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費論壇 繁體 | 簡體
Sclub交友聊天~加入聊天室當版主
分享
返回列表 發帖

[都市言情] [金庸]神鵰俠侶【全書完】

[金庸]神鵰俠侶【全書完】

第01回 風月無情
第02回 故人之子
第03回 求師終南
第04回 全真門下
第05回 活死人墓
第06回 玉女心經
第07回 重陽遺刻
第08回 白衣少女
第09回 百計避敵
第10回 少年英俠


第11回 風塵困頓
第12回 英雄大宴
第13回 武林盟主
第14回 禮教大防
第15回 東邪門人
第16回 殺父深仇
第17回 絕情幽谷
第18回 公孫谷主
第19回 地底老婦
第20回 俠之大者


第21回 襄陽鏖兵
第22回 危城女嬰
第23回 手足情仇
第24回 意亂情迷
第25回 內憂外患
第26回 神雕重劍
第27回 鬥智鬥力
第28回 洞房花燭
第29回 劫難重重
第30回 離合無常



第31回 半枚靈丹
第32回 情是何物
第33回 風陵夜話
第34回 排難解紛
第35回 三枚金針
第36回 獻禮祝壽
第37回 三世恩怨
第38回 生死茫茫
第39回 大戰襄陽
第40回 華山之巔
4

評分人數

    • 嘿,老頭!: 很棒的文章分享!給您掌聲鼓勵! ...威望 + 10 金錢 + 10
    • 白英: 很棒的文章分享!給您掌聲鼓勵! ...威望 + 30 金錢 + 30
    • 阿毛: 很棒的文章分享!給您掌聲鼓勵! ...威望 + 10 金錢 + 10
    • 最佳男主角: 精品文章!威望 + 20 金錢 + 20

第一回 風月無情

  「越女採蓮秋水畔,窄袖輕羅,暗露雙金釧。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絲爭亂。雞尺
溪頭風浪晚,霧重煙輕,不見來時伴。隱隱歌聲歸棹遠,離愁引著江南岸。」

  一陣輕柔婉轉的歌聲,飄在煙水濛濛的湖面上。歌聲發自一艘小船之中,船裡五個少女
和歌嘻笑,盪舟採蓮。她們唱的曲子是北宋大詞人歐陽修所作的「蝶戀花」詞,寫的正是越
女蓮的情景,雖只寥六十字,但季節、時辰、所在、景物以及越女的容貌、衣著、首飾、心
情,無一不描繪得歷歷如見,下半闋更是寫景中有敘事,敘事中挾抒情,自近而遠,余意不
盡。歐陽修在江南為官日久,吳山越水,柔情密意,盡皆融入長短句中。宋人不論達官貴人
,或是里巷小民,無不以唱詞為樂,是以柳永新詞一出,有井水處皆歌,而江南春岸折柳,
秋湖採蓮,隨伴的往往便是歐詞。

  時當南宋理宗年間,地處嘉興南湖。節近中秋,荷葉漸殘,蓮肉飽實。這一陣歌聲傳入
湖邊一個道姑耳中。她在一排柳樹下悄立已久,晚風拂動她杏黃色道袍的下擺,拂動她頸中
所插拂塵的萬縷柔絲,心頭思潮起伏,當真亦是「芳心只共絲爭亂」。只聽得歌聲漸漸遠去
,唱的是歐陽修另一首「蝶戀花」詞,一陣風吹來,隱隱送來兩句:「風月無情人暗換,舊
遊如夢空腸斷……」歌聲甫歇,便是一陣格格嬌笑。

  那道姑一聲長歎,提起左手,瞧著染滿了鮮血的手掌,喃喃自語:「那又有甚麼好笑?
小妮子只是瞎唱,渾不解詞中相思之苦、惆悵之意。」

  在那道姑身後十餘丈處,一個青袍長鬚的老者也是一悄直立不動,只有當「風月無情人
暗換,舊遊如夢空腸斷」那兩句傳到之時,發出一聲極輕極輕的歎息。」

  小船在碧琉璃般的湖面上滑過,舟中五個少女中三人十五六歲上下,另外兩個都只九歲
。兩個幼女是中表之親,表姊姓程,單名一個英字,表妹姓陸,名無雙。兩人相差半歲。

  三個年長少女唱著歌兒,將小舟從荷葉叢中蕩將出來。程英道:「表妹你瞧,這位老伯
伯還在這兒。」說著伸手指向垂柳下的一人。

  那人滿頭亂髮,鬍鬚也是蓬蓬鬆鬆如刺蝟一般,鬚髮油光烏黑,照說年紀不大,可是滿
臉皺紋深陷,卻似七八十歲老翁,身穿藍布直綴,頸中掛著個嬰兒所用的錦緞圍涎,圍涎上
繡著幅花貓撲蝶圖,已然陳舊破爛。

  陸無雙道:「這怪人在這兒坐了老半天啦,怎麼動也不動?」程英道:「別叫怪人,要
叫『老伯伯』。你叫他怪人,他要生氣的。」陸無雙笑道:「他還不怪嗎?這麼老了,頭頸
裡卻掛了個圍涎。他生了氣,要是鬍子都翹了起來,那才好看呢。」從小舟中拿起一個蓮蓬
,往那人頭上擲去。

  小舟與那怪客相距數丈,陸無雙年紀雖小,手上勁力竟自不弱,這一擲也是甚準。程英
叫了聲:「表妹!」待要阻止,已然不及,只見那蓮蓬逕往怪客臉上飛去。那怪客頭一仰,
已咬住蓮蓬,也不伸手去拿,舌頭卷處,咬住蓮蓬便大嚼起來。五個少女見他竟不剝出蓮子
,也不怕苦澀,就這麼連瓣連衣的吞吃,互相望了幾眼,忍不格格而笑,一面划船近前,走
上岸來。

  程英走到那人身邊,拉一拉他衣襟,道:「老伯伯,這樣不好吃的。」從袋裡取出一個
蓮蓬,劈開蓮房,剝出十幾顆蓮子,再將蓮子外的青皮撕開,取出蓮子中苦味的芯兒,然後
遞在怪客手裡。那怪客嚼了幾口,但覺滋味清香鮮美,與適才所吃的大不相同,裂嘴向程英
一笑,點了點頭。程英又剝了幾枚蓮子遞給他。那怪客將蓮子拋入口中,一陣亂嚼,仰天說
:「跟我來?」說著大踏步向西便走。

  陸無雙一拉程英的手,道:「表姊,咱們跟他去。」三個女伴膽小,忙道:「快回家去
罷,別走遠了惹你娘罵。」陸無雙肩肩嘴扮個鬼臉,見那怪客走得甚快,說道:「你不來算
啦。」放脫表姊的手,向前追去。程英與表妹一同出來玩耍,不能撇下她自歸,只得跟去。
那三個女伴雖比她們大了好幾歲,但個個怕羞膽怯,只叫了幾聲,便見那怪客與程陸二人先
後走入了桑樹後。

  那怪客走得甚快,見程陸二人腳步小跟隨不上,先還停步等了幾次,到後來不耐煩起來
,突然轉身,長臂伸處,一手一個,將兩個女孩兒挾在腋下,飛步而行。二女只聽耳邊風聲
颯然,路上的石塊青草不住在眼前移動。陸無雙害怕起來,叫道:「放下我,放下我!」那
怪客那裡理她,反而走得更快了。陸無雙仰起頭來,張口往他手掌緣上猛力咬去。那怪客手
掌一碰,只把她牙齒撞得隱隱生痛。陸無雙只得鬆開牙齒,一張嘴可不閒著,拚命的大叫大
嚷。程英卻是默不作聲。

  那怪客又奔一陣,將二人放下地來。當地是個墳場。程英的小臉嚇成慘白,陸無雙卻脹
得滿臉通紅。程英道:「老伯伯,我們要回家了,不跟你玩啦!」

  那怪客兩眼瞪視著她,一言不發。程英見他目光之中流露出一股哀愁淒惋、自憐自傷的
神色,不自禁的起了同情之心,輕輕道:「要是沒人陪你玩,明天你再到湖邊來,我剝蓮子
給你吃。」那怪客歎道:「是啊,十年啦,十年來都沒人陪我玩。」突然間目現凶光,惡狠
狠的道:「何沅君呢?何沅君到那裡去了?」

  程英見他突然間聲色俱厲,心裡害怕,低聲道:「我……我……我不知道。」那怪客抓
住她手臂,將她身子搖了幾搖,低沉著嗓子道:「何沅君呢?」程英給他嚇得幾欲哭了出來
,淚水在眼眶中滾來滾去,卻始終沒有流下。那怪客咬牙切齒的道:「哭啊,哭啊!你干麼
不哭?哼,你在十年前就是這樣。我不准你嫁給他,你說不捨得離開我,可是非跟他走不可
。你說感激我對你的恩情,離開我心裡很是難過,呸!都是騙人的鬼話。你要是真的傷心,
又為甚麼哭?」

  他狠狠的凝視著程英。程英早給嚇得臉無人色,但淚水總是沒掉下來。那怪客用力搖幌
她身子。程英牙齒咬住嘴唇,心中只說:「我不哭,我不哭!」那怪客道:「哼,你不肯為
我掉一滴眼淚,連一滴眼淚也捨不得,我活著還有甚麼用?」猛然放脫程英,雙腿一彎,矮
著身子,往身旁一塊墓碑上撞去,砰的一聲,登時暈了過去,倒在地下。

  陸無雙叫道:「表姊,快逃。」拉著程英的手轉身便走。程英奔出幾步,只見怪客頭上
泊泊冒血,心中不忍,道:「老伯伯別撞死啦,瞧瞧他去。」陸無雙道:「死了,那不變了
鬼麼?」程英吃了一驚,既怕他變鬼,又怕他忽然醒轉,再抓住自己說些古里古怪的瘋話,
可是見他滿臉鮮血,實在可憐,自己安慰自己:「老伯伯不是鬼,我不怕,他不會再抓我。
」一步步的緩緩走近,叫道:「老伯伯,你痛麼?」

  怪客呻吟了一聲,卻不回答。程英膽子大了些,取手帕給他按住傷口。但他這一撞之勢
著實猛惡,頭上傷得好生厲害,轉瞬之間,一條手帕就給鮮血浸透。她用左手緊緊按住傷口
,過了一會,鮮血不再流出。怪客微微睜眼,見程英坐在身旁,歎道:「你又救我作甚?還
不如讓我死了乾淨。」程英見他醒轉,很是高興,柔聲道:「你頭上痛不痛?」怪客搖搖頭
,淒然道:「頭上不痛,心裡痛。」程英聽得奇怪,心想:「怎麼頭上破了這麼一大塊,反
而頭上不痛心裡痛?」當下也不多問,解下腰帶,給他包紮好了傷處。

  怪客歎了口氣,站起身來,道:「你是永不肯再見我的了,那麼咱們就這麼分手了麼?
你一滴眼淚也不肯為我流麼?」程英聽他這話說得傷心,又見他一張醜臉雖然鮮血斑斑的甚
是怕人,眼中卻滿是求懇之色,不禁心中酸楚,兩道淚水奪眶而出。怪客見到她的眼淚,臉
上神色又是歡喜,又是淒苦,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程英見他哭得心酸,自己眼淚更如珍珠斷線般從臉頰上滾將下來,輕輕伸出雙手,摟住
了他的脖子。陸無雙見他二人莫名其妙的摟著痛哭,一股笑意竟從心底直透上來,再也忍耐
不住,縱聲哈哈大笑。

  那怪客聽到笑聲,仰天歎道:「是啊,嘴裡說永遠不離開我,年紀一大,便將過去的說
話都忘了,只記著這個新相識的小白臉。你笑得可真開心啊!」低頭仔細再瞧程英,說道:
「是的,是的,你是阿沅,是我的小阿沅。我不許你走,不許你跟那小白臉畜生走。」說著
緊緊抱住了程英。

  陸無雙見他神情激動,卻也不敢再笑了。

  怪客道:「阿沅,我找到你啦。咱們回家去罷,你從今以後,永遠跟著爹爹在一起。」
程英道:「老伯伯,我爹爹早死了。」怪客道:「我知道,我知道。我是你的義父啊,你不
認得了嗎?」程英微微搖頭,道:「我沒有義父。」怪客大叫一聲,狠狠將她推開,喝道:
「阿沅,你連義父也不認了?」程英道:「老伯伯,我叫程英,不是你的阿沅。」

  那怪客喃喃的道:「你不是阿沅?不是我的阿沅?」呆了半晌,說道:「嗯,二十多年
之前,阿沅才似你這般大。現今阿沅早長大啦,早大得不要爹爹啦。她心眼兒中,就只陸展
元那小畜生一個。」陸無雙「啊」的一聲,道:「陸展元?」

  怪客雙目瞪視著她,問道:「你認得陸展元,是不是?」陸無雙微微笑道:「我自然認
得,他是我大伯。」那怪客突然滿臉都是狠戾之色,伸手抓住陸無雙兩臂,問道:「他……
他……這小畜生在那裡?快帶我去找他。」陸無雙甚是害怕,臉上卻仍是帶著微笑,顫聲道
:「我大伯住得很近,你真的要去找他?嘻嘻!」怪客道:「是,是!我在嘉興已整整找了
三天,就是要找這小畜生算帳。小娃娃,你帶我去,老伯伯不難為你。」語氣漸轉柔和,說
著放開了手掌。陸無雙右手撫摸左臂,道:「我給你得抓得好痛,我大伯住在那裡忘記了。


  那怪客雙眉直豎,便欲發作,隨即想到欺侮這樣一個小女孩甚是不該,醜陋的臉上露出
了笑容,伸手入懷,道:「是公公不好,給你陪不是啦。公公給糖糖你吃。」可是一隻手在
懷裡伸不出來,顯是摸不到甚麼糖果。

  陸無雙拍手笑道:「你沒糖,說話騙人,也不害羞。好罷,我跟你說,我大伯就住在那
邊。」手指遠處兩株高聳的大槐樹,道:「就在那邊。」

  怪客長臂伸出,又將兩人挾在腋下,飛步向雙槐樹奔去。他急衝直行,遇到小溪阻路,
蹤躍即過。片刻之間,三人已到了雙槐之旁。那怪客放下兩人,卻見槐樹下赫然並列著兩座
墳墓,一座墓碑上寫著「陸公展元之墓」六字,另一碑下則是「陸門何夫人之墓」七字。墓
畔青草齊膝,顯是安葬已久。

  怪客呆呆望著墓碑,自言自語:「陸展元這小畜生死了?幾時死的?」陸無雙笑嘻嘻的
道:「死了有三年啦。」

  那怪客冷笑道:「死得好,死得好,只可惜我不能親手取他狗命。」說著仰天哈哈大笑
。笑聲遠遠傳了出去,聲音中充滿哀愁憤懣,殊無歡樂之意。

  此時天色向晚,綠楊青草間已籠上淡淡煙霧。陸無雙拉拉表姊的衣袖,低聲道:「咱們
回去罷。」那怪客道:「小白臉死了,阿沅還在這裡幹麼?我要接她回大理去。喂,小娃娃
,你帶我去找你……找你那個死大伯的老婆去。」陸無雙向墓碑一指,道:「你不見嗎?我
大媽也死了。」

  怪客縱身躍起,叫聲如雷,猛喝:「你這話是真是假?她,她也死了?」陸無雙臉色蒼
白,顫聲道:「爹爹說的,我大伯死了之後,大媽跟著也死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別
嚇我,我怕!」怪客捶胸大叫:「她死了,她死了?不會的,你還沒見過我面,決不能死。
我跟你說過的,十年之後我定要來見你。你……你怎麼不等我?」

  他狂叫猛跳,勢若瘋虎,突然橫腿掃出,喀的一聲,將右首那株大塊樹只踢得不住搖幌
,枝葉簌簌作響。程英和陸無雙手拉著手,退得遠遠的,那敢近前?只見他忽地抱住那株槐
樹用力搖幌,似要拔將起來。但那槐樹幹粗枝密,卻那裡拔得它起?他高聲大叫:「你親口
答應的,難道就忘了嗎?你說定要和我再見一面。怎麼答應的事不算數?」喊到後來,聲音
漸漸嘶啞。他蹲下身子,雙手運勁,頭上熱氣緩緩冒起,有如蒸籠,手臂上肌肉虯結,弓身
拔背,猛喊一聲:「起!」那槐樹始終未能拔起,可是喀喇一聲巨響,竟爾從中斷為兩截。
他抱著半截槐樹發了一陣呆,輕聲道:「死了,死了!」舉起來奮力擲出,半截槐樹遠遠飛
了出去,有如在半空張了一柄傘。

  他呆立墓前,喃喃的道:「不錯,陸門何夫人,那就是阿沅了。」眼睛一花,兩塊石碑
幻成了兩個人影。一個是拈花微笑、明眸流盼的少女,另一個卻是長身玉立、神情瀟的少年
。兩人並肩而立。

  那怪客睜眼罵道:「你誘拐我的乖女兒,我一指點死你。」伸出右手食指,欺身直進,
猛往那少年胸口點去,突覺食指劇痛,幾欲折斷,原來這一指點中了石碑,那少年的身影卻
隱沒不見了。怪客大怒,罵道:「你逃到那裡去?」左掌隨著擊出,一掌雙發,拍拍兩響,
都擊在碑上。他愈打愈怒,掌力也愈來愈是凌厲,打得十餘掌,手掌上已是鮮血淋漓。

  程英心中不忍,勸道:「老伯伯,別打了,你可打痛了自己的手。」那怪客哈哈大笑,
叫道:「我不痛,我要打死陸展元這小畜生。」

  他正自縱身大笑,笑聲忽爾中止,呆了一呆,叫道:「我非見你的面不可,非見你的面
不可。」雙手猛力探出,十根手指如錐子般插入了那座「陸門何夫人」墳墓的墳土之中,待
得手臂縮回,已將墳土抓起了兩大塊。只見他兩隻手掌有如鐵鏟,隨起隨落,將墳土一大塊
一大塊的剷起。

  程陸二人嚇得臉無人色,不約而同的轉身便逃。那怪客全神貫注的挖墳,渾沒留意。二
人急奔一陣,直到轉了好幾個彎,不見怪客追來,這才稍稍放心。二人不識途徑,沿路向鄉
人打聽,直到天色大黑,方進陸家莊大門。

  陸無雙張口直嚷:「不好啦,不好啦!爸爸、媽媽快來,那瘋子在挖大伯大媽的墳!」
飛跑著進大廳,只見父親陸立鼎正抬起了頭,呆呆的望著牆壁。

  程英跟著進廳,和陸無雙順著他眼光瞧去,卻見牆上印著三排手掌印,上面兩個,中間
兩個,下面五個,共是九個。每個掌印都是殷紅如血。

  陸立鼎聽著女兒叫嚷,忙問:「你說甚麼?」陸無雙叫道:「那個瘋子在挖大伯大媽的
墳。」陸立鼎一驚,站起身來,喝道:「胡說!」程英道:「姨丈,是真的啊。」陸立鼎知
道自己女兒刁鑽頑皮,精靈古怪,但程英卻從不說謊,問道:「甚麼事?」陸無雙咭咭咯咯
的將適才的事說了一遍。

  陸立鼎心知不妙,不待她說完,從壁上摘下單刀,朝兄嫂墳上急奔而去。奔到墳前,只
見不但兄嫂的墳墓已被破,連二人的棺木也都打開了。當他聽到女兒說起有人挖墳,此事原
在意料之中,但親眼見到,仍是不禁心中怦怦亂跳。棺中屍首卻已蹤影全無,棺木中的石灰
、紙筋、棉墊等已凌亂不堪。他定了定神,只見兩具棺木的蓋上留著許多鐵器嶄鑿印痕、不
由得既悲且憤、又驚又疑,剛才沒細問女兒,不知這盜屍惡賊跟兄嫂有何深仇大怨,在他們
死後尚來毀屍洩憤?當即提刀追趕。

  他一身武功都是兄長陸展元所傳,生性淡泊,兼之家道殷實,一生席豐履厚,從不到江
湖上行走,可說是全無閱歷,又乏應變之才,不會找尋盜屍賊的蹤跡,兜了個圈子後又回到
墳前,更無半點主意,呆了半晌,只得回家。

  他走進大廳,坐在椅中,順手將單刀拄在椅邊,望著牆上的九個血手印呆呆出神。心中
只是想:「哥哥臨死之時曾說,他有個仇家,是個道姑,名叫李莫愁,外號『赤練仙子』,
武功既高,行事又是心狠手辣。預料在他成親之後十年要來找他夫妻報仇。那時他說:『我
此病已然不治,這場冤仇,那赤練仙子是報不成的了。在過三年,便是她來報仇之期,你無
論如何要勸你嫂子遠遠避開。』我當時含淚答應,不料嫂子在我哥哥逝世當晚便即自刎殉夫
。哥哥已去世三年,算來正是那道姑前來報仇之期,可是我兄嫂既已去世,冤仇甚麼的自也
一筆勾銷,那道姑又來幹甚麼?哥哥又說,那道姑殺人之前,往往先在那人家中牆上或是門
上印上血手印,一個手印便殺一人。我家連長工婢女總共也不過七人,怎地她印上了九個手
印?啊,是了,她先印上血手印,才得知我兄嫂已死,便再派人去掘墳盜屍?這……這女魔
頭當真惡毒……我今日一直在家,這九個血手印卻是幾時印下的?如此神不知鬼不覺的下手
,此人……此人……」想到此處,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背後腳步細碎,一雙柔軟的小手蒙住了他雙眼,聽得女兒的聲音說道:「爹爹,你猜我
是誰?」這是陸無雙自小跟父親玩慣了的玩意,她三歲時伸手蒙住父親雙目,說:「爹爹,
你猜我是誰?」令父母大笑了一場,自此而後,每當父親悶悶不樂,她總是使這法兒引他高
興。陸立鼎縱在盛怒之下,被愛女這麼一逗,也必怒氣盡消。但今日他卻再無心思與愛女戲
要,拂開她雙手,道:「爹爹沒空,你到裡面玩去!」

  陸無雙一呆,她自小得父母愛寵,難得見他如此不理睬自己,小嘴一撅,要待撒嬌跟父
親不依,只見男僕阿根匆匆進來,垂手稟道:「少爺,外面來了客人。」陸立鼎揮揮手道:
「你說我不在家。」阿根道:「少爺,那大娘不是要見你,是過路人要借宿一晚。」陸立鼎
驚道:「甚麼?是娘們?」阿根道:「是啊,那大娘還帶了兩個孩子,長得怪俊的。」陸立
鼎聽說那女客還帶著兩個孩子,稍稍放心,道:「她不是道姑?」阿根搖搖頭道:「不是。
穿得乾乾淨淨的,瞧上去倒是好人家的大娘。」陸立鼎道:「好罷,你招呼她到客房安息,
飯菜相待就是。」阿根答應著去了。陸無雙道:「我也瞧瞧去。」隨後奔出。

  陸立鼎站起身來,正要入內與娘子商議如何應敵,陸二娘已走到廳上。陸立鼎將血手印
指給她看,又說了墳破屍失之事。陸二娘皺眉道:「兩個孩子送到那裡去躲避?」陸立鼎指
著牆上血印道:「兩個孩子也在數內,這魔頭既按下了血手印,只怕輕易躲避不了。嘿,咱
兩個枉自練了這些年武功,這人進出我家,我們沒半點知覺,這……這……」陸二娘望著白
牆,抓住椅背,道:「為甚麼九個指印?咱們家裡可只有七口。」

  她兩句話出口,手足酸軟,怔怔的望著丈夫,竟要流下淚來。陸立鼎伸手扶住她臂膀,
道:「娘子,事到臨頭,也不必害怕。上面這兩個手印是要給哥哥和嫂子的,下面兩個自然
是打在你我身上了。第三排的兩個,是對付無雙和小英。最後三個,打的是阿根和兩名丫頭
。嘿嘿,這才叫血濺滿門啊。」陸二娘顫聲道:「哥哥嫂子?」陸立鼎道:「不知這魔頭跟
哥哥嫂子有甚麼大仇,兄嫂死了,她仍要派人從墳裡掘出他們遺體來折辱。」陸二娘道:「
你說那瘋子是她派來的?」陸立鼎道:「這個自然。」陸二娘見他滿臉汗水塵土,柔聲道:
「回房去擦個臉,換件衣衫,好好休息一下再說。」

  陸立鼎站起身來,和她並肩回房,說道:「娘子,陸家滿門今日若是難逃一死,也讓咱
們死得不墮了兄嫂的威名。」陸二娘心中一酸,道:「二爺說得是。」兩人均想,陸立鼎雖
然藉藉無名,他兄長陸展元、何沅君夫婦卻是俠名震於江湖,嘉興陸家莊的名頭在武林中向
來是無人膽敢小覷的。

  二人走到後院,忽聽得東邊壁上喀的一響,高處有人。陸立鼎搶上一步,擋住妻子身前
,抬頭看時,卻見牆頭上坐著一個男孩,伸手正去摘凌霄花。又聽牆腳邊有人叫道:「小心
啦,莫掉下來。」原來程英、陸無雙和一個男孩守在牆邊花叢之後。陸立鼎心想:「這兩個
孩兒,想是來借宿那家人的,怎麼如此頑皮?」

  牆頭那男孩摘了一朵花。陸無雙叫道:「給我,給我!」那男孩一笑,卻向程英擲去。
程英伸手接過,遞給表妹。陸無雙惱了,拿過花兒丟在地下,踏了幾腳,嗔道:「希罕麼?
我才不要呢。」陸氏夫婦見孩兒們玩得起勁,全不知一場血腥大禍已迫在眉睫,歎了口氣,
同進房中。

  程英見陸無雙踏壞花朵,道:「表妹,你又生甚麼氣啦?」陸無雙小嘴撅起,道:「我
不要他的,我自己采。」說著右足一點,身子躍起,已抓住一根花架上垂下來的紫籐,這麼
一借力,又躍高數尺,逕往一株銀桂樹的枝幹上竄去。牆頭那男孩拍手喝采,叫道:「到這
裡來!」陸無雙雙手拉著桂花樹枝,在空中蕩了幾下,鬆手放樹,向著牆頭撲去。

  以她所練過的這一點微末輕功,這一撲實是大為危險,只是她氣惱那男孩把花朵拋給表
姊而不給自己,女孩兒家在生人面前要強好勝,竟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從空中飛躍過去。那男
孩吃了一驚,叫道:「留神!」伸手相接。他若不伸出手去,陸無雙原可攀到牆頭,但在半
空中見到男孩要來相拉,叱道:「讓開!」側身要避開他雙手。那空中轉身之技是極上乘的
輕功,她曾見父親使過,但連她母親也不會,她一個小小女孩又怎會使?這一轉身,手指已
攀不到牆頭,驚叫一聲「啊喲」直墮下來。

  牆腳下那男孩見她跌落,飛步過來,伸手去接。牆高一丈有餘,陸無雙身子雖輕,這一
跌下來力道可是甚大,那男孩一把抱住了她腰身,兩人重重的一齊摔倒。只聽喀喀兩響,陸
無雙左腿腿骨折斷,那男孩的額角撞在花壇石上,登時鮮血噴出。

  程英與另一個男孩見闖了大禍,忙上前相扶。那男孩慢慢站起身來,按住額上創口,陸
無雙卻已暈了過去。程英抱住表妹,大叫:「姨丈,阿姨,快來!」

  陸立鼎夫婦聽得叫聲,從房中奔出,見到兩個孩子負傷,又見一個中年婦人從西廂房快
步出來,料想是那前來借宿的女子。只見她搶著抱起陸無雙與那男孩走向廳中,她不替孩子
止血,卻先給陸無雙接續斷了的腿骨。陸二娘取過布帕,給那男孩頭上包紮了,過去看女兒
腿傷。

  那婦人在陸無雙斷腿內側的「白海穴」與膝後「委中穴」各點一指,止住她的疼痛,雙
手持定斷腿兩邊,待要接骨。陸立鼎見她出手利落,點穴功夫更是到家,心中疑雲大起,叫
道:「大娘是誰?光臨舍下有何指教?」那婦人全神貫注的替陸無雙接骨,只嗯了幾聲,沒
答他問話。

  就在此時,忽然屋頂上有人哈哈一笑,一個女子聲音叫道:「但取陸家一門九口性命,
餘人快快出去。」那婦人正在接骨,猛聽得屋頂上呼喝之聲,吃了一驚,不自禁的雙手一扭
,喀的一聲,陸無雙劇痛之下,大叫一聲,又暈了過去。

  各人一齊抬碩,只見屋簷邊站著一個少年道姑,月光映在她臉上,看來只有十五六歲年
紀,背插長劍,血紅的劍絛在風中獵獵作響。陸立鼎朗聲道:「在下陸立鼎。你是李仙姑門
下的麼?」

  那小道姑嘴角一歪,說道:「你知道就好啦!快把你妻子、女兒,婢僕盡都殺了,然後
自盡,免得我多費一番手腳。」這幾句話說得輕描淡寫,不徐不疾,竟是將對方半點沒放在
眼裡。

  陸立鼎聽了這幾句話只氣得全身發顫,說道:「你……你……」一時不知如何應付,待
要躍上與她廝拚,卻想對方年幼,又是女子,可不便當真跟她動手,正躊躇間,忽覺身旁有
人掠過,那前來借宿的婦人已縱身上屋,手挺長劍,與那小道姑鬥在一起。

  那婦人身穿灰色衫裙,小道姑穿的是杏黃道袍,月光下只見灰影與黃影盤旋飛舞,夾雜
著三道寒光,偶而發出幾下兵刃碰撞之聲。陸立鼎武功得自兄長親傳,雖然從無臨敵經歷,
眼光卻是不弱,於兩人劍招瞧得清清楚楚。見小道姑手中一柄長劍守忽轉攻,攻倏變守,劍
法甚是凌厲。那婦人凝神應敵,乘隙遞出招數。陡然間聽得錚的一聲,雙劍相交,小道姑手
中長劍飛向半空。她急躍退後,俏臉生暈,叱道:「我奉師命來殺陸家滿門,你是甚麼人,
卻來多管閒事?」

  那婦人冷笑道:「你師父若有本事,就該早尋陸展元算帳,現下明知他死了,卻來找旁
人的晦氣,羞也不羞?」小道姑右手一揮,三枚銀針激射而出,兩枚打向那婦人,第三枚卻
射向站在天井中的陸立鼎。這一下大是出人意外,那婦人揮劍擊開,陸立鼎低聲怒叱,伸兩
指鉗住了銀針。

  小道姑微微冷笑,翻身下屋,只聽得步聲細碎,飛快去了。那婦人躍回庭中,見陸立鼎
手中拿著銀針,忙道:「快放下!」陸立鼎依言擲下。那婦人揮劍割斷自己一截衣帶,立即
將他右手手腕牢牢縛住。

  陸立鼎嚇了一跳,道:「針上有毒?」那婦人道:「劇毒無比。」當即取出一粒藥丸給
他服下。陸立鼎只覺食中兩指麻木不仁,隨即腫大。那婦人忙用劍尖劃破他兩根手指的指心
,但見一滴滴的黑血滲了出來。陸立鼎大駭,心道:「我手指又未破損,只碰了一下銀針就
如此厲害,若是給針尖剌破一點,那裡還有命在?」當下向那婦人施了一禮,道:「在下有
眼不識泰山,不敢請問大娘高姓。」

  那婦人道:「我家官人姓武,叫作武三通。」陸立鼎一凜,說道:「原來是武三娘子。
聽說武前輩是雲南大理一燈大師的門下,不知是否?」武三娘道:「正是。一燈大師是我家
官人的師父。小婦人從官人手裡學得一些粗淺武藝,當真是班門弄斧,可教陸爺見笑了。」
陸立鼎連聲稱謝援手之德。他曾聽兄長說起,生平所見武學高手,以大理一燈大師門下的最
是了得:一燈大師原為大理的國君,避位為僧後有「漁樵耕讀」四大弟子隨侍,其中那農夫
名叫武三通,與他兄長頗有嫌隙,至於如何結怨,則未曾明言。可是武三娘不與己為敵,反
而出手逐走赤練仙子的弟子,此中緣由實在難以索解。

  各人回進廳堂。陸立鼎將女兒抱在懷內,見她已然甦醒,臉色慘白,但強自忍痛,竟不
哭泣,不禁甚是憐惜。武三娘歎道:「這女魔頭的徒兒一去,那魔頭立即親至。陸爺,不是
我小看於你,憑你夫婦兩人,再加上我,萬萬不是那魔頭的對手。但我瞧逃也無益,咱們聽
天由命,便在這兒等她來罷!」

  陸二娘問道:「這魔頭到底是何等樣人?和咱家又有甚麼深仇大怨?」武三娘向陸立鼎
望了一眼,道:「難道陸爺沒跟你說過?」陸二娘道:「他說只知此事與他兄嫂有關,其中
牽涉到男女情愛,他也並不十分明白。」

  武三娘歎了口氣道:「這就是了。我是外人,說一下不妨。令兄陸大爺十餘年前曾去大
理。那魔頭赤練仙子李莫愁現下武林中人聞名喪膽,可是十多年前卻是個美貌溫柔的好女子
,那時也並未出家。也是前生的冤孽,她與令兄相見之後,就種下了情苗。後來經過許多糾
葛變故,令兄與令嫂何沅君成了親。說到令嫂,卻又不得不提拙夫之事。此事言之有愧,但
今日情勢緊迫,我也只好說了。這個何沅君,本來是我們的義女。」

  陸立鼎夫婦同時「啊」的一聲。

  武三娘輕撫那受傷男孩的肩膀,眼望燭火,說道:「令嫂何沅君自幼孤苦,我夫婦收養
在家,認作義女,對她甚是憐愛。後來她結識了令兄,雙方情投意合,要結為夫婦。拙夫一
來不願她遠嫁,二來又是固執得緊,說江南人狡猾多詐,十分靠不住,無論如何不肯答允。
阿沅卻悄悄跟著令兄走了。成親之日,拙夫和李莫愁同時去跟新夫婦為難。喜宴座中有一位
大理天龍寺的高僧,出手鎮住兩人,要他們衝著他的面子,保新夫婦十年平安。拙夫與李莫
愁當時被迫答應十年內不跟新夫婦為難。拙夫憤激過甚,此後就一直瘋瘋癲癲,不論他的師
友和我如何相勸,總是不能開解,老是算算這十年的日子。屈指算來,今日正是十年之期,
想不到令兄跟阿沅……唉,卻連十年的福也亨不到。」說著垂下頭來,神色淒然。

  陸立鼎道:「如此說來,掘墳盜我兄嫂遺體的,便是尊夫了。」武三娘深有慚色,道:
「剛才聽府上兩位小姐說起,那確是拙夫。」陸立鼎怫然道:「尊夫這等行逕,可大大的不
是了。這本來也不是甚麼怨仇,何況我兄嫂已死,就算真有深仇大怨,也是一了百了,卻何
以來盜他遺體,這算甚麼英雄好漢?」論到輩份,武氏夫婦該是尊長,但陸立鼎心下憤怒,
說話間便不敘尊卑之禮。武三娘歎道:「陸爺責備得是,拙夫心智失常,言語舉止,往往不
通情理。我今日攜這兩個孩兒來此,原是防備拙夫到這裡來胡作非為。當今之世,只怕也只
有我一人,他才忌憚三分了。」說到這裡,向兩個孩子道:「向陸爺陸二娘叩頭,代你爹爹
謝罪。」兩個孩子拜了下去。

  陸二娘忙伸手扶起,問起名字,那摔破額角的叫做武敦儒,是哥哥,弟弟叫做武修文。
兩人相差一歲,一個十二,一個十一,武學名家的兩個兒子,卻都取了個斯文名字。武三娘
言道,他夫婦中年得子,深知武林中的險惡,盼望兒子棄武學文,可是兩個孩兒還是好武,
跟他們的名字沾不上邊兒。

  武三娘說了情由,黯然歎息,心想:「這番話只能說到這裡為止,別的話卻是不足為外
人道了。」原來何沅君長到十七八歲時,亭亭玉立,嬌美可愛,武三通對她似乎已不純是義
父義女之情。以他武林豪俠的身份,自不能有何逾份的言行,本已內心鬱結,突然見她愛上
了一個江南少年,竟是狂怒不能自已。至於他說「江南人狡猾多詐,十分靠不住」,除了敵
視何沅君的意中人外,也因當年受黃蓉的欺騙,替郭靖托下壓在肩頭的黃牛、大石,弄得不
能脫身,雖然後來與靖蓉二人和解了,但「江南人狡猾多詐」一節,卻是深印腦中。

  武三娘又道:「萬想不到拙夫沒來,那赤練仙子卻來尋府上的晦氣……」說到此處,忽
聽屋上有人叫道:「儒兒,文兒,給我出來!」這聲音來得甚是突然,絲毫不聞屋瓦上有腳
步之聲,便忽然有人呼叫。陸氏夫婦同時一驚,知是武三通到了。程英與陸無雙也認出是吃
蓮蓬怪客的聲音。

  只見人影幌動,武三通飛身下屋,一手一個,提了兩個兒子上屋而去。武三娘大叫:「
喂,喂,你來見過陸爺、陸二娘,你取去的那兩具屍體呢?快送回來……」武三通全不理會
,早去得遠了。

  他亂跑一陣,奔進一座樹林,忽然放下修文,單單抱著敦儒,走得影蹤不見,竟把小兒
子留在樹林之中。

  武修文大叫:「爸爸,爸爸!」見父親抱著哥哥,早已奔出數十丈外,只聽得他遠遠叫
道:「你等著,我回頭再來抱你。」武修文知道父親行事向來顛三倒四,倒也不以為異。黑
夜之中一個人在森林裡雖然害怕,但想父親不久回來,當下坐在樹邊等待。過得良久,父親
始終不來,他自言自語:「我找媽去!」向著來陸摸索回去。

  那知江南鄉間阡陌縱橫,小路彎來繞去,縱在白日也是難認,何況黑夜之中?他越走道
路越是狹窄,數次踏入了田中,雙腳全是爛泥。到後來竟摸進了一片樹林之中,腳下七高八
低,望出來黑漆一團。他急得想哭,大叫:「爸爸,爸爸!媽媽,媽媽!」靜夜中那裡有人
答應?卻聽得咕噓、咕噓幾聲,卻是貓頭鷹的啼聲。他曾聽人言道,貓頭鷹最愛數人眉毛的
根數。若是被它數得清楚,立即斃命,當即伸指沾了唾液,沾濕眉毛,好教貓頭鷹難以計數
。但貓頭鷹還是不住啼鳴,他靠在樹幹上伸指緊緊掀住雙眉,不敢稍動,心中只是怦怦亂跳
,過了一會,終於合眼睡著了。

  睡到天明,迷糊中聽得頭頂幾下清亮高亢的啼聲,他睜開眼來,抬頭望去,只見兩隻極
大的白色大鷹正在天空盤旋翱翔,雙翅橫展,竟達丈許。他從未見過這般大鷹,凝目注視,
只覺又是奇怪,又是好玩,叫道:「哥哥,快來看大鷹!」一時沒想到只自己孤身一人,自
來形影不離的哥哥卻已不在身邊。

  忽聽得背後兩聲低嘯,聲音嬌柔清脆,似出於女孩子之口。兩隻大鷹又盤旋了幾個圈子
,緩緩下降。武修文回過頭來,只見樹後走出一個女孩,向天空招手,兩隻大鷹斂翅飛落,
站在她的身畔。那女孩向武修文望了一眼,撫摸兩隻大鷹之背,說道:「好雕兒,乖雕兒。
」武修文心想:「原來這兩隻大鷹是雕兒。」但見雙雕昂首顧盼,神駿非常,站在地下比那
女孩還高。

  武修文走近說道:「這兩隻雕兒是你家養的麼?」那女孩小嘴微撅,做了個輕蔑神色,
道:「我不認得你,不跟你玩。」武修文也不以為忤,伸手去摸雕背。那女孩一聲輕哨,那
雕兒左翅突然掃出,勁力竟是極大,武修文沒提防,登時摔了個觔斗。

  武修文打了個滾站起,望著雙雕,心下好生羨慕,說道:「這對雕兒真好,肯聽你話。
我回頭要爹爹也去捉一對來養了玩。」那女孩道:「哼,你爹爹捉得著麼?」武修文連討三
個沒趣,訕訕的很是不好意思,定睛瞧時,只見她身穿淡綠羅衣,頸中掛著一串明珠,臉色
白嫩無比,猶如奶油一般,似乎要滴出水來,雙目流動,秀眉纖長。武修文雖是小童,也覺
她秀麗之極,不由自主的心生親近之意,但見她神色凜然,卻又不禁感到畏縮。

  那女孩右手撫摸雕背,一雙眼珠在武修文身上滾了一轉,問道:「你叫甚麼名字?怎麼
一個兒出來玩?」武修文道:「我叫武修文,我在等我爹爹啊。你呢?你叫甚麼?」那女孩
扁了扁小嘴,哼的一聲,道:「我不跟野孩子玩。」說著轉身便走。武修文呆了一呆,叫道
:「我不是野孩子。」一邊叫,一邊隨後跟去。

  他見那女孩約莫比自己小著兩三歲,人矮腿短,自己一發足便可追上,那知他剛展開輕
功,那女孩腳步好快,片刻間已奔出數丈,竟把他遠遠拋在後面。她再奔幾步,站定身子,
回頭叫道:「哼,你追得著我麼?」武修文道:「自然追得著。」立即提氣急追。

  那女孩回頭又跑,忽然向前疾衝,躲在一株松樹後面。武修文隨後跟來,那女孩瞧他跑
得近了,陡然間伸出左足,往他小腿上絆去。武修文全沒料到,登時向前跌出。他忙使個「
鐵樹樁」想定住身子,那女孩右足又出,向他臀部猛力踢去。武修文一交直摔下去,鼻子剛
好撞在一塊小尖石上,鼻血流出,衣上點點斑斑的儘是鮮血。

  那女孩見血,不禁慌了,登時沒做理會處,只想拔足逃走,忽然身後有人喝道:「芙兒
,你又在欺侮人了,是不是?」那女孩並不回頭,辯道:「誰說的?他自己摔交,管我甚麼
事?你可別跟我爹亂說。」武修文按住鼻子,其實也不很疼,只是見到滿手鮮血,心下驚慌
。他聽得女孩與人說話,轉過身來,見是個撐著鐵拐的跛足老者。那人兩鬢如霜,形容枯槁
,雙眼翻白,是個瞎子。

  只聽他冷笑道:「你別欺我瞧不見,我甚麼都聽得清清楚楚。你這小妞兒啊,現下已經
這樣壞,大了瞧你怎麼得了?」那女孩過去挽住他的手臂,央求道:「大公公,你別跟我爹
爹說,好不好?他摔出了鼻血,你給他治治啊!」

  那老者踏上一步,左手抓住武修文手臂,右手伸指在他鼻旁「聞香穴」掀了幾掀。武修
文鼻血本已漸止,這麼幾掀,就全然不流了,只覺那老者五根手指有如鐵鉗,又長又硬,緊
緊抓著自己手臂,心中害怕起來,微微一掙,竟是動也不動,當下手臂一縮一圈,使出母親
所授的小擒拿手功夫,手掌打個半圈,向外逆翻。那老者沒料到這小小孩童竟有如此巧妙手
法,被他一翻之下,竟爾脫手,「噫」的一聲輕呼,隨即又抓住了他手腕。武修文運勁欲再
掙扎,卻怎麼也掙不脫了。

  那老者道:「小兄弟別怕,你姓甚麼?」武修文道:「我姓武。」那老者道:「你說話
不是本地口音,從那裡來的?你爹媽呢?」說著放鬆了他手腕。武修文想起一晚沒見爹娘,
不知他兩人怎樣了,聽他問起,險些兒便要哭出來。那女孩刮臉羞他,唱道:「羞羞羞,小
花狗,眼圈兒紅,要流油!」

  武修文昂然道:「哼,我才不哭呢!」當下將母親在陸家莊等候敵人、父親抱了哥哥不
知去了那裡、自己在黑夜中迷路等情說了。他心情激動,說得大是顛三倒四,但那老者也聽
出了七八成,又問知他們是從大理國來,父親叫作武三通,最擅長的武功是「一陽指」。那
老者道:「你爹爹是一燈大師門下,是不是?」武修文喜道:「是啊,你認識咱們皇爺嗎?
你見過他沒有?我可沒見過。」武三通當年在大理國功極帝段智興手下當御林軍總管,後來
段智興出家,法名一燈,但武三通與兩個孩子說起往事之時,仍是「咱們皇爺怎樣怎樣」,
是以武修文也叫他「咱們皇爺」。

  那老者道:「我也沒機緣拜見過他老人家,久仰『南帝』的大名,好生欽羨。這女孩兒
的爹娘曾受過他老人家極大的恩惠。如此說來,大家不是外人,你可知道你媽等的敵人是誰
?」武修文道:「我聽媽跟陸爺說話,那敵人好像是甚麼赤練蛇、甚麼愁的。」那老者抬起
了頭,喃喃的道:「甚麼赤練蛇?」突然一頓鐵杖,大聲叫道:「是赤練仙子李莫愁?」武
修文喜道:「對對!正是赤練仙子!」

  那老者登時神色甚是鄭重,說道:「你們兩個在這裡玩,一步也別離開。我瞧瞧去。」
那女孩道:「大公公,我也去。」武修文也道:「我也去。」那老者急道:「唉,唉!萬萬
去不得。那女魔頭凶得緊,我打不過她。不過既知朋友有難,可不能不去。你們要聽話。」
說著拄起鐵杖,一蹺一拐的疾行而去。

  武修文好生佩服,說道:「這老公公又瞎又跛,卻奔得這麼快。」那女孩小嘴一扁,道
:「這有甚麼希奇?我爹爹媽媽的輕功,你見了才嚇一大跳呢。」武修文道:「你爹爹媽媽
也是又瞎又跛的嗎?」那女孩大怒,道:「呸!你爹爹媽媽才又瞎又跛!」

  此時天色大明,田間農夫已在耕作,男男女女唱著山歌。那老者是本地土著,雙目雖盲
,但熟悉道路,隨行隨問,不久即來到陸家莊前。遠遠便聽得兵刃相交,乒乒乓乓的打得極
是猛烈。陸展元一家是本地的官宦世家,那老者卻是市井之徒,雖然同是嘉興有名的武學之
士,卻向無往來;又知自己武功不及赤練仙子,這番趕去只是多陪上一條老命,但想到此事
牽涉一燈大師的弟子在內,大多兒欠一燈大師的情太多,決不能袖手,當下足上加勁,搶到
莊前。只聽得屋頂上有四個人在激鬥,他側耳靜聽,從呼喝與兵刃相交聲中,聽出一邊三個
,另一邊只有一個,可是眾不敵寡,那三個已全然落在下風。

  晚上武三通抱走了兩個兒子,陸立鼎夫婦甚是訝異,不知他是何用意。武三娘卻臉有喜
色,笑道:「拙夫平日瘋瘋癲癲,這回卻難得通達事理。」陸二娘問起原因,武三娘笑而不
答,只道:「我也不知所料對不對,待會兒便有分曉。」這時夜已漸深,陸無雙伏在父親懷
中沉沉睡去。程英也是迷迷糊糊的睜不開眼來。陸二娘抱了兩個孩子要送她們入房安睡。武
三娘道:「且稍待片刻。」忽聽得屋頂有人叫道:「拋上來。」正是武三通的聲音。他輕功
了得,來到屋頂,陸氏夫婦事先仍是全沒察覺。

  武三娘接過程英,走到廳口向上拋去,武三通伸臂抱去。陸氏夫婦正驚異間,武三娘又
抱過陸無雙擲了上去。

  陸立鼎大驚,叫道:「幹甚麼?」躍上屋頂,四下裡黑沉沉地,已不見武三通與二女的
影蹤。他拔足欲追,武三娘叫道:「陸爺不須追趕,他是好意。」陸立鼎將信將疑,跳回庭
中,顫聲問道:「甚麼好意?」此時陸二娘卻已會意,道:「武三爺怕那魔頭害了孩兒們,
定是將他們藏到了穩妥之處。」陸立鼎當局者迷,被娘子一語點醒,連道:「正是,正是。
」但想到武三通盜去自兄嫂屍體,卻又甚不放心。

  武三娘歎道:「拙夫自從阿沅嫁了令兄之後,見到女孩子就會生氣,不知怎的,竟會眷
顧府上兩位千金,實非我意料所及。他第一次來帶走儒兒、文兒之時,我見他對兩位小姐連
望幾眼,神色間大是憐愛,頗有關懷之意。他從前對著阿沅,也總是這般模樣的。果然他又
來抱去了兩位小姐。唉,但願他從此轉性,不再糊塗!」說著連歎了兩口長氣,接著道:「
兩位且養養神,那魔頭甚麼時候到來,誰也料想不到,提心吊膽的等著,沒的折磨了自己。


  陸氏夫婦初時顧念女兒與侄女的安危,心中栗六,舉止失措,此時去了後顧之憂,恐懼
之心漸減,敵愾之意大增,兩人身上帶齊暗器兵刃,坐在廳上,閉目養神。兩人做了十幾年
夫妻,平日為家務之事不時小有齟齬,此刻想到強敵轉瞬即至,想起陸展元與武三娘所說那
魔頭武功高強、行事毒辣,多半大數難逃,夫婦相偕之時無多,不自禁互相依偎,四手相握


  過了良久,萬籟俱寂之中,忽聽得遠處飄來一陣輕柔的歌聲,相隔隨遠,但歌聲吐字清
亮,清清楚楚聽得是:「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每唱一字,便近了許多,那
人來得好快,第三句歌聲未歇,已來到門外。

  三人愕然相顧,突然間砰砰喀喇數聲響過,大門內門閂木撐齊斷,大門向兩旁飛開,一
個美貌道姑微笑著緩步進來,身穿杏黃色道袍,自是赤練仙子李莫愁到了。

  阿根正在打掃天井,上前喝問:「是誰?」陸立鼎急叫:「阿根退開!」卻那裡還來得
及?李莫愁拂塵揮動,阿根登時頭顱碎裂,不聲不響的死了。陸立鼎提刀搶上,李莫愁身子
微側,從他身邊掠過,揮拂塵將兩名婢女同時掃死,笑問:「兩個女孩兒呢?」

  陸氏夫婦見她一眨眼間便連殺三人,明知無幸,一咬牙,提起刀劍分從左右攻上。李莫
愁舉拂塵正要擊落,見武三娘持劍在側,微微一笑,說道:「既有外人插手,就不便在屋中
殺人了!」她話聲輕柔婉轉,神態嬌媚,君之明眸皓齒,膚色白膩,實是個出色的美人,也
不見她如何提足抬腿,已輕飄飄的上了屋頂。陸氏夫婦與武三娘跟著躍上。

  李莫愁拂塵輕揮,將三般兵刃一齊掃了開去,嬌滴滴的道:「陸二爺,你哥哥若是尚在
,只要他出口求我,再休了何沅君這個小賤人,我未始不可饒了你家一門良賤。如今,唉,
你們運氣不好,只怪你哥哥太短命,可怪不得我。」陸立鼎叫道:「誰要你饒?」揮刀砍去
,武三娘與陸二娘跟著上前夾攻。李莫愁眼見陸立鼎武功平平,但出刀踢腿、轉身劈掌的架
子,宛然便是當年意中人陸展元的模樣,心中酸楚,卻盼多看得一刻是一刻,若是舉手間殺
了他,在這世上便再也看不到「江南陸家刀法」了,當下隨手揮架,讓這三名敵手在身邊團
團而轉,心中情意纏綿,出招也就不如何凌厲。

  突然間李莫愁一聲輕嘯,縱下屋去,撲向小河邊一個手持鐵杖的跛足老者,拂塵起處,
向他頸口纏了過去。這一招她足未著地,拂塵卻已攻向敵人要害,全未防備自己處處都是空
隙,只是她殺著厲害,實是要教對方非守不可。

  那老者於敵人來招聽得清清楚楚,鐵杖疾橫,斗地點出,逕刺她的右腕。鐵杖是極笨重
的兵刃,自來用以掃打砸撞,這老者卻運起「刺」字訣,竟使鐵杖如劍,出招輕靈飄逸。李
莫愁拂塵微揮,銀絲倒轉,已捲住了鐵杖頭,叫一聲:「撒手!」借力使力,拂塵上的千萬
縷銀絲將鐵杖之力盡數借了過來。那老者雙臂劇震,險些把持不住,危急中乘勢躍起,身子
在空中斜斜竄過,才將她一拂的巧勁卸開,心下暗驚:「這魔頭果然名不虛傳。」李莫愁這
一招「太公釣魚」,取義於「願者上釣」以敵人自身之力奪人兵刃,本來百不失一,豈知竟
未奪下他的鐵杖,卻也是大出意料之外,暗道:「這跛腳老頭兒是誰?竟有這等功夫?」身
形微側,但見他雙目翻白,是個瞎子,登時醒悟,叫道:「你是柯鎮惡!」

  這盲目跛足老者,正是江南七怪之首的飛天蝙蝠柯鎮惡。

  當年郭靖、黃蓉參與華山論劍之後,由黃藥師主持成婚,在桃花島歸隱。黃藥師性情怪
僻,不喜熱鬧,與女兒女婿同處數月,不覺厭煩起來,留下一封書信,說要另尋清靜之地閒
居,逕自飄然離島。黃蓉知道父親脾氣,雖然不捨,卻也無法可想。初時還道數月之內,父
親必有消息帶來,那知一別經年,音訊杳然。黃蓉思念父親和師父洪七公,和郭靖出去尋訪
,兩人在江湖上行走數月,不得不重回桃花島,原來黃蓉有了身孕。

  她性子向來刁鑽古怪,不肯有片刻安寧,有了身孕,處處不便,甚是煩惱,推源禍始,
自是郭靖不好。有孕之性子本易暴躁,她對郭靖雖然情深意重,這時卻找些小故,不斷跟他
吵鬧。郭靖知道愛妻脾氣,每當她無理取鬧,總是笑笑不理。若是黃蓉惱得狠了,他就溫言
慰藉,逗得她開顏為笑方罷。

  不覺十月過去,黃蓉生下一女,取名郭芙。她懷孕時心中不喜,但生下女兒之後,卻異
常憐惜,事事縱恣。這女孩不到一歲便已頑皮不堪。郭靖有時看不過眼,管教幾句,黃蓉卻
著意護持,郭靖每管一回,結果女兒反而更加放肆一回。到郭芙五歲那年,黃蓉開始授她武
藝。這一來,桃花島上的蟲鳥走獸可就遭了殃,不是羽毛被拔得精光,就是尾巴給剪去了一
截,昔時清清靜靜的隱士養性之所,竟成了雞飛狗走的頑童肆虐之場。郭靖一來順著愛妻,
二來對這頑皮女兒確也十分愛憐,每當女兒犯了過錯,要想責打,但見她扮個鬼臉摟著自己
脖子軟語相求,只得歎口長氣,舉起的手又慢慢放了下來。

  這些年中,黃藥師與洪七公均是全無音訊,靖蓉夫婦想起二人年老,好生掛念。郭靖又
幾次去接大師父柯鎮惡,請他到桃花島來頤養天年。但柯鎮惡愛與市井之徒為伍,鬧酒賭錢
為樂,不願過桃花島上冷清清的日子,始終推辭不來。這一日他卻不待郭靖來接,自行來到
島上。原來他近日手氣不佳,連賭連輸,欠下了一身債,無可奈何,只得到徒兒家裡來避債
。郭靖、黃蓉見到師父,自是高興異常,留著他在島上長住,無論怎樣不放他走了。黃蓉慢
慢套出真相,暗地裡派人去替他還了賭債。柯鎮惡卻不知道,不敢回嘉興去,閒著無事,就
做了郭芙的遊伴。

  忽忽數年,郭芙已滿九歲了。黃蓉記掛父親,與郭靖要出島尋訪,柯鎮惡說甚麼也要一
起去,郭芙自也磨著非同去不可。四人離島之後,談到行程,柯鎮惡說道:「甚麼地方都好
,就是嘉興不去。」黃蓉笑道:「大師父,好教你得知,那些債主我早給你打發了。」柯鎮
惡大喜之下,首先便去嘉興。

  到得嘉興,四人宿在客店之中。柯鎮惡向故舊打聽,有人說前數日曾見到一個青袍老人
獨自在煙雨樓頭喝酒,說起形貌,似乎便是黃藥師的模樣。郭靖、黃蓉大喜,便在嘉興城鄉
到處尋訪。這日清晨,柯鎮惡帶著郭芙,攜了雙雕到樹林中玩,不意湊巧碰到了武修文。

  柯鎮惡與李莫愁交手數合,就知不是她的對手,心想:「這女魔頭武功之高,竟似不亞
於當年的梅超風。」當下展開伏魔杖法,緊緊守住門戶。李莫愁心中暗讚:「曾聽陸郎這沒
良心的小子言道,他嘉興前輩人物中有江南七怪,武功甚是不弱,收下一個徒兒大大有名,
便是大俠郭靖。這老兒是江南七怪之首,果然名不虛傳。他盲目跛足,年老力衰,居然還接
得了我十餘招。」只聽陸氏夫婦大聲呼喝,與武三娘已攻到身後,心中主意已定:「要傷柯
老頭不難,但惹得郭氏夫婦找上門來,卻是難鬥,今日放他一馬便是。」拂塵一揚,銀絲鼓
勁挺直,就似一柄花槍般向柯鎮惡當胸剌去。這拂塵絲雖是柔軟之物,但藉著一股巧勁,所
指處又是要害大穴,這一剌之勢卻也頗為厲害。

