要追問。全真教令譽掃地,你便是千古罪人。」

  尹志平再也支持不住,突然坐倒在地,抱著腦袋喃喃道:「你叫我怎麼辦?怎麼辦?就算死了,也是不成。」適才他在眾道之前侃侃而談,這時和趙志敬單獨相處,卻竟無半點自主之力。趙志敬道:「好,你只須依我一件事,龍姑娘之事我就全力跟你彌縫,本教和你的聲名均可保全,決無半點後患。」尹志平道:「你要我受蒙古大汗的敕封?」趙志敬說道:「不,不!我決不要你受蒙古大汗的敕封。」尹志平心頭一鬆,喜道:「甚麼事呢?快說,我一定依你。」


  半個時辰之後,大殿上鐘鼓齊鳴,召集全宮道眾。李志常吩咐丘處機一系門下眾師弟與再傳弟子道袍內暗藏兵刃,生怕尹志平拒受敕封,趙志敬一派人或有異圖。大殿上黑壓壓的擠滿了道人,各人神色均極緊張。

  只見尹志平從後殿緩步而出,臉上全無血色,居中一站,說道:「各位道兄,小道奉丘掌教之命,接任掌教,豈知突患急病,無法可治……」這句話來得太過突兀,群道中有十餘人忍不住「啊、啊」的叫出聲來。尹志平續道:「掌教重任,小弟已不克負荷,現下我命玉陽子座下大弟子趙志敬,接任掌教!」

  這句話一出,大殿上立時寂然無聲。但這肅靜只是一瞬間的事。接著李志常、王志坦、宋德方等人爭著大聲反對:「丘真人要尹師兄繼任掌教,這重任豈能傳給旁人?」「掌教師兄好好的,怎會患上不治之症?」「這中間定有重大陰謀,掌教師兄可莫上了奸人的當。」第四代的眾弟子不敢大聲說話,但也都交頭接耳,議論紛紜,大殿上亂成一片。李志常等怒目瞪視趙志敬,只見他不動聲色,雙手負在背後,對各人的言語便似全然沒有聽見。

  尹志平雙手虛按,待人聲靜了下來,說道:「此事來得突兀,難怪各位不明其中之理。我教眼前面臨大禍,小道又做了一件極大的錯事,此刻追悔莫及,縱然殺身之謝,也已難以挽救。」說到這裏,神色極是慘痛,頓了一頓,又道:「我反覆思量,只有趙志敬師兄才識高超,能帶同本教渡過難關。各位師兄弟務須捐棄成見,出力輔佐趙師兄光大本教。」

  李志常慨然道:「人孰無過?掌教師兄當真有甚差失,待五位師長開關之後,稟明領責便是。掌教讓位之舉,我們萬萬不能奉命。」尹志平長嘆一聲,說道:「李師弟,你我多年交好,情若骨肉。今日之事,請你體諒愚兄不得已的苦衷,別再留難了罷。」

  李志常滿腹疑團,瞧尹志平的神色確有極重大的難言之隱,他言語中竟是極意求懇,倒也不便再爭,當下低頭不語,暗自沉思方策。王志坦朗聲道:「掌教師兄便真要謙讓,也須待五位師長開關之後,稟明而行,那才不誤了大事。」尹志平黯然道:「事在急迫,等不及了。」王志坦道:「好罷,就算如此,咱們同輩師兄弟之中,德才兼備,勝過趙師兄的並非沒有。李志常師兄道力深湛,宋德方師弟任事幹練,何以要授給大眾不服的趙師兄?」

  趙志敬性格暴躁,強忍了許久不語,這時再也按捺不住,冷笑道:「還有敢作敢為的王志坦師兄呢?」王志坦怒道:「小弟不才,比諸位師兄差得太遠。可是和趙師兄相比,自忖還略勝一籌。」趙志敬嘿的一聲冷笑,抬頭望著屋頂,神情極是傲慢。王志坦大聲道:「小弟的武功劍術,自非趙師兄敵手,但我至少不會去做漢奸。」趙志敬面色鐵青,喝道:「你有種便把話說清楚些,誰做漢奸了?」兩人言語相爭,越說越是激烈。

  尹志平道:「兩位不須爭論,請聽我一言。」趙王兩人不再說話,但仍是怒目相視。尹志平道:「本教向來規矩,掌教之位,由上一代掌教指任,並非由本教同道互推,這話可對麼?」眾人齊聲應道:「是!」尹志平道:「我現在下指命趙志敬為本教下一任掌教,眾人不得爭論。趙師兄,你上前聽訓罷。」趙志敬得意洋洋,跨步上前,躬身行禮。

  王志坦和宋德方還待說話,李志常一拉兩人袍袖,使個眼色,兩人素知處事穩當,必是別有所見,於是不再爭議。李志常低聲道:「尹師兄定是受了趙志敬的挾持,無力與抗。咱們須得暗中查明趙志敬的奸謀,再抖將出來。現下尹師兄已有此言,若再爭辯,反而顯得咱們理虧了。」王宋二人點頭稱是,隨著眾人參與交接掌教的典儀。

  全真派一日之間竟有兩人先後接任掌教,群道或忿忿不平,或暗暗納罕。


  接任典儀行畢,趙志敬居中一站,命自己的嫡傳弟子守在身旁,說道:「有請蒙古大汗陛下的天使。」這「天使」兩字一出口,王志坦忍不住又要喝罵,李志常忙使眼色止住。過不多時,四名知賓道人引著那蒙古貴官和瀟湘子走進殿來。

  趙志敬忙搶到殿前相迎,笑道:「請進,請進!」那蒙古貴官等候良久,早已不快又見尹志平並不出迎,臉色更是難看。一名知賓的道人知他心意,說道:「本教掌教之位,自此刻起由這位趙真人接任。」那貴官一怔,轉惱為喜,笑道:「原來如此,恭喜恭喜!」說著拱手為禮。瀟湘子站在他身後兩步之處,臉上始終陰沉沉的不顯喜怒之色。

  趙志敬側著身子引那貴官來到大殿,說道:「請大人宣示聖旨。」那貴官微微一笑,心想:「原該由你這般人來掌教才像樣子。先前那道人死樣活氣,教人瞧著好生有氣。」取出聖旨,雙手展開。趙志敬跪倒在地,只聽那貴官讀道:「敕封全真教掌教為… …」

  李志常、王志坦等見趙志敬公然領受蒙古大汗敕封,相互使個眼色,刷刷幾聲,寒光閃動,各人從道袍底下取出長劍。王志坦和宋德方快步搶上,手腕抖處,兩柄長劍的劍尖已指住趙志敬的背心。李志常朗聲喝道:「本教以忠義創教,決不投降蒙古。趙志敬背祖滅宗,天人共棄,不能再任掌教。」另外四名大弟子各挺長劍,將那貴官和瀟湘子圍住。

  這一下變故來得突然之極。趙志敬雖然早知李志常等心中不服,但想掌教的威權極大,自來無人敢抗,自己既得出任此位,便是本教最高首領,所下法旨,即令五位師長也不能貿然反對,萬料不到對方竟敢對掌教動武。這時他背心要害給兩劍指住了,又驚又怒,卻並不畏懼,大聲道:「大膽狂徒,竟敢犯上作亂嗎?」王志坦喝道:「奸賊!敢動一動,便教你身上多兩個透明窟窿。」

  趙志敬的武功原在王宋二人之上,但此時出其不意,俯伏在地時給人制住,已全然處於下風。他事先佈置了十餘名親信在旁護衛,道袍之中也暗藏兵刃,但李志常、王志坦等都是丘處機的親傳弟子,平素在教中頗有威望,突然一齊出手,趙志敬的心腹大都不敢動彈。有幾人想取兵刃,均是一伸臂便給人點了穴道。給孫婆婆擲傷了臉的張志光,在豺狼谷曾與陸無雙相鬥的申志凡、趙志敬的弟子鹿清篤均在其內。

  李志常向那貴官道:「蒙古與大宋已成敵國,我們大宋子民,豈能受蒙古的封號?兩位請回,他日疆場相見,再與兩位周旋。」這幾句話說得十分痛快,殿上群道中有許多當即大聲喝采。

  那貴官白刃當前,竟是毫無懼色,冷笑道:「各位今日輕舉妄動,不識好歹,全真教大好基業,眼見毀於一旦,可惜啊可惜。」李志常道:「神州河山都已殘破難全,我們區區一個教門又何足道?閣下再不快走,倘若有人無禮,小道可未必約束得住。」

  瀟湘子忽地冷冷插口道:「如何無禮?倒要見識見識!」猛地伸出長臂,左抓一把,右抓一把,隨手便將王志坦與宋德方手中長劍都奪了過來。趙志敬立時躍起,雙臂使招「白雲出岫」護住後心,站在那貴官身旁。瀟湘子將左手中長劍交了給他,右手劍刷的一聲向李志常刺去。李志常舉劍擋架,只覺手臂微微一麻,急運內功相抗,嗆啷一響,雙劍齊斷。

  瀟湘子奪劍、震劍,快速無倫,只一瞬間之事,接著袍袖一拂,雙掌齊出,將身邊四名全真大弟子的長劍一齊震開。他連使三招,挫敗全真教七名高手,殿上數百道人無不駭然,瞧不出這僵屍一般的人武功竟如此高強。

  趙志敬素來瞧不起王志坦、宋德方等人的武功,這次在眾目睽睽之下,給兩人制得跪在地下抬不起頭來,心中如何怒,這時一劍在手,順勢就向王志坦刺去。這一招「大江東去」乃全真劍法中極凌厲的招數,劍刃破空,嗤嗤作響,直指王志坦的小腹。

  王志坦向後急避。趙志敬下手毫不容情,立意要取他性命,手臂前送,劍尖又挺進了兩尺有餘,眼見王志坦這一下大限難逃,殿上眾人一時驚得寂無聲息,斗然間斜刺裏一隻袍袖揮出,捲住劍刃向旁一拉,嗤的一聲,袍袖割斷,就這麼頓得一頓,王志坦向後躍開,旁邊兩柄長劍伸過來架住了趙志敬的劍,瞧那斷袖之人時,卻是尹志平。

  趙志敬大怒,指著他喝道:「你……你……竟敢如此!」尹志平道:「趙師兄,你親口答應了不受蒙古敕封,我才把掌教之位讓你,為何轉眼之間,即便出爾反爾?」趙志敬道:「嘿,適才你問我道:『你要我受蒙古大汗的敕封?』我道:『不,我決不要你受蒙古大汗的敕封!』我怎麼說話不算了?受敕封的是我,可不是你。」尹志平喃喃的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你好狡獪!」

  這時李志常已從弟子手中接過一柄長劍,大聲道:「全真教的好兄弟,咱們仍奉尹真人為掌教。大家把這姓趙的漢奸擒下了,聽由掌教真人發落。」說著挺劍上前,和趙志敬鬥了起來。王志坦、宋德方與其餘五名大弟子列成天罡北斗陣法,登時將瀟湘子圍住。瀟湘子武功雖強,但這陣法一經催動,威力非常,他急從袍底取出鋼棒招架,但見陣法變幻,七名全真道人左穿右插,虛實互易,不由得眼花撩亂。

  那貴官早退在大殿角落,眼見情勢不對,忙從懷中取出號角,鳴都都的吹了起來。兩名道人搶上前去,奪下號角,將他反手擒住,但終於遲了一步,號角聲已然傳出。

  尹志平知他呼召外援,危難當頭,不由得精神大振,叫道:「祁志誠師弟,你看住這蒙古官兒。于道顯師兄、王志謹師兄,你們帶同三位師兄,快到後山玉虛洞去幫孫師兄守護,以防外敵騷擾五位師長靜修。陳志益師弟,你帶六個人防守前山;房志起師弟,你帶六個人防守左山;劉道寧師弟,你帶六人防守右山。」

  防守前後左右的,都是丘處機門下他的同門師弟。守護玉虛洞的于道顯是劉處玄門下,王志謹是郝大通門下。劉處玄和郝大通都在玉虛洞中掙修,于王二人武功均高,為人正直,而且縱有異心,也決不會危害親師。尹志平於片刻之間,便分派得井井有條,各處要地都已有人把守,而且互相呼應救援,便有大批軍馬到來,一時也難攻打得進。眾弟子見他目光如電,指揮若定,發號施令中自有一股威嚴,竟無人敢予違抗,一一領命而出。

  忽聽得門外喝罵喧嘩,兵刃撞擊之聲大作,群道正差愕間,牆頭一聲嗤哨,跳進數十個人來。東邊是尹克西領頭,西邊是尼摩星領頭,正面是馬光佐領頭,所率領的都是蒙漢西域武士中的好手。

  原來忽必烈猛攻襄陽,連月不下,軍中忽然疫病發作,最後一陣猛攻無效,隨即退兵。那日小龍女望見大軍向南急馳,便是最後的一場攻城。忽必烈大軍未退,已派人收羅中原豪傑,以圖後舉,蒙古大汗下旨籠絡全真派,也是忽必烈的計謀之一。但他知全真教稟性忠義,未必便肯歸服,是以派金輪法王率領大批武林好手伏在終南山周圍,倘若全真教違抗詔命,便以武力壓服。

  終南山本來守護周密,但一日之中兩易掌教,重陽宮裏亂成一團,派在外面守衛的道人都撤了回來參與易立掌教的大典,因此尹克西、尼摩星等來到重陽宮的宮牆之外,全真教中各人竟未發覺。這時敵人突然現身,尹志平派遣的各路人手倒有一大半還未離殿。但見前後左右均是外敵,全真教道眾雖多,一來大都未攜兵刃,二來處在包圍之中,擠成一團,四下裏要害全落人手,眼見一敗塗地之勢已成,只有任人宰割了。

  那宣敕封的蒙古貴官本已給祁志誠拿住,這時高聲叫道:「全真教的各位道長,快擲下兵器,聽由掌教趙真人發落。」

  尹志平喝道:「趙志敬背祖叛師,投降外敵,身負大罪,已非本教掌教。」他雖見情勢極其不利,仍決意一拚,指揮群道迎敵。但群道大都赤手空拳,鬥不多時,已有十餘人屍橫就地。接著尹志平、李志常、王志坦、宋德方、祁志誠等一一失手,或兵刃被奪,或受傷倒地,或被點中穴道,餘下眾道被耳克西率領的武士逼在大殿一隅,無法反抗。

  那貴官官階甚高,尹克西、瀟湘子等均須聽他號令。他見已獲全勝,向趙志敬道:「趙真人,瞧在你的面上,全真教教眾謀叛抗命之事,我可以代為隱瞞,不予啟奏。」趙志敬躬身連連道謝,猛地裏想起一事,忙向瀟湘子低聲道:「有件大事尚須前輩相助。我的師父師伯叔等五個在後山靜修,他們若是得訊趕來,這……這……」瀟湘子陰惻惻的道:「趕來便趕來,我給你打發便是。」趙志敬不敢再說,心中頗感不滿,一面又暗自擔憂:「你別小覷了我師父、師伯,他們當真來此,你有得苦頭吃了。但若五位師長打退蒙古武士,我可要性命難保。」

  那貴官道:「趙真人,你先奉領大汗陛下的敕封,然後發落為首的叛徒。」趙志敬道:「是!」跪下聽旨。

  尹志平、李志常等手足被縛,耳聽得那貴官讀敕封,趙志敬磕頭謝恩,大呼萬歲,都是怒火填膺。宋德方坐在李志常的身旁,在他耳邊低聲說道:「李師哥,你解開我手上的綁縛,我衝出去稟告師長。」李志常與他背脊靠著背脊,潛運內力,指上使勁,解開了縛在他手腕的牛筋,低聲道:「可千萬要緩緩稟報,裝作若無其事,別讓五位師長受驚,以致岔了真氣內息……」宋德方緩緩點頭。

  宣敕已畢,趙志敬站起身來,那貴官和瀟湘子等向他道喜。

  宋德方見眾人都圍著趙志敬,突然躍起,搶到三清神像之後。尼摩星叫道:「站住的!」宋德方那裏理他,發足急奔。尼摩星雙足已斷,無法追趕,左手一揚,一枚蛇形小鏢激射而出,撲的一聲,打中了宋德方左腿。尼摩星叫道:「躺下的!」宋德方身子一幌,卻不躺下的,忍痛奔跑。重陽宮房舍重重疊疊,他只轉了幾個彎,幾名追趕他的蒙古武士便不見了他影蹤。

  宋德方奔到了隱僻之處,起出小鏢,包紮好傷口,到丹房中取出一柄長劍,奔向後山。他轉過一排青松,剛望到玉虛洞的洞門,不由得暗暗叫苦,只見數十名蒙古武士正在搬運山石,堵塞玉虛洞的洞門。一個高瘦藏僧站著督工,另有僧俗兩人在旁指揮,宋德方認得這兩人是曾來攻打重陽宮的達爾巴和霍都,武功與郝大通等不相上下。那高瘦藏僧形貌清奇,顯然輩份武功尚在過二人之上,眼見玉虛洞門已被堵上了十之七八,不知五位師長性命如何,心道:「師父待我恩重如山,今日師長有難,若不捨命相救,枉生於天地之間。」

  他明知衝上攔阻只不過白送性命,決不能解救師父的困危,但全教遭逢大難,義不能獨自求全,於是手持長劍,從松樹後竄出,運劍如風,向那藏僧身後刺去。他想擒賊擒王,這一劍若能僥倖得中,敵黨勢必大亂。

  那藏僧正是金輪法王。他已向趙志敬問明全真教中諸般詳情,是以一上山便堵玉虛洞,知道只要制住全真五子,餘下的第三四代弟子便無可與抗。

  宋德方劍尖離他背心不到一尺,見他仍是渾然不覺,正自暗喜,猛地眼前金光一閃,噹的一聲,那藏僧手中一件圓圓的奇形兵刃迴掠過來,與他劍刃一碰。宋德方虎口劇痛,長劍脫手飛出,只這麼一震,牽動真氣,哇的一口鮮血噴出,迷迷糊糊之中,隱隱聽得前面傳來許多人齊聲吶喊,不知又出了甚麼事,心中一陣憂急,便昏暈過去。

  金輪法王也聽到大殿上的叫聲,但想到瀟湘子、尹克西等高手在場主持,全真教的第三代弟子定然施展不出甚麼古怪,當下也不在意,只是催促眾武士趕搬大石,及早將玉虛洞堵塞,以防丘處機等人忽然衝出,不免大費手腳。


  大殿上自宋德方一走,情勢又變。那貴官向趙志敬道:「趙真人,貴教犯上作亂之輩,人數可不少啊,我瞧你這掌教之位,有點兒坐不安穩呢。」

  趙志敬也知眾道心中不服,只要瀟湘子等一去,群道立時便要反擊,一不做,二不休,此時騎虎之局已成,大聲說道:「按照本教教規,叛教犯上者該當何罪?」群道默然不應,心中大都說道:「你自己才叛教犯上。」趙志敬又問一聲,眼望弟子鹿清篤,要他回答。鹿清篤答道:「當在三清神像之前自行了斷。」

  趙志敬道:「不錯!尹志平,你知罪了嗎?服不服了?」尹志平道:「不服!」趙志敬道:「好,帶他過來!」鹿清篤推尹志平上前,站在三清神像之前。趙志敬又問李志常、王志坦諸人,人人都大聲回答:「不服。」一一問去,被擒眾道之中只有三人害怕求饒,趙志敬便下令鬆綁。其餘二十四人卻個個挺立不屈,王志坦等性子火爆的,更是罵聲不絕。

  趙志敬道:「你們倔強如此,本掌教縱有好生之德,也已無法寬容。鹿清篤,你替祖師爺行法罷!」鹿清篤道:「是!」提起長劍,將站在左首第一個的于道顯殺了。

  于道顯為人謹厚和善,全教上下個個和他交好。眾道見鹿清篤將他刺死,都大聲鼓噪起來。宋德方和金輪法王在後山聽到的喊聲,便是眾道人的呼喝。尹克西將手一擺,數十名蒙古武士各執兵刃,攔在眾道之前。

  鹿清篤見眾人叫得厲害,頓感害怕。趙志敬道:「快下手,慢吞吞的幹甚麼?」鹿清篤應道:「是!」手起劍落,又刺死了兩人。站在左首第四的已是尹志平,鹿清篤提清篤應道:「是!」手起劍落,又刺死了兩人。站在左首第四的已是尹志平,鹿清篤提起長劍,正要向他胸口刺落,忽聽得一個女子聲音冷冷的道:「且慢,不許動手!」

  鹿清篤回過頭來,只見一個白衣少女站在門口,卻是小龍女。只聽她說道:「你站開!這個人讓我來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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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神鵰重劍

  小龍女眼見全真教群道內鬨,蒙古武士大舉進襲,一切是是非非,於她便似過眼雲煙,全不在意,但見鹿清篤舉劍要殺尹志平,這一劍卻如何能讓旁人刺了?是以立時上 . 前攔阻。

  趙志敬見小龍女突於此時進殿,心下大喜:「我一路給你追逼得氣都喘不過來,此刻高手如雲,你自來送死,真是天賜其便!」喝道:「這小妖女不是好人,給我拿下了!」蒙古武士不聽他的指喝,俱都不動。趙志敬的兩名親傳弟子聽到師父號令,搶上前去,伸手分抓她左右手臂。

  兩人手指尚未觸及小龍女衣袖,眼前斗然寒光閃動,只覺手腕一陣劇痛,急忙向後躍開,原來腰間兩柄長劍已給小龍女拔去。在這一瞬之間,兩人手腕上各已中劍,腕骨半斷,鮮血淋漓。小龍女這一下出手奇快,旁人尚未看清楚她如何奪劍出招,兩名道人已負傷逃開,眾人不禁都是愕然。

  鹿清篤喝道:「大夥兒齊上啊!咱們人多勢眾,怕這小妖女何來?」他想小龍女武功再強,總不過一個年輕女子,眾人一擁而上,自能取勝,當先挺劍向小龍女刺去。小龍女劍尖顫動,鹿清篤左腕、右腕、左腿、右腿各已中劍,大吼一聲,倒地不起。這四劍刺得更快,連瀟湘子、尹克西這等高手也不由得相顧失色。他們在絕情谷中曾見她與公孫止動手,那時劍法雖亦精妙,但決不如眼前的出神入化。

  原來小龍女得周伯通授以分心二用、左右互搏之術,斗然間武功倍增。她與楊過雙?劍合璧使那「玉女素心劍法」,天下已少有抗手,此刻她一人同使兩劍,威力尤強。二人不論如何心意相通,總不及一個人內心的意念如電,她此刻所使劍術勁力雖不及二人聯手,出手卻比之兩人同時要快上數倍。

  她長途追蹤尹趙二人,連日鬱鬱於心,不知該當如何處置才是,這時全真道人先行發難,她乘勢還擊,劍上一見了血,滿腔悲憤,驀地裏都發作了出來。只見白衣飄飄,寒光閃閃,雙劍便似兩條銀蛇般在大殿中心四下遊走,叮噹、嗆啷、「啊喲」、「不好」之聲此起彼落,頃刻之間,全真道人手中長劍落了一地,每人手腕上都中了一劍。奇在她所使的都是同樣一招「皓腕玉鐲」,眾道人但見她劍光從眼前掠過,手腕便感劇痛,直是束手受戮,絕無招架之機。倘若她這一劍不是刺中手腕而是指向胸腹要害,群道早已一一橫屍就地。群道負傷之後,一齊大駭逃開,三清神像前只餘下尹志平等一批被縛的道人。

  小龍女自學得左右互搏之術以後,除了在曠野中練過幾次之外,從未與人動手過招,今日發硎新試,自己也想不到竟有如斯威力,殺退群道之後,竟爾悚然自驚。

  趙志敬見情勢不妙,忙從道袍下抽劍護身,同時移步後退。小龍女心中對他恨極,身形一幌,雙劍已將他前面去路與身後退路盡皆攔住。趙志敬揮劍奪路,只聽得叮噹一聲,尹克西道:「你不成,退開了!」原來他已揮金龍鞭將小龍女的長劍格開。小龍女連傷十餘人,直到此時,方始有人接得她一劍。

  小龍女道:「今日我是來向全真教的道人尋仇,與旁人無干,你快退開了。」尹克西適才見了她追風逐電般的快劍,心中也自膽寒,但他究是一流高手,總不能憑對方一語便即垂手退避,笑道:「全真教中良莠不齊,有好有壞,有些人確是該殺,但不知是那些該死的賊道得罪了姑娘?」

  小龍女「嗯」的一聲,不加理睬。尹克西心想先跟她拉拉交情,動起手來倘是不敵?,她也不致就下殺手,若見情勢不對便即退讓,旁人見我和她相識,也不會笑我膽怯,於是笑嘻嘻的道:「龍姑娘,別來多日,你貴體清健啊!」小龍女又是「嗯」了一聲,目光不離尹志平、趙志敬二人,生怕他們乘機逃走。尹克西道:「跟這些賊道生氣,沒的損折了姑娘貴手。姑娘只須指點出來,待在下稍效微勞,一一給姑娘收拾了。」小龍女道:「好!你先給我殺了她。」說著向趙志敬一指。

  尹克西心想:「此人已受蒙古大汗敕封,怎能殺他?」陪笑道:「這位趙真人為人很好啊,姑娘只怕有點誤會,我叫他向姑娘陪個不是罷!」小龍女秀眉微蹙,左手劍焂地遞出,快如電閃,向尹克西刺了過去。尹克西忙舉鞭擋過,只聽得「啊」的一聲,站在他身後的趙志敬已然肩頭中劍。即是瀟湘子等這些高手,也沒看出這一劍是怎生刺的,只是料想這一招乃右手劍所發,繞過尹克西身子,刺中了躲在他身後之人。

  尹克西吃了一驚,心想這一劍雖非刺在自己身上,但自己無力護住趙志敬,那是同樣的丟臉,對方出招實在太快,全然瞧不清她雙劍的來勢去路,如此對敵法定非敗不可,想到此處,心下更加怯了,金龍鞭一擺,叫道:「龍姑娘,請你手下留情!」小龍女不理,對他既不敵視,亦無友意,腳步微動,向左踏出兩步。尹克西跟著一轉,仍想護住趙志敬,忽聽背後哼的一聲,一驚之下微微回頭,但見趙志敬左肩袍袖已被劍鋒劃去了一片,鮮血涔涔而下。小龍女這一劍如何刺他,旁人仍然莫名其妙,劍法精妙迅疾到了這等地步,不但來去無蹤,竟似乎還能隔人傷敵。

  趙志敬連中兩劍,心想尹克西武功平平,實不足以倚為護身符,危急中提氣竄出,躍到了瀟湘子身旁。小龍女便似沒見,轉過身子,左手向力尹克西刺了一劍,右手劍卻刺向尼摩星前胸。尼摩星左手撐住拐杖,右手以鐵蛇一擋,但聽得趙志敬高聲大叫,跟著嗆啷一響,長劍落地,原來手腕又已中劍。這一招更加奇特,明明小龍女與他相距甚遠,卻在政擊兩大高手之際抽空傷他。

  瀟湘子哼了一聲,道:「龍姑娘劍法不差,我也得領教領教。」左手揮掌向旁推出,趙志敬只覺一股大力撞在肩頭,立足不住,跌出數丈,虧得他內功也已頗有根柢,身上雖受了三處傷,仍是拿椿站住。瀟湘子掌力未收,哭喪棒同時擊出。

  馬光佐與楊過、小龍女一直交好,這時心中大不以為然,高聲叫道:「不要臉啊真正不要臉,三個武林大宗師,圍攻一個小姑娘。」

  瀟湘子等聽在耳裏,臉上都是微微一熱。他們生平對甚麼仁義道德原是素不理會,然均傲慢自負,對身分體面卻瞧得極重,平時別說三人聯手,便是單打獨鬥,也不屑跟這樣一個年紀輕輕的姑娘動手,但此刻自知單憑自己一人,決計抵擋不了她這般神鬼莫測的劍招,對馬光佐的譏嘲只好裝作沒聽到,均想:「渾大個兒,咱們同來辦事,你卻反助外人,回頭定要教你吃點苦頭。」便在這心念略轉之間,眼前劍光幌動,小龍女已然出招。三人仍是瞧不清她的劍勢,齊向後躍,退開丈餘,不約而同的舞動兵刃,護住週身要害。

  眾蒙古武士牽著尹志平、李志常、王志坦等人退後靠向殿壁,均知眼前這四人相鬥實是非同小可,只要給誰的兵刃帶到少許,不死也得重傷。

  瀟湘子、尼摩星、尹克西均盼她先出手攻擊旁人,只要能在她招數之中瞧出一些端倪,便有了取勝之機。三人都是一般的念頭,於是各施生平絕技,將全身護得沒半點空隙,先求己之不可勝、以求敵之可勝。這三大高手一出手便同取守勢,生平實所罕有,但眼見敵手如此之強,若上前搶攻,十九求榮反辱。

  大殿之上,小龍女雙劍挂地,站在中央,瀟湘子等三人分處三方,每人身前均有一片寒光來回幌動。尹克西的金鞭舞成一團黃光;尼摩星的鐵蛇是一條條黑影焂進焂退;瀟湘子的哭喪棒則攪成一張灰幕,遮住身前。

  小龍女向三人望了一眼,心道:「我和你們三個無冤無仇,誰有空閒跟你們動手。」見趙志敬閃閃縮縮的正要退到神像之後,素袖一拂,踏步便上。尼摩星與瀟湘子自左右搶到,鐵蛇和哭喪棒搶在身前,他二人聯手,進攻即或不足,自守該當有餘。小龍女見無隙可乘,雙劍即不遞出,眼見趙志敬逃向殿後,仗劍追了兩步,但尼摩星和瀟湘子兩般兵刃使得颼颼風響,竟然搶不過去。小龍女道:「你們讓是不讓?」

  瀟湘子心想:「此時仇隙未成,她未必便施殺手。這全真教的掌教於我有甚好處,我何苦為他樹此強敵?」他躊躇未答,尼摩星卻叫了起來:「我們偏偏不讓,你這小妖女有甚麼本事,一塌胡塗施展出來的?」瀟湘子、尹克西同時向他瞪了一眼,均想:「咱們便是不讓,又何必口吐惡言?難道憑你一人之力便敵得住她嗎?當真是太過不自量力了。」只是和他協力禦敵之際,不便出口埋怨。他們沒想到尼摩星雙腿斷折,實受楊過與李莫愁之賜,他知楊過是小龍女的情郎,滿腔怨毒都要發洩在她身上,這時一動上手,他與其餘二人不同,存心要和她拚個死活。

  小龍女也不著惱,只知要誅殺尹趙二人,非將眼前這三個高手驅開不可,冷冷的道:「既不肯讓,我可要得罪了!」一言甫畢,劍光閃處,突聽一片聲響,悠然不絕。響聲未過,小龍女已向後躍退丈餘,回到大殿中心站定。瀟湘子和尼摩星臉上均各變色。原來這一記長聲乃四十餘下極短促的連續打擊組成。這頃刻之間,小龍女雙劍已刺削點斬,一共出了四十餘招,尼瀟二人守得滴水不漏,每一招均撞在兵刃之上,在群道聽來,只不過一下兵刃碰擊的長聲而已。

  她這攻招如此迅捷,瀟湘子等三人心中更是驚懼。適才所以能擋住劍招,全憑兩人將兵器舞得滴水不入,全無空隙,若待她一劍既出,再舉起兵刃擋架,身上早已中劍了。小龍女急攻不下,也佩服這兩人守得竟如此嚴密,微微一頓,輕飄飄的向後略退,臉孔兀自朝著瀟湘子,雙劍焂地反轉倒刺,叮叮叮叮十二下急響,縱是琵琶高手的繁絃輪指也無如此急促,尹克西的金鞭始終沒閒著,終於將這十二下也都擋了回去。

  兩番攻守一過,四人心中均已了然,小龍女吃虧在內力不強,劍招上的勁道不能盪開對方兵刃,若能與這三人的真力大致相仿,三人早已守禦不住。小龍女提劍回到殿心,尋思破敵之計,只見三個對手的兵刃越舞越急,卻那裏尋得出半點破綻?

  她想:「如此迅疾舞動兵刃,內力耗費極大,定難持久,我只須靜以待變,時刻一長,總能尋到破綻。就算給趙志敬逃走了,慢慢再找便是。」於是雙劍微顫,似攻非攻,蓄勢待發,卻不出擊,教對手三人不敢稍有弛緩。可是瀟湘子等內力均極深厚,這般舞動兵刃,一時三刻之間氣力並不消減。小龍女見無隙可乘,便靜靜的站著,神色嫻雅,風致端嚴。她性子向來不急,在道上追蹤尹志平和趙志敬一月有餘,始終沒有出手,此時便再多待一天半日,又有何妨?二十年古墓中寂靜自守,早練成了無人能及的耐心。

  尼摩星見她仗劍閒立,旁若無人,第一個先沉不住氣了,猛地裏虎吼一聲,鐵蛇揮出,向她疾衝過去。他一出手攻擊,身左便露出空隙,小龍女長劍抖動,尼摩星拐杖急撐,躍了回來,但覺肩頭微微疼痛,俯眼一瞥,只見左肩衣服上已刺破一個小孔,鮮血滲出,若非小龍女也防他鐵蛇進襲,他這條左臂此刻已不連在身上了。

  尼摩星搶攻無功,反受創傷,心中雖怒,卻也不敢貿然再進。三人分站三方各舞兵刃,小龍女站在中央全不理會。尹克西一套「黃沙萬里鞭法」反反覆覆已使了四次,猛地心念一動,叫道:「尼摩兄,瀟湘兄,咱們一齊踏上半步。」尼摩星與瀟湘子沒明白他的用意,但想他是西域大賈,見識廣博,人又聰明,於是依言踏上半步。尹克西同時踏上半步,叫道:「防守務須嚴謹,踏步要慢。咱們再踏上半步。」尼瀟二人依言上前。

  三人毫不怠懈,過了一會,便向前踏出半步,這時人人都已瞧出,三人圍著小龍女的圈子漸漸縮小,到最後便會將她擠在中心。三人雖不敢出手攻擊,但每人舞動兵刃,組成三堵銅牆鐵壁,向中間逐步擠攏,三股守勢合成一股強大的攻勢,實是猛不可當。眾人瞧到這般情景,蒙古武士和趙志敬一派的道士心中暗喜,其餘的道士卻均為小龍女擔憂。

  小龍女見三人越來越近,兵刃招數中卻仍是無隙可乘,眼見過不多時,勢非被他們擠死不可,當下雙劍連刺,只聽得叮叮之聲忽急忽緩,每一招都碰在對方兵刃之上。她連攻數十劍,盡數給擋了回來,那三人卻又各自踏進了半步。小龍女心中漸感慌亂,退向左側時足底一絆,微一踉蹌,這一下劍法中大現破綻,若不是瀟湘子等只守不攻,不敢乘機進襲,她已遭到極大的凶險。

  原來大殿地下投棄著數十柄長劍,都是全真教群道所用兵刃,被人奪下後拋擲在地。小龍女適才左足踏到一把長劍的劍柄,以致站立不穩。

  她忽然想起:「別人兩手能使雙劍,我既已學會分心二用之術,兩手該能同時使四柄劍。便算顯不出四劍的威力,或能擾亂敵人,乘機脫困。」當下左手長劍交在右手,俯身又拾起兩柄劍,左右各持雙劍,四劍同時揮動。

  瀟湘子等大吃一驚,均想:「這姑娘的招數愈來愈奇,四劍齊使,當真聞所未聞。」但三人打定了以不變應萬變的主意,不管她使甚麼怪招奇術,總是只守不攻,逐步進迫。

  小龍女四劍齊使,雖然駭人耳目,威力反不及只用雙劍,她平素專練單劍,左手全真劍法,右手玉女劍法,配全得天衣無縫,這時每一隻手都使雙劍,畢竟大不靈便,出招時已無得手應心之妙。

  瀟湘子等數招之間,便發覺她劍招突然略緩,劍尖刺來時也不及先時的神妙莫測。尼摩星喉頭咕咕作響,揮動鐵蛇便要進襲。尹克西急叫:「使不得,這是誘敵之計。」尼摩星經他提醒,嚇了一跳,心想幸虧人家生意人見機得快,原來這女子如此狡獪,只要自己一攻,她立施反擊,不但合圍之勢登時破了,只怕自己還要性命沒有的。

  其實小龍女本非存心誘敵,但聽尹克西這麼一叫,心想:「這黑矮子沉不住氣,須得從他身上想法子。他說我誘敵,我便當真誘他一下。」突然間右手一揚,一柄長劍向上飛出,右手劍跟著刺出,左手又有一柄長劍飛上。瀟湘子等都是一驚,不知她又要玩甚麼花樣,只見半空雙劍尚未跌落,她手中僅有的雙劍也擲了上去,這麼一來,她兩手空空,已無兵刃。尹克西叫道:「自行嚴守,千萬不可進攻。」他瞧不透小龍女的用意,但想只要嚴密守衛,逐步前逼,便已穩操勝算,對方雖然赤手空拳,卻也不必冒險進招。

  小龍女彎下腰來,雙手不住在地下抓劍,一一擲上半空,同時空中長劍一柄柄落下,她一接住跟著又擲了上去。但見數十柄長劍此上彼落,寒光閃爍,煞是奇觀。古墓派武功本不以內力沉雄見長,而憑手法迅疾取勝。當年小龍女傳授楊過武功之時,要他以雙掌攔住八十一隻麻雀。這「天羅地網勢」使將出來,活的麻雀尚能攔住,數十柄長劍隨接隨拋,在她自是渾若無事。她手中每一刻都有兵刃,也是每一刻都無兵刃,只瞧得瀟湘子等目瞪口呆,均想這小姑娘在使幻術、玩把戲麼?