  柯鎮惡鐵杖在地下一頓,借勢後躍。李莫愁踏上一步,似是進招追擊,那知陡然間疾向
後仰。她腰肢柔軟之極,翻身後仰,肩膀離武三娘已不及二尺。武三娘吃了一驚,急揮左掌
向她額頭拍去。李莫愁腰肢輕擺,就如一朵菊花在風中微微一顫,早已避開,拍的一下,陸
二娘小腹上已然中掌。

  陸二娘向前衝了三步,伏地摔倒。陸立鼎見妻子受傷,右手力揮,將單刀向李莫愁擲將
過去,跟著展開雙手臂撲上去,要抱住她與之同歸於盡。李莫愁以處女之身,失意情場,變
得異樣的厭憎男女之事,此時見陸立鼎縱身撲來,心中惱恨之極,轉過拂塵柄打落單刀,拂
塵借勢揮出,刷的一聲,擊在他的天靈蓋上。

  李莫愁連傷陸氏夫婦,只一瞬間之事,待得柯鎮惡與武三娘趕上相救,早已不及。她笑
問:「兩個女孩兒呢?」不等武三娘答話,黃影閃動,已竄入莊中,前後搜尋,竟無程英與
陸無雙的人影。她從灶下取過火種,在柴房裡放了把火,躍出莊來,笑道:「我跟桃花島、
一燈大師都沒過節,兩位請罷。」

  柯鎮惡與武三娘見她凶狠肆暴,氣得目眥欲裂,鐵杖鋼劍,雙雙攻上。李莫愁側身避過
鐵杖,拂塵揚出,銀絲早將武三娘長劍捲住。兩股勁力自拂塵傳出,一收一放,喀的一響,
長劍斷為兩截,劍尖刺向武三娘,劍柄卻向柯鎮惡臉上激射過去。

  武三娘長劍被奪,已是大吃一驚,更料不到她能用拂塵震斷長劍,再立即以斷劍分擊二
人,那劍頭來得好快,急忙低頭閃避,只覺頭頂一涼,劍頭掠頂而過,割斷了一大叢頭髮。
柯鎮惡聽得金刃破空之聲,杖頭激起,擊開劍柄,但聽得武三娘驚聲呼叫,當下運杖成風,
著著進擊,他左手雖扣了三枚毒蒺藜,但想素聞赤練仙子的冰魄銀針陰毒異常,自己目不見
物,別要引出她的厲害暗器來,更是難以抵擋,是以情勢雖甚緊迫,那毒蒺藜卻一直不敢發
射出去。

  李莫愁對他始終手下容情,心道:「若不顯顯手段,你這瞎老頭只怕還不知我有意相讓
。」腰肢輕擺,拂塵銀絲已捲住杖頭。柯鎮惡只覺一股大力要將他鐵杖奪出手去,忙運勁回
奪,那知勁力剛透杖端,突然對方相奪之力已不知到了何處,這一瞬間,但覺四肢百骸都是
空空蕩蕩的無所著力。李莫愁左手將鐵杖掠過一旁,手掌已輕輕按在柯鎮惡胸口,笑道:「
柯老爺子,赤練神掌拍到你胸口啦!」柯鎮惡此時自己無法抵擋,怒道:「賊賤人,你發勁
就是,囉唆甚麼?」

  武三娘見狀,大驚來救。李莫愁躍起身子,從鐵杖上橫竄而起,身子尚在半空,突然伸
掌在武三娘臉上摸了一下,笑道:「你敢逐我徒兒,膽子也算不小。」說著格格嬌笑,幾個
起落,早去得遠了。

  武三娘只覺她手掌心柔膩溫軟,給她這麼一摸,臉上說不出的舒適受用,眼見她背影在
柳樹叢中一幌,隨即不見,自己與她接招雖只數合,但每一招都是險死還生,已然使盡了全
力,此刻軟癱在地,一時竟動不得。柯鎮惡適才胸口也是猶如壓了一塊大石,悶惡難言,當
下急喘了數口氣,才慢慢調勻呼吸。

  過了好一會,武三娘奮力站起,但見黑煙騰空,陸家莊已裹在烈焰之中,火勢逼將過來
,炙熱異常,當下柯鎮惡分別扶起陸氏夫婦,但見二人氣息奄奄,已挨不過一時三刻,尋思
:「若是搬動二人,只怕死得更快,可是又不能將他們留在此地,那便如何是好?」

  正自為難,忽聽遠處一人大叫:「娘子,你沒事麼?」正是武三通的聲音。

TOP

第二回 故人之子

  武三娘正沒做理會處,忽聽得丈夫叫喚,又喜又惱,心想你這瘋子不知在胡鬧些甚麼,
卻到這時才來,只見他上身扯得破破爛爛,頸中兀自掛著何沅君兒時所用的那塊圍涎,急奔
而至,不住的叫道:「娘子,你沒事麼?」她近十年來從未見丈夫對自己這般關懷,心中甚
喜,叫道:「我在這裡。」武三通撲到跟前,將陸氏夫婦一手一個抱起,叫道:「快跟我來
。」一言甫畢,便騰身而起。柯鎮惡與武三娘跟隨在後。

  武三通東彎西繞,奔行數里,領著二人到了一座破窯之中。這是座燒酒罈子的陶窯,倒
是極大。武三娘走進窯洞,見敦儒、修文兩個孩子安好無恙,當即放心,歎了口氣。

  武氏兄弟正與程英、陸無雙坐在地下玩石子。程英與陸無雙見到陸氏夫婦如此模樣,撲
在二人身上,又哭又叫。

  柯鎮惡聽陸無雙哭叫爸爸媽媽,猛然想起李莫愁之言,驚叫:「啊呀,不好,咱們引鬼
上門,那女魔頭跟著就來啦!」武三娘適才這一戰已嚇得心驚膽戰,忙問:「怎麼?」柯鎮
惡道:「那魔頭要傷陸家的兩個孩子,可是不知她們在那裡……」武三娘當即醒悟,驚道:
「啊,是了,她有意不傷咱們,卻偷偷的跟來。」武三通大怒,叫道:「這赤練蛇女鬼陰魂
不散,讓我來鬥她。」說著挺身站在窯洞之前。

  陸立鼎頭骨已碎,可是尚有一件心事未了,強自忍著一口氣,向程英道:「阿英,你把
我……我……胸口……胸口一塊手帕拿出來。」程英抹了抹眼淚,伸手到他胸衣內取出一塊
錦帕。手帕是白緞的質地,四角上都繡著一朵紅花。花紅欲滴,每朵花旁都襯著一張翠綠色
的葉子,白緞子已舊得發黃,花葉卻兀自嬌艷可愛,便如真花真葉一般。陸立鼎道:「阿英
,你把手帕縛在頸中,千萬不可解脫,知道麼?」程英不明他用意,但既是姨父吩咐,當即
接了過去,點頭答應。

  陸二娘本已痛得神智迷糊,聽到丈夫說話聲音,睜開眼來,說道:「為甚麼不給雙兒?
你給雙兒啊!」陸立鼎道:「不,我怎能負了她父母之托?」陸二娘急道:「你……你好狠
心,你自己女兒也不顧了?」說著雙眼翻白,聲音都啞了。陸無雙不知父母吵些甚麼,只是
哭叫:「媽媽,爸爸!」陸立鼎柔聲道:「娘子,你疼雙兒,讓她跟著咱們去不好麼?」

  原來這塊紅花綠葉錦帕,是當年李莫愁贈給陸展元的定情之物。紅花是大理國最著名的
曼陀羅花,李莫愁比作自己,「綠」「陸」音同,綠葉就是比作她心愛的陸郎了,取義於「
紅花綠葉,相偎相倚」。陸展元臨死之時,料知十年之期一屆,莫愁、武三通二人必來生事
,自己原有應付之策,不料忽染急病;兄弟武藝平平,到時定然抵擋不了,無可奈何之中,
便將這錦帕交給兄弟,叮囑明白,若是武三通前尋報仇,能避則避,不能避動手自然必輸,
卻也不致有性命之憂;但李莫愁近年來心狠手辣之名播於江湖,遇上了勢必無幸,危急之際
將這錦帕纏在頸中,只盼這女魔頭顧念舊情,或能手下忍得一忍。只是陸立鼎心高氣傲,始
終不肯取出錦帕向這女魔頭乞命。

  程英是陸立鼎襟兄之女。她父母生前將女兒托付於他撫養。他受人重托,責任未盡,此
時大難臨頭,便將這塊救命的錦帕給了她。陸二娘畢竟舐犢情深,見丈夫不顧親生女兒,惶
急之下,傷處劇痛,便暈了過去。

  程英見姨母為錦帕之事煩惱,忙將錦帕遞給表妹,道:「姨媽說給你,你拿著罷!」陸
立鼎喝道:「雙兒,是表姊的,別接。」武三娘瞧出甚中蹊蹺,說道:「我將帕兒撕成兩半
,一人半塊,好不好?」陸立鼎欲待再說,可是一口氣接不上來,那能出聲,只是點頭。武
三娘將錦帕撕成兩半,分給了程陸二女。

  武三通站在洞口,聽到背後又哭又叫,不知出了甚麼事,回過頭來,驀見妻子左頰漆黑
,右臉卻無異狀,不禁駭異,指著她臉問道:「為……為甚麼這樣?」武三娘伸手在臉上一
摸,道:「甚麼?」只覺左邊臉頰木木的無甚知覺,心中一驚,想起李莫愁臨去時曾在自己
臉上摸了一下,難道這只柔膩溫香的手掌輕撫而過,竟已下了毒手?

  武三通欲待再問,忽聽窯洞外有人笑道:「兩個女娃娃在這裡,是不是?不論死活,都
給拋出來罷。否則的話,我一把火將你們都燒成了酒罈子。」聲若銀鈴,既脆且柔。

  武三通急躍出洞,但見李莫愁俏生生的站在當地,不由得大感詫異:「怎麼十年不見,
她仍是這等年輕貌美?」當年在陸展元的喜筵上相見,李莫愁是二十歲左右的年紀,此時已
是三十歲,但眼前此人除了改穿道裝之外,卻仍是肌膚嬌嫩,宛如昔日好女。她手中拂塵輕
輕揮動,神態甚是悠聞,美目流盼,桃腮帶暈,若非素知她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定道是
位帶髮修行的富家小姐。武三通見她拂塵一動,猛想起自己兵刃留在窯洞之中,若再回洞,
只怕她乘機闖進去傷害了眾小兒,見洞邊長著棵碗口粗細的栗樹,當即雙掌齊向栗樹推去,
吆喝聲中,將樹幹從中擊斷。

  李莫愁微微一笑,道:「好力氣。」武三通橫持樹幹,說道:「李姑娘,十年不見,你
好啊。」他從前叫她李姑娘,現下她出了家,他並沒改口,依然舊時稱呼。這十年來,李莫
愁從未聽人叫過自己作「李姑娘」,忽然間聽到這三個字,心中一動,少女時種種溫馨旎旖
的風光突然湧向胸頭,但隨即想起,自己本可與意中人一生廝守,那知這世上另外有個何沅
君在,竟令自己丟盡臉面,一世孤單淒涼,想到此處,心中一瞬間湧現的柔情密意,登時盡
化為無窮怨毒。

  武三通也是所愛之人棄己而去,雖然和李莫愁其情有別,但也算得是同病相憐,可是那
日自陸展元的酒筵上出來,親眼見她手刃何老拳師一家二十餘口男女老幼,下手之狠,此時
思之猶有餘悸。何老拳師與她素不相識,無怨無仇,跟何沅君也是毫不相干,只因大家姓了
個何字,她傷心之餘,竟去將何家滿門殺了個乾乾淨淨。何家老幼直到臨死,始終沒一個知
道到底為了何事。其時武三通不明其故,未曾出手干預,事後才得悉李莫愁純是遷怒,只是
發洩心中的失意與怨毒,從此對這女子便既恨且懼,這時見她臉上微現溫柔之色,但隨即轉
為冷笑,不禁為程陸二女暗暗擔心。

  李莫愁道:「我既在陸家牆上印了九個手印,這兩個小女孩是非殺不可的。武三爺,請
你讓路罷。」武三通道:「陸展元夫婦已經死了,他兄弟、弟媳也已中了你的毒手,小小兩
個女孩兒,你就饒了罷。」李莫愁微笑搖首,柔聲道:「武三爺,請你讓路。」武三通將栗
樹抓得更加緊了,叫道:「李姑娘,你也忒以狠心,阿沅……」「阿沅」這兩字一出口,李
莫愁臉色登變,說道:「我曾立過重誓,誰在我面前提起這賤人的名字,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我曾在沅江之上連毀六十三家貨棧船行,只因他們招牌上帶了這個臭字,這件事你可曾聽
到了嗎?武三爺,是你自己不好,可怨不得我。」說著拂塵一起,往武三通頭頂拂到。

  莫瞧她小小一柄拂塵,這一拂下去既快又勁,只帶得武三通頭上亂髮獵獵飛舞。她知武
三通是一燈大師門下高弟,雖然癡癡呆呆,武功卻確有不凡造脂,是以一上來就下殺手。武
三通左手挺舉,樹幹猛地伸出,狂掃過去。李莫愁見來勢厲害,身子隨風飄出,不等他樹幹
之勢使足,隨即飛躍而前,攻向他的門面。武三通見她攻入內圈,右手倏起,伸指向她額上
點去,這招一陽指點穴去勢雖不甚快,卻是變幻莫測,難閃難擋。李莫愁一招「倒打金鐘」
,身子驟然間已躍出丈許之外。

  武三通見她忽來忽往,瞬息之間進退數次,心下暗暗驚佩,當下奮力舞動樹幹,將她逼
在丈餘之外。但只要稍有空隙,李莫愁立即便如閃電般欺近身來,若非他一陽指厲害,早已
不敵,饒是如此,那樹幹畢竟沉重,舞到後來漸感吃力,李莫愁卻越欺越近。突然間黃影幌
動,她竟躍上武三通手中所握栗樹的樹梢,揮動拂塵,凌空下擊。武三通大驚,倒轉樹梢往
地下撞去。李莫愁格格嬌笑,踏著樹幹直奔過來。武三通側身長臂,一指點出。她纖腰微擺
,已退回樹梢。此後數十招中,不論武三通如何震撞掃打,她始終猶如黏附在栗樹上一般,
順著樹幹抖動之勢,尋隙進攻。

  這一來武三通更感吃力,她身子雖然不重,究是在樹幹上又加了數十斤的份量,何況她
站在樹上,樹幹打不著她,她卻可以攻入,自是立於不敗之地。武三通眼見漸處下風,知道
只要稍有疏忽,自己死了不打緊,滿窯洞老幼要盡喪她手,當下奮起膂力,將樹幹越舞越急
,欲以樹幹猛轉之勢,將她甩下樹來。

  又鬥片刻,聽得背後柯鎮惡大叫:「芙兒,你也來啦?快叫雕兒咬這惡女人。」跟著便
有一個女孩聲音連聲呼叱,空中兩團白影撲將下來,卻是兩頭大雕,左右分擊,攻向李莫愁
兩側,正是郭芙攜同雙雕到了。

  李莫愁見雙雕來勢猛惡,一個觔斗翻在栗樹之下,左足釣住了樹幹。雙雕撲擊不中,振
翼高飛。女孩的聲音又呼哨了幾下。雙雕二次撲將下來,四隻鋼釣鐵爪齊向樹底抓去。李莫
愁曾聽人說起,桃花島郭靖、黃蓉夫婦養有一對大雕,頗通靈性,這時斗見雙雕分進合擊,
對雕兒倒不放在心上,卻怕雙雕是郭靖夫婦之物,倘若他夫婦就在左近,那可十分棘手。她
閃避數次,拂塵拍的一下,打在雌雕左翼之上,只痛得它吱吱急鳴,幾根長長的白羽從空中
落了下來。

  郭芙見雕兒受挫,大叫:「雕兒別怕,咬這惡女人。」李莫愁向她一望,見這女孩兒膚
似玉雪,眉目如畫,心裡一動:「聽說郭夫人是當世英俠中的美人,不知比我如何?這小娃
身難道是她女兒嗎?」

  她心念微動,手中稍慢。武三通見雖有雙雕相助,仍是戰她不下,焦躁起來,猛地力運
雙臂,連人帶樹的將她往空中擲去。李莫愁料想不到他竟會出此怪招,身不由己的給他擲高
數丈。只雕見她飛上,撲動翅膀,上前便啄。

  李莫愁若是腳踏平地,雙雕原也奈何她不得,此時她身在半空,無所借力,如何能與飛
禽抵敵?情急之下,揮動拂塵護住頭臉,長袖揮處,三枚冰魄銀針先後急射而出。兩枚分射
雙雕,一枚卻指向武三通胸口。雙雕急忙振翅高飛,但銀針去得快極,嗤嗤作響,從雄雕腳
爪之旁擦過,劃破了爪皮。

  武三通正仰頭相望,猛見銀光一閃,急忙著地滾開,銀針仍是刺中了他左足小腿。武三
通一滾站起,那知左腿竟然立時不聽使喚,左膝跪倒。他強運功力,待要撐持起身,麻木已
擴及雙腿,登時俯伏跌倒,雙手撐了幾撐,終於伏在地下不動了。

  郭芙大叫:「雕兒,雕兒,快來!」但雙雕逃得遠了,並不回頭。李莫愁笑道:「小妹
妹,你可是姓郭麼?」郭芙見她容貌美麗,和藹可親,似乎並不是甚麼「惡女人」,便道:
「是啊,我姓郭。你姓甚麼?」李莫愁笑道:「來,我帶你去玩。」緩步上前,要去攜她的
手。柯鎮惡鐵棒一撐,急從窯洞中竄出,攔在郭芙面前,叫道:「芙兒,快進去!」李莫愁
笑道:「怕我吃了她麼?」

  就在這時,一個衣衫襤褸的少年左手提著一隻公雞,口中唱著俚曲,跳跳躍躍的過來,
見窯洞前有人,叫道:「喂,你們到我家裡來幹麼?」走到李莫愁和郭芙之前,側頭向兩人
瞧瞧,笑道:「嘖嘖,大美人兒好美貌,小美人兒也挺秀氣,兩位姑娘是來找我的嗎?姓楊
的可沒有這般美人兒朋友啊。」臉上賊忒嘻嘻,說話油腔滑調。

  郭芙小嘴一扁,怒道:「小叫化,誰來找你了?」那少年笑道:「你不來找我,怎麼到
我家來?」說著向窯洞一指,敢情這座破窯竟是他的家。郭芙道:「哼,這樣髒地方,誰愛
來了?」

  武三娘見丈夫倒在地下,不知死活,擔心之極,從窯洞中搶將出來,俯身叫道:「三哥
,你怎麼啦?」武三通哼了一聲,背心擺了幾擺,始終站不直身子。郭芙極目遠眺,不見雙
雕,大叫:「雕兒,雕兒,快回來!」

  李莫愁心想:「夜長夢多,別等郭靖夫婦到來,討不了好去。」微微一笑,逕自闖向窯
洞。武三娘急忙縱身回來攔住,揮劍叫道:「別進來!」李莫愁笑道:「這是那個小兄弟的
府上,你又作得主了?」左掌對準劍鋒,直按過去,剛要碰到刃鋒,手掌略側,三指推在劍
身的刃面,劍鋒反向武三娘額頭削去,擦的一聲,削破了她額頭。李莫愁笑道:「得罪!」
將拂塵往衣領中一插,低頭進了窯洞,雙手分別將程英與陸無雙提起,竟不轉身,左足輕點
,反躍出洞,百忙中還出足踢飛了柯鎮惡手中的鐵杖。

  那襤褸少年見她傷了武三娘,又擄劫二女,大感不平,耳聽得陸程二女驚呼,當即躍起
,往李莫愁身上抱去,叫道:「喂,大美人兒,你到我府上傷人捉人,也不跟主人打個招呼
,太不講理,快放下人來。」

  李莫愁雙手各抓著一個女孩,沒提防這少年竟會張臂相抱,但覺脅下忽然多了一雙手臂
,心中一凜,不知怎的,忽然全身發軟,當即勁透掌心,輕輕一彈,將二女彈開數尺,隨即
一把抓住少年後心。她自十歲以後,從未與男子肌膚相接,活了三十歲,仍是處女之身。當
年與陸展元癡戀苦纏,始終以禮自持。江湖上有不少漢子見她美貌,不免動情起心,可是只
要神色間稍露邪念,往往立斃於她赤練神掌之下。那知今日竟會給這少年抱住,她一抓住少
年,本欲掌心發力,立時震碎他的心肺,但適才聽他稱讚自己美貌,語出真誠,心下不免有
些喜歡,這話若是大男人所說,只有惹她厭憎,出於這十三四歲少年之口卻又不同,一時心
軟,竟然下不了手。

  忽聽得空中雕唳聲急,雙雕自遠處飛回,又撲下襲擊。李莫愁左袖一揮,兩枚冰魄銀針
急射而上。雙雕先前已在這厲害之極的暗器下吃過苦頭,急忙振翅上飛,但銀針去勢勁急異
常,雙雕飛得雖快,銀針卻射得更快,雙雕嚇得高聲驚叫。李莫愁眼見這對惡鳥再也難以逃
脫,正自喜歡,猛聽得呼呼聲響,兩件小物迅速異常的破空而至,剛聽到一點聲息,兩物轉
瞬間劃過長空,已將兩枚銀針分別打落。

  這暗器先聲奪人,威不可當,李莫愁大吃一驚,隨手放落少年,縱身過去一看,原來只
是兩顆尋常的小石子,心想:「發這石子之人武功深不可測,我可不是對手,先避他一避再
說。」身隨意轉,手掌拍出,擊向程英的後心。她要先傷了程陸二女,再圖後計。

  手掌剛要碰到程英後心,一瞥間見她頸中繫著一條錦帕,素底緞子上繡著紅花綠葉,正
是當年自己精心繡就、贈給意中人之物,不禁一呆,倏地收回掌力,往日的柔情密意瞬息間
在心中滾了幾轉,心想:「他雖與那姓何的小賤人成親,心下始終沒忘了我,這塊帕兒也一
直好好放著。他求我饒他後人,卻饒是不饒?」一時心意難決,決定先斃了陸無雙再說。拂
塵抖處,銀絲擊向陸無雙後心,陽光耀眼之下,卻見她頸中也繫著一條錦帕,李莫愁「咦」
了一聲,心道:「怎地有兩塊帕兒?定有一塊是假的。」拂塵改擊為卷,裹住陸無雙頭頸,
將她倒拉轉來。

  就在此時,破空之聲又至,一粒小石子向她後心直飛而至。李莫愁回過拂塵,鋼柄揮出
,剛好打中石子,猛地虎口一痛,掌心發熱,全身不由自主的劇震。這麼小小一顆石子竟有
如許勁力,發石之人的武功可想而知。她再也不敢逗留,隨手提起陸無雙,展開輕功提縱
術,猶如疾風掠地,轉瞬間奔了個無影無蹤。

  程英見表妹被擒,大叫:「表妹,表妹!」隨後跟去。但李莫愁的腳力何等迅捷,程英
怎追得上?江南水鄉之地到處河泊縱橫,程英奔了一陣,前面小河攔路,無法再行。她沿岸
奔跑叫嚷,忽見左邊小橋上黃影幌動,一人從對岸過橋奔來。程英只一呆,已見李莫愁站在
面前,腋下卻沒了陸無雙。

  程英見她回轉,甚是害怕,大著膽子問道:「我表妹呢?」李莫愁見她膚色白嫩,容顏
秀麗,冷冷的道:「你這等模樣,他日長大了,不是讓別人傷心,便是自己傷心,不如及早
死了,世界上少了好些煩惱。」拂塵一起,摟頭拂將下來,眼見要將她連頭帶胸打得稀爛。

  她拂塵揮到背後,正要向前擊出,突然手上一緊,塵尾被甚麼東西拉住了,竟然甩不出
去。她大吃一驚,轉頭欲看,驀地裡身不由主的騰空而起,被一股大力拉扯之下,向後高躍
丈許,這才落下。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左掌護胸,拂塵上內勁貫注,直刺出去,豈知眼前
空蕩蕩的竟是甚麼也沒有。她生平大小數百戰,從未遇到這般怪異情景,腦海中一個念頭電
閃而過:「妖精?鬼魅?」一招「混元式」,將拂塵舞成一個圓圈,護住身週五尺之內,這
才再行轉身。

  只見程英身旁站著一個身材高瘦的青袍怪人,臉上木無神色,似是活人,又似殭屍,一
見之下,登時心頭說不出的煩惡,李莫愁不由自主的倒退兩步,一時之間,實想不到武林中
有那一個厲害人物是這等模樣,待要出言相詢,只聽那人低頭向程英道:「娃兒,這女人好
生兇惡,你去打她。」程英那敢動手,仰起頭道:「我不敢。」那人道:「怕甚麼?只管打
。」程英仍是不敢。那人一把抓住程英背心,往李莫愁投去。

  李莫愁當非常之境,便不敢應以常法,料想用拂塵揮打必非善策,當即伸出左手相接,
剛要碰到程英腰間,忽聽嗤的一聲,臂彎陡然酸軟,手臂竟然抬不起來。程英一頭撞在她胸
口,順手揮出,拍的一響,清清脆脆的打了她一個巴掌,

  李莫愁畢生從未受過如此大辱,狂怒之下,更無顧忌,拂塵倒轉,疾揮而下,猛覺虎口
劇震,拂塵柄飛了起來,險些脫手,原來那人又彈出一塊小石,打在她拂塵柄上。程英卻已
穩穩的站立在地。

  李莫愁料知今日已討不了好去,若不盡快脫身,大有性命之憂,輕聲一笑,轉身便走,
奔出數步,雙袖向後連揮,一陣銀光閃動,十餘杖冰魄銀針齊向青袍怪人射去。她發這暗器
,不轉身,不回頭,可是針針指向那人要害。那人出其不意,沒料想她暗器功夫竟然如此陰
狠厲害,當即飛身向後急躍。銀針來得雖快,他後躍之勢卻是更快,只聽得銀針玎玎錚錚一
陣輕響,盡數落在身前。李莫愁明知射他不中,這十餘枚銀針只是要將他逼開,一聽到他後
躍風聲,袖子又揮,一枚銀針直射程英。她知這一針非中不可,生怕那青袍人上前動手,竟
不回頭察看,足底加勁,急奔過橋,穿入了桑林。

  那青袍人叫了聲:「啊!」上前抱起程英,只見一枚長長的銀針插在她肩頭,不禁臉上
變色,微一沉吟,抱起她快步向西。

  柯鎮惡等見李莫愁終於擄了陸無雙而去,都是駭然。那衣衫襤褸的少年道:「我瞧瞧去
。」郭芙道:「有甚麼好瞧的?這惡女人一腳踢死了你。」那少年笑道:「你踢死我?不見
得罷。」說著發足便向李莫愁去路急追。郭芙道:「蠢才!又不是說我要踢你。」她可不知
這少年繞著彎兒罵她是「惡女人」。

  那少年奔了一陣,忽聽得遠處程英高聲叫道:「表妹,表妹!」當即循聲追去。奔出數
十丈,聽聲辨向,該已到了程英呼叫之地,可是四下裡卻不見二女的影子。

  一轉頭,只見地下明晃晃的撒著十幾枚銀針,針身鏤刻花紋,打造得極是精緻。他俯身
一枚枚的拾起,握在左掌,忽見銀針旁一條大蜈蚣肚腹翻轉,死在地下。他覺得有趣,低頭
細看,見地下螞蟻死了不少,數步外尚有許多螞蟻正在爬行。他拿一枚銀針去撥弄幾下,那
幾隻螞蟻兜了幾個圈子,便即翻身僵斃,連試幾隻小蟲都是如此。

  那少年大喜,心想用這些銀針去捉蚊蠅,真是再好不過,突然左手麻麻的似乎不大靈便
,猛然驚覺:「針上有毒!拿在手中,豈不危險?」忙張開手掌拋下銀針,只見兩張手掌心
已全成黑色,左掌尤其深黑如墨。他心中害怕,伸手在大腿旁用力摩擦,但覺左臂麻木漸漸
上升,片刻間便麻到臂彎。他幼時曾給毒蛇咬過,險些送命,當時被咬處附近就是這般麻木
不仁,知道凶險,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忽聽背後一人說道:「小娃娃,知道厲害了罷?」這聲音鏗鏘刺耳,似從地底下鑽出來
一般。那少年急忙轉身,不覺吃了一驚,只見一人用頭支在地上,雙腳併攏,撐向天空。他
退開幾步,叫道:「你……你是誰?」

  那人雙手在地上一撐,身子忽地拔起,一躍三尺,落在少年的面前,說道:「我…我是
誰?我知道我是誰就好啦。」那少年更是驚駭,發足狂奔。只聽得身後篤、篤、篤的一聲聲
響亮,回頭一望,不禁嚇得魂不附體,原來那人以手為足,雙手各持一塊石頭,倒轉身子而
行,竟是快速無比,離自己背後已不過數尺。

  他加快腳步,拚命急奔,忽聽呼的一聲響,那人從他頭頂躍過,落在他身前。那少年叫
道:「媽啊!」轉身便逃,可是不論他奔向何處,那怪人總是呼的一聲躍起,落在他身前。
他枉有雙腳,卻賽不過一個以手行走之人。他轉了幾個方向,那怪人越逼近,當下伸手發掌
,想去推他,那知手臂麻木,早已不聽使喚,只急得他大汗淋漓,不知如何是好,雙腿一軟
,坐倒在地。

  那怪人道:「你越是東奔西跑,身上的毒越是發作得快。」那少年福至心靈,雙膝跪倒
,叫道:「求老公公救我性命。」那怪人搖頭道:「難救,難救!」那少年道:「你本事這
麼大,定能救我。」這一句奉承之言,登教那怪人聽得甚是高興,微微一笑,道:「你怎知
我本事大?」那少年聽他語氣溫和,似有轉機,忙道:「你倒轉了身子還跑得這麼快,天下
再沒第二個及得上你。」他隨口捧上一句,豈知「天下再沒第二個及得上你」這話,正好打
中了那怪人的窩。他哈哈大笑,聲震林梢,叫道:「倒過身來,讓我瞧瞧。」

  那少年心想不錯,自己直立而他倒豎,確是瞧不清楚,他即不願順立,只有自己倒豎了
,當下倒轉身子,將頭頂在地下,右手尚有知覺,牢牢的在旁撐住。那怪人向他細看了幾眼
,皺眉沉吟。

  那少年此時身子倒轉,也看清楚了怪人的面貌,但見他高鼻深目,滿臉雪白短鬚,根根
似鐵,又聽他喃喃自語,說著嘰哩咕嚕的怪話,極是難聽。少年怕他不肯相救,求道:「好
公公,你救救我。」那怪人見他眉目清秀,看來倒也歡喜,道:「好,救你不難,但你須得
答應我一件事。」少年道:「你說甚麼,我都聽你的。公公,你要我答應甚麼事?」怪人裂
嘴一笑,道:「我正要你答應這件事。我說甚麼,你都得聽我的。」少年心下遲疑:「甚麼
話都聽?難道叫我扮狗吃屎也得聽?」

  怪人見他猶豫,怒道:「好,你死你的罷!」說著雙手一縮一挺,身子飛起,向旁躍開
數尺。那少年怕他遠去,忙要追去求懇,可是不能學他這般用手走路,當下翻身站起,追上
幾步,叫道:「公公,我答應啦,你不論說甚麼,我都聽你的。」怪人轉過身來,說道:「
好,你罰個重誓來。」少年此時左臂麻木已延至肩頭,心中越來越是害怕,只得罰誓道:「
公公若是救了我性命,去了我身上惡毒,我一定聽你的話。要是不聽,讓惡毒重行回到我身
上。」心想:「以後我永遠不再碰到銀針,惡毒如何回到身上?但不知我罰這樣一個誓,這
怪人肯不肯算數?」

  斜眼瞧他時,卻見他臉有喜色,顯得極是滿意,那少年暗喜:「老傢伙信了我啦。」怪
人點點頭,忽地翻過身子,捏住少年手臂推拿幾下,說道:「好,好,你是個娃娃。」少年
只覺經他一捏,手臂上麻木之感立時減輕,叫道:「公公,你再給我捏啊!」怪人皺眉道:
「你別叫我公公,要叫爸爸!」少年道:「我爸爸早死了,我沒爸爸。」怪人喝道:「我第
一句話你就不聽,要你這兒子何用?」

  那少年心想:「原來他要收我為兒。」他一生從未見過父親之面,聽母親說,他父親在
他出世之前就已死了,自幼見到別的孩子有父親疼愛,心下常自羨慕,只是見這怪人舉止怪
異,瘋瘋癲癲,卻老大不願意認他為義父。那怪人喝道:「你不肯叫我爸爸,好罷,別人叫
我爸爸,我還不肯答應呢。」那少年尋思怎生想個法兒騙得他醫好自己。那怪人口中忽然發
出一連串古怪聲音,似是唸咒,發足便行。那少年急叫:「爸爸,爸爸,你到那裡去?」

  怪人哈哈大笑,說道:「乖兒子,來,我教你除去身上毒氣的法兒。」少年走近身去。
怪人道:「你中的是李莫愁那女娃娃的冰魄銀針之毒,治起來可著實不容易。」當下傳了口
訣和行功之法,說道此法是倒運氣息,須得頭下腳上,氣血逆行,毒氣就會從進入身子之處
回出。只是他新學乍練,每日只能逼出少許,須得一月以上,方能驅盡毒氣。

  那少年極是聰明,一點便透,入耳即記,當下依法施為,果然麻木略減。他過了一陣氣
,雙手手指尖流出幾滴黑汁。怪人喜道:「好啦!今天不用再練,明日我再教你新的法兒。
咱們走罷。」少年一愕,道:「那裡去?」怪人道:「你是我兒,爸爸去那裡,兒子自然跟
著去那裡。」

  正說到此處,空中忽然幾聲雕唳,兩頭大雕在半空飛掠而過。那怪人向雙雕呆望,以手
擊額,皺眉苦苦思索,突然間似乎想起了甚麼,登時臉色大變,叫道:「我不要見他們,不
要見他們。」說著一步跨了出去。這一步邁得好大,待得第二步跨出,人已在丈許之外,連
跨得十來步,身子早在桑樹林後沒了。

  那少年叫道:「爸爸,爸爸!」隨後趕去。繞過一株大柳樹,驀覺腦後一陣疾風掠過,
卻是那對大雕從身後撲過,向前飛落。柳樹林後轉出一男一女,雙雕分別停在二人肩頭。

  那男的濃眉大眼,胸寬腰挺,三十來歲年紀,上唇微留髭鬚。那女的約莫二十六七歲,
容貌秀麗,一雙眼睛靈活之極,在少年身上轉了幾眼,向那男子道:「你說這人像誰?」那
男子向少年凝視半晌,道:「你說是像……」只說了四個字,卻不接下去了。

  這二人正是郭靖、黃蓉夫婦。這日兩人正在一家茶館中打聽黃藥師的消息,忽見遠處烈
焰沖天而起,過了一會,街上有人奔走相告:「陸家莊失火!」黃蓉心中一凜,想起嘉興陸
家莊的主人陸展元是武林中一號人物,雖然向未謀面,卻也久慕其名,江湖上多說「江南兩
個陸家莊」。江南陸家莊何止千百,武學之士說兩個陸家莊,卻是指太湖陸家莊與嘉興陸家
莊而言。陸展元能與陸乘風相提並論,自非泛泛之士。一問之下,失火的竟然就是陸展元之
家。兩人當即趕去,待得到達,見火勢漸小,莊子卻已燒成一個火窟,火場中幾具焦屍燒得
全身似炭,面目已不可辨。

  黃蓉道:「這中間可有古怪。」郭靖道:「怎麼?」黃蓉道:「那陸展元在武林中名頭
不小,他夫人何沅君也是當代女俠。若是尋常火燭,他家中怎能有人逃不出來?定是仇家來
放的火。」郭靖一想不錯,說道:「對,咱們搜搜,瞧是誰放的火,怎麼下這等毒手?」

  二人繞著莊子走了一遍,不見有何痕跡。黃蓉忽然指著半壁殘牆,叫道:「你瞧,那是
甚麼?」郭靖一抬頭,只見牆上印著幾個血手印,給煙一薰,更加顯得可怖。牆壁倒塌,有
兩個血手印只剩下半截。郭靖心中一驚,脫口而出:「赤練仙子!」黃蓉道:「一定是她。
早就聽說赤練仙子李莫愁武功高強,陰毒無比,不亞於當年的西毒。她駕臨江南,咱們正好
跟她鬥鬥。」郭靖點點頭,道:「武林朋友都說這女魔頭難纏得緊,咱們若是找到岳父,那
就好了。」黃蓉笑道:「年紀越大,越是膽小。」郭靖道:「這話一點不錯。越是練武,越
是知道自己不行。」黃蓉笑道:「郭大爺好謙!我卻覺得自己愈練愈了不起呢。」

  二人嘴裡說笑,心中卻暗自提防,四下裡巡視,在一個池塘旁見到兩枚冰魄銀針。一枚
銀針半截浸在水中,塘裡幾十條金魚盡皆肚皮翻白,此針之毒,實是可怖可畏。黃蓉伸了伸
舌頭,拾兩段斷截樹枝挾起銀針,取出手帕重重包裹了,放入衣囊。二人又到遠處搜尋,卻
見到了雙雕,又遇上了那個少年。

  郭靖眼見那少年有些面善,一時卻想不起像誰,鼻中忽然聞到一陣怪臭,嗅了幾下,只
覺頭腦中微微發悶。黃蓉也早聞到了,臭味似乎出自近處,轉頭尋找,見雄雕左足上有破損
傷口,湊近一聞,臭味果然就從傷口發出。二人吃了一驚,細看傷口,雖只擦破一層油皮,
但傷足腫得不止一倍,皮肉已在腐爛。郭靖尋思:「甚麼傷,這等厲害?」忽見那少年左手
全成黑色,驚道:「你也中了這毒?」

  黃蓉搶過去拿起他手掌一看,忙捋高他衣袖,取出小刀割破他手腕,推擠毒血。只見少
年手上流出來的血卻是鮮紅之色,微感奇怪:他手掌明明全成黑色,怎麼血中卻又無毒?她
不知那少年經怪人傳授,已將毒血逼向指尖,一時不再上升。她從囊中取出一顆九花玉露丸
,道:「嚼碎吞下。」少年接在手裡,先自聞到一陣清香,放入口中嚼碎,但覺滿嘴馨芳,
甘美無比,一股清涼之氣直透丹田。黃蓉又取兩粒藥丸,喂雙雕各服一丸。

  郭靖沉思半晌,忽然張口長嘯。那少年耳畔異聲陡發,出其不意,嚇了一跳,但聽嘯聲
遠遠傳送出去,只驚得雀鳥四下裡亂飛,身旁柳枝垂條震動不已。他一嘯未已,第二嘯跟著
送出,嘯上加嘯,聲音振蕩重疊,猶如千軍萬馬,奔騰遠去。

  黃蓉知道丈夫發聲向李莫愁挑戰,聽他第三下嘯聲又出,當下氣湧丹田,跟著發聲長嘯
,郭靖的嘯聲雄壯宏大,黃蓉的卻是清亮高昂。兩人的嘯聲交織在一起,有如一隻大鵬一只
小鳥並肩齊飛,越飛越高,那小鳥竟然始終不落於大鵬之後。兩人在桃花島潛心苦修,內力
已臻化境,雙嘯齊作,當真是迴翔九天,聲聞數里。

  那倒行的怪人聽到嘯聲,足步加快,疾行而避。

  抱著程英的青袍客聽到嘯聲,哈哈一笑,說道:「他們也來啦,老子走遠些,免得囉唆
。」

  李莫愁將陸無雙挾在脅下,奔行正急,突然聽到嘯聲,猛地停步,拂塵一揮,轉過身來
,冷笑道:「郭大俠名震武林,倒要瞧瞧他是不是果有真才實學。」忽聽得一陣清亮的嘯聲
跟著響起,兩股嘯聲呼應相和,剛柔並濟,更增威勢。李莫愁心中一凜,自知難敵,又想他
夫婦同闖江湖,互相扶持,自己卻是孤零零的一人,登覺萬念俱灰,歎了一口長氣,抓著陸
無雙的背心去了。

  此時武三娘已扶著丈夫,帶同兩個兒子與柯鎮惡作別離去。柯鎮惡適才一番劇戰,生怕
李莫愁去而復返傷害郭芙,帶著她正想找個隱蔽所在躲了起來,忽然聽到郭黃二人嘯聲,心
中大喜。郭芙叫道:「爹爹,媽媽!」發足便跑。

  一老一小循著嘯聲奔到郭靖夫婦跟前。郭芙投入黃蓉懷裡,笑道:「媽,大公公剛才打
跑了一個惡女人,他老人家本事可大得很哩。」黃蓉自然知她撒謊,卻只笑了笑。郭靖斥道
:「小孩子家,說話可要老老實實。」郭芙伸了伸舌頭,笑道:「大公公本事不大嗎?他怎
麼能做你師父?」生怕父親又再責罵,當即遠遠走開,向那少年招手,說道:「你去摘些花
兒,編了花冠給我戴!」

  那少年跟了她過去。郭芙瞥見他手掌漆黑,便道:「你手這麼髒,我不跟你玩。你摘的
花兒也給你弄臭啦。」那少年冷然道:「誰愛跟你玩了?」大踏步便走。

  郭靖叫道:「小兄弟,別忙走。你身上餘毒未去,發作出來厲害得緊。」那少年最惱別
人小看了他,給郭芙這兩句話刺痛了心,當下昂首直行,對郭靖的叫喊只如不聞。郭靖搶步
上前,說道:「你怎麼中了毒?我們給你治了,再走不遲。」那少年道:「我又不認得你,
關你甚麼事?」足下加快,想從郭靖身旁穿過。郭靖見他臉上悻悻之色,眉目間甚似一個故
人,心念一動,說道:「小兄弟,你姓甚麼?」那少年向他白了一眼,側過身子,意欲急衝
而過。郭靖翻掌抓住了他手腕。那少年幾下掙不脫,左手一拳,重重打在郭靖腹上。

  郭靖微微一笑,也不理會。那少年想縮回手臂再打,那知拳頭深陷在他小腹之中,竟然
拔不出來。他小臉脹得通紅,用力後拔,只拔得手臂發疼,卻始終掙不脫他小腹的吸力。郭
靖笑道:「你跟我說你姓甚麼,我就放你。」那少年道:「我姓倪,名字叫作牢子,你快放
我。」郭靖聽了好生失望,腹肌鬆開,他可不知那少年其實說自己名叫「你老子」,在討他
的便宜。那少年拳頭脫縛,望著郭靖,心道:「你本事好大,你老子不及乖子。」

  黃蓉見了他臉上的狡猾憊懶神情,總覺他跟那人甚為相似,忍不住要再試他一試,笑道
:「小兄弟,你想做我丈夫的老子,可不成了我的公公嗎?」左手一揮,已按住他後頸。那
少年覺得按來的力道極是強勁,急忙運力相抗。黃蓉手上勁力忽鬆,那少年不由自主的仰天
一交,結結實實的摔倒。郭芙拍手大笑。那少年大怒,跳起身來,退後幾步,正要污言穢語
的罵人,黃蓉已搶上前去,雙手按住他肩頭,凝視著他雙眼,緩緩的道:「你姓楊名過,你
媽媽姓穆,是不是?」

  那少年正是姓楊名過,突然被黃蓉說了出來,不由得驚駭無比,胸間氣血上湧,手上毒
氣突然回衝,腦中一陣糊塗,登時暈了過去。

  黃蓉一驚,扶住他身子。郭靖給他推拿了幾下,但見他雙目緊閉,牙齒咬破了舌頭,滿
嘴鮮血,始終不醒。郭靖又驚又喜,道:「他……他原來是楊康兄弟的孩子。」黃蓉見楊過
中毒極深,低聲道:「咱們先投客店,到城裡配幾味藥。」

  原來黃蓉見這少年容貌與楊康實在相像,相起當年王處一在中都客店中相試穆念慈的武
功師承,伸手按她後頸,穆念慈不向前跌,反而後仰,這正是洪七公獨門的運氣練功法門。
這少年若是穆念慈的兒子,所練武功也必是一路。黃蓉是洪七公的弟子,自是深知本門練功
的訣竅,一試之下,果然便揭穿了他的真相。

  當下郭靖抱了楊過,與柯鎮惡、黃蓉、郭芙三人攜同雙雕,回到客店。黃蓉寫下藥方,
店小二去藥店配藥,只是她用的藥都是偏門,嘉興雖是通都大邑,一時卻也配不齊全。郭靖
見楊過始終昏迷不醒,甚是憂慮。黃蓉知道丈夫自楊康死後,常自耿耿於懷,今日陡然遇上
他的子嗣,自是歡喜無限,偏是他又中了劇毒,不知生死,說道:「咱們自己出去採藥。」
郭靖心知只要稍有治癒之望,她必出言安慰自己,卻見她神色之間亦甚鄭重,心下更是惴惴
不安,於是囑咐郭芙不得隨便亂走,夫妻倆出去找尋藥草。

  楊過昏昏沉沉的睡著,直到天黑,仍是不醒。柯鎮惡進來看了他幾次,自是束手無策,
他毒蒺藜的毒性與冰魄銀針全然不同,兩者的解藥自不能混用,又怕郭芙溜出,不住哄著她
睡覺。

  楊過昏迷中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覺有人在他胸口推拿,慢慢醒轉,睜開眼來,但見
黑影閃動,甚麼東西從窗中竄了出去。他勉力站起,扶著桌子走到窗口張望,只見屋簷上倒
立著一人,頭下腳上,正是日間要他叫爸爸的那個怪人,身子搖搖擺擺,似乎隨時都能摔下
屋頭。

  楊過驚喜交集,叫道:「是你。」那怪人道:「怎麼不叫爸爸?」楊過叫了聲:「爸爸
!」心中卻道:「你是我兒子,老子變大為小,叫你爸爸便了。」那怪人很是喜歡,道:「
你上來。」楊過爬上窗檻,躍上屋頂。可是他中毒後身子虛弱,力道不夠,手指沒攀到屋簷
,竟掉了下去,不由得失聲驚呼:「啊!」

  那怪人伸手抓住他背心,將他輕輕放在屋頂,倒轉來站直了身子,正要說話,聽得西邊
房裡有人呼的一聲吹滅燭火,知道已有人發見自己蹤跡,當下抱著楊過疾奔而去。待得柯鎮
惡躍上屋時,四下裡早已無聲無息。

  那怪人抱著楊過奔到鎮外的荒地,將他放下,說道:「你用我教你的法兒,再把毒氣逼
些兒出來。」楊過依言而行,約莫一盞茶時分,手指上滴出幾點黑血,胸臆間登覺大為舒
暢。那怪人道:「你這孩兒甚是聰明,一教便會,比我當年親生的兒子還要伶俐。唉!孩兒
啊!」想到亡故的兒子,眼中不禁濕潤,撫摸楊過的頭,微微歎息。

  楊過自幼沒有父親,母親也在他十一歲那年染病身亡。穆念慈臨死之時,說他父親死在
嘉興鐵槍廟裡,要他將她遺體火化了,去葬在嘉興鐵槍廟外。楊過遵奉母親遺命辦理,從此
流落嘉興,住在這破窯之中,偷雞摸狗的混日子。穆念慈雖曾傳過他一些武功的入門功夫,
但她自己本就苦不甚高,去世時楊過又尚幼小,實是沒能教得了多少。這幾年來,楊過到處
遭人白眼,受人欺辱,那怪人與他素不相識,居然對他這等好法,眼見他對自己真情流露,
心中極是感動,縱身一躍,抱住了他脖子,叫道:「爸爸,爸爸!」他從兩三歲起就盼望有
個愛憐他、保護他的父親。有時睡夢之中,突然有了個慈愛的英雄父親,但一覺醒來,這父
親卻又不知去向,常常因此而大哭一場。此刻多年心願忽而得償,於這兩聲「爸爸」之中,
滿腔孺慕之意盡情發洩了出來,再也不想在心中討還便宜了。

  楊過固然大為激動,那怪人心中卻只有比他更是歡喜。兩人初遇之時,楊過被逼認他為
父,心中實是一百個不願意,此時兩人心靈交通,當真是親若父子,但覺對方若有危難,自
己就是為他死了也所甘願。那怪人大叫大笑,說道:「好孩子,好孩子,乖兒子,再叫一聲
爸爸。」楊過依言叫了兩聲,靠在他的身上。

  那怪人笑道:「乖兒子,來,我把生平最得意的武功傳給你。」說著蹲低身子,口中咕
咕咕的叫了三聲,雙手推出,但聽轟的一聲巨響,面前半堵土牆應手而倒,只激得灰泥彌
漫,塵土飛揚。楊過只瞧得目瞪口呆,伸出了舌頭,驚喜交集,問道:「那是甚麼功夫,我
學得會嗎?」怪人道:「這叫做蛤蟆功,只要你肯下苦功,自然學得會。」楊過道:「我學
會之後,再沒人欺侮我了麼?」那怪人雙眉上揚,叫道:「誰敢欺侮我兒子,我抽他的筋,
剝他的皮。」

  這個怪人,自然便是西毒歐陽鋒了。

  他自於華山論劍之役被黃蓉用計逼瘋,十餘年來走遍了天涯海角,不住思索:「我到底
是誰?」凡是景物依稀熟稔之地,他必多所逗留,只盼能找到自己,這幾個月來他一直耽在
嘉興,便是由此。近年來他逆練九陰真經,內力大有進境,腦子也已清醒得多,雖然仍是瘋
瘋癲癲,許多舊事卻已逐步一一記起,只是自己到底是誰,卻始終想不起來。

  當下歐陽鋒將修習蛤蟆功的入門心法傳授了楊過,他這蛤蟆功是天下武學中的絕頂功
夫,變化精微,奧妙無窮,內功的修習更是艱難無比,練得稍有不對,不免身受重傷,甚或
吐血身亡,以致當年連親生兒子歐陽克亦未傳授。此時他心情激動,加之神智迷糊,不分輕
重,竟毫不顧忌的教了這新收的義子。

  楊過武功沒有根柢,雖將入門口訣牢牢記住了,卻又怎能領會得其中意思?偏生他聰明
伶俐,於不明白處自出心裁的強作解入。歐陽鋒教了半天,聽他瞎纏歪扯,說得牛頭不對馬
嘴,惱將起來,伸手要打他耳光,月光下見他面貌俊美,甚是可愛,尤勝當年歐陽克少年之
時,這掌便打不下去了,歎道:「你累啦,回去歇歇,明兒我再教你。」

  楊過自被郭芙說他手髒,對她一家都生了厭憎之心,說道:「我跟著你,不回去啦。」
歐陽鋒只是對自己的事才想不明白,於其餘世事卻並不糊塗,說道:「我的腦子有些不大對
頭,只怕帶累了你。你先回去,待我把一件事想通了,咱爺兒倆再廝守一起,永不分離,好
不好?」楊過自喪母之後,一生從未有人跟他說過這等親切言語,上前拉住了他手,哽咽
道:「那你早些來接我。」歐陽鋒點頭道:「我暗中跟著你,不論你到那裡,我都知道。要
是有人欺侮你,我打得他肋骨斷成七八十截。」當下抱起楊過,將他送回客店。

  柯鎮惡曾來找過楊過,在床上摸不到他身子,到客店四周尋了一遍,也是不見,甚是焦
急;二次來尋時,楊過已經回來,正要問他剛才到了那裡,忽聽屋頂上風聲颯然,有人縱越
而過。他知是有兩個武功極強之人在屋面經過,忙將郭芙抱來,放在床上楊過的身邊,持鐵
杖守在窗口,只怕二人是敵,去而復回,果然風聲自遠而近,倏忽間到了屋頂。一人道:
「你瞧那是誰?」另一人道:「奇怪,奇怪,當真是他?」原來是郭靖、黃蓉夫婦。

  柯鎮惡這才放心,開門讓二人進來。黃蓉道:「大師父,這裡沒事麼?」柯鎮惡道:
「沒事。」黃蓉向郭靖道:「難道咱們竟看錯了人?」郭靖搖頭道:「不會,九成是他。」
柯鎮惡道:「誰啊?」黃蓉一扯郭靖衣襟,要他莫說。但郭靖對恩師不敢相瞞,便道:「歐
陽鋒。」柯鎮惡生平恨極此人,一聽到他名字便不禁臉上變色,低聲道:「歐陽鋒?他還沒
死?」郭靖道:「適才我們採藥回來,見到屋邊人影一幌,身法又快又又怪,當即追去,卻
已不見了縱影。瞧來很像歐陽鋒。」柯鎮惡知他向來穩重篤實,言不輕發,他說是歐陽鋒,
就決不能是旁人。

  郭靖掛念楊過,拿了燭台,走到床邊察看,但見他臉色紅潤,呼吸調勻,睡得正沉,不
禁大喜,叫道:「蓉兒,他好啦!」楊過其實是假睡,閉了眼偷聽三人說話。他隱約聽到義
父名叫「歐陽鋒」,而這三人顯然對他極是忌憚,不由得暗暗歡喜。

  黃蓉過來一看,大感奇怪,先前明明見他手臂上毒氣上廷,過了這幾個時辰,只有更加
瘀黑腫脹,那知毒氣反而消退,實是奇怪之極。她與郭靖出去找了半天,草藥始終沒能采
齊,當下將採到的幾味藥搗爛了,擠汁給他服下。

  次日郭靖夫婦與柯鎮惡攜了兩小離嘉興向東南行,決定先回桃花島,治好楊過的傷再
說。這晚投了客店,柯鎮惡與楊過住一房,郭靖夫婦與女兒住一房。

  郭靖夫婦睡到中夜,忽聽屋頂上喀的一聲響,接著隔壁房中柯鎮惡大聲呼喝,破窗躍
出。郭靖與黃蓉急忙躍起,縱到窗邊,只見屋頂上柯鎮惡正空手和人惡鬥,對手身高手長,
赫然便是歐陽鋒。郭靖大驚,只怕歐陽鋒一招之間便傷了大師父性命,正欲躍上相助,卻見
柯鎮惡縱聲大叫,從屋頂摔了下來。郭靖飛身搶上,就在柯鎮惡的腦袋將要碰到地面之時,
輕輕拉住他後領向上提起,然後再輕輕放下,問道:「大師父,沒受傷嗎?」柯鎮惡道:
「死不了。快去截下歐陽鋒。」郭靖道:「是。」躍上屋頂。

  這時屋頂上黃蓉雙掌飛舞,已與這十餘年不見的老對頭鬥得甚是激烈。她這些年來武功
大進,內力強勁,出掌更是變化奧妙,十餘招中,歐陽鋒竟絲毫佔不到便宜。

  郭靖叫道:「歐陽先生,別來無恙啊。」歐陽鋒道:「你說甚麼?你叫我甚麼?」臉上
一片茫然,當下對黃蓉來招只守不攻,心中隱約覺得「歐陽」二字似與自己有極密切關係。
郭靖待要再說,黃蓉已看出歐陽鋒瘋病未癒,忙叫道:「你叫做趙錢孫李、周吳陳王!」歐
陽鋒一怔,道:「我叫做趙錢孫李、周吳陳王?」黃蓉道:「不錯,你的名字叫作馮鄭褚
衛、蔣沈韓楊。」她說的是「百家姓」上的姓氏。歐陽鋒心中本來糊塗,給她一口氣背了幾
十個姓氏,更是摸不著頭腦,問道:「你是誰?我是誰?」

  忽聽身後一人大喝:「你是殺害我五個好兄弟的老毒物。」呼聲未畢,鐵杖已至,正是
柯鎮惡。他適才被歐陽鋒掌力逼下,未曾受傷,到房中取了鐵杖上來再鬥。郭靖大叫:「師
父小心!」柯鎮惡鐵杖砸出,和歐陽鋒背心相距已不到一尺,卻聽呼的一聲響,鐵杖反激出
去,柯鎮惡把持不住,鐵杖撒手,跟著身子也摔入了天井。

  郭靖知道師父雖然摔下,並不礙事,但歐陽鋒若乘勢追擊,後著可凌厲之極,當下叫
道:「看招!」左腿微屈,右掌劃了個圓圈,平推出去,正是降龍十八掌中的「亢龍有
悔」。這一招他日夕勤練不輟,初學時便已非同小可,加上這十餘年苦功,實己到爐火純青
之境,初推出去時看似輕描淡寫,但一遇阻力,能在剎時之間連加一十三道後勁,一道強似
一道,重重疊疊,直是無堅不摧、無強不破。這是他從九陰真經中悟出來的妙境,縱是洪七
公當年,單以這招而論,也無如此精奧的造詣。

  歐陽鋒剛將柯鎮惡震下屋頂,但覺一股微風撲面而來,風勢雖然不勁,然已逼得自己呼
吸不暢,知道不妙,急忙身子蹲下,雙掌平推而出,使的正是他生平最得意的「蛤蟆功」。
三掌相交,兩人身子都是一震。郭靖掌力急加,一道又是一道,如波濤洶湧般的向前猛撲。
歐陽鋒口中咯咯大叫,身子一幌一幌,似乎隨時都能摔倒,但郭靖掌力愈是加強,他反擊之
力也相應而增。

  二人不交手已十餘年,這次江南重逢,都要試一試對方進境如何。昔日華山論劍,郭靖
殊非歐陽鋒敵手,但別來勇猛精進,武功大臻圓熟,歐陽鋒雖逆練真經,也自有心得,但一
正一反,終究是正勝於反,到此次交手,郭靖已能與他並駕齊驅,難分上下。黃蓉要丈夫獨
力取勝,只在旁掠陣,並不上前夾擊。

  南方的屋頂與北方大不相同。北方居室因須抵擋冬日冰雪積壓,屋頂堅實異常,但自淮
水而南,屋頂瓦片疊蓋,便以輕巧靈便為主。郭靖與歐陽鋒各以掌力相抵,力貫雙腿,過了
一盞茶時分,只聽腳下格格作響,突然喀喇喇一聲巨響,幾條椽子同時斷折,屋頂穿了個大
孔,兩人一齊落下。

  黃蓉大驚,忙從洞中躍落,只見二人仍是雙掌相抵,腳下踏著幾條椽子,這些椽子卻壓
在一個住店的客人身上。那人睡夢方酣,豈知禍從天降,登時雙腿骨折,痛極大號。郭靖不
忍傷害無辜,不敢足上用力,歐陽鋒卻不理旁人死活。二人本來勢均力敵,但因郭靖足底勢
虛,掌上無所借力,漸趨下風。他以單掌抵敵人雙掌,然全身之力已集於右掌,左掌雖然空
著,可也已無力可使。黃蓉見丈夫身子微向後仰,雖只半寸幾分的退卻,卻顯然已落敗勢,
當下叫道:「喂,張三李四,糊塗王八,看招。」輕飄飄的一掌往歐陽鋒肩頭拍去。

  這一掌出招雖輕,然而是落英神劍掌法的上乘功夫,落在敵人身上,勁力直透內臟,縱
是歐陽鋒這等一流名家,也須受傷不可。歐陽鋒聽她又以古怪姓名稱呼自己,一征之下,斗
然見她招到,雙掌力推,將郭靖的掌力逼開半尺,就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之間,一把抓住了
黃蓉肩頭,五指如釣,要硬生生扯她一塊肉下來。

  這一抓發出,三人同時大吃一驚。歐陽鋒但覺指尖劇痛,原來已抓中了她身上軟蝟甲的
尖刺,忙不迭的鬆手。就在此時,郭靖掌力又到,歐陽鋒回掌相抵,危急中各出全力,砰的
一聲,兩人同時急退,但見塵沙飛揚,牆倒屋傾。原來二人這一下全使上了剛掌,黑暗中瞧
不清對方身形,降龍十八掌與蛤蟆功的巨力竟都打在對方肩頭。兩人破牆而出,半邊屋頂塌
了下來。黃蓉肩頭受了這一抓,雖未受傷,卻也已嚇得花容失色,百忙中在屋頂將塌未塌之
際斜身飛出。只見歐陽鋒與郭靖相距半丈,呆立不動,顯然都已受了內傷。

  黃蓉不及攻敵,當即站在丈夫身旁守護。但見二人閉目運氣,哇哇兩聲,不約而同的都
噴出一口鮮血。歐陽鋒叫道:「降龍十八掌,嘿,好傢伙,好傢伙!」一陣狂笑,揚長便
走,瞬息間去得無影無蹤。

  此時客店中早已呼爺喊娘,亂成一團。黃蓉知道此處不可再居,從柯鎮惡手裡抱過女
兒,道:「師父,你抱著靖哥哥,咱們走罷!」柯鎮惡將郭靖抗在肩上,一蹺一拐的向北行
去。走了一陣,黃蓉忽然想起楊過,不知這孩子逃到了那裡,但掛念丈夫身受重傷,心想旁
的事只好慢慢再說。

  郭靖心中明白,只是被歐陽鋒的掌力逼住了氣,說不出說來。他在柯鎮惡肩頭調勻呼
吸,運氣通脈,約莫走出七八里地,各脈俱通,說道:「大師父,不礙事了。」柯鎮惡將他
放下,問道:「還好麼?」郭靖搖搖頭道:「蛤蟆功當真了得!」只見女兒伏在母親肩頭沉
沉熟睡,心中一怔,問道:「過兒呢?」柯鎮惡一時想不起過兒是誰,愕然難答。黃蓉道:
「你放心,先找個地方休息,我回頭去找他。」

  此時天色將明,道旁樹木房屋已朦朧可辨。郭靖道:「我的傷不礙事,咱們一起去
找。」黃蓉皺眉道:「這孩子機伶得很,不用為他掛懷。」正說到此處,忽見道旁白牆後伸
出個小小腦袋一探,隨即縮了回去。黃蓉搶過去一把抓住,正是楊過。他笑嘻嘻的叫了聲
「阿姨」,說道:「你們才來麼?我在這兒等了好久啦。」黃蓉心中好些疑團難解,隨口答
應一聲,道:「好,跟我們走罷!」

  楊過笑了笑,跟隨在後。郭芙睜開眼來,問道:「你到那裡去啦?」楊過道:「我去捉
蟋蟀對打,那才好玩呢。」郭芙道:「有甚麼好玩?」楊過道:「哼,誰說不好玩?一個大
蟋蟀跟一隻老蟋蟀對打,老蟋蟀輸了,又來了兩隻小蟋蟀幫著,三隻打一個。大蟋蟀跳來跳
去,這邊彈一腳,那邊咬一口,嘿嘿,那可厲害了……」說到這裡,卻住口不說了。郭芙怔
怔的聽著,問道:「後來怎樣?」楊過道:「你說不好玩,問我幹麼?」郭芙碰了個釘子,
很是生氣,轉過了頭不睬他。

  黃蓉聽他言語中明明是幫著歐陽鋒,在譏刺自己夫婦與柯鎮惡,便道:「你跟阿姨說,
到底是誰打贏了?」楊過笑笑,輕描淡寫的道:「我正瞧得有趣,你們都來了,蟋蟀兒全逃
走啦。」黃蓉心想:「當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不禁微覺有氣。
  說話之間,眾人來到一個村子。黃蓉向一所大宅院求見主人。那主人甚是好客,聽說有
人受傷生病,忙命莊丁打掃廂房接待。郭靖吃了三大碗飯,坐在榻上閉目養神。黃蓉見丈夫
氣定神閒,心知已無危險,坐在他身旁守護,想起見到楊過以來的種種情況,覺得此人年紀
雖小,卻有許多怪異難解之處,但若詳加查問,他多半不會實說,心想只小心留意他行動便
是。當日無語,用過晚膳後各自安寢。

  楊過與柯鎮惡同睡一房,到得中夜,他悄悄起身,聽得柯鎮惡鼻鼾呼呼,睡得正沉,便
打開房門,溜了出去,走到牆邊,爬上一株桂花樹,縱身躍起,攀上牆頭,輕輕溜下。牆外
兩隻狗聞到人氣,吠了起來。楊過早有預備,從懷裡摸出兩根日間藏著的肉骨頭,丟了過
去。兩隻狗咬住骨頭大嚼,當即止吠。

  楊過辨明方向,向西南而行,約莫走了七八里地,來到鐵槍廟前。他推開廟門,叫道:
「爸爸,我來啦!」只聽裡面哼了一聲,正是歐陽鋒的聲音,楊過大喜,摸到供桌前,找到
燭台,點燃了殘燭,見歐陽鋒躺在神像前的幾個蒲團之上,神情委頓,呼吸微弱。他與郭靖
所受之傷情形相若,只是郭靖方當年富力強,復元甚速,他卻年紀老邁,精力已遠為不如。
  原來昨晚楊過與柯鎮惡同室宿店,半夜裡歐陽鋒又來瞧他。柯鎮惡當即醒覺,與歐陽鋒
動起手來。其後黃蓉、郭靖二人先後參戰,楊過一直在旁觀看。終於歐陽鋒與郭靖同時受
傷,歐陽鋒遠引。楊過見混亂中無人留心自己,悄悄向歐陽鋒追去。初時歐陽鋒行得極快,
楊過自是追趕不上,但後來他傷勢發作,舉步維艱,楊過趕了上來,扶他在道旁休息。楊過
知道自己若不回去,黃蓉、柯鎮惡等必來找尋,只恐累了義父的性命,是以與歐陽鋒約定了
在鐵槍廟中相會。這鐵槍廟與他二人都大有干係,一說均知。楊過獨自守在大路之旁相候,
與郭靖等會面後,直到半夜方來探視。

  楊過從懷裡取出七八個饅頭,遞在他手裡,道:「爸爸,你吃罷。」歐陽鋒餓了一天,
生怕出去遇上敵人,整日躲在廟中苦挨,吃了幾個饅頭後精神為之一振,問道:「他們在那
兒?」楊過一一說了。

  歐陽鋒道:「那姓郭的吃了我這一掌,七日之內難以復原。他媳婦兒要照料丈夫,不敢
輕離,眼下咱們只擔心柯瞎子一人。他今晚不來,明日必至。只可惜我沒半點力氣。唉,我
好像殺過他的兄弟,也不知是四個還是五個……」說到這裡,不禁劇烈咳嗽。
  楊過坐在地下,手托腮幫,小腦袋中剎時間轉了許多念頭,忽然心想:「有了,待我在
地下布些利器,老瞎子若是進來,可要叫他先受點兒傷。」於是在供桌上取過四隻燭台,拔
去灰塵堆積的陳年殘燭,將燭台放在門口,再虛掩廟門,搬了一隻鐵香爐,爬上去放在廟門
頂上。

  他四下察看,想再佈置些害人的陷阱,見東西兩邊偏殿中各吊著一口大鐵鐘。每一口鐘
都是三人合抱也抱不起來,料必重逾千斤。鐘頂上有一隻極粗的鐵釣,與巨木製成的木架相
連。這鐵槍廟年久失修,破敗不堪,但巨鐘和木架兩皆堅牢,仍是完好無損。楊過心想:
「老瞎子要是到來,我就爬到鐘架上面,管教他找我不著。」
  他手持燭台,正想到後殿去找件防身利器,忽聽大路上篤、篤、篤的一聲聲鐵杖擊地,
知道柯鎮惡到了,忙吹滅燭火,隨即想起:「這瞎子目不見物,我倒不必熄燭。」但聽篤篤
篤之聲越來越近,歐陽鋒忽地坐起,要把全身僅餘的勁力運到右掌之上,先發制人,一掌將
他斃了。楊過將手中燭台的鐵簽朝外,守在歐陽鋒身旁,心想我雖武藝低微,好歹也要相助
義父,跟老瞎子拚上一拚。

  柯鎮惡料定歐陽鋒身受重傷,難以遠走,那鐵槍廟便在附近,正是歐陽鋒舊遊之地,料
想他不敢寄居民家,多半會躲在廟中,想起五個兄弟慘遭此人毒手,今日有此報仇良機,那
肯放過?睡到半夜,輕輕叫了兩聲:「過兒,過兒!」不聽答應,只道他睡得正熟,竟沒走
近查察,當下越牆而出。那兩條狗子正在大嚼楊過給的骨頭,見他出來,只嗚嗚幾聲,卻沒
吠叫。

  他緩緩來到鐵槍廟前,側耳聽去,果然廟裡有呼吸之聲。他大聲叫道:「老毒物,柯瞎
子找你來啦,有種的快出來。」說著鐵杖在地下一頓。歐陽鋒只怕洩了丹田之氣,不敢言
語。

  柯鎮惡叫了幾聲,未聞應聲,舉鐵杖撞開廟門,踏步進內,只聽呼的一響,頭頂一件重
物砸將下來,同時左腳已踏中燭台上的鐵簽,刺破靴底,腳掌心上一陣劇痛。他一時之間不
明所以,鐵杖揮起,噹的一聲巨響,震耳欲聾,將頭頂的鐵香爐打了開去,隨即在地下一
滾,好教鐵簽不致刺入足底。那知身旁尚有幾隻燭台,只覺肩頭一痛,又有一隻燭台的鐵簽
刺入了肉裡。他左手抓住燭台拔出,鮮血立湧。此時不敢再有大意,聽著歐陽鋒呼吸之聲,
腳掌擦地而前,一步一步走近,走到離他三尺之處,鐵杖高舉,叫道:「老毒物,今日你還
有何話說?」

  歐陽鋒已將全身所剩有限力你運上右臂,只待對方鐵杖擊下,手掌同時拍出,跟他拚個
同歸於盡。柯鎮惡雖知仇人身受重傷,但不知他到底傷勢如何,這一杖遲遲不落,要等他先
行發招,就可知他還剩下多少力氣,。兩人相對僵持,均各不動。

  柯鎮惡耳聽得他呼吸沉重,腦中陡然間出現了朱聰、韓寶駒、南希仁等繕義兄弟的聲
音,似乎在齊聲催他趕快下手,當下再也忍耐不住,大吼一聲,一招「秦王鞭石」,揮鐵杖
摟頭蓋將下去。歐陽鋒身子略閃,待要發掌,手臂只伸出半尺,一口氣卻接不上來,登時軟
垂下去。但聽砰的一聲猛響,火光四濺,鐵杖杖頭將地下幾塊方磚擊得粉碎。

  柯鎮惡一擊不中,次招隨上,鐵杖橫掃,向他中路打去。若在平日,歐陽鋒輕輕一帶,
就要叫他鐵杖脫手,至不濟也能縱身躍過,但此刻全身酸軟,使不出半點勁道,只得著地打
滾,避了開去。柯鎮惡使開降魔杖法,一招快似一招。歐陽鋒卻越避越是遲鈍,終於給他一
招「杵伏藥叉」擊中左肩。

  楊過在一旁聽著,不由得心驚肉跳,有心要上前相助義父,卻自知武藝低微,只有送死
的份兒。

  柯鎮惡接連二杖,都擊在歐陽鋒身上。歐陽鋒今日也是該遭此厄,總算他內力深湛,雖
無還手之力,卻能退避化解,將他每一擊的勁道都卸在一旁,身上已被打得皮開肉綻,筋骨
內臟卻不受損。柯鎮惡暗暗稱奇,心想這老毒物的本事果然非同小可,每一杖下去,明明已
經擊中,但總是在他身上滑溜而過,十成勁力倒給化解了九成,心想他的頭蓋總不能以柔功
滑開我的杖力,當下運杖成風,著著向他頭頂進攻。

  歐陽鋒閃頭避了幾次,霎時間身子已被籠罩在他杖風之下,不由得暗暗叫苦,若是被他
一杖擊在頭上,那裡還保得住性命,無可奈何中行險僥倖,突然撲入他的懷裡,抓住了他胸
口。柯鎮惡吃了一驚,鐵杖已在外門,難以擊敵,只得伸手反揪。兩人一齊滾倒。

  歐陽鋒不敢鬆手,牢牢抓住對方胸口,左手去扭他腰間,忽然觸手堅硬,急忙抓起,竟
是一柄尖刀。這是張阿生常用的兵刃屠牛刀,名雖如此,其實並非用以屠牛。這刀砍金斷
玉,鋒利無比。張阿生在蒙古大漠死於陳玄風之手,柯鎮噁心念義弟,這柄刀帶在身畔,片
刻不離。歐陽鋒近身肉搏,拔了出來,左手彎過,舉刀便往敵人腰脅刺落。恰在此時,柯鎮
惡正放脫鐵杖,右拳揮出,砰的一聲,將歐陽鋒打了個觔斗。歐陽鋒眼前金星直冒,迷迷糊
糊中揮手將尖刀往敵人擲去。柯鎮惡聽得風聲,閃身避過,只聽鐺的一聲,鐘聲嗡嗡不絕,
原來這把刀正擲中殿上的鐵鐘。歐陽鋒這一擲雖然無甚手勁,但因刀刃十分鋒利,竟然刺入
鐵鐘,刀身不住顫動。

  楊過站在鐘旁,尖刀貼面飛過,險些給刺中臉頰,只嚇得心中怦怦而跳,急忙快手快腳
的爬上鐘架。

  歐陽鋒靈機一動,繞到了鐘後。此時鐘聲未絕,柯鎮惡一時聽不出他呼吸所在,側頭細
辨聲息。大殿中月光斜照,但見他滿頭亂髮,住杖傾聽,神態極是可怕。楊過瞧出了其中關
鍵,當即拔出屠牛刀,將刀柄往鐘上重重撞上,鏜的一聲,將兩人呼吸聲盡皆蓋過。
  柯鎮惡聽到潼聲,向前疾撲,歐陽鋒已繞到了鐘後。柯鎮惡橫杖擊出,歐陽鋒向旁閃
避,這一杖便擊中了鐵鐘,只聽得鏜的一聲巨響,當真是震耳欲聾。楊過只覺耳鼓隱隱作
痛。柯鎮惡性起,揮鐵杖不住擊鐘,前聲未絕,後聲又起,越來越響。歐陽鋒心想不妙,他
這般敲擊下去,雖然郭靖受傷,黃蓉卻只怕要來應援。乘著鐘聲震耳,放輕腳步,想從後殿
溜出。那知柯鎮惡耳音靈敏之極,雖在鐘聲鏜鏜巨響之中,仍分辨得出別的細微聲息,聽得
歐陽鋒腳步移動,當下只作不知,仍是舞杖狂敲,待他走出數步,離鐘已遠,突然縱躍而
前,揮杖在他頭頂擊落。

  歐陽鋒勁力雖失,但他一生不知經過多少大風大浪,這些接戰時的虛虛實實,豈有不
知?眼見柯鎮惡右肩微抬,早知他的心意,不待他鐵杖揮出,又已逃回鐘後。他重傷後本已
步履艱難,但此刻生死繫於一髮,竟然從數十年的深厚內力之中,激發了連自己也不知從何
而來的力道。

  柯鎮惡大怒,叫道:「就算打你不死,累也累死了你。」繞鐘來追。

  楊過見二人繞著鐵鐘兜圈子,時候一長,義父必定氣力不加,眼見情勢危急,忽然心生
一計,爬在鐘架上雙手亂舞,大做手勢。歐陽鋒全神躲閃敵人追擊,並未瞧見,再兜兩個圈
子,才見楊過的影子映在地下,正做手勢叫他離開,一時未明其意,但想他既叫我離開,必
有用意,當下冒險向外奔去。

  柯鎮惡停步不動,要分辨敵人的去向。楊過除下腳上兩隻鞋子,向後殿擲去,拍拍兩
聲,落在地下。柯鎮惡大奇,明明聽得歐陽鋒走向大門,怎麼後殿又有聲響?就在他微一遲
疑之際,楊過執起屠牛少刀,發力向吊著鐵鐘的木架橫樑上斬去。這橫樑極粗,楊過力氣又
小,寶刀雖利,數刀急砍又怎斬它得斷?但鐵鐘沉重之極,橫樑給接連斬出了幾個缺口,已
吃不住巨鐘的重量。喀喇喇幾聲響,橫樑折斷,那口大鐵鐘夾著一股疾風,對準柯鎮惡的頂
門直砸下來。

  柯鎮惡早聽得頭頂忽發異聲,正自奇怪,巨鐘已落將下來,這當兒已不及逃竄,百忙中
鐵杖直豎,噹的一聲猛響,巨鐘邊緣正壓在杖上,就這麼一擋,他已乘隙從鐘底滾出。但聽
喀、砰、碰、轟,接連幾響,鐵杖斷為兩截,鐵鐘翻滾過去,在柯鎮惡肩頭猛力一撞,將他
拋出山門,連翻了幾個觔斗,只跌得鼻子流血,額角上也破了一大塊。柯鎮惡目不見物,不
知變故因何而起,只怕殿中躲著甚麼怪物作祟,爬起身來,一蹺一拐的走了。

  歐陽鋒在旁瞧著,也不由得微微心驚,不住口叫道:「可惜,可惜!」又道:「乖孩
兒,好聰明!」楊過從鐘架上爬下,喜道:「這瞎子不敢再來啦。」歐陽鋒搖頭道:「此人
與我仇深似海,只要他一息尚存,必定再來。」楊過道:「那麼咱們快走。」歐陽鋒仍是搖
頭,道:「我受傷甚重,逃不遠。」他這時危難暫過,只覺四肢百骸都要如要散開來一般,
實是一步也不能動了。楊過急道:「那怎麼辦?」歐陽鋒沉吟半晌,道:「有個法子,你再
斬斷另一口鐘的橫樑,將我罩在鐘下。」楊過道:「那你怎麼出來?」歐陽鋒道:「我在鐘
下用功七日,元功一復,自己就能掀鐘出來。這七日之中,那柯瞎子縱然再來尋仇,諒他這
點點微末道行,也揭不開這口大鐘。只要黃蓉這女娃娃不來,未必有人能識破機關。黃蓉一
來,那可大事去矣。」

  楊過心想除此之外,確也沒有旁的法子,問清楚他確能自行開鐘,不須別人相助,又
問:「你七天沒東西吃,行嗎?」歐陽鋒道:「你去找只盆缽,裝滿了清水,放在我身旁。
這裡還有好幾個饅頭,慢慢吃著,盡可支持得七日。」

  楊過去廚房中找到一隻瓦缽,裝了清水,放在另一口仍然高懸的大鐘之下,然後扶了歐
陽鋒端端正正的坐在鐘下。歐陽鋒道:「孩兒,你儘管隨那姓郭的前去,日後我必來尋
你。」楊過答應了,爬上鐘架,斬斷橫樑,大鐵鐘落下,將歐陽鋒罩住了。

  楊過叫了幾聲「爸爸」,不聽歐陽鋒答應,知他在鐘內聽不見外邊聲息,正要離去,心
念忽動,又到後殿拿一隻瓦缽,盛滿了清水。將瓦缽放在地下,然後倒轉身子,左手伸在缽
中,依照歐陽鋒所授逆行經脈之法,將手上毒血逼了一些出來。只是使這功夫極是累人,他
又只學得個皮毛,雖只擠得十幾滴黑血,卻已鬧得滿頭大汗。歇了一陣,扯下神像前的幾條
布幡,纏在一隻籤筒之上,然後醮了碗中血水,在那口鐘上到處都遍塗了,心想若是柯瞎子
再至,想撬開鐵鐘,手掌碰到鐘身,叫他非中毒不可。

  忽又想到,義父罩在鐘內,七天之中可別給悶死了,於是用尖刀挖掘鐘邊之下的青磚,
在地下挖了個拳頭大的洞孔,以便通風透氣。挖掘之間,那尖刀碰到青磚底下的一塊硬石,
竟爾拍的一聲折斷了。這屠牛刀鋒銳之極,刃鋒卻是甚薄,給楊過當作鐵鑿般亂挖亂掘,一
柄寶刀竟爾斷送。他不知此刀珍貴,反正不是自己之物,也不可惜,隨手拋在一旁,伏在地
下,對準鐘底洞孔叫道:「爸爸,我去了,你快來接我。那口鐘外面有毒,你出來時小心
些。」隨即側頭,俯耳洞孔,只聽歐陽鋒微弱的聲音道:「好孩子,我不怕毒,毒才怕我。
你自己小心,我定來接你。」

  楊過悄立半晌,頗有戀戀不捨之意,這才快步奔回客店,越牆時提心吊膽,只怕柯鎮惡
驚覺,那知進房後見柯鎮惡尚未回來,倒也大出意料之外。

  次日一早,忽聽得有人用棍棒砰砰砰的敲打房門。楊過躍下床來,打開房門,只見柯鎮
惡持著一根木棍,臉色灰白,剛踏進門便向前撲出,摔在地下。楊過見他雙手烏黑,果然又
去尋過歐陽鋒,終究不免中了自己布下之毒,暗暗心喜,當下假裝吃驚,大叫:「柯公公,
你怎麼了?」

  郭靖、黃蓉聽得叫聲,奔過來查看,見柯鎮惡倒在地下,吃了一驚。此時郭靖雖能行
走,卻無力氣,當下黃蓉將柯鎮惡扶在床上,問道:「大師父,你怎麼啦?」柯鎮惡搖了搖
頭,並不答話。黃蓉見到他掌心黑氣,恨恨的道:「又是那姓李的賤人,靖哥哥,待我去會
她。」說著一束腰帶,跨步出去。

  柯鎮惡低聲道:「不是那女子。」黃蓉止步回頭,奇道:「咦,那是誰?」柯鎮惡自覺
連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也對付不了,反弄到自己受傷回來,也可算無能之極。他性子剛
硬,真所謂辛姜老而彌辣,對受傷的原由竟一句不提。靖蓉二人知他脾氣,若他願說,自會
吐露,否則愈問愈惹他生氣。好在他只皮膚中毒,毒性也不厲害,只是一時昏暈,服了一顆
九花玉露丸後便無大礙。

  黃蓉心下計議,眼前郭靖與柯鎮惡受傷,那李莫愁險毒難測,須得先將兩個傷者、兩個
孩子送到桃花島,日後再來找她算帳,方策萬全。這日上午在客店中休息半天,下午僱船東
行。

  楊過見黃蓉不去找歐陽鋒,心下暗喜,又想:「爸爸很怕郭伯母去找他,難道郭伯母這
樣嬌滴滴的一個大美人兒,比柯瞎子還厲害得多嗎?」

  舟行半日,天色向晚,船隻靠岸停泊,船家淘米做飯。郭芙見楊過不理自己,又是生氣
又是無聊,倚在船窗向外張望,忽見柳蔭下兩個小孩子在哀哀痛哭,瞧模樣正是武敦儒、武
修文兄弟。郭芙大聲叫道:「喂,你們在幹甚麼?」武修文回頭見是郭芙,哭道:「我們在
哭,你不見麼?」郭芙道:「幹甚麼呀,你媽打你們麼?」武修文哭道:「我媽死啦!」

  黃蓉聽到他說話,吃了一驚,躍上岸去。只見兩個孩子撫著母親的屍身哀哀痛哭。武三
娘滿臉漆黑,早已死去多時。黃蓉再問武三通的下落,武敦儒哭道:「爸爸不知到那裡去
啦。」武修文道:「媽媽給爸爸的傷口吸毒,吸了好多黑血出來。爸爸好了,媽媽卻死了。
爸爸見媽死了,心裡忽然又糊塗啦。我們叫他,他理也不理就走了。」說著又哭了起來。黃
蓉心想:「武三娘子捨生救夫,實是個義烈女子。」問道:「你們餓了罷?」兩兄弟不住點
頭。

  黃蓉歎了口氣,命船夫帶他們上船吃飯,到鎮上買了一具棺木,將武三娘收殮了。當晚
不及安葬,次晨才買了一塊地皮,將棺木葬了。武氏兄弟在墳前伏地大哭。

  郭靖道:「蓉兒,這兩個孩兒沒了爹娘,咱們便帶到桃花島上,以後要多費你心照顧
啦。」黃蓉點頭答應,當下勸住了武氏兄弟,上船駛到海邊,另雇大船,東行往桃花島進
發。

TOP

第三回 求師終南

  郭靖在舟中潛運神功,數日間傷勢便已痊癒了大半。夫婦倆說起歐陽鋒十餘年不見,不
但未見衰邁,武功猶勝往昔,這一掌若是打中了郭靖胸口要害,那便非十天半月之內所能痊
可了。兩人談到洪七公,不知他身在何處,甚是記掛。黃蓉雖在桃花鳥隱居,仍是遙領丐幫
幫主之位,幫中事務由魯有腳奉黃蓉之名處分勾當。她此番來到江南,原擬乘便會見幫中諸
長老會商幫務,並打聽洪七公近況,但郭靖受傷,只有先行歸島。其後說到楊過,黃蓉便將
他叫進內艙,詢問前事。楊過說了母親因病逝世、自己流落嘉興的經過,郭靖夫婦想起和穆
念慈的交情,均是不勝傷感。

  待楊過回出外艙,郭靖說道:「我向來有個心願,你自然知道。今日天幸遇到過兒,我
的心願就可得償了。」當年郭靖之父郭嘯天與楊過的祖父楊鐵心義結兄弟,兩家妻室同時懷
孕。二人相約,日後生下的若均是男兒,就結為兄弟,若均是女兒則結為金蘭姊妹,如是一
男一女,則為夫婦。後來兩家生下的各為男兒,郭靖與楊過之父楊康如約結為兄弟。但楊康
認賊作父,多行不義,終於慘死於嘉興王鐵槍廟中。郭靖念及此事,常耿耿於懷。此時這麼
一說,黃蓉早知他的心意,搖頭道:「我不答應。」

  郭靖愕然道:「怎麼?」黃蓉道:「芙兒怎能許配給這小子。」郭靖道:「他父雖然行
止不端,但郭楊兩家世代交好,我瞧他相貌清秀,聰明伶俐,今後跟著咱倆,將來不愁不能
出人頭地。」黃蓉道:「我就怕他聰明過份了。」郭靖道:「你不是聰明得緊麼?那有甚麼
不好?」黃蓉笑道:「我卻偏喜歡你這傻哥哥呢。」郭靖一笑,道:「芙兒將來長大,未必
與你一般也喜歡傻小子。再說,如我這般傻瓜,天下只怕再也難找第二個。」黃蓉刮臉羞他
道:「好希罕麼?不害臊。」

  兩人說笑幾句,郭靖重提話頭,說道:「我爹爹就只這麼一個遺命,楊鐵心叔父臨死之
際也曾重托於我。可是於楊康兄弟與穆世姊份上,我實沒盡了甚麼心。若我再不將過兒當作
親人一般看待,怎對得起爹爹與楊叔父?」言下長歎一聲,甚有憮然之意。黃蓉柔聲道:
「好在個兩孩子都還小,此事也不必急。將來若是過兒當真沒甚壞處,你愛怎麼就怎麼便
了。」

  郭靖站起身來,深深一揖,正色道:「多謝相允,我實是感激不盡。」黃蓉也正色道:
「我可沒應允。我是說,要瞧那孩子將來有沒有出息。」郭靖一揖到地,剛伸腰直立,聽她
此言,不禁楞住,隨即道:「楊康兄弟自幼在金國王府之中,這才學壞。過兒在我們島上,
卻決計壞不了,何況他這名字當年就是我給取的。他名楊過,字改之,就算有了過失,也能
改正,你放心好啦。」黃蓉笑道:「名字怎能作數?你叫郭靖,好安靜嗎?從小就跳來跳去
的像只大猴子。」郭靖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黃蓉一笑,轉過話頭,不再談論此事。

  舟行無話,到了桃花島上。郭芙突然多了二個年紀相若的小朋友,自是歡喜之極。

  楊過服了黃蓉的解藥後,身上餘毒便即去淨。他和郭芙初見面時略有嫌隙,但小孩性
兒,過了幾日,大家自也忘了。這幾天中,四人都在捕捉蟋蟀相鬥為戲。

  這一日楊過從屋裡出來,又要去捉蟋蟀,越彈指閣,經兩忘峰,剛繞過清嘯亭,忽聽得
山後笑語聲喧,忙奔將過去,只見郭芙和武氏兄弟翻石撥草,也正在捕捉蟋蟀。武敦儒拿著
個小竹筒,郭芙捧著一隻瓦盆。

  武修文翻開一塊石頭,嗤的一響,一隻大蟋蟀跳了出來。武修文縱身撲上,雙手按住,
歡聲大叫。郭芙叫道:「給我,給我。」武修文拿起蟋蟀,道:「好罷,給你。」揭開瓦盆
蓋,放在盆裡,只見這蟋蟀方頭健腿、巨顎粗腰,甚是雄駿。武修文道:「這只蟋蟀定是無
敵大將軍,楊哥哥,你那許多蟋蟀兒都打它不過。」

  楊過不服,從懷中取出幾竹筒蟋蟀,挑出最兇猛的一隻來與之相鬥。鬥得幾個回合,那
大蟋蟀張開巨口咬去,將楊過的那只攔腰咬住,摔出盆外,隨即振翅而鳴,洋洋得意。郭芙
拍手歡叫:「我的打贏啦!」楊過道:「別忙,還有呢。」可是他連出三蟀,盡數敗下陣
來,第三隻甚至被巨蟀一口咬成兩截。

  楊過臉上無光,道:「不玩啦!」轉身便走。忽聽得後面草叢中嘰嘰嘰的叫了三聲,正
是蟋蟀鳴叫,聲音卻頗有些古怪。武敦儒道:「又是一隻。」撥開草叢,突然向後急躍,驚
道:「蛇,蛇!」楊過轉過身來,果見一條花紋斑斕的毒蛇,昂首吐舌的盤在草中。楊過拾
起一塊石子,對準了摔去,正中蛇頭,那毒蛇扭曲了幾下,便即死了。只見毒蛇所盤之旁有
一隻黑黝黝的小蟋蟀,相貌奇醜,卻展翅發出嘰嘰之聲。

  郭芙笑道:「楊哥哥,你捉這小黑鬼啊。」楊過聽出她話中有嘰嘲之意,激發了胸中傲
氣,說道:「好,捉就捉。」當下將黑蟋蟀捉了過來。郭芙笑道:「你這隻小黑鬼,要來干
甚麼?想跟我的無敵大將軍鬥鬥嗎?」楊過怒道:「鬥就鬥,小黑鬼也不是給心欺負的。」
將黑蟀放在郭芙的瓦盆之中。

  說也奇怪,那大蟋蟀見到小黑蟀竟有畏懼之意,不住退縮。郭芙與武氏兄弟大聲吆喝,
為大蟋蟀加勁助威。小黑蟋蟀昂頭縱躍而前,那大蟀不敢接戰,想躍出盆去。小黑蟀也即躍
高,在半空咬住大蟀的尾巴,雙蟀齊落,那大蟋蟀抖了幾抖,翻轉肚腹而死。原來蟋蟀之中
有一種喜與毒蟲共居,與蜈蚣共居的稱為「蜈蚣蟀」,與毒蛇共居的稱為「蛇蟀」,因身上
染有毒蟲氣息,非常蟀所能敵。楊過所捉到的小黑蟀正是一隻蛇蟀。

  郭芙見自己的無敵大將軍一戰即死,很不高興,轉念一想,道:「楊哥哥,你這頭小黑
鬼給了我罷。」楊過道:「給你麼,本來沒甚麼大不了,但你為甚麼罵它小黑鬼?」郭芙小
嘴一撇,悻悻的道:「不給就不給,希罕嗎?」拿起瓦盆一抖,將小黑蟀倒在地上,右腳踹
落,登時踏死。楊過又驚又怒,氣血上湧,滿臉脹得通紅,登時按捺不住,反手一掌,重重
打了她個耳光。

  郭芙一楞,還沒決定哭是不哭。武修文罵道:「你這小子打人!」向楊過胸口就是一
拳。他家學淵源,自小得父母親傳,武功已有相當根基,這拳正中楊過前胸,力道著實不
輕。楊過大怒,回手也是一拳,武修文閃身避過。楊過追上撲擊,武敦儒伸腳在他腿上一
鉤,楊過撲地倒了。武修文轉身躍起,騎在他身上。兄弟倆牢牢按住,四個拳頭猛往他身上
擊去。

  楊過雖比二人大了一兩歲,但雙拳難敵四手,武氏兄弟又練過上乘武功,楊過卻只跟穆
念慈學過一些粗淺武功,不是二人對手,當下咬住牙關挨打,哼也不哼。武敦儒道:「你討
饒就放你。」楊過罵道:「放屁!」武修文砰砰兩下,又打了他兩拳。郭芙在旁見武氏兄弟
為她出氣,心下甚喜。

  武氏兄弟知道若是打他頭臉,有了傷痕,待會被郭靖、黃蓉看到,必受斥責,是以拳打
足踢,都招呼在他身上。郭芙見打得厲害,有些害怕,但摸到自己臉上熱辣辣的疼痛,又覺
打得痛快,不禁叫道:「用力打,打他!」武氏兄弟聽她這般呼叫,打得更加狠了。

  楊過伏在地下,耳聽郭芙如此叫喚,心道:「你這丫頭如此狠惡,我日後必報此仇。」
但覺腰間、背上、臀部劇痛無比,漸漸抵受不住,武氏兄弟自幼練功,拳腳有力,尋常大人
也經受不起,若非楊過也練過一些內功,早已昏暈。他咬牙強忍,雙手在地下亂抓亂爬,突
然間左手抓到一件冰涼滑膩之物,正是適才砸死的毒蛇,當即抓起,回手揮舞。

  武氏兄弟見到這條花紋斑斕的死蛇,齊聲驚呼。楊過乘機翻身,回手狠狠一拳,只打得
武敦儒鼻流鮮血,當即爬起身來,發足便逃。武氏兄弟大怒,隨後追去。郭芙要看熱鬧,連
聲叫喚:「捉住他,捉住他!」在後追趕。楊過奔了一陣,一回頭,只見武敦儒滿臉鮮血,
模樣甚是狠惡,心知若是給兩兄弟捉住了,那一頓飽打必比適才更是厲害,當下不住足的奔
向試劍峰山腳,直向峰上爬去。

  武敦儒鼻上雖吃一拳,其實並不如何疼痛,但見到了鮮血,又是害怕,又是憤怒,提氣
急追。楊過越爬越高,武氏兄弟絲毫不肯放鬆。郭芙卻在半山腰裡停住腳步,仰頭觀看。楊
過奔了一陣,眼見前面是個斷崖,已無路可走。當年黃藥師每創新招,要躍過斷崖,再到峰
頂絕險之處試招,楊過卻如何躍得過?他心道:「我縱然跳崖而死,也不能讓這兩個臭小子
捉住再打。」轉過身來,喝道:「你們再上來一步,我就跳下去啦!」武敦儒一呆,武修文
叫道:「跳就跳,誰還怕了你不成?料你也沒膽子!」說著又爬上幾步。

  楊過氣血上衝,正要湧身下躍,瞥眼忽見身旁有塊大石,半截擱在幾塊石頭之上,似乎
安置得並不牢穩。他狂怒之下,那裡還想到甚麼後果,伸手將大石下面的幾塊石頭搬開,那
大石果然微微搖動。他躍到大石後面,用力推去,大石幌了兩下,空隆一響,向山腰裡滾將
下來。

  武氏兄弟見他推石,心知不妙,嚇得臉上變色,急忙縮身閃避。那大石帶著無數泥沙,
從武氏兄弟身側滾過,砰砰巨響,一路上壓倒許多花木,滾入大海。武敦儒心下慌亂,一腳
踏空,溜了下來,武修文急忙抱住。兩人在山坡上站立不住,摟作一團的滾將下來,翻滾了
六七丈,幸好給下面一株大樹擋住了。

  黃蓉在屋中遠遠聽得響聲大作,忙循聲奔出,來到試劍峰下,但見泥沙飛揚,女兒藏在
山邊草裡,嚇得哭也哭不出來,武氏兄弟滿頭滿臉都是瘀損鮮血。黃蓉上前抱起女兒,問
道:「甚麼事?」郭芙伏在母親懷裡,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哭了一會,才抽抽噎噎的訴說楊
過怎樣無理打她、武氏兄弟怎樣相幫、楊過又怎樣推大石要壓死二人。她將過錯盡數推在楊
過身上,自己踏死蟋蟀、武氏兄弟打人之事,卻全瞞過了不說。黃蓉聽罷,呆了半晌,見到
女兒半邊臉頰紅腫,那一掌打得確是不輕,心下甚是憐惜,不住口的安慰。

  這時郭靖也奔了出來,見到武氏兄弟的狼狽情狀,問起情由,好生著惱,又怕楊過有甚
不測,忙奔上山峰,可是峰前峰後找了一遍,不見影蹤。他提高嗓子大叫:「過兒,過
兒。」這幾下高叫聲傳數里,但是終不見楊過出來,也不聞應聲。郭靖等了一會,越加擔
心,下得峰來,劃了小艇環島巡繞尋找,直到天黑,楊過竟是不知去向。

  原來楊過推下大石,見武氏兄弟滾下山坡,遙遙望見黃蓉出來,心知這番必受重責,當
下縮身在岩石的一個縫隙之中,聽得郭靖叫喚,卻不敢答應。他挨著肌餓,躲在石縫中動也
不動,眼見暮色蒼茫,大海上漸漸昏黑,四下裡更無人聲。又過一陣,天空星星閃爍,涼風
吹來,身上大有寒意,他走出石縫,向山下張望,但見精舍的窗子中透出燈光,想像郭靖夫
婦、柯鎮惡、郭芙、武氏兄弟六人正在圍坐吃飯,雞鴨魚肉擺了滿桌,不由嚥了幾口唾抹。
但隨即想到,他們必在背後數說責罵自己,不禁氣憤難當。黑夜中站在山崖上的海風之中,
只想著一生如何受人欺辱,但覺塵世間個個對他冷眼相待,思潮起伏,滿胸孤苦怨憤,難以
自已。

  其實郭靖尋他不著,那有心情吃飯?黃蓉見丈夫煩惱,知道勸他不聽,也不吃飯,陪他
默默而坐。次日天沒亮,兩人又出外找尋。

  楊過餓了半日一晚,第二天一早,再也忍耐不住,悄悄溜下山峰,在溪邊捉了幾隻青
蛙,剝了皮,找些枯葉,要燒烤來吃。他在外流浪,常以此法充飢渡日,此時也怕被郭靖、
黃蓉見煙火,當下藏在山洞中燒柴,一將蛙腿烤黃,立即踏滅柴火,張口大嚼。耳聽得郭靖
叫喚「過兒,過兒。」心想:「你要叫我出去打我,我才不出來呢。」

  當晚他就在山洞中睡了,迷迷糊糊的躺了一陣,忽見歐陽鋒走進洞來,說道:「孩兒,
我來教你練武功,免得你打不過武家那兩個小鬼。」楊過大喜,跟他出洞,只見他蹲在地
下,咕咕咕的叫了幾聲,雙掌推出。楊過跟著他便練了起來,只覺發掌踢腿,無不恰到好
處。忽然歐陽鋒揮拳打來,他閃避不及,砰的一下,正中頂門,頭上劇痛無比,大叫一聲,
跳起身來。

  頭上又是砰的一下,他一驚而醒,原來適才是做了一夢。他摸摸頭頂,撞起了一個疙
瘩,甚是疼痛,不禁歎了口氣,尋思:「料來爸爸此刻已經傷勢痊癒,從大鐘底下出來了。
不知他甚麼時候來接我去,真的教我武功,也免得我在這裡受人白眼,給人欺辱。」走出洞
來,望著天邊,但見稀星數點掛在樹梢,回思適才歐陽鋒教導自己的武功,卻一點也想不起
來,他蹲下身來,口中咕咕咕的叫了幾聲,要將歐陽鋒當日在嘉興所傳的蛤蟆功口訣用在拳
腳之上,但無論如何使用不上。他苦苦思索,雙掌推出,夢中隨心所欲的發掌出足,這時竟
已全然不是這麼一回事了。

  他獨立山崖,望著茫茫大海,孤寂之心更甚,忽聽海上一聲長嘯隱隱傳來,叫著:「過
兒,過兒。」他不由自主的奔下峰去,叫道:「我在這兒,我在這兒。」他奔上沙灘,郭靖
遠遠望見,大喜之下,急忙划艇近岸,躍上灘來。星光下兩人互相奔近。郭靖一把將楊過摟
在懷裡,只道:「快回去吃飯。」他心情激動,語音竟有些哽咽。回到屋中,黃蓉預備飯菜
給郭靖和楊過吃了,大家對過去之事絕口不提。

  次日清晨,郭靖將楊過、武氏兄弟、郭芙叫到大廳,又將柯鎮惡請來,隨即向四個孩子
向江南六怪的靈住磕過了頭,向柯鎮惡道:「大師父,弟子要請師父恩准,跟你收四個徒
孫。」柯鎮惡喜道:「那再好不過,我恭喜你啦。」郭靖命楊過與武氏兄弟先向柯鎮惡磕
頭,再對他夫婦行拜師之禮。郭芙笑問:「媽,我也得拜麼?」黃蓉道:「自然要拜。」郭
芙笑嘻嘻的也向三人磕了頭。

  郭靖正色道:「從今天起,你們四人是師兄弟啦……」郭芙接口道:「不,還是師兄
妹。」郭靖橫了女兒一眼,道:「爹沒說完,不許多口。」他頓了一頓,說道:「自今而
後,你們四人須得相親相愛,有福共享,有難同當。如再爭鬧打架,我可不能輕饒。」說著
向楊過看了一眼。楊過心想:「你自然偏袒女兒,以後我不去惹她就是。」

  柯鎮惡接著將他們門中諸般門規說了一些,都是一些不得恃強欺人、不得濫傷無辜之
類,江南七怪門派各自不同,柯鎮惡也記不得那許多,反正也是大同小異。

  郭靖說道:「我所學的武功很雜,除了江南七俠所授的根基之外,全真派的內功,桃花
島和丐幫東南兩大宗的武功,都曾練過一些。為人不可忘本,今日我先授你們柯大師祖的獨
門功夫。」

  他正要親授口訣,黃蓉見楊過低頭出神,臉上有一股說不出的怪異之色,依稀是楊康當
年的模樣,不禁心中生憎,尋思:「他父親雖非我親手所殺,但也可說死在我的手裡,莫養
虎為患,將來成為一個大大的禍胎。」心念微動,已有計較,說道:「你一個人教四個孩
子,未免太也辛苦,過兒讓我來教。」郭靖尚未回答,柯鎮惡已拍手笑道:「那妙極啦!你
兩口子可以比比,瞧誰的徒兒教得好。」郭靖心中也喜,知道妻子比己聰明百倍,教導之法
一定遠勝於己,當下沒口子稱善。

  郭芙怕父親嚴峻,道:「媽,我也要你教。」黃蓉笑道:「你老是纏著我胡鬧,功夫一
定學不成,衰是讓爹教你的好。」郭芙向父親偷看一眼,見他雙目也正瞪著自己,急忙轉
頭,不敢再說。

  黃蓉對丈夫道:「咱們定個規矩,你不能教過兒,我也不能教他們三人。這四個孩子之
間,更加不得互相傳授,否則錯亂了功夫,有損無益。」郭靖道:「這個自然。」黃蓉道:
「過兒,你跟我來。」楊過厭憎郭芙與武氏兄弟,聽黃蓉這麼說,得以不與他們同場學藝,
正合心意,當下跟著她走向內堂。

  黃蓉領著他進了書房,從書架上拿下一本書來,道:「你師父有七位師父,人稱江南七
怪,大師父就是柯公公,二師父叫作妙手書生朱聰,現下我先教你朱二師祖的功夫。」說著
攤開書本,朗聲讀道:「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原來
那是一部「論語」。楊過心中奇怪,不敢多問,只得跟著她誦讀著識字。

  一連數日,黃蓉只是教他讀書,始終絕口不提武功。這一日讀罷了書,楊過獨自到山上
閒走,想起歐陽鋒現下不知身在何處,思念甚殷,不禁倒轉身子,學著他的樣子旋轉起來。
轉了一陣,依照歐陽鋒所授口訣逆行經脈,只覺愈轉愈是順遂,一個翻身躍起,咕的一聲叫
喊,雙掌拍出,登覺遍體舒泰,快美無比,立時出了一身大汗。他可不知只這一番練功,內
力已有進展。歐陽鋒的武功別創一格,實是厲害之極的上乘功夫,楊過悟性奇高,雖然那日
於匆匆之際所學甚少,但如此練去,內力也有所進益。

  自此之後,他每日跟黃蓉誦讀經書,早晨晚間有空,自行到僻靜山邊練功。他倒不是想
從此練成一身驚人武藝,只是每練一次,全身總是說不出的舒適,到後來已是不練不快。

  他暗自修練,郭靖與黃蓉毫不知曉。黃蓉教他讀書,不到三個月,已將一部「論語」教
完。楊過記誦極速,對書中經義卻往往不以為然,不住提出疑難。其實黃蓉教他讀書,也已
早感煩厭,只是常自想到:「此人聰明才智似不在我下,如果他為人和他爹爹一般,再學了
武功,將來為禍不小,不如讓他學文,習了聖賢之說,於己於人都有好處。」當下耐著性子
教讀,「論語」教完,跟著再教「孟子」。

  幾個月過去,黃蓉始終不提武功,楊過也就不問。自那日與郭芙、武氏兄弟打架之後,
再不跟他們三人在一起玩耍,獨個兒越來越感孤寂,心知郭靖雖收他為徒,武功是決計不肯
傳授的了。自己本就不是武氏兄弟的對手,待郭靖教得他們一年半載,再有爭鬥,非死在他
們手裡不可,心中打定了主意,一有機會,立即設法離島。

  這日下午,楊過跟黃蓉讀了幾段「孟子」,辭出書房,在海邊閒步,望著大海中白浪滔
滔,心想不知何日方能脫此困境,眼見海面上白鷗來去,好生欣羨它們的來去自在。正自神
往,忽聽桃樹林外傳來呼呼風響。他好奇心起,悄悄繞到樹後張望,原來郭靖正在林中空地
上教武氏兄弟拳腳,教的是一招擒拿手「托梁換柱」。郭靖口中指點,手腳比劃,命武氏兄
弟跟著照學。楊過只看了一遍,早就領會到這一招的精義所在,但武氏兄弟學來學去始終不
得要領。郭靖本性魯鈍,深知其中甘苦,毫不厭煩,只是反覆教導。

  楊過暗暗歎氣,心道:「郭伯伯若肯教我,我豈能如他們這般蠢笨。」悶悶不樂,自回
房中睡了。晚飯後讀了幾遍書,但感百無聊賴,又到海灘旁邊,學著郭靖所授的拳腳,使將
開來,只是將一招反覆使得幾遍,便感膩煩,心念一動:「我若去偷學武功,保管比武氏兄
弟強得多,那也不用怕他們來害我了。」

  一喜之後,跟著又想:「郭伯伯既不肯教,我又何必偷學他的?哼,這時他就是來求我
去學,我也不學的了。最多給人打死了,好希罕麼?」想到此處,又是驕傲,又感淒苦,倚
巖靜坐,竟在浪濤聲人迷迷糊糊的睡著了。

  次日清晨,楊過不去吃早飯,也不去書房讀書,在海中撈了幾隻大蠔,生火燒烤來吃,
心想:「不吃你郭家的飯,也餓不死我。」瞧著岸邊的大船和小艇,尋思:「那大船我開不
動,小艇卻又划不遠,怎生逃走才好?」煩惱了半日,無計可施,便在一塊巨岩之後倒轉了
身子,練起了歐陽鋒所授的內功來。

  正練到血行加速、全身舒暢之際,突然間身後有人大聲呼喝,楊過一驚之下,登時摔
倒,手足麻痺,再也爬不起來,原來是郭芙與武氏兄弟三人適於此時到來。這巨岩之後本來
十分僻靜,向無人至,但桃花島上道路樹木的佈置皆按五行生剋之變,郭芙與武氏兄弟不敢
到處亂走,來來去去只在島上道路熟識處玩耍,以致見到了他練功的情狀。幸好楊過此時功
力甚淺,否則給他們三人這麼齊聲吆喝,經脈錯亂,非當場癱瘓不可。

  郭芙拍手笑道:「你在這裡搗甚麼鬼?」楊過扶著岩石,慢慢支撐著站起,向她白了一
眼,轉身走開。武修文叫道:「喂,郭師妹問你哪,怎得你這般無禮,也不理睬?」楊過冷
冷的道:「你管得著麼?」武敦儒大怒,說道:「咱們自管玩去,別去招惹瘋狗。」楊過
道:「是啊,瘋狗見人就咬,人家好端端的在這裡,三條瘋狗卻過來亂吠亂叫。」武敦儒怒
道:「你說三條瘋狗?你罵人?」楊過笑道:「我只罵狗,沒罵人。」

  武敦儒怒不可遏,撲上去拔拳便打,楊過一閃避開。武修文想起師父曾有告誡,師兄弟
不可打架,這事鬧了起來,只怕被師父責備,忙拉位兄長手臂,笑吟吟的對楊過道:「楊大
哥,你跟師娘學武藝,我們三個跟師父學。這幾個月下來,也不知是誰長進得快了。咱們來
過過招,比劃比劃,你敢不敢?」

  楊過心下氣苦,本想說:「我沒你們的運氣,師娘可沒教過我武功。」但一聽到他說
「你敢不敢」四字,語氣中充滿了輕蔑之意,那句洩氣的話登時忍住了不說,只哼了一聲,
冷冷的斜睨著他。武修文道:「咱們師兄弟比試武功,不論誰輸誰贏,都不可去跟師父、師
娘說,就是打破了頭,也說是自己摔的。誰打輸向大人投訴,誰就是狗雜種、王八蛋。楊大
哥,你敢不敢?」

  他這「你敢不敢」四字第二次剛出口,眼前一黑,左眼上已重重著了楊過一拳,武修文
一個踉蹌,險些摔倒。武敦儒怒道:「你這般打冷拳,好不要臉。」施展郭靖所教的拳法,
向楊過腰間打去。楊過不識閃避,登時中拳,眼見武敦儒又是飛腳踢來,腦海中靈光一閃,
想起昨天郭靖傳授武氏兄弟的招數,當即右腳微蹲,左手在武敦儒踢來的右腳小腿上一托。
這正是「鬧市俠隱」全金髮所擅擒拿手法中的一招「托梁換柱」,雖非極精深的武功,臨敵
之時卻也頗切實用。昨日郭靖反覆叫兩兄弟試習,武氏兄弟本已學會,但當真使將出來,卻
遠不及楊過偷看片刻的靈活機巧。武敦儒被他這麼一托,登時遠遠摔了出去。

  武修文眼上中拳,本已大怒,但見兄長又遭摔跌,當即撲將上來,左拳虛幌,楊過向左
避讓,卻不知這是拳術中甚是淺近的招數,先虛後實,武修文跟著右拳實擊,砰的一聲,楊
過右邊顴骨上重重中了一拳。武敦儒爬起身來,上前夾擊,他兩兄弟武功本有根柢,楊過先
前就已抵敵不過,再加上郭靖這幾個月來的教導,他如何再是敵手?廝打片刻,頭臉腰背已
連中七八下拳腳。楊過心下發了狠:「就是給你們打死,我也不逃。」發拳直上直下的亂舞
亂打,全然不成章法。

  武修文見他咬牙切齒的拚命,心下倒是怯了,反正已大佔上風,不願再鬥,叫道:「你
已經輸啦,我們饒了你,不用再打了。」楊過叫道:「誰要你饒?」衝上去劈面猛擊。武修
文伸左臂格開,右手抓住他胸口衣襟向前急拉,便在此時,武敦儒雙拳同時向楊過後腰直擊
下去。楊過站立不穩,向前摔倒。武敦儒雙手按住他頭,問道:「你服了沒有?」楊過怒
道:「誰服你這瘋狗?」武敦儒大怒,將他臉孔向沙地上直按下去,叫道:「你不服,就悶
死了你。」

  楊過眼睛口鼻中全是沙粒,登時無法呼吸,又過片刻,全身如欲爆裂。武敦儒雙手用力
按住他頭,武修文騎在他頭頸之中,楊過始終掙扎不脫,窒悶難當之際,這些日子來所練歐
陽鋒傳授的內力突然崩湧,只覺丹田中一股熱氣激升而上,不知如何,全身驀然間精力充
沛,他猛躍而起,眼睛也不及睜開,雙掌便推了出去。

  這一下正中武修文的小腹,武修文「啊」的一聲大叫,仰跌在地,登時暈了過去。這掌
力乃是歐陽鋒的絕技「蛤蟆功」,威力固不及歐陽鋒神功半成,楊過又不會運用,但他於危
急之間自發而生的使將出來,武修文卻也抵受不起。

  武敦儒搶將過去,只見兄弟一動也不動的躺著,雙目翻白,只道已給楊過打死,大駭之
下,大叫:「師父,師父,我弟弟死了,我弟弟死了!」連叫帶哭,奔回去稟報郭靖。郭芙
心中害怕,也急步跟去。

  楊過吐出嘴裡沙土,抹去眼中沙子,只覺全身半點氣力也無,便欲移動一步也是艱難無
比,眼見武修文躺著不動,又聽得武敦儒大叫:「我弟弟死了!」心下一片茫然,不知到底
出了甚麼事,明知事情大大不妙,卻是無力逃走。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只見郭靖、黃蓉飛步奔來。郭靖抱起武修文,在他胸腹之間推
拿。黃蓉走到楊過邊,問道:「歐陽鋒呢?他在那裡?」楊過茫然不答。黃蓉又問:「這蛤
蟆功他甚麼時候教你的?」楊過似乎聽見了,又似乎沒有聽見,雙眼失神落魄的望著前面,
嘴巴緊緊閉住,生怕說了一個字出來。黃蓉見他不理,抓住他雙臂,連聲道:「快說!歐陽
鋒在那裡?」楊過始終一動不動。

  過不多時,武修文在郭靖內力推拿下醒了轉來,接著柯鎮惡也隨著郭芙趕到。柯鎮惡聽
郭芙說了楊過倒轉身子的情狀,又聽得他如何「打死」武修文,想到這小子原來是歐陽鋒的
傳人,滿腔仇怨登時都轉到了他身上,聽得黃蓉連問:「歐陽鋒在那裡?」而楊過全不理
睬,當即走上前去,高舉鐵杖,厲聲喝道:「歐陽鋒這奸賊在那裡?你不說,一杖就打死了
你!」

  楊過此時已豁出了性命不要,大聲道:「他不是奸賊!他是好人。你打死我好了,我一
句話也不說。」柯鎮惡大怒,揮杖怒劈。郭靖大叫:「大師父,別……」只聽拍的一聲,鐵
杖從楊過身側擦過,擊入沙灘。原來柯鎮噁心想打死這小小孩童畢竟不妥,鐵杖擊出時準頭
略偏。

  柯鎮惡厲聲道:「你一定不說?」楊過大聲道:「你有種就打死我,我怕你這老瞎子
嗎?」郭靖縱身上前,重重打了他個耳光,喝道:「你膽敢對師祖爺爺無禮!」楊過也不哭
泣,只冷冷的道:「你們也不用動手,要我性命,我自己死好了!」反身便向大海奔去。