  猛地裏小龍女左掌揚處,在一柄自空落下的長劍劍柄上一推,那劍橫飛而出,向尹克西疾刺過去。劍頭撞在他金龍鞭舞成的光幕之上,迅疾無比的彈了回來,卻撞向尼摩星。尼摩星的鐵蛇舞得正急,那劍一碰,便即飛去迴刺小龍女。這時空中又有兩柄長劍落下,小龍女雙手分撥回帶,三柄劍分襲三人。

  頃刻之間,數十柄長劍不再向上飛起,而是在三般兵刃組成的光幕之間來回激盪,有些長劍去勢斜了,被尼摩星的鐵蛇大力砸碰,斷成兩截。小龍女手上戴了金絲手套,拍打在劍刃之上,絲毫不傷,她自幼熟習「天羅地網勢」,在房舍殿堂間進退趨避的功夫更是天下無雙,眼明手快,靈台澄澈,越打越急,心中竟無半點雜念,全沒想到這場激戰是勝是敗,誰生誰死。有時順手抓到劍柄,便刺出數劍,隨即又向敵人拋擲。初時她雙劍在手,瀟湘子等已感不易抵禦,這時數十柄長劍亂飛亂刺,中間又夾著她凌厲迅疾的擊刺,卻如何還能招架?何況長劍從各人兵刃上碰撞出去之時,方向力道全然無法控制,是否要傷到同伴,只有聽天由命。

  小龍女向空擲劍,本來不過想擾亂敵人的目光,這時情勢變化,實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大大有利。從兵刃飛舞的響聲之中,隱隱聽得尹克西和尼摩星氣息漸粗,瀟湘子的哭喪棒舞得雖快,但只見惶急,與他「瀟湘」兩字大異其趣。

  突然間尹克西右臂下垂,大叫:「不好!」原來三柄長劍飛去,正好和他的軟鞭纏在一起。他守得雖然嚴密,但這三柄劍均是從瀟湘子和尼摩星的兵刃上碰撞出來,三劍齊至,莫名其妙的纏在他鞭上。尹克西用力一抖,甩脫三劍,但正當他軟鞭將起未起之際,小龍女長劍刺出,尹克西腕上劇痛,軟鞭已把持不住。

  但聽嗆啷一聲,金龍軟鞭落地。小龍女左掌連揮,七八柄長劍激飛而出,分刺三人,跟著雙手各接住一柄長劍,身形幌處,從尹克西身前躍出。尹克西手腕受傷,兵刃落地,這洞牆鐵壁般的包圍圈子立時破了,眼見她雙劍如兩道電光似的閃動,忙向後急退。小龍女的輕功比這三人都高,一提氣,直奔殿後,追趕趙志敬去了。

  瀟湘子等一時還不能便收兵刃,直待數十把長劍一一落地,這才住手。尹克西臉帶愧色,說道:「小弟無能,給她走了!」他三人本來互不為下,誰也不佩服誰,勾心鬥角,均要設法壓服對方,但適才經歷了這場驚心動魄的惡鬥,三人都有死裏逃生之感,相互間的敵意少了許多。瀟湘子和尼摩星齊聲道:「這怪不得尹兄……」一這未畢,忽聽得山後隱隱傳來叮叮噹噹的兵刃撞擊之聲。

  大殿上這一戰,瀟湘子等本來均已膽寒,但聽到這兵刃撞擊聲中,夾著法王五隻輪子的嗚嗚風響,顯然小龍女已在與法王動手。三人均想:「在這麼一個硬手作主將,咱們再從旁夾攻,必可取勝。」尹克西拾起金龍軟鞭,叫道:「大夥兒追!」搶先尋聲追了下去。瀟湘子舉起哭喪棒,與尼摩星率領眾蒙古武士發足跟隨。眾人此時心目中的大敵惟小龍女一人,全沒將諸全真道人放在意下。

  尹志平、李志常等見眾蒙古武士退去,即行互解綁縛,紛紛拾起長劍,蜂擁跟去。


  瀟湘子等趕到重陽宮後玉虛洞前,只見輪影激盪,劍氣縱橫,金輪法王吼聲如雷,小龍女白衣勝雪,兩人相隔丈餘,正自遙遙相鬥。金銀銅鐵鉛五隻巨輪迴旋飛舞,響聲只震得眾人耳中嗡嗡作響。法王的輪子在數度激戰曾一再失去,但失後即補,大小重量與所失者無異,不過少了原來輪上所鑄的花紋、真言而已,是以使動時仍是得心應手。

  尹志平和李志常見玉虛洞的洞門已被大石堵塞,不知五位師長生死如何,心中焦急,一齊搶到洞口。達爾巴手執金杵,霍都揮動鋼扇,只數招之間,便將群道打退。

  王志坦大叫:「師父,師父,你老人家安好嗎?」他心中焦急,語音中帶有哭聲。李志常轉念一想:「憑著五位師長的玄功,怎能輕易給人關在洞中?定是他們練功到了緊急當口,不能分心抵禦外敵。王師弟這麼一叫,他們若在洞中聽見,反而擾亂心神。」忙道:「王師弟,別叫,五位師長受不得驚擾。」王志坦立時醒悟,扶起倒在地下的宋德方,見他受傷不輕,當下設法救助。

  瀟湘子等旁觀法王和小龍女相鬥,見他雖然守多攻少,但接得兩三招便還遞一招,五輪威力奇猛,逼得小龍女無法近身,比之適才三人只守不攻確是高出甚多。三人又是佩服,又是妒忌,均想:「這和尚得封為蒙古第一國師,也不枉他了。」三人本想與法王夾攻合擊,但見此情勢,私心登起,都不願便這麼助他成功。

  殊不知金輪法王出招雖猛,心中卻已叫苦不迭。小龍女雙手劍招不同,卻配合得精妙絕倫,左手劍攻前,右手劍便同時襲後,叫他退既不可,進又不能,雙劍每一路劍招都是進攻數處,叫他顧此失彼,難以並救。若不是他內功外功俱臻登峰造極之境,眼明手快,剛柔互濟,武功只要略差半分,這頃刻之間身上早已中了十七八劍。其實小龍女一人而使兩般劍法,出招雖快,威力終究不如與楊過聯手,別說真實武功仍與法王相差甚遠,即令瀟湘子等人也是強勝於她。只是她一下來出招星馳電閃,各人從所未見,以致心下先行怯了。法王更在這「玉女素心劍法」下吃過苦頭,一見到這劍法,心中想的便是如何自保、如何脫身。小龍女佔到上風,實是仗了先聲奪人之功。

  拆到五六十招之時,法王已是險象環生,他叫回金輪護身,不敢擲出攻敵,又數招後,再將銀輪也收了回來,接著五輪齊回,變成了只守不攻,便和適才瀟湘子等一般模樣。五隻輪子輕重大小、顏色形狀各各不同,或生尖刺,或起稜角,組成五道光環,在他身週滾來滾去。

  忽聽得小龍女嬌叱一聲:「著!」跟著法王低聲吼叫,叮叮數響。兩人縱躍來去,出手越來越快,便是瀟湘子這等高手,也沒瞧清兩人這一叱一叫,已起了甚麼變化。金輪法王倘若以輪上威猛之力與她對攻,小龍女便即抵擋不住,可是他心中既怯,竟爾捨己之長,與小龍女比快,不免越來越是不利。

  突然之間,尼摩星臉上微微一痛,似被甚麼細小暗器打中,一驚之下伸手一摸,臉上沒甚麼,掌中卻有點鮮血。他呆了一下,又見一點鮮向飛到了尹克西身上,才知激鬥的二人之中已有一個受傷。過不多時,小龍女白衫之上點點斑斑的濺上十幾點鮮血,宛似白綾上畫了幾枝桃花,鮮艷奪目。尼摩星喜道:「小妖女受傷啦!」接著劍光兩閃,法王一聲低吼。瀟湘子冷冷的道:「不!是大和尚受傷!」

  尼摩星一想不錯,鮮血是法王受傷後濺到小龍女身上的,心想若是法王死在她的手下,再也無法將她制住,於是叫道:「尹兄,瀟兄,一齊上啊!」鐵蛇揮動,慢慢從小龍女身後逼上。瀟湘子和尹克西也覺不能再行袖手旁觀,當下分從左右逼近。

  法王身上中了三劍,但均是輕傷,危殆萬分之中來了幫手,心中一寬,見瀟湘子等並不出手攻擊,各以兵刃護住自身,分從三方緩緩進逼,已知時刻稍長,小龍女勢必無倖。

  玉虛洞前,青松林畔,四個武林怪客圍著一個素裝少女,好一場惡戰。眾蒙古武士和全真道人目眩心驚,臉若死灰,生平那裏見過如此的激鬥!

  猛聽得砰碰一聲震天價大響,砂石飛舞,煙塵瀰漫,玉虛洞前數十塊大石崩在一旁,五個道人從洞中緩步而出,正是丘處機、劉處玄等全真五子。


  尹志平、李志常等大喜,齊叫:「師父!」迎了上去。達爾巴和霍都大吃一驚,眼見這般破洞的聲勢,便如點燃了的火藥開山爆石一般。兩人各挺兵刃,向前搶上。丘處機等五人向旁人讓,突然十掌齊出,按在兩人背心,一捺一送,將兩人拋出丈許之外。

  達爾巴和霍都的武功與郝大通等在伯仲之間,雖不及丘處機、王處一的精湛,但也決不致只一招便給擲開。原來全真五子在玉虛洞中閉關靜修,鑽研拆解「玉女心經」之法,五個人殫精竭慮,日夜苦思,總覺小龍女和楊過所顯示的武功,每一招每一式都恰好是全真派武學的剋星,要想從招術上取勝,實是難能。後來丘處機從天罡北斗陣法中悟出一理,說道:「咱們招術變化,斷然不及,但可合五人之力,以勁力補招數之不足。」於是五人便精思併力攻敵的法門,每一招出去,都是將五人勁力歸集於一點。他們自知第三四代弟子中並無出類拔萃的人物,只有仗著人多,或能合力自保。這一個多月之中,終於創出一招「七星聚會」。這一招畢竟還是從天罡北斗陣法中演化出來,雖說是「七星聚會」,卻也不必定須七人聯手,六人、五人,以至四人、三人,也均可併力施展。

  當金輪法王率領眾武士堵洞之時,這「七星聚會」正好練到了要緊當口,萬萬分心不得,明知大敵來攻,也只得置之不理,直到五人練到五力歸一,融合無間,這才破洞而出。只可惜過於迫促,這一招還只練到三四成火候,饒是如此,達爾巴和霍都也已抵擋不住,竟給五子一擊成功。

  丘處機等轉過身來,只見法王等四人圍著小龍女劇鬥方酣。五人只瞧了片刻,面面相覷,不禁面色慘然,都想:「罷了,罷了,原來古墓派的武功精妙若斯,要想勝她,那是終身無望了。」他們在洞中所想所練,都從先前所見小龍女和楊過的武功為依歸,豈知眼前所顯示的神奇劍招,要想瞧個明白都有所不能,甚麼破解抵擋,真是從何說起?

  法王等四大高手的武功都在全真五子之上,此時全真教中要有如此一個都是千難萬難。丘處機等心想:「若是先師在世,自能勝得過他們,周師叔大概也勝他們一籌,但若同時受這四人圍攻,十九要抵敵不住。」五個老道垂頭喪氣,心下慚愧,自覺一代不如一代,不能承繼先師的功業,大敵當前,全真教瞧來真是立足無地了。眼見招招凶險,步步危機,五人越瞧越是心驚,顧不得詢問弟子變故因何而起。

  這時小龍女等五人相鬥,情勢又已不同。小龍女招招攻擊,法王等始終是遮攔多,還手少,但逐步進逼。小龍女處境越來越不利,數次想搶出圈子,暫且退走,但對方守得嚴密異常,每一招均給擋了回來。她知有金輪法王主持圍逼,無法再使擲劍之法,何況除了手中雙劍,身邊已無其他兵刃。

  她自在大殿上劍傷鹿清篤,到這時已鬥了將近一個時辰,氣力漸感不支,而強敵越逼越近,丘處機等五人又環伺在側,這五個老道也非易與之輩,四下裏盡是敵人,自己孤身一人,今日定要喪身重陽宮中了,忽然想起:「我遭際若此,一死又有甚麼可惜?就只是……就只是……臨死之時,總盼能見過兒一面。他這時是在那裏呢?多半是在跟郭姑娘親熱,說不定已成了親,新婚燕爾,那裏想到我這苦命女子在此受人圍攻?不,不!過兒不會這樣,他便和郭姑娘成了親,也決不會忘了我。我只要能再見他一面…… 」

  她離襄陽北上之時,決意永不再和楊過相見,但這時面臨生死關頭,心中越來越是割捨不下。她一想到楊過,本來分心二用突然變為心有專注,雙手劍招相同,再無「玉女素心劍法」的威力。法王見她劍法斗變,初時還道她是故意示弱誘敵,但數招一過,越看越不像,當下踏上半步,左手銀輪護身,右手金輪往她劍上碰去。

  只聽得噹的一聲輕響,小龍女左手長劍脫手飛出,在半空中拍的一下,震為兩截。法王這一下本來只是試探,竟致成功,實大出意料之外,當即右手金輪砸將過去。小龍女一驚,忙鎮懾心神,刷刷刷還了三劍,但此時只憑單劍,武功便已遠不及法王。瀟湘子等三人瞧出便宜,三般兵刃同時攻上。

  小龍女淡淡一笑,已不願再事掙扎力抗,瞥眼望見三丈外的一株青松旁生著一叢玫瑰,花朵嬌艷欲滴,突然想起當年與楊過隔著花叢練「玉女心經」的光景,心道:「我既已見不到過兒,那便在臨死之時心中想念著他。」臉上神色柔和,登時浸沉在瞑想之中。

  法王等四下裏合圍,原可一舉將她擊斃,忽見她神情古怪,似乎已忘了迎敵,各各驚詫,不知她是否施展甚麼邪法,四般兵刃舉在半空,並不擊下。但也只這麼一頓,尼摩星的鐵蛇便首先遞了出去。

  突然身旁風聲颯然,有人挺劍刺來。尼摩星忙回過鐵蛇擋格,卻擋了個空,只見人影幌動,卻是尹志平搶到了小龍女身前,倒持手中長劍,將劍柄遞過去給她。小龍女這時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早將廝殺拚鬥之事置之度外,覺得左手掌中多了一個劍柄,便順手握著。

  旁觀眾人突見尹志平搶人這五大高手的戰團之中,直與送死無異,不禁齊聲驚呼。

  法王和他相識,不願傷他性命,當即左臂在他肩頭一撞,將他推開,右手揮輪向小龍女砸去。尹志平見她不知如何竟爾突然失了戰意,心中大急,眼見這一輪便要將她砸死,奮不顧身的撲了上去,叫道:「龍姑娘,小心!」用自己背脊硬擋了法王金輪。

  法王金輪一砸,威力裂石開山,尹志平如何抵擋得住?立時向前俯衝。小龍女接過他遞來的劍後,兀自挺著劍呆呆出神,尹志平身子衝來,恰好碰在劍尖之上,劍刃透胸而入。小龍女一呆,這才醒悟,原來是他救了自己性命,眼見他背遭輪砸,胸中劍刺,受的全是致命重傷,一剎那間,滿腔憎恨之心盡化成了憐憫之意,柔聲道:「你何苦如此?」

  尹志平命在垂危,忽然聽到這「你何苦如此」五字,不禁大喜若狂,說道:「龍姑娘,我實……實在對你不起,罪不容誅,你……你原諒了我麼?」

  小龍女又是一怔,想起在襄陽郭府中聽到他和趙志敬的說話,一個念頭在腦子中閃過:「過兒對我如此深情,又曾立誓決不會變心。但他忽然決意和郭姑娘成親,棄我如遺,了無顧惜,定是知悉了我曾受這廝所污。」她心思單純,雖然一路跟蹤尹趙二道,卻從未想到此事,這時猛地給尹志平一言提醒,心中的憐憫立時轉為憎恨,憤怒之情卻比先前又增了幾分,一咬牙,右手長劍隨即往他胸口刺落。只是她生平未殺過人,雖然滿腔悲憤,這一劍刺到他胸口,竟然刺不下去。

  丘處機在一旁瞧著,眼見愛徒死於非命,心中痛如刀割,只是事起倉卒,不及救援,小龍女第一劍,還可說是由於法王之故,但第二劍卻是存心出手。他絲毫不知這中間的原委曲折,這半年中日思夜想,多半盡是如何抵擋小龍女的招術,而近一個月中更是除此之外再無別念。他既認定小龍女是本教大敵,又決然想不到尹志平會自願捨身救她,眼見她挺劍又刺,當即縱身而前,左手五指在她腕上一拂,右掌向她面門直擊過去。丘處機的武功在全真七子之中向居第一,這一下情急發招,掌力雄渾已極。

  小龍女手腕被他一拂而中,長劍拿捏不住,登時脫手,她不等長劍落地,一伸手,又已抓住,跟著遞出一劍,指晌丘處機胸口。便在此時,尹志平大叫一聲,倒在地下,創口中鮮血湧出。小龍女左手劍同時刺向丘處機小腹,這一來雙劍合璧,威力大增,丘處機武功雖然精深,但只三招之間,已是手忙腳亂。王處一見情勢不對,同時搶上應援,倒反將法王等四人擠在一旁。

  金輪法王等見小龍女和全真五子鬥了起來,俱感訝異,但想此事大大有利,正好旁觀你們自相殘殺。各人使個眼色,退開數步,只待小龍女和全真五子勝敗一決,他們再行出手收拾殘局。

  高手動武,每一招都是生死繫於一髮,誰也不敢稍有鬆懈,因此丘處機等雖見局勢詭異,難以索解,但既已動上了手,那裏還有餘暇詢問?全真五子赤手空拳,遇上小龍女神妙無方的劍招,那費了月餘之功創出來的一招「七星聚會」竟然全然施展的機會。頃刻之間,郝大通和劉處玄兩人身上中劍,兩人顧念師兄弟的安危,不肯退開,跟著嗤的一響,孫不二肩頭又中一劍。

  全真諸弟子見師父勢危,情不自禁的都驚呼起來。李志常叫道:「快送兵刃!」這時五子掌風呼呼,眾弟子無法近身,只得將長劍一柄柄擲去了。小龍女搶著揮劍挑出,每一把擲來的長劍都給挑得飛了開去,劍長臂短,五子始終拿不到一件兵刃。忽聽得叮噹一聲,小龍女左手劍黏住一柄飛擲而來的長劍,驀地裏往後送出,王處一猝不及防,左眼角被這一柄劍外之劍刺中,全真五子中四人負傷,勝負已分。

  金輪法王哈哈大笑,叫道:「各位道兄且退,這小妖女待老衲來料理罷!」說道踏上兩步。瀟湘子、尼摩星、尹克西三人跟著舞動兵刃上前合擊,竟成了九大高手圍攻小龍女的局面。

  法王等一插手,全真五子登時脫出小龍女雙劍的威迫,五人一聲呼喝,並肩而立,或出右掌,或出左掌,五股大力歸併為一,使出了那招「七星聚會」。其時雖只五星聚會,但是威力也已非同小可,小龍女斜身急退,砰的一響,沙坪上塵土飛揚,這一招將尼摩星打得重重跌了一個觔斗。

  原來他雙腿已斷,單憑拐杖之力撐持,下盤不穩,抵不住這一招的重擊。總算他危急之中避開了正面之力,雖然摔倒,卻未受傷,立即躍起,哇哇怒叫,舉鐵蛇便往劉處玄頭頂砸下。玉虛洞前呼聲四起,亂成一團。

  小龍女見尼摩星和全真五子動手,素袖一拂,便要搶出圈子。金輪法王搶過來擋住,叫道:「尼摩兄,對付小妖女要緊。」尼摩星打得性發,對法王的叫喚不予理睬,鐵蛇吞吐,招數全是打向全真諸道。小龍女雙劍向法王急刺數招,法王見來勢實在太快,難以招架,只得退了幾步。

  突然之間,小龍女一聲大叫,雙頰全無血色,嗆啷、嗆啷兩聲,手中雙劍落地,呆呆的望著青松畔的那叢玫瑰,叫道:「過兒,當真是你嗎?」

  便在此時,法王金輪迎面砸去,全真五子那招「七星聚會」卻自後心擊了上來。這一招本是抵禦尼摩星而發,但那天竺矮子吃過這招的苦頭,不敢硬接,身子向左閃避,這一招的勁力便都遞到了小龍女背心。

  那知她竟如中邪著魔,全然不知躲閃,背心受掌,胸口中輪,一個嬌怯怯的身軀受了這兩股大力夾擊,目光仍是望著玫瑰花叢,在這頃刻之間,她心搖神馳,便是這兩股大力,似乎也沒能傷到她半分。

  眾人為她的目光所懾,不由自主的也均轉頭,去瞧那玫瑰花叢中到底有甚麼古怪,只見青松旁一條人影飛出,竄入法王和全真五子之間,伸左臂抱起小龍女,一閃一幌,又已躍出圈子,逕自坐在青松之下、玫瑰花旁,將小龍女抱在懷裏。

  這人正是楊過!

  小龍女甜甜一笑,眼中 卻流下淚來,說道:「過兒,是你,這不是做夢麼?」楊過俯下頭去,親了親她臉頰,柔聲道:「不是做夢,我不是抱著你麼?」但見她衣衫上斑斑點點,滿身是血,心中矍然而驚,急問:「你受傷重不重?」

  小龍女受了前後兩股大力的夾擊,初時乍見楊過,並未覺痛,這時只覺五臟六腑都要翻騰過來,伸手摟住他脖子,說道:「我……我……」身上痛得難熬,再也說不下去了。

  楊過見了這般情狀,恨不得代受其苦,低聲道:「姑姑,我還是來遲了一步!」小龍女說道:「不,你來得正好,我只道今生今世,再也瞧不見你啦!」突然間全身發冷,隱然覺得靈魂便要離身而去,抱著楊過的雙手也慢慢軟垂,說道:「過兒,你抱住我!」楊過的左臂略略收緊,把她摟在胸前,百感交集,眼淚淚緩緩流下,滴在她臉上。

  小龍女道:「你抱我,用……用兩隻……兩隻手!」一轉眼間,突見他右手袖子空空蕩蕩,情狀有異,驚呼:「你的右臂呢?」楊過苦笑,低聲道:「這時候別關心我,你快閉上了眼,一點兒也別用力,我給你運氣鎮傷。」

  小龍女道:「不!你的右臂呢?怎麼沒了?怎麼沒了?」她雖命在垂危,仍是絲毫不顧念自己,定要問明白楊過怎會少了一條手臂。只因在她心中,這個少年實比自己重要百倍千倍,她一點也不顧念自己,但全心全意的關懷著他。

  自從他們在古墓中共處,早就是這樣了,只不過那時她不知道這是為了情愛,楊過也不知道。兩人只覺得互相關懷,是師父和弟子間應有之義,既然古墓中只有們兩人,如果不關懷不體惜對方,那麼又去關懷體惜誰呢?其實這對少年男女,早在他們自己知道之前,已在互相深深的愛戀了。

  直到有一天,他們自己才知道,決不能沒有了對方而再活著,對方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過百倍千倍。

  每一對互相愛戀的男女都會這樣想。可是只有真正深情之人,那些天生具有至性至情之人,這樣的兩個男女碰在一起,互相愛上了,他們才會真正的愛惜對方,遠勝於愛惜自己。

  對於小龍女,楊過的一條臂膀,比她自己的生死實在重要得多,因此固執著要問。她伸手輕輕撫摸他袖子,絲毫不敢用力,果然,袖子裏沒有臂膀。她忽然一點也不感到自身的劇痛,因為心中給憐愛充滿了,再也不會知道自己的痛楚,輕輕說道:「可憐的過兒,斷了很久嗎?這時還痛麼?」

  楊過搖搖頭,說道:「早就不痛了。只要我見了你面,永遠不跟你分開,少一條臂膀又算得甚麼?我一條左臂不是也能抱著你麼?」

  小龍女輕輕一笑,只覺他說得很對,躺在他懷抱之中,雖然只一條左臂抱著自己,那也是心滿意足了。她本來只求臨死之前能再見他一面,現今實在太好,真的太好了。

  金輪法王、瀟湘子、尹克西、全真五子、眾弟子……眾蒙古武士……人人一聲不響,呆呆的望著這對小情人。在這段時光之中,誰也不想向他們動手,也是誰也不敢向他們動手。

  有道是「旁若無人」,楊過和小龍女在九大高手、無數蒙古武士虎視眈眈之下纏綿互憐,將所有強敵全都視如無物,那才真是旁若無人了。愛到極處,不但糞士王候,天下的富貴榮華完全不放在心上,甚至生死大事也視作等閒。楊過和小龍女既然不再想到生死,別說九大高手,便是天下英雄盡至,那又如何?只不過是死罷了。比之那銘心刻骨之愛,死又算得甚麼?

  金輪法王等人當然並不懼怕這兩人,只是均感極度詫異,眼見小龍女身受重傷,楊過又只剩一臂,決不能再起而抗拒,但兩人互相的纏綿愛憐之中,自然而然有一股凜然之氣,有一份無畏的剛勇,令人不敢輕侮。

  終於小龍女忍不住又問:「你的手臂……手臂是怎麼斷的?快跟我說。」楊過臉上微微苦笑,說道:「手臂斷了,自然是給人家斬的。」

  小龍女悽然望著他,沒想到再追問是誰下的毒手,既已遭到不幸,那麼是誰下手都是一樣,這時胸口和背上的傷處又劇烈疼痛起來,她自知命不久長,低低的道:「過兒,我求你一件事。」楊過道:「姑姑,難道你忘了,在古墓之中,我曾答應過你,你要我做甚麼,我便做甚麼。」小龍女幽幽嘆了口氣,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啦!」楊過道:「在我永遠是一樣。」小龍女悽然一笑,低低的道:「我沒多久好活了,你陪著我罷,一直瞧著我死,別去陪你的郭……郭芙姑娘。」

  楊過又是傷心,又是憤恨,說道:「姑姑,我自然陪著你。那郭姑娘跟我有甚麼相干?我這條手臂便是給她斬斷的。」小龍女吃了一驚,叫了起來:「啊,是她?為甚麼她這樣狠心?難道……難道為了你不歡喜她麼?」楊過恨恨的道:「我倆這般要好,為甚麼你又要多心?除你之外,我一生一世從來沒愛過別的姑娘,這個郭姑娘啊,哼…… 」

  楊過這條右臂,確是給郭芙斬斷的。

 那日楊過與郭芙在襄陽郭府之中言語衝突以致動手,郭芙怒火難忍,抓起淑女劍往他頭頂斬落。楊過中毒後尚未全愈,四肢無力,眼見劍到,情急之下只得舉右臂擋在面前。郭芙狂怒之際,使力極猛,那淑女劍又鋒利無比,劍鋒落處,楊過一條右臂登時無聲無息的給卸了下來。

  這一劍斬落,竟致如此,楊過固然驚怒交迸,郭芙卻也嚇得呆了,知道已闖下了無可彌補的大禍,但見楊過手臂斷處血如泉湧,不知如何是好,過了一會,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掩面奪門奔出。

  楊過一陣慌亂過後,隨即鎮定,伸左手點了自己右肩「肩貞穴」的穴道,撕下被單,緊緊縛住肩膀以止血流,再用金創藥敷上傷口,尋思:「此處是不能再耽的了,我得趕緊出城去。」慢慢扶著牆壁走了幾步,只因流血過多,眼前一黑,幾欲暈去。

  便在此時,只聽得郭靖大聲說道:「快,快,他怎麼了?血止了沒有?」語音中充滿了焦急之情。楊過當時心中只一個念頭:「我決不要見郭伯伯,無論如何不要見他。」猛力吸一口氣,從房中衝了出去。

  他奔出府門,牽過一匹馬翻身便上,馳至城門。守城的將士都曾見他在城頭救援郭靖,對他十分欽仰,見他馳馬而來,立即開了城門。

  此時蒙古軍已退至離城百餘里外。楊過不走大路,縱馬儘往荒僻之處行去。尋思:「我身中情花劇毒,但過期不死,或許正如那天竺神僧所言,吸了冰魄銀針的毒之後,以毒攻毒,反而延了性命。但劇毒未去,遲早總要發作。此刻身受重傷,若到終南山去找尋姑姑,定然不能支持,難道我命中注定,要這般客死途中麼?」想到一生孤苦,除了在古墓中與小龍女相聚這段時日之外,生平殊少歡愉,這時世上唯一的親人已捨己而去,復又給人斷殘肢體,命當垂危,言念及此,不禁流下淚來。

  他伏在馬背之上,昏昏沉沉,只求不給郭靖找到,不遇上蒙古大軍,隨便到那裏都好,有意無意之間,漸漸行近前一晚與武氏兄弟相鬥的那個荒谷。

  黃昏時分,眼見四下裏長草齊膝,一片寂靜,料知周遭無人,在草叢中倒頭便睡。他這時早將生死置之度外,甚麼毒蟲猛獸全沒加以防備。這一晚創口奇痛,那裏睡得安穩?

  次晨睜眼坐起,忽見離身不到一尺處兩條蜈蚣僵死在地,紅黑斑爛,甚是可怖,口中卻染滿了血漬。楊過嚇了一跳,只見兩條蜈蚣身周有一大灘血跡,略一尋思,已明其理,原來他創傷處流血甚多,而血中含有劇毒,竟把兩條毒蟲毒死了。

  楊過微微苦笑,自言自語:「想不到我楊過血中之毒,竟連蜈蚣也抵擋不住。」憤激悲苦,難以自已,忍不住仰天長笑。

  忽聽得山峰頂上咕咕咕的叫了三聲,楊過抬起頭來,只見那神鵰昂首挺胸,獨立峰巔,形貌猙獰奇醜,卻自有一股凜凜之威。楊過大喜,宛如見了故人一般,叫道:「鵰兄,咱們又相見啦!」

  神鵰長嗚一聲,從山巔上直衝下來。牠身軀沉重,翅短不能飛翔,但奔跑迅疾,有如駿馬,轉眼間便到了楊過身旁,見他少了一條手臂,目不轉睛的望著他。

  楊過苦笑道:「鵰兄,我身遭大難,特來投奔於你。」神鵰也不知是否能懂他的說話,轉身便走。楊過牽了馬匹,跟隨在後。

  行不數步,神鵰回過頭來,突然伸出左翅在馬腹上一拍。那馬吃痛,大聲嘶叫,倒退幾步,不住跳躍。楊過點頭道:「是了,我既到鵰兄谷中,也不必再出去了,要這馬何用?」心想此鵰大具靈性,實不遜於人,於是鬆手放開韁繩,大踏步跟隨神鵰之後,他重傷之餘,體力衰弱,行不多時便坐下休息,神鵰也就停步等候。

  如此邊行邊歇,過了一個多時辰,又來到劍魔獨孤求敗埋骨處的石洞。

  楊過見了那個石墳,不禁大是感慨,心想這位前輩奇人縱橫當時,並世無敵,自是武功神妙莫測,瞧他這般行逕,定是恃才傲物,與常人落落難合,到頭來在這荒谷中寂然而終,武林之中既沒流傳他的名聲事蹟,又沒遺下拳經劍譜、門人弟子,以傳他的絕世武功,這人的身世也真可驚可羨,卻又可哀可傷。只可惜神鵰雖靈,終是不能言語,否則也可述說他的生平一二。

  他在石洞中呆呆出神,神鵰已從外啣了兩隻山兔回來。楊過生火炙了,飽餐一頓。

  如此過了多日,傷口漸漸愈合,身子也日就康復,每當念及小龍女,胸口雖仍疼痛,但已遠不如先前那麼難熬難忍。他本性好動,長日在荒谷中與神鵰為伴,不禁寂寞無聊起來。

  這一日見洞後樹木蒼翠,山氣清佳,便信步過去觀賞風景,行了里許,來到一座峭壁之前。那峭壁便如一座極大的屏風,衝天而起,峭壁中部離地約二十餘丈處,生著一塊三四丈見方的大石,便似一個平台,石上隱隱刻得有字。極目上望,瞧清楚是「劍塚」兩個大字,他好奇心起:「何以劍亦有塚?難道是獨孤前輩拆斷了愛劍,埋葬在這裏?」走近峭壁,但見石壁草木不生,光禿禿的實無可容手足之處,不知當年那人如何攀援上去。

  瞧了半天,越看越是神往,心想他亦是人,怎能爬到這般的高處,想來必定另有妙法,倘若真的憑藉武功硬爬上去,那直是匪夷所思了。凝神瞧了一陣,突見峭壁上每隔數尺便生著一叢青苔,數十叢筆直排列而上。他心念一動,縱身躍起,探手到最底一叢青苔中摸去,抓出一把黑泥,果然是個小小洞穴,料來是獨孤求敗當年以利器所挖鑿,年深日久,洞中積泥,因此生了青苔。

  心想左右無事,便上去探探那劍塚,只是勝下獨臂,攀挾大是不便,但想:「爬不上便爬不上,難道還有旁人來笑話不成?」於是緊一緊腰帶,提一口氣,竄高數尺,左足踏在第一個小洞之中,跟著竄起,右足對準第二叢青苔踢了進去,軟泥迸出,石壁上果然又有一個小穴可以容足。

  第一次爬了十來丈,已然力氣不加,當即輕輕溜了下來,心想:「已有二十多個踏足處尋準,第二次便容易得多。」於是在石壁下運功調息,養足力氣,終於一口氣竄上了平台。見自己手臂雖折,輕功卻毫不減弱,也自欣慰,只見大石上「劍塚」兩個大字之旁,尚有兩行字體較小的石刻:

  「劍魔獨孤求敗既無敵於天下,乃埋劍於斯。

  嗚呼!群雄束手,長劍空利,不亦悲夫!」

  楊過又驚又羨,只覺這位前輩傲視當世,獨往獨來,與自己性子實有許多相似之處,但說到打遍天下無敵手,自己如何可及。現今只餘獨臂,就算一時不死,此事也終身無望。瞧著兩行石刻出了一會神,低下頭來,只見許多石塊堆著一個大墳。這墳背向山谷,俯仰空闊,別說劍魔本人如何英雄,單是這座劍塚便已佔盡形勢,想見此人文武全才,抱負非常,但恨生得晚了,無緣得見這位前輩英雄。

  楊過在劍塚之旁仰天長嘯,片刻間四下裏回音不絕,想起黃藥師曾說過「振衣千仞岡,濯足萬里流」之樂,此際亦復有此豪情勝慨。他滿心雖想瞧瞧塚中利器到底是何等模樣,但總是不敢冒犯前輩,於是抱膝而坐,迎風呼吸,只覺胸腹間清氣充塞,竟似欲乘風飛去。

  忽聽得山壁下咕咕咕的叫了數聲,俯首望去,只見那神鵰伸爪抓住峭壁上的洞穴,正自縱躍上來。牠身軀雖重,但腿勁爪力俱是十分厲害,頃刻間便上了平台。

  那神鵰稍作顧盼,便向楊過點了點頭,叫了幾聲,聲音甚是特異。楊過笑道:「鵰兄,只可惜我沒公冶長的本事,不懂你言語,否則你大可將這位獨狐前輩的生平說給我聽了。」神鵰又低叫幾聲,伸出鋼爪,抓起劍塚上的石頭,移在一旁。楊過心中一動:「獨孤前輩身具絕世武功,說不定留下甚麼劍經劍譜之類。」但見神鵰雙爪起落不停,不多時便搬開塚上石塊,露出並列著的三柄長劍,在第一、第二兩把劍之間,另有一塊長條石片。三柄劍和石片並列於一塊大青石之上。

  楊過提起右首第一柄劍,只見劍下的石上刻有兩行小字:

  「凌厲剛猛,無堅不摧,弱冠前以之與河朔群雄爭鋒。」

  再看那劍時,見長約四尺,青光閃閃,的是利器。他將劍放回原處,會起長條石片,見石片下的青石上也刻有兩行小字:

  「紫薇軟劍,三十歲前所用,誤傷義不祥,乃棄之深谷。」

  楊過心想:「這裏少了一把劍,原來是給他拋棄了,不知如何誤傷義士,這故事多半永遠無人知曉了。」出了一會神,再伸手去會第二柄劍,只提起數尺,嗆啷一聲,竟然脫手掉下,在石上一碰,火花四濺,不禁嚇了一跳。

  原來那劍黑黝黝的毫無異狀,卻是沉重之極,三尺多長的一把劍,重量竟自不下七八十斤,比之戰陣上最沉重的金刀大戟尤重數倍。楊過提起時如何想得到,出乎不意的手上一沉,便拿捏不住。於是再俯身會起,這次有了防備,會起七八十斤的重物自是不當一回事。見那劍兩邊劍鋒都是鈍口,劍尖更圓圓的似是個半球,心想:「此劍如此沉重,又怎能使得靈便?何況劍尖劍鋒都不開口,也算得奇了。」看劍下的石刻時,見兩行小字道:

  「重劍無鋒,大巧不工。四十歲前恃之橫行天下。」

  楊過喃喃念著「重劍無鋒,大巧不工」八字,心中似有所悟,但想世間劍術,不論那一門那一派的變化如何不同,總以輕靈迅疾為尚,這柄重劍不知怎生使法,想懷昔賢,不禁神馳久之。

  過了良久,才放下重劍,去取第三柄劍,這一次又上了個當。他只道這劍定然猶重前劍,因此提劍時力運左臂。那知拿在手裏卻輕飄飄的渾似無物,凝神一看,原來是柄木劍,年深日久,劍身劍柄均已腐朽,但見劍下的石刻道:

  「四十歲後,不滯於物,草木竹石均可為劍。自此精修,漸進於無劍勝有劍之境。」

  他將木劍恭恭敬敬的放於原處,浩然長嘆,說道:「前輩神技,令人難以想像。」心想青石板之下不知是否留有劍譜之類遺物,於是伸手抓住石板,向上掀起,見石板下已是山壁的堅石,別無他物,不由得微感失望。

  那神鵰咕的一聲叫,低頭啣起重劍,放在楊過手裏,跟著又是咕的一聲叫,突然左翅勢挾勁風,向他當頭撲擊而下。頃刻間楊過只覺氣也喘不過來,一怔之下,神鵰的翅膀離他頭頂約有一尺,便即凝住不動,咕咕叫了兩聲。

  楊過笑道:「鵰兄,你要試試我的武功麼?左右無事,我便跟你玩玩。」但那七八十斤的重劍怎能施展得動,於是放下重劍,拾起第一柄利劍。神鵰忽然收攏雙翼,轉過了頭不再睬他,神情之間頗示不屑。

  楊過立時會意,笑道:「你要我使重劍?但我武功平常,在這絕壁之上跟你過招,決非鵰兄敵手,可得容情一二。」說著換過了重劍,氣運丹田,力貫左臂,緩緩挺劍刺出。神鵰並不轉身,左翅後掠,與那重劍一碰。楊過只覺一股極沉猛的大力從劍上傳來,壓得他無法透氣,急忙運力相抗,「嘿」的一聲,劍身幌了幾下,但覺眼前一黑,登時暈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這才悠悠醒轉,只覺口中奇苦難當,同時更有不少苦汁正流入咽喉,睜開眼來,只見神鵰啣著一枚深紫色的圓球,正餵入他口中。楊過聞到此物甚是腥臭,但想神鵰通靈,所餵之物定然大有益處,於是張口吃了。只輕輕咬得一下,圓球外皮便即破裂,登時滿口苦汁。

  這汁液腥極苦極,難吃無比。楊過只想噴了出去,總覺不忍拂逆神鵰美意,勉強吞入腹中。過了一會,略行運氣,但覺呼吸順暢,站起身來,抬手伸足之際非但不覺困乏,反而精神大旺,尤勝平時。他暗暗奇怪,按理被人強力擊倒,閉氣暈去,縱然不受重傷,也必全身酸痛,難道這深紫色的圓囊竟是療傷的靈藥麼?