  郭靖喝道:「過兒回來!」楊過奔得更加急了。郭靖正欲上前拉他,黃蓉低聲道:「且
慢!」郭靖當即停步,只見楊過直奔入海,衝進浪濤之中。郭靖驚道:「他不識水性,蓉
兒,咱們快救他。」又要入海去救。黃蓉道:「死不了,不用著急。」過了一會,見楊過竟
不回來,心下也不禁佩服他的傲氣,當即縱身入海,游了出去。她精通水性,在近岸海中救
一個人自是視若等閒,潛入水底,將楊過拖了回來,將他擱在岩石之上,任由他吐出腸中海
水,自行慢慢醒轉。

  郭靖瞧瞧師父,又瞧瞧妻子,問道:「怎麼辦?」黃蓉道:「他這功夫是來桃花島之前
學的,歐陽鋒若是來到島上,咱們決不能不知。」郭靖點了點頭。黃蓉問道:「小武的傷勢
怎麼樣?」郭靖道:「只怕要將養一兩個月。」

  柯鎮惡道:「明兒我回嘉興去。」郭靖與黃蓉對望了一眼,自都明白他的意思,他決不
願和歐陽鋒的傳人同處一地。黃蓉道:「大師父,這兒是你的家,你何必讓這小子?」

  當天晚上,郭靖把楊過叫進房來,說道:「過兒,過去的事,大家也不提了。你對師祖
爺爺無禮,不能再在我的門下,以後你只叫我郭伯伯便是。你郭伯伯不善教誨,只怕反耽誤
了你。過幾天我送你去終南山重陽宮,求全真教長春子丘真人收你入門。全真派武功是武學
正宗,你好好在重陽宮中用功,修心養性,盼你日後做個正人君子。」

  楊過應了一聲:「是,郭伯伯。」當即改了稱呼,不再認郭靖作師父了。

  郭靖這日一清早起來,帶備銀兩行李,與大師父、妻子、女兒、武氏兄弟別過,帶著楊
過,乘船到浙江海邊上岸。郭靖買了兩匹馬,與楊過曉行夜宿,一路向北。楊過從未騎過
馬,但他內功略有根柢,習練數日,已控轡自如。他少年好事,常常馳在郭靖之前。

  不一日,兩人渡過黃河,來到陝西。此時大金國已為蒙古所滅,黃河以北,盡為蒙古人
天下。郭靖少年時曾在蒙古軍中做過大將,只怕遇到蒙古舊部,招惹麻煩,將良馬換了兩匹
極瘦極醜的驢子,身上穿了破舊衣衫,打扮得就和鄉下莊漢相似。楊過也穿上粗布大褂,頭
上纏了一塊青布包頭,跨在瘦驢之上。這驢子脾氣既壞,走得又慢,楊過在道上整日就是與
它拗氣。

  這一天到了樊川,已是終南山的所在,漢初開國大將樊噲曾食邑於此,因而得名。沿途
岡巒迴繞,松柏森映,水田蔬圃連綿其間,宛然有江南景色。

  楊過自離離桃花島後,心中氣惱,絕口不提島上之事,這時忍不住道:「郭伯伯,這地
方倒有點像咱們桃花島。」郭靖聽他說「咱們桃花島」五字,不禁憮然有感,道:「過兒,
此去終南山不遠,你在全真教下好好學藝。數年之後,我再來接你回桃花島。」楊過頭一
撇,道:「我這一輩子永遠不回桃花島啦。」郭靖不意他小小年紀,竟說出這等決絕的話
來,心中一怔,一時無言可對,隔了半晌才道:「你生郭伯母的氣麼?」楊過道:「侄兒那
裡敢?只是侄兒惹郭伯母生氣罷啦。」郭靖拙於言辭,不再接口。

  兩人一路上岡,中午時分到了岡頂的一座廟宇。郭靖見廟門橫額寫著「普光寺」三個大
字,當下將驢子拴在廟外松樹上,進廟討齋飯吃。廟中有七八名僧人,見郭靖打扮鄙樸,神
色間極是冷淡,拿兩份素面、七八個饅頭給二人吃。

  郭靖與楊過坐在松下石凳上吃麵,一轉頭,忽見松後有一塊石碑,長草遮掩,露出「長
春」二字。郭靖心中一動,走過去拂草看時,碑上刻的卻是長春子丘處機的一首詩,詩云:

  「天蒼蒼兮臨下土,胡為不救萬靈苦?萬靈日夜相凌遲,飲氣吞聲死無語。仰天大叫天
不應,一物細瑣枉勞形。安得大千復混沌,免教造物生精靈。」

  郭靖見了此詩,想起十餘年前蒙古大漠中種種情事,撫著石碑呆呆不語,待想起與丘處
機相見在即,心中又自欣喜。

  楊過道:「郭伯伯,這碑上寫著些甚麼?」郭靖道:「那是你丘祖師做的詩。他老人家
見世人多災多難,感到十分難過。」當下將詩中含義解釋了一遍,道:「丘真人武功固然卓
絕,這一番愛護萬民的心腸更是教人欽佩。你父親是丘祖師當年得意的弟子。丘祖師瞧在你
父面上,定會好好待你。你用心學藝,將來必有大成。」

  楊過道:「郭伯伯,我想請問你一件事。」郭靖道:「甚麼事?」楊過說道:「我爹爹
是怎麼死的?」郭靖臉上變色,想起嘉興鐵槍廟中之事,身子微顫,黯然不語。楊過道:
「是誰害死他的?」郭靖仍是不答。

  楊過想起母親每當自己問起父親的死因,總是神色特異,避不作答,又覺郭靖雖然待己
甚是親厚,黃蓉卻頗有疏忌之意,他年紀雖小,卻也覺得其中必有隱情,這時忍不住大聲
道:「我爹爹是你跟郭伯母害死的,是不是?」

  郭靖大怒,順手在石碑上重重拍落,厲聲道:「誰教你這般胡說?」他此時功勁何等厲
害,盛怒之下這麼一擊,只拍得石碑不住搖幌。楊過見他動怒,忙低頭道:「侄兒知道錯
啦,以後不敢胡說,郭伯伯別生氣。」

  郭靖對他本甚愛憐,聽他認錯,氣就消了,正要安慰他幾句,忽聽身後有人「咦」的一
聲,語氣似乎甚是驚詫。回過頭來,只見兩個中年道士站在山門口,凝目注視,臉上大有憤
色,自己適才在碑上這一擊,定是教他二人瞧在眼裡了。

  兩個道士對望了一眼,便即出寺。郭靖見二人步履輕捷,顯然身有武功,心想此去離終
南山不遠,這二道多半是重陽宮中人物。兩人都是四十上下年紀,或是全真七子的弟子。他
自在桃花島隱居後,不與馬鈺等互通消息,是以全真門下弟子都不相識,只知全真教近來好
生興旺,馬鈺、丘處機、王處一等均收了不少佳弟子,在武林中名氣越來越響,平素行俠仗
義,扶危解困,做下了無數好事,江湖上不論是否武學之士,凡是聽到全真教的名頭,都是
十分尊重。他想自己要上山拜見丘真人,正好與那二道同行。

  當下足底加勁,搶出山門,只見那兩個道士已快步奔在十餘丈外,卻不住回頭觀看。郭
靖叫道:「二位道兄且住,在下有話請問。」他嗓門洪亮,一聲呼出,遠近皆聞,那二道卻
不停步,反而走得更加快了。郭靖心想:「難道這二人是聾子?」足下微使勁力,幾個起
落,已繞過二人身旁,搶在前頭,轉身說道:「二位道兄請了。」說著唱喏行禮。

  兩個道人見他身法如此迅捷,臉現驚惶之色,見他躬身行禮,只道他要運內勁暗算,急
快分向左右閃避,齊聲問道:「你幹甚麼?」郭靖道:「二位可是終南山重陽宮的道兄
麼?」那身材瘦削道人沉著臉道:「是便怎地?」郭靖道:「在下是長春真人丘道長故人,
意欲上山拜見,相煩指引。」另一個五短身材的道人冷笑道:「你有種自己上去,讓路
罷!」說著突然橫掌揮出,出掌竟然甚是快捷。郭靖只得向右讓過。不料另一個瘦道人與那
矮道人武術上練得絲絲入扣,分進合擊,跟著一掌自右向左,將郭靖攔在中間。這兩招叫做
「大關門式」,原是全真派武功的高明招數,郭靖如何不識?他見二道不問情由,一上來就
使傷人重手,不禁愕然,不知他們有何誤會,當下既不化解,亦不閃避,只聽波波兩聲,二
道雙掌都擊在他的脅下。

  郭靖中了這兩掌,已知對方武功深淺,心想以二人功力而論,確是全真七子的弟子,與
自己算是同輩。他在二道手掌擊到之時,早已鼓勁抵禦,只是內力運得恰到好處,自己既不
絲毫受損,卻也不將掌力反擊出去令二人手掌疼痛腫脹,只是平平常常受了,恍若無事。

  二道苦練了十餘年的絕招打在對方身上,竟然如中敗絮,全不受力,心中驚駭無比,當
下齊聲呼嘯,同時躍起,四足齊飛,猛向郭靖胸口踢到。郭靖暗暗奇怪:「全真弟子都是有
道之士,待人親切,怎地門下弟子卻這般毫沒來由的便對人拳足交加?」眼見二人使出「鴛
鴦連環腿」的腳法,仍是不動聲色,未加理會。但聽得拍拍拍,波波波,數聲響過,他胸口
多了幾個灰撲撲的腳印。

  二道每人均是連踢六腳,足尖猶如踢在沙包之上,軟軟的極是舒服,但見對方神定氣
閒,渾若無事,這一下驚詫更比適才厲害了幾倍,心想:「這賊子如此了得?就是我們師父
師伯,卻也沒這等功夫。」斜眼細看郭靖時,見他濃眉大眼,神情樸實,一身粗布衣服,就
如尋常的莊稼漢子一般,實無半點異樣之處,不禁呆在當地,做聲不得。

  楊過見二道對郭靖又打又踢,郭靖卻不還手,不禁生氣,走上喝道:「你這兩個臭道
士,幹麼打我伯伯?」郭靖連忙喝止,道:「過兒,快住口,過來拜見兩位道長。」楊過一
怔,心想:「郭伯伯沒來由,何必畏懼他們?」

  兩個道士對望一眼,刷刷兩聲,從腰間抽出長劍。矮道士一招「探海屠龍」,刺向郭靖
下盤,另一個使招「罡風掃葉」,卻向楊過右腿疾削。

  郭靖對刺向自己這劍全沒在意,但見瘦道人那招出手狠辣,不由得著惱:「這孩子跟你
們無怨無仇,何以下此毒手?這一劍豈非要將他右腿削斷?」當下身子微側,左手掌緣擱上
矮人劍柄,「順手推舟」,輕輕向左推開。矮道人不由自主的劍刃倒轉,噹的一聲,與瘦道
人長劍相交,架開了他那一招。郭靖這一手以敵攻敵之技,原自空手入白刃功夫中變化出
來,莫說敵手只有兩人,縱有十人八人同時攻上,他也能以敵人之刀攻敵人之劍,以敵人之
槍挑敵人之鞭,借敵打敵,以寡勝眾。

  兩道均感手腕酸麻,虎口隱隱生痛,立即斜躍轉身,向郭靖怒目而視,心下又是驚駭,
又是佩服,當下齊聲低嘯,雙劍又上。

  郭靖心想:「你們這是初練天罡北斗陣的根基功夫,雖是上乘劍法,但你們只有二人,
劍術又沒練得到家,有何用處?」生恐楊過被二人劍鋒掃到,側身避開雙劍,伸右手抱起楊
過,叫道:「在下是丘真人故人,兩位不必相戲。」那瘦道人道:「你冒充馬真人的故人也
沒用。」郭靖道:「馬真人確也曾傳授過在下功夫。」矮道人怒道:「賊子胡說八道,卻來
消遣人,只怕我們重陽祖師也曾傳授過你武功。」挺劍向他當胸刺來。

  郭靖眼見二道明明是全真門下,何以把自己當敵人看待,實是猜想不透。他和全真七子
情誼非比尋常,又想楊過要去重陽宮學藝,不能得罪了宮中道士,是以一味閃避,並不還
手。

  二道又驚又怕,早知對方武功遠在己上,難以刺中,兩人打個手勢,忽然劍法變幻,刷
刷刷刷數劍,都往楊過前胸後背刺去,每一劍都是致人死命的狠辣招數。郭靖見這些不留絲
毫餘地的劍法都是向一個小孩兒身上招呼,此時也不由得不怒,但見矮道人一劍來得猛惡,
右手倏地穿出,食中二指張開,平挾劍刃,手腕向內略轉,右肘撞向對方鼻樑。矮道士用力
回抽,沒抽動長劍,卻見他手肘已然撞到,知道只要給撞中了面門,非死也受重傷,只得撤
劍後躍。

  此時郭靖的武功真所謂隨心所欲,不論舉手抬足無不恰到好處,他右手雙指微微一沉,
那劍倒豎立起,劍柄向上反彈。那瘦道人正挺劍刺向楊過頭頸,劍鋒被那劍柄一撞,錚的一
聲,右臂發熱,全身劇震,也只得鬆手放劍,向旁跳開。兩人齊聲說道:「淫賊厲害,走
罷!」說著轉身急奔。

  郭靖一生被罵過不少,但不是「傻小子」,便是「笨蛋」,也有人罵他是「臭賊」「賊
廝鳥」的,「淫賊」二字的惡名,卻是破天荒第一次給人加在頭上,當下也不放下楊過,抱
著他急步追趕,奔到二道身後,右足一點,身子已從二道頭頂飛過,足一落地,立刻轉身喝
道:「你們罵我甚麼?」

  矮道人心下吃驚,嘴頭仍硬,說道:「你若不是妄想娶那姓龍的女子,到終南山來干甚
麼?」他此言出口,生怕郭靖上前動手,不自禁的倒退了三步。

  郭靖一呆,心想:「我妄想娶那姓龍的女子,那姓龍的女子是誰?我為甚麼要娶她?我
早有了蓉兒,怎麼還會娶旁人?」一時摸不著半點頭腦,怔在當地。二道見他發呆,心想良
機莫失,互相使個眼色,急步搶過他身邊,上山奔去。

  楊過見郭靖出神,輕輕掙下地來,說道:「郭伯伯,兩個臭道士走啦。」郭靖如夢初
醒,「嗯」了一聲,道:「他們說我要娶那姓龍的女子,她是誰啊?」楊過道:「侄兒也不
知道,這兩人不分青紅皂白,一上來就動手,定是認錯了人。」郭靖啞然失笑,道:「必是
如此,怎麼我會想不到?咱們上山罷!」

  楊過將二道遺下的兩柄長劍提在手中。郭靖一看劍柄,上面赫然刻著「重陽宮」三個小
字。二人一路上山,行了一個多時辰,已至金蓮閣,再上去道路險峻,躡亂石,冒懸崖,屈
曲而上,過日月巖時天漸昏暗,到得抱子巖時新月已從天邊出現。那抱子巖生得甚是奇怪,
就如一個婦人抱著孩子一般。兩人歇了片刻,郭靖道:「過兒,你累了?」楊過搖頭道:
「不累。」郭靖道:「好,咱們再上。」

  又走了一陣,只見迎面一塊大岩石當道,形狀陰森可怖,自空憑臨,宛似一個老嫗彎腰
俯視。楊過心中正有些害怕,忽聽巖後數聲呼哨,躍出四個道士,各執長劍,攔在當路,默
不作聲。

  郭靖上前唱喏行禮,說道:「在下桃花島郭靖,上山拜見丘真人。」一個長身道士踏上
一步,冷笑道:「郭大俠名聞天下,是桃花島黃老前輩令婿,豈能如你這般無恥?快快下山
去罷!」郭靖心道:「我甚麼事無恥了?」當下沉住氣道:「在下確是郭靖,請各位引見丘
真人便見分曉。」

  那長身道士喝道:「你到終南山來恃強逞能,當真是活得不耐煩了。不給你些厲害,你
還道重陽宮儘是無能之輩。」說話中竟是將適才矮、瘦二道也刺了一下,語聲甫畢,長劍幌
動,踏奇門,走偏鋒,一招「分花拂柳」刺向郭靖腰脅。郭靖暗暗奇怪:「怎地我十餘年不
闖江湖,世上的規矩全都變了?」當下側身讓開,待要說話,另外三名道士各挺長劍,將他
與楊過二人圍在垓心。郭靖道:「四位要待怎地,才信在下確是郭靖?」

  那長身道士喝道:「除非你將我手中之劍奪了下來。」說著又是一劍,這一劍竟是當胸
直刺。自來劍走輕靈,講究偏鋒側進,不能如使單刀那般硬砍猛劈,他這一劍卻是全沒將郭
靖放在眼裡,招數中顯得極是輕佻。

  郭靖微微有氣,心道:「奪你之劍,又有何難?」眼見劍尖刺到,伸食指扣在拇指之
下,對準劍尖彈出,嗡的一聲,那道士把捏不定,長劍直飛上半空。郭靖不等那劍落下,錚
錚錚連彈三下,嗡嗡嗡連響三聲,三柄長劍跟著飛起,劍刃在月光映照下閃閃生輝。楊過大
聲喝采,叫道:「你們信不信了?」郭靖平時出手總為對方留下餘地,這時氣惱這長身道人
劍招無禮,才使出了彈指神通的妙技。這門功夫是黃藥師的絕學,郭靖在島上住了幾年,已
盡得其傳,他內力深厚,使將出來自是非同小可。

  四名道士長劍脫手,卻還不明白對方使的是何手段。那長身道士叫道:「這淫賊會邪
法,走罷。」說著躍向老嫗巖後,在亂石中急奔而去。其餘三道跟隨在後,片刻間均已隱沒
在黑暗之中。

  郭靖第一次給人罵「淫賊」,這一次又被罵「使妖法」,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說
道:「過兒,將幾柄劍好好放在路邊石上。」

  楊過道:「是。」依言拾起四劍,與手中原來二劍並列在一塊青石之上,心中對郭靖的
武功佩服的五體投地,口邊滾來滾去的只想說一句話:「郭伯伯,我不跟臭道士學武藝,我
要跟你學。」但想起桃花島上諸般情事,終於將那句話咽在肚裡。

  二人轉了兩個彎,前面地勢微見開曠,但聽得兵刃錚錚相擊為號,松林中躍出七名道
士,也是各持長劍。

  郭靖見七人撲出來的陣勢,左邊四人,右邊三人,正是擺的「天罡北斗陣」陣法,心中
一凜:「與此陣相鬥,倒有些難纏。」當下不敢托大,低聲囑咐楊過:「你到後面大石旁邊
等我,走得遠些,以免我照顧你分心。」楊過點點頭,不願在眾道士之前示弱,解開褲子,
大聲道:「郭伯伯,我去拉尿。」說著轉身而奔,到後面大石旁撒尿。郭靖暗喜:「這孩子
聰明伶俐,直追蓉兒,但願他走上正路,一生學好。」

  回頭瞧七個道人時,那七人背向月光,面目不甚看得清楚,但見前面六人頦下都有一叢
長鬚,年紀均已不輕,第七人身材細小,似乎年歲較輕,心念一動:「及早上山拜見丘真人
說明誤會要緊,何必跟這些瞎纏?」身形一幌,已搶到左側「北極星位」。

  那七個道人見他一語不發,突然遠遠奔向左側,還未明白他的用意,那位當「天權」的
道人低嘯一聲,帶動六道向左轉將上來,要將郭靖圍在中間。那知七人剛一移動,郭靖制敵
機先,向右踏了兩步,仍是站穩「北極星位」。天權道人本擬由斗柄三人發動側攻,但見郭
靖所處方位古怪,三人長劍都攻他不到,反而七人都是門戶洞開,互相不能聯防,每人都暴
於他攻勢之下,當下左手一揮,帶動陣勢後轉。豈知搖光道剛移動腳步,郭靖走前兩步,又
已站穩北極星位,待得北斗陣法布妥,七人仍是處於難攻難守的不利形勢。

  那天罡北斗陣是全真教中的極上乘功夫,練到爐火純青之時,七名高手合使,實可說無
敵於天下。只是郭靖深知這陣法的秘奧,只消佔到了北極星位,便能以主驅奴,制得北斗陣
縛手縛腳,施展不得自由。也因那七道練這陣法未臻精熟,若是由馬鈺、丘處機等主持陣
法,決不容敵人輕輕易易的就佔了北極星位。此時八人連變幾次方位,郭靖穩持先手,可是
始終不動聲色,只是氣定神閒的佔住了樞紐要位。

  位當天樞的道人年長多智,已瞧出不妥,叫道:「變陣!」七道士分散開,左衝右突,
東西狂奔,料想這番倒亂陣法,必能迷惑敵人目光。突然之間,七道又已組成陣勢。只是斗
柄斗魁互易其位,陣勢也已從正西轉到了東南。陣勢一成,天璇、玉衡二道挺劍上衝,猛見
敵人站在斗柄正北,兩足不丁不八,雙掌相錯,臉上微露笑容。二道猛地驚覺:「我二人若
是衝上,開陽、天璇二位非受重傷不可。」只一呆間,天樞道已大聲叫道:「攻不得,快退
下!」天權道又驚又怒,大聲呼哨,帶動六道連連變陣。

  楊過不明其理,但見七個道人如發瘋般環繞狂奔,郭靖卻只是或東或西、或南或北的移
動幾步,七道始終不敢向郭靖發出一招半式。他愈看愈覺有趣,忽見郭靖雙掌一拍,叫道:
「得罪!」突然向左疾衝兩步。

  此時北斗陣已全在他控制之下,他向左疾衝,七道若是不跟著向左,人人後心暴露,無
可防禦,那是武學中凶險萬分之事,當下只得跟著向左。這麼一來,七道已陷於不能自拔之
境。郭靖快跑則七道跟著快跑,他緩步則七道跟著緩步。那年輕道士內力最淺,被郭靖帶著
急轉十多個圈子,已感頭腦發暈,呼吸不暢,轉眼就要摔倒,只是心知北斗陣倘若少了一
人,全陣立時潰滅,只得咬緊牙關,勉力撐持。

  郭靖年紀已然不輕,但自偕黃蓉歸隱桃花島之後,甚少與外界交往,不脫往日少年人性
子,見七道奔得有趣,不由得童心大起,心想:「今日無緣無故的受你們一頓臭罵,不是叫
我淫賊,便是咒我會使妖法,若不真的顯些妖法給你們瞧瞧,豈非枉自受辱?」當下高聲叫
道:「過兒,瞧我使妖法啦。」忽然縱身躍上了高巖。那七個道士此時全在他控制之下,他
既躍上高巖,若不跟著躍上,北斗陣弱點全然顯露,有數人尚自遲疑,那天權道氣急敗壞的
大聲發令,搶著將全陣帶上高巖。

  七道立足未定,郭靖又是縱身竄上一株松樹。他雖與眾道相離,但不遠不近,仍是佔定
了北極星位,只是居高臨下,攻瑕抵隙更是方便。七道暗暗叫苦,都想:「不知從何處鑽出
這個大魔頭來,我全真教今日當真是顏面掃地了。」心中這般尋思,腳下卻半點停留不得,
各找樹幹上立足之處,躍了上去。郭靖笑道:「下來罷!」縱身下樹,伸手向位佔開陽的道
士足上抓去。

  那北斗陣法最厲害之處,乃是左右呼應,互為奧援,郭靖既攻開陽,搖光與玉衡就不得
不躍落樹下相助,而這二道一下來,天樞、天權二道又須跟下,頃刻之間,全陣盡皆牽動。
  楊過在一旁瞧得心搖神馳,驚喜不已,心道:「將來若有一日我能學得郭伯伯的本事,
縱然一世受苦,也是心甘。」但轉念想到:「我這世那裡還能學到他的本事?只郭芙那丫頭
與武氏兄弟才有這等福氣。郭伯伯明知全真派武功遠不及他,卻送我來跟這些臭道士學
藝。」越想越是煩惱,幾乎要哭將出來,當即轉過了頭不去瞧他逗七道為戲,只是他小孩心
性,如何忍耐得了,只轉頭片刻,禁不住回頭觀戰。

  郭靖心想:「到了此刻,你們總該相信我是郭靖了。做事不可太過,須防丘真人臉上不
好看。」見七道轉得正急,突然站定,拱手說道:「七位道兄,在下多有得罪,請引路
罷。」


  那天權道性子暴躁,見對方武功高強,精通北斗陣法,更認定他對本教不懷好意,朗聲
喝道:「淫賊,你處心積慮的鑽研本教陣法,用心當真陰毒。你們要在終南山幹這等無恥勾
當,我全真教嫉惡如仇,決不能坐視不理。」郭靖愕然問道:「甚麼無恥勾當?」

  天樞道說道:「瞧你這身武功,該非自甘下流之輩,貧道好意相勸,你快快下山去
罷。」語氣之中,顯得對郭靖的武功甚是欽佩。郭靖道:「在下自南方千里北來,有事拜見
丘真人,怎能不見他老人家一面,就此下山?」天權道問道:「你定要求見丘真人,到底是
何用意?」郭靖道:「在下自幼受馬真人、丘真人大恩,十餘年不見,心中好生記掛。此番
前來,另行有事相求。」

  天權道一聽之下,敵意更增,臉上便似罩上一陣鳥雲。原來江湖上於「恩仇」二字,看
得最重,有時結下深仇,說道前來報恩,其實乃是報仇,比如說道:「在下二十年前承閣下
砍下了一條臂膀,此恩此德,豈敢一日或忘?今日特來酬答大恩。」而所謂有事相求,往往
也不懷好意,比如強人劫鏢,通常便說:「兄弟們短了衣食,相求老兄幫忙,借幾萬兩銀子
使使。」此時全真教大敵當前,那天權道有了成見,郭靖好好的一番言語,他都當作反語,
冷冷的道:「只怕敝師玉陽真人,也於閣下有恩。」

  郭靖聽了此言,登時想起少年時在趙王府之事,玉陽子王處一不顧危險,力敵群邪,捨
命相救,實是恩德非淺,說道:「原來道兄是玉陽真人門下。王真人確於在下有莫大恩惠,
若是也在山上,當真再好不過。」

  這七名道人都是王處一的弟子,忽爾齊聲怒喝,各挺長劍,七枝劍青光閃動,疾向郭靖
身上七處刺來。郭靖皺起眉頭,心想自己越是謙恭,對方越是凶狠,真不知是何來由,可惜
黃蓉沒有同來,否則她一眼之間便可明白其中原因,當下斜身側進,佔住北極星位,朗聲說
道:「在下江南郭靖,來到寶山實無歹意,各位須得如何,方能見信?」

  天權道說道:「你已連奪全真教弟子六劍,何不再奪我們七劍?」那天璇道一直默不作
聲,突然拉開破鑼般的嗓子說道:「狗淫賊,你要在那龍家女子跟前賣好逞能,難道我全真
教真是好惹的麼?」郭靖怒道:「甚麼姓龍的姑娘,我郭靖素不相識。」天璇道哈哈一笑,
道:「你自然跟她素不相識。天下又有那一個男子跟她相識了?你若有種,就高聲罵她一句
小賊人。」

  郭靖一怔,心想那姓龍的女子不知是何等樣子,自己怎能無緣無故的出口傷人,便道:
「我罵她作甚?」三四個道人齊聲說道:「你這可不是不打自招麼?」

  郭靖平白無辜的給他們硬安上一個罪名,越聽越是糊塗,心想只有硬闖重陽宮,見了馬
鈺、丘處機、王處一他們,一切自有分曉,當下冷然道:「在下要上山了,各位若是阻攔,
莫怪無禮。」

  七道各挺長劍,同時踏上兩步。天璇道大聲道:「你莫使妖法,咱們只憑武功上見高
低。」郭靖一笑,心中已有主意,說道:「我偏要使點妖法。你們瞧著,我雙手不碰你們兵
刃,卻能將你們七柄長劍盡數奪下了。」七道相互望了一眼,臉上均有不信之色,心中都
道:「你武功雖強,難道不用雙手,當真能奪下我們兵刃?你空手入白刃功夫就算練到了頂
兒尖兒,也得有一雙手呀。」天樞道忽道:「好啊,我們領教閣下的踢腿神功。」郭靖道:
「我也不須用腳,總而言之,你們的兵刃手腳,我不碰到半點,若是碰著了,就算我輸,在
下立時拍手回頭,再也不上寶山羅。」

  七道聽他口出大言,人人著惱。那天權道長劍一揮,立時帶動陣法圍了上去。

  郭靖斜身疾衝,佔了北極星位,隨即快步轉向北斗陣左側。天權道識得厲害,急忙帶陣
轉至右方。凡兩人相鬥,必是面向敵人,倘若敵人繞到背後,自非立即轉身迎敵不可。此時
郭靖所趨之處,正是北斗陣的背心要害,不須出手攻擊,七名道人已不得不帶動陣法,以便
正面和他相對。但郭靖一路向左,竟不回身,只是或快或慢,或正或斜,始終向左奔跑。他
既穩穩佔住北極星位,七道不得不跟著向左。

  郭靖越奔越快,到後來直是勢逾奔馬,身形一幌,便已奔出數丈。七道的功夫倒也大非
尋常,雖處逆境,陣法竟是絲毫不亂,天樞、天璇、天璣、天權、玉衡、開陽、搖光七個部
位都是守得既穩且準,只是身不由主的跟著他疾奔。郭靖也不由得暗暗喝采:「全真門下之
士果然不凡。」當下提一口氣,奔得猶似足不點地一般。

  七道初時尚可勉力跟隨,但時候一長,各人輕身功夫出了高下,位當天權、天樞、玉衡
的三道功夫較高,奔得較快,餘人漸漸落後,北斗陣中漸現空隙。各人不禁暗驚,心想:
「敵人如在此時出手攻陣,只怕我們已防禦不了。」但事到臨頭,也已顧不到旁的,只有各
拚平生內力,繞著郭靖打轉。

  世上孩童玩耍,以繩子縛石,繞圈揮舞,揮得急時突然鬆手,石子便帶繩遠遠飛出。此
時天罡北斗陣繞圈急轉,情形亦復相似,七道繞著郭靖狂奔,手中長劍舉在頭頂,各人奔得
越快,長劍越是把捏不定,就似有一股大力向外拉扯,要將手上長劍奪出一般。突然之間,
郭靖大喝一聲:「撒手!」向左飛身疾竄。七道出其不意,只得跟著急躍,也不知怎的,七
柄長劍一齊脫手飛出,有如七條銀蛇,直射入十餘丈外的松林之中。郭靖猛地停步,笑吟吟
的回過頭來。

  七個道人面如死灰,呆立不動,但每人仍是各守方位,陣勢嚴整。郭靖見他們經此一番
狂奔亂跑,居然陣法不亂,足見平時習練的功夫實不在小。那天權道有氣沒力的低聲呼哨,
七人退出巖之後。

  郭靖道:「過兒,咱們上山。」那知他連叫兩聲,楊過並不答應。他四下裡一找,楊過
已影蹤不見,但見樹叢後遺著他一隻小鞋。郭靖吃了一驚:「原來除了這七道之外,另有道
人窺視在旁,將他擄了去。」但想群道只是認錯了人,對己有所誤會,全真教行俠仗義,決
不致為難一個孩子,是以倒也並不著慌。當下一提氣,向山上疾奔。他在桃花島隱居十餘
年,雖然每日練功,但長久未與人對敵過招,有時也不免有寂寞之感,今日與眾道人激鬥一
場,每一招都是得心應手,不由得暗覺滿意。

  此時山道更為崎嶇,有時哨壁之間必須側身而過,行不到半個時辰,烏雲掩月,山間忽
然昏暗。郭靖心道:「此處我地勢不熟,那些道兄們莫要使甚詭計,倒不可不防。」於是放
慢腳步,緩緩而行。

  又走一陣,雲開月現,滿山皆明,心中正自一暢,忽聽得山後隱隱傳出大群人眾的呼
吸。氣息之聲雖微,但人數多了,郭靖已自覺得。他緊一緊腰帶,轉過山道。

  眼前是個極大的圓坪,四周群山環抱,山腳下有座大池,水波映月,銀光閃閃。池前疏
疏落落的站著百來個道人,都是黃冠灰袍,手執長劍,劍光閃爍耀眼。

  郭靖定睛細看,原來群道每七人一組,布成了十四個天罡北斗陣。每七個北斗陣又布成
一個大北斗陣。自天樞以至搖光,聲勢實是非同小可。兩個大北斗陣一正一奇,相生相剋,
互為犄角。郭靖暗暗心驚:「這北斗陣法從未聽丘真人說起過,想必是這幾年中新鑽研出來
的,比之重陽祖師所傳,可又深了一層了。」當下緩步上前。

  只聽得陣中一人撮唇呼哨,九十八名道士倏地散開,或前或後,陣法變幻,已將郭靖圍
在中間。各人長劍指地,凝目瞧著郭靖,默不作聲。

  郭靖拱著手團團一轉,說道:「在下誠心上寶山來拜見馬真人、丘真人、王真人各位道
長,請眾位道兄勿予攔阻。」

  陣中一個長鬚道人說道:「閣下武功了得,何苦不自愛如此,竟與妖人為伍?貧道良言
奉勸,自來女色誤人,閣下數十年寒暑之功,莫教廢於一旦。我全真教跟閣下素不相識,並
無過節,閣下何苦助紂為虐,隨同眾妖人上山搗亂?便請立時下山,日後尚有相見地步。」
他說話聲音低沉,但一字一句,清清楚楚,顯見內力深厚,語意懇切,倒是誠意勸告。

  郭靖又好氣,又是好笑,心想:「這些道人不知將我當作何人,若是蓉兒在我身畔,就
不致有此誤會了。」當下說道:「甚麼妖人女色,在下一概不知,容在下與馬真人、丘真人
等相見,一切便見分曉。」

  長鬚道人凜然道:「你執迷不悟,定要向馬真人、丘真人領教,須得先破了我們的北斗
大陣。」郭靖道:「在下區區一人,武功低微,豈敢與貴教的絕藝相敵?請各位放還在下攜
來的孩兒,引見貴教掌教真人和丘真人。」

  長鬚道人高聲喝道:「你裝腔作勢,出言相戲,終南山上重陽宮前,豈容你這淫賊撒
野?」說著長劍在空中一揮,劍刃劈風,聲音嗡嗡然長久不絕。眾道士各揮長劍,九十八柄
劍刃披蕩往來,登時激起一陣疾風,劍光組成了一片光網。

  郭靖暗暗發愁:「他兩個大陣奇正相反,我一個人如何佔他的北極星位?今日之事,當
真棘手之極了。」

  他心下計議未定,兩個北斗大陣的九十八名道人已左右合圍,劍光交織,真是一隻蒼蠅
也難鑽過。長鬚道人叫道:「快亮兵刃罷!全真教不傷赤手空拳之人。」

  部靖心想:「這北斗大陣自然難破,但說要能傷我,卻也未必。此陣人數眾多,威力雖
大,但各人功力高低參差,必有破綻,且瞧一瞧他們的陣法再說。」突然間滴溜溜一個轉
身,奔向西北方位,使出降龍十八掌中一招「潛龍勿用」,手掌一伸一縮,猛地斜推出去。
它名年輕道人劍交左手,各自相聯,齊出右掌,以它人之力擋了他這一招。郭靖這路掌法已
練到了出神入化之境,前推之力固然極強,更厲害的還在後著的那一縮。它名道人奮力擋住
了他那猛力一推,不料立時便有一股大力向前牽引,七人立足不定,身不由主的一齊俯地摔
倒,雖然立時躍起,但個個塵土滿臉,無不大是羞愧。

  長鬚道人見他出手厲害,一招之間就將七名師侄摔倒,不由得心驚無已,長嘯一聲,帶
動十四個北斗陣,重重疊疊的聯在一起,料想獻人縱然掌力再強十倍,也決難雙手推動九十
八人。

  郭靖想起當日君山大戰,與黃蓉力戰丐幫,對手武功雖均不強,但一經聯手,卻是難以
抵敵,當下不敢與眾道強攻硬戰,只展開輕身功夫,在陣中鑽來竄去,找尋空隙。

  他東奔西躍,引動陣法生變,只一盞茶時分,已知單憑一己之力,要破此陣實是難上加
難。一來他不願下重手傷人,二來陣法嚴謹無比,竟似沒半點破綻;三來他心思遲鈍,陣法
變幻卻快,縱有破綻,一時之間也看不出來。溶溶月色之下,但見劍光似水,人影如潮,此
來彼去,更無已時。

  再鬥片刻,眼見陣勢漸漸收緊,從空隙之間奔行閃避越來越是不易,尋思:「我不如闖
出陣去,逕入重陽宮去拜見馬道長、丘道長?」抬頭四望,只見西邊山側有二三十幢房舍,
有幾座構築宏偉,料想重陽宮必在其間,當下向東疾趨,幾下縱躍,已折向西行。

  眾道見他身法突然加快,一條灰影在陣中有如星馳電閃,幾乎看不清他的所在,不禁頭
暈目眩,攻勢登時呆滯。長鬚道人叫道:「大家小心了,莫要中了淫賊的詭計。」

  郭靖大怒,心想:「說來說去,總是叫我淫賊。這名聲傳到江湖之上,我今後如何做
人?」又想:「這陣法由他主持,只要打倒此人,就可設法破陣。」雙掌一分,直向那長鬚
道人奔去。那知這陣法的奧妙之一,就是引敵攻擊主帥,各小陣乘機東包西抄、南圍北擊,
敵人便是落入了陷阱。郭靖只奔出七八步,立感情勢不妙,身後壓力驟增,兩側也是翻翻滾
滾的攻了上來。他待要轉向右側,正面兩個小陣十四柄長劍同時刺到。這十四劍方位時刻拿
捏得無不恰到好處,竟教他閃無可閃,避無可避。

  郭靖身後險境,心下並不畏懼,卻是怒氣漸盛,心想:「你們縱然誤認我是甚麼妖人淫
賊,出家人慈悲為懷,怎麼招招下的都是殺手?難到非要了我的性命不可?又說甚麼『全真
教不傷赤手空拳之人』?」忽地斜身竄躍,右腳飛出,左手前探,將一名小道人踢了個筋
鬥,同時將他長劍奪了過來,眼見右腰七劍齊到,他左手揮了出去,八劍相交,喀喇一響,
七柄劍每一劍都是從中斷為兩截,他手中長劍卻是完好無恙。他所奪長劍本也與別劍無異,
並非特別銳利的寶劍,只是他內勁運上了劍鋒,使對手七劍一齊震斷。

  那七個道人驚得臉如土色,只一呆間,旁邊兩個北斗陣立時轉上,挺劍相護。郭靖見這
十四人各以左手扶住身旁道侶右肩,十四人的力氣已聯而為一,心想:「且試一試我的功力
到底如何?」長劍揮出,黏上了第十四名道人手中之劍。

  那道人急向裡奪,那知手中長劍就似鑲焊在銅鼎鐵砧之中,竟是紋絲不動。其餘十三人
各運功勁,要合十四人之力將敵人的黏力化開。郭靖正要引各人合力,一覺手上奪力驟增,
喝一聲:「小心了!」右臂振處,喀喇喇一陣響亮,猶如推倒了甚麼巨物,十二柄長劍盡皆
斷折。最後兩柄卻飛向半空。十四名道人驚駭無已,急忙躍開。郭靖暗歎:「畢竟我功力尚
未精純,卻有兩柄劍沒能震斷。」

  這麼一來,眾道人心中更多了一層戒懼,出手愈穩,廿一名道士手人雖然失了兵刃,但
運掌成風,威力並未減弱。郭靖適才震劍,未能盡如己意,又感敵陣守得越加堅穩,心想不
知馬道長、丘道長他們這些年中在北斗陣上另有甚麼新創,若是對方忽出高明變化,自己難
以拆解,只怕不免為群道所擒,事不宜遲,須得先下手為強,當下高聲叫道:「各位道兄,
再不讓路,莫怪在下不留情面了。」

  那長鬚道人見己方漸佔上風,只道郭靖技止於此,心想你縱然將我們九十八柄長劍盡數
震斷,也不能脫出全真教的北斗大陣,聽他叫喊,只是微微冷笑,並不答話,卻將陣法催得
更加緊了。

  郭靖倏地矮身,竄到東北角上,但見西南方兩個小陣如影隨形的轉上,當即指尖抖動,
長劍於瞬息之間連刺了十四下,十四點寒星似乎同時撲出,每一劍都刺中一名道人右腕外側
「陽谷穴」。這是劍法中最上乘功夫,運劍如風似電,落點卻不失釐毫,就和同時射出十四
件暗器一般無異。

  他出手甚輕,每個道人只是腕上一麻,手指無力,十四柄長劍一齊拋在地下。各人驚駭
之下,急忙後躍,察看手腕傷勢,但見陽谷穴上微現紅痕,一點鮮血也沒滲出,才知對方竟
以劍尖使打穴功夫,勁透穴道,卻沒損傷外皮。眾道暗暗吃驚,均想這淫賊雖然無恥,倒還
不算狠毒,若非手下容情,要割下我們手掌真是不費吹灰之力。

  這一來,已有五七三十五柄長劍脫手。長鬚道人大是恚怒,明知郭靖未下絕手,只是全
真教實在顏面無光,何況若讓如此強手闖進本宮,後患大是不小,當下連連發令,收緊陣
勢,心想九十八名道人四下合圍,將你擠也擠死了。

  郭靖心道:「這些道兄實在不識好歹,說不得,只好狠狠挫折他們一下。」左掌斜引,
右掌向左推出。一個北斗陣的七名道人轉上接住。郭靖急奔北極星位,第二個北斗陣跟著攻
了過來。此時共有一十四個北斗陣,也即有一十四個北極星座,郭靖無分身之術,自是沒法
同時佔住一十四個要位。他展開輕身功夫,剛佔第一陣的北極星位,立即又轉到第二陣的北
極星位,如此轉得幾轉,陣法已現紛亂之象。

  長鬚道人見情勢不妙,急傳號令,命眾道遠遠散開,站穩陣腳,以靜制動,知道各人若
是隨著郭靖亂轉,他奔跑迅速,必能乘隙搗亂陣勢,但若固守不動,一十四個北極星位相互
遠離,郭靖身法再快,也難同時搶佔。

  郭靖暗暗喝采,心想:「這位道兄精通陣法要訣,果然見機得快。他們既站立不動,我
便乘機往重陽宮去罷。」轉念忽想:「啊,不好,多半馬道長、丘道長他們都不在宮中,否
則我跟這些道兄們鬥了這麼久,丘道長他們豈有不知之理。」抬頭向重陽宮望去,忽見道觀
屋角邊白光連閃,似是有人正使兵刃相鬥,只是相距遠了,身形難以瞧見,刀劍撞擊之聲更
無法聽聞。

  郭靖心中一動:「有誰這麼大膽,竟敢到重陽宮去動手?今晚之事,實是大有蹊蹺。」
要待趕去瞧個明白,十四座北斗陣卻又逼近,越纏越緊。他心中焦急,左掌一招「見龍在
田」,右手一招「亢龍有悔」,使出左右互搏之術,同時分攻左右。但見左邊北斗大陣的四
十九人擋他左招,右邊四十九人擋他右招。他招數未曾使足,中途忽變,「見龍在田」變成
了「亢龍有悔」,而「亢龍有悔」卻變成了「見龍在田」。

  他以左右互搏之術,雙手使不同招數已屬難能,而中途招數互易,眾道更是見所未見、
聞所未聞。左邊的北斗大陣原是抵擋他的「見龍在田」,右邊的擋他的「亢龍有悔」,這兩
招去勢相反,兩邊道人奮力相抗,那料得到倏忽之間他竟招數互易。只見郭靖人影一閃,已
從兩陣的夾縫中竄出,左邊的四十九名道人與右邊四十九名道人正自發力向前衝擊,這時那
裡還收得住腳?只聽砰的一聲巨響,兩陣相撞,或劍折臂傷,或鼻腫目青,更有三十餘人自
相衝撞摔倒。

  主持陣法的長鬚道人雖然閃避得快,未為道侶所傷,可是也已狼狽不堪,盛怒之下,連
聲呼喝,急急整頓陣勢,見郭靖向山腳下的大池玉清池奔去,當即帶著十四個小陣直追。全
真派的武功本來講究清靜無為、以柔克剛,主帥動怒,正是犯了全真派武功的大忌,他心浮
氣粗之下,已說不上甚麼審察敵情、隨機應變。

  郭靖堪堪奔到玉清池邊,但見眼前一片水光,右手長劍揮出,斬下池邊一棵楊柳的粗
枝,隨即拋下長劍,雙手抓起樹枝,遠遠拋入池中。他足下用勁,身子騰空,右足尖在樹枝
上一點,樹枝直沉下去,他卻已借力縱到了對岸。

  眾道人奔得正急,收足不住,但聽撲通、撲通數十聲連響,倒有四五十人摔入了水中。
最後數十人已踏在別人背上,這才在岸邊停住腳步。有些道人不識水性,在池中載沉載浮,
會水的道人急忙施救。玉清池邊群道拖泥帶水,大呼小叫,亂成了一團。

TOP

第四回 全真門下

  郭靖擺脫眾道糾纏,提氣向重陽宮奔去,忽聽得鐘聲鏜鏜響起,正從重陽宮中傳出。鐘
聲甚急,似是傳警之聲。郭靖抬頭看時,見道觀後院火光沖天而起,不禁一驚:「原來全真
教今日果然有敵大舉來襲,須得趕快去救。」但聽身後眾道齊聲吶喊,蜂湧趕來,他這時方
才明白:「這些道人定是將我當作和敵人是一路,現下主觀危急,他們便要和我拚命了。」
當下也不理會,逕自向山上疾奔。

  他展開身法,片刻間已縱出數十丈外,不到一盞茶工夫,奔到重陽宮前,但見烈焰騰
吐,濃煙瀰漫,火勢甚是熾烈,但說也奇怪,重陽宮中道士無數,竟無一個出來救火。

  郭靖暗暗心驚,見十餘幢道觀屋宇疏疏落落的散處山間,後院火勢雖大,主院尚未波
及,主院中卻是吆喝斥罵,兵刃相交之聲大作。他雙足一蹬,躍上高牆,便見一片大廣場上
黑壓壓的擠滿了人,正自激鬥。定神看時,見四十九名黃袍道人結成了七個北斗陣,與百餘
名敵人相抗。敵人高高矮矮,或肥或瘦,一瞥之間,但見這些人武功派別、衣著打扮各自不
同,或使兵刃,或用肉掌,正自四面八方的向七個北斗陣狠撲。看來這些人武功不弱,人數
又眾,全真群道已落下風。只是敵方各自為戰,七個北斗陣卻相互呼應,守禦嚴密,敵人雖
強,卻也盡能抵擋得住。

  郭靖待要喝問,卻聽得殿中呼呼風響,尚有人在裡相鬥。從拳風聽來,殿中相鬥之人的
武功又比外邊的高得多。他從牆頭躍落,斜身側進,東一幌、西一竄,已從三座北斗陣的空
隙間穿過去。群道大駭,紛紛擊劍示警,只是敵人攻勢猛惡,無法分身追趕。
  大殿上本來明晃晃的點著十餘枝巨燭,此時後院火光逼射進來,已把燭火壓得黯然無
光,只見殿上排列著七個蒲團,七個道人盤膝而坐,左掌相聯,各出右掌,抵擋身周十餘人
的圍攻。

  郭靖不看敵人,先瞧那七道,見七人中三人年老,四人年輕,年老的正是馬鈺、丘處機
和王處一,年輕的四人中只識得一個尹志平。七人依天樞以至搖光列成北斗陣,端坐不動。
七人之前正有一個道人俯伏在地,不知生死,但見他白髮蒼然,卻看不見面目。郭靖見馬鈺
等處境危急,胸口熱血湧將上來,也不管敵人是誰,舌綻春雷,張口喝道:「大膽賊子,竟
敢到重陽宮來撒野?」雙手伸處,已抓住兩名敵人背心,待要摔將出去,那知兩人均是好
手,雙足牢牢釘在地下,竟然摔之不動。郭靖心想:「那裡來的這許多硬手?難怪全真教今
日要吃大虧。」突然鬆手,橫腳掃去。那二人正使千斤墜功夫與他手力相抗,不意他驀地變
招,在這一掃之下登時騰空,破門而出。

  敵人見對方驟來高手,都是一驚,但自恃勝算在握,也不以為意,早有兩人撲過來喝
問:「是誰?」郭靖毫不理會,呼呼兩聲,雙掌拍出。那兩人尚未近身,已被他掌力震得立
足不住,騰騰兩下,背心撞上牆壁,口噴鮮血。其餘敵人見他一上手連傷四人,不由得大為
震駭,一時無人再敢上前邀鬥。馬鈺、丘處機、王處一認出是他,心喜無已,暗道:「此人
一到,我教無憂矣!」

  郭靖竟不把敵人放在眼裡,跪下向馬鈺等磕頭,說道:「弟子郭靖拜見。」馬鈺、丘處
機、王處一微笑點頭,舉手還禮。尹志平忽然叫道:「郭兄留神!」郭靖聽得腦後風響,知
道有人突施暗算,竟不站起,手肘在地微撐,身子騰空,墮下時雙膝順勢撞出,正中偷襲的
兩人背心「魂門穴」,那二人登即軟癱在地。郭靖仍是跪著,膝下卻多墊了兩個肉蒲團。
  馬鈺微微一笑,說道:「靖兒請起,十餘年不見,你功夫大進了啊!」郭靖站起身來,
道:「這些人怎麼打發,但憑道長吩咐。」馬鈺尚未回答,郭靖只聽背後有二人同時打了一
聲哈哈,笑聲甚是怪異。

  他當即轉過身來,只見身後站著二人。一個身披紅袍,頭戴金冠,形容枯瘦,是個中年
藏僧。另一個身穿黃淺色錦袍,手拿摺扇,作貴公子打扮,約莫三十來歲,臉上一股傲狠之
色。郭靖見兩人氣度沉穆,與甚余敵人大不相同,當下不敢輕慢,抱拳說道:「兩位是誰?
到此有何貴幹?」那貴公子道:「你又是誰?到這裡幹甚麼來著?」口音不純,顯非中土人
氏。

  郭靖道:「在下是這幾位師長的弟子。」那貴公子冷笑道:「瞧不出全真派中居然還有
這等人物。」他年紀比郭靖還小了幾歲,但說話老氣橫秋,甚是傲慢。郭靖本欲分辯自己並
非全真派弟子,但聽他言語輕佻,心中微微有氣,他本來不善說話,也就王再多言,只道:
「兩位與全真教有何仇怨?這般興師動眾,放火燒觀?」那貴公子冷笑道:「你是全真派後
輩,此間容不到你來說話。」郭靖道:「你們如此胡來,未免也太橫蠻。」此時火焰逼得更
加近了,眼見不久便要燒到重陽宮主院。

  那貴公子摺扇一開一合,踏上一步,笑道:「這些朋友都是我帶來的,你只要接得了我
三十招,我就饒了這群牛鼻子老道如何?」

  郭靖眼見情勢危急,不願多言,右手探出,已抓住他摺扇,猛往懷裡一帶,他若不撒手
放扇,就要將他身子拉將過來。

  這一拉之下,那貴公子的身子幌了幾幌,摺扇居然並未脫手。郭靖微感驚訝:「此人年
紀不大,居然抵得住我這一拉,他內力的運法似和那藏僧靈智上人門戶相近,可比靈智上人
遠為機巧靈活,想來是西藏一派。他這扇子的扇骨是鋼鑄的,原來是件兵刃。」當即手上加
勁,喝道:「撒手!」那貴公子臉上陡然間現出一層紫氣,但霎息間又即消退。郭靖知他急
運內功相抗,自己若在此時加勁,只要他臉上現得三次紫氣,內臟非受重傷不可,心想此人
練到這等功夫實非易事,不願使重手傷他,微微一笑,突然張開手掌。

  摺扇平放掌心,那貴公子奪勁未消,但郭靖的掌力從摺扇傳到對方手上,將他的奪勁盡
數化解了,貴公子使盡平生之力,始終未能有絲毫勁力傳上扇柄,也就拿不動扇子半寸。貴
公子心下明白,對方武功遠勝於己,只是保全自己顏面,未曾硬奪摺扇,當下撒手躍開,滿
臉通紅,說道:「請教閣下尊姓大名。」語氣中已大為有禮了。郭靖道:「在下賤名不足掛
齒,這裡馬真人、丘真人、王真人,都是在下的恩師。」

  那貴公子將信將疑,心想適才和全真眾老道斗了半日,他們也只一個天罡北斗陣厲害,
若是單打獨鬥,個個不是自己對手,怎麼他們的弟子卻這等厲害,再向郭靖上下打量,但見
他容貌樸實,甚是平庸,一身粗布衣服,實和尋常莊稼漢子一般無異,但手底下功夫卻當真
深不可測,便道:「閣下武功驚人,小可極是拜服,十年之後,再來領教。小可於此處尚有
俗務未了,今日就此告辭。」說著拱了拱手。郭靖抱拳還禮,說道:「十年之後,我在此相
候便了。」

  那貴公子轉身出殿,走到門口,說道:「小可與全真派的過節,今日自認是栽了。但盼
全真教各人自掃門前雪,別來橫加阻撓小可的私事。」依照江湖規矩,一人若是自認栽了筋
鬥,並約定日子再行決鬥,那麼日子未至之時,縱是狹路相逢也不能動手。郭靖聽他這般
說,當即答允,說道:「這個自然。」

  那貴公子微微一笑,以藏語向那藏僧說了幾句,正要走出,丘處機忽然提氣喝道:「不
用等到十年,我丘處機就來尋你。」他這一聲呼喝聲震屋瓦,顯得內力甚是深厚。那貴公子
耳中鳴響,心頭一凜,暗道:「這老道內力大是不弱,敢情他們適才未出全力。」不敢再行
逗留,逕向殿門疾趨。那紅袍藏僧向郭靖狠狠望了一眼,與其餘各人紛紛走出。

  郭靖見這群人之中形貌特異者頗為不少,或高鼻虯髯,或曲發深目,並非中土人物,心
中存了老大疑竇,只聽得殿外廣場上兵刃相交與吆喝酣鬥之聲漸止,知道敵人正在退去。

  馬鈺等七人站起身來,那橫臥在地的老道卻始終不動。郭靖搶上一看,原來是廣寧子郝
大通,才知道馬鈺等雖然身受火厄,始終端坐不動,是為了保護同門師弟。只見他臉如金
紙,呼吸細微,雙目緊閉,顯是身受重傷。郭靖解開他的道袍,不禁一驚,但見他胸口印著
一個手印,五指箕張,顏色深紫,陷入肉裡,心想:「敵人武功果然是西藏一派,這是大手
印功夫。掌上雖然無毒,功力卻比當年的靈智上人為深。」再搭郝大通的脈搏,幸喜仍是洪
勁有力,知他玄門正宗,多年修為,內力不淺,性命當可無礙。

  此時後院的火勢逼得更加近了。丘處機將郝大通抱起,道:「出去罷!」郭靖道:「我
帶來的孩子呢?是誰收留著?莫要被火傷了。」丘處機等全心抗禦敵,未知此事,聽他問
起,都問:「是誰的孩子?在那裡?」

  郭靖還未回答,忽然光中黑影一幌,一個小小的身子從樑上跳了下來,笑道:「我在這
裡。」正是楊過。郭靖大喜,忙問:「你怎麼躲在樑上?」楊過笑道:「你跟那七個臭道
士……」郭靖喝道:「胡說!快來拜見祖師爺。」

  楊過伸了伸舌頭,當下向馬鈺、丘處機、王處一三人磕頭,待磕到尹志平面前時,見他
年輕,轉頭問郭靖道:「這位不是祖師爺了罷?我瞧不用磕頭啦。」郭靖道:「這位是尹師
伯,快磕頭。」楊過心中老大不願意,只得也磕了。郭靖見他站起身來,不再向另外三位中
年道人磕頭見禮,喝道:「過兒,怎麼這般無禮?」楊過笑道:「等我磕完了頭,那就來不
及啦,你莫怪我。」

  郭靖問道:「甚麼事來不及了?」楊過道:「有一個道士給人綁在那邊屋裡,若不去
救,只怕要燒死了。」郭靖急問:「那一間?快說!」楊過伸手向東一指,說道:「好像是
在那邊,也不知道是誰綁了他的。」說著嘻嘻而笑。

  尹志平橫了他一眼,急步搶到東廂房,踢開房門不見有人,又奔到東邊第三代弟子修習
內功的靜室,一推開門,但見滿室濃煙,一個道人被縛在床柱之上,口中鳴鳴而呼,情勢已
甚危殆。尹志平當即拔劍割斷繩索,救了他出來。

  此時馬鈺、丘處機、王處一、郭靖、楊過等人均已出了大殿,站在山坡上觀看火勢。眼
見後院到處火舌亂吐,火光照紅了半邊天空,口上水源又小,只有一道泉水,僅敷平時飲
用,用以救火實是無濟於事,只得眼睜睜望著一座崇偉宏大的後院漸漸樑折瓦崩,化為灰
燼。全真教眾弟子合力阻斷火路,其餘殿堂房舍才不受蔓延。馬鈺本甚達觀,心無掛礙。丘
處機卻是性急暴躁,老而彌甚,望著熊熊大火,咬牙切齒的咒罵。

  郭靖正要詢問敵人是誰,為何下這等毒手,只見尹志平右手托在一個胖大道人腋下,從
濃煙中鑽將出來。那道人被煙薰得不住咳嗽,雙目流淚,一見楊過,登時大怒,縱身向他撲
去。楊過嘻嘻一笑,躲在郭靖背後。那道人也不知郭靖是誰,伸手便在他胸口一推,要將他
推開,去抓楊過。那知這一下猶如推在一堵牆上,竟是紋絲不動。那道人一呆,指著楊過破
口大罵:「小雜種,你要害死道爺!」王處一喝道:「淨光,你說甚麼?」

  那道人鹿清篤是王處一的徒孫,適才死裡逃生,心中急了,見到楊過就要撲上廝拚,全
沒理會掌教真人、師祖爺和丘祖師都在身旁,聽得王處一這麼一喝,才想到自己無禮,登時
驚出一身冷汗,低頭垂手,說道:「弟子該死。」王處一道:「到底是甚麼事?」鹿清篤
道:「都是弟子無用,請師祖爺責罰。」王處一眉頭微皺,慍道:「誰說你有用了?我問你
是甚麼事?」

  鹿清篤道:「是,是。弟子奉趙志敬趙師叔之命,在後院把守,後來趙師叔帶了這
小……小……小……」他滿心想說「小雜種」,終於想到不能在師祖爺面前無禮,改口道:
「……小孩子來交給弟子,說他是我教一個大對頭帶上山來的,為趙師叔所擒,叫我好好看
守,不能讓他逃了。於是弟子帶他到東邊靜室裡去,坐下不久,這小……小孩兒就使詭計,
說要拉屎,要我放開縛在他手上的繩索。弟子心想他小小一個孩童,也不怕他走了,於是給
他解了繩索。那知這小孩兒坐在淨桶上假裝拉屎,突然間跳起身來,捧起淨桶,將桶中臭屎
臭尿向我身上倒來。」

  鹿清篤說到此處,楊過嗤的一笑。鹿清篤怒道:「小……小……你笑甚麼?」楊過抬起
了頭,雙眼向天,笑道:「我自己笑,你管得著麼?」鹿清篤還要跟他鬥口,王處一道:
「別跟小孩子胡扯,說下去。」鹿清篤道:「是,是。師祖爺你不知道,這小孩子狡猾得
緊。我見尿屎倒來,匆忙閃避,他卻笑著說道:『啊』,道爺,弄髒了你衣服啦!……』」
眾人聽他細著嗓門學楊過說話,語音不倫不類,都是暗暗好笑。王處一皺起了眉頭,暗罵這
徒孫在外人面前丟人現眼。

  鹿清篤續道:「弟子自然很是著惱,衝過去要打,那知這小孩舉起淨桶,又向我身上拋
來。我大叫:『小雜種,你幹甚麼?』忙使一招『急流勇退』,立時避開,一腳卻踩在屎尿
之中,不由得滑了兩下,總算沒有摔倒,不料這小……小孩兒乘我慌亂之中,拔了我腰間佩
劍,用劍頂在我心頭,說我若是動一動,就一劍刺了下來。我想君子不吃眼前虧,只好不
動。這小孩兒左手拿劍,右手用繩索將我反綁在柱子上,又割了我一塊衣襟,塞在我嘴裡,
後來宮裡起火,我走又走不得,叫又叫不出,若非尹師叔相救,豈不是活生生教這小孩兒燒
死了麼?」說著瞪眼怒視楊過,恨恨不已。

  眾人聽他說畢,瞧瞧楊過,又轉頭瞧瞧他,但見一個身材瘦小,另一個胖大魁梧,不自
禁都縱聲大笑起來。鹿清篤給眾人笑得莫名其妙,抓耳摸腮,手足無措。

  馬鈺笑道:「靖兒,這是你的兒子罷?想是他學全了母親的本領,是以這般刁鑽機
靈。」郭靖道:「不,這是我義弟楊康的遺腹子。」

  丘處機聽到楊康的名字,心頭一凜,細細瞧了楊過兩眼,果然見他眉目間依稀有幾分楊
康的模樣。楊康是他唯一的俗家弟子,雖然這徒兒不肖,貪圖富貴,認賊作父,但丘處機每
當念及,總是自覺教誨不善,以致讓他誤入歧途,常感內疚,現下聽得楊康有後,又是傷
感,又是歡喜,忙問端詳。

  郭靖簡略說了楊過的身世,又說是帶他來拜入全真派門下。丘處機道:「靖兒,你武功
早已遠勝我輩,何以不自己傳他武藝?」郭靖道:「此事容當慢慢稟告。只是弟子今日上
山,得罪了許多道兄,極是不安,謹向各位道長謝過,還望恕罪莫怪。」當將眾道誤己為
敵、接連動手等情說了。馬鈺道:「若不是你及時來援,全真教不免一敗塗地。大家是自己
人,甚麼賠罪、感謝的話,誰也不必提了。」

  丘處機劍眉早已豎起,待掌教師兄一住口,立即說道:「志敬主持外陣,敵友不分,當
真無用。我正自奇怪,怎地外邊安下了這麼強的陣勢,竟然轉眼間就敵人衝了進來,攻了我
們一個措手不及。哼,原來他調動北斗大陣去阻攔你來著。」說著鬚眉戟張,極是惱怒,當
即呼叫兩名弟子上來,詢問何以誤認郭靖為敵。

  兩名弟子神色惶恐,那年紀較大的弟子說道:「守在山下的馮師弟、衛師弟傳上訊來,
說這……這位郭大俠在普光寺中拍擊石碑,只道他定……定是敵人一路。」

  郭靖這才恍然,想不到一切誤會全是由此而起,說道:「那可怪不得眾位道兄。弟子在
山下普光寺中,無意間在道長題詩的碑上重重拍了一掌,想是因此惹起眾道友的誤會。」丘
處機道:「原來如此,事情可也真湊巧。我們事先早已得知,今日來攻重陽宮的邪魔外道就
是以拍擊石碑為號。」郭靖道:「這些人到底是誰?竟敢這麼大膽?」

  丘處機歎了口氣,道:「此事說來話長,靖兒,我帶你去看一件物事。」說著向馬鈺與
王處一點點頭,轉身向山後走去。郭靖向楊過道:「過兒,你在這兒別走開。」當下跟在丘
處機後面。只見他一路走向觀後山上,腳步矯捷,精神不減少年。

  二人來到山峰絕頂。丘處機走到一塊大石之後,說道:「這裡刻得有字。」

  此時天色昏暗,大石背後更是漆黑一團。郭靖伸手石後,果覺石上有字,逐字摸去,原
來是一首詩,詩云:

  「子房志亡秦,曾進橋下履。佐漢開鴻舉,屹然天一柱,要伴赤松游,功成拂衣去。異
人與異書,造物不輕付。重陽起全真,高視仍闊步,矯矯英雄姿,乘時或割據。妄跡復知
非,收心活死墓。人傳入道初,二仙此相遇。於今終南下,殿閣凌煙霧。」

  他一面摸,一面用手指在刻石中順著筆劃書寫,忽然驚覺,那些筆劃與手指全然吻合,
就似是用手指在石上寫出來一般,不禁脫口而出:「用手指寫的?」

  丘處機道:「此事說來駭人聽聞,但確是用手指寫的!」郭靖奇道:「難道世間當真是
有神仙?」丘處機道:「這首詩是兩個人寫的,兩個人都是武林中了不起的人物。書寫前面
那八句之人,身世更是奇特,文武全才,超逸絕倫,雖非神仙,卻也是百年難得一見的人
傑。」郭靖大是仰慕,忙道:「這位前輩是誰?道長可否引見,得讓弟子拜會。」丘處機
道:「我也從來沒見過此人。你坐下罷,我跟你說一說今日之事的因緣。」郭靖依言在石上
坐下,望著山腰裡的火光漸漸減弱,忽道:「只可惜此番蓉兒沒跟我同來,否則一起在這裡
聽丘道長講述奇事,豈不是好?」

  丘處機道:「這詩的意思你懂麼?」郭靖此時已是中年,但丘處機對他說話的口氣,仍
是與十多年前他少年時一般無異,郭靖也覺原該如此,道:「前面八句說的是張良,這故事
弟子曾聽蓉兒講過,倒也懂得,說他在橋下替一位老者拾鞋,那人許他孺子可教,傳他一部
異書。後來張良輔佐漢高祖開國,稱為漢興三傑之一,終於功成身退,隱居而從赤松子游。
後面幾句說到重陽祖師的事跡,弟子就不大懂了。」丘處機問道:「你知重陽祖師是甚麼
人?」

  郭靖一怔,答道:「重陽祖師是你師父,是全真教的開山祖師,當年華山論劍,功夫天
下第一。」丘處機道:「那不錯,他少年時呢?」郭靖搖頭道:「我不知道。」丘處機道:
「『矯矯英雄姿,乘時或割據』。我恩師不是生來就做道士的。他少年時先學文,再練武,
是一位縱橫江湖的英雄好漢,只因憤恨金兵入侵,毀我田廬,殺我百姓,曾大舉義旗,與金
兵對敵,占城奪地,在中原建下了轟轟烈烈的一番事業,後來終以金兵勢盛,先師連戰連
敗,將士傷亡殆盡,這才憤而出家。那時他自稱『活死人』,接連幾年,住在本山的一個古
墓之中,不肯出墓門一步,意思是雖生猶死,不願與金賊共居於青天之下,所謂不共戴天,
就是這個意思了。」郭靖道:「原來如此。」

  丘處機道:「事隔多年,先師的故人好友、同袍舊部接連來訪,勸他出墓再幹一番事
業。先師心灰意懶,又覺無面目以對江湖舊侶,始終不肯出墓。直到八年之後,先師一個生
平勁敵在墓門外百般辱罵,連激他七日七夜,先師實在忍耐不住,出洞與之相鬥。豈知那人
哈哈一笑,說道:『你既出來了,就不用回去啦!』先師恍然而悟,才知敵人倒是出於好
心,乃是可惜他一副大好身手埋沒在墳墓之中,是以用計激他出墓。二人經此一場變故,化
敵為友,攜手同闖江湖。」

  郭靖想到前輩的俠骨風範,不禁悠然神往,問道:「那一位前輩是誰?不是東邪、西
毒、南帝、北丐四大宗師之一罷?」

  丘處機道:「不是。論到武功,此人只有在四大宗師之上,只因她是女流,素不在外拋
頭露面,是以外人知道的不多,聲名也是默默無聞。」郭靖道:「啊,原來是女的。」丘處
機歎道:「這位前輩其實對先師甚有情意,欲待委身相事,與先師結為夫婦。當年二人不斷
的爭鬧相鬥,也是那人故意要和先師親近,只不過她心高氣傲,始終不願先行吐露情意。後
來先師自然也明白了,但他於邦國之仇總是難以忘懷,常說:匈奴未滅,何以為家?對那位
前輩的深情厚意,裝癡喬呆,只作不知。那前輩只道先師瞧她不起,怨憤無已。兩人本已化
敵為友,後來卻又因愛成仇,約在這終南山上比武決勝。」

  郭靖道:「那又不必了。」丘處機道:「是啊!先師知她原是一番美意,自是一路忍
讓。豈知那前輩性情乖僻,說道:『你越是讓我,那就越是瞧我不起。』先師逼於無奈,只
得跟她動手。當時他二位前輩便是在這裡比武,鬥了幾千招,先師不出重手,始終難分勝
敗。那人怒道:『你並非存心和我相鬥,當我是甚麼人?』先師道:『武比難分勝負,不如
文比。』那人道:『這也好。若是我輸了,我終生不見你面,好讓你耳目清淨。』先師道:
『若是你勝了,你要怎樣?』那人臉上一紅,無言可答,終於一咬牙,說道:『你那活死人
墓就讓給我住。』

  「那人這句話其實大有文章,意思說若是勝了,要和先師在這墓中同居廝守。先師好生
為難,自料武功稍高她一籌,實逼處此,只好勝了她,以免日後糾纏不清,於是問她怎生比
法。她道:『今日大家都累了,明晚再決勝負。』

  「次日黃昏,二人又在此處相會。那人道:『咱們比武之前,先得立下個規矩。』先師
道:『又定甚麼規矩了?』那人道:『你若得勝,我當場自刎,以後自然不見你面。我若勝
了,你要就是把這活死人墓讓給我住,終生聽我吩咐,任何事不得相違;否則的話,就須得
出家,任你做和尚也好,做道士也好。不論做和尚還是道士,須在這山上建立寺觀,陪我十
年。』先師心中明白:「終生聽你吩咐,自是要我娶你為妻。否則便須做和尚道士,那是不
得另行他娶。我又怎能忍心勝你,逼你自殺?只是在山上陪你十年,卻又難了。』當下好生
躊躇。其實這位女流前輩才貌武功都是上上之選,她一片情深,先師也不是不動心,但不知
如何,說到要結為夫婦,卻總是沒這個緣份。先師沉吟良久,打定了主意,知道此人說得出
做得到,一輸之後必定自刎,於是決意捨己從人,不論比甚麼都輸給她便是,說道:『好,
就是這樣。』

  「那人道:『咱們文比的法子極是容易。大家用手指在這塊石頭上刻幾個字,誰寫得
好,那就勝了。』先師搖道:『我又不是神仙,怎能用手指在石上刻字?』那人道:『若是
我能,你就認輸?』先師本處進退兩難之境,心想世上決無此事,正好乘此下台,成個不勝
不敗之局,這場比武就不了了之,當即說道:『你若有此能耐,我自然認輸。要是你也不
能,咱倆不分高下,也不用再比了。』

  「那人淒然一笑,道:『好啊,你做定道士啦。』說著左手在石上撫摸了一陣,沉吟良
久,道:『我刻些甚麼字好?嗯,自來出家之人,第一位英雄豪傑是張子房。他反抗暴秦,
不圖名利,是你的先輩。』於是伸出右手食指,在石上書寫起來。先師見她手指到處,石屑
竟然紛紛跌落,當真是刻出一個個字來,自是驚訝無比。她在石上所寫的字,就是這一首詩
的前半截八句。

  「先師心下欽服,無話可說,當晚搬出活死人墓,讓她居住,第二日出家做了道士,在
那活死人墓附近,蓋了一座小小道觀,那就是重陽宮的前身了。」

  郭靖驚訝不已,伸手指再去仔細撫摸,果然非鑿非刻,當真是用手指所劃,說道:「這
位前輩的指上功夫,也確是駭人聽聞。」丘處機仰天打個哈哈,道:「靖兒,此事騙得先
師,騙得我,更騙得你。但若你妻子當時在旁,決計瞞不過她的眼去。」郭靖睜大雙眼,
道:「難道這中間有詐?」

  丘處機道:「這何消說得?你想當世之間,論指力是誰第一?」郭靖道:「那自然是一
燈大師的一陽指。」丘處機道:「是啊!憑一燈大師這般出神入化的指上功夫,就算是在木
材之上,也未必能刻出字來,何況是在石上?更何況是旁人?先師出家做了黃冠,對此事苦
思不解。後來令岳黃藥師前輩上終南來訪,先師知他極富智計,隱約說起此事,向他請教。
黃島主想了良久,哈哈笑道:『這個我也會。只是這功夫目下我還未練成,一月之後再來奉
訪。』說著大笑下山。過了一個月,黃島主又上山來,與先師同來觀看此石。上次那位前輩
的詩句,題到『異人與異書,造物不輕付』為止,意思是要先師學張良一般,遁世出家。黃
島主左手在石上撫摸良久,右手突然伸出,在石上寫起字來,他是從『重陽起全真』起,寫
到『殿閣凌煙霧』止,那都是恭維先師的話。

  「先師見那岩石觸手深陷,就與上次一般無異,更是驚奇,心想:『黃藥師的功夫明明
遜我一籌,怎地也有這等厲害的指力?』一時滿腹疑團,突然伸手指在巖上一刺,說也奇
怪,那岩石竟被他刺了一個孔。就在這裡。」說著將郭靖的手牽到巖旁一處。

  郭靖摸到一個子孔,用食指探入,果然與印模一般,全然吻合,心想:「難道這岩石特
別鬆軟,與眾不同。」指上運勁,用力捏去,只捏得指尖隱隱生疼,岩石自是紋絲不動。
  丘處機哈哈笑道:「諒你這傻孩子也想不通這中間的機關。那位女前輩右手手指書寫之
前,左手先在石面撫摸良久,原來她左手掌心中藏著一大塊化石丹,將石面化得軟了,在一
柱香的時刻之內,石面不致變硬。黃島主識破了其中巧妙,下山去採藥配製化石丹,這才回
來依樣葫蘆。」

  郭靖半晌不語,心想:「我岳父的才智,實不在那位女前輩之下,但不知他老人家到了
何處。」心下好生掛念。

  丘處機不知他的心事,接著道:「先師初為道士,心中甚是不忿,但道書讀得多了,終
於大徹大悟,知道一切全是緣法,又參透了清淨虛無的妙詣,乃苦心潛修,光大我教。推本
思源,若非那位女前輩那麼一激,世間固無全真教,我丘某亦無今日,你郭靖更不知是在何
處了。」

  郭靖點頭稱是,問道:「但不知這位女前輩名諱怎生稱呼,她可還在世上麼?」丘處機
歎道:「這位女前輩當年行俠江湖,行跡隱秘異常,極少有人見過她的真面目。除了先師之
外,只怕世上無人知道她的真實姓名,先師也從來不跟人說。這位前輩早在首次華山論劍之
前就已去世,否則以她這般武功與性子,豈有不去參與之理?」

  郭靖點點頭道:「正是。不知她可有後人留下?」丘處機歎了口氣道:「亂子就出在這
裡。那位前輩生平不收弟子,就只一個隨身丫鬟。這丫鬟素不涉足江湖,武林中自然無人知
聞,她卻收了兩個弟子。大弟子姓李,你想必知道,江湖上叫她甚麼赤練仙子李莫愁。」
  郭靖「啊」了一聲,道:「這李莫愁好生歹毒,原來淵源於此。」丘處機道:「你見過
她?」郭靖道:「數月之前,在江湖曾碰上過。此人武功果然了得。」丘處機道:「你傷了
她?」郭靖搖頭道:「沒有。其實也沒當真會面,只見到她下手連殺數女,狠辣無比,較之
當年的銅屍梅超風尤有過之。」

  丘處機道:「你沒傷她也好,否則麻煩多得緊。她的師妹姓龍……」郭靖一凜,道:
「是那姓龍的女子?」丘處機臉色微變,道:「怎麼?你也見過她了?可出了甚麼事?」郭
靖道:「弟子不曾見過她。只是此次上山,眾位師兄屢次罵我是妖人淫賊,又說我為姓龍的
女子而來,教我好生摸不著頭腦。」

  丘處機哈哈大笑,隨即歎了口氣,說道:「那也是重陽宮該遭此劫。若非陰錯陽差,生
了這個誤會,不但北斗大陣必能擋住那批邪魔,而你早得一時三刻上山,郝師弟也不致身受
重傷。」他見郭靖滿面迷惘之色,說道:「今日是那姓龍女子十八歲生辰。」郭靖順口接了
一句:「嗯,是她十八歲生辰!」可是一個女子的十八歲生辰,為甚麼能釀成這等大禍,仍
是半點也不明白。

  丘處機道:「這姓龍的女子名字叫作甚麼,外人自然無從得知,那些邪魔外道都叫她小
龍女,咱們也就這般稱呼她罷。十八年前的一天夜裡,重陽宮外突然有嬰兒啼哭之聲,宮中
弟子出去察看,見包袱中裹著一個嬰兒,放在地下。重陽宮要收養這嬰兒自是極不方便,可
是出家人慈悲為本,卻也不能置之不理,那時掌教師兄和我都不在山上,眾弟子正沒做理會
處,一個中年婦人突然從山後過來,說道:『這孩子可憐,待我收留了她罷!』眾弟子正是
求之不得,當下將嬰兒交給了她。後來馬師兄與我回宮,他們說起此事,講到那中年婦人的
形貌打扮,我們才知是居於活死人墓中的那個丫鬟。她與我們全真七子曾見過幾面,但從未
說過話。兩家雖然相隔極近,只因上輩的這些糾葛,當真是雞犬相聞,卻老死不相往來。我
們聽過算了,也就沒放在心上。

  「後來她弟子赤練仙子李莫愁出山,此人心狠手辣,武藝極高,在江湖上鬧了個天翻地
覆。全真教數次商議,要她治一治,終於礙著這位墓中道友的面子,不便出手。我們寫了一
封信送到墓中,信中措辭十分客氣。可是那信送入之後,宛似石沉大海,始終不見答覆,而
她對李墓愁仍是縱容如故,全然不加管束。

  「過得幾年,有一日墓外荊棘叢上挑出一條白布靈幡,我們知道是那位道友去世了,於
是師兄弟六人到墓外致祭。剛行禮畢,荊棘叢中出來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女孩,向我們還禮,
答謝弔祭,說道:『師父去世之時,命弟子告知各位道長,那人作惡橫行,師父自有制她之
法,請各位不必操心。』說畢轉身回入。我們待欲詳詢,她已進了墓門。先師曾有遺訓,全
真派門下任何人不得踏進墓門一步。她既進去,只索罷了,只是大家心中奇怪,那位道友既
死,還能有甚麼制治弟子之法?只是見那小女孩孤苦可憐,便送些糧食用品過去,但每次她
總是原封不動,命一個僕婦退了回來。看來此人性子乖僻,與她祖師、師父一模一樣。但她
既有僕婦照料,那也不需旁人代為操心了。後來我們四方有事,少在宮中,於這位姑娘的訊
息也就極少聽見。不知怎的,李莫愁忽然在江湖上銷聲匿跡,不再生事。我們只道那位道友
當真遺有妙策,都感欽佩。

  「去年春天,我與王師弟赴西北有事,在甘州一位大俠家中盤桓,竟聽到了一件驚人的
消息。說道一年之後,四方各處的邪魔外道要群集終南山,有所作為。終南山是全真教的根
本之地,他們上山來自是對付我教,那豈可不防?我和王師弟還怕這訊息不確,派人四出打
聽,果然並非虛假。只是他們上終南山來卻不是衝著我教,而是對那活死人墓中的小龍女有
所圖謀。」郭靖奇道:「她小小一個女孩子,又從不出外,怎能跟這些邪魔外道結仇生
怨?」丘處機道:「到底內情如何,既跟我們不相干,本來也就不必理會。但一旦這群邪徒
來到終南山上,我們終究無法置身事外,於是輾轉設法探聽,才知這件事是小龍女的師姊挑
撥起來的。」郭靖道:「李莫愁?」

  丘處機道:「是啊。原來她們師父教了李莫愁幾年功夫,瞧出她本性不善,就說她學藝
已成,令她下山。李莫愁當師父在世之日,雖然作惡,總還有幾分顧忌,待師父一死,就借
弔祭為名,闖入活死人墓中,想將師妹逐出。她自知所學未曾盡得師祖、師父的絕藝,要到
墓中查察有無武功秘笈之類遺物。那知墓中佈置下許多巧妙機關,李莫愁費盡了機,才進了
兩道墓門,在第三道墓邊卻看到師父的一封遺書。她師父早料到她必定會來,這通遺書放在
那裡等她已久,其中寫道:某年某月某日,是她師妹十八歲的生辰,自那時起便是她們這一
派的掌門。遺書中又囑她痛改前非,否則難獲善終。那便是向她點明,倘若她怙惡不俊,她
師妹便當以掌門人身份清理門戶。

  「李莫愁很是生氣,再闖第三道門,卻中了她師父事先伏下的毒計,若非小龍女給她治
傷療毒,當場就得送命。她知道厲害,只得退出,但如此縮手,那肯甘心?後來又闖了幾
次,每次都吃了大虧。最後一次竟與師妹動手過招。那時小龍女不過十五六歲年紀,武功卻
已遠勝師姊,如不是手下容讓,取她性命也非難事……」

  郭靖插口道:「此事只怕江湖上傳聞失實。」丘處機道:「怎麼?」郭靖道:「我恩師
柯大俠曾和李莫愁鬥過兩場,說起她的武功,實有獨到之處。連一燈大師的及門高弟武三通
武大哥也敗在她手下。那小龍女若是未滿二十歲,功夫再好,終難勝她。」

  丘處機道:「那是王師弟聽丐幫中一位朋友說的,到底小龍女是不是當真勝過了師姊李
莫愁,其時並無第三人在場,誰也不知,只是江湖上有人這麼說罷了。這一來,李莫愁更是
心懷不忿,知道師父偏心,將最上乘的功夫留著給師妹。於是她傳言出來,說道某年某月某
日,活死人墓中的小龍女要比武招親……」郭靖聽到「比武招親」四字,立即想到楊康、穆
念慈當年在北京之事,不禁輕輕「啊」了一聲。

  丘處機知他心意,也歎了口氣,道:「她揚言道:若是有誰勝得小龍女,不但小龍女委
身相嫁,而墓中的奇珍異寶、武功秘笈,也盡數相贈。那些邪魔外道本來不知小龍女是何等
樣人,但李莫愁四下宣揚,說她師妹的容貌遠勝於她。這赤練仙子據說甚是美貌,姿色莫說
武林中少見,就是大家閨秀,只怕也是少有人及。」

  郭靖心中卻道:「那又何足為奇?我那蓉兒自然勝她百倍。」

  丘處機續道:「江湖上妖邪人物之中,對李莫愁著迷的人著實不少。只是她對誰都不加
青眼,有誰稍為無禮,立施毒手,現下聽說她另有個師妹,相貌更美,而且公然比武招親,
誰不想來一試身手?」郭靖恍然大悟,道:「原來這些人都是來求親的。怪不得宮中道兄們
罵我是淫賊妖人。」

  丘處機哈哈大笑,又道:「我們又探聽到,這些妖邪對全真教也不是全無顧忌。他們大
舉集人齊上終南山來,我們倘若干預此事,索性乘機便將全真教挑了,除了這眼中之釘。我
和王師弟得到訊息,決意跟眾妖邪周旋一番,當即傳出法帖,召集本教各代道侶,早十天都
聚在重陽宮中。只劉師哥和孫師妹在山西,不及趕回。我們一面操演北斗陣法,一面送信到
墓中,請小龍女提防。那知此信送入,仍是沒有回音,小龍女竟然全不理睬。」

  郭靖道:「或許她已不在墓中了。」丘處機道:「不,在山頂遙望,每日都可見到炊煙
在墓中升起。你瞧,就在那邊。」說著伸手西指。郭靖順著他手指瞧去,但見山西鬱鬱蒼
蒼,十餘里地儘是樹林,亦不知那活死人墓是在何處。想像一個十八歲的少女,整年住在墓
室之中,若是換作了蓉兒,真要悶死她了。

  丘處機又道:「我們師兄弟連日佈置禦敵。五日之前,各路哨探陸續趕回,查出眾妖邪
之中最厲害的是兩個大魔頭。他們約定先在山下普光寺中聚會,以手擊碑石為號。你無意之
中在碑上拍了一下,又顯出功力驚人,無怪我那些沒用的徒孫要大驚小怪。

  「那兩個大魔頭說起來名聲著實不小,只是他們今年方到中原,這才震動武林。你在桃
花島隱居,與世隔絕,因而不知。那貴公子是蒙古的王子,據說還是大汗成吉思汗的近系子
孫。旁人都叫他作霍都王子。你在大漠甚久,熟識蒙古王族,可想得到此人來歷麼?」

  郭靖喃喃說了幾遍「霍都王子」,回思他的容貌舉止,卻想不起會是誰的子嗣,但覺此
人容貌俊雅,傲狠之中又帶了不少狡詐之氣。成吉思汗共生四子,長子術赤剽悍英武,次子
察合台性子暴躁而實精明,三子窩闊台即當今蒙古皇帝,性格寬和,四子拖雷血性過人,相
貌均與這霍都大不相同。

  丘處機道:「只怕是他自高身價,胡亂吹噓,那也是有的。此人武功是西藏一派,今年
年初來到中原,出手就傷了河南三雄,後來又在甘涼道上獨力殺死蘭州七霸,名頭登時響遍
了半邊天,我們可料不到他竟會攬上這門子事。另一個藏僧名叫達爾巴,天生神力,和霍都
的武功全然一路,看來是霍都的師兄還是帥叔。他是和尚,自然不是要來娶那女子,多半是
來幫霍都的。

  「其餘的淫賊奸人見這兩人出頭,都絕了求親之念,然而當年李莫愁曾大肆宣揚,說古
墓中珍寶多如山積,又有不少武功秘本,其麼降龍十八掌的掌譜、一陽指的指法等等無不齊
備。群奸雖然將信將疑,但想只要跟上山來,打開古墓,多少能分潤一些好處,是以上終南
山來的竟有百餘人之眾。本來我們的北斗陣定能將這些二流腳色盡擋在山下,縱然不能生
擒,也教他們不得走近重陽宮一步。也是我教合當遭劫,這中間的誤會,那也不必說了。」

  郭靖甚感歉仄,吶吶的要說幾句謝罪之言。丘處機將手一揮,笑道:「出門一笑無拘
礙,雲在西湖月在天。宮殿館閣,儘是身外之物,身子軀殼尚不足惜,又理這些身外物作
甚?你十餘年來勤修內功,難道這一點還勘不破麼?」郭靖也是一笑,應了聲:「是!」丘
處機笑道:「其實我眼見重陽宮後院為烈火焚燒之時,也是暴跳如雷,此刻才寧靜了下來,
比之馬師哥當時便心無掛礙,我的修為實是萬萬不及。」郭靖道:「這些奸人如此毫沒來來
由的欺上門來,也難怪道長生氣。」

  丘處機道:「北斗大陣全力與你周旋,兩個魔頭領著一批奸人,乘隙攻到重陽宮前。他
們一上來就放火燒觀,郝師弟出陣與那霍都王子動手。也是他過於輕敵,而霍都的武功又別
具一格,怪異特甚。郝師弟出手時略現急躁,胸口中了他一掌。我們忙結陣相護。只是少了
郝師弟一人,補上來的弟子功力相差太遠,陣法威力便屬有限。你若不及時趕到,全真教今
日當真是一敗塗地了。現下想來,就算守在山下的眾弟子不認錯了敵人,那些二流妖人固然
無法上山,達爾巴與霍都二人卻終究阻擋不住。此二人聯手與北斗陣相鬥,我們輸是不會輸
的,但決不能如你這般贏得乾淨爽快……」正說到這裡,忽聽西邊鳴鳴鳴一陣響亮,有人吹
動號角。角聲蒼涼激越,郭靖聽在耳中,不由得心邁陰山,神馳大漠,想起了蒙古黃沙莽
莽、平野無際的風光。

  再聽一會,忽覺號角中隱隱有肅殺之意,似是向人挑戰。丘處機臉現怒色,罵道:「孽
障,孽障!」眼望西邊樹林,說道:「靖兒,那奸人與你訂了十年之約,妄想這十年中肆意
橫行,好教你不便干預。天下那有這等稱心如意之事?咱們過去!」郭靖道:「是那霍都王
子?」丘處機道:「自然是他。他是在向小龍女挑戰。」一邊說,一邊飛步下山。郭靖跟隨
在後。

  二人行出里許,但聽那號角吹得更加緊了,角聲鳴鳴之中,還夾著一聲聲兵刃的錚錚撞
擊,顯是那達爾巴也出手了。丘處機怒道:「兩個武學名家,卻來合力欺侮一個少女,當真
好不要臉。」說著足下加快。兩人片刻間已奔到山腰,轉過一排石壁。郭靖只見眼前是黑壓
壓的一座大樹林。林外高高矮矮的站著百餘人,正是適才圍攻重陽宮那些妖邪。兩人隱身石
壁之後,察看動靜。

  只見霍都王子與達爾巴並肩而立。霍都舉角吹奏。那達爾巴左手高舉一根金色巨杵。將
戴在右手手腕上的一隻金鐲不住往杵上撞去,錚錚聲響,與號角聲相互應和,要引那小龍女
出來。兩人鬧了一陣,樹林中靜悄悄的始終沒半點聲響。

  霍都放下號角,朗聲說道:「小王蒙古霍都,敬向小龍女恭賀芳辰。」一語甫畢,樹林
人錚錚錚響了三下琴聲,似是小龍女鼓琴回答。霍都大喜,又道:「聞道龍姑娘揚言天下,
今日比武招親,小王不才,特來求教,請龍姑娘不吝賜招。」猛聽得琴聲激亢,大有怒意。
眾妖邪縱然不懂音律,卻也知鼓琴者心意難平,出聲逐客。

  霍都笑道:「小王家世清貴,姿貌非陋,願得良配,諒也不致辱沒。姑娘乃當世俠女,
不須靦覯。」此言甫畢,但聽琴韻更轉高昂,隱隱有斥責之意。

  霍都向達爾巴望了一眼,那藏僧點了點頭。霍都道:「姑娘既不肯就此現身,小王只好
強請了。」說著收起號角,右手一揮,大踏步向林中走去。群豪蜂湧而前,均想:「連大名
鼎鼎的全真教也阻擋不了我們,諒那小龍女孤身一個小小女子,濟得甚事?」但怕別人搶在
頭裡,將墓中寶物先得了去,各人爭先恐後,湧入樹林。

  丘處機高聲叫道:「這是全真教祖師重陽真人舊居之地,快快退出來。」眾人聽得他叫
聲,微微一怔,但腳下毫不停步。丘處機怒道:「靖兒,動手罷!」二人轉出石壁,正要搶
入樹林,忽聽群豪高聲叫嚷,飛奔出林。

  丘郭二人一呆,但見數十人沒命價飛跑,接著霍都與達爾巴也急步奔出,狼狽之狀,比
之適才退出重陽宮時不佑過了幾倍。丘郭均怠詫異:「那小龍女不知用何妙法驅退群邪?」
這念頭只在心中一閃間,便聽得嗡嗡響聲自遠而近,月下但見白茫茫、灰濛濛一團物事從林
中疾飛出來,撲向群邪頭頂。郭靖奇道:「那是甚麼?」丘處機搖頭不答,凝目而視,只見
江湖豪客中有幾個跑得稍慢,被那群東西在頭頂一撲,登時倒地,抱頭狂呼。郭靖驚道:
「是一群蜂子,怎麼白色的?」說話之間,那群玉色蜂子又已螫倒了五六人。樹林前十餘人
滾來滾去,呼聲慘厲,聽來驚心動魄。郭靖心想:「給蜂子刺了,就真疼痛,也不須這般殺
豬般的號叫,難道這玉蜂毒性異常麼?」只見灰影幌動,那群玉蜂有如一股濃煙,向他他與
丘處機面前撲來。

  眼見群蜂來勢兇猛,難以抵擋,郭靖要待轉身逃走,丘處機氣湧丹田,張口向群蜂一口
噴出。蜂群飛得正急,突覺一股強風刮到,勢道頓挫。丘處機一口氣噴完,第二口又即噴
出。郭靖學到訣竅,當即跟著鼓氣力送,與丘處機所吹的一股風連成一起。二人使的都是玄
門正宗的上乘功夫,蜂群抵擋不住,當先的數百隻蜂子飛勢立偏,從二人身旁掠過,卻又追
趕霍都、達爾巴等人去了。

  這時在地下打滾的十餘人叫聲更是淒厲,呼爹喊娘,大聲叫苦。更有人叫道:「小人知
錯啦,求小龍女仙姑救命!」郭靖暗暗駭異:「這些人都是江湖上的亡命之徒,縱然砍下他
們一臂一腿,也未必會討饒叫痛。怎地小小蜂子的一螫,然這般厲害?」

  但聽得林中傳出錚錚琴聲,接者樹梢頭冒出一股淡淡白煙。丘郭二人只聞到一陣極甜的
花香。過不多時,嗡嗡之聲自遠而近,那群玉蜂聞到花香,飛回林中,原來是小龍女燒香召
回。

  丘處機與小龍女做了十八年鄰居,從不知她竟然有此本事,又是佩服,又覺有趣,說
道:「早知我們這位芳鄰如此神通廣大,全真教大可不必多事。」他這兩句話雖是對郭靖說
的,但提氣送出,有意也要小龍女聽到。果然林中琴聲變緩,輕柔平和,顯是酬謝高義之
意。丘處機哈哈大笑,朗聲叫道:「姑娘不必多禮。貧道丘處機率弟子郭靖,敬祝姑娘芳
辰。琴聲錚錚兩響,從此寂然。」

  郭靖聽那些中叫得可憐,道:「道長,這些人怎生救他們一救?」丘處機道:「龍姑娘
自有處置,咱們走罷。」

  當下二人轉身東回,路上郭靖又求丘處機收楊過入門。丘處機歎道:「你楊鐵心叔父是
豪傑之士,豈能無後?楊康落得如此下場,我也頗有不是之處。你放心好了,我必盡心竭
力,教養這小孩兒成人。」郭靖大喜,就在山路上跪下拜謝。

  二人談談說說,回到重陽宮前,天色已明。眾道正在收拾後院燼餘,清理瓦石。
  丘處機召集眾道士,替郭靖吊見,指著那主持北斗大陣的長鬚道人,說道:「他是王師
弟的大弟子,名叫趙志敬。第三代弟子之中,武功以他練得最純,就由他點撥過兒的功夫
罷。」

  郭靖與此人交過手,知他武功確是了得,心中甚喜,當下命楊過向趙志敬行了拜師之
禮,自已又向趙志敬鄭重道謝。他在終南山盤桓數日,對楊過諄諄告誡叮囑,這才與眾人別
過,回桃花島而去。

  丘處機回想當年傳授楊康武功,卻任由他在王府中養尊處優,終於鑄成大錯,心想:
「自來嚴師出高弟,棒頭出孝子。這次對過兒須得嚴加管教,方不致重蹈他父覆轍。」當下
將楊過叫來,疾言厲色的訓誨一頓,囑他刻苦耐勞,事事聽師父教訓,不可有絲毫怠忽。
  楊過留在終南山上,本已老大不願,此時沒來由的受了一場責罵,心中恚憤難這,當時
忍著眼淚答應了,待得丘處機走開,不禁放聲大哭。忽然背後一人冷冷的道:「怎麼?祖師
爺說錯了你麼?」

  楊過一驚,止哭回頭,只見背後站著的正是師父趙志敬,忙垂手道:「不是。」趙志敬
道:「那你為甚麼哭泣?」楊過道:「弟子想起郭伯伯,心中難過。」趙志敬明明聽得丘師
伯厲聲教訓,他卻推說為了思念郭靖,甚是不悅,心想:「這孩子小小年紀就已如此狡猾,
若不重重責打,大了如何改?」沉著臉喝道:「你膽敢對師父說謊?」

  楊過眼見全真教群道給郭靖打得落花流水,又見丘處機等被霍都一班妖邪逼得手忙腳
亂,全賴郭靖救援,心中認定這些道士武功全都平常。他對丘處機尚且毫不佩服,更何況對
趙志敬?也是郭靖一時疏忽,未跟他詳細說明全真派武功乃武學正宗,當年王重陽武功天下
第一,各家各派的高手無一能敵。他自札所以能勝諸道,實因眾道士未練到絕頂,卻非全真
派武功不濟。可是楊過認定郭靖夫婦不願收他為徒,便胡亂交給旁人傳藝,兼之親眼見到群
道折劍倒地的種種狼狽情狀,就算郭靖解釋再三,他也是決不肯信的。這時他見師父臉色難
看,心道:「我拜你為師,實是迫不得已,就算我武功練得跟你一模一樣,又有屁用?還不
是大膿包一個?你凶霸霸的幹麼?」當下轉過了頭不答。

  趙志敬大怒,嗓門提得更加高了:「我問你話,你膽敢不答?」楊過道:「師父要我答
甚麼,我就答甚麼。」趙志敬聽他出言挺撞,怒氣再也按捺不住,反手揮去,拍的一聲,登
時將他打得臉頰紅腫。楊過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發足便奔。趙志敬追上去一把抓住,問
道:「你到那裡去?」楊過道:「快放手,我不跟你學武功啦。」

  趙志敬更怒,喝道:「小雜種,你說甚麼?」楊過此時橫了心,罵道:「臭道士,狗道
士,你打死我罷!」其時於師徒之份看得最重,武林之中,師徒就如父子一般,師父就要處
死弟子,為徒的往往也不敢反抗。楊過居然膽敢辱罵師尊,實是罕見罕聞的大逆不道之事。
趙志敬氣得臉色焦黃,舉掌又劈臉打了下去。楊過突然間縱身躍起,抱住他手臂,張口牢牢
咬住他的右手食指。

  楊過自得歐陽鋒授以內功秘訣,間中修息,已有了一些根柢。趙志敬盛怒之下,又道他
是小小孩童,絲毫未加提防,給他緊抱狠咬,竟然掙之不脫,常言道十指連心,手指受痛,
最是難忍。趙志敬左手在他肩頭重重一拳,喝道:「你作死麼?快放開!」楊過此時心中狂
怒,縱然刀槍齊施,他也決意不放,但覺肩頭劇痛,牙齒更加用勁了,喀的一響,直咬抵
骨。趙志敬大叫:「哎唷!」左拳狠狠在他天靈蓋上一錘,將他打得昏了過去,這才捏住他
下顎,將右手食指抽了出來。但見滿手鮮血淋漓,指骨已斷,雖能續骨接指,但此後這根手
指的力道必較往日為遜,武功不免受損,氣惱之餘,在楊過身上又踢了幾腳。

  他撕下楊過的衣袖,包了手指創口,四下一瞧,幸好無人在旁,心想此事若被旁人知
曉,江湖上傳揚出去,說全真教趙志敬給小徒兒咬斷了指骨,實是顏面無存,當下取過一盆
冷水,將楊過潑醒。

  楊過一醒轉,發瘋般縱上又打。趙志敬一把扭住他胸口,喝道:「畜生,你當真不想活
了?」楊過罵道:「狗賊,臭道士,長鬍子山羊,給我郭伯伯打得爬在地下吃屎討饒的沒用
傢伙,你才是畜生!」

  趙志敬右手出掌,又打了他一記。此時他有了提防,楊過要待還手,那裡還能近身?瞬
息之間,被他連踢了幾個觔斗。趙志敬若要傷他,原是輕而易舉,但想他究是自己徒弟,如
下手重了,師父師伯問起來如何對答?可是楊過瞎纏猛打,倒似與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一般,
雖然身上連中拳腳,疼痛不堪,竟絲毫沒退縮之意。

  趙志敬對楊過拳打足踢,心中卻是好生後悔,眼見他雖然全身受傷,卻是越戰越勇,最
後迫於無奈,左手伸指在他脅下一點,封閉了他的穴道。楊過躺在地上動彈不得,眼中滿含
怒色。趙志敬道:「你這逆徒,服不服了?」楊過雙眼瞪著他,毫無屈服之意。趙志敬坐在
一塊大石上,呼呼喘氣。他若與高手比武過招,打這一時三刻絕不致呼吸急喘,現下手腳自
然不累,只是心中惱得厲害,難以寧定。

  一師一徒怒目相對,趙志敬竟想不出善策來處置這頑劣的孩兒,正煩惱間,忽聽鐘聲鏜
鏜響起,卻是掌教召集全教弟子。趙志敬吃了一驚,對楊過道:「你若不再忤逆,我就放了
你。」伸手解開了他穴道。

  那知楊過猛地躍起,縱身撲上。趙志敬退開兩步,怒道:「我不打你,你還要怎地?」
楊過道:「你以後還打我不打?」趙志敬聽得鐘聲甚急,不敢耽誤,只得道:「你若是乖乖
地,我打你作甚?」楊過道:「那也好。師父,你不打我,我就叫你師父。你再打我一記,
我永不認你。」趙志敬氣得只有苦笑,點了點頭,道:「掌教召集門人,快跟我去罷。」他
見楊過衣衫扯爛,面目青腫,只怕旁人查問,給他略略整理一下,拉了他手,奔到宮前聚
集。

  趙志敬與楊過到達時,眾道已分班站立。馬鈺、丘處機、王處一三人向外而坐。馬鈺雙
手擊了三下,朗聲說道:「長生真人與清淨散人從山西傳來訊息,說道該處之事極為棘手。
本座和兩位師弟會商決定,長春真人和玉陽真人帶同十名弟子,即日前去應援。」眾道人面
面相覷,有的駭異,有的憤激。丘處機當下叫出十名弟子的姓名,說道:「各人即行收拾,
明天一早隨玉陽真人和我前去山西。餘人都散了。」

  眾道散班,這才悄悄議論,說道:「那李莫愁不過是個女子,怎地這生了得。連長生子
劉師叔也制她不住?」有的道:「清淨散人孫師叔難道不是女子?可見女子之中也盡有能
人,小覷不得。」有的道:「丘師伯與王師叔一去,那李莫愁自當束手就縛。」

  丘處機走到趙志敬身邊,向他道:「我本要帶你同去,但怕耽誤了過兒功夫,這一趟你
就不用去了。」一眼瞥見楊過滿臉傷痕,不覺一怔,道:「怎麼?跟誰打架了?」趙志敬大
急,心想丘師伯得知實情,必然嚴責,忙向楊過連使眼色。楊過心中早有主意,見到趙志敬
惶急之情,只作不知,支支吾吾的卻不回答。丘處機怒道:「是誰將你打得這個樣子?到底
是誰不好?快說。」趙志敬聽丘師伯語氣嚴厲,心中更是害怕。

  楊過說:「不是打架,是弟子摔了一交,掉下了山坑。」丘處機不信,怒道:「你說
謊,好好的怎會摔一交?你臉上這些傷也不是摔的。」楊過道:「適才師祖爺教訓弟子要乖
乖的學藝……」丘處機道:「是啊,那怎麼了?」楊過道:「師祖爺走開之後,弟子想師祖
爺教訓得是,弟子今後要力求上進,才不負了師祖爺的期望。」他這幾句花言巧語,丘處機
聽得臉色漸和,嗯了一聲。楊過接著道:「那知突然之間來了一條瘋狗,不問情由的撲上來
便咬,弟子踢它趕它,那瘋狗卻越來越凶。弟子只得轉身逃走,一不小心,摔入了山坑。幸
好我師父趕來,救了我起來。」

  丘處機將信將疑,眼望趙志敬,意思詢問這番話是真是假。趙志敬大怒,心道:「好
哇,你這臭小子膽敢罵我瘋狗?」但形格勢禁,不得不為他圓謊,只得點頭道:「是弟子救
他起來的。」

  丘處機這才信了,道:「我去之後,你好好傳他本門玄功,每隔十天,由掌教師伯覆查
一次,指點竅要。」趙志敬心中老大不願,但師伯之言那敢違抗,只得躬身答應。楊過此時
只想著逼得師父自認瘋狗的樂趣,丘師祖之言全未聽在耳裡。待丘處機走開了十幾步,趙志
敬怒火上衝,忍不住伸手又要往楊過頭頂擊去。楊過大叫:「丘師祖!」丘處機愕然回頭,
問道:「甚麼?」趙志敬的手伸在半空,不敢落下,情勢甚是尷尬,勉強回臂用手指去搔鬢
邊頭髮。楊過奔向丘處機,叫道:「師祖爺,你去之後,沒人看顧我,這裡好多師伯師叔都
要打我。」丘處機臉一板,喝道:「胡說!那有這等事?」他外表嚴厲,內心卻甚慈祥,想
起孤兒可憐,朗聲道:「志敬,你好好照料這個孩兒,若有差失,我回來唯你是問。」趙志
敬只得又答應了。

  當日晚飯過後,楊過慢吞吞的走到師父所住的靜室之中,垂手叫了聲:「師父!」此刻
是傳授武功之時,趙志敬盤膝坐在榻上早已盤算了半日,心想:「這孩子這等頑劣,此時已
是桀騖不馴,日後武功高了,還有誰更能制得住他?但丘師伯與師父命我傳他功夫,不傳可
又不成。」左思右想,好生委決不下,見他慢慢進來,眼光閃動,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樣,更
可是老大生氣,忽然靈機一動:「有了,他於本門功夫一竅不通,我只傳他玄功口訣,修練
之法卻半點不教。他記誦得幾百句歌訣又有何用?師父與師伯們問起,我盡可推諉,說他自
己不肯用功。」琢磨已定,和顏悅色的道:「過兒,你過來。」楊過道:「你打不打我?」
趙志敬道:「我傳你功夫,打你作甚?」楊過見他如此神情,倒是大出意料之外,當下慢慢
走近,心中嚴加戒備,生怕他有甚詭計。趙志敬瞧在眼裡只作不知,說道:「我全真派功
夫,乃是從內練出外,與外家功夫自外向內者不同。現下我傳你本門心法,你要牢牢記住
了。」當下將全真派的入門內功口訣,說了一遍。

  楊過只聽了一遍,就已記在心裡,尋思:「這長鬍子老山羊惱我恨我,豈肯當真傳授功
夫?他多半教我些沒用的假口訣作弄人。」過了一會,假裝忘卻,又向趙志敬請教。趙志敬
照舊說了。次日,楊過再問師父,聽他說的與昨日一般無異,這才相信非假,料得他若是胡
亂捏造,連說三次,不能字字相同。

  如此過了十日,趙志敬只是授他口訣,如何修練的實在法門卻一字不說。到第十天上,
趙志敬帶他去見馬鈺,說已授了本門心法,命楊過背給掌教師祖聽。楊過頭至尾背了一遍,
一字不錯。馬鈺甚喜,連贊孩子聰明。他是敦厚謙沖的有道之士,君子可欺以方,那想得到
得到趙志敬另有詭計。

  夏盡秋至,秋去冬來,轉瞬過了數月,楊過記了一肚皮的口訣,可是實在功夫卻絲毫沒
有學到,若若武藝內功,與他上山之時實無半點差別。楊過於記誦口訣之初,過不了幾天,
即知師父是在作弄自己,但他既不肯相授,卻也無法可想,眼見掌師師祖慈和,若是向他訴
說,他心杯過責備趙志敬幾句,只怕這長鬍子山羊會另使毒計來折磨自己,只有待人師祖回
來再說。但數月之間丘師祖始終不歸。好在楊過對全真派武功本來瞧不起,學不學也不在
乎,但趙志敬如此相欺,心中懷恨愈來愈烈,只是不肯吃眼前虧,臉上可越加恭順。趙志敬
暗自得意,心道:「你忤逆師父,到頭來瞧是誰吃虧?」

  轉眼到了臘月,全真派中自王重陽傳下來的門規,每年除夕前三日,門下弟子大較武
功,考查這一年來各人的進境。眾弟子見較武之期漸近,日夜勸練不息。

  這一天臘月望日,全真七子的門人分頭較藝,稱為小較。各弟子分成七處,馬鈺的徒子
徒孫成一處,丘處機、王處一等的徒子徒孫又各成一處。譚處端雖然已死,他的徒子徒孫仍
是極盛。馬鈺、丘處機等憐念他早死,對他的門人加意指點,是以每年大較,譚氏門人倒也
不輸於其餘六子的弟子。這一年重陽宮遇災,全真派險遭顛覆之禍,全派上下都想到全真教
雖然號稱天下武學正宗,實則武林中各門各派好手輩出,這名號岌岌可危,因此人人勤練苦
修,比往日更著意了幾分。

  全真教由王重陽首創,乃創教祖師。馬鈺等七子是他親傳弟子,為第二代。趙志敬、尹
志平、程瑤迦等為七子門徒,屬第三代。楊過等一輩則是第四代了。這日午後,玉陽子門下
趙志敬、崔志方等人齊集東南角曠地之上,較武論藝。王處一不在山上,由大弟子趙志敬主
持小較。第四代弟子或演拳腳,或使刀槍,或發暗器,或顯內功,由趙志敬等講評一番,以
定甲乙。

  楊過入門最遲,位居末座,眼見不少年紀與自己相若的小道士或俗家少年武藝精熟,各
有專長,並無羨慕之心,卻生懷恨之意。趙志敬見他神色間忿忿不平,有意要使他出醜,待
兩名小道士比過器械,大聲叫道:「楊過出來!」

  楊過一呆,心道:「你又沒傳我半點武藝,叫我出來幹麼?」趙志敬又叫道:「楊過,
你聽見沒有?快出來!」楊過只得走到座前,打了一躬,道:「弟子楊過,參見師父。」全
真門人大都是道人,但也有少數如楊過這般俗家子弟,行的是俗家之禮。

  趙志敬指著場中適才比武得勝的小道士,說道:「他也大不了你幾歲,你去和比試
罷。」楊過道:「弟子又不會絲毫武藝,怎能和師兄比試?」趙志敬怒道:「我傳了你大半
年功夫,怎說不會絲毫武藝?這大半年中你幹甚麼來著?」楊過無話可答,低頭不語。趙志
敬道:「你懶惰貪玩,不肯用功,拳腳自然生疏。我問你:『修真活計有何憑?心死群情今
不生。』下兩句是甚麼?」楊過道:「精氣充盈功行具,靈光照耀滿神京。」趙志敬道:
「不錯,我再問你:『秘語師傳悟本初,來時無久去無餘。』下兩句是甚麼?」楊過答道:
「歷年塵垢揩磨盡,偏體靈明耀太虛。」趙志敬微笑道:「很好,一點兒也不錯。你就用這
幾句法門,下場和師兄過招罷。」楊過又是一怔道:「弟子不會。」趙志敬心中得意,臉上
卻現大怒之色,喝道:「你學了功訣,卻不練功,只是推三阻四,快快下場去罷。」

  這幾句歌訣雖是修習內功的要旨,教人收心息念,練精養氣,但每一句均巾幾招拳腳與
之相配,合起來便是一套簡明的全真派入門拳法。眾道士親耳聽到楊過背誦口訣,絲毫無
誤,只道他臨試怯場,好心的出言鼓勵,幸災樂禍的便嘲諷訕笑。全真弟子大都是良善之
士,只因郭靖上終南山時一場大戰,把群道打得一敗塗地,得罪的人多了,是以頗有不少人
遷怒於楊過,盼他多受挫折,雖然未必就是惡意,可是求出一口胸中骯髒之氣,卻也是人之
常情。

  楊過見眾人催促,有些人更冷言冷語的連聲譏刺,不由得怒氣轉盛,把心一橫,暗道:
「今日把命拚了就是。」當下縱躍入場,雙臂舞動,直上直下的往那小道士猛擊過去。那小
道士見他一下場既不行禮,亦不按門規謙遜求教,已自詫異,待見他發瘋般亂打,更是吃
驚,不由得連連倒退。楊過早把生死置之度外,猛擊上去著著進逼。那小道士退了幾步,見
他下盤虛浮,斜身出足,一招「風掃落葉」,往他腿上掃去。楊過不知閃避之法,立足不
住,撲地倒了,跌得鼻血長流。

  群道見他跌得狼狽,有的笑了起來。楊過翻身爬起,也不抹拭鼻血,低頭向小道士猛
撲。小道士見他來得猛惡,側身讓過。楊過出招全然不依法度,雙手一摟,已抱住對方左
腿。小道士右掌斜飛,擊他肩頭,這招「揩磨塵垢」原是拆解自己下盤被襲的正法,但楊過
在桃花島既未學到武藝,在重陽宮又未得傳授實用功夫,於對方甚麼來招全不知曉,只聽蓬
的一聲,肩頭熱辣辣的一陣疼痛,已被重重的擊中了一拳。他愈敗愈狠,一頭撞正對方右
腿,小道士立足不定,已被他壓倒在地。楊過掄起拳頭,狠命往他頭上打去。

  小道士敗中求勝,手肘猛地往他胸口撞去,乘他疼痛,已借勢躍起,反手一推一甩,重
重將楊過摔了一交,使的正是一招「無欠無餘」。他打個稽首道:「楊師弟承讓!」同門較
藝,本來,分勝敗就須住手,那知楊過劫若瘋虎,又是疾衝過來。兩三招之間,又被摔倒,
但他越戰越勇,拳腳也越出越出快。

  趙志敬叫道:「楊過,你早已輸了,還比甚麼?」楊過那裡理會,橫踢豎打,竟無半分
退縮。群道初時都覺好笑,均想:「我全真門中那有這般蠻打的笨功夫?」但後來見他情急
拚命,只怕闖出禍來,紛紛叫道:「算啦,算啦。師兄弟切磋武藝,不必認真。」

  再鬥一陣,那小道士已大有怯意,只是閃避擋躲,不敢再容他近身。常言道:一人拚
命,萬夫莫當。楊過在終南山上受了大半年怨你,此時禁不住盡情發洩出來。小道士的武功
雖遠勝於他,卻那有這等旺盛的鬥志?眼見抵獻不住,只得在場中繞圈奔逃。楊過在後疾
追,罵道:「臭道士,你打得我好,打過了想逃麼?」

  此時旁觀的十人中倒有八九個是道士,聽他這麼臭道士,賊道士的亂罵,不由得又是好
氣,又是好笑,人人都道:「這小子非好好管教一可。」那小道士給趕得急了,驚叫:「師
父,師父!」盼趙志敬出言喝止。趙志敬連聲怒喝,楊過卻毫不理睬。

  正沒做理會處,人群中一聲怒吼,竄出一名胖大道人,縱上前去,一把抓住楊過的後
領,提將起來,拍拍拍二記耳光,下的竟是重手,打得他半邊面頰登時腫了起來。楊過險些
給這三下打暈了,一看之下,原來是與自己有仇的鹿清篤。楊過首日上山,鹿清篤被他使詐
險些燒死,此後受盡師兄弟的計笑,說他本事還不及一個小小孩兒。他一直懷恨在心,此時
見楊過九在胡鬧,忍不住便出來動手。

  楊過本就打豁了心,眼見是他,更知無幸,只是後心被他抓住了,動彈不得。鹿清篤一
陣獰笑,又是拍拍拍三記耳光,叫道:「你不聽師父的言語,就是本門叛徒,誰都打得。」
說著舉手又要打落。

  趙志敬的師弟崔志方見楊過出手之際竟似不會半點本門功夫,又知趙志敬心地狹隘,只
怕其中另有別情,眼見鹿清篤落手凶狠,恐防打傷了人,當即喝道:「清篤,住手!」
  鹿清篤聽師叔叫喝,雖然不願,只得將楊過放下,道:「師叔你有所不知,這小子狡猾
無賴之極,不重重教訓,我教中還有甚麼規矩?」

  崔志方不去理他,走到楊過面前,只見他兩邊面頰腫得高高的,又青又紫,鼻底口邊都
是鮮血,神情甚是可憐,當下柔聲道:「楊過,你師父教了你武藝,你怎不好好用功修習,
卻與師兄們撒潑亂打?」楊過恨恨的道:「甚麼師父?他沒教我半點武功。」崔志方道:
「我明明聽到你背誦口訣,一點也沒背錯。」

  楊過想起黃蓉在桃花島上教他背誦四書五經,只道趙志敬所教的也是與武功絕無關連的
經書,道:「我又不想考試中狀元,背這些勞什子何用?」崔志方假意發怒,要試一試他是
否當真不會半點本門功夫,當下板起臉道:「對尊長說話,怎麼這等無禮?」倏地伸出手
去,在他肩頭一推。

  崔志方是全真門下第三代的高手之一,武功雖不及趙志敬、尹志平等人,卻也是內外兼
修,功力頗深。這一推輕重疾徐恰到好處,觸手之下,但覺楊過肩頭微側,內力自生,竟把
他的推力卸開了一小半,雖然踉踉蹌蹌的退後幾步,竟不跌倒。崔志方一驚,心頭疑雲大
起,尋思:「他小小年紀,入我門不過半年,怎能有此功力?他既具此內力,適才比武就絕
不該如此亂打,難道當真有詐麼?」他那知楊過修息歐陽鋒所傳內功,不知不覺間已頗有進
境。白駝山一派內功上手甚易,進展極速,不比全真派內功在求根基扎實。在初練的十年之
中,白駝山的弟子功力必高出甚多,直到十年之後,全真派弟子才慢慢趕將上來。兩派內功
本來大不相同,但崔志方隨手那麼一推,自難分辨其間的差別。

  楊過被他一推,胸口氣都喘不過來,只道他也出手毆打自己。他此時天不怕,地不怕,
縱然丘處機親來,也要上動手,那裡會忌憚甚麼崔志方、崔志圓?當下低頭直衝,向他小腹
撞去。崔志方怎能與小孩兒一般見識,微微一笑,閃身讓開,一心要瞧瞧他的真實功夫,說
道:「清篤,你與楊師弟過過招,下手有分寸些,別太重了!」

  鹿清篤巴不得有這句話,立時幌身擋在楊過前面,左掌虛拍,楊過向右一躲,鹿清篤右
掌打出,這一掌「虎門手」勁力不小,砰的一響,正中楊過胸口。若非楊過已習得白駝山內
功,非當場口噴鮮血不可,饒是如此,也是胸前疼痛不堪,臉如白紙。鹿清篤見一掌打他不
倒,也是暗自詫異,右拳又擊他面門。楊過伸臂招架,苦在他不明拳理,竟不會最尋常的拆
解之法。鹿清篤右拳斜引,左拳疾出,又是砰的一響,打中他小腹。楊過痛得彎下了腰。鹿
清篤竟然下手不容情,右掌掌緣猛斬而下,正中項頸。他滿擬這一斬對準要害,要他立時暉
倒,以報昔日之仇,那知楊過身子幌了幾下,死命挺住,仍不跌倒,只是頭腦昏眩,已全無
還手之力。

  崔志方此時已知他確是不會武功,叫道:「清篤,住手!」鹿清篤向楊過道:「臭小
子,你服了我麼?」楊過罵道:「賊道士,終有一日要殺了你!」鹿清篤大怒,兩拳連擊,
都打在他的鼻樑之上。

  楊過被毆得昏天黑地,搖搖幌幌的就要跌倒,不知怎地,忽然間一股熱氣從丹田中直衝
上來,眼見鹿清篤第三拳又向面門擊至,閃無可閃,避無可避,自然而然的雙腿一彎,口中
閣的一聲叫喝,手掌推出,正中鹿清篤小腹。但見他一個胖大身軀突然平平飛出,騰的一
響,塵土飛揚,跌在丈許之外,直挺挺的躺在地下,再也不動。
  旁觀眾道見鹿清篤以大欺小,毒打楊過,均有不平之意,長一輩的除趙志敬外都在出聲
阻攔,那知奇變陡生,鹿清篤竟被楊過掌力摔出,就此僵臥不動,人人都大為訝異,一起擁
過去察看。

  楊過於這蛤蟆功的內功原本不會使用,只是在危急拚命之際,自然而然的迸發,第一次
在桃花島上擊暈了武修文,相隔數月,內力又已大了不少,而他心中對鹿清篤的憎恨,更非
對武氏兄弟之可比,勁由心生,竟將他打得直飛出去。只聽得眾道士亂叫:「啊喲,不好,
死了!」「沒氣啦,準是震碎了內臟!」「快稟報掌教祖師。」楊過心知已闖下了大禍,昏
亂中不及細想,掌下撒腿便奔。

  群道都在查探鹿清篤死活,楊過悄悄溜走,竟無人留心。趙志敬見鹿清篤雙眼上翻,不
明生死,又駭又怒,大叫:「楊過,楊過,你學的是甚麼妖法?」他武功雖強,但平日長在
重陽宮留守,見聞不廣,竟不識得蛤蟆功的手法。他叫了幾聲,不聞楊過答應。眾道士回過
身來,已不見他的蹤影。趙志敬立傳號令,命眾人分頭追拿,料想這小小孩童在這片刻之間
又能逃到何處?