  他俯身提起重劍,竟似輕了幾分。便在此時,那神鵰咕的一聲,又是展翅擊了過來。楊過不敢硬接,側身避開,神鵰跟著踏上一步,雙翅齊至,勢道極是威猛。楊過知物對己並無惡意,但想物雖然靈異,總是畜生,物身具神力,展翅撲擊之時,發力輕重豈能控縱自如?若給翅膀掃上了,自空墮下,那裏還有命在?眼見雙翅掃到,急忙退後兩步,左足已踏到了平台的邊緣。

  那神鵰竟是絲毫不容情,禿頭疾縮迅伸,彎彎的尖喙竟自向他胸山直喙。楊過退無可退,只得橫劍封架,物一嘴便啄在劍上。楊過只覺手臂劇震,重劍似欲脫手,眼見神鵰跟著右翅著地橫掃,往自己足脛上掠來。楊過吃了一驚,縱身躍起,從神鵰頭頂飛躍而過,搶到了內側,生怕物順勢跟擊,反手出劍,噗的一響,又與物尖嘴相交。楊過這一下死裏逃生,嚇出了一身冷汗,叫道:「鵰兄,你不能當我是獨孤大俠啊!」只覺雙足酸軟,坐倒在地。神鵰咕咕低叫兩聲,不再進擊。

  楊過無意中叫了那句「你不能當我是獨孤大俠」,轉念一想,此鵰長期伴隨獨孤前輩,瞧牠撲啄趨退間,隱隱然有武學家數,多半獨孤前輩寂居荒谷,無聊之時便當牠是過招的對手。獨孤前輩屍骨已朽,絕世武功便此湮沒,但從此鵰身上,或能尋到這位前輩大師的一些遺風典型。想到此處,心中轉喜,站起身來,叫道:「鵰兄,劍招又來啦!」重劍疾刺,指向神鵰胸間。神鵰左翅橫展擋住,右翅猛擊過來。

  

  神鵰力氣實在太強,展翅掃來,疾風勁力,便似數位高手的掌風併力齊施一般,楊過手中之劍又太也沉重,生平所學的甚麼全真劍法、玉女劍法等等沒一招施用得上,只有守則巧妙趨避,攻則呆呆板板的挺劍刺擊。

  鬥得一會,楊過疲累了,便坐倒休息。他只一坐倒,神鵰便走開兩步。如此玩了一個多時辰,一人一鵰才溜下平台,回入出洞。

  次晨醒轉,神鵰已啣了三枚深紫色腥臭圓球放在他身邊,楊過細加審視,原來是禽獸的膽囊,想到初遇神鵰時牠曾大食毒蛇,又與巨蟒相鬥,想來必是蛇膽。又想毒蛇之膽不知是否也具劇毒,但作日食後精神爽利,力氣大增,反正自己體內就有情花和冰魄銀針的劇毒,也不用多加理會,於是一口一個吃了,靜坐調息。突然之間,平時氣息不易走到的各處關脈穴道竟爾暢通無阻。楊過大喜,高聲叫好。本來靜坐修習內功,最忌心有旁鶩,至於大哀大樂,更是凶險,但此時他喜極而呼,週身內息仍是綿綿流轉,絕無阻滯。

  他躍起身來,提起重劍,出洞又和神鵰練劍。此時已去了幾分畏懼之心,雖然仍是避多擋少,但在神鵰凌厲無倫的翅力之間,偶然已能乘隙還招。

  如此練劍數日,楊過提著重劍時手上已不如先前沉重,擊刺揮掠,漸感得心應手。同時越來越覺以前所學劍術變化太繁,花巧太多,想到獨孤求敗在青石上所留「重劍無鋒,大巧不工」八字,其中境界,遠勝世上諸般最巧妙的劍招。他一面和神鵰搏擊,一面凝思劍招的去勢迴路,但覺越是平平無奇的劍招,對方越難抗禦。比如挺劍直刺,只要勁力強猛,威力遠比玉女劍法等變幻奇妙的劍招更大。他這時雖然只賸左手,但每日服食神鵰不知從何處採來的蛇膽,不知不覺間膂力激增。

  這日外出閒步,在山谷間見有三條大毒蛇死在地下,肚腹洞開,蛇身上被利爪抓得鮮血淋漓,知道自己所食果是蛇膽。只是這些毒蛇遍身隱隱發出金光,生平從所未見,自是不知其名,心想:神鵰力氣這樣大,想必也是多食這些怪蛇的蛇膽之故。

  過得月餘,竟勉強已可與神鵰驚人的巨力相抗,發劍擊刺,呼呼風響,不自禁的大感欣慰。武功到此地步,便似登泰山而小天下,回想昔日所學,頗有渺不足道之感。轉念又想,若無先前根柢,今日縱有奇遇,也決不能達此境地,神鵰總是不會言語的畜生,誘發導引則可,指教點撥卻萬萬不能,何況神鵰也不能說會甚麼武功,只不過天生神力,又跟隨獨孤求敗日久,經常和他動手過招,記得了一些進退撲擊的方法而已。

  這一日清晨起身,滿天烏雲,大雨傾盆而下。楊過向神鵰道:「鵰兄,這般大雨,咱們還練武不練?」神鵰咬著他衣襟,拉著他向東北方行了幾步,隨即邁開大步,縱躍而行。楊過心想:「難道東北方又有甚麼奇怪事物?」提了重劍,冒雨跟去。

  行了數里,隱隱聽到轟轟之聲,不絕於耳,越走聲音越響,顯是極大的水聲。楊過心道:「下了這場大雨,山洪暴發,可得小心些!」轉過一個山峽,水聲震耳欲聾,只見山峰間一條大白龍似的瀑布奔瀉而下,衝入一條溪流,奔勝雷鳴,湍急異常,水中挾著樹枝石塊,轉眼便流得不知去向。

  這時雨下得更大了,楊過衣履盡濕,四顧水氣濛濛,蔚為奇觀,但見那山洪勢道太猛,心中微有懼意。

  神鵰伸嘴拉著他衣襟,走向溪邊,似乎要他下去。楊過奇道:「下去幹麼?水勢勁急,只怕站不住腳。」神鵰放開他衣襟,咕的一聲,昂首長啼,躍入溪中,穩穩站在溪心的一塊巨石之上,左翅前搧,將上流衝下來的一塊岩石打了回去,待那岩石再次順水衝下,又是揮翅擊回,如是擊了五六次,那岩石始終流不過牠身邊。到第七次順水衝下時,神鵰奮力振翅一擊,岩石飛出溪水,掉在石岸,神鵰隨即躍回楊過身旁。

  楊過會意,知道劍魔獨孤求敗昔日每遇大雨,便到這山洪中練劍,自己卻無此功力,不敢便試,正自猶豫,神鵰大翅突出,刷的一下,拂在楊過臀上。牠站得甚近,楊過出其不意,身子直往溪中落去,忙使個「千斤墜」身法,落在神鵰站過的那塊巨石之上。雙足一入水,山洪便衝得他左搖右幌,難於站穩。楊過心想:「獨孤前輩是人,我也是人,他既能站穩,我如何便不能?」當即屏氣凝息,奮力與淚流相抗,但想伸劍挑動山洪中挾帶而至的岩石,卻是力所不及了。

  耗了一柱香時分,他力氣漸盡,於是伸劍在石上一撐,躍到了岸上。他沒喘息得幾下,神鵰又是揮翅拂來。這一次他有了提防,沒給拂中,自行躍入溪心,心想:「這位鵰兄當真是嚴師諍友,逼我練功,竟沒半點鬆懈。牠既有美意,我難道反無上進之心?」於是氣沉下盤,牢牢站住,時刻稍久,漸漸悟到了凝氣用力的法鬥,山洪雖然越來越大,直浸到了腰間,他反而不如先前的難以支持。又過片刻,山洪浸到胸口,逐步漲到口邊,楊過心道:「雖然我已站立得穩,總不成給水淹死啊!」只得縱躍回岸。

  那知神鵰守在岸旁,見他從空躍至,不待他雙足落地,已是展翅撲出。楊過伸劍擋架,卻被牠這一撲之力推回溪心,撲通一聲,跌入了山洪。

  他雙足站上溪底巨石,水已沒頂,一大股水衝進了口中。若是運氣將大口水逼出,那麼內息上升,足底必虛,當下凝氣守中,雙足穩穩站定,不再呼吸,過了一會,雙足一撐,躍起半空,口中一條水箭激射而出,隨即又沉下溪心,讓山洪從頭頂轟隆轟隆的衝過,身子便如中流砥柱般在水中屹立不動。心中漸漸寧定,暗想:「鵰兄叫我在山洪中站立,若不使劍挑石,仍是叫牠小覷了。」他生來要強好勝,便在一隻肩毛畜生之前也不肯失了面子,見到溪流中帶下樹枝山石,便舉劍挑刺,向上流反推上去。岩石在水中輕了許多,那重劍受水力一托,也已大不如平時沉重,出手反感靈便。他挑刺掠擊,直練到筋疲力盡,足步虛幌,這才躍回岸上。

  他生怕神鵰又要趕他下水,這時腳底無力,若不小休片時,已難與山洪的衝力抗拒,果然神鵰不讓他在岸上立足,一見他從水中躍出,登時舉翅搏擊。

  楊過叫道:「鵰兄,你這不要了我命麼?」躍回溪中站立一會,實在支持不住,終又縱回岸上,眼見神鵰舉翅拂來,卻又不願便此坐倒認輸,只得挺劍回刺,三個回合過去,神鵰竟然被他逼得退了一步。楊過叫道:「得罪!」又挺劍刺去,只聽得劍刃刺出時嗤嗤聲響,與往時已頗不相同。神鵰見他的劍尖刺近,也已不敢硬接,迫得閃躍退避。

  楊過知道在山洪中練了半日,勁力已頗有進境,不由得又驚又喜,自忖勁力增長,本來決非十天半月之功,何以在水中擊刺半日,劍力竟會大進?想是那怪蛇的蛇膽定有強筋健骨的奇效,以致在不知不覺之間早已內力大增,此時於危急之際生發出來,自己這才察知。

  他在溪旁靜坐片刻,力氣即復,這時不須神鵰催逼,自行躍入溪中練劍。二次躍上時只見神鵰已不在溪邊,不知到了何處。眼見雨勢漸小,心想山洪焂來焂去,明日再來,水力必弱,乘著此時並不覺得如何疲累,不如多練一會,當下又躍入溪心。

  練到第四次躍上,只見岸旁放著兩枚怪蛇的蛇膽,心中好生感激神鵰愛護之德,便即吃了,又入溪心練劍。練到深夜,山洪卻漸漸小了。

  當晚他竟不安睡,在水中悟得了許多順刺、逆擊、橫削、倒劈的劍理,到這時方始大悟,以此使劍,真是無堅不摧,劍上何必有鋒?但若非這一柄比平常長劍重了數十倍的重劍,這門劍法也施展不出,尋常利劍只須會在手裏輕輕一抖,勁力未發,劍刃便早斷了。

  其時大雨初歇,晴空一碧,新月的銀光洒在林木溪水上。楊過瞧著山洪奔騰而下,心通其理,手精甚術,知道重劍的劍法已盡於此,不必再練,便是劍魔復生,所能傳授的劍術也不過如此而已。將來內力日長,所用之劍便可日輕,終於使木劍如使重劍,那只是功力自淺而深,全使自己修為,至於劍術,卻至此而達止境。

  他在溪邊來回閒步,仰望明月,心想若非獨孤前輩留下這柄重劍,又若非神鵰從旁誘導,自己因服怪蛇蛇膽而內力大增,那麼這套劍術世間已不可再而得見。又想到獨孤求敗全無憑藉,居然能自行悟到這劍中的神境妙詣,聰明才智實是勝己百倍。

  獨立水畔想像先賢風烈,又是佩服,又是心感。尋思:「姑姑見到我此刻的武功,可不知有多歡喜了。唉,不知她此時身在何處?是否望著明月,也在想我?」一念及小龍女,胸口便是一陣劇痛。

  轉念又想:「我雖悟到了劍術的至理,但枯守荒山,又有何用?倘若情花之毒突然發作,明天便即死了,這至精至妙的劍術豈非又歸湮沒?」想到此處,雄心登起,自言自語的道:「我也當學一學獨孤前輩,要以此劍術打得天下群雄束手,這才甘心就死。」

  迴眼看著右臂斷折之處,想起郭芙截臂之恨,不禁熱血湧上胸間,心道:「這丫頭自恃父親是當代大俠,母親是丐幫幫主,自來不把我放在眼裏,自小我寄居她家,不知受了她多少白眼,多少折辱?我謊言欺騙武氏兄弟,其實也是為了她好,倘若武氏兄弟中有一人為她而死,豈非也是她的罪過?哼哼,她乘我重病之際斬我一臂,此仇不報,非丈夫也!」

  他向來極重恩怨,胸襟殊不寬宏,當日手臂初斷,躲在這荒谷中療傷,那是無可奈何,此刻臂傷已愈,武功反而大進,報仇雪恨之念再也難以抑制。

  當下心念已決,連夜回到山洞,向神鵰說道:「鵰兄,你的大恩大德,終究報答不了,小弟在江湖上尚有幾椿恩怨未了,暫且分別,日後再來相伴。獨孤前輩這柄重劍,小弟求借一用。」說著深深一揖,又向獨孤求敗的石塚拜了幾拜,掉首出谷。那神鵰直送至谷口,一人一鵰摟抱親熱了一陣,這才依依而別。

  那柄劍極是沉重,如繫在腰間,腰帶立即崩斷。他在山邊採了三條老藤,搓成一帶,將重劍繫了,負在背上,施展輕身功夫,直奔襄陽。

  到得城外,天色未晚,心想日間行事不便,何況一晚沒睡,精力不充,郭伯伯和郭伯母均是武學高手,此時必已康復,遇上了定有一番惡鬥,當下在城外的墳場草叢中睡了幾個時辰,然後調息運功,又採些野果飽餐了一頓,等到初更時分,來到襄陽城下。

  襄陽城雄垣高,當日金輪法王、李莫愁等從城頭躍下,尚須以人墊足,方免受傷,現下要從城牆腳攀上牆頭,殊非易事。楊過在墳場中休息之時,早已想到了上城的法子,心想郭伯伯那「上天梯」的功夫我可不會,獨孤前輩如何上那懸崖峭壁,我便如何爬上襄陽城頭,走到東門旁僻靜之處,眼見城頭巡視的守兵走遠,便躍起身來,挺重劍往城牆的上奮力一刺。重劍雖無尖鋒,但這一劍去勢剛猛,那城牆以極厚的花岡石砌成,卻聽篷的一聲,應劍而破,裂出了一個碗口大的洞孔。楊過沒料到隨手一劍竟有這般威力,心中又驚又喜,二次躍上時左足踏入破洞,舉手挺劍,在頭頂的城牆上又刺了一孔,這次出手輕得多了,以免驚動城上守軍。

  如此逐步爬上,到最後數丈時,施展「壁虎遊牆功」翻上了城頭,躲在暗處。城牆內側有石級可下,楊過待守軍行開,一溜煙的飛奔而下,逕向郭府而去。

  他服食蛇膽後內力大增,同時身軀靈便,輕功也遠勝往昔。但郭靖的武功實在非同小可,單是降龍十八掌的掌力就只怕天下無人能敵,再加上黃蓉的打狗棒法變化奧妙,自己所知者不過十之六七,因是半點也不敢大意,到了郭府門外,悄悄越牆而進。

  繞過花園,即望見自己先前所住的居室,走到窗外一聽,室中無人,輕輕推門,那門應手而開,便走進室中。

  黑暗中隱約見到床帳桌椅與先前無異,床上衾枕卻已收去。低身在床沿上一坐,想起自己一條大好的臂膀便是在這床上失去,忍不住又是傷感,又是憤怒。

  他相貌俊俏,性格也頗風流自喜,雖對小龍女一往情深,從無他念,但許多少女見了他往往不由自主的為之鍾情傾到,如程英、陸無雙、公孫綠萼等人或暗暗傾心,或坦率示意。此刻他手撫床邊,想起自己已成殘廢,若再遇到這些多情少女,在她們眼中,自己勢必成為可笑可憐之人,武功雖強,也不過是個驚世駭俗的怪物而已。思潮起伏,追念平生諸事,情不自禁的低聲說道:「只有姑姑,只有姑姑一人,別說我少了一臂,便是四肢齊折,她對我的心意也必毫無變異。」

  正想到此處,忽聽東面隱隱傳來兩人言語爭執之聲,聽聲音正是郭靖和黃蓉。楊過好奇心起,想聽兩人爭些甚麼,尋聲悄步,走到郭靖夫婦居室的窗外。

  只聽黃蓉大聲說道:「這兩人明明是抱了襄兒前去絕情谷,想換解毒藥物,你口口聲聲還說楊過是好人?這孩子生下不到一個時辰,便落入了他們手中,這時還有命麼?」說到這裏,語聲嗚咽,啜泣起來。

  郭靖說道:「過兒決不是這樣的人。再說,他累次救我救你,咱們便拿襄兒換他一命,那也是心甘情願。」黃蓉泣道:「你情願,我可不情願……」

  這時室中突然發出一陣嬰兒啼哭,聲音甚是洪亮。楊過大奇:「難道那小女孩已從李莫愁手中搶回來了?怎麼她又說『這時還有命麼』?」屏住呼吸,湊眼到窗縫中張望,只見黃蓉手中果然抱著一個嬰兒。那嬰兒剛好臉向窗口,楊過瞧得明白,但見他方面大耳,皮色粗黑,臉上生滿了細毛。那女嬰郭襄他曾在懷中抱過良久,記得是白嫩嬌小,眉目清秀,和這壯健肥碩的嬰兒大不相同。黃蓉背向窗口,低聲哄著嬰兒,說道:「好好一對雙胞胎,你快去給我找他姊姊回來。」楊過恍然大悟,才知黃蓉一胎生下了兩個孩兒,先誕生的是女嬰郭襄,其後又生一個男嬰。當生這男嬰之時,女嬰已給小龍女抱走。

  郭靖在室中踱來踱去,說道:「蓉兒,你平素極識大體,何以一牽涉到兒女之事,便這般瞧不破?眼下軍務緊急,我怎能為了一個小女兒而離開襄陽?」黃蓉道:「我說我自己去找,你又不放我去。難道便讓咱們的孩兒這樣白白送命麼?」郭靖道:「你身子還沒復原,怎能去得?」黃蓉怒道:「做爹的不要女兒,做娘的苦命,那有甚麼法子?」

  楊過在桃花島上和他們相聚多年,見他們夫婦相敬相愛,從來沒吵過半句,這時卻見二人面紅耳赤,言語各不相下,顯然已為此事爭執過多次。黃蓉又哭又說,郭靖繃緊了臉,在室中來回走個不停。

  過了一會。郭靖說道:「這女孩兒就算找了回來,你待她仍如對待芙兒一般,嬌縱得她無法無天,這樣的女兒有不如無!」黃蓉大聲道:「芙兒有甚麼不好了?她心疼妹子,出手重些,也是情理之常。倘若是我啊,楊過若不把女兒還我,我還他的左臂也砍了下來。」

  郭靖大聲喝道:「蓉兒,你說甚麼?」舉手往桌上重重一擊,砰的一聲,木屑紛飛,一長堅實的紅木桌子登時給他打塌了半邊。那嬰兒本來不住啼哭,給他這麼一喝一擊,竟然嚇得不敢再哭。

  便在此時,楊過突見西首窗下有個人影一幌,接著矮了身子,悄悄退開。楊過心想:「原來除我之外,還有人在窗外偷聽,卻是誰了?」當下躡足在那人之後,只見那人身形婀娜,正是郭芙。楊過心頭火起:「好啊!我正要找你!」突然身後一暗,房中燈火熄滅,聽黃蓉氣忿忿的道:「你出去罷,別嚇驚了孩兒!」

  楊過知道郭靖就要出來,在他眼前可不易躲得過,當即鑽到假山之後,快步繞到郭芙房外,一躍竄高,上了她房外那株木筆花樹,躲在枝葉之間。

   過不多時,果見郭芙回到房中。只聽得一個女子聲音說道:「已打過二更啦,姑娘請安睡罷!」郭芙哼了一聲,道:「我睡得著時自然會睡!你出去。」那女子應道:「是。」只見一名丫鬟開門出來,帶上房門,自行去了。

  過了半晌,只聽得郭芙幽幽的一聲長嘆,楊過心道:「你還嘆甚麼氣?你斷我一臂,我便也斷你一臂,只不過好男不與女鬥,此刻我下來傷你,雖然易如反掌,卻不是大丈夫行逕。」略一沉吟,已有計較:「好,讓我大聲叫嚷,將郭伯伯叫來。我先將他打敗,再處置他女兒。男兒漢光明磊落,再也無人能笑話我一句。」但轉念又想:「郭伯伯武功卓絕,我真能勝得了他麼?只怕未必!那麼此仇就此不報了?」念及斷臂之恨,胸間熱血潮湧,將心一橫,正要從木筆花樹上跳下,忽聽得腳步聲響,一人大踏步過來。

  只見他腳步沉凝,身形端穩,正是郭靖。他走到女兒房外,伸指在門上輕輕一彈,說道:「芙兒,你睡了麼?」郭芙站了起來,道:「爹,是你麼?」聲音微帶顫抖。楊過心中一驚:「莫非郭伯伯知我來此,特來保護女兒?好!我便先和你動手!打你不過,死在你手下便了。」

  郭靖「嗯」了一聲。郭芙將門打開,抬頭向父親望了一眼,隨即低下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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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 鬥智鬥力

  郭靖走進房去帶上了門,坐在床前椅上,半晌無言。兩人僵了半天,郭靖才問:「這些時候你到那裏去啦?」郭芙道:「我……我傷了楊大哥,怕你責罰,因此……因此 ……」郭靖道:「因此出去躲避幾天?」郭芙咬著嘴唇,點了點頭。郭靖道:「你是等我怒氣過了,這才回來?」

  郭芙又點了點頭,突然撲在他的懷裏,道:「爹,你還生女兒的氣麼?」郭靖撫摸她的頭髮,低聲道:「我沒生氣。我從來就沒生氣,只是為你傷心。」郭芙叫了聲:「爹!」伏在他懷裏,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

  郭靖仰頭望著屋頂,一聲不響,待她哭聲稍止,說道:「楊過的祖父鐵心公,和你祖父嘯天公是異姓骨肉,他的爹爹和你爹爹,也是結義兄弟,這你都是知道的。」郭芙「嗯」一聲。郭靖又道:「楊過這孩子雖然行事任性些,卻是一副俠義心腸,幾次三番救過你爹娘的性命,也曾救過你。他年紀輕輕,但為國為民,已立下不小的功勞,你也是知道的。」郭芙聽父親的口氣漸漸嚴厲,更是不敢接口。

  郭靖站起身來,又道:「還有一件事,你卻並不知道,今日也對你說了。過兒的父親楊康,當年行止不謹,我是他義兄,沒能好好勸他改過遷善,他終於慘死在嘉興王鐵槍廟中,雖然不是你母下手所害,他卻是因你母而死,我郭家負他楊家實多……」

  楊過聽到「慘死在嘉興王鐵槍廟中」幾字,那是第一次聽到生父的死處,深藏心底的仇恨,猛地裏又翻了上來,只聽郭靖又道:「我本想將你許配於他,彌補我這件畢生?之恨,豈知……豈知……唉!」

  郭芙抬起頭來,道:「爹,他擄我妹子,又說了許多胡言亂語,誹謗女兒。爹,他楊家雖然和我家有這許多瓜葛,難道女兒便這樣任他欺侮,不能反抗?」

  郭靖霍地站起,喝道:「明明是你斬斷了他的手臂,他卻怎樣欺侮你了?他真要欺侮你,你便有十條臂膀,也都給他斬了。那柄劍呢?」郭芙不敢再說,從枕頭底下取出淑女劍來。郭靖接在手裏,輕輕一抖,劍刃發出一陣嗡嗡之聲,凜然說道:「芙兒,人生天地之間,行事須當無愧於心。爹爹平時雖然對你嚴厲,但愛你之心,和你母親並無二致。」說到最後幾句話,語聲轉為柔和。郭芙低聲道:「女兒知道。」

  郭靖道:「好,你伸出右臂來。你斬斷人家一臂,我也斬斷你一臂。你爹爹一生正直,決不敢循私妄為,庇護女兒。」郭芙明知這一次父親必有重責,但沒料想到竟要斬斷自己一條手臂,只嚇得臉如土色,大叫:「爹爹!」郭靖鐵青著臉,雙目凝視著她。

  楊過料想不到郭靖竟會如此重義,瞧了這般情景,只嚇得一顆心突突亂跳,只想:「我要不要下去阻止?叫他饒了郭姑娘?」正自思念未定,郭靖長劍抖動,揮劍削下,劍到半空時微微一頓,跟著便即斬落。

  突然呼的一聲,窗中躍入一人,身法快捷無倫,人未至,棒先到,一棒便將郭靖長劍去勢封住,正是黃蓉。

  她一言不發,刷刷刷連進三棒,都是打狗棒法中的絕招。一來她棒法精奧,二來郭靖出其不意,竟被她逼得向後退了兩步。黃蓉叫道:「芙兒還不快逃?」

  郭芙的心思遠沒母親靈敏,遭此大事,竟是嚇得呆了,站著不動。黃蓉左手抱著嬰孩,右手迴棒一挑一帶,捲起女兒身軀,從窗口直摔了出去,叫道:「快回桃花島去,請柯公公來向爹爹求情。」跟著轉過竹棒,連用打狗棒法中的「纏」「封」兩訣,阻住郭靖去路,叫道:「快走,快走!小紅馬在府門口。」

  原來黃蓉素知丈夫為人正直,近於古板,又極重義氣,這一次女兒闖下大禍,在外躲了多日回家,丈夫怒氣不息,定要重罰,早已命人牽了小紅馬待在府門之外,馬鞍上衣服銀兩,一應俱備,若是勸解得下,讓丈夫將女兒責打一頓便此了事,那自是上上大吉,否則只好遣她遠走高飛,待日子久了,再謀父女團聚。臥室中夫妻倆一場爭吵,見他臉色不善,走向女兒臥房,心知凶多吉少,當即跟來,救了女兒的一條臂膀。憑她武功,原不足以阻住丈夫,但郭靖向來對她敬畏三分,又見她懷中抱著嬰兒,總不成便施殺手奪路外闖,只這麼略一耽擱,郭芙已奔出花園,到了府門之外。

  楊過坐在木筆花樹上,一切看在眼裏,當郭芙從窗中擲出之時,若是伸劍下擊,她焉能逃脫?但想她一家吵得天翻地覆,都是為我一人而起,這時乘人之危,實是下不了手。

  只見黃蓉連進數招,又將郭靖逼得倒退兩步,這時他已靠在床沿之上,無可再退。黃蓉突然叫道:「接著!」將嬰兒向丈夫拋去。郭靖一怔,伸左手接住了孩子。黃蓉垂下竹棒,走到丈夫身前,柔聲道:「靖哥哥,你便饒了芙兒罷!」郭靖搖頭道:「蓉兒我何嘗不深愛芙兒?但她做下這等事來,若不重處,於心何安?咱們又怎對得起過兒?唉,過兒斷了一臂,無人照料,不知他這時生死如何?我……我真恨不得斬斷了自己這條臂膀……」

  楊過聽他言辭真摰,不禁心中一酸,眼眶兒紅了。

  黃蓉道:「連日四下裏找尋,都沒見到他的蹤跡,若是有甚不測,必能發見端倪。過兒武功已不在你我之下,雖受重傷,必無大礙。」郭靖道:「但願如此。我去追芙兒回來,這事可不能如此了結。」黃蓉笑道:「她早騎小紅馬出城去了,那裏還追得著?」郭靖道:「這時三鼓未過,若無呂大人和我的令牌,黑夜中誰敢開城?」

  黃蓉嘆了口氣,道:「好罷,由得你便了!」伸手去接抱兒子郭破虜。郭靖將嬰兒遞了過去,臉有歉意,說道:「蓉兒,是我對你不住。但芙兒受罰之後,雖然殘廢,只要她痛改前非,於她也未始沒有好處……」

  黃蓉點頭道:「那也說得是!」雙手剛碰到兒子的襁褓,突然一沉,插到了郭靖脅下,使出家傳「蘭花拂穴手」絕技,在他左臂下「淵液穴」、右臂下「京門穴」同時一拂。這兩處穴道都在手臂之下,以郭靖此時武功,黃蓉若非使詐,焉能拂他得著?但當她將兒子交與丈夫之時,已然安排了這後著。郭靖遇到妻子,當真是縛手縛腳,登時全身酸麻,倒在床上,動彈不得。

  黃蓉抱起孩兒,替郭靖除去鞋襪外衣,將他好好放在床上,取枕頭墊在後腦,讓他睡得舒舒服服,然後從他腰間取出令牌。郭靖眼睜睜的瞧著,卻是無法抗拒。

  黃蓉又將兒子放在丈夫身畔,讓他爺兒倆並頭而臥,然後將棉被蓋在二人身上,說道:「靖哥哥,今日便暫且得罪一次,待我送芙兒出城,回來親自做幾個小菜,敬你三杯,向你陪罪。」說著福了一福,站起身來,在他臉頰上親了一吻。

  郭靖聽在耳裏,只覺妻子已是三個孩子的母親,卻是頑皮嬌憨不減當夫,眼睜睜的瞧著她抿嘴一笑,飄然出門,心想這兩處穴道被拂中後,她若不回來解救,自己以內力衝穴,最快也得半個時辰方能解開,女兒是無論如何追不上了,這件事當真是哭笑不得。


  黃蓉愛惜女兒,心想她孤身一人回桃花島去,以她這樣一個美貌少女,途中難免不遇凶險,於是回到臥室,取了桃花島至寶軟蝟甲用包袱包了,挾在腋下,快步出府,展開輕功,頃刻之間趕到了南門。

  只見郭芙騎在小紅馬上,正與城門守將大聲吵鬧。那守將說話極是謙敬,郭姑娘前,郭姑娘後的叫不絕口,但總說若無令牌,黑夜開城,那便有殺頭之罪。

  黃蓉心想這草包女兒一生在父母庇蔭之下,從未經歷過艱險,遇上了難題,不設法出奇制勝,一味發怒呼喝,卻濟得甚事?於是手持令牌,走上前去,說道:「這是呂大人的令牌,你驗過了罷。」

  當時主持襄陽城防的是安撫使呂文德,雖然一切全仗郭靖指點,但郭靖是布衣客卿,諸般號令部署自憑呂文德的名銜發布。那守將見郭夫人親來,又見令牌無誤,忙陪笑開城,牽過自己坐騎,說道:「郭夫人倘若用得著,請乘了小將這匹馬去。」黃蓉道:「好,我便借用一下。」郭芙見母親到來,歡喜無限,母女倆並騎出城南行。

  黃蓉捨不得就此和女兒分手,竟是越送越遠。襄陽以北數百里幾無人煙,襄陽以南卻賴此重鎮屏隱,未遭蒙古大軍蹂躝,雖然動亂不安,但居民一如其舊。母女倆行出二十餘里,天色大明,已到了一個小市鎮上,眼見趕早市的店鋪已經開門。黃蓉道:「芙兒,咱們同去吃點兒飲食,我便要回城去啦。」

  郭芙含淚答應,心下好生後悔,實不該因一時之忿,斬斷了楊過手臂,以致今日骨肉分離,獨自冷清清的回桃花島去,和一個瞎了眼睛的柯公公為伴,這日子只要想一想也就難挨了。但父親舉劍砍落的神情,此時念及兀自心有餘悸,說甚麼也不敢回襄陽城去。

  兩人走進一家飯鋪,叫了些熟牛肉、麵餅,母女倆分手在即,誰也無心食用。黃蓉將軟蝟甲交給女兒,叫她晚間到了客店,便穿在身上,又反復叮嚀,在道上須得留心這些、提防那些,但一時之間又怎說得了多少?眼見女兒口中只是答應,眼眶紅紅的楚楚可憐,平時愛嬌活潑的模樣一時盡失,心中更是不忍,一瞥眼見市鎮西頭一家糖食店前擺著一擔蘋果,鮮紅肥大,心道:「去買幾個來讓芙兒在道上吃,這便該分手啦。」說道:「芙兒,你多吃幾塊麵餅。便吃不下,也得勉強吃些,這兵荒馬亂之際,前面也不知到那裏才有東西吃。我過去買點物事。」說著站起身來,走過十多定店面,到了那賣蘋果的擔子前。

  她檢了十來個大紅蘋果放入懷中,順手取了一錢銀子,正要遞給果販,忽聽得身後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給秤二十斤白米,一斤鹽,都放在這麻袋裏。」


  黃蓉聽那女子話聲清脆明亮,側頭斜望,見是個黃衣道姑站在一家糧食店前買物。這道姑左手抱著個嬰兒,右手伸到懷中去取銀兩。嬰兒身上的襁褓是湖綠色的緞子,繡著一隻殷紅的小馬,正是黃蓉親手所製。

  她一見到這襁褓,登時心頭大震,雙手發顫,右手拿著的那塊銀子落入了籮筐。這嬰兒若不是她親生女兒郭襄,卻又是誰?只見那道姑側過半邊臉來,容貌甚美,眉間眼角卻隱隱含有煞氣,腰間垂掛一根拂塵,自然便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赤練仙子李莫愁了。黃蓉從未和這女魔頭會過面,但這般裝束相貌,除她之外更無別人。

  黃蓉生下郭襄後,慌亂之際,模模糊糊的瞧過幾眼,這時忍不住細看女兒,只見她眉目嬌美,神姿秀麗,雖是個極幼的嬰兒,但已是個美人胎子無疑,又見她小臉兒紅紅的,長得甚是壯健。她兄弟郭破虜雖吃母乳,還不及她這般肥白可愛。黃蓉又驚又喜,忍不住要流下淚來。

  李莫愁付了銀錢,取過麻袋,一手提了,便即出鎮。

  黃蓉見事機緊迫,不及去招呼郭芙,心想:「襄兒既入她手,此人陰毒絕倫,若是強行搶奪,她必傷孩兒性命。」眼見她走出市梢,沿大路向西而行,於是不即不離的跟隨在後,又想:「她是過兒的師伯,雖聽說他們相互不睦,但芙兒傷了過兒手臂,他們古墓派和我郭家已結上了深仇。倘若過兒和龍姑娘都在前面相候,我以一敵三,萬難取勝,只有及早出手,方是上策。」眼見李莫愁折而向南,走進一座樹林,當下展開輕功,快步從樹旁繞了過去,趕在李莫愁的前頭,突然竄出,迎面攔住。

  李莫愁忽見身前出現一個美貌少婦,當即立定。黃蓉笑道:「這位想必是赤練仙子李道長了,幸會幸會!」

  李莫愁見她竄出時身法輕盈,實非平常之輩,又見她赤心空拳,腰帶間插著一根淡黃色竹杖,一轉念間,登時滿臉堆歡,放下麻袋,歛衽施禮,說道:「小妹久慕郭夫人大名,今日得見芳顏,實慰平生。」

  當今武林之中,女流高手以黃蓉和李莫愁兩人聲名最響。清淨散人孫不二成名雖早,武功遠不及兩人。小龍女則年紀幼小,霍都王子終南山古墓敗歸,小龍女始為人知,大勝關一戰,更是名揚天下,但畢竟為時未久。黃李二人一個是東邪黃藥師嬌女、大俠郭靖之妻、身任丐幫幫主二十餘年;另一個以拂塵、銀針、五毒神掌三絕技名滿天下,江湖上聞而喪膽。此時兩人初次見面,細看對方,均各自驚奇:「原來她竟是如此的一個美貌女子!」心下都嚴加提防,都想對方既享大名,必有真實本領。

  黃蓉笑道:「道長之名,小妹一向是久仰的了。道長說話如何這般客氣?」李莫愁道:「郭夫人是天下第一大幫丐幫前任幫主,武林中群倫之首,小妹真是相見恨晚。」兩人說了好些客套話。

  黃蓉笑道:「道長懷抱的這個嬰兒,可愛得很啊,卻不知是誰家的孩兒?」李莫愁道:「說來慚愧,郭夫人可莫見笑。」黃蓉道:「不敢。」心想眼下說到正題了,一說翻便得動手,心中籌思方案,如何在動手之前先將女兒搶過,卻聽李莫愁道:「也是我古墓派師門不幸,小妹無德,不能教誨師妹,這孩兒是我龍師妹的私生女兒。」

  黃蓉大奇:「龍姑娘沒有懷孕,怎會有私生女兒?這明明是我女兒,她當面謊言欺詐,是何用意?」她可不知李莫愁實非有心欺騙,只道這孩子真是楊過和小龍女所生。李莫愁心恨師父偏心,將古墓派的秘笈「玉女心經」單傳於小師妹,這時黃蓉問及,便乘機敗壞師妹的名聲。黃蓉道:「龍姑娘看來貞淑端莊,原來有這等事,那倒令人猜想不到了。卻不知這孩兒的父親是誰?」

  李莫愁道:「這孩兒的父親麼?說起來更是氣人,卻是我師妹的徒兒楊過。」

  黃蓉雖然善於作偽,這時卻也忍不住滿臉紅暈,心下大怒,暗道:「你把我女兒說成是龍姑娘私生,那也罷了,但說她父親乃是楊過,豈非當面辱我?」但這怒色只在臉上一閃而過,隨即平靜如常,說道:「胡鬧,胡鬧,太不成話了。可是這女孩兒卻真討人歡喜,李道長,給我抱抱。」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個蘋果,舉在孩子面前,口中啜啜作聲,逼那孩子,說道:「乖孩子,你的臉蛋兒可不像這蘋果麼?」

  李莫愁自奪得郭襄後一直隱居深山,弄兒為樂,每日擠了豹乳餵飼嬰兒。她一生作惡多端,卻也不是天性歹毒,只是情場失意後憤世嫉俗,由惱恨傷痛而乖僻,更自乖僻為狠戾殘暴。郭襄嬌美可愛,竟打動了她天生的母性,有時中夜自思,即使小龍女用「玉女心經」來換,也未必肯把郭襄交還。這時見黃蓉要抱孩子,便如做母親的聽到旁人稱讚自己孩兒一般,頗以為喜,笑吟吟的遞了過去。

  黃蓉雙手剛要碰到郭襄的襁褓,臉上忍不住流露出愛憐備至的神色,這慈母之情,說甚麼也是難以掩飾。她對這幼女日夜思想,只恐她已死於非命,這時得能親手抱在懷中,如何不大喜若狂?

  李莫愁斗見她神色有異,心中一動:「她如只是喜愛小兒,隨手抱她一抱,何必如此心神震盪?此中定然有詐。」猛地裏雙臂回收,右足點動,已向後躍出兩丈開外。她雙足落地,正要喝問,只見黃蓉已如影隨形般竄來。李莫愁將負在肩頭的麻袋一抖,袋中二十斤白米和一斤鹽齊向黃蓉劈面打去。

  黃蓉縱身躍起,白米和鹽粒盡數從腳底飛過。李莫愁乘機又已縱後丈許,抽了拂塵在手,笑吟吟的道:「郭夫人,你要助楊過搶這孩兒麼?」黃著在這一竄一躍之間,已想到對方既已起疑,勢難智取,只有用力強奪,當下也是笑嘻嘻的道:「我不過見孩兒可愛,想要抱抱。你如此見外,未免太瞧人不起了。」

  李莫愁道:「郭大俠夫婦威名震於江湖,小妹一直欽佩得緊,今日得見施展身手,果然名下無虛。小妹此刻有事,便此拜別。」她生怕郭靖便在左近,膽先怯了,交代了這幾句話,轉身便走。

  黃蓉一躍上前,身在半空,已抽了竹棒在手。丐幫世傳的打狗棒她已傳給了魯有腳,現下隨身所攜的這條竹棒雖不如打狗棒堅韌,長短輕重卻是一般無異,只是色作淡黃,以示與打狗棒有別。她不待身子落地,竹棒已使「纏」字訣掠到了李莫愁背後。

  李莫愁心想我和你無怨無仇,今日初次見面,我說話客客氣氣,有甚得罪你處,何以毫沒來由的便出兵刃打人?拂塵後揮,擋開竹棒,還了一招。

  黃蓉的棒法快速無倫,六七招一過,李莫愁已感招架為難。她本身武功比之黃蓉原已稍遜,何況手抱孩兒,更是轉動不靈。黃蓉挪動身形,繞著她東轉西擋,竹棒抖動,頃刻間李莫愁已處下風。

  又拆數招,李莫愁見她竹棒始終離開孩兒遠遠的,知她有所避忌,心想:「每次與人相鬥,倒是抱著孩兒的佔了便宜。」笑道:「郭夫人,你要考較小妹功夫,山高水長,儘有相見之日,何必定要今日過招?任誰一個失手,豈不傷了這可愛的孩兒?」

  黃蓉心想:「她是當真不知這是我的女兒,還是作假?可須得先試她出來。」說道:「為了這孩兒,我已讓了你十多招,你再不放下孩兒,我可不顧她死活了!」說著舉棒向她右腿點去。李莫愁揮拂塵一擋,黃蓉竹棒不待與拂塵相交,已然挑起,驀地戮向她左胸。這一戳又快又妙,棒端所指,正是郭襄小小的身體。

  這一棒若是戳中了,便李莫愁也須受傷,郭襄受了更非立時喪命不可。黃蓉在這棒上控縱自如,棒端疾送,已點到了郭襄的襁褓,這一下看似險到了極處,但打狗棒法在她手下使將出來,自是輕重遠近,不失分毫。李莫愁那知就裏,眼見危急,忙向右閃避,自身不免就此露了破綻,拍的一下,左脛骨已被竹棒掃中,險些絆倒,向旁連跨兩步,這才站定。她揮拂塵護住身前,轉過頭來,怒道:「郭夫人你枉有俠名,卻對這小小嬰兒也施辣手,豈不可卑?」

  黃蓉見她這番惱怒並非佯裝,心下大喜,暗想:「你出力保護我的女兒,我偏要棒打親女,嚇你一跳。」微微一笑,說道:「道長既說這孩兒來歷不明,留在世上作甚?」說著縱身而前,舉棒疾攻,數招一過,郭襄又遇危險。她身在李莫愁懷中,顛簸起伏,甚不舒服,突然放聲大哭起來。黃蓉暗叫:「乖女莫驚!我要救你,只得如此。」她雖心中憐惜,出手卻越來越是凌厲,若非李莫愁奮力抗禦,看來招招都能制郭襄的死命。李莫愁心神不定,急退數步,舉拂塵護郭襄身前,叫道:「郭夫人,你到底要怎地?」

  黃蓉笑道:「當今女流英傑,武林中只稱李道長和小妹二人。此刻有緣相逢,何不一分高下?」她這幾毒打郭襄,已將李莫愁激得得怒氣勃發,心想:「你丈夫若來,我還忌他三分,憑你也不過是個女子,難道我便真怕了你?」當下哼了一聲,道:「郭夫人有意賜教,正是求之不得。」黃蓉道:「你懷抱嬰兒,我勝之不武,還是將她擲下,咱倆憑真功夫過招玩玩。」

  李莫愁心想抱著嬰兒決計非她敵手,施發毒針時也是諸多顧忌,心道:「江湖上多稱郭靖夫婦仁義過人,但瞧她對一個嬰兒也如此殘忍,可見傳聞言過其實。」遊目四顧,見東首幾株大樹之間生著一片長草,頗為柔軟,於是將郭襄抱去放在草上,輕輕拍了幾下,又哄了幾句,這才轉身說道:「請發招罷。」

  黃蓉與她拆了這十餘招,知她武功比之自己也差不了多少,若此時將女兒搶在手中,她再上來纏鬥,自己稍有疏虞,只怕便傷了女兒,只有先將她打死打傷,再抱回女兒,方無後患,這女子作惡多端,百死不足以蔽其辜,想到此處,心中已動了殺機。

  李莫愁平素下手狠辣,無所不用其極,以己之心度人,見黃蓉眼角不斷的向嬰兒一望一瞥,心想:「她若打我不過,便會向孩兒突下毒手,分我心神。」是以站在郭襄身前,不容對方走近。

  在這頃刻之間,黃蓉心中已想了七八條計策,每一計均有機可制李莫愁死命,但也均不免危及郭襄,尋思:「瞧這女魔頭的神情,對我襄兒居然甚為愛惜,襄兒在她手中,縱然一時搶不回來,也無大礙,卻不可冒險輕進,反使襄兒遭難。」心念一轉,說道:「李道長,咱倆的武功相差不遠,非片刻之間可分勝負,相鬥之際若有虎狼之類出來吃了孩兒,豈不令人分心?不如先結果了這小鬼,咱們痛痛快快的打一架。」說著彎腰拾起一塊小石子,放在中指上一彈,呼的一聲,石子挾著破空之聲急向郭襄飛去。

  這一彈是她家傳絕技「彈指神通」功夫,李莫愁曾見黃藥師露過,知道勁力非同小可,忙舉拂塵格開,喝道:「這小孩兒礙著你甚麼事了?何以幾次三番要害她性命?」

  黃蓉暗暗好笑,其實這顆石子彈出去時力道雖急,她手指上卻早已使了迴力,李莫愁便算不救,石子一碰到郭襄的身子立時便會斜飛,決不會損傷到她絲毫,當即笑道:「你對這孩兒如此牽肚掛腸,旁人不知,還道……還道是你的……哈哈……」李莫愁怒道:「難道是我的孩……」說到這「孩」字,突然住口,臉上一紅,道:「是我甚麼?」黃蓉笑道:「你是道姑,自然不能有孩兒,旁人定要說這孩兒是你的妹子了。」李莫愁哼了一聲,也不以為意,卻不知黃蓉連口頭上也不肯吃半點虧,說郭襄是她妹子,便是說郭靖和自己是她父母,討他一個小小便宜,誰叫她適才說楊過是郭襄之父呢?

  李莫愁道:「郭夫人這便請上罷!」黃蓉道:「你掛念著孩兒,動手時不能全神貫注,我縱然勝你,也無意味。這樣罷,我割些棘藤將她圍著,野獸便不能近前,咱倆再痛痛快快的打一架。」說著從腰間取出一柄金柄小佩刀,走到樹叢中割了許多生滿棘刺的長藤。幾株大樹之上,這麼野獸固然傷害不了孩子,而郭襄幼小,還不會翻身,也不會滾到棘刺上去。她心想:「江湖上稱道郭夫人多智,果然名不虛傳。」見黃蓉將棘藤纏了一道又是一道,在幾株大樹間東拉來,西扯去,密密層層的越纏越多,又見她臉帶詭笑,似乎不懷好意,心中不禁有些發毛,說道:「夠了!」

  黃蓉道:「好,你說夠了,便夠了!李道長,你見過我爹爹,是麼?」李莫愁道:「是啊。」黃蓉道:「我曾聽楊過說,你寫過四句話譏嘲我爹爹,是不是?好像是甚麼『桃花島主,弟子眾多,以五敵一,貽笑江湖』!」

  李莫愁心中一凜:「啊,我當真胡塗了,早就該想到此事。她今日跟我纏個沒了沒完,原來是為了這四句話。」冷冷的道:「當日他們五個人對付我一個人,原是實情。」黃蓉道:「今日咱們以一敵一,卻瞧是誰貽笑江湖?」李莫愁心頭火起,喝道:「你也休得忒也托大,桃花島的武功我見得多了,也不過如此而已,沒甚麼了不起。」

  黃蓉冷笑道:「哼哼!莫說桃花島的武功,便算不是武功,你也未必對付得了。你有本事,便將那孩兒抱出來瞧瞧!」

  李莫愁吃了一驚:「難道她已對孩兒施了毒手。」急忙縱身躍過一道棘藤,向左拐了個彎,見棘藤攔路,於是順勢向右轉內,耳聽得郭襄正自哇哇啼哭,稍覺放心,又向內轉了幾個彎,不知如何,竟然又轉到了棘藤之外。她大惑不解,明明是一路轉進,何以忽然轉到了藤外?當下不及細想,雙足點處,又向內躍去,只是地下棘藤一條條的橫七豎八,五花八門,一個不小心,嗤的一聲響,道袍的衣角給荊棘撕下了一塊。這麼一來,她不敢再行莽撞,待要瞧清楚如何落腳,突見黃蓉已站在棘藤之內,俯身抱起了孩兒。

  她登時大驚失色,高聲叫道:「放下了孩兒!」眼見一條條棘藤之間足可側身通過當即連續縱躍,跨過棘藤向黃蓉奔去,但這七八梱大樹方圓不過數丈,竟是可望而不可即,她這般縱躍奔跑,似左實右,似前實後,幾個轉身,又已到棘藤圈之外。只見黃蓉放下孩兒,東一轉,西一幌,輕巧自在的出了藤圈。

  李莫愁猛地省悟,那晚與楊過、程英、陸無雙等為敵,他們在茅屋外堆了一個個土墩,自己竟爾無法正面攻入,這時黃蓉用棘藤所圍的,自也是桃花島的九宮八卦神術了。她微一沉吟,心念已決:「只有先打退敵人,然後把棘藤一條條自外而內的移去,再抱嬰兒。這時如莽撞亂闖,敵人佔了陣圖之利,自己非敗不可。」一擺拂塵,竄出數丈,反而難得棘藤遠遠的,凝神待敵,竟沒再將這回事放在心上。

  黃蓉初時見她在棘藤圈中亂轉,正自暗喜,忽見她縱身躍開,卻也好生佩服:「這女魔頭拿得起,放得下,決斷好快。她得享大名,果非倖致,看來實是勁敵。」這時女兒已置於萬無一失之地,心中再無牽掛,揮竹棒使招「按狗低頭」,向李莫愁後頸捺落。李莫愁拂塵倒捲,纏向竹棒,刷的一聲,帚絲直向黃蓉面門擊來。兩人以快打快,各展精妙招術,頃刻間已拆了數十招。

  李莫愁功力深厚,拂塵上招數變化精微,但對方的打狗棒法實在奧妙無比,她勉力抵擋得數十招,已可說是武林中罕有之事,眼見竹棒平平淡淡的一下打來,到得眼前,方向部位斗然大異,自知再鬥下去,終將落敗。這竹棒看來似乎並非殺人利器,但周身三十六大穴只要被棒端戳中一處,無一不致人死命。李莫愁奮力再招架了幾棒,額頭已然見汗,拂塵在身前連揮數下,攻出兩招,足下疾向後退,說道:「郭夫人的棒法果然精妙,小妹甘拜下風。只是小妹有一事不解,卻要請教。」黃蓉道:「不敢!」

  李莫愁道:「這竹棒棒法乃九指神丐的絕技,桃花島的武功倘然果真了得,郭夫人何以不學令尊的家傳本事,卻反而求諸外人?」黃蓉心想:「這人口齒好不厲害,她勝不了我的棒法,便想我捨長不用。」笑道:「你既知這棒法是九指神丐所傳,那麼也必知道棒法之名了。」李莫愁哼了一聲,眉間煞氣凝聚,卻不答話。黃蓉笑道:「棒號打狗,見狗便打,事所必至,豈有他哉?」

  李莫愁見不能激得她捨棒用掌,若與她作口舌之爭,對方又伶牙俐齒,自己仍然是輸,將拂塵在腰間一插,冷笑道:「天下的叫化兒個個唱得慣蓮花落,果然連幫主也是貧嘴滑舌之徒,領教了!」說著大踏步走到林邊,在一個樹墩上一坐。

  她這麼認輸走開,黃蓉本是求之不得,但見她坐著不走,心念一轉,已知其意,她實是捨不得襄兒,自己倘若去將女兒抱了出來,她必上來纏鬥,這一來強弱之勢倒轉,那便大大不利,看來不將此人打死打傷,女兒縱入自己掌握,仍是無法平平安安的抱回家去。當下左走三步,右搶四步,斜行迂迴,已搶到李莫愁身前,這幾步看似輕描淡寫,並無奇處,但中藏八卦變化,李莫愁不論向那一方位縱躍,都不能逃離她的截阻,跟著右手輕抖,竹棒已點向李莫愁左肘。

  李莫愁舉掌封格,喝道:「自陳玄風、梅超風一死,黃藥師果真已無傳人。」她這話一來譏刺黃蓉只有北丐所傳的打狗棒法可用,二來又恥笑黃藥師收徒不謹。

  黃蓉的家傳「玉簫劍法」這時也已練得頗為精深,只是手中無劍,若是以棒作劍,兵刃不順,便未必能勝眼前這個強敵,當下微微一笑,說道:「我爹爹收了幾個不肖徒兒,果然不妙,卻那及得李道長和龍姑娘師姊妹同氣連枝,一般的端莊貞淑。」

  李莫愁怒氣上衝,袖口一揮,兩枚冰魄銀針向黃蓉小腹激射過去。她雖然殺人不眨眼,手段毒辣無比,卻是個守身如玉的處女,她只道小龍女行止甚是不端,聽黃蓉竟將自己與師妹相提並論,大怒之下,一出手便是最陰狠的暗器。

  黃蓉這時和她站得甚近,閃避不及,,急忙迴轉竹棒,一一撥開。若不是她的打狗棒法已練到化境,撥得開一枚,第二枚實難擋過。兩枚銀針從她臉前兩寸之外飛掠而過,鼻中隱隱聞到一股藥氣,當真是險到了極處。黃蓉想起數年前愛鵰的一足被這冰魄銀針擦傷,醫治了六七個月毒性方始去盡,一凜之下,又見雙針迎面射來。

  黃蓉向東斜閃,兩枚銀針挾著勁風從雙耳之旁越過,心想:「此處離襄兒太近,這毒針四下裏亂飛激射,萬一碰破她一點嫩皮,那可不得了!」當下疾奔向東,穿出林子。李莫愁隨後追來,認定她除了棒法神妙之外,其餘武功均不及自己,眼見她幌身出林,喝道:「未分勝敗,怎麼便走了?」黃蓉轉過身子,微微一笑。李莫愁道:「郭夫人,你擋我銀針,還是非用這竹棒不可麼?」說著搶上幾步。

  黃蓉知道若不收起竹棒,她總是輸得心不甘服,將竹棒在腰間一插,笑道:「久聞李道長五毒神掌殺人無數,小妹便接你幾掌。」

  李莫愁一怔,心道:「她明知我毒掌厲害,卻仍要和我比掌,如此有恃無恐,只怕有詐。」但想她掌法縱然神妙,怎及自己的神掌沾身即斃,雙掌一拍,內力已運至掌心,說道:「願領教桃花島的落英神劍掌妙技。」眼見黃蓉右掌輕飄飄的拍來,當下左掌往她掌心按去,右掌跟著往她肩頭擊落。這兩掌本已迅速沉猛,兼而有之,可是她右掌擊出之際,同時更發出兩枚銀針,射向黃蓉胸腹之間。這掌中來針的陰毒招數,是她離師門後自行所創,對方正全神提防她的毒掌,那料得到她又會在如此近身之處突發暗器,不少武學名家便曾因此而喪生於毒針之下。

  黃蓉縮回來左掌,托向她右腕,化開了她右掌撲擊,右手縮人懷中,似乎也要掏摸暗器還敬,但終於遲了一步,她口手剛從懷中伸出,銀針離她肋下已不及五寸,到此地步,縱有通天本領也已閃避不了。李莫愁心中大喜,只見銀針透衣而沒,射入了黃蓉身子。

  黃蓉叫聲:「啊喲!」雙手捧肚,彎下腰去,隨即左掌拍出,擊向李莫愁胸口。這一掌還是來得真快,李莫愁叫道:「好!」上身後仰避開,雙掌齊出,也拍向黃蓉胸口。遠遠的,她自會毒發而死。卻見黃蓉上身微微一動,並不招架,李莫愁心想:「她中針之後,全身已麻痺了。」雙掌剛沾上對方胸口衣襟,突然兩隻掌心都是一痛,似是擊中了甚麼尖針。

  她大驚之下,急忙後躍,舉掌看時,只見每隻掌心都刺破了一孔,孔周帶著一圈黑血,顯是為自己的冰魄銀針所傷。她又驚又怒,不明緣由,卻見黃蓉從懷中取出兩隻蘋果,雙手各持一隻,笑吟吟的高高舉起,每隻蘋果上都刺著一枚銀針。李莫愁這才省悟,原來她懷中藏著蘋果,先前自己發射暗器,她並不撥打閃避,卻伸手入懷抓住蘋果,對準銀針的來路,收去了毒針,再誘使自己出掌擊在蘋果之上。

  李莫愁本也是個絕頂聰明之人,但今日遇上了這個詭詐百出的對手,只有甘拜下風,忙伸手入懷去取解藥,卻聽得風聲颯然,黃蓉雙掌已攻向她的面門。

  李莫愁舉左手一封,猛見黃蓉一隻雪白的手掌五指分開,拂向自己右手手肘的「小海穴」,五指形如蘭花,姿態曼妙難言。她心中一動:「莫非這是天下聞名的蘭花拂穴手?」右手來不及去取解藥,忙翻掌出懷,伸手往她手指上抓去。黃蓉右手縮回,左手化掌為指,又拂向她頸肩之交的「缺盆穴」。

  李莫愁見她指化為掌,掌化為指,「落英神劍掌」與「蘭花拂穴手」交互為用,當真是掌來時如落英繽紛,指拂處若春蘭葳蕤,不但招招凌厲,而且丰姿端麗,不由得面若死灰,心道:「今日得見桃花島神技,委實大非尋常,莫說我掌上已然中毒,便是安健如常,也不是她對手。」她急於脫身,以便取服解藥,但黃蓉忽掌忽指,纏得她沒半分餘暇。那冰魄銀針的毒性何等厲害,若不是她日常使用,體質習於毒性,那麼這片時之間早已暈去了,但縱然如此,毒素自掌心逐步上行,只要行到心窩之間,終於也要不治。

  黃蓉見她臉色蒼白,出招越來越是軟弱,知道只要再纏得少時,她便要支持不住,心想這女魔頭作惡多端,今日斃於她自己的毒針之下,正好替武氏兄弟報了殺母之仇,當下步步進逼,手下毫不放鬆,同時守緊門戶,防她臨死之際突施反噬。

  李莫愁先覺下臂酸麻,漸漸麻到了手肘,再拆數招,已麻到了腋窩,這時雙臂僵直,已然不聽使喚,只得叫道:「且慢!」向旁搶開兩步,慘然道:「郭夫人,我平素殺人如麻,早就沒想能活到今日。鬥智鬥力,我都遠不如你,死在你的手下,實所甘服,但我斗膽求你一件事。」黃蓉道:「甚麼事?」雙眼不轉瞬的瞪著她,防她施緩兵之計,伸手去取解藥,然見她雙臂下垂,已然彎不過來,聽她說道:「我和師妹向來不睦,但那孩兒實在可愛,求你大發善心,好好照料,別傷了她的小命。」

  黃蓉聽她這幾句話說得極是誠懇,不禁心中一動:「這魔頭積惡如山,臨死之際居然能真心愛我的女兒。」說道:「這女孩兒的父母並非尋常之輩,若是讓她留在世上,不免使我一世操心,辛苦百端……」李莫愁怎聽得出她言中之意,求道:「望你高抬貴手……」

  黃蓉要再試她一試,走近前去,揮指先拂了她的穴道,從她懷中取出一個藥瓶,問道:「這是你毒針的解藥麼?」李莫愁道:「是!」黃蓉道:「我不能兩個人都饒了,若要我救你,須得殺那女孩兒。倘你自甘就死,我便饒那孩兒。」

  李莫愁萬想不到竟然尚有活命之機,只是叫黃蓉殺那女孩固然說不出口,以自己性命換得女孩活命,卻也不願,只見黃蓉從小瓶中倒出一粒解藥,兩根手指拈住了輕輕幌動,只等自己回答,顫聲道:「我……我……」

  黃蓉心想:「她遲疑了這麼久,實已不易。不管她如何回答,單憑這一念之善,我便須饒她一命。她滿身血債,將來自有人找她報仇。」於是攔住她話頭,笑道:「李道長,多謝你對我襄兒如此關懷。」

  李莫愁愕然道:「甚麼?」黃蓉笑道:「這女孩兒姓郭名襄,是郭靖爺和我的女兒,生下不久便落入了龍姑娘手中,不知你怎地竟會起了這個誤會。承你養育多日,小妹感謝不盡。」說著歛衽行了一禮,將一粒解藥塞入她的口中,問道:「夠了麼?」李莫愁茫然道:「我中毒已深,須得連服三粒。」黃蓉道:「好!」又餵了她兩粒,心想這解藥或有後用,卻不還她,將藥瓶放入了懷中,笑道:「三個時辰之後,你穴道自解。」

  她快步回入樹林,心想:「耽擱了這多時,不知芙兒走了沒有?若能讓她姊妹倆見上面,大是佳事。」轉入棘藤圈中,一瞥之下,不由得如入冰窖,全身都涼了。

  那棘藤圈絲毫無異,郭襄卻已影蹤不見。黃蓉心中怦怦亂跳,饒是她智計無雙,這時也慌得沒做手腳處。她定了定神,心道:「莫慌,莫慌,我和李莫愁出林相鬥,並無多時,襄兒給人抱去,定走不遠。」攀到林中最高一株樹上四下眺望。襄陽城郊地勢平坦,這一眼望去足足有十餘里,竟沒見到絲毫可疑的事物,此時蒙古大軍甫退,路上絕無行人,只要有一人一騎走動,雖遠必見。

  黃蓉心想:「此人既未遠去,必在近處。」於是細尋棘藤圈附近有無留下足印之類。只見一條條棘藤絕無曾被踫動搬移之跡,決非甚麼野獸衝入將孩兒啣去,尋思:「我這些棘藤按九宮八卦方位而布,那是我爹爹自創的奇門之術,世上除桃花島弟子之外,再也無人識得,雖是金輪法王這等才智之士,也不能在這棘藤之間來去自如,難道竟是爹爹到了?……啊喲,不好!」

  猛地想起,數月前與金輪法王邂逅相遇,危急中布下亂石陣抵擋,當時楊過來救,曾將陣法的大要說了給他知曉,此人聰明無比,舉一反三,雖不能就此精通奇門之術,但棘藤匆匆布就,破解並不甚難。她一想到楊過,腦中一暈,不由得更增了幾分憂心,暗想:「芙兒斷他一臂,他和我郭家更是結下了深仇,襄兒落入此人手中,這條小命算是完啦。他也不用下手相害,只須隨手將她在荒野中一拋,這嬰兒那裏還有命在?」想起這女孩兒出世沒有幾天,便如此的多災多難,竟怔怔的掉下淚來。

  但她多歷變故,才智絕倫,附近竟找不出他半個足印,心下大奇:「他便是輕功練到了絕頂,這軟泥之上也必會有淺淺的足印,難道他竟是在空中飛行的麼?」

  她這一下猜測果然不錯,郭襄確是給楊過抱去的,而他出入棘藤,確也是從空飛行來去。

  那天晚間楊過在窗外見黃蓉點了郭靖穴道,放走女兒,他便從原路出城,遠遠跟隨,心道:「郭伯母,你女兒欠我一條臂膀,你丈夫斬不了,便讓我來斬。你在明,我在暗,你想永世保住女兒這條右臂,只怕也不怎麼容易。」

  黃蓉與女兒分離在即,心中難過,沒留意到身後有人跟蹤。此後她在小市鎮上與李莫愁想遇、兩人想鬥等情,楊過在林外都瞧得清清楚楚。待得兩人出林,他便躍上高樹,扯了三條長藤併在一起,一端縛在樹上,另一端左手拉住了,自空縱入棘圈,雙足挾住郭襄腰間,左手使勁一扯,身子便已盪出棘圈。眼見黃蓉與李莫愁兀自在掌來指往的相鬥,便在樹梢上縱躍出林,落地後奔跑更速,片刻間回到了市鎮。只見郭芙站在街頭,牽著小紅馬東張西望,等候母親回來,楊過雙足一點,身子從丈外遠處躍上了紅馬。

  郭芙吃了一驚,回過頭來,見騎在馬背的竟是楊過,心中騰的一跳,「啊」的一聲叫了出來,急忙柭劍在手。小龍女的淑女劍雖利,她自是不願使用,手中所持,仍是常用的那柄利劍。

  楊過見她臉色蒼白,目光中盡是懼色,他此時若要斬斷她右臂,實是易如反掌,但事到臨頭,竟然下不了手,哼的一聲,揮出右臂,空袖子已裹住了她長劍,向外甩出。郭芙那裏還拿捏得住,長劍脫手,直撞向牆角。楊過左手搶過馬韁,雙腿一夾,小紅馬向前急衝,絕塵而去。郭芙只嚇得手足酸軟,慢慢走到牆角拾起長劍,劍身在牆角上猛力碰撞,竟已彎得便如一把曲尺。

  以柔物施展剛勁,原是古墓派武功的精要所在,李莫愁便拂塵、小龍女使綢帶,皆是這門功夫。楊過此時內勁既強,袖子一拂,實不下於鋼鞭巨杵之撞擊。

  楊過抱了郭襄,騎著汗血寶馬向北疾馳,不多時便已掠過襄陽,奔行了數十里,因此黃蓉雖攀上樹頂極目遠眺,卻瞧不見他的蹤影。

  楊過騎在馬上,眼見道旁樹木如飛般向後倒退,俯首看看懷中的郭襄,見她睡得正沉,一張小臉秀美嬌嫩,心道:「郭伯伯、郭伯母這個小女兒,我總是不還他們了,也算報了我這斷臂之仇。他們這時心中的難過懊喪,只怕尤勝於我。」奔了一陣,轉念又想:「楊過啊楊過,是不是你天生的風流性兒作祟,見了郭芙這美貌少女,天大的仇怨也拋到了腦後?倘若斬斷你手臂的是個男人,你今日難道也肯饒了他?」想了半日,只好搖頭苦笑。他對自己激烈易變的性格非但管制不住,甚且自己也難以明白。

  行出二百里後,沿途漸有人煙,一路上向農家討些羊乳牛乳餵郭襄吃了,決意回古墓去找小龍女,不數日間已到了終南山下。

  回塵舊事,感慨無已,縱馬上山,覓路來到古墓之前。「活死人墓」的大石碑巍然聳立,與前無異,墓門卻已在李莫愁攻入時封閉,若要進墓,只有鑽過水溪及地底潛流,從密道進去。憑他這時內功修為,穿越密道自是絕不費力,然而如何處置郭襄卻大為躊躇,這小小嬰兒一入水底,必死無疑,但想到小龍女多半便在墓中,進去即可與她相見,那裏還能捺得住?於是從口袋裏取些餅餌嚼得爛了,餵了郭襄幾口,在古墓旁找了個山洞,將她放在洞內,拔些荊棘柴草堆在洞口,心想不論在墓中是否能與小龍女想見,都要立即回出,設法安罝嬰兒。

  堆好荊棘,繞過古墓向後走去,忽聽得遠處隱隱有兵刃相交之聲,瞧方向正是重陽宮的所在,微一遲疑間,突見一隻銀色輪子發出嗚嗚聲響,激飛上天,正是金輪法王的兵刃。他好奇心起,循聲趕到重陽宮後玉虛洞前,便在此時,小龍女身受全真五子一招「七星聚會」和金輪法王輪子的前後夾擊,身受重傷。

  楊過若是早到片刻,便能救得此厄。但天道不測,世事難言,一切豈能盡如人意?人世間悲歡離合,禍福榮辱,往往便只差於釐毫之間!


  全真五子乍見楊過到來,均知此事糾葛更多。丘處機大聲道:「我重陽宮清修之地,今日各位來此騷擾,卻是為何?」王處一更是怒容滿面,喝道:「龍姑娘,你古墓派和我全真教雖有樑子,雙方自行了斷便是,何以約了西域胡人,諸般邪魔外道,害死我這許多教下弟子?」小龍女重傷之餘,那裏還能分辯是非,和他們作口舌之爭?全真教下諸弟子見她劍刺尹志平,又傷趙志敬,不論是尹派趙派,盡數會她當作敵人,當此紛擾之際,更是無人出來說明真相。

  楊過伸左臂輕輕扶著小龍女的腰,柔聲道:「姑姑,我和你回古墓去,別理會這些人啦!」小龍女道:「你的手臂還痛不痛?」楊過笑著搖了搖頭,道:「早就好啦。」小龍女道:「你身上情花的毒沒發作麼?」楊過道:「有時發作幾次,也不怎麼厲害。」

  趙志敬自給小龍女刺傷之後,一直躲在後面,不敢出頭,待見全真五子出關而出,心知眾師長查究起來,自己掌教之位固然落空,還得身受嚴刑。他本來也不過是生性暴躁,器量褊狹,原非大奸大惡之人,只是自忖武功於第三代弟子中算得第一,這掌教之位卻落於尹志平身上,心上憤憤不平,就此一念之差,終於陷溺日深,不可自拔。此時暗想眼下的局面決不能任其寧定,只有攪他個天翻地覆,五位師長是非難分,方有從中取巧之機,如能假手於金輪法王和一眾蒙古武士將全真五子除去,更是一勞永逸;眼見楊過失了右臂,左手又扶著小龍女,幾乎已成束手待斃的情勢,他生平最憎恨之人,便是這個叛門辱師的弟子,這時有此良機,那肯放過?向身旁的鹿清篤使了個眼色,大聲喝道:「逆徒楊過,兩位祖師爺跟你說話,你不跪下磕頭,竟敢倨傲不理?」

  楊過回頭來,眼光中充滿了怨毒,心道:「姑姑傷在你全真教一般臭道士之下,今日暫且不理,日後再來跟你們算帳。」向群道狠狠的掃了一眼,扶著小龍女,移步便行。

  趙志敬喝道:「上罷!」與鹿清篤兩人雙劍齊出,向楊過右脅刺去。趙志敬先前雖然身遭劍刺,但傷勢不重,這一劍刺向楊過斷臂之處,看準了他不能還手,劍挾勁風,實是使上了畢生的修為勁力。

  丘處機雖不滿楊過狂妄任性,目無尊長,但想起郭靖的重託,又想起和他父親楊康昔日的師徒之情,喝道:「志敬,劍下留情!」

  那一邊馬光佐更高聲叫罵起來:「牛鼻子要臉麼?刺人家的斷臂!」他和楊過最合得來,眼見他遇險,便要衝上來解救,苦於相距過遠,出手不及。

  突見灰影一閃,鹿清篤那高大肥胖的身子飛將起來,哇哇大叫,砰的一聲,正好撞在尼摩星身上。憑著尼摩星的武功,這一下雖是出其不意,也決不能撞得著他,但他雙腿斷了,兩隻手都撐著拐杖,既不能伸手推擋,縱躍閃避又不靈便,登時撞個正著,仰天一交摔倒。尼摩星背脊在地下一靠,立即彈起,一拐杖打在鹿清篤背上,登時將他打得暈了過去。

  這一邊楊過卻已伸右足踏住了趙志敬的長劍,趙志敬用力抽拔,臉孔脹得通紅,長劍竟是紋絲不動。

  原來當雙劍刺到之時,楊過右手空袖猛地拂起,一股巨力將鹿清篤摔了出去。趙志敬斗然感到袖力沉猛,忙使個「千斤墬」,身子牢牢定住。但這一來,長劍勢須低垂,楊過起腳下落,已將劍刃踏在足底。他在山洪之中練劍,水力雖強亦衝他不倒,這時一足踏定,當真是如嶽之鎮,趙志敬猛力拔奪,那裏奪得出分毫?

  楊過冷冷的道:「趙道長,當時在大勝關郭大俠跟前,你已明言非我之師,今日何以又提師承之說?也罷,瞧在從前叫過你幾聲師父的份上,讓你去罷!」說完這句話,右足絲毫不動,足底的勁力卻突然間消除得無影無蹤。

  趙志敬正運強力向後拉奪,手中猛地一空,長劍急回,砰的一響,劍柄重重撞在胸口,正與他猛力以劍柄擊打自己無疑。這一擊若是敵人運勁打來,他即使抵擋不住,也必以內力相抗,現下自行撞擊,那是半點也無抗力,但覺胸口劇痛,一口鮮血噴將出來,眼前一黑,仰天跌倒。

  王處一和劉處玄雙劍出鞘,分自左右刺向楊過,突然一個人影自斜刺裏衝至,噹的一聲,兩柄長劍盪了開去。這人正是尼摩星,他給鹿清篤撞得摔了一交,雖然打倒鹿清篤,但心頭惡氣未出。推尋原由,全是楊過之故,當下掄杖躍到,左手拐杖架開了王劉二道長劍,右手拐杖便向楊過和小龍女頭頂猛擊下去。

  楊過心知尼摩星武功了得,單用一隻空袖,只怕拂不開他剛柔並濟的一擊,這時小龍女全身無力,正軟軟的靠在他身上,於是身子左斜,右手空袖橫揮,捲住了小龍女的纖腰,讓她靠在自己前胸右側,左手抽出背負的玄鐵重劍,順手揮出。噗的一聲,響聲又沉又悶,便如木棍擊打敗革,尼摩星右手虎口爆裂,一條黑影衝天而起,卻是鐵杖向上激飛。這鐵杖也有十來斤重,向天空竟高飛二十餘丈,直落到了玉虛洞山後。

  楊過首次以劍魔獨孤求敗的重劍臨敵,竟有如斯威力,也不禁暗自駭然。

  尼摩星半邊身子酸麻,一條右臂震得全無知覺,但他生性悍勇無比,大吼一聲,左手鐵杖在地下一掌,躍高丈餘,跟著劈了下來。楊過心想我劍上剛力已然試過,再來試試柔力,重劍劍尖抖處,已將鐵拐黏住,這時只要內力吐出,便能將尼摩星擲出數丈之外,若是摔向山壁,更非撞得他筋斷骨折不可。他見小龍女如此傷重,滿心怨苦,這一下出手原是決不容情。正當臂上內力將吐未吐之際,只見尼摩星身在半空,雙腿齊膝斷絕,猛想起自己也斷了一臂,不禁起了同病相憐之意,當下重劍不向上揚,反手下壓,那鐵拐筆直向下戳落,塵土飛揚,大半截戳入了土內。

  尼摩星握著鐵拐,想要運勁拔起,但右臂經那重劍一黏一壓,竟如被人點了穴道一般,半點使不出勁來。楊過道:「今日饒你一命,快快回天竺去罷。」尼摩星臉如死灰,僵在當地,說不出話來。

  瀟湘子和尹克西雖見變出意外,卻那猜得到在這一個多月之內楊過已是功力大進,還道尼摩星斷腿後變得極不濟事。尹克西搶上幾步,拔起鐵拐,遞在尼摩星手中。尼摩星接了,在地下一撐,想要遠躍離開,豈知手臂麻軟未復,一撐之下,竟然咕咚摔倒。

  瀟湘子向來幸災樂禍,只要旁人倒霉,不論是友是敵,都覺歡喜,心想:「天竺矮子向來好生自負,對我不服,這就可算是完了。眼下高手畢集,快搶先擒了楊過,那正是揚名立威的良機。」縱身而出,喝道:「楊過小子,數次壞了王爺大事,快隨老子走罷!」

  楊過心想:「姑姑傷重,須得及早救治,偏生眼前強敵甚多,不下殺手,難以脫身。」低聲問小龍女道:「痛得厲害嗎?」小龍女道:「你抱著我,我……我好歡喜。」

  楊過抬起頭來,向瀟湘子道:「上罷!」玄鐵劍指向他腰間,劍頭離他身子約有二尺,穩穩平持。瀟湘子見這劍粗大黝黑,鈍頭無鋒,倒似是一條頑鐵,心想:「這小子劍法迅捷,靈動變幻,果然了得,可是拿了這根鐵條,劍法再快也必有限。」說道:「那兒去撿來了這根通火棒兒?」說著便揮純鋼哭棒往重劍上擊去。

  楊過持劍不動,內勁傳到劍上,只聽得噗的一聲悶響,劍棒相交,哭喪棒登時斷成七八截,四下飛散。瀟湘子大叫:「不好!」向後急退。楊過玄鐵劍伸出,左擊一劍,右擊一劍,瀟湘子雙臂齊折。

  楊過連敗鹿清篤、趙志敬、尼摩星三人,玉虛洞前眾入已是群情聳動,這次他身不動,臂不抬,純以內力震斷瀟湘子的兵刃,眾人更是不明所以,相顧駭然,均想:「這人的武功當真邪門!」

  尹克西是西域大賈,善於鑒別寶物,眼見楊過以重劍震飛尼摩星的鐵拐,已然暗暗吃驚:「此劍如此威猛,大非尋常,劍身深黑之中隱隱透出紅光,莫非竟是以玄鐵製成?這玄鐵乃天下至寶,便是要得一兩也是絕難,尋常刀槍劍戟之中,只要加入半兩數錢,凡鐵立成利器。他卻從那裏覓得這許多玄鐵?再說,這劍倘若真是通體玄鐵,豈非重達四五十斤,又如何使得靈便?」其實這劍共重八八六十四斤,若非如此沉重,楊過內力雖強,也不能發出如許威力。待見瀟湘子的哭喪棒斷得七零八落,尹克西更知此劍定是神品。他為人尚無重大過惡,只是自小便做珠寶買賣,一見奇珍異寶,心中便是奇癢難搔,或買或騙,或搶或偷,說甚麼也要得之而後快。這時見了楊過的重劍,貪念大熾,當即縱身而出,金龍鞭一抖,便往他劍上捲去。

  楊過與他在絕情谷同進同出,見他成日笑嘻嘻的甚是隨和客氣,對他一直不存敵意,眼見金龍鞭捲到,鞭上珠光寶氣,鑲滿了寶石、金剛鑽、白玉之屬,當下讓玄鐵劍由他軟鞭捲住,說道:「尹兄,我和你素無過節,快快撒鞭讓路。你這條軟鞭上寶貝不少,損壞了有些可惜。」尹克西笑道:「是麼?」運勁便奪,楊過端凝屹立,卻那裏撼動得他分毫?

  這時尹克西站得近了,看得分明,這劍果是玄鐵所鑄,金剛鑽是天下至堅之物,不論與住何硬物相擦,均能劃破對方而己身無損,但金龍鞭鞭梢所鑲的大鑽在玄鐵劍上劃過,劍身竟連細紋也不起一條。心頭火熱,知道對方武功厲害,若非出奇制勝,難奪此劍,便笑嘻嘻的道:「楊兄功夫精進若斯,可喜可賀,小弟甘拜下風。」口中說著客套話,右腕一翻,突然寒光閃動,左手中已多了一柄匕首,猛地探臂,向小龍女胸口直扎過去。

  他這一下倒也不是想傷小龍女性命,只是知道楊過對小龍女情切關懷,見她有難,定然捨命救援,那麼自己聲東擊西,便能奪到了寶劍。楊過見狀,果然一驚。尹克西喝道:「撒劍!」全身之力都運到右臂之上,拉鞭奪劍。

  他這一聲:「撒劍!」楊過當真依言撒手,挺劍送出。劍長匕短,重劍隔在三人之間,匕首便扎不到小龍女身上。但楊過情急之下,力道使得極猛,連劍帶鞭的直撞了過去。尹克西明知此劍甚重,早有提防,卻萬想不到來勢竟是如此猛烈,眼見閃避不及,急運內力,雙掌疾推,砰的一聲猛響,登時連退了五六步,才勉強拿椿站定,臉如金紙,嘴角邊雖猶帶笑容,卻是悽慘之意遠勝於歡愉,頃刻間只感五臟六腑都似翻轉了,站在當地,既不敢運氣,也不敢移動半步,便如僵了一般。

  楊過走近身去,伸手接過玄鐵劍,輕輕一抖,只聽得丁丁東東一陣響過,陽光照射之下,寶光耀眼,金銀珠寶散了滿地,一條鑲滿珠寶的金龍軟鞭已震成碎塊。

  楊過叫道:「金輪法王,咱們的帳是今日算呢,還是留待異日?」

  金輪法王見他連敗尼摩星、瀟湘子、尹克西三大高手,都是一招之間便傷了對手,這少夫何以武功大進,實是不可思議。自己上前動手,雖決不致如那三人這般不濟,但要取勝,只怕也是不易,可是此刻各路英雄聚會,給他一嚇便走,顏面何存?心想:「他斷了一臂,左手雖然厲害,右側定有破綻,我專向他右邊攻擊,韌戰久鬥。他顧著小龍女的傷勢,時候拖長了,心神定然不寧。」於是整一整袍袖,金銀銅鐵鉛五輪一齊拿在手中,心知今日這一戰實是生死榮辱的關頭,絲毫大意不得,神色之間卻仍似漫不在乎,緩步而出,笑道:「楊兄弟,恭喜你又有異遇,得了這柄威猛絕倫的神劍啊!你這件希奇古怪的法寶,只怕老衲也對付不了。」他既無勝算,便先行自留地步,極力讚譽玄鐵重劍,要令旁人覺得,這少年不過運氣好,得了一件神異的兵刃而已。

  小龍女偎倚在楊過懷中,迷迷糊糊間見金輪法王持輪而上,心想憑楊過一人之力,決計敵他不過,低聲道:「過兒,你給我找一把劍,咱們……咱們……一起……一起使玉女素心劍法除他。」楊過胸口一酸,低聲道:「姑姑你放心,過兒一人對付得了。」小龍女向左挪移,要儘量遮在楊過身前,替他多擋些災難。楊過又是感激,又是歡喜,大聲道:「姑姑,咱們倆今日一起力戰群魔,人生至此,更無餘憾。」玄鐵劍向前直指。

  法王不敢與他正面力拚,縱躍退後,立時嗚嗚聲響,一隻灰撲撲的鉛輪飛擲過去。楊過舉劍便削,鉛輪卻繞過他身後,回向法王,這一下竟沒削中。只聽得嗚嗚、嗡嗡、轟轟之聲大作,金光閃閃,銀光爍爍,五隻輪子從五個不同方位飛襲過來。

  楊過生怕牽動小龍女的傷勢,凝立不動。法王五輪齊出,只是佯攻,旨在試探,五輪在二人身旁繞了個圈子,重行飛回。他見楊過並不舉劍追擊,已明其意,心下暗喜:「你不敢移動身子,加重小龍女傷勢,處境之劣,無以復加。我縱躍遠攻,已立於不敗之地。」對方既斷一臂,又要保護傷者,按照法王的身分原不能如此相鬥,但他知道今日良機再難相逢,小龍女若是傷愈,他二人聯手固是對付不了,便算小龍女重傷而死,楊過少了牽制,自己也未必能是敵手,只有今日乘勢一舉而斃,方無後患,至於是否公平,卻顧不得這許多了。

  這情勢旁觀眾人也能瞧得明白,都覺法王太也不夠光明。馬光佐大叫:「大和尚,你是英雄,還是混蛋?」

  法王只作沒聽見,五輪連續擲出,連續飛回,仍是繞著楊過和小龍女兜個圈子,又伸手接住。五隻輪子忽高忽低,或正或斜,所發聲音也是有輕有響,旁觀眾人均給擾得眼花撩亂,心神不定。突然之間,馬光佐「啊」的一聲大呼,卻是銅輪斜裏飛來,猛地轉彎,從他頭頂掠過,將他頭皮削去了一片,頭皮連著一叢頭髮,血淋淋的掉在地下。馬光佐捧頭大罵,卻也不敢撲上去廝打。

  楊過眼見小龍女傷重,多挨得一刻,便少了一分救治機會,心中暗暗焦急。法王叫道:「小心了!」驀然間五輪歸一,並排向二人撞去,勢若五牛衝陣。楊過全身勁力也都貫到了左臂之上,劍尖顫動,噹噹噹三響,挑開了金銅鐵三輪,跟著揮劍下擊。眾人眼前一耀,地下灰塵騰起,銀輪和鉛輪都已從人劈開,掉在地下。

  法王大聲酣呼,飛步搶上,左手在銅輪上一撥,抓住金鐵兩輪,向楊過頭頂猛砸。楊過逕不招架,玄鐵劍當胸疾刺,劍長輪短,輪子尚未砸到楊過頭頂,劍頭距法王胸口已不到半尺。法王立時後退,上前固然迅疾,退後也是快速無倫,也不見他如何跨步,已向左後側斜退數尺,在這焂忽之間直趨斜退,確是武林中罕見的功夫。旁觀眾人目眩神馳,忍不住大聲喝采:「好!」

  玄鐵劍一送即收,楊過迴劍向後,噹的一響,已將背後襲來的銅輪劈為兩半,銅輪尚未分開落地,劍鋒橫揮,兩半片銅輪從中截斷,分為四塊。玄鐵劍雖然劍刃無鋒,但他運上內力,竟是無堅不摧。眾人見了法王的絕頂輕功,還喝得出一聲采,待見到他這神劍奇威,都是驚得寂然無聲。

  霎時之間,法王的輪子五毀其三,但他全不氣餒,舞動金鐵雙輪,奮勇搶攻。楊過挺劍刺出,法王側身拗步,避劍還輪,這時輪子不再脫手,雖然無法遠攻,卻比遙擲堅實得多。只見休繞著楊龍二人,左攻右拒,縱躍酣鬥,雙輪跳盪靈動,嗚嗚響聲不絕。楊過的玄鐵劍卻似使得頗為澀滯。但不論法王如何變招,始終欺不近楊龍二人三步之內。堪堪鬥了四五十招,法王雙輪歸一,合併了向小龍女砸去。楊過玄鐵劍刺出,嗒的一聲輕響,已抵在金輪邊上,兩股內力自兩件兵刃上傳了出來,互相激盪,霎時之間兩人僵持不動。

  楊過只覺對方衝撞而來的勁力綿綿不絕,越來越強,暗自駭異:「此人內力竟然如此深厚。」又想:「既至互拚內力,玄鐵劍上的威勢便無法施展,這賊禿練功時日久長,功力深厚,為時一久,必佔上風。且引他近身,用袖子出其不意的拂他面門。」於是左臂緩緩退縮,兩人原本相距五尺有餘,漸漸的相距五尺而四尺半,四尺半而四尺。