  楊過慌不擇路,發足亂闖,只揀樹多林密處鑽去,奔了一陣,只聽得背後喊聲大振,四
下裡都有人在大叫:「楊過,楊過,快出來。」他心中更慌,七高八低的亂走,忽覺前面人
影一幌,一名道士已見到了他,搶著過來。楊過急忙轉身,西邊又有一名道士,大叫:「在
這裡啦,在這裡啦。」楊過一矮身,從一叢灌木下鑽了過去。那道士身軀高大,鑽不過去,
待得繞過樹叢來尋,楊過已逃得不知去向。

  楊過鑽過灌木叢,向前疾衝,奔了一陣,耳聽得群道呼聲漸遠,但始終不敢停步,避開
道路,在草叢亂石中狂跑,到後來全身酸軟,實在再也奔不動了,只得坐在石上喘氣。坐了
一會,心中只道:「快逃,快逃。」可是雙腿如千斤之重,說甚麼也站不起來。忽聽身後有
人嘿嘿冷笑,楊過大吃一驚,回過頭來,嚇得一顆心幾乎要從口腔中跳將出來,只見身後一
個道人橫眉怒目,長鬚垂胸,正是趙志敬。

  二人相對怒視半晌,片刻之間,都是一動也不動。楊過突然大叫一聲,轉身變逃。趙志
敬搶上前去,伸手抓他後心。楊過向前急撲,幸好差了數寸,沒給抓住,當即拾起一塊石
子,用力向後擲出。趙志敬側身避過,足下加快,二人相距更加近了。楊過狂奔十幾步,突
見前面似是一道深溝,已無去路,也不知下面是深谷還是山溪,更不思索,便即湧身躍下。
  趙志敬走到峭壁邊緣向下張望,眼見楊過沿著青草斜坡,直滾進了樹叢之中。立足處離
下面斜坡少說也有六七丈,他可不敢就此躍下,快步繞道來到青草坡上,順著楊過在草地上
壓平的一條路線,尋進樹叢,卻不見楊過的蹤跡,越行樹林越密,到後來竟已遮得不見日
光。他走出十數丈,猛地省起,這是重陽祖師昔年所居活死人墓的所在,本派向有嚴規,任
誰不得入內一步,可是若容楊過就此躲過,卻是心有不甘,當下高聲叫道:「楊過,楊過,
快出來。」

  叫了幾聲,林中一片寂靜,更無半點聲息,他大著膽子,又向前走了幾步,朦朧中見地
下立著一塊石碑,低頭一看,見碑上刻著四個字道:「外人止步。」趙志敬躊躇半晌,提高
嗓子又叫:「楊過你這小賊,再不出來,抓住你活活打死。」叫聲甫畢,忽聞林中起了一陣
嗡嗡異聲,接著灰影幌動,一群白色蜂子從樹葉間飛出,撲了過來。

  趙志敬大驚,揮動袍袖要將蜂子驅開,他內力深厚,袖上的勁道原自不小,但揮了數
揮,蜂群突分為二,一群正面撲來,另一群卻從後攻至。趙志敬更是心驚,不敢怠慢,雙袖
飛舞,護住全身。群蜂散了開來,上下左右、四面八方的撲擊。趙志敬不敢再行抵禦,揮袖
掩住頭臉,轉身急奔出林。

  那群玉蜂嗡嗡追來,飛得雖不甚速,卻是死纏不退。趙志敬逃向東,玉蜂追向東,他逃
向西,玉蜂追向西。他衣袖舞得微一緩慢,兩隻蜂子猛地從空隙中飛了進去,在他右頰上各
螫了一針。片刻之間,趙志敬只感麻癢難當,似乎五臟六腑也在發癢,心想:「今日我命休
矣!」到後來已然立足不定,倒在林邊草坡上滾來滾去,大聲呼叫。蜂群在他身畔盤旋飛舞
了一陣,便回入林中。

TOP

第五回 活死人墓

  楊過摔在山坡,滾入樹林長草叢中,便即昏暈,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覺身上刺痛,
睜開眼來,只見無數白色蜂子在身周飛舞來去,耳中聽到的儘是嗡嗡之聲,跟著全身奇癢入
骨,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不知是真是幻,又暈了過去。

  又過良久,忽覺口中有一股冰涼清香的甜漿,緩緩灌入咽喉,他昏昏沉沉的吞入肚內,
但覺說不出的受用,微微睜眼,猛見到面前兩尺外是一張生滿雞皮疙瘩的醜臉,正瞪眼瞧著
自己。楊過一驚之下,險些又要暈去。那醜臉人伸出左手捏住他下顎,右手拿著一隻杯子,
正將甜漿灌在他口裡。

  楊過覺得身上奇癢劇痛已減,又發覺自己睡在一張床上,知那醜人救治了自己,微微一
笑,意示相謝。那醜臉人也是一笑,喂罷甜漿,將杯子放在桌上。楊過見她的笑容更是十分
醜陋,但奇醜之中卻含仁慈溫柔之意,登時心中感到一陣溫暖,求道:「婆婆,別讓師父來
捉我去。」

  那醜臉老婦柔聲問道:「好孩子,你師父是誰?」楊過已好久沒聽到這般溫和關切的聲
音,胸間一熱,不禁放聲大哭起來。那老婦左手握住他手,也不出言勸慰,只是臉含微笑,
側頭望著他,目光中充滿愛憐之色,右手輕拍他背心;待他哭了一陣,才道:「你好些了
嗎?」楊過聽那老婦語音慈和,忍不住又哭了起來。那老婦拿手帕給他拭淚,安慰道:「乖
孩子,別哭,別哭,過一會身上就不痛啦。」她越是勸慰,楊過越是哭得傷心。

  忽聽帷幕外一個嬌柔的聲音說道:「孫婆婆,這孩子哭個不停,幹甚麼啊?」楊過抬起
頭來,只見一隻白玉般的纖手掀開帷幕,走進一個少女來。那少女披著一襲輕紗般的白衣,
猶似身在煙中霧裡,看來約莫十六七歲年紀,除了一頭黑髮之外,全身雪白,面容秀美絕
俗,只是肌膚間少了一層血色,顯得蒼白異常。楊過臉上一紅,立時收聲止哭,低垂了頭甚
感羞愧,但隨即用眼角偷看那少女,見她也正望著自己,忙又低下頭來。

  孫婆婆笑道:「我沒法子啦,還是你來勸勸他罷。」那少女走近床邊,看他頭上被玉蜂
螯刺的傷勢,伸手摸了摸他額角,瞧他是否發燒。楊過的額頭與她掌心一碰到,但覺她手掌
寒冷異常,不由得機伶伶打個冷戰。那少女道:「沒甚麼。你已喝了玉蜂漿,半天就好。你
闖進林子來幹甚麼?」

  楊過抬起頭來,與她目光相對,只覺這少女清麗秀雅,莫可逼視,神色間卻是冰冷淡
漠,當真是潔若冰雪,也是冷若冰雪,實不知她是喜是怒,是愁是樂,竟不自禁的感到恐
怖:「這姑娘是水晶做的,還是個雪人兒?到底是人是鬼,還是神道仙女。」雖聽她語音嬌
柔婉轉,但語氣之中似乎也沒絲毫暖意,一時呆住了竟不敢回答。

  孫婆婆笑道:「這位龍姊姊是此間主人,她問你甚麼,你都回答好啦!」

  這個秀美的白衣少女便是活死人墓的主人小龍女。其時她已過十八歲生辰,只是長居墓
中,不見日光,所修習內功又是克制心意的一路,是以比之尋常同年少女似是小了幾歲。孫
婆婆是服侍她師父的女僕,自她師父逝世,兩人在墓中相依為命。這日聽到玉蜂的聲音,知
道有人闖進墓地外林,孫婆婆出去查察,見楊過已中毒暈倒,當下將他救了回來。本來依照
她們門中規矩,任何外人都不能入墓半步,男子進來更是犯了大忌。只是楊過年幼,又見他
遍體傷痕,孫婆婆心下不忍,是以破例相救。

  楊過從石榻上翻身坐起,躍下地來,向孫婆婆和小龍女都磕了一個頭,說道:「弟子楊
過,拜見婆婆,拜見龍姑姑。」

  孫婆婆眉花眼笑,連忙扶起,說道:「啊,你叫楊過,不用多禮。」她在墓中住了幾十
年,從不與外人來往,此時見楊過人品俊秀,舉止有禮,心中說不出的喜愛。小龍女卻只點
了點頭,在床邊一張石椅上坐了。孫婆婆道:「你怎麼會到這裡來?怎生受了傷?那一個歹
人將你打成這個樣子的啊?」她口中問著,卻不等他答覆,出去拿了好些點心糕餅,不斷勸
他吃。

  楊過吃了幾口糕點,於是把自己的身世遭遇從頭至尾的說了。他口齒伶俐,說來本已娓
娓動聽,加之新遭折辱,言語之中更是心情激動。孫婆婆不住歎息,時時插入一句二句評
語,竟是語語護著楊過,一會兒說黃蓉偏袒女兒,行事不公,一會兒斥責趙志敬心胸狹隘、
欺侮孩子。小龍女卻不動聲色,悠悠閒閒的坐著,只在聽楊過說到李莫愁之時,與孫婆婆對
望了數眼。孫婆婆聽楊過說罷,伸臂將他摟在懷裡,連說:「我這苦命的孩子。」小龍女緩
緩站起身來,道:「他的傷不礙事,婆婆,你送他出去罷!」

  孫婆婆和楊過都是一怔。楊過大聲嚷道:「我不回去,我死也不回去。」孫婆婆道:
「姑娘,這孩子若是回到重陽宮中,他師父定要難為他。」小龍女道:「你送他回去,跟他
師父說說,教他別難為孩子。」孫婆婆道:「唉,旁人教門中的事,咱們也管不著。」小龍
女道:「你送一瓶玉蜂蜜漿去,再跟他說,那老道不能不依。」她說話斯文,但語氣中自有
一股威嚴,教人難以違抗。孫婆婆歎了口氣,知她自來執拗,多說也是無用,只是望著楊
過,目光中甚有憐惜之意。

  楊過霍地站起,向二人作了一揖,道:「多謝婆婆和姑姑醫傷,我走啦!」孫婆婆道:
「你到那裡去?」楊過呆了片刻,道:「天下這麼大,那裡都好去。」但他心中實不知該到
何處才是,臉上不自禁的露出淒然之色。孫婆婆道:「孩子,非是我們姑娘不肯留你過宿,
實是此處向有嚴規,不容旁人入來,你別難過。」楊過昂然道:「婆婆說那裡話來?咱們後
會有期了。」他滿口學的是大人口吻,但聲音稚嫩,孫婆婆聽來又是可笑又是可憐,見他眼
中淚珠瑩然,卻強忍著不讓淚水掉將下來,對小龍女道:「姑娘,這深更半夜的,就讓他明
兒一早再去罷。」小龍女微微搖頭,道:「婆婆,你難道忘了師父所說的規矩?」孫婆婆歎
了口氣,站起身來,低聲向楊過道:「來,孩子,我給你一件物事玩兒。」楊過伸手背在眼
上一抹,低頭向門外奔了出去,叫道:「我不要。我死也不回到臭道士那裡去。」

  孫婆婆搖了搖頭,道:「你不認得路,我帶你出去。」上前攜了他手。一出室門,楊過
眼前便是漆黑一團,由孫婆婆拉著手行走,只覺轉了一個彎又是一個彎,不知孫婆婆在黑暗
之中如何認得這曲曲折折的路徑。

  原來這活死人墓雖然號稱墳墓,其實是一座極為寬敞宏大的地下倉庫。當年王重陽起事
抗金之前,動用數千人力,歷時數年方始建成,在其中暗藏器甲糧草,作為山陝一帶的根
本,外形築成墳墓之狀,以瞞過金人的耳目,又恐金兵終於來攻,墓中更布下無數巧妙機
關,以抗外敵。義兵失敗後,他便在此隱居。是以墓內房舍眾多,通道繁複,外人入內,即
是四處燈燭輝煌,亦易迷路,更不用說全無絲毫星火之光了。

  兩人出了墓門,走到林中,忽聽得外面有人朗聲叫道:「全真門下弟子尹志平,奉師命
拜見龍姑娘。」聲音遠隔,顯是從禁地之外傳來。孫婆婆道:「外面有人找你來啦,且別出
去。」楊過又驚又怒,身子劇顫,說道:「婆婆,你不用管我。一身作事一身當,我既失手
打死了人,讓他們殺我抵命便了。」說著大踏步走出。孫婆婆道:「我陪你去。」

  孫婆婆牽著楊過之手,穿過叢林,來到林前空地。月光下只見六七名道人一排站著,另
有四名火工道人,抬著身受重傷的趙志敬與鹿清篤。群道見到楊過,輕聲低語,不約而同的
走上了幾步。

  楊過掙脫孫婆婆的手,走上前去,大聲道:「我在這裡,要殺要剮,全憑你們就是。」
  群道人料不到他小小一個孩兒居然這般剛硬,都是出乎意料之外。一個道人搶將上來,
伸手抓住楊過後領拖了過去。楊過冷笑道:「我又不逃,你急甚麼?」那道人是趙志敬的大
弟子,眼見師父為了楊過而身受玉蜂之螯,痛得死去活來,也不知性命是否能保。他向來對
師父十分恭敬,心想做徒弟的居然會對師父如此忤逆,實是無法無天之至,聽楊過出言沖
撞,順手在他頭上就是一拳。

  孫婆婆本欲與群道好言相說,眼見楊過被人強行拖去,已是大為不忍,突然見他被毆,
心頭怒火那裡還按捺得下?立時大踏步上前,衣袖一抖,拂在那道人手上。那人只覺手腕上
熱辣辣的一陣劇痛,不由得鬆手,待要喝問,孫婆婆已將楊過抱起,轉身而行。

  莫看她似乎只是個龍鍾衰弱的老婦,但這下出手奪人卻是迅捷已極,群道只一呆間,她
已帶了楊過走出丈許之外。三名道人怒喝:「放下人來!」同時搶上。孫婆婆停步回頭,冷
笑道:「你們要怎地?」

  尹志平知道活死人墓中人物與師門淵源極深,不敢輕易得罪,先行喝止各人:「大家散
開,不得在前輩面前無禮。」這才上前稽首行禮,道:「弟子尹志平拜見前輩。」孫婆婆
道:「幹甚麼?」尹志平道:「這孩子是我全真教的弟子,請前輩賜還。」孫婆婆雙眉一
豎,厲聲道:「你們當我之面,已將他這般毒打,待得拉回道觀之中,更不知要如何折磨
他。要我放回,萬萬不能!」尹志平忍氣道:「這孩子頑劣無比,欺師滅祖,大壤門規。武
林中人講究的是敬重師長,敝教責罰於他,想來也是應該的。」孫婆婆怒道:「甚麼欺師滅
祖,全是一面之詞。」指著躺在擔架中的鹿清篤道:「孩子跟這胖道士比武,是你們全真教
自己定下的規矩。他本來不肯比,給你們硬逼著下場。既然動手,自然有輸有贏,這胖道人
自己不中用,又怪得誰了?」她相貌本來醜陋,這時心中動怒紫脹了臉皮,更是怕人。
  說話之間,陸陸續續又來了十多名道士,都站在尹志平身後,竊竊私議,不知這個大聲
呼喝的醜老婆子是誰。

  尹志平心想,打傷鹿清篤之事原也怪不得楊過,但在外人面前可不能自墮威風,說道:
「此事是非曲直,我們自當稟明掌教師祖,由他老人家秉公發落。請前輩將孩子交下罷。」
孫婆婆冷笑道:「你們的掌教又能秉甚麼公了?全真教自王重陽以下,從來就沒一個好人。
若非如此,咱們住得這般近,幹麼始終不相往來?」尹志平心想:「這是你們不跟我們往
來,又怎怪得了全真教?你話中連我們創教真人也罵了,未免太也無禮。」但不願由此而啟
口舌之爭,致傷兩家和氣,只說:「請前輩成全,敝教若有得罪之處當奉掌教吩咐,再行登
門謝罪。」

  楊過攬著孫婆婆的頭頸,在她耳邊低聲道:「這道人鬼計多,婆婆你別上他當。」
  孫婆婆十八年來將小龍女撫養長大,內心深處常盼能再撫養一個男孩,這時見楊過跟自
己親熱,極是高興,當下心意已決:「說甚麼也不能讓他們將孩子搶去。」於是高聲叫道:
「你定要帶孩子去,到底想怎生折磨他?」尹志平一怔,道:「弟子與這孩子亡父有同門之
誼,決不能難為亡友的孤兒,老前輩大可放心。」孫婆婆搖了搖頭,說道:「老婆子素來不
聽外人囉唆,少陪啦。」說著拔步走向樹林。

  趙志敬躺在擔架,玉蜂螯傷處麻癢難當,心中卻極明白,聽尹志平與孫婆婆鬥口良久不
決,愈聽愈怒,突然間挺身從擔架中躍,出縱到孫婆婆跟前,喝道:「這是我的弟子,愛打
愛罵,全憑於我。不許師父管弟子,武林中可有這等規矩?」

  孫婆婆見他面頰腫得猶似豬頭一般。聽了他的說話,知道就是楊過的師父,一時之間倒
無言語相答,只得強詞奪理:「我偏不許你管教,那便怎麼?」趙志敬喝道:「這孩子是你
甚麼人?你憑甚麼來橫加插手?」孫婆婆一怔,大聲道:「他早不是你全真教的門人啦。這
孩子已改拜我家小龍女姑娘為師,他好與不好,天下只小龍女姑娘一人管得。你們乘早別來
多管閒事。」

  此言出口,群道登時大嘩。要知武林中的規矩,若是未得本師允可,決不能另拜別人為
師,縱然另遇之明師本領較本師高出十倍,亦不能見異思遷,任意飛往高枝,否則即屬重大
叛逆,為武林同道所不齒。昔年郭靖拜江南七怪為師後,再跟洪七公學勢,始終不稱「師
父」,直至後來柯鎮惡等正式允可,方與洪七公定師徒名份。此時孫婆婆被趙志敬搶白得無
言可對,她又從不與武林人士交往,那知這些規矩,當下信口開河,卻不知犯了大忌。全真
諸道本來多數憐惜楊過,頗覺趙志敬處事不合,但聽楊過膽敢公然反出師門,那是全真教創
教以來從所有之事,無不大為惱怒。

  趙志敬傷處忽爾劇痛,忽爾奇癢,本已難以忍耐,只覺拚了一死,反而爽快,咬牙問楊
過道:「楊過,此事當真?」

  楊過原本不知天高地厚,眼見孫婆婆為了護著自己與趙志敬爭吵,她就算說自己做下了
千件萬件十惡不赦之事,也都一口應承,何況只不過是改投師門,那正是他心中的意願,又
鄂說是拜小龍女為師,便是說他拜一隻豬、一隻狗為師,他也毫不遲疑的認了,當即大聲叫
道:「臭道士,賊頭狗腦的山羊鬍子牛鼻子,你這般打我,我為甚麼還認你為師?不錯,我
已拜了孫婆婆為師,又拜了龍姑姑為師啦。」

  趙志敬氣得胸口幾欲炸裂,飛身而起,雙手往他肩頭抓去。孫婆婆罵道:「臭雜毛,你
作死麼?」右臂格出,碰向趙志敬手腕。趙志敬是全真教第三代弟子中的第一高手,若論武
功造詣,猶在尹志平之上,雖然身受重傷,出勢仍是極為猛烈。二人手臂一交,各自倒退了
兩步。孫婆婆呸了一聲,道:「好雜毛,倒非無能之輩。」趙志敬一抓不中,二抓又出。這
次孫婆婆已不敢小覷於他,側身避過,裙裡腿無影無蹤的忽地飛出。趙志敬聽到風聲,待要
躲避,玉蜂所螯之處突然奇癢難當,不禁「噯」的一聲大叫,抱頭蹲低,就在他大叫聲中,
孫婆婆已一腳踢在他脅下。趙志敬身子飛起,在半空中還是癢得「噯」、「噯」的大叫。

  尹志平搶上兩步,伸臂接住趙志敬,交給身後的弟子。他見這醜婆子武功招數奇異之
極,眼見難敵,一聲呼哨,六名道人從兩側圍上,布成天罡北斗之陣,將孫婆婆與楊過包在
中間。尹志平叫聲:「得罪!」左右位當天樞、搖光的兩名道人攻了上來。孫婆婆不識陣
法,只還了幾招,立知厲害,她又只能一手應敵,拆到十二三招時已是凶險百出,每一下攻
著都被尹志平推動陣法化解開去,而北斗陣的攻勢卻是連綿不斷。再拆十餘招,孫婆婆右掌
被兩名道士纏住了,左側又有兩名道士攻上,只得放下楊過,出左手相迎,只聽得北斗陣中
一聲呼哨,兩名道士搶上來擒拿楊過。

  孫婆婆暗暗心驚:「這批臭道士可真的有點本事,老婆子對付不了。」一面出裙裡腿逐
開兩人,口中嗡嗡嗡的低吟起來。這吟聲初時極為輕微,眾道並不在意,但她的吟聲後一聲
與前一聲相疊,重重疊疊,竟然越來越響。

  尹志平與孫婆婆一起手相鬥,即是全神戒備。他知當年住在這墓中的前輩武功可與本教
創教祖師並駕爭先,她的後人自然也非等閒之輩,是以聽到嗡嗡之聲,料想是一門傳音攝心
之術,急忙屏息寧神,以防為敵所制;可是聽了一陣,她吟聲不斷加響,自己心旌卻毫無動
搖之象,正自奇怪,驀地裡想起一事,不由得大驚失色。正欲傳令群道退開,但聽得遠處的
嗡嗡之聲,已與孫婆婆口中的吟聲混成一片,尹志平大叫:「大多兒快退!」群道一呆,心
想:「我們已佔上風,不久便可生擒這一老一小,老婆子亂叫亂嚷又怕她何來?」突然樹林
中灰影閃動,飛出一群玉蜂,往眾人頭頂撲來。群道見過趙志敬所吃的苦頭,登時個個嚇得
魂不附體,掉頭就逃。蜂群急飛追趕。

  眼見群道人人難逃蜂螯之厄,孫婆婆哈哈大笑。忽見林中搶出一個老道,手中高舉兩個
火把,火頭中有濃煙升起,揮向蜂群。群蜂被黑煙一薰,陣勢大亂,慌不迭的遠遠飛走了。
孫婆婆吃了一驚,看那老道時,只見他白髮白眉,臉孔極長,看模樣是全真教中的高手,喝
問:「喂,你這老道是誰?幹麼驅趕我的蜂兒。」那老道笑道:「貧道郝大通,拜見婆
婆。」

  孫婆婆雖然向不與武林中人交往,但與重陽宮近在咫尺,也知廣寧子郝大通是王重陽座
下的七大弟子之一,心想趙志敬、尹志平這樣的小道士能為已自不低,這個老道自然更加難
纏,鼻中聞到火把上的濃煙,臭得便想嘔吐,料想這火把是以專薰毒蟲的藥草所紮,眼下既
無玉蜂可恃,只得乘早收篷,厲聲喝道:「你薰壞了我家姑娘的蜂子,怎生賠法,回頭跟你
算帳。」抱起楊過,縱身入林。

  尹志平道:「郝師叔,追是不追?」郝大通搖頭道:「創教真人定下嚴規,不得入林,
且回觀從長計議,再作道理。」

  孫婆婆攜著楊過的手又回墓中。二人共經這番患難,更是親密了一層。楊過擔心小龍女
仍是不肯收留自己,孫婆婆道:「你放心,我定要說得她收你為止。」當下命他在一間石室
中休息,自行去向小龍女關說。

  楊過等了良久,始終不見她回來,越來越是焦慮,尋思:「龍姑姑多半不肯收留,就算
孫婆婆強了她答應,我在此處也是無味。」想了片刻,心念已決,悄悄向外走去。

  剛走出室門,孫婆婆匆匆走來,問道:「你到那裡去?」楊過道:「婆婆,我去啦,等
我年紀大些,再來望你。」孫婆婆道:「不,我送你到一處地方,教別人不能欺你。」楊過
聽了這話,知道小龍女果然不肯收留,不禁心中一酸,低頭道:「那也不用了。我是個頑皮
孩子,不論到那裡,人家都不要我。婆婆你別多費心。」孫婆婆與小龍女爭了半天,見她執
意不肯,心中也自惱了,又見楊過可憐,胸口熱血上湧,叫道:「孩子,別人不要你,婆婆
偏喜歡你。你跟我走,不管去那裡,婆婆總是跟你在一起。」

  楊過大喜,伸手拉著她手,二人一齊走出墓門。孫婆婆氣憤之下,也不轉頭去取衣物,
伸手在懷中一摸,碰到一個瓶子,記起是要給趙志敬療毒的蜂漿,心想這臭道士固然可惡,
卻是罪不至死,他不服這蜂漿,不免後患無窮,當下帶著楊過,往重陽宮去。

  楊過見她奔近重陽宮,嚇了一跳,低聲道:「婆婆,你又去幹甚麼?」孫婆婆道:「給
你的臭師父送藥。」幾個起落,已奔近道觀之前。她躍上牆頭,正要往院子中縱落,忽然黑
暗中鐘聲鏜鏜急響,遠遠近近都是口哨之聲。在一片寂靜中猛地眾聲齊作,孫婆婆知已陷入
重圍,不由得暗暗心驚。

  全真教是武林中一等一的大宗派,平時防範佈置已異常嚴密,這日接連出事,更是四面
八方都有守護,眼見有人闖入宮來,立時示警傳訊,宮中眾弟子當即分批迎敵。更有一群群
道人遠遠散了出去,一來包圍已入腹地之敵,二來阻擋敵人後援。

  孫婆婆暗罵:「老婆子又不是來打架,擺這些臭架子嚇誰了?」高聲叫道:「趙志敬,
快出來,我有話跟你說。」大殿上一名中年道人應聲而出,說道:「深夜闖入敝觀,有何見
教?」孫婆婆道:「這是治他蜂毒的藥,拿了去罷!」說著將一瓶玉蜂漿拋了過去。那道人
伸手接住,將信將疑,尋思:「她幹麼這等好心,反來送藥。」朗聲道:「那是甚麼藥?」
孫婆婆道:「不必多問,你給他盡數喝將下去,自見功效。」那道士道:「我怎知你是好心
還是歹意,又怎知是解藥還是毒藥。趙師兄已給你害得這麼慘,怎麼忽然又生出菩薩心腸來
啦?」

  孫婆婆聽他出言不遜,竟把自己的一番好意說成是下毒害人,怒氣再也不可抑制,將楊
過往地下一放,急躍而前,夾手將玉蜂漿搶過,拔去瓶塞,對楊過道:「張開嘴來!」楊過
不明她用意,但依言張大了口。孫婆婆側過瓷瓶,將一瓶玉蜂漿都倒在他嘴裡,說道:
「好,免得讓他們疑心是毒藥。過兒,咱們走罷!」說著攜了楊過之手,走向牆邊。

  那道士名叫張志光,是郝大通的第二弟子,這時不由得暗自後悔不該無端相疑,看來她
送來的倒真是解藥,趙志敬若是無藥救治,只怕難以挨過,當下急步搶上,雙手攔開,笑
道:「老前輩,你何必這麼大的火性?我隨口說句笑話,你又當真了。大家多年鄰居,總該
有點兒見面之情,哈哈,既是解藥,就請見賜。」

  孫婆婆恨他油嘴滑舌,舉止輕佻,冷笑道:「解藥就只一瓶,要多是沒有的了。趙志敬
的傷,你自己想法兒給他治罷!」說著反手一個耳括子,喝道:「你不敬前輩,這就教訓教
訓你。」這一掌出手奇快,張志光不及閃避,拍的一響,正中臉頰,甚是清脆爽辣。

  門邊兩名道士臉上變色,齊聲說道:「就算你是前輩,也豈能容你在重陽宮撒野?」一
出左掌,一出右掌,從兩側分進合擊。孫婆婆領略過全真教北斗陣的功夫,知道極不好惹,
此時身入重地,那能跟他們戀戰?幌身從雙掌夾縫中竄過,抱起楊過就往牆頭躍去。

  眼見牆頭無人,她剛要在牆上落足,突然牆外一人縱身躍起,喝道:「下去罷!」雙掌
迎面推來。孫婆婆人在半空,無法借勁,只得右手還了一招,單掌與雙掌相交,各自退後,
分別落在牆壁兩邊。六七名道士連聲呼嘯,將她擠在牆角。

  這六七人都是全真教第三代第子中的好手,特地挑將出來防守道宮大殿。剎時之間,此
上彼退,此退彼上,六七人已波浪般攻了數次。孫婆婆被逼在牆角之中,欲待攜著楊過沖
出,那幾名道人所組成的人牆卻硬生生的將她擋住了,數次衝擊,都給逼了回來。

  又拆十餘招,主守大殿的張志光知道敵人已無能為力,當即傳令點亮蠟燭。十餘根巨燭
在大殿四周燃起,照得孫婆婆面容慘淡,一張醜臉陰森怕人。張志光叫道:「守陣止招。」
七名與孫婆婆對當的道人同時向後躍開,雙掌當胸,各守方位。孫婆婆喘了口氣,冷笑道:
「全真教威震天下,困然名不虛傳。幾十個年輕力壯的雜毛合力欺侮一個老太婆、一個小孩
子。嘿嘿,厲害啊厲害!」

  張志光臉上一紅,說道:「我們只是捉拿闖進重陽宮來的刺客。管你是老太婆也好,男
子漢也好,長著身子進來,便得矮著身子出去。」孫婆婆冷笑道:「甚麼叫做矮著身子出
去?叫老太婆爬出山門,是也不是!」張志光適才臉上被她一掌打得疼痛異常,那肯輕易罷
休,說道:「若要放你,那也不難,只是須依我們三件事。第一,你放蜂子害了趙師兄,須
得留下解藥。第二,這孩子是全真教的弟子,不得掌教真人允可,怎能任意反出師門?你將
他留下了。第三,你擅自闖進重陽宮,須得在重陽祖師之前磕頭謝罪。」

  孫婆婆哈哈大笑,道:「我早跟咱家姑娘說,全真教的道士們全沒出息,老太婆的話幾
時說錯了?來來來,我跟你磕頭陪罪。」說著福將下去,就要跪倒。

  這一著倒是大出張志光意料之外,一怔之間,只見孫婆婆已然彎身低頭,忽地寒光一
閃,一枚暗器直飛過來。張志光叫聲「啊唷」,急忙側身避開,但那暗器來得好快,拍的一
下,已打中了他左眼角,暗器粉碎,張志光額上全是鮮血。原來孫婆婆順手從懷中摸出那裝
過玉蜂漿的空瓷瓶,冷不防的以獨門暗器手法擲出。她這一派武功系女流所創,招數手法處
處出以陰柔,變幻多端,這一招「前踞後恭」更是人所莫測,雖是一個空瓷瓶,但在近處驀
地擲出,張志光出其不意,卻心能躲開。

  群道見張志光滿臉是血,齊聲驚怒呼喝,紛紛拔出兵刃。全真道人都使長劍,一時之間
庭院中劍光耀眼。孫婆婆負隅而立,微微冷笑,心知今日難有了局,但她性情剛硬,老而彌
辣,那肯屈服,轉頭問楊過道:「孩子,你怕麼?」楊過見到這些長劍,心中早在暗想:
「若是郭伯伯在此,臭道士再多我也不怕。若憑孫婆婆的本事,我們卻闖不出去。」聽孫婆
婆相問,朗聲答道:「婆婆,讓他們殺了我便是。此事跟你無關,你快出去罷。」

  孫婆婆聽這孩子如此硬氣,又為自己著想,更是愛憐,高聲道:「婆婆跟你一起死在這
裡,好讓臭道士們遂了心意。」突然之間大喝一聲:「著!」急撲而前,雙臂伸出,抓住了
兩名道士的手腕,一拗一奪,已將兩柄長劍搶了過來。這空手入白刃的功夫怪異之極,似是
蠻搶,卻又巧妙非凡。兩道全沒防備,眼睛一霎,手中已失了兵器。

  孫婆婆將一柄長劍交給楊過,道:「孩子,你敢不敢跟臭道士們動手?」楊過道:「我
自然不怕。就可惜沒旁人在此。」孫婆婆道:「甚麼旁人?」楊過大聲道:「全真教威名蓋
世,這等欺侮孤兒老婦的英雄之事,若無旁人宣揚出去,豈不可惜?」他聽了孫婆婆適才與
張志光鬥口,已會意到其中關鍵。他說得清脆響亮,卻帶著明顥的童音。

  群道聽了這幾句話,倒有一大半自覺羞愧,心想合眾人之力而與一個老婦一個幼童相
鬥,確是勝之不武。有人低聲道:「我去稟告掌教師伯,聽他示下。」此時馬鈺獨自在山後
十餘里的一所小舍中清修,教中諸務都已交付於郝大通處理。說這話的是譚處端的弟子,覺
得事情鬧大了,涉及全真教的清譽,非由掌教親自主持不可。

  張志光臉上被碎瓷片割傷了十多處,鮮血蒙住了左眼,驚怒之中不及細辨,還道左眼已
被暗器擊瞎,心想掌教師伯性子慈和,必定吩咐放人,自己這隻眼睛算是白瞎了,當即大聲
叫道:「先拿下這惡婆娘,再去請掌教師伯發落。各位師弟齊上,把人拿下了。」

  天罡北斗陣漸縮漸小,眼見孫婆婆只有束手被縛的份兒,那知待七道攻到距她三步之
處,她長劍揮舞,竟是守得緊密異常,再也進不了一步。這陣法若由張志光主持,原可改變
進攻之法,但他害怕對方暗器中有毒,若是出手相鬥,血行加劇,毒性發作得更快,是以瞇
著左眼只在一旁喝令指揮。他既不下場,陣法威力就大為減弱。

  群道久鬥不下,漸感焦躁,孫婆婆突然一聲呼喝,拋下手中長劍,搶上三步,從群道劍
光中鑽身出去,抓住一名少年道人的胸口,將他提了起來,叫道:「臭雜毛,你們到底讓不
讓路?」群道一怔之間,忽地身後一人鑽出,伸手在孫婆婆腕上一搭。孫婆婆尚未看清此人
面容,只覺腕上酸麻,抓著的少年道人已被他夾手搶了過去,緊接著勁風撲面,那人一掌當
面擊來。孫婆婆暗想:「此人出掌好快。」急忙回掌擋格。雙掌相交,拍的一響,孫婆婆退
後一步。

  此人也是微微一退,但只退了尺許,跟著第二掌毫不停留的拍出。孫婆婆還了一招,雙
掌撞擊,她又退後一步。那人踏上半步,第三掌跟著擊出。這三掌一掌快似一掌,逼得孫婆
婆連退三步,竟無餘暇去看敵人面目,到第四掌上,孫婆婆背靠牆壁,已是退無可退。那人
右掌擊出,與孫婆婆手心相抵,朗聲說道:「婆婆,你把解藥和孩子留下罷!」

  孫婆婆抬起頭來,但見那人白鬚白眉,滿臉紫氣,正是日間以毒煙驅趕玉蜂的郝大通,
適才交了三掌,已知他內力深厚,遠在自己之上,若是他掌力發足,定然抵不住,但她性子
剛硬,寧死不屈,喝道:「要留孩子,須得先殺了老太婆。」郝大通知她與先師淵源極深,
不願相傷,掌上留勁不發,說道:「你我數十年鄰居,何必為一個小孩兒傷了和氣?」孫婆
婆冷笑道:「我原是好意前來送藥,你問問自己弟子,此言可假?」郝大通轉頭欲待詢問,
孫婆婆忽地飛出一腿,往他下盤踢去。

  這一腿來得無影無蹤,身不動,裙不揚,郝大通待得發覺,對方足尖已踢到小腹,縱然
退後,也已不及,危急之下不及多想,掌上使足了勁力,「嘿」的一聲,將孫婆婆推了出
去。這一推中含著他修為數十年的全真派上乘玄功內力,但聽喀喇一響,牆上一大片灰泥帶
著磚瓦落了下來。孫婆婆噴出一大口鮮血,緩緩坐倒,委頓在地。

  楊過大驚,伏在她的身上,叫道:「你們要殺人,殺我便是。誰也不許傷了婆婆。」孫
婆婆睜開眼來,微微一笑,說道:「孩子,咱倆死在一塊罷。」楊過張開雙手,護住了她,
背脊向著郝大通等人,竟將自己安危全然置之外。

  郝大通這一掌下了重手,眼見打傷了對方,心下也是好生後悔,那裡還會跟著進擊,當
下要察看孫婆婆傷勢,想給她服藥治傷,只是給楊過遮住了,無法瞧見,溫言道:「楊過,
你讓開,待我瞧瞧婆婆。」楊過那肯信他,雙手緊緊抱住了孫婆婆。郝大通說了幾遍,見楊
過不理,焦躁起來,伸手去拉他手臂。楊迥高聲大嚷:「臭道士,賊道士,你們殺死我好
了,我不讓你害我婆婆。」

  正鬧得不可開交,忽聽身後冷冷的一個聲音說道:「欺侮幼兒老婦,算得甚麼英雄?」
郝大通聽那聲音清冷寒峻,心頭一震,回過頭來,只見一個極美的少女站在大殿門口,白衣
如雪,目光中寒意逼人。陽宮鐘聲一起,十餘里內外群道密佈,重重疊疊的守得嚴密異常,
然而這少女陡然進來,事先竟無一人示警,不知她如何道能悄沒聲的闖進道院。郝大通問
道:「姑娘是誰?有何見教?」

  那少女瞪了他一眼,並不答話,走到孫婆婆身邊。楊過抬起頭來,淒然道:「龍姑姑,
這惡道士……把……把婆婆打死啦!」這白衣少女正是小龍女。孫婆婆帶著楊過離墓、進
觀、出手,她都跟在後面看得清清楚楚,料想郝大通不致狠下殺手,是以始終沒有露面,那
知形格勢禁,孫婆婆終於受了重傷,她要待相救,已自不及。楊過捨命維護孫婆婆的情形,
她都瞧在眼裡,見他眼中滿是淚水,點了點頭,道:「人人都要死,那也算不了甚麼。」

  孫婆婆自小將她撫養長大,直與母女無異,但小龍女十八年來過的都是止水不波的日
子,兼之自幼修習內功,竟修得胸中沒了半點喜怒哀樂之情,見孫婆婆傷重難愈,自不免難
過,但哀戚之感在心頭一閃即過,臉上竟是不動聲色。

  郝大通聽得楊過叫她「龍姑姑」,知道眼前這美貌少女就是逐走霍都王子的小龍女,更
是詫異不已。須知霍都王子鍛羽敗逃之事數月來傳遍江湖,小龍女雖未下終南山一步,名頭
在武林中卻已頗為響亮。

  小龍女緩緩轉過頭來,向群道臉上逐一望去。除了郝大通內功深湛、心神寧定之外,其
餘眾道士見到她澄如秋水、寒似玄冰的眼光,都不禁心中打了個突。

  小龍女俯身察看孫婆婆,問道:「婆婆,你怎麼啦?」孫婆婆歎了口氣,道:「姑娘,
我一生從來沒求過你甚麼事,就是求你,你不答允也終是不答允。」小龍女秀眉微蹙,道:
「現下你想求我甚麼?」孫婆婆點了點頭,指著楊過,一時卻說不出話來。小龍女道:「你
要我照料他?」孫婆婆強運一口氣,道:「我求你照料他一生一世,別讓他吃旁人半點虧,
你答不答允?」小龍女躊躇道:「照料他一生一世?」孫婆婆厲聲道:「姑娘,若是老婆子
不死,也會照料你一生一世。你小時候吃飯洗澡、睡覺拉尿,難道……難道不是老婆子一手
干的麼?你……你……你報答過我甚麼?」小龍女上齒咬著下唇,說道:「好,我答允你就
是。」孫婆婆的醜臉上現出一絲微笑,眼睛望著楊過,似有話說,一口氣卻接不上來。

  楊過知她心意,俯耳到她口邊,低聲道:「婆婆,你有話跟我說?」孫婆婆道:
「你……你再低下頭來。」楊過將腰彎得更低,把耳朵與她口唇碰在一起。孫婆婆低聲道:
「你龍姑姑無依無靠,你……你……也……」說到這裡,一口氣再也提不上來,突然滿口鮮
血噴出,只濺得楊過半邊臉上與胸口衣襟都是斑斑血點,就此閉目而死。楊過大叫:「婆
婆,婆婆!」傷心難忍,伏在她身上號啕大哭。

  群道在旁聽著,無不惻然,郝大通更是大悔,走上前去向孫婆婆的屍首行禮,說道:
「婆婆,我失手傷你,實非本意。這番罪業既落在我的身上,也是你命中該當有此一劫。你
好好去罷!」小龍女站在旁邊,一語不發,待他說完,兩人相對而視。

  過了半晌,小龍女才皺眉說道:「怎麼?你不自刎相謝,竟要我動手麼?」郝大通一
怔,道:「怎麼?」小龍女道:「殺人抵命,你自刎了結,我就饒了你滿觀道士的性命。」
郝大通尚未答話,旁邊群道已嘩然叫了起來。此時大殿上已聚了三四十名道人,紛紛斥責:
「小姑娘,快走罷,我們不來難為你。」「瞎說八道!甚麼自刎了結,饒了我們滿觀道士的
性命?」「小小女子,不知天高地厚。」郝大通聽群道喧擾,忙揮手約束。

  小龍女對群道之言恍若不聞,緩緩從懷中取出一團冰綃般的物事,雙手一分,右手將一
塊白綃戴在左手之上,原來是一隻手套,隨即右手也戴上手套,輕聲道:「老道士,你既貪
生怕死,不肯自刎,取出兵刃動手罷!」

  郝大通慘然一笑,說道:「貧道誤傷了孫婆婆,不願再跟你一般見識,你帶了楊過出觀
去罷。」他想小龍女雖因逐走霍都王子而名滿天下,終究不過憑藉一群玉蜂之力。她小小年
紀,就算武功有獨得之秘,總不能強過孫婆婆去,讓她帶楊過而去,一來念著雙方師門上代
情誼,息事寧人,二來誤殺孫婆婆後心下實感不安,只得盡量容讓。

  不料小龍女對他說話仍是恍如沒有聽見,左手輕揚,一條白色綢帶忽地甩了出來,直撲
郝大通的門面。這一下來得無聲無息,事先竟沒半點朕兆,燭光照映之下,只見綢帶末端系
著一個金色的圓球。郝大通見她出招迅捷,兵器又是極為怪異,一時不知如何招架,他年紀
已大,行事穩重,雖然自恃武功高出對方甚多,卻也不肯貿然接招,當下閃身往左避開。

  那知小龍女這綢帶兵刃竟能在空中轉彎,郝大通躍向左邊,這綢帶跟著向左,只聽得玎
玎玎三聲連響,金球疾顫三下,分點他臉上「迎香」、「承泣」、「人中」三個穴道。這三
下點穴出手之快、認位之準,實是武林中的第一流功夫,又聽得金球中發出玎玎聲響,聲雖
不大,卻是十分怪異,入耳蕩心搖魄。郝大通大驚之下,急忙使個「鐵板橋」,身子後仰,
綢帶離臉數寸急掠而過。他怕綢帶上金球跟著下擊,也是他武功精純,揮灑自如,便在身子
後仰之時,全身忽地向旁搬移三尺。這一著也是出乎小龍女意料之外,錚的一響,金球擊在
地下。她這金球擊穴,著著連綿,郝大通竟在危急之中以巧招避過。

  郝大通伸直身子,臉上已然變色。群道不是他的弟子,就是師侄,向來對他的武功欽服
之極,見他雖然未曾受傷,這一招卻避得極是狼狽,無不駭異。四名道人各挺長劍向小龍女
刺去。小龍女道:「是啦,早該用兵刃!」雙手齊揮,兩條白綢帶猶如水蛇般蜿蜒而出,玎
玎兩響,接著又是玎玎兩響,四名道人手腕上的「靈道穴」都被金球點中,嗆啷、嗆啷兩
聲,四柄長劍投在地下。這一下先聲奪人,群道盡皆變色,無人再敢出手進擊。

  郝大通初時只道小龍女武功多半平平,那知一動上手竟險些輸在她的手裡,不由得起了
敵愾之心,從一名弟子手中接過長劍,說道:「龍姑娘功夫了得,貧道倒失敬了,來來來,
讓貧道領教高招。」小龍女點了點頭,玎玎聲響,白綢帶自左而右的橫掃過去。

  按照輩份,郝大通高著一輩,小龍女動手之際本該敬重長輩,先讓三招,但她一上來就
下殺手,於甚麼武林規矩全不理會。郝大通心想:「這女孩兒武功雖然不弱,但似乎甚麼也
不懂,顯是絕少臨敵接戰的經歷,再強也強不到那裡。」當下左手捏著劍訣,右手擺動長
劍,與她的一對白綢帶拆解起來。

  群道團團圍在周圍,凝神觀戰。燭光搖幌下,但見一個白衣少女,一個灰袍老道,帶飛
如虹,劍動若電,紅顏華髮,漸斗漸烈。

  郝大通在這柄劍上花了數十載寒暑之功,單以劍法而論,在全真教中可以數得上第三四
位,但與這小姑娘翻翻滾滴拆了數十招,竟自佔不到絲毫便宜。小龍女雙綢帶矯矢似靈蛇,
圓轉如意,再加兩枚金球不斷發出玎玎之聲,更是擾人心魄。郝大通久戰不下,雖然未落絲
毫下風,但想自己是武林中久享盛名的宗匠,若與這小女子戰到百招以上,縱然獲勝,也已
臉上無光,不由得焦躁起來,劍法忽變,自快轉慢,招式雖然比前緩了數倍,劍上的勁力卻
也大了數倍。初時劍鋒須得避開綢帶的卷引,此時威力既增,反而去削斬綢帶。

  再拆數招,只聽錚的一響,金球與劍鋒相撞,郝大通內力深厚,將金球反激起來,彈向
小龍女面門,當即乘勢追擊,眾道歡呼聲中劍刃隨著綢帶遞進,指向小龍女手腕,滿擬她非
撒手放下綢帶不可,否則手腕必致中劍。那知小龍女右手疾翻,已將劍刃抓住,喀的一響,
長劍從中斷為兩截。

  這一下群道齊聲驚叫,郝大通向後急躍,手中拿著半截斷劍,怔怔發呆。他怎想得到對
方手套系以極細極韌的白金絲織成,是她師祖傳下的利器,雖然輕柔軟薄,卻是刀槍不入,
任他寶刀利劍都難損傷,劍刃被她驀地抓住,隨即以巧勁折斷。

  郝大通臉色蒼白,大敗之餘,一時竟想不到她手套上有此巧妙機關,只道她當真是練就
了刀槍不入的上乘功夫,顫聲說道:「好好好,貧道認輸。龍姑娘,你把孩子帶走罷。」小
龍女道:「你打死了孫婆婆,說一句認輸就算了?」郝大通仰天打個哈哈,慘然道:「我當
真老糊塗了!」提起半截斷劍就往頸中抹去。

  忽聽錚的一響,手上劇震,卻是一枚銅錢從牆外飛入,將半截斷劍擊在地下。他內力深
厚,要從他手中將劍擊落,真是談何容易?郝大通一凜,從這錢鏢打劍的功夫,已知是師兄
丘處機到了,抬起頭來,叫道:「丘師哥,小弟無能,辱及我教,你瞧著辦罷。」只聽牆外
一人縱聲長笑,說道:「勝負乃是常事,苦是打個敗仗就得抹脖子,你師哥再有十八顆腦袋
也都割完啦。」人隨身至,丘處機手持長劍,從牆外躍了進來。

  他生性最是豪爽不過,厭煩多鬧虛文,長劍挺出,刺向小龍女手臂,說道:「全真門下
丘處機向高鄰討教。」小龍女道:「你這老道倒也爽快。」左掌伸出,又已抓住丘處機的長
劍。郝大通大急叫:「師哥,留神!」但為時已經不及,小龍女手上使勁,丘處機力透劍
鋒,二人手勁對手勁,喀喇一響,長劍又斷。但小龍女也是震得手臂酸麻,胸口隱隱作痛。
只這一招之間,她已知丘處機的武功遠在郝大通之上,自己的「玉女心經」未曾練成,實是
勝他不得,當下將斷劍往地下一擲,左手夾著孫婆婆的屍身,右手抱起楊過,雙足一登,身
子騰空而起,輕飄飄的從牆頭飛了出去。

  丘處機、郝大通等人見她忽然露了這手輕身功夫,不由得相顧駭然。丘郝二人與她交
手,己佑她武功雖精,比之自己終究尚有不及,但如此了得的輕身功夫卻當真是見所未見。
郝大通長歎一聲,道:「罷了,罷了!」丘處機道:「郝師弟,枉為你修習了這多年道法,
連這一點點挫折也勘不破?咱們師兄弟幾個這次到山西,不也鬧了個灰頭土臉?」郝大通驚
道:「怎麼?沒人損傷嗎?」丘處機道:「這事說來話長,咱們見馬師哥去。」

  原來李莫愁在江南嘉興連傷陸立鼎等數人,隨即遠走山西,在晉北又了幾名豪傑。終於
激動公憤,當地的武林首領大撒英雄帖,邀請同道群起而攻。全真教也接到了英雄帖。當時
馬鈺與丘處機等商議,都說李莫愁雖然作惡多端,但她的師祖終究與重陽先師淵源極深,最
好是從中調解,給她一條自新之路。當下劉處玄與孫不二兩人連袂北上。那知李莫愁行蹤詭
秘,忽隱忽現,劉孫二人竟是奈何她不得,反給她又傷了幾名晉南晉北的好漢。

  後來丘處機與王處一帶同十名弟子再去應援。李莫愁自知一人難與眾多好手為敵,便以
言語相激,與丘王諸人訂約逐一比武。第一日比試的是孫不二。李莫愁暗下毒手,以冰魄銀
針刺傷了她,隨即親上門去,饋贈解藥,叫丘處機等不得不受。這麼一來,全真諸道算是領
了她的情,按規矩不能再跟她為敵。諸人相對苦笑,鎩羽而歸。幸好丘處機心急回山,先走
一步,沒與王處一等同去太行山遊覽,這才及時救了郝大通的性命。

  小龍女出了重陽宮後,放下楊過,抱了孫婆婆的屍身,帶同楊過回到活死人墓中。她將
孫婆婆屍身放在她平時所睡的榻上,坐在榻前椅上,支頤於幾,呆呆不語。楊過伏在孫婆婆
身上,抽抽噎噎的哭個不停。過了良久,小龍女道:「人都死了,還哭甚麼?你這般哭她,
她也不會知道了。」楊過一怔,覺得她這話甚是辛辣無情,但仔細想來,卻也當真如此,傷
心益甚,不禁又放聲大哭。

  小龍女冷冷的望著他,臉上絲毫不動聲色,又過良久,這才說道:「咱們去葬了她,跟
我來。」抱起孫婆婆的屍身出了房門。楊過伸袖抹了眼淚,跟在她後面。墓道中沒半點光
亮,他盡力睜大眼睛,也看不見小龍女的白衣背影,只得緊緊跟隨,不敢落後半步。她彎彎
曲曲的東繞西回,走了半晌,推開一道沉重的石門,從懷中取出火摺打著火,點燃石桌上的
兩盞油燈。楊過四下裡一看,不由得打個寒噤,只見空空曠曠的一座大廳上並列放著五具石
棺。凝神細看,見兩具石棺棺蓋已密密蓋著,另外二具的棺蓋卻只推上一半,也不知其中有
無屍體。

  小龍女指著右邊第一具石棺道:「祖師婆婆睡在這裡。」指著第二具石棺道:「師父睡
在這裡。」楊過見她伸手指向第三具石棺,心中怦怦而跳,不知她要說誰睡在這裡,眼見棺
蓋沒有推上,若是有殭屍在內,豈不糟糕之極?只聽她道:「孫婆婆睡在這裡。」楊過才知
是具空棺,輕輕吐了一口氣。他望著旁邊兩具空棺,好奇心起,問道:「那兩口棺材呢?」
小龍女道:「我師姊李莫愁睡一口,我睡一口。」楊過一呆,道:「李莫愁……李姑娘會回
來麼?」小龍女道:「我師父這麼安排了,她總是要回來的。這裡還少一口石棺,因為我師
父料不到你會來。」楊過嚇了一跳,忙道:「我不,我不!」小龍女道:「我答允孫婆婆要
照料你一生一世。我不離開這兒,你自然也在這兒。」