  法王的弟子達爾巴和霍都都一直守在師父身旁,眼見師父漸佔優勢,心中大喜,向前走近幾步。達爾巴關懷師父的安危,又盼師父別傷了轉世投胎的「大師兄」。霍都卻是想暗算楊過。他揮動摺扇,似是取涼,其實要俟機發射扇中暗器。

  丘處機與王處一見他目光閃爍的緩步上前,便知他要出手助師,二人對望一眼,均想:「楊過雖與我教為敵,但大丈夫光明磊落,是輸是贏,當憑真本事取決。終南山豈容奸徒猖狂?」兩人各挺長劍,踏上一步,一齊瞪住了霍都。丘王二道這時鬚髮俱白,但久習玄功,滿面紅光,兩柄長劍青光如虹,自有一股凜凜之威,鎮懾得霍都不敢妄動。

  這時楊過左臂漸漸縮後,相距法王已不過三尺,心想:「這和尚只要再向前半尺,我右手袖子拂將出去,雖不能制他死命,也要打得他頭昏眼花。」法王見他右肩忽然微動,已知其意,心想:「你手臂雖斷,衣袖尚在,勁力運將上去,也是一件如同軟鞭般的利器。我將計就計,拚著受你這一拂,當你揮袖之時,左臂力道必減,那時我乘勢全力猛攻,卻要你身受重傷。」

  小龍女靠在楊過身上,一直迷迷糊糊,楊過催動內力,向行加速,全身越來越熱。小龍女覺到他臉上發出熱氣,睜開眼來,見他額角滲出汗珠,於是伸袖輕輕抹拭,替他抹了幾下,見他神色鄭重,雙目向前直視,便順著他目光轉頭瞧去,不禁一驚,原來法王一對銅鈴般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就在面前。但見這雙眼中兇光畢露,忙閉上眼睛,待得再次睜開,法王的眼睛又近了些。小龍女與意中人相偎相倚,偏有這麼一雙惡狠狠的眼睛在旁瞪視,實在討厭。她這時沒想到法王正與楊過拚鬥,只知這和尚是個大惡人,又不願他在這時來打擾自己甜蜜的時光,當下伸手入懷,取出一枚玉蜂金針,緩緩往法王的左眼中刺去。

  別說金針之上餵有劇毒,便是一枚平常的繡花針刺入了眼珠,眼睛也是立瞎。總算小龍女這時只要這對討厭的大眼移開,沒想到發射暗器,而重傷之餘,伸手出去時也是軟弱無力,去勢甚是緩慢。

  但法王和楊過正自僵持,已至十分緊急的當口,任誰稍有移動,都要立吃大虧。小龍女那金針緩緩刺將過去,法王竟是半點也抗拒不得。眼見金針越移越近,自兩尺而一尺,自一尺而半尺,法王大叫一聲,雙輪向前力送,一個觔斗向後翻出,可是玄鐵劍上那股威猛之極的勁力畢竟還是不能盡數卸去。他剛站定腳步,身子一幌,便坐倒在地。達爾巴和霍都齊叫:「師父!」搶上去伸手相扶。

  楊過連劈兩劍,將金輪鐵輪又劈成兩半,跟著踏上兩步,揮劍向法王頭頂斬落。法王岔了內息,惟覺鬱悶欲死,委頓在地,全無抗拒之力。達爾巴舉起金杵,霍都舉起鋼扇,一齊架住玄鐵劍。但這一劍斬下來力道奇猛,達爾巴和霍都兩人同時雙膝一軟,支撐不住,跪倒在地,但仍是挺著兵刃,死命撐住。

  玄鐵劍上勁力愈來愈強,達爾巴和霍都只覺腰背如欲斷折,全身骨節格格作響。霍都道:「師哥,你獨力支撐片刻,小弟先將師父救開,再來助你。」本來兩人合力便已然抵擋不住,賸下達爾巴一人,怎擋得住這重劍的威力?但他捨命護師,叫道:「好!」奮力將黃金杵往上挺舉。

  他兩人說的都是藏語,楊過不明其意,只覺杵上勁力暴增,待要運力下壓,霍都已縱身躍開。

  豈知霍都全不是設法相救師父,只是自謀脫身,叫道:「師哥,小弟回藏邊勤練武功,十年後定要找上這姓楊的小子,跟師父和你報仇!」說著轉身急躍,飛也似的去了。

  達爾巴受了師弟之欺,怒不可遏,又想起楊過是大師兄轉世,何以對師父如此無情無義?大聲道:「大師哥,你饒小弟一命,待我救回師父,找那狼心狗肺的師弟來碎屍萬段,然後自行投上,住憑大師哥處置。那時要殺要剮,小弟決不敢皺一皺眉頭。」

  楊過聽他嘰哩咕嚕的說了一大篇,自然不懂,但霍都臨危逃命,此人對師忠義,卻也瞧得明白,眼見他神色慷慨,也敬重他是條漢子,微一側頭,見小龍女雙眼柔情無限的望著自己。霎時之間,一切殺人報仇之念都拋到了九霄雲外,只覺世間所有恩恩怨怨,全都算不了甚麼,當下玄鐵劍一抬,說道:「你去罷!」

  達爾巴站起身來,只是適才使勁過度,全身脫力,黃金杵拿捏不住,鏜的一響,掉在地下。他俯伏在地,向楊過拜了幾拜,謝他不殺之恩。這時法王兀自坐在地上,動彈不得。達爾巴將師父負在背上,大踏步下山而去。

  楊過獨臂單劍,殺得蒙古六大高手大敗虧輸。眾武士見領頭的六人或敗或傷,那裏還敢出手,抬起負傷的瀟湘子、尹克西諸人,頃刻間逃得無影無蹤。

  馬光佐滿頭鮮血淋漓,走到楊過身前,挺起大姆指道:「小兄弟,真有你的!」楊過道:「馬大哥,你這些同伴都是存心不良之輩,你跟他們混在一起,定要吃虧,不如辭別忽必烈王爺,回身己老家去罷!」馬光佐道:「小兄弟說得是。」他向小龍女望了一眼,見他雖然重傷,仍是丰姿端麗,嬌美難言,說道:「你和新娘子幾時成親?我留著吃你喜酒,好不好?」他在絕情谷中初會小龍女時見她是個新娘子,一直便當她是新娘子了。

  楊過苦笑著搖了搖頭,向身周團團圍著的數百名道士掃了一眼。馬光佐道:「啊,還有這多臭道士沒打發,我來助你。」楊過心想:「若是以一鬥一,這些道人沒一個是我敵手。但如他們一擁而上,情勢便凶險萬分,犯不著叫他枉自送命。」大聲說道:「你快快去罷,我一個人對付得了。」馬光佐一楞,猛地會意,鼓掌道:「不錯,不錯。連大和尚、活僵屍他們都打你不過,這些臭道士中甚麼用?小兄弟,新娘子,我去也!」倒拖熟銅棍,哈哈大笑,回頭便走,只聽得銅棍與地下山石相碰,嗆啷啷之聲不絕,漸漸遠去。


  楊過重劍拄地,適才和法王這番比拚實是大耗內力,尋思:「金輪法王、瀟湘子等互有心病,和我相鬥時逐一出手,均盼旁人鷸蚌相爭,自己來個漁翁得利。要是這六人一擁而上我就萬難抵擋。何況我與金輪法王比拚內力,實已輸定,幸得姑姑金針一刺,才令我僥倖得勝。全真教諸道卻是齊心合力,聽從五子號令。群道武功雖不及法王等人,但眾志成城,威力實比法王等各自為戰強得多了。反正我已和姑姑在一起,打到甚麼時候沒了力氣,兩人一起死了便是。」

  丘處機朗聲道:「楊過,你武功練到了這等地步,我輩遠遠不及。但這裏我教數百人在此,你自忖能闖出重圍麼?」

  楊過放眼望去,但見四下裏劍光閃爍,每七個道人組成一隊,重重疊疊的將自己與小龍女圍在垓心。七個中上武功的道人聯劍合力,便可和一位一流高手相抗,這時他前後左右,相當於有數十位高手挺劍環伺。

  楊過此時早將生死置之度外,哼了一聲,跨出一步,立時便有七名道人仗劍擋住。楊過挺劍刺出,七劍同時伸出招架。嗆啷啷一響,七劍齊斷,七道手中各賸半截斷劍,忙向旁躍開。

  他劍上威力如此雄渾,丘處機等雖均久經大敵,卻也是前所未見。王處一叫道:「璇璣、搖光後擊!」楊過心想不理你如何大呼小叫,我只恃著神劍威力向外硬闖便了,當下帶著小龍女跨前兩步,見又有七名道人轉上擋住,立即揮劍橫掃。那知道這七名道人這次卻不挺劍招架,身形疾幌,交叉換位,從他身前掠過,饒是七人久習陣法,身法快捷,還是「啊、啊」兩聲呼叫,兩名道人已被劍力帶到,一傷腰,一斷腿,滾倒在地。

  便在此時,十四柄長劍已指到了楊龍二人背後,七柄指著楊過,七柄指著小龍女。楊過若是迴劍後擊,雖能將十四柄劍大都盪開,但只要賸下一劍,小龍女也非受傷不可。他微一猶豫,又有七柄劍指到了小龍女右側。到此地步,他便是豁出自己性命不要,也已無法解救小龍女了。

  丘處機舉手喝道:「且住!」二十一柄長劍劍光閃爍,每一柄劍的劍尖離楊龍二人身週各距數寸,停住不動。丘處機道:「龍姑娘、楊過,你我的先輩師尊相互原有極深淵源。我全真教今日倚多為勝,贏了也不光采,何況龍姑娘又已身受重傷。自古道冤家宜解不宜結,兩位便此請回。往日過節,不論誰是誰非,自今一筆勾銷如何?」 楊過和全真教本無甚麼深仇大怨,當年孫婆婆為郝大通誤傷而死,郝大通深自悔恨,願以一命相抵,此事也已揭過。這次他上終南山來只是為找小龍女,並非有意與全真教為敵,這時聽了丘處機之言,心想:「救姑姑的性命要緊,和這些牛鼻子道人相鬥,勝敗榮辱,何足道哉?」正要出言答允,小龍女的目光緩緩自左向右瞧去,低聲問道:「尹志平呢?」

  尹志平背遭輪砸,胸受劍刺,兩下都是致命的重傷,只是一時未死,為他同門師弟救在一旁,已是奄奄一息,氣若遊絲,迷迷糊糊中忽聽得一個嬌柔的聲音問道:「尹志平呢?」這四字說得甚輕,但在他耳中卻宛似轟轟雷震一般。也不知他自何處生出一股力氣,霍地翻身站起,衝入劍林,叫道:「龍姑娘,我在這兒!」

  小龍女向他凝望片刻,但見他道袍上鮮血淋漓,臉上全無血色,不由得萬念俱灰,顫聲道:「過兒,我的清白已為此人玷污,縱然傷愈,也不能和你長相廝守。但他…… 但他捨命救我,你也別再難為他。總之,是我命苦。」她心中光風霽月,但覺事無不可對人言,雖在數百人之前,仍是將自己的悲苦照實說了出來。

  尹志平聽得小龍女說道:「但他捨命救我,你也別再難為他。總之,是我命苦。」這幾句話傳入耳中,不由得心如刀剜,自忖一時慾令智昏,鑄成大錯,自己對小龍女敬若天人,卻害得她終身不幸,當真是百死難贖其咎,大聲叫道:「師父,四位師伯師叔,弟子罪孽深重,你們千萬不能難為了龍姑娘和楊過。」說著縱身躍起,撲向眾道士手中兀自向前挺出的八九柄長劍,數劍穿身而過,登時斃命。

  這一下變故,眾人都是大出意料之外,不禁齊聲驚呼。  群道聽了小龍女的言語,又見尹志平認罪自戕,看來定是他不守清規,以卑污手段玷辱了小龍女。全真五子都是戒律謹嚴的有道高士,想到此事錯在己方,都是大為慚愧,但要說甚麼歉仄之言,卻感難以措辭。

  丘處機向四個師兄弟望了一眼,喝道:「撒了劍陣!」只聽得嗆啷啷之聲不絕,群道還劍入鞘,讓出一條路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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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回 洞房花燭

  楊過仍以右手空袖摟在小龍女腰間,支撐著她身子,低聲道:「姑姑,咱們去罷!」小龍女甜甜一笑,低聲道:「這時候,我在你身邊死了,心裏……心裏很快活。」忽又想起一事,說道:「郭大俠的姑娘傷你手臂,她不會好好待你的。那麼以後誰來照顧你呢?」她想到這件事,心中好生難過,低低的道:「你孤苦伶仃的一個兒,你……沒人陪伴……」

  楊過眼見她命在須臾,實是傷痛難禁,驀地想起:「那日她在這終南山上,曾問我願不願要她做妻子,那時我愕然不答,以致日後生出這許多災難困苦。眼前為時無多,務須讓她明白我的心意。」大聲說道:「甚麼師待名分,甚麼名節清白,咱們通通當是放屁!通通滾他媽的蛋!死也罷,活也罷,咱倆誰也沒命苦,誰也不會孤苦伶仃。從今而後,你不是我師父,不是我姑姑,是我妻子!」

  小龍女滿心歡悅,望著他臉,低聲道:「這是你的真心話麼?是不是為了讓我歡喜,故意說些好聽言語?」楊過道:「自然是真心。我斷了手臂,你更加憐惜我;你遇到了甚麼災難,我也是更加憐惜你。」小龍女低低的道:「是啊,世上除了你我兩人自己,原也沒旁人憐惜。」

  重陽宮中數百名道人盡是出家清修之士,突然聽他二人輕憐密愛,軟語纏綿,無不大是狼狽,年老的頗為尷尬,年輕的少不免起了凡心。各人面面相覷,有的不禁臉紅。清淨散人孫不二喝道:「你們快快出宮去罷,重陽宮乃清淨之地,不該在此說這些非禮言語!」

  楊過聽而不聞,凝視著小龍女的眼,說道:「當年重陽先師和我古墓派祖師婆婆原該好好結為夫妻,不知為了甚麼勞什子古怪禮教,弄得各自遺恨而終,咱倆今日便在重陽祖師的座前拜堂成親,結為夫婦,讓咱們祖師婆婆出了這口惡氣。」他對王重陽本來殊無好感,但自起始修習古墓上他的遺刻,越練越是欽佩,到後來已是十分崇敬,隱隱覺得自己便是他的傳人一般。小龍女嘆了口氣,幽幽的道:「過兒,你待我真好。」

  當年王重陽和林朝英互有深情,全真五子盡皆知曉,雖均敬仰師父揮慧劍斬情絲,實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好漢,但想到武學淵深的林朝英以絕世之姿、妙齡之年,竟在古墓中自閉一生,自也無不感嘆。這時楊過提起此事,群道中年輕的不知根由,倒沒甚麼,年長的無不心中一震。

  孫不二喝道:「先師以大智慧、大定力出家創教,他老人家一番苦心孤詣,豈是你後生小子所能窺測?你再在此大膽妄為,胡言亂語,可莫怪我劍下無情了。」當日大勝關英雄宴上,楊過拒卻孫不二送來長劍,當場使她下不了台。她雖是修道之士,胸襟卻遠不及丘處機、王處一等人寬宏,她以全真教中尊長身分,受辱於徒孫輩的少年,自不免耿耿於懷。兼之她以女流而和眾道群居參修,更是自持甚嚴,聽到楊過竟要在莊嚴法地、全真教上下向來認為神聖不可侵犯的祖師像前拜堂成親,怒氣勃發,難以抑制,眼見楊龍二人對她的呼喝置若罔聞,當下刷的一聲,長劍二次出鞘。

  楊過冷冷的瞧了她一眼,尋思:「單憑你這老道姑,自然非我敵手,只是一動上手,全真教餘人決無袖手之理。但我非和姑姑立刻成親不可。若不在此拜堂,出得重陽宮去,她萬一傷重不治,豈不令她遺恨而終?你罵我『大膽妄為』,哼,我楊過大膽妄為,又非始於今日。我既說了要在重陽祖師像前成親,說甚麼也要做到。」遊目四顧,只見倒有半數道人已執劍在手,說道:「孫道長,你定要逼我們出去,是不是?」

  孫不二厲聲道:「快走!自今而後,全真教跟古墓派一刀兩斷,永無瓜葛,最好大家別再見面!」

  楊過長嘆一聲,搖了搖頭,轉過身來,向著通向古墓的小徑走了兩步,慢慢將玄鐵劍負在背上,右袖揮開,伸左臂扶住小龍女,暗暗氣凝丹田,突然間抬起頭來,仰天大笑,聲動林梢。群道斗聞笑聲震耳,都是一驚。

  他笑聲未畢,忽地放脫小龍女,縱身後躍,左手已扣住孫不二右手手腕上的「會宗」、「支溝」兩穴。小龍女身無憑依,幌了一幌,便欲摔倒,楊過已拉著孫不二回過來靠在小龍女身後。這一下退後縱前,當真是迅如脫兔,群道眼睛還沒一瞬,孫不二已落入他的掌握,動彈不得。丘處機、孫不二久經大敵,本來也防到他會突然發難,擒住一人為質,但見他既收起兵刃,走向出宮的小徑,唯一的手臂又扶住了小龍女,料定他已知難而退,那知他竟長笑擾敵,而衣袖放開小龍女、還劍背上兩事,竟成為勝出手來擒獲孫不二的手段。群道齊聲發喊,各挺長劍,但孫不二既入其手,誰都不敢上前相攻。

  楊過低聲道:「孫道長,多有得罪,回頭向你陪禮。」拉著她手腕,和小龍女緩步走向重陽宮後殿。群道跟隨在後,滿臉憤激,卻無對付之策。

  

  進側門、過偏殿、繞迴廊,楊龍二人挾著孫不二終於到了後殿之上。楊過回過頭來,朗聲說道:「各位請都站在殿外,誰都不可進殿一步。我二人早已豁出性命不要,若要動手,我二人和孫道長一起同歸於盡便了。」

  王處一低聲道:「丘師哥,怎麼辦?」丘處機道:「暫且不動,見機行事。瞧來他也不敢加害孫師妹。」這幾人一生縱橫江湖,威名遠振,想不到臨到暮年,反受一個初出道的少年挾制,想想固然有氣,卻也不禁好笑。

  楊過拉過一個蒲團,讓孫不二坐下,說道:「對不住!」伸手點了她背心的「大椎」「神堂」兩穴,令她不能走動,見群道依言站在殿外,不敢進來,於是扶著小龍女站在王重陽畫像之前,雙雙並肩而立。

  只見畫中道人手挺長劍,風姿颯爽,不過三十來歲年紀,肖像之旁題著「活死人」三字。畫像不過寥寥幾筆,但畫中人英氣勃勃,飄逸絕倫。楊過幼時在重陽宮中學藝,這畫像看之已熟,早知是祖師爺的肖像,這時猛地想起,古墓中也有一幅王重陽的畫像,雖然此是正面而墓中之畫是背影,筆法卻一般無異,說道:「這畫也是祖師婆婆的手筆。」小龍女點點頭,向他甜甜一笑,低聲道:「咱倆在重陽祖師畫像之前成親,而這畫正是祖師婆婆所繪,真是再好不過。」

  楊過踢過兩個蒲團,並排放在畫像之前,大聲說道:「弟子楊過和弟子龍氏,今日在重陽祖師之前結成夫婦,此間全真教數百位道長,都是見證。」說罷跪在蒲團之上,見小龍女站著不跪,說道:「咱們就此拜堂成親,你也跪下來罷!」小龍女沉吟不語, 雙目紅潤,盈淚欲滴。楊過柔聲道:「你有甚麼話說?在這裏不好麼?」小龍女顫聲道:「不,不是!」她頓了一頓,說道:「我既非清白之軀,又是個垂死之人,你何必 ……你何必待我這樣好?」說到這裏,淚珠從臉頰上緩緩流下。

  楊過重行站起,伸衣袖給她擦了擦眼淚,笑道:「你難道還不明白我的心麼?」小龍女抬頭望著他,只聽他柔聲道:「我真願咱兩個都能再活一百年,讓我能好好待你,報答你對我的恩情。若是不能,若是老天爺只許咱們再活一天,咱們便做一天夫妻,只許咱們再活一個時辰,咱們就做一個時辰的夫妻。」小龍女見他臉色誠懇,目光中深情無限,心中激動,真不知要怎樣愛惜他才好,悽苦的臉上慢慢露出笑靨,淚珠未乾,神色已是歡喜無限,於是在蒲團上盈盈跪倒。

  楊過跟著跪下。兩人齊向畫像拜倒,均想:「咱二人雖然一生孤苦,但既有此日此時,實是福緣深厚已極。過去的苦楚煩惱,來日的短命而死,全都不算都甚麼。」兩人相視一笑,在蒲團上磕下頭去。

  楊過低聲祝禱:「弟子楊過和龍氏真心相愛,始終不渝,願生生世世,結為夫婦。」小龍女也低聲道:「願祖師爺保佑,讓咱倆生生世世,結為夫婦。」

  孫不二坐在蒲團之上,身子雖然不能移動,於兩人言語神情卻都聽得清楚,瞧得明白,但覺二人光明磊落,所作所為雖然荒誕不經,卻出乎一片至性至情,不自禁想起自己少年時和馬鈺新婚燕爾的情景來。她本來滿臉怒容,待楊龍二人交拜站起,臉上神色已大為柔和。

  楊過心想:「此刻咱二人已結成夫妻,即令立時便死,也已無憾。」原先防備群道闖入阻擋之心登時盡去,向小龍女笑道:「我是全真派的叛逆弟子,武林間眾所知聞,你卻也是個大大的叛徒。」小龍女道:「是啊。師父不許我收男弟子,更不許我嫁人,我卻沒一件遵守。咱二人災劫重重,原是罪有應得。」楊過朗聲道:「叛就叛到底了。王祖師和祖師婆婆英雄豪傑,勝過你我百倍,可是他們便不敢成親。兩位祖師泉下若是有知,未必便說咱們的不是!」他說這番話神采飛揚,當真有俯仰百世、前無古人之概。


  便在此時,屋頂上喀喇一聲猛響,磚瓦紛飛,椽子斷折,聲勢極是驚人,只見屋頂破洞中落下一口巨鐘,對準孫不二的頭頂直墮下來。

  楊過與小龍女在殿上肆無忌憚的拜堂成親,全真教上下人等無不憤怒。劉處玄沉吟半晌,心生一計,俯耳與丘處機、王處一、郝大通三人說了。三道連連點頭,向門下弟子低聲囑咐幾句,乘著楊龍二人轉身向裏跪拜之時,到前殿取下一口重達千餘斤的大銅鐘,四人分托,飛身上了殿頂,料準了方位,猛地向下砸落,撞破一個大洞,對準孫不二摔將下來。四道武功了得,巨鐘雖重,落下時卻無數寸之差,只要將孫不二罩在鐘內,楊過一時傷她不得,群道一擁而上,他二人豈不束手受縛?

  楊過眼見巨鐘跌落,已知甚理,立即抽玄鐵劍刺出,勢挾風雷,只聽得噹的一響,嗡嗡不絕,劍尖已刺到銅鐘。那口鐘雖重達千斤,但這一劍勁力奇強,又是從旁而至,巨鐘凌空一偏,向前斜了兩尺,這一落下,便要壓在孫不二身上。

  劉處玄等四人在殿頂破洞中看得明白,齊聲驚呼,心中大慟,萬料不到這少年劍上竟有如斯神力,眼見孫不二便要血肉橫飛,給巨鐘壓得慘不可言。劉處玄雙目一閉,不敢再看,卻聽丘處機歡聲叫道:「多謝手下留情!」劉處玄睜開眼來,不由得大奇,只見那口鐘竟然仍是將孫不二全身罩住了,鐘旁既無向肢殘跡,連孫不二的道袍也沒露出一截。

  原來楊過眼見這一劍推動巨鐘,孫不二非立時斃命不可,突然心想:「今日是我夫婦大喜的日子,何苦傷害人命?這老道姑只不過脾氣乖僻,又不是有甚麼過惡。」心念甫動,右手袖子著地拂出,推動孫不二身下的蒲團,將她送入了鐘底。

  劉丘王郝四道在殿頂又驚又喜,均覺不便再與楊過為敵,但各人門下的弟子早已受囑,一待巨鐘落下,立時搶入進攻。他們在殿外也瞧不見鐘底的變化,只聽得巨聲突作,塵土飛揚,各人發一聲喊,挺著長劍便攻進殿來。

  楊過將玄鐵劍往背上一插,伸臂抱了小龍女往殿後躍去。

  丘處機叫道:「眾弟子小心,不可傷了他二人性命!」語音洪亮,雖在數百人吶喊叫嚷聲中,各人仍是聽得清清楚楚。眾弟子追向殿後,大聲呼喊:「捉住叛教的小賊!」小賊褻瀆祖師爺聖像,別讓他走了!」「快快,你們到東邊兜截!」「長春真人吩咐,不可傷他二人性命!」

  劉處玄於躍上殿頂之前,已先在殿後院子中伏下二十一名硬手。楊過剛轉過屏門,便見院子中劍光閃閃,知道有人攔截。心想:「不如從殿頂破洞中竄出。上面雖有四個高手,但這四人諒來不致對我施展殺招。」當下抱了小龍女縱回殿中。小龍女雙手抱著他頭頸,柔聲道:「反正我們已結成夫婦,在這世上心願已了。衝得出固好,衝不出也沒甚麼。」楊過道:「不錯!」右腿飛起,左腿鴛鴦連環,砰砰兩聲,將兩名道士踢出殿去。殿上不比玉虛洞前寬闊,擠滿了道人,北斗陣法施展不開,但楊過左臂抱著小龍女後,只能出腿傷敵,也是無法突出重圍,心中暗恨:「這些牛鼻子道人布不成陣法,若是我尚有一臂,焉能困得住我二人?」砰的一聲,又有一名道人被他踢開,飛身跌出,撞到了兩人。

  正紛亂間,突然殿外奔進一個白鬚白髮的老者,身後卻跟進一大群蜜蜂,正是老頑童周伯通。後殿中本就亂成一團,多了一個周伯通,眾弟子一時也沒在意,但蜜蜂飛來後卻立時亂叮亂刺。這些蜜蜂殊非尋常,乃是小龍女在古墓中養馴的玉蜂,全真道人中有人被叮,登時痛癢難當,有的忍耐不住,竟在地下打滾呼叫,更是亂上加亂。

  周伯通本來要到襄陽城去相助郭靖,但偷了小龍女的玉蜂蜜漿後,生怕再見到她,襄陽城是不去的了,於是便上終南山來,要找到趙志敬問個明白,何以膽敢害得師叔祖九死一生。他沿途玩弄玉蜂蜜漿,漸漸琢磨出了一些指揮蜜蜂的門道。道上玩弄蜜蜂,那也罷了,一到終南山上,登時惹出了禍事。山上玉蜂聞到玉蜂蜜漿的甜香,紛紛趕來。玉蜂慣於小龍女的手勢呼叱,周伯通自然驅之不動,非但驅之不動,而且不肯和他干休。老頑童見情勢不妙,只有飛奔逃入重陽宮來,想找個處所躲避,正好趕上宮中鬧得天翻地覆,勢鬧無比。

  他見小龍女和楊過都在殿中,又驚又喜,忙將玉蜂蜜漿瓶子向小龍女拋去,叫道:「乖乖不得了,我服侍不了這批蜜蜂老太爺,好姑娘快來救命。」楊過袍袖拂出,兜住了瓶子,小龍女微微含笑,伸手接過。

  這時殿上蜂群飛舞,丘處機等從殿頂躍下向師叔見禮,請安問好。郝大通大叫:「快取火把來!」眾門人有的袍袖罩臉,有的揮劍擊蜂,也有數人應聲去取火把。

  周伯通也不理丘處機等人,他額頭被玉蜂刺了兩下,已腫起高高兩塊,只盼找個蜜蜂鑽不進的安穩處所躲避,見地下放著一口巨鐘,心中大喜,忙運力扳開銅鐘,卻見鐘下有人。他也不看是誰,說道:「勞駕勞駕,讓我一讓。」將孫不二推出鐘外,自行鑽入,一鬆手,騰的一聲,巨鐘重又合上,心中大是得意:「任你幾千頭幾萬頭蜜蜂追來,也咬不到我老頑童一口了!」

  楊過低聲道﹕「你指揮蜜蜂相助﹐咱們闖將出去。」小龍女做了楊過妻子﹐聽到他說話中含有囑咐之意﹐心中甜甜的甚是舒服﹐心想﹕「好啊﹐他終于不再當我是師父﹐真的當我是妻子了。」當即應道﹕「是﹗」聲音極是溫柔順從﹐舉起蜂蜜瓶子揮舞幾下﹐呼叱數聲。玉蜂遇到主人﹐片刻間便集成一團﹐小龍女不住揮手呼叱﹐大群玉蜂分成兩隊﹐一隊開路﹐一隊斷後﹐擁衛著楊龍兩人嚮後沖了出去。

  周伯通這么來一攪局﹐丘處機等又驚又喜﹐又是好笑﹐眼見楊龍二人退向殿後﹐喝住眾門人不必追趕。王處一解開了孫不二的穴道﹐丘處機便去扳那巨鐘。周伯通躲在鐘裡﹐不知鐘外情形﹐猛覺那鐘被人扳動﹐似要揭開﹐大叫﹕「乖乖不得了﹗」雙臂伸出﹐撐住鐘壁﹐喝聲﹕「下來﹗」丘處機內力不及他深厚﹐當的一聲響﹐那鐘離地半尺﹐又蓋了下去。丘處機笑道﹕「周師叔又在開玩笑了﹐來﹐咱們一起動手﹗」

  當下丘處機﹑王處一﹑劉處玄﹑郝大通四人各出一掌﹐抵在鐘上向外推出﹐齊聲喝道﹕「起﹗」四股大力擠在一起﹐將鐘抬得離地三尺﹐卻見鐘底下空蕩蕩的並無人影﹐周伯通已不知去向。四人「咦」的一聲﹐一怔之間﹐一條人影一晃﹐周伯通哈哈大笑﹐站在鐘旁。原來適才他手腳張開﹐撐在鐘壁之內﹐連著巨鐘被一起抬起﹐旁人自然瞧他不見。

  丘處機等重又上前見禮。周伯通雙手亂搖﹐叫道﹕「罷了﹐罷了﹐乖孩子們平身免禮﹗」這時丘處機等均己鬚髮皓然﹐周伯通卻仍是叫他們「乖孩兒」。

  眾人正要敘話﹐周伯通瞥眼見到趙志敬鬼鬼祟祟的正要溜走﹐大喝一聲﹐縱上去一把抓住﹐罵道﹕「賊牛鼻子﹐還想逃么﹖」左手將巨鐘一推﹐掀高兩尺﹐右手將他往鐘底擲去﹐左手松開﹐巨鐘合上﹐口中還是喃喃不絕的罵道﹕「賊牛鼻子﹐賊牛鼻子﹐」這時大殿上除他一人﹐其余個個都是道人﹐他大罵「賊牛鼻子」﹐把王重陽的徒子徒孫一起都罵了。丘處機等深知師叔的脾氣﹐也不以為忤﹐不禁相對莞爾。

  王處一道﹕「師叔﹐趙志敬不知怎么得罪了您老人家﹖弟子定當重重責罰。」周伯通﹕「嘿嘿﹐這賊牛鼻子引我到山洞去盜旗﹐卻原來藏著紅紅綠綠的大蜘蛛﹐巨毒無比﹐幸虧那小姑娘﹐咦﹐那小姑娘呢﹖蜜蜂那裡去了﹖」他說話顛三倒四﹐王處一那裡懂得﹐只見他東張西望的找尋小龍女。

  便在此時﹐十余名弟子趕來報道﹐楊龍二人退到了後山藏經閣樓上﹐眾弟子不敢用火把燒蜂﹐祇怕焚了道藏。丘處機等吃了一驚﹐那藏經閣是全真教的重地﹐歷代道藏﹑王重陽和七弟子的著作。已及教中機密文卷儘數藏在閣中﹐若有疏虞﹐損失不小。丘處機道﹕「咱們過去瞧瞧﹐楊過手下留情﹐沒傷了孫師妹﹐大可化敵為友。」孫不二道﹕「不錯﹗」當下眾人一齊趕嚮後山藏經閣去。

  王處一見門下首徒趙志敬被周伯通罩在鐘內﹐心想﹕「周師叔行事糊涂﹐這事未必便是趙志敬之錯﹐回頭再行詳細查問。」生怕巨鐘密不透風﹐悶死了他﹐於是奮力將鐘扳高數寸﹐伸足拔過一塊磚頭﹐墊在鐘沿之下﹐留出數寸空隙通氣﹐這才自後趕去。

  到得藏經閣前﹐只見數百名弟子在閣前大聲呼噪﹐卻無人敢上樓去。丘處機朗聲叫道﹕「楊龍二位﹐咱們大家過往不咎﹐化敵為友如何﹖」過了一會﹐不聞閣上有何聲息。丘處機又道﹕「龍姑娘身上有傷﹐請下來共同設法醫治。敝教門下弟子決不敢對兩位無禮。丘某行走江湖數十年﹐從無片言只語失信于人。」半晌過去﹐仍是聲息全無。

  劉處玄心念一動﹐說道﹕「他們早已走啦﹗」丘處機道﹕「怎么﹖」劉處玄道﹕「你瞧群蜂亂飛﹐四下散入花群。」從弟子手中接過一個火把﹐搶先飛步上閣。

  丘處機等跟著拾級上閣﹐果見閣中唯有四壁圖書﹐並無一人﹐居中書案上卻放著那瓶玉蜂漿。周伯通如獲至寶﹐一把搶起﹐收入懷中。眾人在閣中前後察看﹐見圖書並無散失﹐只一堆圖書放在地板上﹐盛書的木箱卻已不見。忽聽郝大通叫道﹕「他們從這裡走了﹗」眾人循聲走到閣後窗口﹐只見木柱上縛著一根繩索﹐另一端縛在對面山崖的一株樹上。藏經閣予山崖之間隔著一條深澗﹐原本無路可通﹐想不到楊過竟會施展輕功﹐抱著小龍女從繩索上越谷而去。

  楊過和小龍女在重陽宮後殿拜堂成親﹐全真教上下均感大失威風﹐但此時見他二人全身而退﹐全真五子相視苦笑﹐心中倒也松了。孫不二本來最是憤慨﹐但她在殿上既見他二人情意真摯﹐楊過又在千鈞一髮之際饒了自己性命﹐不禁爽然若失﹐默無一語。

  全真五子和周伯通回到大殿﹐詢問蒙古大汗降旨敕封﹑尹趙兩派爭斗﹑小龍女突然來攻等等情由。李志常和宋德方據實一一稟告。丘處機潸然淚下﹐說道﹕「志平玷人清白﹐確是大錯﹐但他維護我教忠義﹐誓死不降蒙古﹐實是大功一件。」王處一道﹕「志平過不掩功﹐小節自然有虧﹐卻是大義凜然﹐咱們仍當認他為掌教真人。」劉處玄﹑郝大通等齊聲稱是。丘處機又道﹕「若不是龍姑娘適于此時來擋住敵人﹐我教已然覆沒。龍姑娘實是我教的大恩人﹐此後非但不可對他夫婦有絲毫無禮﹐還須設法報恩才是。唉﹐我們失手打傷了她﹐不知……不知……」料想她傷重難治﹐深自歉咎。

  丘處機等忙于追詢前事﹐處分善後﹐周伯通卻絲毫沒將這些事放在心上﹐只是把那瓶玉蜂蜜漿拿在手中把玩﹐幾次想要揭開瓶塞誘蜂﹐總是怕招之能來﹑卻不能揮之而去。這時一名弟子上前稟報﹐說有五名弟子被玉蜂螫傷﹐痛痒難當﹐請師長設法。郝大通想起當年孫婆婆闖宮贈蜜之事﹐說道﹕「這瓶玉蜂蜜漿﹐料來便是龍姑娘留下給咱們治傷的。師叔﹐請你把蜜漿賜給五個徒孫﹐讓他們分服了罷。」

  周伯通雙手伸出﹐掌中空空如也﹐說道﹕「不知怎的﹐忽然找不到啦。」郝大通明明見他適才還拿在手中把弄﹐怎么會突然不見﹐定是不肯交出﹐但他身為長輩﹐卻不便用言語擠兌﹐不由得好生為難。周伯通袍袖一拂﹐在身上拍了幾下﹐說道﹕「我沒藏起來啊﹐你可別疑心我小氣不給。要不要我脫光衣褲給你們瞧瞧﹖」原來老頑童貪玩愛耍﹑不分輕重緩急的脾性到老不改﹐心想幾個牛鼻子給蜂兒叮了幾下﹐最多痛上半天﹐也不會有性命之懮﹐這瓶寶貴的蜜漿可不能給人﹐是以郝大通一開口﹐他便將蜜漿塞入袖中﹐順著衣袖溜下﹐沿胸至腹﹐肚子一縮﹐瓶子鑽入褲子﹐從褲管中慢慢溜到腳背﹐輕輕落在地下。他內功精深﹐全身肌肉收放自如﹐將那小瓶送到地下﹐竟沒發出半點聲息。

  王處一心想﹕「師叔既不肯交出﹐只有待他背人取出玩弄之時﹐突然上前開口﹐叫他無法推託。只要大夥兒一走開﹐他定然熬不住﹐立時便會取出。此時處置逆徒趙志敬要緊﹐若不是尹志平寧死不屈﹐我教數十年清譽豈非便毀在這逆徒手中﹖」他想到此處﹕「郝師弟﹐治傷之事﹐稍緩不妨﹐咱們須得先處決逆徒趙志敬﹗」

  全真五子相交數十年﹐師兄弟均知王處一正直無私﹐趙志敬雖是他的首徒﹐但犯了叛教大罪﹐他決不致徇情回護。眾人均想﹕「這叛徒賣教求榮﹐戕害同門﹐決計饒他不得。」

  忽聽得巨鐘底下傳出一個微弱的聲音﹐說道﹕「周師叔祖﹐你若救弟子一命﹐我便把蜂漿還你﹐否則我一口吃得干乾淨淨﹐左右也是個死罷了﹗」周伯通吃了一驚﹐踏開一步﹐果然那瓶蜜漿已失影蹤。原來他站在巨鐘之旁﹐趙志敬伏在鐘下﹐那小瓶正好落在他面前﹐聽得郝大通向周伯通求蜜漿不得﹐當下從磚頭墊高的空隙中伸手取過。他以這瓶小小的蜜漿要挾﹐企圖逃得性命﹐自知原是妄想﹐但絕望之中只要有一線生機﹐也要掙扎到底。周伯通聽他如此說﹐果然大急﹐叫道﹕「喂喂﹐你千萬不可把蜜漿吃了﹐其他一切﹐都好商量。」趙志敬道﹕「那你須得答允救我性命。」

  全真五子都是一驚﹐心道若是師叔出口答允﹐便不能處置趙志敬了。丘處機急道﹕「師叔﹐此人罪大惡極﹐萬不可饒。」周伯通將頭貼在地下﹐向著鐘內只叫﹕「喂喂﹐千萬不可吃了蜜漿﹗」劉處玄道﹕「師叔﹐不必理他﹗你要蜜漿﹐並不為難。咱們今日已與龍姑娘釋愆解仇﹐待會可到古墓去求幾瓶來。龍姑娘既肯給你第一瓶﹐再給你十瓶八瓶也不為難﹗」周伯通搖頭道﹕「未必﹐未必﹗」心想﹕「你道這瓶蜜漿是她給的嗎﹖是我偷來的。她離藏經閣時匆匆忙忙﹐不及攜帶﹐若是再問她要﹐她未必便給﹐縱然給了﹐也必讓你們拿去當藥服了﹐那裡還有我的份兒﹖」

  只聽一陣輕輕的嗡嗡之聲﹐五六隻玉蜂從院子中飛進後殿﹐殿門關著﹐在長窗上不住碰撞﹐無法覓路出去。周伯通心念一動﹐說道﹕「趙志敬﹐你拿去的祇怕並非玉蜂蜜漿。」趙志敬急道﹕「是的﹐是的﹐為什么不是﹖」周伯通道﹕「好﹐那你將瓶塞拔開﹐讓我聞一聞再說﹐倘若不是﹐不用多說廢話。」趙志敬忙拔開瓶塞﹐道﹕「你聞呀﹐難道不是﹖」周伯通鼻孔深深吸氣﹐道﹕「唔﹐唔﹐好象不是﹗待我再聞幾下。」

  

  趙志敬雙手緊緊抓住玉瓶﹐生怕他掀開巨鐘﹐夾手硬奪﹐口中只道﹕「你聞這股甜香﹐聞這股甜香﹗」玉蜂蜜漿芬香無比﹐瓶塞一開﹐已是滿殿馥郁。周伯通打了個噴嚏﹐笑道﹕「我傷風沒好﹐鼻子不大管用﹗」一面轉頭向丘處機等擠眉弄眼。趙志敬也猜到他是在使緩兵之計﹐說道﹕「你若伸手碰一碰銅鐘﹐我便把蜜漿吃個精光。」這時幾只玉蜂已聞到蜜香﹐飛到了鐘邊。周伯通袍袖一揮﹐喝道﹕「進去叮他﹗」玉蜂未必便聽他號令﹐但鐘底傳出的蜜香越來越濃﹐果然嗡嗡數聲﹐從鐘底的空隙中鑽了進去。

  只聽得趙志敬大聲狂叫﹐跟著當的一響﹐香氣陡盛﹐顯是玉蜂已刺了他一針﹐而他失手打碎了瓶子。周伯通大怒﹐喝道﹕「臭牛鼻子﹐怎地瓶子也拿不牢﹖」待要上前掀開巨鐘﹐後院中剩下的玉蜂聞到蜜香﹐紛紛涌進﹐都鑽進了鐘底。周伯通吃過玉蜂的苦頭﹐倒也不敢走近。但見鑽入鐘底的玉蜂越來越多﹐巨鐘之內又有多大空隙﹐趙志敬身上粘滿蜜漿﹐一舉手一搖頭都碰到玉蜂﹐身上已不知給刺了幾百針。眾人初時還聽到他狂呼慘叫﹐過了片刻﹐終于寂然無聲﹐顯是中毒過多﹐已然死了。

  周伯通一把抓住劉處玄的衣襟﹐道﹕「好﹐處玄﹐你去向龍姑娘給我要十瓶八瓶蜜漿來罷。」劉處玄皺起眉頭﹐好生為難﹐他適才只求周伯通不可貿然答允趙志敬饒命﹐以致把話說得滿了﹐其實全真五子以一招「七星聚會」合力打傷小龍女﹐傷勢未必能愈﹐怎說得上「釋愆解仇」四字﹖這時給周伯通扭住胸口﹐祇得苦笑道﹕「師叔放手﹐處玄去求便是﹗」轉身嚮後山古墓走去。

  丘處機等知道此行甚是凶險﹐倘若小龍女平安無事﹐那還罷了﹐若是傷重而死﹐不知將有多少全真弟子要死在楊過手裡﹐齊聲說道﹕「大夥兒一起去。」

  那古墓外的林子自王重陽以來便不許全真教弟子踏進一步﹐眾人恪遵先師遺訓﹐走到林緣而止。丘處機氣運丹田﹐朗聲道﹕「楊小俠﹐龍姑娘的傷勢還不礙事么﹖這裡有幾枚治傷的九轉靈寶丸﹐請來取去。」周伯通低聲道﹕「是啊﹐是啊﹗要人家的蜜漿﹐也得拿些什么去換﹗」隔了半晌﹐不聽得有人回答。丘處機提氣又說了一遍﹐林中仍是寂無聲息﹐舉目往林中望去﹐只見陰深深濃蔭匝地﹐頭頂枝椏交橫﹐地下荊棘叢生。

  劉處玄和郝大通沿著林緣走了一遍﹐渾不見有人穿林而入的痕跡﹐看來楊過和小龍女並非回到古墓﹐而是下終南山去了。眾人又喜又愁﹐回到重陽宮中﹐喜的是楊龍二人遠去﹐愁的是小龍女如若不治﹐全真教實有無窮後患。那老頑童也是一般的又喜又愁﹐愁的自是為了取不到玉蜂蜜漿﹐喜的卻是不必和小龍女會面﹐以免揭穿他竊蜜之丑。

  全真五子雖在終南山上住了數十年﹐卻萬萬猜想不到楊過和小龍女到了何處。


  楊龍二人在玉蜂掩護下沖嚮後院﹐奔了一陣﹐眼見一座小樓依山而建﹐楊過知是重陽宮要地之一的藏經閣﹐抱著小龍女拾級上樓。兩人稍喘得一口氣﹐便聽得樓下人聲喧嘩﹐已有數十名道人追到﹐但怕了玉蜂﹐不敢搶上。

  楊過將小龍女放在椅上坐穩﹐察看周遭情勢﹐見藏經閣之後是一條深達數十丈的溪澗。山澗雖深﹐好在並不甚寬﹐他身邊向來攜帶一條長繩﹐用以縛在兩棵大樹之間睡覺﹐於是將一端縛在藏經閣的柱上﹐拉著繩子縱身一躍﹐已蕩過澗去﹐拉直了繩子﹐將另一端縛在一棵大樹上﹐然後施展輕身功夫從繩上走回。

  他走到小龍女身邊﹐柔聲說道﹕「咱們去那裡呢﹖」小龍女道﹕「你說到那裡﹐我便跟你到那裡。」楊過笑道﹕「這便叫作『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了﹗」他頓了一頓﹐又問﹕「你心中最想去那裡呢﹖」小龍女輕輕嘆了口氣﹐臉上流露出嚮往之色。楊過知她最盼望的便是回古墓舊居﹐但如何進入卻大費躊躇﹐耳聽得樓下人聲漸劇﹐此處自是不能多耽。

  他明白小龍女的心思﹐小龍女也知他心思﹐柔聲道﹕「我也不一定要回古墓﹐你不用操心啦。」微笑道﹕「只要和你在一起﹐什么地方都好。」楊過心想﹕「這是咱們婚後她第一個心願﹐說不定也是她此生最後一個心願。我若不能為她做到﹐又怎配做她丈夫﹖」

  茫然四顧﹐聽著樓下喧譁之聲﹐心中更亂﹐瞥眼見到西首書架後堆著一隻只木箱﹐心念一動﹕「有了﹗」當即搶步過去﹐只見箱上有銅鎖鎖著﹐伸手扭斷鎖扣﹐打開箱蓋﹐見箱中放滿了書籍﹐提起箱子倒了轉來﹐滿箱書籍都散在地下﹐箱子是樟木所制﹐箱壁厚達八分﹐甚是堅固。躍起來伸手到書架頂上一摸﹐果然鋪滿油布﹐那是為防備天雨屋漏﹐浸濕貴重圖書而設。他扯了兩塊大油布放在箱內﹐踏著繩索將箱子送到對澗﹐然後回來抱了小龍女過去﹐笑道﹕「咱們回家去啦。」

  小龍女甚喜﹐微笑道﹕「你這主意兒真好。」楊過怕她耽心﹐安慰道﹕「這劍無堅不摧﹐潛流中若有山石擋住箱子﹐一劍便砍開了。我走得快﹐你在箱子中不會氣悶的。」小龍女微笑道﹕「便只一點不好。」楊過一怔道﹕「什么﹖」小龍女道﹕「我要有好一會兒見你不著啦。」

  到得對澗﹐楊過想起郭襄尚在山洞之中﹐說道﹕「郭伯伯的姑娘我也帶來啦﹐你說怎么辦﹖」小龍女一呆﹐顫聲道﹕「真的﹖你帶來了郭大俠……郭大俠的姑娘﹖」楊過見她神色有異﹐一愣之間﹐已然會意﹐知她誤會自己帶了郭芙來﹐俯下頭去在她臉上輕輕一吻﹐低聲道﹕「是那個生下只有一個月﹐還不會斬斷人家手臂的女娃兒﹗」小龍女登時羞得滿臉通紅﹐深深藏在楊過懷裡﹐不敢抬起頭來。

  過了一會﹐她才低聲道﹕「咱們只好把她帶到墓裡去啦﹐在這荒山野地中放著﹐再過半天便得要了她的小命。」楊過心想在重陽宮中耽擱了這么久﹐不知郭襄在山洞中性命如何﹐心下大是惴惴﹐當下將小龍女放入箱中﹐扛在肩頭﹐快步尋到山洞前﹐卻不聞啼哭之聲﹐心中更驚﹐拔開荊棘﹐只見郭襄沉睡正酣﹐雙頰紅紅的似搽了胭脂一般。兩人大喜。小龍女伸手道﹕「我來抱。」楊過將郭襄放入她懷中﹐扛了木箱又行。

  這時終南山上的道人都會集在重陽宮中﹐沿路無人撞見。行過一片瓜地﹐楊過把道人所種的南瓜摘了六七個放在箱中﹐笑道﹕「足夠咱們吃七八天的了。」過不多時﹐已到了溪流之邊。他低頭吻了吻小龍女的面頰﹐輕輕合上箱蓋﹐將油布在木箱外密密包了兩層﹐然後將箱子放入溪水﹐深吸一口氣﹐拉著箱子潛了進去。

  他自在荒谷的山洪中苦練氣功﹐再在這小小溪底潛行自是毫不費力﹐溪水鑽入地底後忽高忽低﹐他循著水道而行﹐遇有泥石阻路﹐木箱不易通行﹐提劍劈削便過。生怕小龍女在箱中氣悶﹐行得極是迅速﹐不到一柱香時分﹐便已鑽出水面﹐到了通向古墓的地下隧道。

  他扯去油布﹐揭開箱蓋﹐見小龍女微有暈厥之狀﹐自是重傷之後挨不得辛苦﹐郭襄卻大喊大叫﹐極是精神。原來她吃了一個多月豹乳﹐竟比常兒壯健得多。小龍女微微一笑﹐低聲道﹕「我們終于回家啦﹗」再也支持不住﹐合上了雙目。楊過不再扶她起身﹐便拉著木箱﹐回到古墓中的居室。

  但見桌椅傾倒﹐床幾歪斜﹐便和那日兩人與李莫愁師徒惡斗一場之後離去時無異。楊過眼望石室﹐看著這些自己從小使用的物件﹐心中突然生出一股難以形容的滋味﹐似是喜歡﹐卻又帶著許多傷感。他呆呆出了一會神﹐忽覺得一滴水點落上手背﹐回過頭來﹐只見小龍女扶椅而立﹐眼中淚水緩緩落下。

  兩人今日結成了眷屬﹐長久來的心願終于得償﹐又回到了舊居﹐從此和塵世的冤仇﹑煩惱﹑愁苦不再有絲毫牽纏糾葛﹐但兩人心中﹐卻都是深自神傷﹐悲苦不禁。兩人都知道﹐小龍女受了這般重傷﹐既中了法王金輪撞砸﹐又受全真五子合力扑擊﹐她嬌弱之軀﹐如何抵受得住﹖

  兩人這么年輕﹐都是一生孤苦﹐從來沒享過什么真正的歡樂﹐突然之間得到了世間最大的福氣﹐卻立時便要生生分手﹗

  楊過呆了半晌﹐到孫婆婆房中將她的床拆了﹐搬到寒玉床之旁重行搭起﹐鋪好被褥﹐扶著小龍女上床安睡。古墓中積存的食物都已腐敗﹐一罈罈的玉蜂蜜漿卻不會變壞。他倒了小半碗蜜漿﹐用清水調勻﹐喂著小龍女服了﹐又喂得郭襄飽飽的﹐這才自己喝了一碗。

  他想﹕「我須得打起精神﹐叫她歡喜。我心中悲苦﹐臉上卻不可有絲毫顯露。」于是找了兩根最粗的蠟燭用紅布裹了﹐點在桌上﹐笑道﹕「這是咱倆的洞房花燭﹗」

  兩枝紅燭一點﹐石室中登時喜氣洋洋。小龍女坐在床上﹐見自己身上又是血漬﹐又是污泥﹐微笑道﹕「我這副怪模樣﹐那象個新娘子啊﹗」忽然想起一事﹐道﹕「過兒﹐你到師祖婆婆房中去﹐把她那口描金箱子拿來。好不好﹖」

  楊過雖在古墓中住了幾年﹐但林朝英的居室平時不敢擅入﹐她的遺物更是從來不敢碰觸﹐這時聽小龍女如此說﹐笑道﹕「對丈夫說話﹐也不用這搬客氣。」過去將床頭幾口箱子中最底下的一口提了來。那箱子並不甚重﹐也未加鎖﹐箱外紅漆描金﹐花紋雅致。

  小龍女道﹕「我聽孫婆婆說﹐這箱中是師祖婆婆的嫁妝。後來她沒嫁成﹐這些物事自然沒用的了。」楊過「嗯」了一聲﹐瞧著這口花飾艷麗的箱子﹐但覺喜意之中﹐總是帶著無限悽涼。他將箱子放在寒玉床上﹐揭開箱蓋﹐果見裡面放著珠鑲鳳罐﹐金繡霞帔﹐大紅緞子的衣裙﹐件件都是最上等的料子﹐雖然相隔數十年﹐看來仍是燦爛如新。小龍女道﹕「你取出來﹐讓我瞧瞧。」

  楊過把一件件衣衫從箱中取出﹐衣衫之下是一隻珠鈿鑲嵌的梳妝盒子﹐一隻翡翠雕的首飾盒子﹐梳妝盒中的胭脂水粉早幹了﹐香油還剩著半瓶。首飾盒一打開﹐二人眼前都是一亮﹐但見珠釵﹑玉鐲﹑寶石耳鐶﹐燦爛華美﹐閃閃生光。楊龍二人少見珠寶﹐也不知這些飾物到底如何貴重﹐但見鑲嵌精雅﹐式樣文秀﹐顯是每一件都花過一番極大心血。

  小龍女微笑道﹕「我打扮做新娘子了﹐好不好﹖」楊過道﹕「你今日累啦﹐先歇一晚﹐明兒再打扮。」小龍女搖頭道﹕「不﹐今日是咱倆成親的好日子。我愛做新娘。那日在絕情谷中﹐那公孫止要和我成親﹐我可沒打扮呢﹗」楊過微笑道﹕「那算什么成親﹖只是公孫老兒的妄想罷啦﹗」

  小龍女拿起胭脂﹐調了些蜜水﹐對著鏡子﹐著意打扮起來。她一生之中﹐這是第一次調脂抹粉﹐她臉色本白﹐實不須再搽水粉﹐只是重傷後全無血色﹐雙頰上淡淡搽了一層胭脂﹐果然大增嬌艷。她歇了一歇﹐拿起梳子梳了梳頭﹐嘆道﹕「要梳髻子﹐我可不會﹐過兒你會不會呢﹖」楊過道﹕「我也不會﹗你不梳還更好看些。」小龍女微笑道﹕「是么﹖」便放下梳子﹐戴上耳鐶﹐插上珠釵﹐手腕上戴了一雙玉鐲﹐紅燭掩映之下﹐當真美艷無雙。她喜孜孜的回過頭來﹐想要楊過稱讚幾句。

  一回頭﹐只見楊過淚流滿面﹐悲不自勝。小龍女一咬牙﹐只作不見﹐微笑道﹕「你說我好不好看﹖」楊過哽咽道﹕「好看極了﹗我給你帶上鳳冠﹗」拿起鳳冠﹐走到她身後給她戴上。小龍女在鏡中見他舉袖擦幹了淚水﹐再到身前時﹐臉上已作歡容﹐笑道﹕「我以後叫你娘子呢﹐還是仍然叫姑姑﹖」小龍女心想﹕「還說什么『以後』啊﹖難道咱倆真的還有『以後』么﹖」但仍是強作喜色﹐微笑道﹕「再叫姑姑自然不好。娘子夫人的﹐又太老氣啦﹗」楊過道﹕「你的小名兒到底叫什么﹖今天可以說給我聽了罷。」小龍女道﹕「我沒小名兒的﹐師父只叫我作龍兒。」楊過說道﹕「好﹐以後你叫我過兒﹐我便叫你龍兒。咱倆扯個直﹐誰也不吃虧。等到將來生了孩子﹐便叫﹕喂﹐孩子的爹﹗喂﹐孩子的媽﹗等到孩子大了﹐娶了媳婦兒……」

  小龍女聽著他這么胡扯﹐咬著牙齒不住微笑﹐終于忍耐不住﹐「哇」的一聲﹐伏在箱子上哭了出來。楊過搶步上前﹐將她摟在懷裡﹐柔聲道﹕「龍兒﹐你不好﹐我也不好﹐咱們何必理會以後。今天你不會死的﹐我也不會死。咱倆今兒歡歡喜喜的﹐誰也不許去想明天的事。」小龍女抬起頭來﹐含淚微笑﹐點了點頭。

  楊過道﹕「你瞧這套衣裙上的鳳凰繡得多美﹐我來幫你穿上﹗」扶著小龍女身子﹐將金絲繡的紅襖紅裙給她穿上。小龍女擦去了眼淚﹐補了些胭脂﹐笑盈盈的坐在紅燭之旁。

  這時郭襄睡在床頭﹐睜大兩隻烏溜溜的小眼好奇地望著。在她小小的心目中﹐似乎也覺小龍女打扮得真是好看。

  小龍女道﹕「我打扮好啦﹐就可惜箱中沒新郎的衣冠﹐你只好委屈一下了。」楊過道﹕「讓我再找找﹐瞧有什么俊雅物兒。」說著將箱中零星物事搬到床上。小龍女見他拿出一朵金花﹐便拿起來給他插在頭髮上。楊過笑道﹕「不錯﹐這就有點象了。」翻到箱底﹐只見一疊信札﹐用一根大紅絲帶縛著﹐絲帶已然褪色﹐信封也已轉成深黃。

  楊過拿了起來﹐道﹕「這裡有些信。」小龍女道﹕「瞧瞧是什么信。」楊過解開絲帶﹐見封皮上寫的是「專陳林朝英女史親啟」﹐左下角署的是一個「【吉吉】」字。底下二十余封﹐每封都是一樣。楊過知道王重陽出家之前名叫「王【吉吉】」﹐笑道﹕「這是重陽祖師寫給祖師婆婆的情書﹐咱們能看么﹖」小龍女自幼對祖師婆婆敬若神明﹐忙道﹕「不﹐不能看﹗」

  楊過笑著又用絲帶將一束信縛好﹐道﹕「孫老道姑他們古板得不得了﹐見咱倆在重陽祖師的遺像前拜堂成親﹐便似大逆不道﹑褻瀆神聖一般。我就不信重陽祖師當年對祖師婆婆沒有情意。若是拿這束信讓他們瞧瞧﹐那些牛鼻子老道的嘴臉才教有趣呢。」他一面說﹐一面望著小龍女﹐不禁為林朝英難過﹐心想﹕「祖師婆婆寂居古墓之中﹐想來曾不止一次的試穿嫁衣。咱倆可又比她幸運得多了。」

  小龍女道﹕「不錯﹐咱倆原比祖師婆婆幸運﹐你又何必不快活﹖」

  楊過道﹕「是啊﹗」突然一怔﹐笑道﹕「我沒說話﹐你竟猜到了我的心思。」小龍女抿嘴笑道﹕「若不知你的心思﹐怎配做你的妻子﹖」楊過坐到床邊﹐伸左臂輕輕摟住了她。兩人心中都是說不出的歡喜﹐但願此時此刻﹐永遠不變。偎倚而坐﹐良久無語。

  過了一會﹐兩人都向那束信札一望﹐相視一笑﹐眼中都流露出頑皮的神色﹐明知不該私看先師的密札﹐但總是忍不住一番好奇之心。

  楊過道﹕「咱們只看一封﹐好不好﹖絕不多看。」小龍女微笑道﹕「我也是想看的緊呢﹐好﹐咱們只看一封。」楊過大喜﹐伸手拿起信札﹐解去絲帶。小龍女道﹕「倘若信中的話教人難過傷心﹐你便不用唸給我聽。」楊過微微一頓﹐道﹕「是啊﹗」心想王林二人一番情意後來並無善果﹐祇怕信中當真是愁苦多而歡愉少﹐那便不如不看了。小龍女道﹕「不用先擔心﹐說不定是很纏綿的話兒。」

  楊過拿起第一封信﹐抽出一看﹐念道﹕「英妹如見﹕前日我師與韃子于惡波岡交鋒﹐中伏小敗﹐折兵四百……」一路讀下去﹐均是義軍和金兵交戰的軍情。他連讀幾封﹐信中說的都是兵鼓金革之事﹐沒一句涉及兒女私情。

  楊過嘆道﹕「這位重陽祖師固然是男兒漢大丈夫﹐一心只以軍國為重﹐但寡情如此﹐無怪令祖師婆婆心冷了。」小龍女道﹕「不﹗祖師婆婆收到這些信時是很歡喜的。」楊過奇道﹕「你怎知道﹖」小龍女道﹕「我自然不知﹐只是將心比心來推測罷啦。你瞧每一封信中所述軍情都是十分的艱難緊急﹐但重陽祖師在如此困厄之中﹐仍不忘給祖師婆婆寫信﹐你說是不是心中對她念念不忘﹖」楊過點頭道﹕「不錯﹐果真如此。」當下又拿起一封。

  那信中所述﹐更是危急﹐王重陽所率義軍因寡不敵眾﹐連遭挫敗﹐似乎再也難以支撐﹐信末詢問林朝英的傷勢﹐雖只寥寥數語﹐卻是關切殊殷。楊過道﹕「嗯﹐當年祖師婆婆也受過傷﹐後來自然好了。你的傷勢慢慢將養﹐便算須得將養一年半載﹐終究也會痊可。」

  小龍女淡淡一笑﹐她自知這一次負傷非同尋常﹐若是這等重傷也能治癒﹐祇怕天下竟有不死之人了﹐但說過今晚不提掃興之事﹐縱然楊過不過空言相慰﹐也就當他是真﹐說道﹕「慢慢將養便是了﹐又急什么﹖這些信中也無私密﹐你就讀完了罷﹗」

  楊過又讀一封﹐其中滿是悲憤之語﹐說道義軍兵敗覆沒﹐王重陽拼命殺出重圍﹐但部署卻傷亡殆盡﹐信末說要再招兵馬﹐捲土重來。此後每封信說的都是如何失敗受挫﹐金人如何在河北勢力日固﹐王重陽顯然已知事不可為﹐信中全是心灰失望之辭。

  楊過說道﹕「這些信讀了令人氣沮﹐咱們還是說些別的罷﹗咦﹐什么﹖」他語聲突轉興奮﹐持著信簽的手微微發抖﹐念道﹕「比聞極北苦寒之地﹐有石名曰寒玉﹐起沉□ ﹐療絕症﹐當為吾妹求之。」龍兒﹐你說﹐這……這不是寒玉床么﹖」

  小龍女見他臉上斗現喜色﹐顫聲道﹕「你……你說寒玉床能治我的傷﹖」楊過道﹕「我不知道﹐但重陽祖師如此說法﹐必有道理。你瞧﹐寒玉床不是給他求來了么﹖祖師婆婆不是製成了床來睡么﹖她的重傷不是終于痊可了么﹖

  他匆匆將每封信都抽了出來﹐察看以寒玉療傷之法﹐但除了那一封信外﹐「寒玉」兩字始終不再提到。楊過取過絲帶將書信縛好﹐放回箱中﹐呆呆出神﹕「這寒玉床具此異征﹐必非無因﹐但不知如何方能治癒龍兒之傷﹖唉﹐但教我能知此法…但教我立時能知此法……」

  小龍女笑道﹕「你獃頭獃腦的想什么﹖」楊過道﹕「我在想怎樣用寒玉床給你治傷。不知是不是將寒玉床研碎來服﹖還是要用其他藥引﹖」他不知寒玉能夠療傷﹐那也罷了﹐此時顛三倒四的念著「起沉□﹐療絕症」六個字﹐卻不知如何用法﹐當真是心如火焚。小龍女黯然道﹕「你記得孫婆婆么﹖她既服待過祖師婆婆﹐又跟了我師父多年﹐她給那姓郝的道人打傷了﹐她…她也是受傷難愈而死的。」楊過本來滿腔熱望﹐聽了這幾句話﹐登時如有一盆冷水當頭淋下。

  小龍女伸手輕輕撫著他頭髮﹐柔聲道﹕「過兒﹐你不用多想我身上的傷﹐又何必自尋煩惱﹖」楊過霎時間萬念俱灰﹐過了一會﹐問道﹕「我師祖又是怎么受的傷﹖」他雖在古墓多年﹐卻從未聽小龍女說過她師父的死因。

  小龍女道﹕「師父深居古墓﹐極少出外﹐有一年師姐在外面闖了禍﹐逃回終南山來﹐師父出墓接應﹐竟中了敵人的暗算。師父雖然吃了虧﹐還是把師姐接了回來﹐也就算了﹐不再去和那惡人計較﹐豈知那惡人得寸進尺﹐隔不多久﹐便在墓外叫嚷挑戰﹐後來更強攻入墓﹐師父抵擋不住﹐險些便要放斷龍石與他同歸于盡﹐幸得在危急之際發動機關﹐又突然發出金針。那惡人猝不及防﹐為金針所傷﹐麻痒難當﹐師父乘勢點了他的穴道﹐制得他動彈不得﹐豈知師姐竟偷偷解了他的穴道。那惡人突起發難﹐師父才中了他的毒手。」

  楊過問道﹕「那惡人是誰﹖他武功既尚在師祖之上﹐必是當世高手。」小龍女道﹕「師父不跟我說。她叫我心中別有愛憎喜惡之念﹐說道倘若我知道了那惡人的性命﹐心中念念不忘﹐說不定日後會去找他報仇。」楊過嘆道﹕「嗯﹐師祖真是好人﹗」小龍女微微一笑﹐道﹕「師父今日若能見到我嫁了這樣一個好女婿﹐可不知有多開心呢。」楊過笑道﹕「那也未必﹗她是不許你動情嫁人的。」小龍女嘆道﹕「我師父最是慈祥不過﹐縱然起初不許﹐到後來見我執意如此﹐也必順我的意。她……她一定會挺喜歡你的。」

  她懷念師恩﹐出神良久﹐又道﹕「師父受傷之後﹐搬了居室﹐反而和這寒玉床離得遠遠的。她說我古墓派的行功與寒氣互相生剋﹐因此以寒玉床補助練功固是再妙不過﹐受傷之後卻受不得寒氣。」

  楊過「嗯」了一聲﹐心中存想本門內功經脈的運行。玉女心經中所載內功﹐全仗一般純陰之氣打通關脈﹐體內至寒﹐身體外表便發熱氣﹐是以修習之時要敞開衣衫﹐使熱氣暢散﹐無半點窒滯﹐如受寒玉床的涼氣一逼﹐自非受致命內傷不可。尋思﹕「何以重陽祖師卻說寒玉能起沉□﹑愈絕症﹖這中間相生相克的妙理﹐可參詳不透了。」但見小龍女眼皮低垂﹐頗有倦意﹐說道﹕「你瞧罷﹗我坐在這裡陪著。」

  小龍女忙睜大眼睛﹐道﹕「不﹐我不倦。今晚咱們不睡。」她生怕自己傷重﹐一睡之後不能再見﹐說道﹕「你陪我說話兒。嗯﹐你倦不倦﹖」楊過搖搖頭﹐微笑道﹕「你不想睡就別睡﹐合上眼養養神罷﹗」小龍女道﹕「好﹗」慢慢合上眼皮﹐低聲道﹕「師父曾說﹐有一件事她至死也想不明白﹐過兒你這么聰明﹐你倒想想。」楊過道﹕「什么事啊﹖」小龍女道﹕「師父點了那惡人的穴道﹐師姐不知卻為什么要去給那惡人解開穴道。」楊過想了一會﹐只覺小龍女靠在他身上﹐氣息低微﹐已自睡去。

  楊過怔怔的望著她臉﹐心中思潮起伏﹐過了一會﹐一枝蠟燭爆了一點火花﹐點到盡頭﹐竟自熄了。他忽然想起在桃花島小齋中見到的一副對聯﹕「春蠶到死絲方盡﹐燭炬成灰淚始干。」那是兩句唐詩﹐黃藥師思念亡妻﹐寫了掛在她平時刺繡讀書之處。楊過當時看了漫不在意﹐此刻身歷是境。細細咀嚼此中情味﹐當真心為之碎﹐突然眼前一黑﹐另外一枝蠟燭也自熄滅。心想﹕「這兩枝蠟燭便象是我和龍兒﹐一枝點到了儘頭﹐另一枝跟著也就滅了。」

  他出了一會神﹐只聽得小龍女幽幽嘆了一口長氣﹐道﹕「我不要死﹐過兒……我不要死﹐咱兩個要活很多很多年。」楊過道﹕「是啊﹐你不會死的﹐將養一些時候﹐便會好了。你現下胸口覺得怎樣﹖」小龍女不答﹐她適才這幾句話只是夢中囈語。

  楊過伸手在她額頭一摸﹐但覺熱得燙手。他又是懮急﹐又是傷心﹐心道﹕「李莫愁作惡多端﹐這時好好的活著。龍兒一生從未做過害人之事﹐卻何以要命不久長﹖老天啊老天﹐你難道真的不生眼睛么﹖」

  他一生天不怕地不怕的獨來獨往﹐我行我素﹐但這時面臨絕境﹐彷徨無計﹐輕輕將小龍女的身子往旁挪了一挪﹐跪倒在地﹐暗暗禱祝﹕「只要老天爺慈悲﹐保祐龍兒身子痊可﹐我寧願……我寧願……」為了贖小龍女一命﹐他又有什么事不願做呢﹖

  他正在虔誠禱祝﹐小龍女忽然說道﹕「是歐陽鋒﹐孫婆婆說定是歐陽鋒﹗……過兒﹐過兒﹐你到那裡去了﹖」突然驚呼﹐坐起身來。楊過急忙坐回床沿﹐握住她手﹐說道﹕「我在這兒。」小龍女睡夢間驀地裡覺得身上少了依靠﹐立即驚醒﹐發現楊過原來便在身旁﹐並未離去﹐心中大是喜慰。

  楊過道﹕「你放心﹐這一輩子我是永遠不離開你的啦。將來便是要出古墓﹐我也是寸步不離的守在你身邊。」小龍女說道﹕「外邊的世界﹐果然比這陰沉沉的所在好得多﹐只不過到了外邊﹐我便害怕。」楊過道﹕「現今咱們什么也不用怕啦。過得幾個月﹐等你身子大好了﹐咱倆一齊到南方去。聽說嶺南終年溫暖如春﹐花開不謝﹐葉綠常春﹐咱們再也別掄劍使拳啦﹐種一塊田﹐養些小雞小鴨﹐在南方晒一輩子太陽﹐生一大群兒子女兒﹐你說好不好呢﹖」小龍女悠然神往﹐輕輕的道﹕「永遠不再掄劍使拳﹐那可有多好﹗沒有人來打咱倆﹐咱倆也不用去打別人﹐種一塊田﹐養些小雞小鴨……唉﹐倘使我可以不死……」

  忽然之間﹐兩顆心遠遠飛到了南方的春風朝陽之中﹐似乎聞到了濃郁的花香﹐聽到了小雞小鴨嘰嘰喳喳的叫聲……

  小龍女實在支持不住﹐又要朦朦朧朧的睡去﹐但她又實是不願睡﹐說道﹕「我不想睡﹐你跟我說話啊。」楊過道﹕「你剛纔在睡夢中說是歐陽鋒﹐那是什么事﹖」小龍女道﹕「我說了歐陽鋒么﹖說些什么﹖」楊過道﹕「你又說孫婆婆料定是他。」小龍女聽他一提﹐登時記起﹐說道﹕「啊﹗孫婆婆說﹐打傷我師父的﹐一定是西毒歐陽鋒。她說世上能傷得我師父的人寥寥無幾﹐只有歐陽鋒是出名的壞人。我師父至死都不肯說那惡人的名字。孫婆婆問她﹕『是不是歐陽鋒﹐是不是歐陽鋒﹖』師父總是搖頭﹐微笑了一下﹐便此斷氣了。那歐陽鋒可不是你的義父嗎﹖他武功果然了得﹐難怪師父打他不過。」

  楊過嘆道﹕「現在我義父死了﹐師祖和孫婆婆死了﹐重陽祖師和祖師婆婆都死了﹐什么怨仇﹐什么恩愛﹐大限一到﹐都被老天爺一筆勾銷。倒是我師祖最看得破﹐始終不肯說我義父的姓名……」突然大叫﹕「啊﹐原來如此﹗」

  小龍女問道﹕「你想起了什么﹖」楊過道﹕「我義父被師祖點了穴道﹐不是李莫愁解的﹐其實當時師祖沒有點中﹗」小龍女道﹕「沒有點中﹖不會的。師父的點穴手斷高明得很。」楊過道﹕「我義父有一門天下獨二的奇妙武功﹐全身經脈能夠逆行。經脈一逆﹐所有穴道盡皆移位﹐點中了也變成點不中。」小龍女道﹕「有這等怪事﹖」

  楊過道﹕「我試給你瞧瞧。」說著站起身來﹐雙手撐地﹐頭下腳上﹐的溜溜轉了幾個圈子﹐吐納了幾口﹐突然躍起﹐將頂門對准床前石桌的尖角上撞去。小龍女驚呼﹕「啊喲﹗小心﹗」只見他頭頂心「百會穴」已對著石桌尖角重重一撞。「百會穴」正當腦頂正中﹐自前發際至后髮際縱畫一線﹐自左耳尖至右耳尖橫畫一線﹐兩線交叉之點即為該穴所在。此穴乃太陽穴和督脈所交﹐醫家比為天上北極星﹐所謂「百會應天﹐璇璣(胸口)應人﹐涌泉(足底)應地」﹐是謂「三才大穴」﹐最是要緊不過。那知楊過以此大穴對准了桌角碰撞﹐竟然無礙﹐翻身直立﹐笑道﹕「你瞧﹐經絡逆行﹐百穴移了位啦﹗」小龍女嘖嘖稱奇﹐道﹕「真是古怪﹐虧他想得出來﹗」

  楊過這么一撞﹐雖未損傷穴道﹐但使力大了﹐腦中也不免有些昏昏沉沉﹐迷糊之間﹐似乎突然想到了一件重要之事﹐到底是什么事﹐卻又說不上來。小龍女見他怔怔的發呆﹐笑道﹕「傻小子﹐輕輕的試一下也就是了﹐誰教你撞的砰砰山響﹐有些痛么﹖」楊過不答﹐搖手叫她不要說話﹐全神貫注的凝想﹐但腦海中只覺有個模糊的影子搖來晃去﹐隱隱約約的始終瞧不清楚﹐似乎要追憶一件往事﹐又象是突然新發現了什么﹐恨不得從腦中伸出一隻手來﹐將那影子抓住﹐放在眼前﹐細細的瞧個明白。

  他想了一會﹐不得要領﹐卻又捨不得不想﹐雙手抓頭﹐甚是苦惱﹐道﹕「龍兒﹐我想到了一件極要緊的事兒﹐卻不知是什么。你知道么﹖」一人思路混雜﹐有如亂絲﹐自己理不清頭緒﹐卻去詢問旁人﹐此事本來不合情理﹐但他二人長期共處﹐心意相通﹐對方的心思平時常可猜到十之八九。小龍女道﹕「這事十分要緊﹖」楊過道﹕「是啊。」小龍女道﹕「是不是和我傷勢有關呢﹖」楊過喜道﹕「不錯﹐不錯﹗那是什么事﹖我想到了什么事﹖」

  小龍女微笑道﹕「你剛纔在說你義父歐陽鋒﹐說他能逆行經脈﹐這和我傷勢有什么關係﹖我又不是他打傷的……」楊過突然躍起﹐高聲大叫﹕「是了﹗」

  這「是了」兩字﹐聲宏音亮﹐古墓中一間間石室凡是室門未關的﹐盡皆隱隱發出回音﹐「是了﹐是了……」之聲不絕。楊過一把抓住小龍女的右臂﹐叫道﹕「你有救了﹗你有救了﹗我有救了﹗我有救了﹗」大叫幾聲﹐不禁喜極而泣﹐再也說不下去。小龍女見他這般興奮﹐也染到了他的喜悅之情﹐坐起身來。

  楊過道﹕「龍兒﹐你聽我說﹐現下你受了重傷﹐不能運轉本門的玉女心功﹐以致傷勢難愈。但你可以逆行經脈療傷﹐寒玉床正是絕妙的補助。」小龍女若有所悟﹐喃喃的道﹕「逆行經脈……寒玉床……」楊過喜道﹕「你說這不是天緣么﹖你倒練玉女心經﹐那便成了﹗剛好有寒玉床。」小龍女迷迷惘惘的道﹕「我還是不明白。」楊過道﹕「玉女心經順行乃至陰﹐逆行即為純陽。我說到義父的經脈逆行之法﹐隱隱約約便覺你的傷勢有救﹐只是如何療傷﹐卻摸不著半點頭腦﹐後來想到重陽祖師信中提及的寒玉﹐這才豁然而悟。」小龍女道﹕「難道祖師婆婆以寒玉療傷﹐她也是逆行經脈么﹖」楊過道﹕「那倒不見得﹐這經脈逆行之法﹐祖師婆婆一定不會。但我猜想她必是為陰柔內力所傷﹐與你所受的剛陽之力恰恰相反。」小龍女含笑點頭﹐喜悅之情﹐充塞胸臆。

  楊過道﹕「事不宜遲﹐咱們這便起手。」去柴房搬了幾大捆木柴﹐在石室角落裡點了起來﹐然後將最初步的經脈逆行之法傳授小龍女﹐扶著她坐上寒玉床。他自行坐在火堆之旁﹐伸出左手﹐和小龍女右掌對按﹐說道﹕「我引導這裡的熱氣強衝你各處穴道﹐你勉力使內息逆行﹐沖開一處穴道便是一處﹐待熱氣回到寒玉床上﹐傷勢便減了一分。」小龍女笑道﹕「我也得似你這般倒過來打轉么﹖」楊過道﹕「那倒不用。倒轉身子逆行經脈﹐穴道易位﹐臨敵時十分有用。咱們慢慢療傷﹐還是坐著的好。」

  小龍女伸手握住他左掌﹐微笑道﹕「那位郭姑娘還不算太壞﹐沒斬斷你兩條手臂。」兩人經歷了適才這番生死系于一線的時刻﹐于斷臂之事已視同等閑﹐小龍女竟拿此事說笑。楊過也笑道﹕「要是我雙臂齊斷﹐還有兩隻腳呢。只是用腳底板助你行功﹐臭哄哄的未免不雅。」小龍女嗤的一笑﹐當下默默記誦經脈逆行之法﹐過了一會﹐說道﹕「行了﹗」

  楊過見火勢漸旺﹐潛引內息﹐正要起始行功﹐突然叫道﹕「啊喲﹗險些誤了大事﹗」小龍女道﹕「怎么﹖」楊過指著睡在床腳邊的郭襄道﹕「咱們練到緊要關頭﹐要是這小鬼頭突然叫嚷起來﹐豈不糟糕﹗」小龍女低聲道﹕「好險﹗」修道人練功﹐最忌外魔擾亂心神。當年小龍女和楊過共練玉女心經﹐被尹志平及趙志敬無意中撞見﹐小龍女驚怒之下險些嘔血身亡。其時她身子安健尚且如此﹐今日重傷之下﹐如何能容得半點驚擾﹖

  楊過調了小半碗蜜漿﹐抱起郭襄喂飽了﹐將她放到遠處一間石室之中﹐關上兩道室門﹐便是她大聲哭叫﹐也再不會聽到﹐這才回到寒玉床邊﹐說道﹕「你全身三十六處大穴儘數沖開﹐我瞧快則十日﹐慢須半月。本來這么多的時日之中﹐免不了有外物分心﹐但這古墓與塵世隔絕﹐當真是天下最好不過之地﹐便是最幽靜的荒山窮谷﹐也總會有清風明月﹑鳥語花香擾人心神。」小龍女微微一笑﹐道﹕「我這傷是全真道人打的﹐但全真教的祖師爺造了墓室﹑備了寒玉床﹐供我安安靜靜的休息﹐回復安康﹐他們的功罪也足以相抵了。」楊過道﹕「那金輪法王呢﹖咱們可饒他不得。」

  小龍女嘆道﹕「只要我能活著﹐你還有什么不滿足的么﹖」楊過握住了她手﹐柔聲道﹕「你說得是。這次你傷好了﹐咱們永遠不再跟人動手。老天爺待咱們這么好﹗唉。」小龍女低聲的道﹕「咱們到南方去﹐種幾畝田﹐養些小雞小鴨……」她出了一會神﹐突覺掌心一股熱力傳了過來﹐心中一凜﹐當即依楊過所傳的經脈逆行之法用起功來。

  這經脈逆行和寒玉床相輔相成的療傷怪法﹐果然大有功效。當年一燈大師以一陽指神功替黃蓉打通週身穴道﹐治癒重傷﹐道理原是一般﹐只是使一陽指療傷內力耗損極大﹐見功卻是甚快﹐楊過這怪法子卻不免多費時日。再者﹐即令是絲毫不會武功的嬰兒受了重傷﹐精通一陽指神功之人也能以本身渾厚內力助其打通玄關﹐起死回生。但小龍女如無深湛的內功根基﹐而所學與楊過又非同一門派﹐縱然歐陽鋒復生﹐黃藥師親至﹐施治者和受治者的精微內息不能絲絲合拍﹐也絕不能一一沖破逆通經脈的無數難關。

  楊過除一日三次給郭襄喂蜜及煮瓜為食之外﹐極少離開小龍女身邊﹐遇到逆沖大穴﹐有時一連四五個時辰兩人手掌不能分離。當時郭靖受傷﹐黃蓉以七日七夜之功助他療傷﹐小龍女體質既遠不如郭靖壯健﹐受的傷又倍重之﹐卻不若郭靖當年療傷牛家村時那般敵友紛至﹐干擾層出不窮。