  楊過聽她漠不在乎的談論生死大事,也就再無顧忌,道:「就算你不讓我出去,等你死
了,我就出去了。」小龍女道:「我既說要照料你一生一世,就不會比你先死。」楊過道:
「為甚麼?你年紀比我大啊!」小龍女冷冷的道:「我死之前,自然先殺了你。」楊過嚇了
一跳,心想:「那也未必。腳生在我身上,我不會逃走麼?」

  小龍女走到第三具石棺前,推開棺蓋,抱起孫婆婆便要放入。楊過心中不捨,說道:
「讓我再瞧婆婆一眼。」小龍女見他與孫婆婆相識不過一日,卻已如此重情,不由得好生厭
煩,皺了皺眉頭,當下抱著孫婆婆的屍身不動。楊過在暗淡燈光下見孫婆婆面目如,生又想
哭泣。小龍女橫了他一眼,將孫婆婆的屍身放入石棺,伸手抓住棺蓋一拉,喀隆一聲響,棺
蓋與石棺的筍頭相接,蓋得嚴絲合縫。

  小龍女怕楊過再哭,對他一眼也不再瞧,說道:「走罷!」左袖揮處,室中兩盞油燈齊
滅,登時黑成一團。楊過怕她將自己關在墓室之中,急忙跟出。

  墓中天地,不分日夜。二中鬧了這半天也都倦了。小龍女命楊過睡在孫婆婆房中。楊過
自幼獨身浪跡江湖,常在荒郊古廟中過夜,本來膽子甚壯,但這時要他在墓中獨睡一室,想
起石棺中那些死人,卻是說不出的害怕。小龍女連說幾聲,他只是不應。小龍女道:「你沒
聽見麼?」楊過道:「我怕。」小龍女道:「怕甚麼?」楊過道:「我不知道。我不敢一人
睡。」小龍女皺眉道:「那麼跟我一房睡罷。」當下帶他到自己的房中。

  她在暗中慣了,素來不點燈燭,這時特地為楊過點了一枝蠟燭。楊過見她秀美絕倫,身
上衣衫又是皓如白雪,一塵不染,心想她的閨房也必陳設得極為雅致,那知一進房中,不由
得大為失望,但見她房中空空洞洞,竟和放置石棺的墓室無異。一塊本長條青石作床,床上
鋪了張草蓆,一幅白布當作薄被,此外更無別物。

  楊過心想:「不知我睡那裡?只怕她要我睡在地下。」正想此事,小龍女道:「你睡我
的床罷!」楊過道:「那不好,我睡地下好啦。」小龍女臉一板,道:「你要留在這兒,我
說甚麼,你就得聽話。你跟全真教的道士打架,那由得你。哼哼,可是你若違抗我半點,立
時取你性命。」楊過道:「你不用這麼凶,我聽你話就是。」小龍女道:「你還敢頂嘴?」
楊過見她年輕美麗,卻硬裝狠霸霸模樣,伸了伸舌頭,就不言語了。小龍女已瞧在眼裡,
道:「你伸舌頭幹甚麼?不服我是不是?」楊過不答,脫下鞋子,逕自上床睡了。

  一睡到床上,只覺徹骨冰涼,大驚之下,赤腳跳下床來。小龍女見他嚇得狼狽,雖然矜
持,卻也險些笑出聲來,道:「幹甚麼?」楊過見她眼角之間蘊有笑容,便笑道:「這床上
有古怪,原來你故意作弄我。」小龍女正色道:「誰作弄你了。這床便是這樣的,快上去睡
著。」說著從門角後取出一把掃帚,道:「你若是睡了一陣溜下來,須吃我打十帚。」

  楊過見她當真,只得又上床睡倒,這次有了防備,不再驚嚇,只是草蓆之下似是放了一
層厚厚的寒冰,越睡越冷,禁不住全身發抖,上下兩排牙齒相擊,格格作響。再睡一陣,寒
氣透骨,實在忍不下去了。

  轉眼向小龍女望去,見她臉上似笑非笑,大有幸災槳禍之意,心中暗暗生氣,當下咬緊
牙關,全力與身下的寒冷抗禦。只見小龍女取出一根繩索,在室東的一根鐵釘上繫住,拉繩
橫過室中,將繩子的另端繫在西壁的一口釘上,繩索離地約莫一人來高。她輕輕縱起,橫臥
繩上,竟然以繩為床,跟著左掌揮出,掌風到處,燭火登熄。

  楊過大為欽服,說道:「姑姑,明兒你把這本事教給我好不好?」小龍女道:「這本事
算得甚麼?你好好的學,我有好多厲害本事教你呢。」楊過聽得小龍女肯真心教他,登時將
初時的怨氣盡數拋到了九霄雲外,感激之下,不禁流下淚來,哽咽道:「姑姑,你待我這麼
好,我先前還恨你呢。」小龍女道:「我趕你出去,你自然恨我,那也沒甚麼希奇。」楊過
道:「倒不為這個,我只道你也跟我從前的師父一樣,儘教我些不管用的功夫。」

  小龍女聽他話聲顫抖,問道:「你很冷麼?」楊過道:「是啊,這張床底下有甚麼古
怪,怎地冷得這般厲害?」小龍女道:「你愛不愛睡?」楊過道:「我……我不愛。」小龍
女冷笑道:「哼,你不愛睡,普天下武林中的高手,不知道有多少人想睡此床而不得呢。」
楊過奇道:「那不是活受罪麼?」小龍女道:「哼,原來我寵你憐你,你還當是活受罪,當
真不知好歹。」

  楊過聽她口氣,似乎她叫自己睡這冷床確也不是惡意,於是柔聲央求道:「好姑姑,這
張冷床有甚麼好處,你跟我說好不好?」小龍女道:「你要在這床上睡一生一世,它的好處
將來自然知道。合上眼睛,不許再說。」黑暗中聽得她身上衣衫輕輕的響了幾下,似乎翻了
個身,她凌空睡在一條繩索之上,居然還能隨便翻身,實是不可思議。

  她最後兩句話聲音嚴峻,楊過不敢再問,於是合上雙眼想睡,但身下一陣陣寒氣透了上
棧,想著孫婆婆又心中難過,那能睡著?過了良久,輕聲叫道:「姑姑,我抵不住啦。」但
聽小龍女呼吸徐緩,已然睡著。他又輕輕叫了兩聲,仍然不聞應聲,心想:「我下床來睡,
她不會知道的。」當下悄悄溜下床來,站在當地,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那知剛站定腳步,瑟的一聲輕響,小龍女已從繩上躍了過來,抓住他左手扭在他背後,
將他按在地下。楊過驚叫一聲。小龍女拿起掃帚,在他屁股上用力擊了下去。楊過知道求饒
也是枉然,於是咬緊牙關強忍。起初五下甚是疼痛,但到第六下時小龍女落手已輕了些,到
最後兩下時只怕他挨受不起,打得更輕。十下打過,提起他往床上一擲,喝道:「你再下
來,我還要再打。」

  楊過躺在床上,不作一聲,只聽她將掃帚放回門角落裡,又躍上繩索睡覺。小龍女只道
他定要大哭大鬧一場,那知他竟然一聲不響,倒是大出意料之外,問道:「你幹麼不作
聲?」楊過道:「沒甚麼好作聲的,你說要打,總須要打,討饒也是無用。」小龍女道:
「哼,你在心裡罵我。」楊過道:「我心裡沒罵你,你比我從前那些師父好得多。」小龍女
奇道:「為甚麼?」楊過道:「你雖然打我,心裡卻憐惜我。越打越輕,生怕我疼了。」小
龍女被他說中心事,臉上微微一紅,好在黑暗之中,也不致被他瞧見,罵道:「呸,誰憐惜
你了,下次你不聽話,我下手就再重些。」

  楊過聽她的語氣溫和,嬉皮笑臉的道:「你打得再重,我也喜歡。」小龍女啐道:「賤
骨頭,你一日不挨打,只怕睡不著覺。」楊過道:「那要瞧是誰打我。要是愛我的人打我,
我一點也不惱,只怕還高興呢。她打我,是為我好。有的人心裡恨我,只要他罵我一句,瞪
我一眼,待我長大了,要一個個去找他算帳。」小龍女道:「你倒說說看,那些人恨你,那
些人愛你。」楊過道:「這個我心裡記得清清楚楚。恨我的人不必提啦,多得數不清。愛我
的有我死了的媽媽,我的義父,郭靖伯伯,還有孫婆婆和你。」

  小龍女冷笑道:「哼,我才不會愛你呢。孫婆婆叫我照料你,我就照料你,你這輩子可
別盼望我有好心待你。」楊過本已冷得難熬,聽了此言,更如當頭潑下一盆冷水,忍著氣問
道:「我有甚麼不好,為甚麼你這般恨我?」小龍女道:「你好不好關我甚麼事?我也沒恨
你。我這一生就住在這墳墓之中,誰也不愛,誰也不恨。」楊過道:「那有甚麼好玩?姑
姑,你到外面去過沒有?」小龍女道:「我沒下過終南山,外面也不過有山有樹,有太陽月
亮,有甚麼好?」

  楊過拍手道:「啊,那你可真是枉自活了這一輩子啦。城裡形形色色的東西,那才教好
看呢。」當下把自幼東奔西闖所見的諸般事物一一描述。他口才本好,這時加油添醬,更加
說得希奇古怪,變幻百端。好在小龍女活了一十八歲從未下過終南山,不管他如何誇張形
容,全都信以為真,聽到後來,不禁歎了口氣。

  楊過道:「姑姑,我帶你出去玩,好不好?」小龍女道:「你別胡說!祖師婆婆留下遺
訓,在這活死墓中住過的人,誰也不許下終南山一步。」楊過嚇了一跳,道:「桃花島是海
中孤零零的一個島,我去了也能離開,這座大墳又怎當真關得我住?」又問:「你說那個李
莫愁李姑娘是你師姊,她自然也在這活死人墓中住過了,怎麼又下終南山去?」小龍女道:
「她不聽我師父的話,是師父趕她出去的。」楊過大喜,心想:「有這麼個規矩就好辦,那
一天我想出去了,只須不聽你話,讓你趕了出去便是。」但想這番打算可不能露了口風,否
則就不靈了。

  兩人談談說說,楊過一時之間倒忘了身上的寒冷,但只住口片刻,全身又冷得發抖,當
下央求道:「姑姑,你饒了我罷。我不睡這床啦。」小龍女道:「你跟全真教的師父打架,
不肯討一句饒,怎麼現下這般不長進?」楊過笑道:「誰待我不好,他就是打我,我也不肯
輸一句口。誰待我好呢,我為他死了也是心甘情願,何況討一句饒?」小龍女呸了一聲,
道:「不害臊,誰待你好了?」

  小龍女自幼受師父及孫婆婆撫養長大,十八年來始終與兩個年老婆婆為伴。二人雖然對
她甚好,只是她師父要她修習「玉女心經」,自幼便命她摒除喜怒哀樂之情,只要見她或哭
或笑,必有重譴,孫婆婆雖是熱腸之人,卻也不敢礙了她進修,是以養成了一副冷酷孤僻的
脾氣。這時楊過一來,此人心熱如火,年又幼小,言談舉止自與兩位婆婆截然相反。小龍女
聽他說話,明知不對,卻也與他談得娓娓忘倦。她初時收留楊過,全為了孫婆婆的一句請
托,但後來聽楊過總說自己待他好,自然而然覺得自己確是待他不錯。

  楊過聽她語音之中並無怒意,大聲叫道:「冷啊,冷啊,姑姑,我抵不住啦。」其實他
身上雖冷,卻也不須喊得如此驚天動地。小龍女道:「你別吵,我把這石床的來歷說給你知
道。」楊過喜道:「好。我不叫啦,姑姑你說罷。」

  小龍女道:「我說普天下英雄都想睡這張石床,並非騙你。這床是用上古寒玉製成,實
修習上乘內功的良助。」楊過奇道:「這不是石頭麼?」小龍女冷笑道:「你說見過不少古
怪事物,可見過這般冰冷的石頭沒有?這是祖師婆婆花了七年心血,到極北苦寒之地,在數
百丈堅冰之下挖出來的寒玉。睡在這玉床上練內功,一年抵得上平常修練的十年。」楊過喜
道:「啊,原來有這等好處。」小龍女道:「初時你睡在上面,覺得奇寒難熬,只得運全身
功力與之相抗,久而久之,習慣成自然,縱在睡夢之中也是練功不輟。常人練功,就算是最
勸奮之人,每日總須有幾個時辰睡覺。要知道練功是逆天而行之事,氣血運轉,均與常時不
同,但每晚睡將下來,氣夢中非但不耗白日之功,反而更增功力。」

  楊過登時領悟,道:「那麼晚間在冰雪上睡覺,也有好處。」小龍女道:「那又不然。
一來冰雪被身子偎熱,化而為水,二來這寒玉勝過冰雪之寒數倍。這寒玉床另有一椿好處,
大凡修練內功,最忌的是走火入魔,是以平時練功,倒有一半的精神用來和心火相抗。這寒
玉乃天下至陰至寒之物,修道人坐臥其上,心火自清,因此練功時盡可勇猛精進,這豈非比
常人練功又快了一倍?」

  楊過喜得心癢難搔,道:「姑姑,你待我真好,你借了這床給我睡,我就不怕武家兄弟
與郭芙他們了。全真教的趙志敬他們練功雖久,我也追得上。」小龍女冷冷的道:「祖師婆
婆傳下的遺訓,既在這墓中住,就得修心養性,絕了與旁人爭競之念。」楊過急道:「難道
他們這般欺侮我,又害死了孫婆婆,咱們就此算了。」小龍女道:「一個人總是要死的,孫
婆婆若是不死在郝大通手裡,再過幾年,她好端端的自己也會死。多活幾年,少活幾年,又
有甚麼分別?報仇雪恨的話,以後不可再跟我提。」

  楊過覺得這些話雖然言之成理,但總有甚麼地方不對,只是一時想不出話來反駁。就在
此時,寒氣又是陣陣侵襲,不禁發起抖來。小龍女道:「我教你怎生抵擋這床上的寒冷。」
於是傳了他幾句口訣與修習內功的法門,正是她那一派的入門根基功夫。楊過依法而練,只
練得片刻,便覺寒氣大減,待得內息轉到第三轉,但感身上火熱,再也不嫌冰冷難熬,反覺
睡在石床上甚是清涼舒服,雙眼一合,竟迷迷糊糊的睡去了。睡了小半個時辰,熱氣消失,
被床上的寒意冷醒了過來,當下又依法用功。如此忽醒忽睡,鬧了一夜,次晨醒轉卻絲毫不
覺睏倦。原來只一夜之間,內力修為上便已有了好處。

  兩人吃了早飯,楊過將碗筷拿到廚下,洗滌乾淨,回到大廳中來。小龍女道:「有一件
事,你去想想明白。若是你當真拜我為師呢,一生一世就得聽我的話。若是不拜我為師,我
仍然傳你功夫,你將來若是勝得過我,就憑武功打出這活死人墓去。」楊過毫不思索,道:
「我自然拜你為師。就算你不傳我半點武藝,我也會聽你的話。」小龍女奇道:「為甚
麼?」楊過道:「姑姑,您心裡待我好,難道我不知道麼?」小龍女板起臉道:「我待你好
不好,不許你再掛在嘴上說。你既決意拜我為師,咱們到後堂行禮去。」

  楊過跟著她走向後堂,只見堂上也是空蕩蕩的沒甚麼陳設,只東西兩壁都掛著一幅畫。
西壁畫中是兩個姑娘。一個二十五六歲,正在對鏡梳裝,另一個是十四五歲的丫鬟,手捧面
盆,在旁侍候。畫中鏡裡映出那年長女郎容貌極美,秀眉入鬢,眼角之間卻隱隱帶著一層殺
氣。楊過望了幾眼,心下不自禁的大生敬畏之念。

  小龍女指著那年長女郎道:「這位是祖師婆婆,你磕頭罷。」楊過奇道:「她是祖師婆
婆,怎麼這般年輕?」小龍女道:「畫像的時候年輕,後來就不年輕了。」楊過心中琢磨著
「畫像的時候年輕,後來就不年輕了」這兩句話,大生淒涼之感,怔怔的望著那幅畫像,不
禁要掉下淚來。

  小龍女那知他的心意,又指著那丫鬟裝束的少女道:「這是我師父,你快磕頭罷。」楊
過側頭看那畫像,見這少女憨態可掬,滿臉稚氣,那知後來竟成了小龍女的師父,當下不遑
多想,跪下就向畫像磕碩。

  小龍女待他站起身來,指著東壁上懸掛著的畫像道:「向那道人吐一口唾抹。」楊過一
看,見像中道人身材甚高,腰懸長劍,右手食指指著東北角,只是背脊向外,面貌卻看不
見。他甚感奇怪,問道:「那是誰?幹麼唾他?」小龍女道:「這是全真教的教主王重陽,
我們門中有個規矩,拜了祖師婆婆之後,須得向他唾吐。」楊過大喜,他對全真教本來十分
憎惡,覺得本門這個規矩妙之極矣,當下大大一口唾抹吐在王重陽畫像的背上,吐了一口頗
覺不夠,又吐了兩口,還待再吐,小龍女道:「夠啦!」

  楊過問道:「咱們祖師婆婆好恨王重陽麼?」小龍女道:「不錯。」楊過道:「我也恨
他。幹麼不把他的畫像毀了,卻留在這裡?」小龍女道:「我也不知道,只聽師父與孫婆婆
說,天下男子就沒一個好人。」她突然聲音嚴厲,喝道:「日後你年紀大了,做了壞事出
來,瞧我饒不饒你?」楊過道:「你自然饒我。」小龍女本來威嚇示警,不意他竟立即答出
這句話來,一怔之下,倒拿他無法可想,喝道:「快拜師父。」

  楊過道:「師父自然是要拜的。不過你先須答允我一件事,否則我就不拜。」小龍女心
想:「聽孫婆婆說,自來收徒之先,只有師父叫徒兒答允這樣那樣,豈有徒兒反向師父要脅
之理?」只是她生性沉靜,倒也並不動怒,道:「甚麼事?你倒說來聽聽。」楊過道:「我
心裡當你師父,敬你重你,你說甚麼我做甚麼,可是我口裡不叫你師父,只叫你姑姑。」小
龍女又是一呆,問道:「那為甚麼?」楊過道:「我拜過全真教那個臭道士做師父,他待我
不好,我在夢裡也咒罵師父。因此還是叫你姑姑的好,免得我罵師父時連累到你。」小龍女
啞然失笑,覺得這孩子的想法倒也有趣,便道:「好罷,我答允你便是。」

  楊過當下恭恭敬敬的跪下,向小龍女咚咚咚的叩了八個響頭,說道:「弟子楊過今日拜
小龍女姑姑為師,自今而後,楊過永遠聽姑姑的話,若是姑姑有甚危難凶險,楊過要捨了自
己性命保護姑姑,若是侑壞人欺侮姑姑的話,楊過一定將他殺了。」其實此時小龍女的武功
不知比他要高出多少,但楊過見她秀雅柔弱,胸中油然而生男子漢保護弱女子的氣概,到後
來竟越說越是慷慨激烈。小龍女聽他語氣誠懇,雖然話中孩子氣甚重,卻也不禁感動。

  楊過磕完了頭,爬起身來,滿臉都是喜悅之色。小龍女道:「你有甚麼好高興的?我本
事勝不過那全真教的老道丘處機,更加比不上你的郭伯伯。」楊過道:「他們再好也不干我
事,但你肯真的教我功夫啊。」小龍女道:「其實學了武功也沒甚麼用。只是在這墓中左右
無事,我就教你罷了。」

  楊過道:「姑姑,咱們這一派叫作甚麼名字?」小龍女道:「自祖師婆婆入居這活死人
墓以來,從來不跟武林人物打交道,咱們這一派也沒甚麼名字。後來李師姊出去行走江湖,
旁人說她是『古墓派』弟子,咱們就叫『古墓派』罷!」楊過搖頭道:「古墓派這名字不
好!」他剛拜師入門,便指謫本門的名字,小龍女也不以為意,說道:「名字好不好有甚相
干?你在這裡等著,我出去一會。」

  楊過想起自己孤零零的留在這墓之中,大是害怕,忙道:「姑姑,我和你同去。」小龍
女橫了他一眼,道:「你說永遠聽我話,我第一句話你就不聽。」楊過道:「我怕。」小龍
女道:「男子漢大丈夫,怕甚麼了?你還說要幫我打壞人呢。」楊過想了一想,道:「好,
那你快些回來。」小龍女冷冷的道:「那也說不定,要是一時三刻捉不到呢?」楊過奇道:
「捉甚麼?」小龍女不再答話,逕自去了。

  她這一出去,墓中更無半點聲息。楊過心中猜想,不知她去捉甚麼人,但想她不會下終
南山,定是去捉全真教的道人了,只是不知捉誰,捉來自然要折磨他一番,倒是大大的妙
事,但姑姑孤身一人,別吃虧才好。胡思亂想了一陣,出了大廳,沿著走廊向西走去,走不
了十多步,眼前便是一片漆黑。他只怕迷路,摸著牆壁慢慢走回,不料走到二十步以上,仍
是不見大廳中的燈光。他驚慌起來,加快腳步向前。本已走錯了路,這一慌亂,更是錯上加
錯。越走越快,東碰西撞,黑暗中但覺處處都是歧路岔道,永遠走不回大廳之中。他放聲大
叫:「姑姑,姑姑,快來救我。」回音在墓道之中傳來,隱隱發悶。

  亂闖了一陣,只覺地下潮濕,拔腳時帶了泥濘上來,原來已非墓道,卻是走進了與墓道
相通的地底隧道,他更是害怕,心道:「我若在墓中迷路,姑姑總是能找到我。現下我走到
了這裡,她遍找不見,只道我逃了出去,她定會傷心得很。」當下不敢再走,摸到一塊石
頭,雙手支頤,呆呆的坐著,只想放聲大哭,卻又哭不出聲。

  這樣枯坐了一個多時辰,忽然隱隱聽到「過兒,過兒!」的叫聲。楊過大喜,急躍而
起,叫道:「姑姑,我在這裡。」可是那「過兒,過兒」的叫聲卻越去越遠。楊過大急,放
大了嗓子狂喊:「我在這裡。」過了一陣子,仍聽不見甚麼聲息,突覺耳上一涼,耳朵被人
提了起來。

  他先是大吃一驚,隨即大喜,叫道:「姑姑,你來啦,怎麼我一點也不知道?」小龍女
道:「你到這裡來幹甚麼?」楊過道:「我走錯了路。」小龍女嗯了一聲,拉住他手便走,
雖在黑暗之中,然而她便如在太陽下一般,轉彎抹角,行走迅速異常。楊過道:「姑姑,你
怎麼能瞧見?」小龍女道:「我一生在黑暗中長大,自然不用光亮。」楊過才在這一個多時
辰中驚悔交集,此時獲救,自是喜不自勝,只不知說些甚麼才好。

  片刻之間,小龍女又帶他回到大廳。楊過歎了一口長氣,道:「姑姑,剛才我真是擔
心。」小龍女道:「擔心甚麼?我總會找到你的。」楊過道:「不是擔心這個,我怕你以為
我自己逃走了,心裡難過。」小龍女道:「你若是逃走,我對孫婆婆的諾言就不用守了,又
有甚麼難過?」

  楊過聽了,很覺無味,問道:「姑姑,你捉到了麼?」小龍女道:「捉到了。」楊過
道:「你為甚麼捉他?」小龍女道:「給你練習武功啊。跟我來!」楊過心想:「原來她去
捉個臭道人來給我過招,那倒有趣,最好捉的便是師父趙志敬,他給姑姑制服後,只有挨自
己的拳打足踢,無法反抗,當真是大大的過癮,跟隨在後,越想越開心。」

  小龍女轉了幾轉,推開一扇門,進了一間石室,室中點著燈火。石室奇小,兩人站著,
轉身也不容易,室頂又矮,小龍女伸長手臂,幾可碰到。楊過不見道士,暗暗納罕,問道:
「你捉來的道士呢?」小龍女道:「甚麼道士?」楊過道:「你不是說出去捉人來助我練功
麼?」小龍女道:「誰說是人了?就在這兒。」俯身在石室角落裡提起一隻布袋,解開縛在
袋口的繩索,倒轉袋子一抖,飛出來三隻麻雀。楊過大是奇怪,心道:「原來姑姑出去是捉
麻雀。」

  小龍女道:「你把三隻麻雀都捉來給我,可不許弄傷了羽毛腳爪。」楊過喜道:「好
啊!」撲過去就抓。可是麻雀靈便異常,東飛西撲,楊過氣喘吁吁,累得滿頭大汗,別說捉
到,連羽毛也碰不到一根。

  小龍女道:「你這麼捉不成,我教你法子。」當下教了他一些竄高撲低、揮抓拿捏的法
門。,楊過才知她是經由捉麻雀而授他武功,當下牢牢記住。只是訣竅雖然領會了,一時之
間卻不易用得上。小龍女任他在小室中自行琢練習,帶上了門出去。

  這一旦楊過並未捉到一隻,晚飯過後,就在寒玉床上練功。第二日再捉麻雀,躍起時高
了數寸,出手時也快捷了許多。到第五日上,終於抓到了一隻。楊過大喜不已,忙去告知小
龍女。不料她殊無嘉許之意,冷冷的道:「一隻有甚麼用,要連捉三隻。」

  楊過心想:「既能捉到一隻,再捉兩隻又有何難?」豈知大謬不然,接連兩日,又是一
只也捉不到了。小龍女見三隻麻雀已累得精疲力盡,用飯粒飽飽餵了一頓,放出墓去,另行
捉了三隻來讓他練習。到了第八日上,楊過才一口氣將三隻麻雀抓住。

  小龍女道:「今天該上重陽宮去啦。」楊過驚道:「幹甚麼?」小龍女不答,帶著他走
出墓門。楊過已有七日不見日光,戶見之下,眼睛幾乎睜不開來。

  兩人來到重陽宮前。楊過心下惴惴,不住斜眼瞧小龍女,卻見她神色漠然,於她心意猜
不到半分,只聲她朗聲叫道:「趙志敬,快出來。」

  兩人來到宮前,便有人報了進去,小龍女叫聲甫畢,宮中湧出數十名道士。兩名小道士
左右扶著趙志敬,只見他形容憔悴,雙目深陷,己無法自行站立。眾道見到二人,都是手按
劍柄,怒目而視。

TOP

第06回 玉女心經

  小龍女從懷裡取出一個瓷瓶,交在楊過手裡,高聲道:「這是治療蜂毒的蜜漿,拿去給
趙志敬罷。」楊過見到趙志敬,早就恨得牙癢癢地,只是不便拂逆小龍女之意,於是快步上
前,將蜜漿在趙志敬面前地下重重一放。群道聽說小龍女又到宮前,只道再次尋隙,來為孫
婆婆報仇,一面嚴加戒備,一面飛報馬鈺、丘處機等師尊,那知她竟是來送解毒的蜜漿,愕
然之下,都無言可對。楊過放下瓷瓶,向趙志敬望了一眼,滿臉鄙夷之色,轉頭便走。

  鹿清篤一見到楊過,發時便怒火上衝,叫道:「好小子,叛出師門,就這麼走了麼?」
那日他被楊過以蛤蟆功打暈,雖然一時閉氣,但楊過功力甚淺,畢竟受傷不重,丘處機給他
推拿了幾次,將養數日,己然痊癒,此時飛步搶出,要報當日一推之仇。

  小龍女道:「過兒,今日且別還手。」楊過聽得背後腳步聲響,接著掌風颯然,有人抓
向自己後領。他在活死人墓中睡了八日寒玉床,練了八日捉麻雀,小龍女雖只授了他一些捉
雀的法門,但那是古墓派輕功精萃之所在,此時身上功夫與當日小較比武時已頗有不同,當
下不先不後,直等鹿清篤手掌剛要抓到,這才矮身竄出,跟著乘勢伸手在他衣角上一帶。鹿
清篤說甚麼也想不到短短數日內他輕功便已大有進境,大怒之下出手不免輕敵,急撲不中,
身已前傾,再被他一帶,登時立足不住,重重一交仆跌在地。

  待得他爬起身來,楊過早已奔到小龍女身畔。鹿清篤大聲怒喝,要待衝過去再打,群道
中突然奔出一人,猶似足不點地般倏忽搶到,拉著他的手臂,回入人叢。鹿清篤被他抓住,
登時半身麻木,抬頭看時,原來是師叔尹志平,已罵到口邊的一句話便即縮了回去。

  尹志平朗聲叫道:「多謝龍姑娘賜藥。」說著躬身行禮。小龍女並不理睬,牽著楊過的
手道:「回去罷。」尹志平道:「龍姑娘,這楊過是我全真教門下弟子,你強行收去,此事
到底如何了斷?」小龍女一怔,道:「我不愛聽人囉唆。」挽著楊過手臂,快步入林。

  尹志平、趙志敬等群道呆在當地,相顧愕然。

  兩人回入墓室。小龍女道:「過兒,你的功夫是有進益了,不過你打那胖道士,卻很是
不對。」楊過道:「這胖道士打得我苦,可惜今日沒打夠他。姑姑,幹嗎我不該打他?」小
龍女搖頭道:「不是不該打他,是打法不對。你不該帶他仆跌,應該不出手帶他,讓他自行
朝天仰摔一交。」楊過大喜,道:「那可有趣得緊,姑姑,你教我。」小龍女道:「我是過
兒,你是胖道人,你就來捉我罷。」說著緩步前行。

  楊過笑嘻嘻的伸手去捉她。小龍女背後似乎生了眼睛,楊過跑得快,她腳步也快,楊過
走得慢了,她也就放慢腳步,總是與他不即不離的相距約莫三尺。楊過道:「我捉你啦!」
縱身向前撲去,小龍女竟不閃避。楊過眼見雙手要抱住她的脖子,那知就在兩臂將合未合之
際,小龍女斜刺地向後一滑,脫出了他臂圈。楊過忙回臂去捉,這一下急衝疾縮,自己勢道
用逆了,再也立足不穩,仰天一交,跌得背脊隱隱生痛。

  小龍女伸手牽住他右手提起,助他站直。楊過喜道:「姑姑,這法兒真好,你身法怎麼
能這般快?」小龍女道:「你再捉一年麻雀,那就成啦。」楊過奇道:「我已會捉啦。」小
龍女冷笑道:「哼,那就算會捉?我古墓派的功夫這麼容易學會?你跟我來。」

  當下帶他到另一間石室之中。這石室比之先前捉麻雀的石室長闊均約大了一倍,室中已
有六隻麻雀在內。地方大了這麼多,捕捉麻雀自然遠為艱難,但小龍女又授了他一些輕功提
縱術與擒拿功夫,八九日後,楊過已能一口氣將六隻麻雀盡數捉住。

  此後石室愈來愈大,麻雀只數也是愈來愈多,最後是在大廳中捕捉九九八十一隻麻雀。
古墓派心法確然神妙,寒玉床對修習內功又輔助奇大,只三個月工夫,八十一隻麻雀楊過已
能手到擒來。小龍女見他進步迅速,也覺喜歡,道:「現下咱們要到墓外去捉啦。」楊過在
墓中住了三月,大是氣悶,聽說到墓外練功,不由得喜形於色。小龍女道:「有甚麼好喜歡
的?這功夫難練得緊。八十一隻麻雀,一隻也不能飛走了。」

  兩人來到墓外,此時正當暮春三月,枝頭一片嫩綠,楊過深深吸了幾口氣,只覺一股花
香草氣透入胸中,真是說不出的舒適受用。小龍女抖開布袋袋口,麻雀紛紛飛出,就在此
時,她一雙纖纖素手揮出,東邊一收,西邊一拍,將幾隻振翅飛出的麻雀擋了回來。群雀驟
得自由,那能不四散亂飛?但說也奇怪,小龍女雙掌這邊擋,那邊拍,八十一隻麻雀盡數聚
在她胸前三尺之內。

  但見她雙臂飛舞,兩隻手掌宛似化成了千手千掌,任他八十一隻麻雀如何飛滾翻撲,始
終飛不出她只掌所圍作的圈子。楊過只看得目瞪口呆,又驚又喜,一定神間,立時想到:
「姑姑是在教我一套奇妙掌法。快用心記著。」當下凝神觀看她如何出手擋擊,如何回臂反
撲。她發掌奇快,但一招一式,清清楚楚,自成段落。楊過看了半晌,雖然不明掌法中的精
微之處,但已不似初見時那麼詫異萬分。

  小龍女又打了一盞茶時分,雙掌分揚,反手背後,那些麻雀驟脫束縛,紛紛沖天飛去。
小龍女長袖揮處,兩股袖風撲出,群雀盡數跌落,唧唧亂叫,才一隻隻的振翅飛去。

  楊過大喜,牽著她衣袖,道:「姑姑,我猜郭伯伯也不會你這本事。」小龍女道:「我
這套掌法叫作『天羅地網勢』,是古墓派武功的入門功夫。你好好學罷!」於是授了他十幾
招掌法,楊過一一學了。十餘日內,楊過將八十一招「天羅地網勢」學全了,練習純熟。小
龍女捉了一隻麻雀,命他用掌法攔擋。最初擋得兩三下,麻雀就從他手掌的空隙中竄了出
去。小龍女候在一邊,素手一伸,將麻雀擋了回來。楊過繼續展開掌法,但不是出招未夠快
捷,就是時刻拿捏不準,只兩三招,又給麻雀逃走。小龍女便擋回讓他再練。

  如此練習不輟,春盡夏來,日有進境。楊過天資穎悟,用功勸奮,所能擋住的麻雀不斷
增加,到了中秋過後,這套「天羅地網勢」已然練成,掌法展了開來,已能將八十一隻麻雀
全數擋住,偶爾有幾隻漏網,那是因功力未純之故,卻非一蹴可至了。

  這日小龍女說道:「你已練成了這套掌法,再遇到那胖道士,便可毫不費力的摔他幾個
筋斗了。」楊過道:「若和趙志敬動手呢?」小龍女不答,心想:「瞧那趙志敬和孫婆婆動
手時的身手,他若不是中了蜂毒,孫婆婆也未必能嬴。你目下的功夫可還遠不及他。」楊過
明白她不答之答的含意,說道:「現下我打不過他也不要緊,再過幾年,就能勝過他了。姑
姑,咱們古墓派的武功確比全真教要厲害些,是不是?」

  小龍女仰頭望著室頂石板,道:「這句話世上只有你我二人相信。上次我和全真教姓丘
的老道動手,武功我不及他,然而這並非古墓派不及全真教,只是我還沒練作我派最精奧的
功夫而已。」楊過一直以小龍女難勝丘處機為憂,聽了此言,不由得喜上眉梢,道:「姑
姑,那是甚麼功夫?很難練麼?你就起始練,好不好?」

  小龍女道:「我跟你說個故事,你才知道我派的來歷。你拜我為師之前,曾拜過祖師婆
婆。她姓林,名字叫做朝英,數十年前,武林中以祖師婆婆與王重陽二人武功最高。本來兩
人難分上下,後來王重陽因組義師反抗金兵,日夜忙碌,祖師婆婆卻潛心練武,終於高出他
一籌,但祖師婆婆向來不問武林中的俗事,不喜炫耀,因此江湖上知道她名頭的人卻是絕
少。後來王重陽舉義失敗,憤而隱居在這活死人墓中,日夜無事,以鑽研武學自遣,祖師婆
婆那時卻心情不佳,接連生了兩場大病,因此待得王重陽二次出山,祖師婆婆卻又不及他
了。最後兩人不知如何比武打賭,王重陽竟輸給了祖師婆婆,這古墓就讓給她居住。來,我
帶你去看看這兩位先輩留下來的遺跡。」

  楊過拍手道:「原來這座石墓是祖師婆婆從王重陽手裡硬槍來的。早知如此,我住在這
裡可又加倍開心了。」小龍女微微一笑,領著他來到一間石室。楊過見這座石室形狀甚是奇
特,前窄後寬,成為梯形,東邊半圓,西邊卻作三角形狀,問道:「姑姑,這間屋子為何建
成這個怪模樣?」小龍女道:「這是王重陽鑽研武學的所在,前窄練掌,後寬使拳,東圓研
劍,西角發鏢。」楊過在屋室中走來走去,只覺莫測高深。

  小龍女伸手向上一指,說道:「王重陽武功的精奧,盡在於此。」楊過抬頭看時,但見
室頂頂石板上刻滿了諸般花紋符號,均是以利器刻成,或深或淺,殊無規則,一時之間,那
能領略得出其中的奧妙?

  小龍女走到東邊,伸手到半圓的弧底推了幾下,一塊大石緩緩移開,現出一扇洞門。她
手持蠟燭,領楊過進去。裡面又是一室,卻和先一間處處對稱,而又處處相反,乃是後窄前
寬,西圓東角。楊過抬頭仰望,見室頂也是刻滿了無數符號。

  小龍女道:「這是祖師婆婆的武功之秘。她嬴得古墓,乃是用智,若論真實功夫,確是
未及王重陽。她移居古墓之後,先參透了王重陽所遺下的這些武功,更潛心苦思,創出了克
制他諸般武功的法子。那就都刻在這裡了。」楊過喜道:「這可妙極了。丘處機、郝大通他
們武功再高,總也強不過王重陽去,你只消將祖師婆婆的武功學會了,自然勝過了這些臭道
士。」小龍女道:「話是不錯,只可惜沒人助我。」楊過昂然道:「我助你。」小龍女橫了
他一眼,道:「只可惜你本事不夠。」楊過滿臉通紅,甚感羞愧。

  小龍女道:「祖師婆婆這套功夫叫作『玉女心經』須得二人同練,互為臂助。當時祖師
婆婆是和我師父一起練的。祖師婆婆練成不久,便即去世,我師父卻還沒練成。」楊過轉愧
為喜,道:「我是你徒兒,也能與你同練。」小龍女沉吟道:「好!咱們走著瞧罷。第一
步,你先得練成本門各項武功。第二步是學全真派武功。第三步再練克制全真派武功的玉女
心經。我師父去世之時,我還只十四歲,本門功夫是學全了,全真派武功卻只練了個開頭,
更不用說玉女心經了。第一步我可教你,第二步、第三步咱倆須得一起琢磨著練。

  從那日起,小龍女將古墓派的內功所傳,拳法掌法,兵刃暗器,一項項的傳授。如此過
得兩年,楊過已盡得所傳,藉著寒玉床之助,進境奇速,只功力尚淺而已。古墓派武功創自
女子,師徒三代又是女人,不免柔靈有餘,沉厚不足。但楊過生性浮躁輕動,這武功的路子
倒也合於他的本性。

  小龍女年紀漸長,越來越是出落得清麗無倫。這年楊過已十六歲了,身材漸高,喉音漸
粗,已是個俊秀少年,非復初入古墓時的孩童模樣,但小龍女和他相處慣了,仍當他孩童看
待。楊過對師父越來越是敬重,兩年之間,竟無一事違逆師意。小龍女剛想到要做甚麼,他
不等師父開口,早就搶先辦好。但小龍女冷冰冰的性兒仍與往時無異,對他不苟言笑,神色
冷漠,似沒半點親人情份。楊過卻也不以為意。小龍女有時撫琴一曲,琴韻也是平和沖淺。
楊過便在一旁靜靜聆聽。

  這一日小龍女說道:「我古墓派的武功,你已學全啦,明兒咱們就練全真派的武功。這
些全真老道的功夫,練起來可著實不容易,當年師父也不十分明白,我更加沒能領會多少。
咱們一起從頭來練。我若是解得不對,你儘管說好了。」次日師徒倆到了第一間奇形石室之
中,依著王重陽當年刻在室頂的文字符號修習。

  楊過練了幾日,這時他武學的根柢已自不淺,許多處所一點即透,初時進展極快。但十
餘日後,突然接連數日不進反退,愈練愈是彆扭。

  小龍女和他拆解研討,卻也感到疑難重重。楊過心下煩躁,大發自己脾氣。小龍女道:
「我與師父學練全真武功,練不多久,便難進展一步,其時祖師婆婆已不在世,無處可請教
益。明知由於末得門徑口訣,卻也無法可想。我曾說要到全真教去偷口訣,給師父重重訓斥
了一頓。這門功夫就此擱下了,反正是全真派武功,不練也不打緊。你也不用生氣,此事不
難,咱們只消去捉個全真道士來,逼他傳授入門口訣,那就行了。跟我走罷。」這一言提醒
了楊過,忽然想起趙志敬傳過他的「全真大道歌」中有云:「大道初修通九竅,又竅原在尾
閭穴。先從湧泉腳底沖,湧泉衝起漸至膝。過膝徐徐至尾閭,泥丸頂上迴旋急。金鎖關穿下
鵲橋,重樓十二降宮室。」於是將這幾句話背了出來。

  小龍女細辨歌意,說道:「聽來這確是全真派武功的要訣。你既知道,那再好也沒有
了。」當下楊過將趙志敬所傳的口訣,逐一背誦出來。當日趙志敬所傳,確是全真派上乘內
功的基本秘訣,只是未授其用法,至於甚麼「湧泉」、「十二重樓」、「泥丸」等等名稱更
是毫不解說,楊過只是熟記在心,自是毫無用處。此時小龍女一加推究,指出其中關鍵,楊
過立時便明白了。數月之間,兩人已將王重陽在室頂所留的武功精要大致參究領悟。

  這一日兩人在石室中對劍已畢,小龍女歎道:「初時我小覷全真派的武功,只知它雖號
稱天下武學正宗,其實也不過如此,但到今日,始知此道實是深不可測。咱們雖盡知其法門
秘要,但要練到得心應手,勁力自然而至,卻不知何年何月方能成功。」楊過道:「全真派
武功雖精,但祖師婆婆既留下克制之法,自然尚有勝於它的本事。這叫做一山還有一山
高。」小龍女道:「從明日起,咱們要練玉女心經了。」

  次日兩人同到第二間石室,依照室頂的符號練功。這番修習卻比學練全真派武功容易得
多,林英所創破解王重陽武功的法門,還是源自她原來的武學。

  過得數月,二人已將「玉女心經」的外功練成。有時楊過使全真劍法,小龍女就以玉女
劍法破解,待得小龍女使全真劍法,楊過便以玉女劍法克制。那玉女劍法果是全真劍法的克
星,一招一式,恰好把全真劍法的招式壓制得動彈不得,步步針鋒相對,招招制敵機先,全
真劍法不論如何騰挪變化,總是脫不了玉女劍法的籠罩。

  外功初成,轉而進練內功。全真內功博大精深,欲在內功上創製新法而勝過之,真是談
何容易?那林朝英也真是聰明無比,居然別尋蹊徑,自旁門左道力搶上風。小龍女抬頭望著
室頂的圖文,沉吟不語,一動不動的連看數日,始終皺眉不語。

  楊過道:「姑姑,這功夫很難練麼?」小龍女道:「我從前聽師父說,這心經的內功須
二人同練,只道能與你合修,那知卻不能夠。」楊過大急,忙問:「為甚麼?」小龍女逆:
「若是女子,那就可以。」楊過急道:「那有甚麼分別?男女不是一樣麼?」小龍女搖頭
道:「不一樣,你瞧這頂上刻著的是甚麼圖形?」楊過向她所指處望去,見室頂角落處刻著
無數人形,不下七八十個,瞧模樣似乎均是女相,姿式各不相同,全身有一絲絲細線向外散
射。楊過仍是不明原由,轉頭望著她。

  小龍女道:「這經上說,練功時全身熱氣蒸騰,須揀空曠無人之處,全身衣服暢開而修
習,使得熱氣立時發散,無片刻阻滯,否則轉而鬱積體內,小則重病,大則喪身。楊過道:
「那麼咱們解開衣服修習就是了。」小龍女道:「到後來二人以內力導引防護,你我男女有
別,解開了衣服相對,成何體統?」

  楊過這兩年來專心練功,並未想到與師父男女有別,這時覺得與師父解開全身衣衫而相
對練功確然不妥,到底有何不妥,卻也說不上來。小龍女其時已年逾二十,可是自幼生長古
墓,於世事可說一無所知,本門修練的要旨又端在克制七情六慾,是以師徒二人雖是少年男
女,但朝夕相對,一個冷淡,一個恭誠,絕無半點越禮之處。此時談到解衣練功,只覺是個
難題而已,亦無他念。楊過忽道:「有了!咱倆可以並排坐在寒玉床上練。」小龍女道:
「萬萬不行。熱氣給寒玉床逼回,練不上幾天,你和我就都死啦。」

  楊過沉吟半晌,問道:「為甚麼定須兩人在一起練?咱倆各練各的,我遇上不明白地
方,慢慢再問你不作嗎?」小龍女搖頭道:「不成。這門內功步步艱難,時時刻刻會練入岔
道,若無旁人相助,非走火入魔不可,只有你助我、我助你,合二人之力方能共渡險關。」

  楊過道:「練這門內功,果然有些麻煩。」小龍女道:「咱們將外功再練得熟些,也足
夠打敗全真老道了。何況又不是真的要去跟他們打架,就算勝他們不過,又有甚麼了?這內
功不練也罷。」楊過聽師父這般說,當下答應了,便也不將此事放在心上。

  這日他練完功夫,出墓去打些獐兔之類以作食糧,打到一隻黃雀後,又去追趕一頭灰
兔,這灰兔東閃西躲,靈動異常,他此時輕身功夫已甚是了得,一時之間竟也追不上。他童
心大起,不肯發暗器相傷,卻與它比賽輕功,要累得兔兒無力奔跑為止。一人一兔越奔越
遠,兔兒轉過山坳,忽然在一大叢紅花底下鑽了過去。

  這叢紅花排開來長達數丈,密密層層,奇香撲鼻,待他繞過花叢,兔兒已影蹤不見。楊
過與它追逐半天,已生愛惜之念,縱然追上,也會相饒,找不到也就罷了。但見花叢有如一
座大屏風,紅瓣綠枝,煞是好看,四下裡樹蔭垂蓋,便似天然結成的一座花房樹屋。楊過心
念一動,忙回去拉了小龍女來看。

  小龍女淡然道:「我不愛花兒,你既喜歡,就在這兒玩罷。」楊過道:「不,姑姑,這
真是咱們練功的好所在,你在這邊,我到花叢的那一邊去。咱倆都解開了衣杉,可是誰也瞧
不見誰。豈不絕妙?」

  小龍女聽了大覺有理。她躍上樹去,四下張望,見東南西北都是一片清幽,只聞泉聲鳥
語,杳無人跡,確是個上好的練功所在,於是說道:「虧你想得出,咱們今晚就來練罷。」

  當晚二更過後,師徒倆來到花蔭深處。靜夜之中,花香更是濃郁。小龍女將修習玉女心
經的口訣法門說了一段,楊過問明白了其中疑難不解之處,二人各處花叢一邊,解開衣杉,
修習起來。楊過左臂透過花叢,與小龍女右掌相抵,只要誰在練功時遇到難處,對方受到感
應,立時能運功為助。

  兩人自此以夜作晝。晚上練功,白日在古墓中休息。時當盛暑,夜間用功更為清涼,如
此兩月有餘,相安無事。那玉女心經共分九段行功,這一晚小龍女已練到第七段,楊過也已
練到第六段。當晚兩人隔著花叢各自用功,全身熱氣蒸騰,將那花香一薰,更是芬芳馥郁。
漸漸月到中天,再過半個時辰,兩人六段與七段的行功就分別練成了。突然間山後傳來腳步
聲響,兩個人一面說話,一面走近。

  這玉女心經單數行功是「陰進」,雙數為「陽退」。楊過練的是「陽退」功夫,隨時可
以休止,小龍女練的「陰進」卻須一氣呵成,中途不能微有頓挫。此時她用功正到要緊關
頭,對腳步聲和說話聲全然不聞。楊過卻聽得清清楚楚,心下驚異,忙將丹田之氣逼出體
外,吐納三次,止了練功。只聽那二人漸行漸近,語音好生熟悉,原來一個是以前的師父趙
志敬,一個卻是尹志平。兩人越說越大聲,竟是互相爭辯。

  只聽趙志敬道:「尹師弟,事你再抵賴也是無用。我去稟告丘師伯,憑他查究罷。」尹
志平道:「你苦苦逼我,為了何來?難道我就不知?你不過想做第三代弟子的首座弟子,將
來好做我教的掌門人。」趙志敬冷笑道:「你不守清規,犯了我教的大戒,怎能再做首座弟
子?」尹志平道:「我犯了甚麼大戒?」趙志敬大聲喝道:「全真教第四條戒律,淫戒!」

  楊過隱身花叢,偷眼外望,只見兩個道人相對而立。尹志平臉色鐵青,在月光映照下更
是全無血色,沉著嗓子道:「甚麼淫戒?」說了這四字,伸手按住劍柄。趙志敬道:「你自
從見了活死人墓中的那個小龍女,整日價神不守舍,胡思亂想,你心中不知幾千百遍的想
過,要將小龍女摟在懷裡,溫存親熱,無所不為。我教講究的是修心養性。你心中這麼想,
難道不是已了淫戒麼?」

  楊過對師父尊敬無比,聽趙志敬這麼說,不由得怒發欲狂,對二道更是恨之切骨。但聽
尹志平顫聲道:「胡說八道,連我心中想甚麼,你也知道了?」趙志敬冷笑道:「你心中所
思,我自然不知,但你晚上說夢話,卻不許旁人聽見麼?你在紙上一遍又一遍書寫小龍女的
名字,不許旁人瞧見麼?」尹志平身子搖幌了兩下,默然不語。趙志敬得意洋洋,從懷中取
出一張白紙,揚了幾揚,說道:「這是不是你的筆跡?咱們交給掌門馬師伯、你座師丘師伯
認認去。」尹志平再也忍耐不住,刷的一聲,長劍出鞘,分心便刺。

  趙志敬側身避開,將白紙塞入懷內,獰笑道:「你想殺我滅口麼?只怕沒這等容易。」
尹志平一言不發,疾刺三劍,但每一劍都疲他避開了。到第四劍上,錚的一聲,趙志敬也是
長劍出手,雙雙相交,當下便在花叢之旁鬥起來。這兩人都是全真派第三代高弟,一個是丘
處機的首徒,一個是王處一的首徒,武功原在伯仲之間。尹志平咬緊牙關狠命相撲,趙志敬
卻在惡鬥之中不時夾著幾句譏嘲,意圖激怒對方,造成失誤。

  此時楊過已將全真派的劍法盡數學會,見二人酣鬥之際,進擊退守,招數雖然變化多
端,但大致盡在意料之中,心想姑姑教的本事果然不錯。只見二人翻翻滾滾的拆了數十招,
尹志平使的儘是進手招數,趙志敬不斷移動腳步,冷笑道:「我會的你全懂,你會的我也都
練過。要想殺我,休想啊休想。」他守得穩凝無比,尹志平奮力全撲,每一招卻都被他擋
開。再鬥一陣,眼見二人腳步不住移向小龍女身邊,楊過大驚,心想:「這兩名賊道若是打
到我姑姑身畔,那可糟啦!」

  驀地裡趙志敬突然反擊,將尹志平逼了回去。他急進三招,尹志平連退三步。楊過見二
人離師父遠了,心中暗喜,那知尹志平忽然劍交左手,右臂擊出,呼的一掌,當胸拍去。趙
志敬笑道:「你就是有三隻手,也只有妙手偷香的本事,終難殺我。」當下左掌相迎。兩人
劍刺掌擊,比適才鬥得更加凶了。

  小龍女潛心內用,對外界一切始終不聞不見。楊過見二人走近幾迓,心中就焦急萬分,
移遠幾步,又略略放心。

  鬥到酣處,尹志平大聲怒喝,連走險招,竟然不再擋架對方來劍,一味猛攻。趙志敬暗
呼不妙,知他處境尷尬,寧可給自己刺死,也不能讓暗戀人家姑娘的事洩漏出去。他與尹志
平雖然素來不睦,卻絕無害死他之意,這麼一來,登時落在下風。再拆數招,尹志平左劍平
刺,右掌正擊,同時左腿橫掃而出,正是全真派中的「三連環」絕招。趙志敬高縱丈餘,揮
劍下削。尹志平長劍脫手,猛往對方擲去,跟著「嘿」的一聲,雙掌齊出。

  楊過見這幾招凌厲變幻,已非己之所知,不禁手心人全是冷汗,眼見趙志敬身在半空,
一個勢虛,一個勢實,看來這兩掌要打得他筋折骨斷。豈知趙志敬竟在這情勢危急異常之際
忽然空中翻身,急退尋丈,輕輕巧巧的落了下來。

  瞧他身形落下之勢,正對準了小龍女坐處花叢,楊過大驚之下再無細思餘暇,縱身而
起,左掌從右掌下穿出,托在趙志敬背心,一招「彩樓拋球」,使勁揮出,將他龐大的身軀
拋在兩丈以外。但他此時內力未足,這一下勁力使得猛了,勁集左臂,下盤便虛,登時站立
不穩,身子一側,左足踏上了一根花枝。那花枝迅即彈回,碰在小龍女臉上。

  只這麼輕輕一彈,小龍女已大吃一驚,全身大汗湧出,正在急速運轉的內息阻在丹田之
中,再也回不上來,立即昏暈。

  尹志平陡然間見楊過出現,又斗然間見到自己晝思夜想的意中人竟隱身在花叢之中,登
時呆了,實不知是真是幻。此時趙志敬已站直身子,月光下已瞧清楚小龍女的面容,叫道:
「妙啊,原來她在這裡偷漢子。」

  楊過大怒,厲聲喝道:「兩個臭道士都不許走,回頭找你們算帳。」見小龍女摔倒後便
即不動,想起她曾一再叮囑,練功之際必須互相全力防護,縱然是獐兔之類無意奔到,也能
闖出大禍,這時她大受驚嚇,定然為害非小,心下惶恐無比,伸手去摸她的額頭,只覺一片
冰涼,忙將她衣襟拉過,遮好她身子,將她抱起,叫道:「姑姑,你沒事麼?」

  小龍女「嗯」了一聲,卻不答話。楊過稍稍放心,道:「姑姑,咱們先回去,回頭再來
殺這兩個賊道。」小龍女全身無力,偎倚在他懷裡。楊過邁開大步,走過二人身邊。尹志平
癡癡呆呆的站在當地。趙志敬哈哈大笑,道:「尹師弟,你的意中人在這裡跟旁人幹那無恥
的勾當,你與其殺我,還不如殺他!」尹志平聽而不聞,不作一聲。

  楊過聽了「幹那無恥的勾當」七字,雖不明他意之所指,但知總是極惡毒的咒罵,盛怒
之下,將小龍女輕輕放在地下,讓她背脊靠在一株樹上,折了一根樹枝拿在手中,向趙志敬
戟指喝道:「你胡說些甚麼?」

  事隔兩年,楊過已自孩童長成一個長身玉立的少年,趙志敬初時並不知道是他,待得聽
他二次喝罵,臉龐又轉到月光之下,這才瞧清楚原來是自己的徒兒,自己忙亂中竟被他摔了
一交,不由得慚怒交迸,見他上身赤裸,喝道:「楊過,原來是你這小畜生!」楊過道:
「你罵我也還罷了,你罵我姑姑甚麼?」趙志敬哈哈一笑,道:「人言道古墓派是姑娘派,
向來傳女不傳男,個個是冰清玉潔的處女,卻原來污穢不堪,暗中收藏男童,幕天席地的干
這調調兒!」

  小龍女適於此時醒來,聽了他這幾句話,驚怒交集,剛調順了的氣息又復逆轉,雙氣相
激,胸口鬱悶無比,知道已受內傷,只罵得一聲:「你胡說,咱們沒有……」突然口中鮮血
狂噴,如一根血柱般射了出來。

  尹志平與楊過一齊大驚,雙雙搶近。尹志平道:「你怎麼啦?」俯身察看她的傷勢。楊
過只道他意欲加害,左手推向他胸口。尹志平順手一格。楊過對全真派的武功招招熟習,手
掌一翻,已抓住他手腕,先拉後送,將他摔了出去。

  此時楊過的武功其實遠不及尹志平,如與別派武學之士相鬥,對手武功與耳志平相若,
楊過非輸不可。但林朝英當年鑽研克制全真武功之法,每一招每一式都是配合得絲絲入扣,
而她創成之後從未用過,是以全真弟子始終不知世上竟有這一門本門剋星的武功。此時楊過
突然使將出來,尹志平猝不及防,又當心神激蕩之際,竟全無招架之功,這一交雖未跌倒,
但身子已在兩丈之外,站在趙志敬身旁。

  楊過道:「姑姑,你莫理他們,我先扶你回去。」小龍女氣喘吁吁的道:「不,你殺了
他們,別……別讓他們在外邊說……說我……」楊過道:「好。」縱身而前,手中樹枝向趙
志敬當胸點去。趙志敬那將他放在眼裡,長劍微擺,削他樹枝。那知楊過所使劍招正是全真
劍法的對頭,樹枝尖頭一顫,騫地彎過,已點中趙志敬手腕上穴道。趙志敬手腕一麻,暗叫
不好。楊過左掌橫劈,直擊他左頰,這一劈來勢怪極,乃是從最不可能處出招。趙志敬要保
住長劍,就得挺頭受了他這一劈,若要避招,長劍非撒手不可。

  趙志敬武功了得,雖處劣勢,竟是絲毫不亂,放手撒劍,低頭避過,跟著左掌前探,就
在這一瞬之間要奪回長劍。豈知林朝英在數十年前早已料敵機先,對全真高手或能使用的諸
般巧妙厲害變著,盡數預擬了對付之策。趙志敬這招自覺別出心裁,定能敗中求勝,那想到
楊過與小龍女早就將此招拆解得爛熟於胸。楊過奪到敵劍,見他左掌一閃,已知他要用此
著,司劍刺去,搶先削他手掌。趙志敬大驚,急忙縮手。楊過劍尖已指在他胸口,喝道:
「躺下!」左腳勾出。趙志敬要害被刺,動嬋不得,被他一勾,當即仰天摔倒。楊過提起長
劍,疾往他小腹刺下。