  那日黃蓉在林外以蘭花拂穴手制住李莫愁﹐遍尋女兒郭襄不見﹐自是大為懮急﹐出得林來﹐向李莫愁喝問﹕「你使什么詭計﹐將我女兒藏到那裡去啦﹖」李莫愁奇道﹕「那小姑娘不是好好的在棘藤中么﹖」黃蓉急得幾乎要哭了出來﹐搖頭道﹕「不見了。」李莫愁撫養郭襄多日﹐對她極是喜愛﹐突然聽得失蹤﹐心下一怔﹐衝口說道﹕「不是楊過﹐便是金輪法王。」黃蓉問道﹕「怎么﹖」

  李莫愁於是將襄陽城外她如何與楊過﹑法王二人爭奪嬰兒之事說了﹐說到驚險處﹐黃蓉也不禁聳然動容﹐見李莫愁神色間甚是掛懷﹐確信她實不知情﹐於是伸手將她穴道解了﹐順手小指一拂﹐拂中了她胸口的「璇璣穴」。這么一來﹐她行動與平時無異﹐但十二個時辰之內不能發勁傷人。李莫愁微微苦笑﹐站直身子﹐以拂塵揮去身上泥塵﹐說道﹕「若是落在楊過手中﹐那倒不妨﹐就怕是法王這賊禿搶了去。」黃蓉道﹕「怎么﹖」李莫愁道﹕「楊過待這小女娃兒極好﹐料來決無加害之意﹐因此上我才瞎猜﹐以為是他女兒……」說到這裡急忙住口﹐生怕黃蓉又要生氣。

  但黃蓉心中﹐卻在想另一件事。她在想象楊過當時如何和李莫愁及金輪法王惡斗﹐出力保護郭襄﹐自己和郭芙卻錯怪了他﹐以至郭芙斬斷了他一條手臂。她內心深感歉仄﹐自怨自艾﹕「唉﹐過兒救過靖哥哥﹐救過我﹐救過芙兒﹐這次又救了襄兒……但我心中先入為主﹐想到他作惡多端的父親﹐總以為有其父必有其子﹐從來就信不過他……便是偶爾對他好一陣﹐不久又疑心他起來。蓉兒啊蓉兒﹐你枉然自負聰明﹐說到推心置腹﹐忠厚待人﹐那裡及得上靖哥哥的萬一。」

  李莫愁見她眼眶中珠淚盈然﹐只道她是擔心女兒的安危﹐勸道﹕「郭夫人﹐令愛生下不過一月﹐迭遭大難﹐但居然連毛髮也無損傷。她生得如此玉雪可愛﹐便是我這殺人不眨眼的魔頭﹐也喜歡得什么似的﹐可知她生就福命﹐一生逢凶化吉。你儘管望安﹐咱倆一起去找尋罷。」

  黃蓉伸袖抹了抹眼淚﹐心想她說得倒也不錯﹐又想﹕「誠以接物﹐才是至理。以後寧可讓人負我﹐不可我再負人了。」便伸手解開了她的「璇璣穴」﹐說道﹕「李道長願同去找尋小女﹐小妹感謝之至。但若道長另有要緊事咱們就此別過﹐後會有期。」

  李莫愁道﹕「什么要事﹖最要緊之事莫過于去找尋這小娃娃了。你等一等﹗」說著搶步鑽進一株大樹的樹洞﹐解開了豹子腳上的繩索﹐在它後臀輕輕一拍﹐說道﹕「放你去罷。」那豹子低吼一聲﹐竄入長草之中。黃蓉奇道﹕「這豹子幹什么﹖」李莫愁笑道﹕「那是令千金的乳娘。」

  黃蓉微微一笑﹐兩人一齊回到鎮上﹐只見郭芙站在鎮頭﹐正伸長了脖子張望。

  郭芙見到黃蓉﹐大喜縱上﹐叫了聲﹕「媽﹗妹妹給……」一句話沒說完﹐看清楚站在母親身後的竟是李莫愁﹐不禁大吃一驚。她曾與李莫愁交過手﹐平時聽武氏兄弟說起殺母之仇﹐心中早當她是世上最惡毒之人。

  黃蓉道﹕「李道長幫咱們去找你妹子。你說妹妹怎么啦﹖」郭芙道﹕「妹妹給楊過抱了去啦﹐他還搶了我的小紅馬去。你瞧這把劍。」說著舉起手中彎劍﹐道﹕「他用斷臂的袖子一拂﹐這劍撞在牆角上﹐便成了這個樣子。」黃蓉與李莫愁齊聲道﹕「是袖子﹖」郭芙道﹕「是啊﹐當真邪門﹗想不到他又學會了妖法。」

  黃蓉與李莫愁相視一眼﹐均各駭然。她二人自然都知一人內力練到了極深湛之境﹐確可揮綢成棍﹑以柔擊剛﹐但縱遇明師﹐天資穎異﹐至少也得三四十年的功力﹐楊過小小年紀﹐竟能到此境地﹐實是罕有。黃蓉聽說女兒果然是楊過抱了去﹐倒放了一大半心。李莫愁卻自尋思﹕「這小子功夫練到這步田地﹐定是得力于我師父的玉女心經。眼下有郭夫人這個強援﹐我助她奪回女兒﹐她便得助我奪取心經。我是本派大弟子﹐師妹雖得師父喜愛﹐但她連犯本派門規﹐這心經焉能落入男子手中﹖」她這么一想﹐自己頗覺理直氣壯。

  黃蓉問明瞭楊過所去的方向﹐說道﹕「芙兒﹐你也不用回桃花島啦﹐咱們一起找楊大哥去。」郭芙大喜﹐連說﹕「好﹐好﹗」但想到要見楊過﹐臉色又十分尷尬。黃蓉臉一沉﹐說道﹕「你總得再見他一面﹐不管他恕不恕你﹐務須誠誠懇懇的向他引咎謝罪。語﹐道﹕「他若存有歹心﹐你妹子焉能活到今日﹖再說﹐他這袖子的一拂﹐若不是拂在劍上﹐而是對准了你的小腦袋兒﹐你想想現下是怎生光景﹖」

  郭芙聽母親這么一說﹐心中不自禁的一寒﹐暗道﹕「難道他當真是手下留情了么﹖」但她自幼給母親寵慣了﹐兀自嘴硬﹐辯道﹕「他抱了妹妹向北而去﹐自然是去絕情谷了﹗」黃蓉搖頭道﹕「不會﹐他定是去終南山。」郭芙撅起嘴唇道﹕「媽﹐你盡是幫著他﹗他倘若真有好意﹐怎不抱妹妹到襄陽來還給咱們﹖抱去終南山又幹什么﹖」

  黃蓉嘆道﹕「你和楊大哥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居然還不懂得他的脾氣﹗他從來心高氣傲﹐受不得半點折辱﹐突然給你斬斷一臂﹐要傷你性命﹐有所不忍﹐但如就此罷休﹐又是不甘。這才抱了你妹子去﹐叫咱們擔心懮急。過的一些時日﹐他氣消了﹐自會把你妹子送回。你懂了嗎﹖你冤枉他偷你妹子﹐他索性便偷給你瞧瞧﹗」

  黃蓉回到適才打尖的飯鋪去﹐借紙筆寫了個短簡﹐給了二兩銀子﹐命飯鋪中店伙送到襄陽去給郭靖。那店伙道﹕「郭大俠保境安民﹐真是萬家生佛﹐小人能為郭大俠稍效微勞﹐那是磕頭去求也求不來的。」無論如何不肯收銀子﹐拿了短簡﹐歡天喜地的去了。郭芙見眾百姓對父親如此崇敬﹐心中甚是得意。

  當下三人買了牲口﹐向終南山進發。郭芙不喜李莫愁﹐路上極少和她交談﹐逢到迫不得已非說不可﹐神色間也是冷冷的。

  朝行夜宿﹐一路無事﹐這日午後﹐三人縱騎正行之間﹐突見迎面有人乘馬飛馳而來。



註:據史籍記載﹐尹志平繼丘處機為全真教掌教﹐其後相繼各任掌教依次為李志常﹑張志敬﹑王志坦﹑祁志誠等。至于趙志敬則為小說中的虛構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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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劫難重重

  郭芙叫道:「是我的小紅馬,是我的 .....」叫聲未畢,紅馬已奔到面前。郭芙縱身上前。紅馬認得主人,不待她伸手拉韁,已斗然站住,昂首歡嘶。

  郭芙看馬上乘者是個身穿黑衣的少女,昔日見過一面,是曾與她並肩共鬥李莫愁的完顏萍。只見她頭髮散亂,臉色蒼白,神情極是狼狽。郭芙道:「完顏姐姐,你怎麼了?」完顏萍伸手指著來路,道:「快 .... 快 .....」突然身子搖晃,摔下馬來。郭芙驚叫一聲,伸手扶起,向母親道:「媽,她便是那個完顏姐姐。」說著向李莫愁瞪了一眼。

  黃蓉心想:「她騎了汗血寶馬奔來,天下無人再能追趕的上,本來已無危險。但她手指北方,神情惶急,必是為旁人擔憂,咱們須得趕去救人。」叫女兒抱了完顏萍坐在馬上,說道:「這馬腳程太快,你千萬不可越過我頭!」郭芙問道:「為什麼啊?」黃蓉道:「前面有重大危險,怎麼這都想不到?」說著向李莫愁一招手,兩人縱馬向北。

  奔出十餘里,果然聽得山嶺彼方傳來兵刃相交之聲。黃蓉和李莫愁縱馬繞過山嶺,只見前面空地上有五人正自惡鬥。其中二八是武氏兄弟,另外一男一女,年紀均輕,黃蓉並不識得,四人聯手與一個中年漢子相抗。雖然以四敵一,但兀自遮攔多,進攻少,武氏兄弟均已負傷,只那少年一柄長劍縱橫揮舞,抵擋了那中年漢子的大半招數。旁邊空地上躺著一人,卻是武三通,不住口的吆喝叫嚷。

  黃蓉見那漢子左手使柄金光閃閃的尖刀,右手使柄又細又長的黑劍,招數奇幻,生平未見,自己若不出手,武氏兄弟便要遭逢奇險,向李莫愁道:「那兩個少年是我徒兒。」李莫愁澀然一笑,心想:「他們母親是我殺的,我豈不知?」見那中年漢子武功高得出奇,江湖上卻從未聽說有這號人物,心下暗自驚異,微微一笑,道:「下場吧!」拔出拂塵一拂,黃蓉也已持竹棒在手。兩人左右齊上,李莫愁拂塵攻那人黑劍,黃蓉的竹棒便拂向他金刀。

  這中年漢子正是絕情谷谷主公孫止,突見兩個中年美貌女子雙雙攻來,心中一震。只聽李莫愁叫道:「一!」拂塵揮出一招,跟著又叫:「二!」原來她與黃蓉暗中較上了勁,要瞧是誰先將這漢子的兵刃打落脫手。但她一直叫到「十」字,公孫止仍是有攻有守。那少年長劍刷刷刷連刺三劍,指向公孫止後心。這三劍勢狠力沉,公孫止緩不出手來抵擋,向前縱出丈餘,脫出圈子,心知再鬥下去,定要吃虧,向黃蓉與李莫愁橫了一眼,暗道:「那裡鑽出這兩個厲害女將來?偏又這般美貌!」刀劍互擊,嗡嗡作響,縱身而上。

  黃蓉與李莫愁不敢輕敵,舉兵刃嚴守門戶,那知公孫止在空中一個轉身,落地後幾下起落,奔上了山嶺。黃蓉和李莫愁相視一笑,均想:「此人武功既強,人又狡猾,自己若是落單,只怕不是他的敵手。」

  武氏兄弟手按傷口,上前向師母磕頭,一站直身子,都怒目瞪視李莫愁。

  黃蓉道:「舊帳暫且不算,你們爹爹的傷不礙事麼?這兩位是誰?啊喲,不好!李姐姐快跟我來!」不及上馬,飛身向來路急奔。李莫愁沒領會到她的用意,但也隨後跟去,叫道:「怎麼啊?」黃蓉道:「芙兒,芙兒正好和這人撞上!」

  兩人提氣直追,但公孫止腳程好快,便在此稍一耽擱之際,已相距里許。

  只見郭芙雙手摟著完顏萍,兩人騎了小紅馬正緩步繞過山領。黃蓉遙遙望見,提氣高叫:「芙兒——小心!」叫聲未歇,公孫止快步搶進,縱身飛躍,已上了馬背,伸手將郭芙制住,跟著拉韁要掉轉馬頭。黃蓉撮唇做哨。紅馬聽得主人召喚,便即奔來。

  公孫止吃了一驚,心想:「今日行事怎地如此不順,連一頭畜生也差遣不動?」當下運勁勒馬。這一勒力道不小,紅馬一聲長嘶,人立起來。公孫止強行將馬頭掉轉,要向南奔馳,但紅馬翻蹄踢腿,竟一步步的倒退而行。黃蓉大喜,急奔近前。公孫止見紅馬倔強無比,黃蓉與李莫愁轉眼便要追到,當即兵刃入鞘,右手挾了郭芙,左手挾了完顏萍,下馬奔行。黃蓉和李莫愁都是一等一的輕功,不多時便已追近,相距不過數十步之遙。

  公孫止轉過身來,笑道:「我雙臂這般一使勁,這兩個花朵般的女孩兒還活不活?」黃蓉說道:「閣下是誰?我和你素不相識,何以擒我女兒?」公孫止笑道:「這是你的女兒?原來你是完顏夫人?」黃蓉指向郭芙道:「這才是我女兒!」公孫止向郭芙看了一眼,又向黃蓉望了一眼,笑嘻嘻的道:「嘖嘖嘖,很美,母女倆都很美,很美!」

  黃蓉大怒,只是女兒受他挾制,投鼠忌器,只有先使個緩兵之計,再作道理,正待說話,突然颼颼兩聲發自身後,兩枝長箭自左頰旁掠過,直向公孫止面門射去。箭去勁急,破空之聲極響。黃蓉聽得箭聲,險些喜極而呼,錯疑是丈夫到了。中原一般武林高手均少熟習箭術,而蒙古武士箭法雖精,以無渾厚內力,箭難及遠。這兩枝箭破空之聲如此響亮,除了郭靖所發之外,她生平還未見過第二人有此功力。但比之郭靖畢竟相差尚遠,箭到半路,她便知並非丈夫。

  公孫止眼見箭到,張口咬住第一枝箭的箭頭,跟著偏頭一撥,以口中箭桿將第二枝箭撥在地下。黃蓉心想:「此箭若是靖哥哥所射,你張口欲咬,不在你咽喉上穿個窟窿才怪。」心念方動,只聽得颼颼之聲不絕,連珠箭發,一連九箭,一枝接著一枝,枝枝對準了公孫止雙眉之間。這一來公孫止不由得手忙腳亂,忙放下二女,抽劍擋格。

  黃蓉和李莫愁發足奔上,待要去救二女,只見一團灰影著地滾去,抱住了郭芙向路旁一滾,待要翻身站起,公孫止左手金刀尚未拔出,空掌向他頭頂擊落。

  那人橫臥地下,翻掌上擋,雙掌相交,砰的一聲,只激的地下灰塵紛飛。公孫止叫道:「好啊!」第二掌加勁擊落。眼見那人難以抵擋,黃蓉打狗棒揮出,使個「封」字訣,已接過了這掌。公孫止見敵人合圍,料知今日已討不了好去,哈哈一笑,倒退三步,轉身揚長而去。這一下身法瀟洒,神態英武,黃蓉等倒也不敢追趕。


  這時武修文和另一少女也已追到,只武敦儒留在父親身邊照料。按理武修文該替各人引見,但他滿腔怒火,狠狠地瞪著李莫愁,渾忘了身旁一切,黃蓉連叫他兩聲,竟沒聽見。李莫愁卻早已站得遠遠的,負手觀賞風景,并不理睬眾人。


  郭芙指著適才救她的少年,對黃蓉道:“媽,這位是耶律齊耶律大哥。”指著那高身材的少女道:“這位是耶律燕耶律姊姊。”黃蓉贊道:“兩位好俊的功夫!”耶律兄妹齊稱:“郭夫人夸獎!”上前行禮。


  黃蓉道:“瞧兩位武功是全真一派,但不知是全真七子中哪一位門下?”她見耶律齊武功了得,少年子弟中除了楊過之外罕有其匹,料想不會是全真門下的第四代子弟。耶律燕道:“我的功夫是哥哥教的。”黃蓉點了點頭,眼望耶律齊。耶律齊頗感為難,說道:“長輩垂詢,原該據實稟告。只是我師父囑咐晚輩,不可說出他老人家的名諱,請郭夫人見諒。”


  黃蓉一怔,心想:“全真七子那里來這個怪規矩了?這少年武功人才兩臻佳妙,為什麼說不得?”心念一動,突然哈哈大笑,彎腰捧腹,顯是想道了什麼滑稽之極的趣事。郭芙奇道:“媽,什麼事好笑?”她聽母親正自一本正經的詢問耶律齊的師承門派,驀地里如此發笑,只怕耶律齊定要著,心中微感尷尬,又道: “媽,耶律大哥不便說,也就是了,有什麼好笑?”黃蓉笑著不答。耶律齊也是笑容滿面,道:“原來郭夫人猜到了。”郭芙甚感迷惘,轉頭看耶律燕時,見她也是大惑不解,不知兩人笑些什麼。


  這時武修文左足跪地,在給完顏萍包扎傷處。她剛才給公孫止挾制了奔跑時扭脫了右足小腿關節。黃蓉問道:“修兒,你爹爹的傷勢怎樣?”武修文道: “爹爹中了那公孫老兒的一劍,傷在左腿,幸虧沒傷到筋骨。”黃蓉點點頭,過去撫摸汗血寶馬的長鬃,輕輕說道:“馬兒啊馬兒,我郭家滿門真是難以報答你的恩情。”眼見武修文始終不和郭芙說話,神色間頗有異狀,但照料完顏萍卻極是殷勤,也不知是故意做給女兒看呢,還是當真對這姑娘生了情意,一時也理會不了這許多,說道:“咱們瞧瞧你爹爹去。”


  武三通本來坐著,見黃蓉走近,叫道:“郭夫人!”站起身來,終因腿上有傷,身子微微一晃。武敦儒和耶律燕同時伸手去扶,兩人手指互碰,不由得相視一笑。


  黃蓉心中暗笑:“好啊,又是一對!沒幾日之前,兩兄弟為了芙兒拼命,兄弟之情也不顧了,這時另行見到了美貌姑娘,一轉眼便把從前之事忘得乾乾淨淨。” 突然間想到郭靖,心下不禁自傲,靖哥哥對自己一片真心,當真是富貴不奪,艱險不負,眼前的少年人有誰能比得上?跟著又想到了楊過,覺得他和小龍女的情愛身份不稱,倫常有乖,然而這份生死不渝的堅貞,卻也令人可敬可佩。


  武氏兄弟和郭芙同在桃花島上自幼一齊長大,一來島上并無別個妙齡女子,二來日久自然情生,若要兩兄弟不對郭芙鐘情,反而不合情理了。後來忽然得知郭芙對自己原來絕無情意,自是心灰意懶,只道此生做人再無半點樂趣,那知不久遇到了耶律燕和完顏萍,竟爾分別和兩兄弟頗為投緣。這時二武與郭芙重會,心中暗地稱量,當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只覺自己的意中人非但并無不及郭芙之處,反而頗有勝過。一個心道:“耶律姑娘豪爽和氣,那像你這般捏捏扭扭,盡是小心眼兒?”另一個心道:“完顏姑娘楚楚可憐,多溫柔斯文,爭似你每日裡便是叫人嘔氣受罪?”他兄弟倆本已立誓終生不再與郭芙相見,但這時狹路相逢,難以回避,均想:“今日并非我有意前來找你,可算不得破誓。”


  郭芙心中,卻僅在回想適才自己被公孫止所擒、耶律齊出手相救之事,幾次偷眼瞧他,見這人身玉立,英秀挺拔,不禁暗自奇怪:“去年和他初會,事過後也便忘了,那知這人的武功竟如此了得。媽媽和他相對大笑,卻又不知笑些什麼?”


  黃蓉看了看武三通腿上的劍傷,幸喜并無大礙。當下各人互道別來之情。


  那日武三通、朱子柳隨師叔天竺僧赴絕情谷尋求解藥,剛出襄陽城,武三通便見到兩個兒子。他吃了一驚,只怕兩人又要決斗,忙叫朱子柳陪師叔先去,搶上去揪住二武兄弟厲聲喝問,原來他兄弟倆為了曾對楊過立誓不再見郭芙之面,不愿再在襄陽多耽。武三通大慰,連贊:“好孩兒,有志氣!”又道:“楊兄弟舍命救我父子,他眼下有難,如何能不設法報答?咱父子三人一起去絕情谷。”


  但絕情谷便如世外桃源一般,雖曾聽楊過說過大致的所在方位,卻著實不易找到入口。三人盤旋來去,走了不少岔路,好不容易尋到了谷口,天竺僧和朱子柳卻已雙雙失陷,被裘千尺派遣弟子以漁網陣擒住。武三通父子几次救援不成,反險些也陷在谷內,只得退出,想回襄陽求救,途中偏又和公孫止遇上,說他三人擅闖禁地,動起手來。武三通不敵,腿上中了一劍。公孫止倒也不欲害三人性命,只是催迫他們快走,永遠不許再來。


  便在此時,耶律兄妹和完顏萍三人在大路上并騎馳來。這三人曾和武氏兄弟聯手拒敵,當即下馬敘舊。公孫止在旁冷眼瞧著,他既和小龍女成不了親,又被妻子逐出,正在百無聊賴之際,見到完顏萍年輕貌美,不禁又起歹心,突然出手將她奪走。當下耶律兄妹、武氏父子群起而攻。武三通若非先受了傷,六人聯手,原可和公孫止一斗,但他腿傷后轉動不便,真正武功精強的只剩耶律齊一人,自是抵擋不住。恰好汗血寶馬自終南山獨自馳回襄陽,武修文截住寶馬,讓完顏萍騎了逃走,心想公孫止失了鵠的,終當自去,想不到黃蓉和李莫愁竟會于此時趕到。


  黃蓉聽後,將楊過斷臂,奪去幼女等情也簡略說了。武三通大驚,忙解釋當日情由,說道:“楊兄弟一片肝膽熱腸,全是為了相救我那兩個畜生,免得他兄弟自殘,淪于萬劫不復之地,想不到竟生出這些事來。”想到楊過不幸斷臂,全是受了自己兩子的牽累,越想越氣,突然指著兩兄弟大罵起來。

  武氏兄弟在一旁和耶律兄妹、完顏萍三人說得甚是起勁,過不多時,郭芙也過來參與談論。六人年紀相若,適才又共同經歷了一場惡戰,說起公孫止窮凶極惡,終于落荒而逃,無不興高采烈。突然之間,猛聽得武三通連珠彈般罵了起來:“武敦儒、武修文你這兩個小畜生,楊過兄弟待你們何等大仁大義,你這兩只畜生卻累得他斷了手臂,你們自己想想,咱們姓武的怎對得他住?”他面紅耳赤的越罵越凶,若不是腿上有傷,便要扑過去揮拳毆擊。二武莫名其妙,不知父親何以忽然發怒,各自偷眼去瞧耶律燕和完顏萍,均覺在美人之前,給父親這麼畜生長、畜生短的痛罵,實是大失面子,倘若他再抖出兄弟倆爭奪郭芙的舊事,那更是狼狽之至了。兩兄弟你望我,我望你,不知如何是好。


  黃蓉見局面尷尬,勸道:“武兄弟也不必太過著惱,楊過斷臂,全因小妹沒有家教,把女孩兒縱壞了。當時我們郭爺也是氣惱之極,要將小女的手臂砍一條下來。”武三通大聲道:“對啊,不錯。應該砍的!”郭芙向他白了一眼,心道: “要你說什麼□應該砍的□?”若不是母親在前,她立時便要出言頂撞。


  黃蓉道:“武兄,現下一切說明白啦實是錯怪了楊過你孩子。眼前有兩件大事,第一,咱們須得找到楊過,好好的向他陪個不是。”武三通連稱:“應得,應得。”黃蓉又道:“第二件大事,便是上絕情谷去相救令師叔和朱大哥,同時替楊過求取解藥。但不知朱大哥如何被困,刻下是否有性命之憂?”


  武三通道:“我師叔和師弟是被漁網陣困住的,囚在石室之中,那老乞婆倒似還不想便即加害。”黃蓉點頭道:“嗯,既是如此,咱們須得先找到楊過,跟他同去絕情谷救人。一獲解藥,好讓他立刻服下,免得遷延時日,多生危險。” 武三通道:“不錯,卻不知楊過現是在何處?”黃蓉指著汗血寶馬道:“此馬剛由楊過借了騎過,只須讓這馬原路而回,當找到他的所在。”武三通大喜,說道: “今日若非足智多謀的郭夫人在此,老武枉自暴跳如雷,卻不免一籌莫展了。” 郭芙再也忍耐不住,說道:“可不是嗎?”


  黃蓉微微一笑,她一句不提去尋回幼女,卻說得武三通甘愿跟隨,又想:“ 武氏父子既去那三個年輕人多半也會隨去,憑空多了几個強助,豈不是妙?”向耶律齊道:“耶律小哥若無要事,便和我們同去玩玩如何?”耶律齊尚未回答,耶律燕拍手叫道:“好,好!哥哥,咱們一起去罷!”耶律齊忍不住向郭芙望了一眼,見她眼光中大有鼓勵之意,于是躬身道:“憑武前輩和郭夫人吩咐。晚輩能多獲兩位教益,正是求之不得。”完顏萍也是臉有喜色,緩緩點頭。


  黃蓉道:“嗯,咱們雖人多,也得有個發號施令之人。武兄,大伙兒一齊聽你號令,誰都不可有違。”武三通連連搖手,說道:“有你這個神機妙算,亞賽諸葛的女軍師在此,誰敢發號施令?自然是你挂帥印。”黃蓉笑道:“當真?” 武三通道:“那還有假?”黃蓉笑道:“小輩們也還罷了,就怕你這老兒不聽我號令。”武三通大聲道:“你說甚么,我便干甚么,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黃蓉道:“在這許多小輩之前,你可不能說過了話不算?”武三通脹紅了臉,到: “便是無人在旁,我也豈能言而無信?”


  黃蓉道:“好!這一次咱們找楊過,求解藥,救你的師叔,師弟,須得和衷共濟。舊日恩怨,暫且擱過一邊。武兄,你們父子可不能找李莫愁算帳,待得大事一了,再拼你死我活不遲!”武三通一怔,他可沒想到黃蓉這番言語相套,竟是如此用意。李莫愁和他有殺妻大恨,這一口怒氣卻如何忍得下?正自沉吟未答,黃蓉低聲道:“武兄,你眼前腿上有傷,君子報仇,十年未晚,又豈急於一時?” 武三通道:“好,你說甚么,我就干甚么。”


  黃蓉縱聲招呼李莫愁:“李姊姊,咱們走罷!”他讓汗血寶馬領路,眾人在后跟隨。紅馬本欲回歸襄陽,這時遇上了主人,黃蓉牽著它面向來路,便向終南山而去。


  武三通和完顏萍身上有傷,不能疾馳,一行人每日只行一百余里,也就歇了。李莫愁暗中嚴加戒備,歇宿時遠離眾人,白天趕路時也是遙遙在后。

 一路上朝行晚宿,六個青年男女閑談說笑,越來越是融洽,武氏兄弟自來為在郭芙面前爭寵,手足親情不免有些隔閡,這時各人情有別鐘,兩兄弟便十分相親相愛起來。武三通瞧在眼里,心中老懷彌慰,但每次均即想起:“那日兩兄弟就算不中李莫愁的毒計,他二人自相殘殺,必有一亡,而活著的那一個,我也決不能當他是兒子了。現下這兩只畜生居然好端端地有說有笑,楊兄弟卻斷了一條手臂,唉,真不知從何說起?該當斬下兩只小畜生的臂膀來,接在楊兄身上才是道理。”至于楊過不免由此變成三只手,他卻沒有想到。


  不一日來到終南山。黃蓉,武三通率領眾人要去重陽宮拜會全真五子。李莫愁遠遠站定,說道:“我在這里相候便了。”黃蓉知她與全真教有仇,也不相強,徑往重陽宮去。


  劉處玄,丘處機等得報,忙迎出宮來,相偕入殿,分賓主坐下,剛寒暄得几句,忽聽得後一人大聲吆喝。黃蓉大喜,叫道:“老頑童,你瞧是誰來了?”


  這些日來,周伯通盡在鑽研指揮玉蜂的法門。他生性聰明,鍥而不舍,居然已有小成,這正玩得高興,忽聽得有人呼叫,卻是黃蓉的聲音。周伯通喜道: “啊哈,原來是我把弟的刁鑽古怪婆娘到了!”大呼小叫,從后殿搶將出來。


  耶律齊上前磕頭,說道:“師父,弟子磕頭,您老人家萬福金安。”周伯通笑道:“免禮平身!你小娃兒也萬福金安!”


  眾人一聽,都感奇怪,想不到耶律齊竟是周伯通的弟子。這老頑童瘋瘋癲癲,教出來的弟子卻是精明練達,少年老成,與他全然不同。丘處機等見師叔門下有了傳人,均甚高興,紛紛向周伯通道賀。郭芙這時方始省悟,那日母親和耶律齊相對而笑,便因猜到他師父是老頑童之故。


  原來耶律齊于十二年前與周伯通相遇,其時他年歲尚幼,與周伯通玩得投機,周伯通便收他為徒。所傳武功雖然不多,但耶律齊聰穎強毅,練功甚勤,竟成為小一輩中的杰出人物。只是周伯通見他規規矩矩,不是小頑童模樣,心中終覺有憾,因此不許他自稱是老頑童的嫡傳弟子。事到如今,想賴也賴不掉了。


  正熱鬧間,突然山下吹起哨吶,教中弟子傳訊,有敵人大舉來襲。當日全真教既拒蒙古大汗的敕封,復又殺傷多人,丘處機等便知這事決不能就此善罷,蒙古兵遲早會殺上山來,全真教終不能與蒙古大軍對壘相抗,早已安排了棄宮西退的方策。這時全真教的掌教由第三代弟子李志常充任,但遇上這等大事,自仍由全真五子發號施令。丘處機向黃蓉道:“郭夫人,蒙古兵攻山!時機當真不巧,不能讓貧道一盡地主之誼了。”


  只聽得山下喊殺之聲大作,金鼓齊鳴。原來黃蓉等自南坡上山,蒙古兵卻自北坡上山,前后相差不到半個時辰。


  周伯通道:“是敵人來了?當真妙不可言,來來來,咱們下去殺他個落花流水。”伸手抓了耶律齊的手腕,說道:“你顯點師父教的功夫,給几位老師兄們瞧瞧。我看也不差于全真七子。你加上去算全真八子好了。”大凡小孩有了心愛玩物,定要到處顯炫,博人稱賞,方始喜歡。他起初時叫耶律齊不可泄露師承,是嫌他全無頑皮之性,半點不似老頑童如此名師的高徒。但今日師徒相見,高興之下,早將從前自己囑咐的話忘的干干淨淨。


  丘處機道:“師叔,我教數十年經營,先師的畢生心血,不能毀于一旦,咱們今日全身而退,方為上策。”也不等周伯通有何高見,便即傳令:“各人攜帶物事,按派定路程下山。”眾弟子齊聲答應,負了早就打好的包裹,東一隊,西一隊的奔下山去,前几日中,全真五子和李志常早已分派妥當,何人沖前,何人斷后,何處相會,如何聯絡,曾試演多次,因此事到臨頭,毫不混亂。


  黃蓉道:“丘道長,貴教安排有序,足見大才,眼前小小難關,不足為患。行見日后卷土重來,自必更為昌盛。此番我們有事來找楊過,就此拜別。”丘處機一怔,道:“楊過?卻不知他是否仍在此山之中?”黃蓉微微一笑,道: “有個同伴知曉他的所在。”


  說到此時,山下喊殺之聲更加響了。黃蓉心想:“全真教早有布置,自能脫身。我上山來是找楊過,接女兒,別混在大軍之中,誤了要事。”當下和丘處機等別過,招呼一同上山的諸人,奔到重陽宮后隱蔽之處,對李莫愁道:“李姊姊,就煩指引入墓之法。”

 李莫愁問道:“你怎知他定在古墓之中?”黃蓉微微一笑,道:“楊過即便不在古墓,玉女心經一定在的。”李莫愁一凜,暗道:“這位郭夫人當真厲害,怎地知悉我的心事?”

李莫愁隨著眾人自襄陽直至終南,除黃蓉外,余人對她都毫不理睬,沿途甚是沒趣,自不必說,武氏父子更虎視眈眈的俟機欲置之死地。黃蓉心想:“她對襄兒縱然喜愛,也決不肯冒如此奇險,必定另有重大圖謀。”一加琢磨,想起楊過和小龍女曾以玉女心經的劍朮擊敗金輪法王,李莫愁顯然不會這門武功,否則當日與自己動手,豈有不使之理?她自是既想取玉女心經,又怕七人先入古墓取了經去。兩下里一湊合,便猜中了她的心意。

李莫愁心想你既然知道了,不如索性說個明白,便道:“我助你去奪回女兒,你須助我奪回本門武經。你是丐幫幫主,揚名天下的女俠,可不能說了話不算。”黃蓉道:“楊過是我們郭爺的故人之子,和我小有誤會,見面即便冰釋。小女倘若真在他處,他自會還我,說不甚么奪不奪。”李莫愁道:“既然如此,咱們各行其是,便此別過。”說著轉身欲行。

黃蓉向武修文使個眼色。武修文長劍出鞘,喝道:“李莫愁,你今日還想活著下終南山么?”

李莫愁心想:單黃蓉一人自己已非其敵,再加上武氏父子,耶律兄妹等人,哪里還有生路?本來頗有智計,但一遇上黃蓉,竟是縛手縛腳,一切狡猾伎倆全無可施,當下淡淡的道:“郭夫人精通奇門之變,楊過既然在此山上,郭夫人還愁找不到么?何必要我引路?”

黃蓉知她以此要挾,說道:“要找尋古墓的入口,小妹卻無此本事。但想楊過和小龍女雖在墓中隱居,終須出來買米打柴。我們七人分散了慢慢等候,總有撞到他的日子。”意思說你若不肯指引,我們便立時將你殺了,只不過遲几日見到楊過,也沒甚么大不了。

李莫愁一想不錯,對方確是有恃無恐。在這平地之上,自己寡不敵眾,但若將眾人引入地下墓室,那時憑著地勢熟悉,便能設法逐一暗害,說道:“今日你們恃眾凌寡,我別無話說,反正我也是要去找楊過,你們跟我來罷!”穿荊撥草,從樹叢中鑽了進去。

黃蓉等緊跟在后,怕她突然逃走。見她在山石叢中穿來插去,許多處所明明無路可通,但東一轉,西一彎,居然別有洞天。這些地勢全是天然生成,并非人力布置,因此黃蓉雖通曉五行奇門之朮,卻也不能依理推尋,心想:“有言道是 ‘巧奪天工’,其實天工之巧豈是人能所奪?”

行了一頓飯時分,來到一條小溪之旁,這時蒙古兵吶喊之聲仍然隱隱可聞,但因深處林中聽來似乎極為遙遠。

李莫愁數年來處心積慮要奪玉女心經,上次自地底溪流出墓,因不諳水性,險些喪命,此后便在江河中熟習水性,此次乃有備而來。她站在溪旁,說道: “古墓正門已閉,若要開啟,須費窮年累月之功。后門是從這溪中潛入,哪几位和我同去?”

郭芙和武氏兄弟自幼在桃花島長大,每逢夏季,日日都在大海巨浪之中游泳,因此精通水性,三人齊聲道:“我去!”武三通也會游泳,雖然不精,但也沒將這小溪放在心上,說道:“我也去。”

黃蓉心想李莫愁心狠手辣,若在古墓中忽施毒手,武三通等無一能敵,本該自己在側監視但產后滿月不久,在寒水中潛泳只怕大傷中元,正自躊躇,耶律齊道:“郭伯母你在這兒看守,小侄隨武伯父一同前往。”

黃蓉大喜,此人精明干練,武功又強,有他同去,便可放心,問道:“你識水性么?”耶律齊道:“游水是不大行的,潛泳勉強可以對付。”黃蓉心中一動,道:“是在冰底練的么?耶律齊道:“是。”黃蓉又道:“在哪里練的?” 耶律齊道:“晚輩幼時隨家父在□難河畔住過几年。”原來蒙古苦寒,那□難河一年中大半日子都是雪掩冰封。蒙古武士中體質特強之人常在冰底潛水,互相賭賽,以遲出冰面為勝。

黃蓉見李莫愁等結束定當,便要下溪,當下無暇多問,只低聲道:“人心難測,多加小心!”她對女兒反而不再囑咐,這姑娘性格莽撞,叮嚀也是無用,只有她自己多碰几次壁,才會得到教訓。

耶律,完顏二女不識水性,與黃蓉留在岸上。李莫愁當先引路,自溪水的一個洞穴中潛了進去。耶律齊緊緊跟隨。郭芙與武氏父子又在其后。

耶律齊等五人跟著李莫愁在溪水暗流中潛行。地底通道時寬時窄,水流也是忽急忽緩,有時水深沒頂,有時只及腰際,潛行良久,終于到了古墓入口。李莫愁鑽了進去。五人魚貫而入,均想:“若非得她引路,焉能想到這溪底竟然別有天地?”這時身周雖已無水,卻仍是黑漆一團,五人手拉著手,唯恐失散,跟著李莫愁曲曲折折的前行。

又行多時,但覺地勢漸高,腳下已甚干燥,忽聽得軋軋聲響,李莫愁推開了一扇石門,五人跟著進去。只聽得李莫愁道:“此處已是古墓中心,咱們少憩片刻,這便找楊過去。”自入古墓,武三通和耶律齊即半步不離李莫愁身后,防她使奸行詐,然伸手不見五指,只有以耳代目,凝神傾聽。郭芙和武氏兄弟想來都自負膽大,但此時深入地底,雙目又如盲了一般,都不自禁怦怦心跳。

黑暗之中,寂然無聲。李莫愁忽道:“我雙手各有一把冰魄銀針,你們三個姓武的,怎不過來嘗嘗滋味?”武三通等吃了一驚,明知她不懷好意,但也沒料到竟會立即發難。武氏父子吃過她毒針的苦頭,實不敢絲毫輕忽,各自高舉兵刃,傾聽銀針破空之聲,以便辨明方向來勢,擋格閃避,只是聚集一起,縱然用兵刃將毒針砸開,仍不免傷及自己人。耶律齊心想若容她亂發暗器,己方五人必有傷亡,只有上前近身搏擊,叫她毒針發射不出,才有生路。郭芙心中也是這個主意,兩人不約而同的向李莫愁發聲處扑去。

豈知李莫愁三句話一說完,當眾人愕然之際,早已悄沒聲的退到了門邊。耶律齊和郭芙縱身扑上,使的都是近身搏斗的小擒拿法,勾腕拿肘,要叫李莫愁無法發射暗器。兩人四手一交,郭芙首先發覺不對,“咦”的一聲叫了出來。耶律齊雙手一翻一帶,已抓住了兩只手腕,但覺肌膚滑膩,鼻中跟著又聞到一陣香氣,直到聽得郭芙呼聲,方始驚覺。

只聽得軋軋聲響,石門正在推上。耶律齊和武三通叫道:“不好!”搶到門邊,但聽得風颼颼,兩枚銀針射了過來,兩人側身避過,伸手再去推石門時,那門已然關上,推上去竟如撼山丘,紋絲不動。

耶律齊伸手在石門上下左右摸了一轉,既無鐵環,又無拉手。他隨即沿牆而行,在室中繞了一圈,察覺這石室約莫兩丈見方,四周牆壁盡是粗糙堅厚的石塊。他拔出長劍,用劍柄在石門上敲了几下,但聽得響聲郁悶,顯是極為重實。這石門乃是開向室內,只有內拉才能開啟,但苦于光禿禿的無處可資著手。郭芙急道:“怎么辦?咱們不是要活活的悶死在這兒么?”耶律齊聽她說話聲音几乎要哭了出來,安慰道:“別擔心。郭夫人在外面接應,定有相救之策。” 一面四下摸索,尋找出路。

李莫愁將武三通等關在石室之中,心中極喜,暗想:“這几個家伙出不來啦。師妹和楊過只道我不識水性,說甚么也料不到我會從秘道進來偷襲。只不知他二人是否真的在內?”心知只有不發出半點聲息,才有成功之望,否則當真動手,只怕此時已然敵不過二人中任何一個,于是除去鞋子,只穿布襪,雙手都扣了冰魄銀針,慢慢的一步步前行。


  連日來小龍女坐在寒玉床上,依著一個所授的逆沖經脈之法,逐一打通周身三十六處大穴。這時兩人正在以內息沖激小龍女任脈的“膻中”穴。此穴正當胸口,在“玉堂”穴之下一寸六分,古醫經中名之曰“氣海”,為人身諸氣所屬之處,最是要緊不過。兩人全神貫注,不敢有絲毫怠忽。小龍女但覺頸下“紫宮”,“華蓋”,“玉堂”三穴中熱氣充溢,不住要向下流動,同時寒玉床上的寒氣也漸漸凝聚在臍上“鳩尾”,“中庭”穴中,要將頸口的一股熱氣拉將下來。只是熱氣沖到“膻中穴”處便給撞回,無法通過。她心知只要這股熱氣一過膻中,任脈暢通,身受的重傷十成中便好了八成,只是火候未到,半點勉強不得。她性子向來不急,古墓中日月正長,今日不通,留待明日又有何妨?因此綿綿密密,若斷若續,殊無半點躁意,正和了內家高手的運氣法要。


  楊過卻甚性急,只盼小龍女早日痊可,便放卻了一番心事,但也知這內息運功之事欲速則不達,何況逆行經脈,比之順行又是加倍艱危?但覺小龍女腕上脈搏時強時弱,雖不勻淨,卻無凶兆,當下緩緩運氣,加強沖力。


  便在這寂無聲息之中,忽聽得遠處“嗒”的一響。這聲音極輕極微,若不是楊過凝氣運息,心神到了至靜的境地,決計不會聽到。過了半晌,又是 “嗒”的一聲,卻已近了三尺。


  楊過心知有異,但怕小龍女分了心神,當這緊急關頭,要是內息走入岔道,輕則傷勢永遠難愈,重則立時斃命,豈能稍有差池?因此心中雖然驚疑,只有故作不知。但過不多時,又是輕輕“嗒”的一響,聲音更近了三尺。他這時已知有人潛入古墓,那人不敢急沖而來,只是緩緩移近。過了一會,軋軋兩聲輕響,停一停,又是軋軋兩響,敵人正在極慢極慢的推開石門。倘若小龍女能于敵人迫近之前沖過“膻中穴”,自是上上大吉,否則可凶險萬分,此時已是騎虎難下,便欲停息不沖,也已不能。


  只聽得“嗒”的一聲輕響,那人又跨近了一步。楊過心神難持,實不知如何是好,突覺掌心震蕩,一股熱氣逼了回來,原來小龍女也已驚覺。楊過忙提內息,將小龍女掌上傳來的內力推了轉去,低聲道:“魔由心生,不聞不見,方是真諦。”練功之人到了一定境界,常會生出幻覺,或耳聞雷鳴,或劇痛齊痒,只有一概當其虛幻,毫不理睬,方不致走火入魔。這時楊過聽腳步聲清晰異常,自知不是虛相,但小龍女正當生死系于一線的要緊關頭,只有騙她來襲之敵是心中所生的魔頭,任他如何凶惡可怖,始終置之不理,心魔自消。小龍女聽了這几句話,果然立時寧定。


  其時古墓外紅日當頭,墓中卻黑沉沉的便如深夜。楊過耳聽腳步聲每響一次,便移近數尺,心想世上除自己夫妻之外,只有李莫愁和洪凌波方知從溪底潛入的秘徑,那么來者必是她師徒之一。憑著楊過這時的武功,本來自是全不畏懼,只是早不來,遲不來,偏偏于這時進襲,不由得彷徨焦慮,苦無抵御之計。敵人來的越慢,他心中的煎熬越是深切,凶險步步逼近,自己卻只有束手待斃。他額頭漸漸滲出汗珠,心想:“那日郭芙斬我一臂,劍鋒倏然而至,雖然痛苦,可比這慢慢的熬迫爽快得多。”


  又過一會,小龍女也已聽得明明白白,知道決非心中所生幻境,實是大難臨頭,想要加強內息,趕著沖過“膻中穴”,但心神稍亂,內息便即忽順忽逆,險些在胸口亂竄起來。就在此時,只聽腳步之聲細碎,倏然間到了門口,颼颼數聲,四枚冰魄銀針射了過來。


  這時楊過和小龍女便和全然不會武功的常人無異,好在兩人早有防備,一見毒針射到,同時向后仰臥,手掌卻不分離,四枚毒針均從臉邊掠過。李莫愁沒想到他們正自運功療傷,生怕二人反擊,因此毒針一發,立即后躍,若她不是心存懼怕,四針發出后跟著又發四針,他二人決計難以躲過。



  李莫愁隱隱約約只見二人并肩坐在寒玉床上。她一擊不中,已自惴惴,見二人并不起身還手,更不明對方用意,當即斜步退至門邊,手持拂塵,冷冷的道:“兩位別來無恙!”

  楊過道:“你要甚么?”李莫愁道:“我要甚么,難道你不知么?” 楊過道:”你要玉女心經,是不是?好,我們在墓中隱居,與世無爭,你就拿去罷。”李莫愁將信將疑,道:“拿來!”


  這玉女心經刻在另一間石室頂上,楊過心想:“且告知她真相,心經奧妙,讓她慢慢參悟琢磨就是。我們只消有得几個時辰,姑姑的‘膻中穴’ 一通,那時殺她何難?”但此時小龍女內息又是狂竄亂走,楊過全神扶持,無暇開口說話。


  李莫愁睜大眼睛,凝神打量兩人,朦朦朧朧見到小龍女似乎伸出一掌,和楊過的手掌相抵,心念一動,登時省悟:“啊,楊過斷臂重傷,這小賤人正以內力助他治療。此刻行功正到了緊要關頭,今日不傷他二人性命,此后怎能更有如此良機?”她這猜想雖只對一半,但忌憚之心立時盡去,縱身而上,舉起拂塵便往小龍女頂門擊落。


  小龍女只感勁風襲頂,秀發已飄飄揚起,只有閉目待死。便在此時,楊過張口一吹,一股氣息向李莫愁臉上噴去。他這時全身力內都用以助小龍女打通脈穴,這口氣中全無勁力,只是眼見小龍女危急萬分,唯一能用以擾敵的也只是吹一口氣罷了。


  李莫愁卻素知楊過詭計多端,但覺一股熱氣扑面吹到,心中一驚,向后躍開半丈,她自因智力不及而慘敗在黃蓉手下之后,處處謹慎小心,未暇傷敵,先護自身,躍開后覺得臉上也無異狀,喝道:“你作死么?”


  楊過笑道:“那日我借給你一件袍子,今日可帶來還我么?”李莫愁想起當日與鐵匠馮默風激斗,全身衣衫都被火紅的大鐵錘燒爛,若非楊過解袍護體,那一番出丑可就狼狽之極了。按理說,單憑這贈袍之德,今日便不能傷他二人性命,但轉念一想,此刻心腸稍軟,他日后患無窮,當下欺身直上,左掌又拍了過去。


  危難之中,楊過斗然間情急智生,想起先几日和小龍女說笑,曾說我若雙臂齊斷,你只好抓住我的腳板底了,耳聽得掌風颯然,李莫愁的五毒神掌又已擊到,當下不遑細想,猛地里頭下腳上,倒豎過來,同時雙腳向上一撐,揮脫鞋子,喝道:“龍兒,抓住我腳!”左掌斜揮,啪的一聲,和李莫愁手掌相交。他身上一股極強的內力本來傳向小龍女身上,突然內縮,登時生出粘力,將李莫愁的手掌吸住。便在同時,小龍女也已抓住了他的右腳。


  李莫愁忽見楊過姿勢古怪,不禁一驚,但隨即想起那日他抵擋自己的 “三無三不手”便曾這般怪模怪樣,也沒甚么了不起,當下催動掌力,要將楊過斃于當場。當年她以五毒神掌殺得陸家庄雞犬不留之時,掌力已極為凌厲,經過這些年的修為,更是威猛悍惡。楊過但覺一股熱氣自掌心直逼過來,竟不抗拒,反而加上自己的掌力,一齊傳到了小龍女身上。


  這么一來,變成李莫愁和楊過合力,協助小龍女通關沖穴。李莫愁所習招數雖不如楊龍二人奧妙,但說到功力修為,自比他二人深厚得多。小龍女驀地里得了一個強助,只覺一股大力沖過來,“膻中穴”豁然而通,胸口熱氣直至丹田,精神大振,歡然叫道:“好啦,多謝師姊!”松手放脫楊過右腳,躍下寒玉床來。


  李莫愁一愕,她只道是小龍女助楊過療傷,因此催動掌力,想乘機震傷楊過心脈,豈知無意中反而助了敵人。楊過大喜,翻轉身子,赤足站在當地,笑道:“若非你趕來相助,你師妹這膻中大穴可不易打通呢。”李莫愁躊躇未答,小龍女突然:“啊”的一聲,捧住心口,摔倒在寒玉床上。楊過驚問: “怎么?”小龍女喘道:“她,她,她手掌有毒。”


  這時楊過頭腦中也是大感暈眩,已知李莫愁運使五毒神掌時劇毒逼入掌心,適才與她手掌相交,不但劇毒傳入自己體內,更傳到了小龍女身上。


  楊過提起玄鐵重劍,喝道:“快取解藥來!”舉劍當頭砍下。李莫愁舉拂塵擋架,錚的一聲,精鋼所鑄的拂塵斷為兩截,虎口也震得鮮血長流。她這柄拂塵以柔力為主,不知會過天下多少英雄豪杰,但被人兵刃震斷,卻是從未有之事,只嚇得她心驚膽戰,急忙躍出石室。楊過提劍追去,左臂前送,眼見這一劍李莫愁萬難招架得住,不料體內毒性發作,眼前金星亂冒,手臂酸軟無力,當的一聲,玄鐵劍掉落在地。


  李莫愁不敢停步,向前竄出丈余,這才回過頭來,只見楊過搖搖晃晃,伸手扶住牆壁,心想:“這小子武功古怪之極,稍待片刻,讓他毒發跌倒,才可走近。”


  楊過咽喉干痛,頭漲欲裂,當下勁貫左臂,只待李莫愁近前,一掌將她擊斃,手掌已按住玄鐵劍的劍柄。李莫愁這時已成驚弓之鳥,不敢貪功冒進,算定已立于不敗之地,仍是站著靜觀其變。


  楊過心想多挨一刻時光,自己和小龍女身上的毒便深一層,拖延下去,只與敵人有利,當下吸一口氣,內息流轉,暈眩少止,握住玄鐵劍劍柄,站了起來,反身伸臂抱住小龍女腰間,喝道:“讓路!”大踏步向外走出。李莫愁見他氣勢凜然,不敢阻攔。


  楊過只盼走入一間石室,關上室門讓李莫愁不能進來,小龍女任督兩脈已通,只須半個時辰,兩人便可將體內毒液逼出。此事比之打通關脈易過百倍。楊過幼時中了李莫愁銀針之毒,一得歐陽鋒傳授,即時將毒液驅出,眼前兩人如此功力,自是毫不為難。


  李莫愁自也知他心意,哪容他二人驅毒之后再來動手?她不敢逼近襲擊,不即不離的跟隨在后,和楊過始終相距五尺。楊過站定了等她過來,她也即站定不動。


  楊過但覺胸腔中一顆心越跳越是厲害,似乎要從口中竄將出來,實在無法再行支持,跌跌沖沖的奔進一間石室,將小龍女在一張石桌上一放,伸手扶住桌面,大聲喘氣,明知李莫愁跟在身后,也顧不得了。稍過片刻,才知竟是來到停放石棺之處,自己手上所扶、小龍女置身的所在,乃是一具石棺。


  李莫愁從師學藝之時,在古墓中也住過不少時候,暗中視物的本事雖然不及楊龍二人,卻也瞧清楚石室中并列五具石棺,其中一具石棺棺底便是地下秘道的門戶,她適才正是由此進,心想:“你們想從這里逃出去嗎?這次可沒這么容易了。”


  三人一坐一站,另一個斜倚著身子,一時石室中只有楊過呼呼喘氣之聲。楊過身子搖晃几下,嗆□一聲,玄鐵劍落地,隨即仆跌下去,扑在小龍女身上,跟著手中一物飛出,啪的一聲輕響,飛入一具空棺之中,叫道:“李莫愁,這玉女心經總是不能讓你到手。啊喲......”長聲慘叫,便一動也不動


  室中五具石棺并列,三具收斂著林朝英師徒和孫婆婆,另外兩具卻是空的,其中一具是秘道門戶,棺蓋推開兩尺有余,可容出入,另一具的棺蓋則只露出尺許空隙。李莫愁見楊過將“玉女心經”擲入這具空棺,又驚又喜,但怕又是他的狡計,過了片刻,見他始終不動,這才俯身去摸他臉頰,觸手冰涼,顯已死去,哈哈大笑,說道:“壞小□,饒你刁惡,也有今日!”當即伸手入棺中去取心經。


  但楊過這么一擲,將“心經”擲到了石棺的另一端,李莫愁拂塵已斷,否則便可用帚尾卷了出來。她伸長手臂摸了兩次,始終抓不到,于是縮身從這尺許的空隙鑽入石棺,爬到石棺彼端,這才抓住“心經”,入手猛覺不妙,似乎是一只鞋子。


  便在此時,楊過仰起身子,左臂向前急送,玄鐵劍的劍頭抵住棺蓋,發勁猛推,棺蓋合縫,登時將李莫愁封在棺中!


  李莫愁自始不知“玉女心經”其時是石室頂上的石刻,總道是一部書冊。楊過假裝慘呼跌倒,扑在小龍女身上,立時除下她腳上一只鞋子,擲入空棺,軟物碰在石上,倒也似是一本書冊。他擲出鞋子當即經脈倒轉,便如僵死一般。其實他縱然中毒而死,也不會瞬息只間便已全身冰冷,一個人心停脈歇,至少也得半個時辰之后全身方無熱氣。李莫愁大喜之下,竟至失察。此舉自是凶險萬分,李莫愁倘若不理他死與不死,在他頂門上先補上一掌五毒神掌,楊過自不免假死立變真死,但身處絕境,也只有行險以求僥幸,居然一舉成功。


  楊過推上棺蓋,勁貫左臂,跟著又用重劍一挑,喝一聲:“起!”將另一具空棺挑了起來,砰的一聲巨響,壓在那棺蓋之上。這一棺一蓋,本身重量已在六百斤以上,加之棺蓋的筍頭做得極是牢固,合縫之后,李莫愁武功再高,無論如何也逃不出來了。


  楊過中毒后心跳頭痛,隨時均能暈倒不起,只是大敵當前,全憑著一股強勁的心意支持到底,待得連挑兩劍,已是神困力乏,拋下玄鐵劍,掙扎著走到小龍女身旁,以歐陽鋒所授之法,先將自身的毒質逼出大半,然后伸左掌和小龍女右掌相抵,助她驅毒。


  郭芙,耶律齊等被困于石室之中,眾人從溪底潛入,身上攜帶的火折盡數浸濕,難以著火,黑暗中摸索了一會,哪里找得著出路?五人無法可施,只得席地枯坐。


  武三通不住的咒罵李莫愁陰險惡毒。郭芙本已萬分焦急愁悶,聽武三通罵個不停,更是煩躁,忍不住說道:“武伯伯,那李莫愁陰險惡毒,你又不是今天才知,怎么你毫不防備?這時再來背后痛罵,又有何用?”武三通一怔,答不出話來。


  武氏兄弟和郭芙重會以來,各懷心病,當和耶律兄妹,完顏萍等在一起之時,大家有說有笑,但從不曾相互交談,這時武修文聽她出言搶白父親,忍不住道:“咱們到古墓來,是為了救你妹子,即然不幸遭難,大家一起死了便是,你又發甚么小姐脾氣了......”他還待要說,武敦儒叫道:“弟弟!”武修文這才住口,他說這番話時心意激動,但話一出口,自己也是大為詫異。他從來對郭芙千依百順,怎敢有半分沖撞,豈知今日居然厲聲疾言的數說她起來?


  郭芙也是一怔,待要還嘴,卻又說不出甚么道理,想到不免要生生悶死在這古墓之中,從此不能再見父母之面,心中一痛,黑暗中也看不清周遭物事,伏在一塊甚么東西上面,嗚嗚咽咽哭了起來。武修文聽她哭泣,心中過意不去,說道:“好啦,是我說得不對,跟你賠不是啦。”郭芙哭道:“賠不是又有甚么用?”哭得更加厲害起來,順手拉起手邊一塊布來擤了擤鼻涕,猛地發覺,原來是靠在一人的腿上,拉來擦鼻涕的竟是那人的袍角。


  郭芙一驚,急忙坐起身子,她聽武三通父子都說過話,那三人都不是坐在她身邊,只有耶律齊始終默不作聲,那么這人自然是他了。她羞得滿臉通紅,囁嚅道:“我......”


  耶律齊忽道:“你聽,甚么聲音?”四人側耳傾聽,卻聽不到甚么,耶律齊道:“嗯,是嬰兒啼哭。郭姑娘,定是你的妹子。”這聲音隔著石壁,細弱游絲,若不是他內功修為了得,耳音特強,決計聽不出來。他站起身來走了几步,哭聲登時減弱,心中一動:“嬰兒哭聲既能傳到,這石室或有通氣之處。“當下留神傾聽,要分辨哭聲自何處傳入。


  他向西走幾步,哭聲略輕,向東退回,哭聲又響了些,斜趨東北,哭聲聽得更是清晰。于是走到東北角上,伸劍在石牆上輕輕刺擊,刺到一處,空空空的聲音微有不同,似乎該處特別薄些。他還劍入鞘,雙掌抵住石塊向外推去,全無動靜,他吸一口氣,雙掌力推,跟著使個“粘”字訣,掌力急收,砰的一聲,那石塊竟爾被他掌力吸出,掉在地下。


  郭芙等驚喜交集,齊聲歡呼,奔上去你拉我扳,又起出了三塊石頭。此時身子已可通過,眾人魚貫鑽出,循聲尋去,到了一間小小的石室。郭芙黑暗中聽那孩子哭得極響,當即伸手抱起。


  這嬰兒正是郭襄。楊過為了相助小龍女通脈,又和李莫愁對敵,錯過了喂食的時刻,因此哭得甚是厲害。郭芙竭力哄她,又拍又搖,但郭襄餓狠了,越哭越凶。郭芙不耐煩起來,將妹子往武三通手里一送,道:“武伯伯,你瞧瞧有甚么不對了。”


  耶律齊伸手在桌上摸索,摸到了一只燭台,跟著又摸到了火刀火石,當下打火點燭。眾人在沉沉黑暗之中悶了半日,眼前突現光明,都是胸襟大爽,齊聲歡呼。


  武三通究竟生過兒子,聽了郭襄如此哭法,知是為了肚餓,見桌上放有調好的蜜水,又有一只木雕的小匙,便舀了一匙蜜水喂她。蜜一入口,郭襄果然止哭。耶律齊笑道:“若不是小郭姑娘餓了大哭,只怕咱們都要死在那間石室里了。”


  武三通恨恨的道:“這便找李莫愁去。”各人拉斷桌腿椅腳,點燃了當作火把,沿著甬道前行。每到轉角之處,武敦儒便用劍尖划了記號,生怕回出時迷失道路。


  五人進了一室又是一室,高舉火把,尋覓李莫愁的蹤跡,見這座古墓規模龐大,通道曲折,石室無數,均是驚詫不已,萬想不到一條小溪之下,竟會隱藏著如是宏偉的建構。


  待走進小龍女的臥室,見到地下有几枚冰魄銀針。郭芙以布裹手,拾起兩枚,說道:“待會我便用這毒針還敬那魔頭一下。”


  楊過以內力助小龍女驅除毒質,眼見她左手五指指尖上微微滲出黑水,只須再有一頓飯時分便可毒質盡除,忽聽得通道中有腳步聲響,共有五人過來。楊過暗暗吃驚,心想每當緊急關頭,總是有敵人來襲,李莫愁一人已難應付,何況更有五人?小龍女關脈初通,內力不固,毒質若不立即驅出,勢必侵入要穴,正自彷徨,突見遠處火光閃動,那五人行得更加近了。楊過伸臂抱起小龍女,躍進壓在李莫愁之上的那空棺之中,伸掌推攏棺蓋,只是不合筍頭,以防難以出來。


  他二人剛躲進石棺,耶律齊等便即進來。五人見室中放著五具石棺,都是一怔,隱約均覺事太過巧合,大是凶兆,郭芙忍不住道:“哼,咱們這兒五個人,剛好有五口棺材!”


  楊過和小龍女在石棺中聽到郭芙的聲音,均感奇怪:“怎么是她?”楊過左掌仍是不離小龍女手掌,要趕著驅出毒質。他聽來者五人之中有郭芙在內,雖覺奇怪,卻是心中一寬,料想她還不致乘人之危,當下一聲不響,全心全意的運功驅毒。


  耶律齊已聽到石棺中的呼吸之聲,心想李莫愁躲在棺中,必有詭計,這次可不能再上她當,當即做個手勢,叫各人四下里圍住。郭芙見棺蓋和棺身并未合攏,從縫中望進去尚可見到衣角,料定必是李莫愁躲著,哈哈一笑,心想:“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左掌用力將棺蓋一推,兩枚冰魄銀針便激射進去。


  這兩枚銀針發出,相距既近,石棺中又無空隙可以躲閃。楊龍二人齊叫: “啊喲!”一針射中了楊過右腿,另一針射中小龍女左肩。


  郭芙銀針發出,正大感得意,卻聽石棺中經傳出一男一女的驚呼聲,她心中怦然一跳,也“啊喲”一聲叫了出來。耶律齊左腿飛出,砰□一響,將棺蓋踢在地下。楊過和小龍女顫巍巍的站起來,火把光下但見二人臉色蒼白,相對淒然。

郭芙不知自己這一次所闖的大禍更甚於砍斷楊過一臂,心中只略覺歉疚,陪話道:“楊大哥,龍姊姊,小妹不知是你兩位,發針誤傷。好在我媽媽有醫治這毒針的靈藥,當年我的兩隻鵰兒給李莫愁銀針傷了,也是媽媽給治好的。你們怎麼好端端的躲在棺材之中?誰又料得到是你們呢?”


  她想自己斬斷了楊過一臂,楊過卻弄曲了她的長劍,算來可說已經扯平,何況爹爹媽媽又為此狠狠責罵過自己,心想:“我不來怪你,也就是了。” 她自幼處于順境,旁人瞧在她父母份上,事事趨奉容讓,因此她一向只想到自己,絕少為旁人打算,說到后來,倒似楊龍二不該躲在石棺之中,以致累得她嚇了一跳。她哪知小龍女身中這枚銀針之時,恰當體內毒質正要順著內息流出,突然受到如此劇烈的一刺,五毒神掌上的毒質盡數倒流,侵入周身諸處大穴,這么一來,縱有靈芝仙丹,也已無法解救。李莫愁的銀針不過是外傷,但教及時醫治,原本無礙,然毒質內侵,厲害處卻相差不可以道理計了。


  小龍女在一剎那之間,但覺胸口空蕩蕩的宛似無物,一顆心竟如不知到了何處,轉頭瞧楊過時,只見他眼光之中又是傷心,又是悲憤,全身發顫,便似一生中所受的憂患屈辱盡數要在這時候發泄出來。小龍女不忍見他如此淒苦,輕聲道:“過兒,咱們命該如此,也怨不得旁人,你別太氣苦了。” 伸手先替他拔下腿上銀針,然后拔下自己肩頭的毒針。這冰魄銀針是她本師所傳,和李莫愁自創的五毒神掌毒性全然不同,本門解藥她是隨身攜帶的,取出來給楊過服了一顆,自己服了一顆。楊過恨極,呸的一聲,將解藥吐在地下。


  郭芙怒道:“啊喲,好大的架子啊。難道我是存心來害你們的嗎?我向你們賠了不是,也就是了,怎么發這般大的脾氣?小小一兩枚針兒,又有甚么了不起啦?”武三通見楊過臉上傷心之色漸隱,怒色漸增,又見他彎腰拾起地下一柄黑黝黝的大劍,知道情勢不對,忙上前勸道:“楊兄弟請別生氣。我們五人給李莫愁那魔頭困在石室之中,好容易逃了出來,郭姑娘一時魯莽,失手......”


  郭芙搶著道:“怎么,是我魯莽了?你自己也以為是李莫愁,否則怎地不作聲?”武三通瞧瞧楊過,瞧瞧郭芙,不知如何勸說才好。


  小龍女又取出一顆解藥,柔聲道:“過兒,你服了這顆藥。難道連我的話你也不聽了?”楊過聽小龍女這般溫柔纏綿的勸告,張開口來,吞了下去,想起兩人連日來苦苦在生死之間掙扎,到頭來終成泡影,再也忍耐不住,突然跪倒,伏在石棺上放聲大哭。


  武三通等面面相覷,均想他向來十分硬朗,怎地今日中了小小一枚銀針,便如此痛哭起來?


  小龍女伸手撫摸楊過頭發,說道:”過兒,你叫他們出去罷,我不喜歡他們在這里。“她從不疾言厲色,”我不喜歡他們在這里“這句話中,已含了她最大的厭憎和憤慨。


  楊過站起身來,自郭芙起始,眼光逐一橫掃過去,他雖怒極恨極,終究知道郭芙發射銀針實是無心之過,除了怪她粗心魯莽之外,不能說她如何不對,何況縱然一劍將她劈死,也救不了小龍女的性命。他提劍凝立,目光如炬,突然舉起玄鐵重劍,當的一聲巨響,火花一閃,竟爾將他適才躲藏在內的石棺砍為兩段。這一劍不單力道沉雄絕倫,其中更蘊蓄著無限傷心悲憤。


  郭芙等見他這一劍竟有如斯威力,不禁都驚得呆了。眼見這石棺堅厚重實,系以花崗石鑿成,一個石匠若要將之斷為兩截,非用大斧大鑿窮半日之功不可。倘若楊過用的是開山巨斧或厚背大砍刀,猶有可說,長劍卻自來以輕捷靈動為尚,便是寶劍利刃,和這般堅石硬碰也是非損即折,豈知這柄劍斫石如泥,刃落棺斷。


  楊過見五人愕然相顧,厲聲喝道:“你們來做甚么?”武三通道:“楊兄弟,我們是隨著郭夫人來找你的。”楊過怒道:“你們要來奪回她的女兒,是不是?為了這小小嬰兒,你便忍心害死我的愛妻。”武三通驚道:“害死你的愛妻?啊,是龍姑娘”他見小龍女穿的是新娘服飾,登時會意,忙道:“你夫人中了毒針,郭夫人有解藥,她便在外面。”楊過呸的一聲,喝道:“你們這么來一擾,毒質侵入了我愛妻周身大穴。郭夫人便怎么了?她難道還有起死回生的本事么?”武三通因楊過有救子之恩,對他極是尊敬,雖聽他破口斥責,也絲豪不以為忤,只喃喃的道:“毒質侵入了周身大穴,這便如何是好?”


  這一旁卻惱了郭芙,聽楊過言語中對她母親頗有不敬,勃然大怒,喝道: “我媽媽甚么地方對你不起了?你幼時無家可歸,不是我媽收留你的么?她給你吃,給你著,你,哼,到頭來反而忘恩負義,搶我妹子。”這時她早知妹子雖落入楊過手中,并非他存有歹意,既和他斗上了口,想不到甚么話可以反唇相稽,便又牽扯了這件事。

楊過冷笑道:“不錯,我今日正要忘恩負義。妳說我搶這孩子,我便搶了永遠不還,瞧你拿我怎么?”郭芙左臂一緊,牢牢抱住妹子,右手高舉火把,擋在身前。武三通急道:“楊兄弟,你夫人既然中毒,快設法解毒要緊......”


  楊過淒然道:“武兄,沒有用的。”突然間一聲長嘯,右袖卷起一拂,郭芙等五人猛覺一陣疾風掠過,臉上猶似刀割,熱辣辣的生疼,五枝火把一齊熄滅,眼前登時漆黑一團。郭芙大叫一聲“啊喲!”耶律齊生怕楊過傷害于她,縱身搶上,只聽得郭襄“啊啊”一聲啼哭,已出了石室。眾人驀地一驚,哭聲已在數丈之外,身法之快,宛如鬼魅。


  郭芙叫道:“我妹子給他搶去啦。”武三通叫道:“楊兄弟,龍姑娘!楊兄弟,龍姑娘!”卻哪里有人答應?各人均無火折,黑沉沉瞧不見周遭情勢。耶律齊道:“快出去,別給他關在這里。”武三通怒道:“楊兄弟大仁大義,怎會做這等事?”郭芙道:“他仁義個......還是快走的好,在這里干甚么?”剛說了這句話,忽聽得石棺中喀喀兩響,因有棺蓋相隔,聲音甚是郁悶。


  郭芙大叫:“有鬼!”拉住了身旁耶律齊的手臂。武三通等聽清楚聲音卻是從石棺中發出,似乎有僵尸要從棺中爬將出來。黑暗之中,人人毛骨悚然。


  耶律齊向武三通低聲道:“武叔叔,你在這里,我在那邊。僵尸若是出來,咱們四掌齊施打他個筋折骨斷。”他反手握住郭芙手腕,拉她站在自己身后,生怕鬼物暴起傷人。


  只聽得忽的一響,棺中有物飛出。武三通和耶律齊早已運勁蓄勢,聽到風聲,同時拍擊下去。兩人手掌碰到那物,齊叫:“不好!”原來擊到的竟是一條長長的石塊,卻是放置在棺中的石枕。兩人這一擊用足了全身之力,將那石枕猛擊下去,撞上石棺,碎片紛飛,石枕裂為數塊,同時風聲颯然,有物掠過身體。武三通和耶律齊待要出掌再擊,那物已然飄然遠去,但聽室外“嘿嘿”几下冷笑,隨即寂然無聲。


  武三通驚道:“李莫愁!”郭芙叫道:“不,是僵尸!李莫愁怎會在石棺之中?”耶律齊“嗯”的一聲,并不接口。他不信世上竟有甚么鬼怪,但若說是李莫愁,卻又不合情理,她明明和自己一起進來,楊過和小龍女卻已在古墓多日,她怎會處于楊龍二人身下的棺中?武三通道:“然則李莫愁哪里去了?”耶律齊道:“這墓中到處透著邪門,咱們還是先出去罷。”郭芙道:“我妹子怎生是好?”武三通道:“咱們沒法子,你媽媽必有妙策,大家出去聽她吩咐便了。”


  當下眾人覓路而出,潛回溪水。剛從水底鑽上,眼前一片通紅,溪左溪右的樹林均已著火,一股熱氣扑面而來。郭芙驚道:“媽,媽!”卻不聞應聲。驀地里一棵著了火的大樹直跌下來,耶律齊拉著她向上游急躍,這才避過。此時正當隆冬,草木枯槁,滿山已燒成一片火海。五人雖然浸在溪水之中,大火逼來,臉上仍感滾熱。


  武三通道:“必是蒙古兵攻打重陽宮失利,放火燒山泄憤。”郭芙急叫: “媽,媽!你在哪里啊?”忽見溪左一個女子背影正在草間跳躍避火。郭芙大喜,叫道:“媽,媽!”從溪水中縱身而出,奔了過去。武三通叫道: “小心!”喀喇,喀喇几響,兩株大樹倒下,阻斷了他的眼光。


  郭芙冒煙突火的奔去,當她在溪水中時,一來思母心切,二來從黑沉沉的古墓中出來,眼前突然光亮異常,目為之炫,不易看得清楚,待得奔到近處,才見背影不對,一怔之間,那人斗然回過身來,竟是李莫愁。


  原來她被楊過壓在石棺之下,本已無法逃出,后來楊過盛怒之下揮劍斬斷上面一口石棺,下面的棺蓋竟也斬裂,李莫愁死里逃生,先擲出石枕,再跟著躍出。


  她閉在棺中雖還不到一個時辰,但這番注定要在棺中活生生悶斃的滋味,實是人生最苦最慘的處境,在這短短的時刻之中,她咬牙切齒,恨極了世上每一個還活著的人,心中只想:“我死后必成厲鬼,要害死楊過,害死小龍女,害死武三通,害死黃蓉......”不論是誰,她都要一一害死。后來她雖然僥幸逃得性命,心中積蓄的怨毒卻是絲毫不減,忽然見到郭芙,當即臉露微笑,柔聲道:“郭姑娘,是你啊,大火燒得很厲害,可要小心了。”


  郭芙見她神色親近,頗出意料之外,問道:“見到我媽媽么?”李莫愁走近几步,指著左首,道:“那邊不是么?”郭芙順著她手指望去。李莫愁突然欺近,一伸手點中她腰下穴道,笑道:“別性急,你媽就會來找你的。” 眼見大火從四面八方逼近,若再逗留,自己性命不保,縱身一躍,疾馳向西。郭芙軟癱在地,只聽李莫愁淒厲的歌聲隔著烈焰傳了過來:“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歌聲漸遠,驀地里一股濃煙隨風卷至,裹住了郭芙。她四肢伸動不得,被濃煙嗆得大聲咳嗽。武氏父子和耶律齊站在溪水之中,滿頭滿臉都是焦灰,小溪和郭芙之間烈火沖起兩丈高,四人明知她處境危急,但如過去相救,只有陪她一起送命,決計救她不出。

郭芙被煙火熏得快暈去,嚇得連哭也哭不出了,忽聽得東首呼呼聲響,轉過頭來,只見一團旋風裹著一個灰影疾刮而來,旋風到處,火焰向兩旁分開,頃刻間已刮到她身前。風中人影便是楊過。郭芙本以為有人過來相救,正自歡喜,待得看清卻是楊過,身外雖然炙熱,心中宛如一盆冷水澆下,想道:“我死到臨頭,他還要來譏嘲羞辱我一番。”她究竟是郭靖、黃蓉之女,狠狠的瞪著楊過,竟是毫不畏懼。


  楊過奔到她身邊,挺劍刺去,劍身從她腰下穿過,喝道:“小心了!” 左臂向外揮出。玄鐵劍加上他渾厚內力,郭芙便如騰云駕霧般飛上半空,越過十余株燒得烈焰沖天的大樹,扑通一聲,掉入了溪水。耶律齊急忙奔上,扶了起來,解開她被封的穴道。郭芙頭暈目眩,隔了一會,才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原來楊過帶著小龍女,郭襄出墓,見蒙古兵正在燒山。楊龍二人在這些大樹花草之間一起度過几年時光,忽見起火,自是甚為痛惜,眼見蒙古軍勢大,無力與抗。楊過不知小龍女毒質侵入要穴與臟腑之后還能支持得多久,當下找了個草木稀少的石洞暫且躲避。


  過不多久,遙遙望見郭芙為李莫愁所害,大火即將燒到身邊。楊過道: “龍兒,這姑娘害了我不夠,又來害你,今日終于遭到如此報應。”小龍女明亮的眼光凝視著他,奇道:“過兒,難道你不去救她?”楊過恨恨的道: “她將咱們害成這樣,我不親手殺她,已是對得起她父母了”小龍女嘆道: “咱們不幸,那是命苦,讓別人快快樂樂的,不很好嗎?”


  楊過口中雖然如此說,但望見大火燒近郭芙身邊,心里終究不忍,澀然道:“好!咱們命苦,人家命好!”除下身上浸得濕透的長袍,裹在玄鐵劍上,催動內力急揮,劍上所生風勢逼開大火,救了郭芙脫險。他回到小龍女身邊,頭發衣衫都已燒焦,褲子著火,雖即扑熄,但腿上已燒起了無數大泡。


  小龍女抱著郭襄,退到草木燒盡之處,伸手給楊過整理頭發衣衫,只覺嫁了這樣一位英雄丈夫,心中不自禁的得意,俏立勁風烈焰之間,倚著楊過,臉上露出平安喜樂的神色。楊過凝目望著她,但見大火逼得她臉頰紅紅的倍增嬌艷,伸臂環著她腰間。在這一剎那時,兩人渾忘了世間的一切愁苦和哀傷。


  他二人站在高處,武氏父子,郭芙耶律齊五人從溪水中隔火仰望,但見他夫婦衣袂飄飄,姿神端嚴,宛如神仙中人。郭芙向來瞧不起楊過,這時猛然間自慚形穢。


  楊過和小龍女站立片刻,小龍女望著滿山火焰,嘆道:“這地方燒得干干淨淨,待花草樹木再長,將來不知又是怎生一副光景?”楊過不愿她為這些身外之物難過,笑道:“咱倆新婚,蒙古兵放煙火祝賀,這不是千千萬萬對花燭么?”小龍女微微一笑。楊過道:“到那邊山洞歇一會兒罷,你覺得怎樣?”小龍女道:“還好!”兩人并肩往山后走去。


  武三通忽的想起一事,縱聲叫道:“楊兄弟,我師叔和朱師弟被困絕情谷,你去不去救他們啊?”楊過一怔,并不答話,自言自語道:“我還管得了這許多么?”


  他心中念頭微轉,腳下片刻不停,徑自向山后草木不生的亂石堆中走去。小龍女中毒雖深,一時尚未發作,關穴通后,武功漸復,抱著郭襄快步而行,兩人走了半個時辰,離重陽宮已遠,回頭遙望,大火燒得半邊天都紅了。


  北風越刮越緊,凍得郭襄的小臉蘋果般紅。小龍女道:“咱們得去找些吃的,孩子又冷又餓,只怕支持不住。”楊過道:“我也真傻,搶了這孩子來不知干甚么,徒然多個累贅。”小龍女俯頭去親親郭襄的臉,道:“這小妹妹多可愛,你難道不喜歡么?”楊過笑道:“人家的孩子,有甚么希罕?除非咱倆自己生一個。”小龍女臉上一紅,楊過這句話觸動了她心底深處的母性,心想:“若是我能給你生一個孩兒......唉,我怎能有這般好福氣?”


  楊過怕她傷心,不敢和她眼光相對,抬頭望望天色,但見西北邊灰扑扑的云如重鉛,便似要壓到頭上來一般,說道:“瞧這天怕要下大雪,得找家人家借宿才好。”他們為避火勢,行的是山后荒僻無路之處,滿地亂石荊棘,登高四望,十余里內竟然全無人煙。楊過道:“這一場雪定然不小,倘若大雪封山,那可糟了,說不得,只好辛苦一些,今日須得趕下山去!”


  小龍女道:“武三叔,郭姑娘她們不知會不會遇上蒙古兵?全真教的道士們不知能否逃得性命?”語意之中,極是挂念。楊過道:“你良心也真忒好了,這些人對你不起,你還是念念不忘的挂懷。難怪當年師祖知你良心太好,怕你日后吃苦,因此要你修習得無情無欲,甚么事都不過問。可你一直關懷我,十多年的修煉前功盡棄,對人人都關懷起來。”

  小龍女微微一笑,說道:“其實啊,我為你擔心難過,苦中是有甜的。最怕的是你不要我關懷你。”楊過道:“不錯,大苦大甜,遠勝于不苦不甜。我只能發痴發癲,可不能過太太平平,安安靜靜的日子。”小龍女微笑道: “你不是說咱兩要到南方去,種田、養雞、曬太陽麼?”楊過嘆道:“我只盼能夠這樣。”

  又行出數里,天空飄飄揚揚的下起雪來。初時尚小,后來北風漸勁,雪也越下越大。兩人自不放在心上,在大風雪之后展開輕功疾行,另有一番興味。

  小龍女忽道:“過兒,你說我師姊到哪里去了?”楊過道:“你又關心起她來了。這一次沒殺了她,也不知......也不知......”他本待說“也不知咱們能活到几時,日后能不能再殺了她”,但怕惹起小龍女傷心,便不再說下去。小龍女道:“師姊其實也是很可憐的。”楊過道:“她不甘自己獨個兒可憐,要弄得天下人人都如她一般傷心難過。”

  說話之間,天色更加暗了。轉過山腰,忽見兩株大松樹之間蓋著兩間小小木屋,屋頂上已積了數寸厚白雪。

  楊過喜道:“好啦,咱們便在這兒住一晚。”奔到臨近,但見板門半掩,屋外雪地中并無足跡,他朗聲道:“過路人遇雪,相求借宿一宵。”隔了一會,屋中并無應聲。

  楊過推開板門,見屋中無人,桌凳上積滿灰塵,顯是久無人居,于是招呼小龍女進屋。她關上板門,生了一堆柴火。木屋板壁上挂著弓箭,屋角中放著一只捕兔機,看來這屋子是獵人暫居之處。另一間屋中有床有桌,床上堆著几張破爛已極的狼皮。楊過拿了弓箭,出去射一只獐子,回來剝皮開腔,用雪一擦洗,便在火上烤了起來。

  這時外邊雪愈下愈大,屋內火光熊熊,和暖如春。小龍女咬些熟獐肉嚼得爛了,喂在郭襄口里。楊過將獐子在火上翻來翻去,笑吟吟的望著她二人。

  松火輕爆,烤肉流香,荒山木屋之中,別有一番溫馨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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