  忽然身後風聲颯然,一劍刺到,厲聲喝道:「你膽敢弒師麼?」這一劍攻敵之必救,楊
過於大驚大怒交攻之際,仍能審察緩急,立時回劍擋格,噹的一聲,雙劍相交。尹志平見他
回劍既快且準,不禁暗暗稱讚,突覺自己手中長劍不挺自伸,竟被對方黏了過去。一驚之
下,急運內力回奪。他內力自是遠為深厚,雙力互奪,楊過長劍反被牽一過去。不料楊過正
是要誘他使這一著,只微一凝持,突然放劍,雙掌直欺,猛擊他前胸,同時劍柄反彈上來,
雙掌一劍,三路齊至,尹志平武功再高,也擋不住這怪異之極的奇襲。

  當此之時,尹志平只得撒劍回掌,並手橫胸,急擋一招,只是手臂彎得太內,已難以發
勁,總算楊過功力不深,未能將他雙臂立時折斷,但也已震得他胸口劇痛,兩臂酸麻,急忙
倒退三步,過氣護住胸前要穴。趙志敬已乘機跳起身來。楊過雙劍在手,向二人攻去。

  趙尹二人數招之間,被一個初出茅廬的少年殺得手忙腳亂,都是既驚且怒,再也不敢大
意。兩人並肩而立,使開掌法,只守不攻,要先摸清對方的武功路子再說。這麼一來,楊過
雖雙手皆有利器而對方赤手空拳,但二人守得嚴密異常,再也不能如初交手時那麼殺他們個
措手不及。玉女心經劍術之中,並無克制全真派拳腳的招數。要知林朝英旨在蓋過王重陽,
如以利劍制敵肉掌,非但勝之不武,抑且自失身份,她於此自是不屑去費絲毫心思,加之趙
尹二人功力固然遠勝,又是聯防而求立於不敗之地,楊過雙劍閃爍,縱橫揮動,卻無可乘之
機,到後來便漸落下風。趙志敬掌力沉厚,不斷催勁,壓向他劍上。

  尹志平定了定神,暗想兩個長輩合鬥一個少年,那成甚麼樣子?眼見勝算已然在握,又
記掛小龍女的安危,喝道:「楊過,你快扶你姑姑回去,跟我們瞎纏甚麼?」楊過道:「姑
姑恨你們胡說八道,叫我非殺了你們不可。」尹志平呼的一掌,將他左手劍震歪了,向左躍
開三步,叫道:「且住!」楊過道:「你想逃麼?」尹志平道:「楊過,你想殺我們兩個,
這叫做千難萬難,不過好教你姑姑放心,今日之事,我姓尹的若是吐露了半句,立時自刎相
謝。倘有食言……」說到此處,忽然身形一幌,夾手將楊過左手長劍搶過,說道:「有如此
指!」左手豎掌,右手揮劍,將左手的小指與無名指削了下來。

  這幾下行動有似鶻起鵲落,迅捷無比,楊過絲毫沒有提防。他一呆之下,已知尹志平之
言確是出自真心,心想:「我同時鬥他們兩個,果然難勝,不如先殺了姓趙的,回頭再來殺
他。」當即喝道:「姓尹的,你割手指有甚麼用?除非把腦袋割下來,我才信你的。」尹土
平慘笑道:「要我性命,嘿嘿,只要你姑姑說一句話,有何不可?」楊過道:「行!」向前
踏上兩步,驀地裡挺劍向背後刺出,直指趙志敬胸口。

  這一招「木蘭回射」陰毒無比,趙志敬正自全神傾聽二人說話,那料到他忽施偷擊,待
得驚覺,劍尖已刺上了小腹。趙志敬只感微微一痛,立時氣運丹田,小腹陡然間向後縮了半
尺,疾起右腿,竟將楊過手中長劍踢飛。楊過不等他右腿縮回,伸指向他膝彎裡點去,正中
穴道。趙志敬雖然逃脫性命,卻再也站立不住,右腿跪倒在楊過面前。

  楊過伸手接住從空中落下的長劍,指在趙志敬咽喉,道:「我曾拜你為師,磕過你八個
頭,現下你已非我師,這八個頭快磕回來。」趙志敬氣得幾欲暈去,臉皮紫脹,幾成黑色。
楊過手上稍稍用力,劍尖陷入他喉頭肉裡。趙志敬罵道:「你要殺便殺,多說甚麼?」楊過
挺劍正要刺去,忽聽小龍女在背後說道:「過兒,弒師不祥,你叫他立誓不說今日之事,
就……就饒了他罷!」

  楊過對小龍女之言奉若神明,聽她這般說,便道:「你發個誓來。」趙志敬雖然氣極,
畢竟性命要緊,說道:「我不說就是,發甚麼誓?」楊過道:「不成,非發個毒誓不可。」
趙志敬:「好,今日之事,咱們這裡只有四人知道。若我對第五人提起,教我身敗名裂,逐
出師門,為武林同道所不齒,終於不得好死!」

  小龍女與楊過都不諳世事,只道他當真發了毒誓。尹志平卻聽出他誓言之中另藏別意,
待要提醒楊過,又覺不便明助外人;只見楊過抱著小龍女,腳步迅捷,轉過山腰去了。他左
手兩根手指上鮮血不住直流,癡癡的站著,竟自不知痛。

  楊過抱著小龍女回到古墓,將她放在寒玉床上。小龍女歎道:「我身受重傷,怎麼還能
與寒氣相抗?」楊過「啊」了一聲,心中愈驚,暗想:「原來姑姑受傷如此之重。」掌下抱
她到隔壁她自己臥房。她自將寒玉床讓給楊過後,初時仍與他同室而臥,過了年餘,才搬入
隔壁石室。小龍女剛一臥倒,又是「哇」的一聲,噴出了大口鮮血,楊過赤裸的上身被噴得
滿胸是血。她喘息幾下,便噴一口血。楊過嚇得手足無措,只是流淚。

  小龍女淡淡一笑,說道:「我把血噴完了,就不噴了,又有甚麼好傷心的?」楊過道:
「姑姑,你別死。」小龍女道:「你自己怕死,是不是?」楊過愕然道:「我?」小龍女
道:「我死之前,自然先將你殺了。」這話她在兩年多前曾說過一次,楊過早就忘了,想不
到此時重又提起。小龍女見他滿臉訝異之色,道:「我若不殺你,死了怎有臉去見孫婆婆?
你獨個兒在這世上,又有誰來照料你?」楊過腦中一片惶亂,不知說甚麼好。

  小龍女吐血不止,神情卻甚為鎮定,渾若無事。楊過靈機一動,奔去舀了一大碗玉蜂蜜
漿來,讓她喝了下去。這蜜漿療傷果有神效,過不多時,她終於不再吐血,躺在床上沉沉睡
去。楊過心中略定,只是驚疲交集,再也支持不住,坐在地下,也倚牆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覺咽喉上一涼,當即驚醒。他在古墓中住了多年,雖不能如小龍
女般黑暗中視物有如白晝,但在墓中來去,也已不須秉燭點燈。睜開眼來,只見小龍女坐在
床沿,手執長劍,劍尖指在他的喉頭,一驚之下,叫道:「姑姑!你……」

  小龍女淡然道:「過兒,我這傷勢是好不了啦,現下殺了你,咱們一塊兒見孫婆婆去
罷!」楊過只是急叫:「姑姑!」小龍女道:「你心裡害怕,是不是?挺快的,只一劍就完
事。」楊過見她眼中忽發異光,知她立時就要下殺手,胸中求生之念熱切無比,再也顧不得
別的,一個打滾,飛腿去踢她手中長劍。

  小龍女雖然內傷沉重,身手迅捷,竟是不減平時,側身避開了他這一腳,劍尖又點在他
的喉頭。楊過連變幾下招術,但他每一招每一式全是小龍女所點撥,那能不在她意料之中?
長劍如影隨形,始終不離他咽喉三寸之處。楊過嚇得全身都是汗,暗想:「今日逃不了性
命,定要給姑姑殺了。」危急中雙掌一併,憑虛擊去,欺她傷後無力,招數雖精,該無勁力
與自己對掌。

  小龍女識得他的用意,仍是上身微側,讓他的掌力呼呼兩響在自己肩頭掠過,叫道:
「過兒,不用鬥了!」長劍略挺,劍尖顫了幾顫,一招巧妙無比的「分花拂柳」,似左實
右,已點在楊過喉頭。她運勁前送,正要在他喉頭刺落,見到他乞憐的眼色,突然心中傷痛
難禁,登時眼前發黑,全身酸軟,噹的一聲,長劍落地,接著便暈了過去。
  這一劍刺來,楊過只是待死,不料她竟會在這緊急關頭昏去。他一呆之下,當真是死裡
逃生,急步奔出古墓。但見陽光耀目,微風拂衣,花香撲面,好鳥在樹,那裡還是墓中陰沉
慘怛的光景?

  他驚魂略定,當即展開輕功,向山下急奔,下山的路子越跑越快,只中午時分,已到了
山腳。他見小龍女不曾追來,稍稍放心,才放慢腳步而行。走了一陣,腹中餓得咕咕直響。
他自幼闖蕩江湖,找東西吃的本事著實了得,四下張望,見西邊山坡上長著一大片玉米,於
是過去摘了五根棒子。玉米尚未成熟,但已可食得。他拾了一些枯柴,正想設法生火燒烤來
吃,忽聽樹後腳步聲細碎,有人走近。

  他側身先擋住了玉米,以免給鄉農捉賊捉贓,再斜眼看時,卻見是個妙齡道姑,身穿杏
黃道袍,腳步輕盈,緩緩走近。她背插雙劍,劍柄上血紅絲襟在風中獵獵作響,顯是會武。
楊過心想此人定是山上重陽宮裡的,多半是清淨散人孫不二的弟子。他心悸之餘,不敢多生
事端,低了頭自管在地下掇拾枯枝。

  那道姑走到他身前,問道:「喂,上山的路怎生走法?」楊過暗道:「這女子是全真教
弟子,怎能不識上山路徑?定是不懷好意。」當下也不轉頭,隨手向山一指,道:「順大路
上去便是。」那道姑見他上身赤裸,下身一條褲子甚是敝舊,蹲在道旁執拾柴草,料想是個
尋常莊稼漢。她自負美貌,任何男子見了都要目不轉瞬的呆看半晌,這少年居然瞥了自己一
眼便不再瞧第二眼,竟是瞎了眼一般,不禁有氣,但隨即轉念:「這些蠢牛笨馬一般的鄉下
人又懂得甚麼?」說道:「你站起來,我有話問你。」

  楊過對全真教上上下下早就盡數恨上了,當下裝聾作啞,只作沒聽見。那道姑道:「傻
小子,我的話你聽見沒有?」楊過道:「聽見啦,可是我不愛站起來。」那道姑聽他這麼
說,不禁嗤的一笑,說道:「你瞧瞧我,是我叫你站起來啊!」這兩句話聲音嬌媚,又甜又
膩。楊過心中一凜:「怎麼她說話這等怪法?」抬起頭來,只見她膚色白潤,雙頰暈紅,兩
眼水汪汪的斜睨自己,似乎並無惡意;一眼看過之後,又低下頭來拾柴。

  那道姑見他滿臉稚氣,雖然瞧了自己第二眼,仍是毫不動心,不怒反笑,心想:「原來
是個不懂事的孩子。」從懷裡取出兩錠銀子,叮叮的相互撞了兩下,說道:「小兄弟,你聽
我話,這兩錠銀子就給你。」

  楊過原不想招惹她,但聽她說話奇怪,倒要試試她有何用意,於是索性裝癡喬呆,怔怔
的望著銀子,道:「這亮晶晶的是甚麼啊?」那道姑一笑,說道:「這是銀子。你要新衣服
啦、大母雞啦、白米飯啦,都能用銀子去買來。」楊過裝出一股茫然不解的神情,道:「你
又騙我啦,我不信。」那道姑笑道:「我幾時騙過你了?喂,小子,你叫甚麼名字?」楊過
道:「人人都叫我傻蛋,你不知道麼?你叫甚麼名字?」那道姑笑道:「傻蛋,你只叫我仙
姑就得啦,你媽呢?」楊過道:「我媽剛才臭罵我一頓,到山上砍柴去啦。」那道姑道:
「嗯,我要用一把斧頭,你去家裡拿來,借給我使使。」楊過心中大奇,雙眼發直,口角流
涎,傻相卻裝得越加像了,不住搖頭,道:「那使不得,我家斧頭不能借人的。要是爹爹知
道我借給你,定要用扁擔揍我。」那道姑笑道:「你爹媽見了銀子,歡喜還來不及啦,一定
不會揍你。」說著揚手將一錠銀子向他擲去。

  楊過伸手去接,假裝接得不准,讓那銀子撞在肩頭,落下來時,又碰上了右腳,他捧住
右腳,左足單腳而跳,大叫:「哎唷,噯,你打我!我跟媽媽說去!」說著大叫大嚷,銀子
也不要了,向前急奔。

  那道姑見他傻得有趣,微微而笑,解下身上腰帶,向楊過的右足揮出。楊過聽到風聲,
回頭一望,見到腰帶來勢,吃了一驚:「這是我古墓派的功夫!難道她不是全真派的道
姑?」當下也不閃避,讓她腰帶纏住右足,撲地摔倒,全身放鬆,任她橫拖倒曳的拉回來,
只是心下戒懼:「她上山去,難道是衝著姑姑?」

  他一想到小龍女,不知她此時生死如何,不由得憂急無比,心念已決,縱然死在她的手
裡,也要再去看看她。這念頭在他腦海中兜了幾轉,那道姑已將他拉到面前,見他雖然滿臉
灰土,卻是眉清目秀,心道:「這鄉下小子生得倒俊,只可惜繡花枕頭,肚子裡卻是一包亂
草。」聽他兀自大叫大嚷,胡言亂語,微微笑道:「傻蛋,你要死還是要活?」說著拔出長
劍,抵在他胸口。

  楊過見她出手這招「錦筆生花」正是古墓派嫡傳劍法,心下是無疑惑:「此人多半是師
伯李莫愁的弟子,上山找我姑姑,定然不懷好意,從她揮腰帶、出長劍的手法看來,武功頗
為了得,我便裝傻到底,好教她全不提防。」於是滿臉惶恐,求道:「仙姑,你……你別殺
我,我聽你的話。」那道姑笑道:「好,你如不聽我吩咐,一劍就將你殺了。」楊過叫道:
「我聽,我聽。」那道姑揮起腰帶,拍的一聲輕響,已纏回腰間,姿態飄逸,甚是灑脫。楊
過暗讚一聲:「好!」臉上卻仍是一股茫然之色。道姑心道:「這傻子又怎懂得這一手功夫
之難?我這可是俏媚眼做給瞎子看了。」說道:「你快回家去拿斧頭。」

  楊過依言奔向前面的農舍,故意足步蹣跚,落腳極重,搖搖擺擺,顯得笨拙異常。那道
姑瞧得極不順眼,叫道:「你可別跟人說起,快去快回。」楊過應道:「是啦!」悄悄在一
所農舍的門邊一張,見屋內無人,想是都在田地裡耕作,當下在壁上取了一柄伐樹砍柴用的
短斧,順手又在板凳上取過一件破衣披在身上,傻裡傻氣的回來。

  他雖在作弄那道姑,心中總是掛念著小龍女的安危,臉上不禁深有憂色。那道姑嗔道:
「你哭喪著臉幹麼?快給我笑啊。」楊過咧開了嘴,傻笑幾聲。那道姑秀眉微蹙,道:「跟
我上山去。」楊過忙道:「不,不,我媽吩咐我不可亂走。」那道姑喝道:「你不聽話,我
立時殺了你。」說著伸左手扭住他耳朵,右手長劍高舉,作勢欲斬。楊過殺豬也似的大嚷起
來:「我去啊,我去啊!」

  那道姑心想:「這人蠢如豬羊,正合我用。」於是拉住他袖子,走上山去。她輕功不
弱,行路自然極快。楊過卻跌跌撞撞,左腳高,右腳低,遠遠跟在後面,走了一陣,便坐在
路邊石上不住拭汗,呼呼喘氣。那道姑連聲催促快走。楊過道:「你走起路來像兔子一般,
我怎麼跟得上?」那道姑見日已偏西,心中老大不耐煩,回過來挽住他手臂,向山上急奔。
楊過只是跟不上,雙腳亂跨,忽爾在她腳背上重重踢了一腳。

  那道姑「噯喲」一聲,怒道:「你作死麼?」但見他氣息粗重,實在累得厲害,當下伸
出左臂托在他腰裡,喝一聲:「走罷!」攬著他身子向山上疾馳,輕功施展開來,片刻間就
奔出數里。

  楊過被她攬在臂彎,背心感到的是她身上溫軟,鼻中聞到的是她女兒香氣,索性不使半
點力氣,任她帶著上山。那道姑奔了一陣,俯下頭來,只見他臉露微笑,顯得甚是舒服,不
禁有氣,鬆開手臂,將他擲在地上,嗔道:「你好開心麼?」楊過摸著屁股大叫:「哎唷,
哎唷,仙姑摔痛傻蛋屁股啦。」

  那道姑又好氣又好笑,罵道:「你怎麼這生傻?」楊過道:「是啊,我本來就叫傻蛋
嘛。仙姑,我媽說我不姓傻,姓張。你可是姓仙麼?」那道姑道:「你叫我仙姑就得啦,管
我姓甚麼呢。」原來她正是赤練仙子李莫愁的大弟子洪凌波,便是當日去殺陸立鼎滿門而被
武三娘逐走的小道姑。楊過想探聽她的姓名,那知她竟不吐露。

  她在石上坐下,整理被風吹散了的秀髮。楊過側著頭看她,心道:「這道姑也算得美
了,只是還不及桃花島郭伯母,更加不及我姑姑。」洪凌波向他橫了一眼,笑道:「傻蛋,
你儘管瞧著我干甚?」楊過道:「我瞧著就是瞧著,又有甚麼幹不幹的?你不許我瞧,我不
瞧就是了,有甚麼希罕?」洪凌波噗哧一笑,道:「你瞧罷!喂,你說我好不好看?」從懷
裡摸出一隻象牙小梳,慢慢梳著頭髮。

  楊過道:「好看啊,就是,就是……」洪凌波道:「就是甚麼?」楊過道:「就是不大
白。」洪凌波向來自負膚色白膩,肌理晶瑩,聽他這麼說,不禁勃然而怒,站起身來喝道:
「傻蛋,你要死了,說我不夠白?」楊過搖頭道:「不大白。」洪凌波怒道:「誰比我更白
了?」楊過道:「昨晚跟我一起睡的,就比你白得多。」洪凌波道:「誰?是你媳婦兒,還
是你娘?」心中轉過一個念頭,就想將這膚色比自己更白的女人殺了。楊過道:「都不是,
是我家的白羊兒。」洪凌波轉怒為笑,道:「真是傻子,人怎能跟畜牲比?快去罷。」挽著
他臂膀,快步上山。

  將至直赴重陽宮的大路時,洪凌波折而向西,朝活死人墓的方向走去。楊過心想:「她
果然去找我姑姑。」洪凌波走了一會,從懷中取出一張地圖,找尋路徑。楊過道:「仙姑,
前面走不通啦,樹林子裡有鬼。」洪凌波道:「你怎知道?」楊過道:「林子裡有個大墳,
墳裡有惡鬼,誰也不敢走近。」洪凌波大喜,心道:「活死人墓果然是在此處。」

  原來洪凌波近年得師父傳授,武功頗有進益,在山西助師打敗武林群豪,更得李莫愁的
歡心。她聽師父談論與全真諸子較量之事,說道若是練成了「玉女心經」,便不用畏懼全真
教這些牛鼻子老道,奴可惜記載這門武學的書冊留在終南山古墓之中。洪凌波問她為甚麼不
到墓中研習這門功夫。李莫愁含糊而答,只說已把這地方讓給了小師妹,師姊妹倆不大和
睦,向來就沒來往。她極其好勝,自己曾數度闖入活死人墓、鍛羽被創、狼狽逃走之事,自
不肯對徒兒說起,反說那小師妹年紀幼小,武功平平,做師姊可不便以大欺小。當下洪凌波
極力慫恿師父去占墓奪經。其實李莫愁此念無日或忘,但對墓中機關始終參詳不透,是以遲
遲不敢動手,聽徒兒說得熱切,只是微笑不答。

  洪凌波揚了幾次,見師父始終無可無不可,當下暗自留了心,向師父詳問去終南山古墓
的道路,私下繪了一圖,卻不知李莫愁其實並未盡舉所知以告。這次師父派她上長安殺一個
仇家,事成之後,便逕自上終南山來,不意卻與楊過相遇;當下命楊過便短斧砍開阻路荊
棘,覓路入墓。

  楊過心想這般披荊斬棘而行,攪上一年半載也走不近古墓,當下癡癡呆呆的只是依命而
行。鬧了大半時辰,天色全黑,還行不到里許路,離古墓仍極遙遠。他記掛小龍女之心越來
越是熱切,暗想不如帶這道姑進去,瞧她能有甚麼古怪,當下舉斧亂劈幾下,對準一塊石頭
砍了下去,火星四濺,斧口登時捲了。他大聲叫道:「噯喲,噯喲,這兒有一塊大石頭。斧
頭壞啦,回頭爹爹准要打我。仙姑,我……我要回家去啦。」

  洪凌波早已十分焦急,瞧這等走法,今晚無論如何不能入墓,口中只罵:「傻蛋,不許
回去!」楊過道:「仙姑,你怕不怕鬼?」洪凌波道:「鬼才怕我呢,我一劍就將惡鬼劈成
兩半。」楊過喜道:「你不騙我麼?」洪凌波道:「我騙你幹麼?」楊過道:「惡鬼既然怕
你,我就帶你到大墳去。那惡鬼出來,你可要趕跑他啊!」洪凌波大喜道:「你識得到大墳
去的路?快帶我去。」楊過怕她疑心,嘮嘮叨叨的再三要她答應,定要殺了惡鬼。洪凌波連
聲安慰,叫他放心,說道便有十個惡鬼也都殺了。

  楊過道:「早幾年,我到大墳邊放羊,睡了一覺,醒來時已半夜啦。我瞧見墳裡出來一
個白衣女鬼,嚇得我沒命的逃走,路上摔了一交,頭也跌破了,你瞧,這兒還有一個疤兒。
邊說著湊近身去,要她來摸。他一路上給她攬著之時,但覺她吹氣如蘭,挨近她身子很是舒
暢,這時乘機使詐,將腦袋湊近她臉邊。洪凌波笑著叫了一聲:「傻蛋!」隨手一摸,並不
覺得有甚麼疤痕,也不以為意,只道:「快領我過去。」

  楊過牽著她手,走出花木叢來,轉到通往古墓的秘道。此時已近中夜,星月無光。楊過
拉著她手,只覺溫膩軟滑,人中暗暗奇怪:「姑姑與她都是女子,怎麼姑姑的手冰冰冷的,
她卻這麼溫暖。」不自禁手上用勁,捏了幾捏。若是武林中有人對洪凌波這般無禮,她早已
拔劍殺卻,但她只道楊過是個傻瓜,此時又有求於他,再者見他俊美,心中也有幾分喜歡,
竟未動怒,暗道:「這傻蛋倒也不是傻得到底,卻也知道我生得好看。」

  不到一頓飯功夫,楊過已將洪凌波領到墓前。他出來時心慌意亂,未將墓門關上,但見
那塊作為墓門的大石碑仍是倒在一邊。他心中怦怦亂跳,暗暗禱告:「但願姑姑沒死,讓我
得能再見她一面。」這時再也沒心緒和洪凌波搗鬼,只道:「仙姑,我帶你進去,可是惡鬼
倘若吃了我,我變了鬼,那就永遠纏住你不放啦。」當即舉步入內。

  洪凌波心想:「這傻蛋忽然大膽,倒也奇怪。」當下不暇多想,在黑暗中緊緊跟隨,她
聽師父說活死人墓中道路迂迴曲折,只要走錯一步,立時迷路,卻見楊過毫不遲疑的快步而
前,東一轉,西一繞,這邊推開一扇門,那邊拉開一塊大石,竟是熟悉異常。洪凌波暗暗生
疑:「墓中道路有甚麼難走?難道師父騙我,她是怕我私自進入麼?」片刻之間,楊過已帶
她走到古墓中心的小龍女臥室。

  他輕輕推開了門,側耳傾聽,不聞半點聲響,待要叫喚:「姑姑!」想起洪凌波在側,
急忙忍住,低聲道:「到啦!」

  洪凌波此時深入古墓,雖然藝高人膽大,畢竟也是惴惴不安,聽了楊過之言,忙取出火
摺,打口點燃了桌上的蠟燭,只見一個白衣女子躺在床上。她早料到會在墓中遇到師叔小龍
女,卻想不到她竟是這般泰然高臥,不知是睡夢正酣,還是沒將自己放在眼裡,當下平劍當
胸,說道:「弟子洪凌波,拜見師叔。」

  楊過張大了口,一顆心幾乎從胸腔中跳了出來,全神注視小龍女的動靜,只見她一動不
動,隔了良久,才輕輕「嗯」了一聲。從洪凌波說話到小龍女答應,楊過等得焦急異常,恨
不得撲上前去,抱住師父放聲大哭,待聽她出聲,心頭有如一塊大石落地,喜悅之下,再也
克制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洪凌波問道:「傻蛋,你幹甚麼?」楊過鳴咽道:
「我……我好怕。」

  小龍女緩緩轉過身來,低聲道:「你不用怕,剛才我死過一次,一點也不難受。」洪凌
波陡然間見到她秀麗絕俗的容顏,大吃一驚:「世上居然有這等絕色美女!」不由得自慚形
穢,又道:「弟子洪凌波,拜見師叔。」小龍女輕輕的道:「我師姊呢?她也來了麼?」洪
凌波道:「我師父命弟子先來,請問師叔安好。」小龍女道:「你出去罷,這個地方莫說是
你,連你師父也是不許來的。」

  洪凌波見她滿臉病容,胸前一灘灘的都是血漬,說話中氣短促,顯是身受重傷,當下將
提防之心去了一半,問道:「孫婆婆呢?」小龍女道:「她早死啦,你快出去罷。」洪凌波
更是放心,暗想:「當真是天緣巧合,不想我洪凌波竟成了這活死人墓的傳人。」眼見小龍
女命在頃刻,只怕她忽然死去,無人能知收藏「玉女心經」的所在,忙道:「師叔,師父命
弟子來取玉女心經。你交了給我,弟子立時給你治傷。」

  小龍女長期修練,七情六慾本來皆已壓制得若有若無,可說萬事不縈於懷,但此時重傷
之餘,失了自制,聽她這麼說,不由得又急又怒,暈了過去。洪凌波搶上去在她人中上捏了
幾下,小龍女悠悠醒來,說道:「師姊呢?你請她來,我有話……有話跟她說。」洪凌波眼
見本門的無上秘笈竟然唾手可得,實是迫不及待,一聲冷笑,從懷裡取出兩枚長長的銀針,
厲聲道:「師叔,你認得這針兒,不快交出玉女心經,可莫怪弟子無禮。」

  楊過曾吃過這冰魄銀針的大苦頭,只不過無意捏在手裡,便即染上劇毒,若是刺在身
上,那還了得?眼見事勢危急,叫道:「仙姑,那邊有鬼,我怕!」說著撲將過去,抱住她
背心,順手便在她「肩貞」「京門」兩穴上各點一指。洪凌波做夢也想不到這「傻蛋」竟餚
一身上乘武功,要待罵她胡說八道,已是全身酸麻,軟癱在地。楊過怕她有自通經脈之能,
隨即在她「巨骨穴」上又再重重點上幾指,說道:「姑姑,這女人真壞,我用銀針來刺她幾
下好不好?」說著用衣襟裹住手指,拾起銀針。

  洪凌波身子不能動彈,這幾句話卻清清楚楚的聽在耳裡,見他拾起銀針,笑嘻嘻的望住
自己,只嚇得魂飛魄散,要待出言求情,苦在張口不得,只是目光露出哀憐之色。小龍女
道:「過兒,關上了門,防我師姊進來。」楊過應道:「是!」剛要轉身,忽聽身後一個嬌
媚的女子聲音說道:「師妹,你好啊?我早來啦。」

  楊過大驚轉身,燭光下只見得門口俏生生的站著一個美貌道姑,右眼桃腮,嘴角邊似笑
非笑,正是赤練仙子李莫愁。

  當洪凌波打聽活死人墓中道路之時,李莫愁早料到她要自行來盜玉女心經,派她到長安
殺人等等,其實都是有意安排。她一直悄悄跟隨其後,見到她如何與楊過相遇,如何入墓,
如何逼小龍女獻經,又如何中計失手,只因她身法迅捷,腳步輕盈,洪凌波與楊過竟是絲毫
沒有察覺,直至斯時,方始現身。

  小龍女矍然而起,叫了聲:「師姊!」跟著便不住咳嗽。李莫愁冷冷的指著楊過道:
「這人是誰?祖師婆婆遺訓,古墓中不准臭男子踏進一步,你幹麼容他在此?」小龍女猛烈
咳嗽,無法答話。楊過擋在小龍女身前相護,朗聲道:「她是我姑姑,這裡的事,不用你多
管!」李莫愁冷笑道:「好傻蛋,真會裝蒜!」拂塵揮動,呼呼呼住了三招。這三招雖先後
而發,卻似同時而到,正是古墓派武功的厲害招數,別派武學之士若不明忑中奧妙,一上手
就給她系得筋斷骨折。楊過對這門功夫習練已熟,雖遠不及李莫愁功力深厚,仍是輕描淡寫
的閃開了她三招混一的「三燕投林」。

  李莫愁拂塵回收,暗暗吃驚,瞧他閃避的身法竟是本門武學,厲聲道:「師妹,這小賊
是誰?」小龍女怕再嘔血,不敢高聲說話,低低的道:「過兒,拜見了大師伯。」楊過呸了
一聲道:「這算甚麼師伯?」小龍女道:「你俯耳過來,我有話說。」

  楊過只道她要勸自己向李莫愁磕頭,心下不願,但仍是俯耳過去。小龍女聲細若蚊,輕
輕道:「腳邊床角落裡,有一塊突起的石板,你用力向左邊板,然後立即跳上床來。」李莫
愁也當她是在囑咐徒兒向自己低頭求情,眼前一個身受重傷,一個是後輩小子,那裡放在心
上,自管琢磨怎生想個妙法,勒逼師妹獻出玉女心經。

  楊過點點頭,朗聲道:「好,弟子拜見大師伯!」慢慢伸手到小龍女腳邊床邊裡一摸,
觸手處果有一塊突起的石板,當下用力板動,跟著躍上床去。只聽得軋軋幾響,石床突然下
沉。李莫愁一驚,佑道古墓中到處都是機關,當年師父偏心,瞞過了自己,卻將運轉機關的
法門盡數傳給師妹,立即搶上來向小龍女便抓。

  此時小龍女全無抵禦之力,石床雖然下沉,但李莫愁見機奇快,出手迅捷之極,這一下
竟要硬生生將她抓下床來。楊過大驚,奮力拍出一掌,將她手抓擊開,只覺眼前一黑,砰砰
兩響,石床已落入下層石室。室頂石塊自行推上,登時將小龍女師徒與李莫愁師徒四人一上
一下的隔成兩截。

  楊過朦朧中見室中似有桌椅之物,於是走向桌旁,取火摺點燃了桌上的半截殘燭。小龍
女歎道:「我血行不足,難以運功治傷。但縱然身未受傷,咱師徒倆也鬥不過我師姊……」
楊過聽到她「血行不足」四字,也不待她說完,提起左手,看準了腕上筋脈,狠命咬落,登
時鮮血迸出。他將傷口放在小龍女嘴邊,鮮血便泊泊從她口中流入。

  小龍女本來全身冰冷,熱血入肚,身上便微有暖意,但知此舉不妥,待要掙扎,楊過早
已料到,伸指點了她腰間穴道,教她動彈不得。過不多時,傷口血凝,楊過又再咬破,然後
再咬右腕,灌了幾次鮮血之後,楊過只感頭暈眼花,全身無力,這才坐直身子,解開她的穴
道。小龍女對他凝視良久,不再說話,幽幽歎了口氣,自行練功。楊過見蠟燭行將燃盡,換
上了一根新燭。

  這一晚兩人各自用功。楊過是補養失血後的疲倦。小龍女服食楊過的鮮血後精神大振,
兩個時辰後,自知性命算是保住了,睜開眼來,向他微微一笑。楊過見她雙頰本來慘白,此
時忽然有兩片紅暈,有如白玉上抹了一層淡淡的胭脂,大喜道:「姑姑,你好啦。」小龍女
點點頭。楊過欣喜異常,卻不知說甚麼好。

  小龍女道:「咱們到孫婆婆的屋裡去,我有話跟你說。」楊過道:「你不累麼?」小龍
女道:「不礙事。」伸手在石壁的機括上扳了幾下,石塊轉動,露出一道門來。此處的道路
楊過亦已全不識得。小龍女領著他在黑暗中轉來轉去,到了孫婆婆屋中。

  她點亮燭火,將楊過的衣服打成一個包裹,將自己的一對金絲手套也包在裡面。楊過呆
呆的望著她,奇道:「姑姑,你幹甚麼?」小龍女不答,又將兩大瓶玉蜂漿放在包中。楊過
喜道:「姑姑,咱們要出去了,是麼?那當真好得很。」

  小龍女道:「你好好去罷,我知道你是好孩子,你待我很好。」楊過大驚,問道:「姑
姑你呢?」小龍女道:「我向師父立過誓,是終身不出此墓的。除非……除非……嗯,我不
出去。」說著黯然搖頭。

  楊過見她臉色嚴正,語氣堅定,顯是決計不容自己反駁,當下不敢再說,但此事實在重
大,終於又鼓起勇氣道:「姑姑,你不去,我也不去。我陪著你。」小龍女道:「此時我師
姊定是守住了出墓的要道,要逼我交出玉女心經。我功夫遠不如她,又受了傷,定然鬥她不
過,是不是?」楊過道:「是。」小龍女道:「咱們留著的糧食,我看勉強也只吃得二十來
天,再吃些蜂蜜甚麼,最多支持一個月。一個月之後,那怎麼辦?」楊過一呆,道:「咱們
強衝出去,雖然打不過師伯,卻也未必不能逃命。」小龍女搖頭道:「你若知道你師伯的武
功脾氣,就知咱們決不能逃命。那時不但要慘受折辱,而且死時苦不堪言。」楊過道:「若
是如此,我一個人更是難以逃出。」

  小龍女搖頭道:「不!我去邀她相鬥,一路引她走入古墓深處,你就可乘機逃出。你出
去之後,搬開墓左的大石,拔出裡面的機括,就有兩塊萬斤巨石落下,永遠封住了墓門。」
楊過愈聽愈驚,道:「姑姑,你會開動機括出來,是不是?」

  小龍女搖頭道:「不是。當年王重陽起事抗金,圖謀大舉,這座石墓是他積貯錢糧兵器
的大倉庫。是以機關重重,佈置周密,又在幕門口安下這兩塊萬斤巨石,稱為『斷龍石』。
萬一義師末興,而金兵已得知風聲先行來攻,要是寡不敵眾,他就放下巨石,閉墓而終,攻
入墓來的敵人也決計難以生還。因斷龍石既落之後,不能再啟。你知入墓甬道甚是狹窄,只
容一人通行,就算進墓的敵人有千人之眾,卻也只能排成長長的一列,僅有當先的一人能摸
到堵塞了墓門的巨石,一個人不論力氣多大,終究抬它不起。那老道如此安排,自是寧死不
屈、又與敵人同歸於盡的意思。他抗金失敗後,獨居石墓,金主偵知他的所在,曾前後派了
數十名高手來殺他,都被他或擒或殺,竟無一人得逃脫。後來金主暴斃,繼位的皇帝不知原
委,便放過了他,因此這兩塊斷龍石始終不曾用過。王重陽讓出活死人墓時,將墓中一切機
關盡數告知了祖師婆婆。」

  楊過越聽越是心驚,垂淚道:「姑姑,我死活都要跟著你。」小龍女道:「你跟著我有
甚麼好?你說外面的世界好玩得很,你就出去玩罷。以你現下的功夫,全真教的臭道士們已
不能跟你為難。你騙過洪凌波,比我聰明得多,以後也不用我來照料你了。」楊過奔上去抱
住她,哭道:「姑姑,我若不能跟你在一起,一生一世也不會快活。」

  小龍女本來冷傲絕情,說話斬釘截鐵,再無轉圜餘地,但此時不知怎的,聽了楊過這幾
句話不禁胸中熱血沸騰,眼中一酸,忍不住要流下淚來。她大吃一驚,想起師父臨終時對她
千叮萬囑的言語:「你所練功夫,乃是斷七情、絕六欲的上乘功夫,日後你若是為人流了眼
淚,動了真情,不但武功大損,且有性命之憂,切記切記。」當下用力將楊過推開,冷冷的
道:「我說甚麼,你就得依我吩咐。」

  楊過見她突然嚴峻,不敢再說。小龍女將包裹縛在他背上,從壁上摘下長劍,遞在他手
中,厲聲道:「待會我叫你走,你立刻就走,一出墓門,立即放下巨石閉門。你師伯厲害無
比,時機稍縱即逝,你聽不聽我話?」楊過哽咽著聲音道:「我聽話。」小龍女道:「你若
不依言而行,我死於陰間,也是永遠恨你。走罷!」說著拉了楊過的手,開門而出。

  楊過從前碰到她手,總是其寒如冰,但此時被她握住,卻覺她手掌一陣熱一陣冷,與平
昔大異,只是心煎如沸,無暇去想此種小事,當下跟隨著她一路走出。行了一陣,小龍女摸
著一塊石壁,低聲道:「她們就在裡面,我一將師姊引開,你便從西北角傷門衝出。洪凌波
若是追你,你就用玉蜂針傷她。」楊過心亂如麻,點頭答應。

  玉蜂針是古墓派的獨門暗器,林朝英當年有兩件最厲害的暗器,一是冰魄銀針,另一就
是玉蜂針。這玉蜂針乃是細如毛髮的金針,六成黃金、四成精鋼,以玉蜂尾刺上毒液餵過,
雖然細小,但因黃金沉重,擲出時仍可及遠。只是這暗器太過陰毒,林朝英自來極少使用,
中年後武功出神入化,更加不須用此暗器。小龍女的師父因李莫愁不肯立誓永居古墓以承衣
缽,傳了她冰魄銀針後,玉蜂針的功夫就沒傳授。

  小龍女凝神片刻,按動石壁機括,軋軋聲響,石壁緩緩向左移開。她雙綢帶立即揮出,
左攻李莫愁,右攻洪凌波,身隨帶進,去勢迅捷已極。這時李莫愁早已解開了洪凌波身上穴
道,斥責了她幾句,正在推算墓中方位,想覓路出室,突見小龍女攻進,師徒倆都是一驚。
李莫愁拂塵揮出,擋開了她綢帶。拂塵與綢帶都是至柔之物,以柔敵柔,但李莫愁功力遠
勝,兩件兵器一交,小龍女的綢帶登時倒捲回來。

  小龍女左帶回轉,右帶繼出,剎時間連進數招,兩條綢帶夭矯靈動。李莫愁又驚又怒:
「師父果然好生偏心,她幾時傳過我這門功夫?」但自忖盡可抵敵得住,也不必便下殺手,
一來玉女心經未得,若是殺了她,在這偌大石墓中實難尋找,二來也要瞧瞧師父究竟傳了她
甚麼厲害本事。

  洪凌波向來自負精明強幹,不意今日折在一個少年手裡,給他裝傻喬呆的作弄了半天,
居然沒瞧出半點破綻,一直便在氣腦,眼見師父與師叔鬥得熱鬧,叱道:「傻蛋,你這臭小
子心眼兒可壞得到了家。」雙手持劍,踏上半步,叫道:「瞧我削不削下你的鼻子來。」雙
劍左刺右擊,嗤嗤嗤連進數招。楊過見她來勢凌厲,只得舉劍相擋。若在平時,他定要出言
譏嘲,跟她再開開玩笑,但此時想起與小龍女分手在即,眼眶中滿蘊熱淚,望出來模糊一
片,只是順手招架,殊無還擊之意。洪凌波遞了數劍,雖然傷他不得,但見他出手無力,只
道他本領平常,更是自恨先前大意,竟不提防的給他點中了穴道。

  李莫愁與師妹拆了十餘招,拂塵一翻,捲住了她左手綢帶,笑道:「師妹,瞧瞧你姊姊
的本事。」手勁到處,綢帶登時斷為兩截。尋常便兵刃鬥毆,以刀劍震斷對方的刀劍已屬難
能,拂塵和綢帶均是極柔軟之物,她居然能以剛勁震斷綢帶,比之震斷刀劍可就更難上十
倍。李莫愁顯了這一手,臉上大有得色。

  小龍女不動聲色,道:「你本事好便怎樣?」半截斷帶揚出,已裹住了她拂塵的絲線,
右手綢帶倏地飛去,捲住了拂塵木柄,一力向左,一力向右,拍的一聲,拂塵斷為兩截。這
一手論功力遠比李莫愁適才震斷綢帶為淺,但出手奇快,運勁巧妙,卻也使李莫愁措手不
及。她微微一驚,拋下拂塵柄,空手夾奪綢帶,直逼得小龍女連連倒退。

  又拆了十餘招,小龍女已退到了東邊石壁之前,眼見身得已無退路,忽地反手在石壁上
一抹,叫道:「過兒,快走!」喀喇一響,西北角露出一個洞穴。李莫愁大吃一驚,急忙轉
身,要攔住楊過。小龍女拋下綢帶,撲上去雙掌連下殺手。李莫愁只得回身抵擋。小龍女喝
道:「過兒,還不快走?」

  楊過望著小龍女,知道此事已無可挽回,叫道:「姑姑,我去啦!」刷刷刷突進三劍,
劍尖直指洪凌波面前。洪凌波一直見他劍招軟弱,那知驀地裡劍勢陡強,危急中只得向後躍
開。楊過彎腰衝出石門,回過頭來,要向小龍女再瞧最後一眼。

  小龍女與師姊赤手對掌,雖在重傷之餘,但習了玉女心經後招數變幻,數十招內原可不
落下風,但她見楊過的背影在洞口一幌,想到此後與他永遠不能再見,忽地胸口一熱,眼中
發酸,似要流下淚來。她從來不動真情,今日卻兩番要哭,不禁大是驚懼。高手對掌,那容
得有絲毫疏神?李莫愁見她一呆,立即乘隙而入,一把抓住她左手手腕的「會宗穴」,出腳
勾去。小龍女站立不定,倒在地下。

  楊過回頭過來,正見到小龍女被師姊勾倒,但見李莫愁撲上去要傷害師父,胸中熱血上
湧,大叫:「別傷我姑姑!」又從石門中竄入,自後撲上,攔腰抱住了李莫愁。這一抱是各
家招數之所無,卻是他情急之下胡打蠻來。李莫愁一心要拿師妹,竟未提防他去而復回,被
他雙手牢牢抱住,一時竟掙扎不脫。

  她雖出手殘暴,任性橫行,不為習俗所羈,但守身如玉,在江湖上闖蕩多年,仍是處
女,陡然間被楊過牢牢抱住,但覺一般男子熱氣從背脊傳到心裡,蕩心動魄,不由得全身酸
軟,滿臉通紅,手臂上登時沒了力氣。小龍女乘機出手反扣她手腕脈門,可是洪凌波的劍尖
卻也指到了楊過背心。

  小龍女仰臥在地,眼見劍到,當即向左滾動,將楊過與李莫愁同時帶在一旁,洪凌波這
一劍便刺了個空。小龍女躍起身來,喝道:「過兒,快出去!」

  楊過牢牢抱住李莫愁的腰,叫道:「姑姑,你快出去!我抱著她,她走不了。」這瞬息
之間,李莫愁已連轉了十幾次念頭,知道事勢危急,生死只間一發,然而被他抱在懷中,卻
是心魂俱醉,快美難言,竟然不想掙扎。

  小龍女好生奇怪:「師姊如此武功,怎麼竟會被過兒制得動彈不得?難道是穴道給扣住
了?」見洪凌波左手劍又向楊過刺去,當即伸出雙指在她右手劍的平面劍刃上推去,那劍斗
地跳起,碰向她左手長劍。噹的一聲,洪凌波雙手虎口發麻,兩柄長劍同時落地,嚇了一
跳,向後躍開。

  這雙劍相交,迸出幾星火花,就在這火花的一下閃爍之中,李莫愁覺到師妹瞧向自己的
眼光中露出奇異之色,不禁大羞,罵道:「臭小子,你作死麼?」雙臂運勁掙卸,脫出了楊
過的懷抱,跳起身來,隨即發掌向小龍女拍去。

  小龍女正注視著楊過的動靜,突覺李莫愁掌到,不及以招數化解,只得還掌擋架,但覺
師姊掌力沉厚,被她震得胸口隱隱作痛,見楊過爬起後仍來相助自己,喝道:「過兒,你當
真不聽我的話,是不是?」楊過道:「你甚麼話都聽,就是這一句不聽。好姑姑,我跟你死
活都在一起。」小龍女聽他說得誠摯,心中又動真情,眼見李莫愁又是揮掌拍來,自知此刻
功力大損,這一掌萬萬接她不得,當下低頭旁竄,抓起楊過,從石門中奔了出去。

  李莫愁如影隨形,伸手向她背心抓去,叫道:「別走!」小龍女回手一揚,十餘枚玉蜂
針擲了過去。李莫愁驀地聞到一股蜜糖的甜香,知道暗器厲害,大駭之下,急忙挺腰向後摔
出,撞正洪凌波身上,兩人一齊跌倒。

  但聽得叮叮叮極輕微的幾響,幾枚玉蜂針都打在石壁之上,接著又是軋軋兩聲,卻是小
龍女帶著楊過逃出石室,開動機關,又將室門堵住了。

TOP

第七回 重陽遺刻

  楊過隨著小龍女穿越甬道,奔出古墓,大喜不已,在星光下吸了幾口氣,道:「姑姑,
我去放下斷龍石,將兩個壞女子悶死在墓裡。」說著便要去找尋機關。小龍女搖搖頭,道:
「且慢,等我先回進去。」楊過一驚,忙問:「為甚麼?」小龍女道:「師父囑咐我好好看
守此墓,決不能讓旁人佔了去。」

  楊過道:「咱們封住墓門,她們就活不成。」小龍女道:「可是我也回不進去啦。師父
的話我永遠不敢違抗。可不像你!」說著瞪了他一眼。楊過胸口熱血上湧,伸手挽住她手
臂,道:「姑姑,我聽你的話就是。」小龍女克制心神,生怕激動,一句話也不敢多說,摔
脫了他手,走進墓門,道:「你放石罷!」說著背脊向外,只怕自己終於變卦,更不回頭瞧
他一眼。

  楊過心意已決,深深吸了口氣,胸臆間儘是花香與草木的清新之氣,抬頭上望,但見滿
天繁星,閃爍不已,暗道:「這是我最後一次瞧見天星了。」奔到墓碑左側,依著小龍女先
前指點,運勁搬開巨石,困然下面有一塊圓圓的石子,當下抓住圓石,用力一拉。圓石離開
原位後露出一孔,一股細沙迅速異常的從孔中向外流出,墓門上邊兩塊巨石便慢慢落下。這
兩塊斷龍石重逾萬斤,當年王重陽構築此墓之時,合百餘人之力方始安裝完成,此時將墓門
堵死,李莫愁、小龍女、洪凌波三人武功再高,也決不能生出此墓了。

  小龍女聽到巨石下落之聲,忍不住淚流滿面,回過頭來。楊過待巨石落到離地約有二尺
之時,突然一招「玉女投梭」,身子如箭一般從這二尺空隙中竄了進去。小龍女一聲驚叫,
楊過已站直身子,笑道:「姑姑,你再也趕我不出去啦。」一言甫畢,騰騰兩聲猛響,兩塊
巨石已然著地。

  小龍女驚喜交集,淚動過度,險些又要暈去,倚靠在石壁之上,只是喘氣,過了良久,
才道:「好罷,咱兩個便死在一起。」牽著楊過的手,走向內室。

  李莫愁師徒正在四周找尋機關,東敲西打,茫無頭緒,實是焦急萬狀,突見二人重又現
身,不由得喜出望外。子莫愁身形一幌,搶到小龍女與楊過身後,先擋住了二人退路。小龍
女冷冷的道:「師姊,我帶你去一個地方。」李莫愁遲疑不答,心道:「這墓中到處都是機
關,莫要著了她的道兒。她若是要使甚手腳,我可是防不勝防。」小龍女道:「我帶你去拜
見師父靈柩,你不願去也就罷了。」李莫愁道:「你可不能憑師父之名來騙我。」小龍女微
微冷笑,也不答話,逕向門口走去。李莫愁見她言語舉止之中自有一股威儀,似乎令人違抗
不得,當下師徒兩人跟隨在後,只是步步提防,不敢有絲毫怠忽。小龍女攜著楊過之手前
行,也不怕師姊在後暗算,帶著她們進了放石棺的靈室。

  李莫愁從未來過此處,念及先師教養之恩,心中微覺傷感,但隨即想起師父偏心,哀戚
之念立時轉為憤怒,竟不向師父靈柩磕拜,怒道:「我們師徒之間早已情斷義絕,你帶我來
作甚?」小龍女淡淡的道:「這裡還空著兩具石棺,一具是你用的,一具是我用的。我就這
麼跟你說一聲,你愛那一具可以任揀。」說著伸手向兩具石棺一指。

  李莫愁大怒,喝道:「你膽敢恁地消遣我?」語歇招出,發掌擊向小龍女胸前。那知小
龍女眼見掌到,竟不還手。李莫愁一怔,心道:「這一掌可莫劈死了她。」掌綠離她胸口數
寸,硬生生的收了轉來。小龍女心平氣和的道:「師姊,墓門的斷龍石已經放不啦!」

  李莫愁臉色立時慘白,墓中諸般機關她雖不盡曉,卻知「斷龍石」是閉塞墓門的最厲害
殺著,當年師父曾遇大敵,險些不能抵禦,幾乎要放「斷龍石」將敵人擋在外面,後來終於
連使冰魄銀針和玉鋒針傷了強敵。不料師妹竟將自己閉在墓內,驚惶之下,顫聲道:「你另
有出去的法子,是不是?」

  小龍女淡然道:「斷龍石一閉,墓門再不能開,你難道不知?」李莫愁伸臂揪住她胸口
衣襟,厲聲道:「你騙人!」小龍女仍是不動聲色,說道:「師父留下的玉女心經就在那
邊,你要看,只管去看好啦。我和過兒在這兒,你要殺,儘管下手。但你想生離古墓,我瞧
是不成的啦!」

  李莫愁抓住小龍女胸口的手慢慢鬆開,凝神瞪視,但見她一副漫不在乎的神氣,知她並
非說謊,隨即念頭一轉,道:「也好,我先殺了你師徒倆!」揮掌擊向她面門。楊過閃身而
上,擋住小龍女身前,叫道:「你先殺我罷!」李莫愁手掌下沉,轉到了小龍女胸口,留勁
不發,惡狠狠的瞧著楊過,說道:「你這般護著她,就是為她死了也是心甘,是不是?」楊
過朗聲道:「正是!」李莫愁左手斜出,將楊過腰中長劍搶在手裡,指住他的咽喉,厲聲
道:「我只要殺一個人。你再說一遍,你死還是她死?」楊過不答,只是朝著小龍女一笑。
此時二人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不論李莫愁施何殺手,也都不放在心上。

  李莫愁長歎一聲,說道:「師妹,你的誓言破了,你可下山去啦。」

  古墓派祖師林朝英當年苦戀王重陽,終於好事難諧。她傷心之餘,立下門規,凡是得她
衣缽真傳之人,必須發誓一世居於古墓,終身不下終南山,但若有一個男子心甘情願的為她
而死,這誓言就算破了。不過此事決不能事先讓那男子得知。只因林朝英認定天下的男子無
不寡恩薄情,王重陽英雄俠義,尚自如此,何況旁人?決無一個能心甘情願為心愛的女子而
死,若是真有此人,那麼她後代弟子跟他下山也自不枉了。李莫愁比小龍女早入師門,原該
承受衣缽,但她不肯立那終身不下山之誓,是以後來反由小龍女得了真傳。

  此時李莫愁見楊過這般誠心對待小龍女,不由得又是羨慕,又是惱恨,想起陸展元對自
己的負心薄倖,雙眉揚起,叫道:「師妹,你當真有福氣。」長劍疾向楊過喉頭刺去。小龍
女見她真下毒手,事到臨頭,卻也不由得不救,左手揮動,十餘枚玉鋒針擲了過去。

  李莫愁雙足一點,身子躍起,避開毒針。小龍女已拉了楊過奔向門口,回頭說道:「師
姊,我誓言破也好,石破也好,咱們四個命中是要在這墓中同歸於盡。我不願再見你面,咱
們各死各的罷。」伸手在壁角一按,石門落下,又將四人隔開。

  小龍女心情激動,一時難以舉步。楊過扶著她到孫婆婆房中休息,倒了兩杯玉蜂漿,服
侍她喝了一杯,自己也喝了一杯。小龍女幽幽的歎了口氣,道:「過兒,你為甚麼甘願為我
死?」楊過道:「天下就只你待我好,我怎麼不肯為你死?」小龍女不語,隔了半晌,才
道:「早知這樣,咱們也不用回進墓來陪她們一起死啦。不過,若不回來,不知你甘願為我
而死,我這誓言也不能算破。」楊過道:「咱們想法子出去,好不好?」小龍女道:「你不
知道古墓的構築多妙,咱們是不能再出去啦。」楊過歎了口氣。

  小龍女道:「你後悔了,是不是?」楊過道:「不,在這裡我是跟你在一起,外邊世界
上又沒疼我的人。」小龍女以前不許他說「你疼我甚麼」,楊過自後就一直不提,這時她心
情己變,聽了不禁大有溫暖之感,問道:「那你幹麼又歎氣了?」楊過道:「我想若是咱倆
一塊兒下山,天下好玩的事真多,有你和我在一起,當真是快活不過。」

  小龍女自嬰兒之時即在古墓之中長大,向來心如止水,師父與孫婆婆從來不跟她說外界
之事,她自然無從想像,此時給楊過一提,不由心事如潮,但覺胸口熱血一陣陣的上湧,待
欲運氣克制,總是不能平靜,不禁暗暗驚異,自覺生平從未經歷此境,想必是重傷之後,功
力難復。她卻不知以靜功壓抑七情六慾,原是逆天行事,並非情慾就此消除,只是嚴加克制
而已。她此時已年過二十,突遭危難,卻有一個少年男子甘心為她而死,自不免激動真情,
有如堤防潰決,諸般念頭紛至沓來。

  她坐在床上運了一會功,但覺浮躁無已,當下在室中走來走去,卻越走越是鬱悶,當下
腳步加快,奔跑起來。楊過見她雙頰潮紅,神情激動,自與她相識以來從未見她如此,不禁
大是駭異。小龍女奔了一陣,重又坐到床上,向楊過望去,但見他臉上滿是關切之情,心中
忽然一動:「反正我就要死了,他也要死了。咱們還分甚麼師徒姑侄?若是他來抱我,我決
不會推開,便讓他緊緊的抱著我。」

  楊過見她眼波流動,胸口不住起伏喘氣,只道她傷勢又發,急道:「姑姑,你怎麼
啦?」小龍女柔聲道:「過兒,你過來。」楊過依言走到床邊,小龍女握住他手,輕輕在自
己臉上撫摸,低聲道:「過兒,你喜不喜歡我?」楊過只怠她臉上燙熱如火,心中大急,顫
聲道:「你胸口好痛麼?」小龍女微笑道:「不,我心裡舒服得很。過兒,我快死啦,你跟
我說,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歡我?」楊過道:「當然啦,這世上就只你是我的親人。」小龍女
道:「要是另外有個女子,也像我這樣待你,你會不會也待她好。」楊過道:「誰待我好,
我也待她好。」他此言一出,突覺小龍女握著他的手顫了幾顫,登時變得冰冷,抬起頭來,
見她本來暈紅嬌紅的俏臉忽又回復了一向的蒼白。

  楊過驚道:「我說錯了麼?」小龍女道:「你若要再去喜歡世上別的女子,那還是別喜
歡我的好。」楊過笑道:「咱們沒幾天就要死啦,我還去喜歡甚麼別的女子?難道我會去待
李莫愁和她那個徒兒很好嗎?」

  小龍女嫣然一笑,道:「我當真糊塗啦。不過我還是愛聽你親口發一個誓。」楊過道:
「發甚麼誓?」小龍女道:「我要你說,你今後心中就只有我一個兒,若是有了別個女子,
就得給我殺死。」

  楊過笑道:「莫說我永遠不會,要是我當真不好,不聽你話,你殺我也是該的。」於是
依言發誓道:「弟子楊過,這一生一世,心中就只有姑姑一個,倘若日後變了心,不用姑姑
來殺,只要一見姑姑的臉,弟子就親手自殺。」小龍女很是開心,歎道:「你說得很好,這
麼我就放心啦。」緊緊握著他手不放。楊過但覺陣陣溫熱從她手上傳來。

  小龍女道:「過兒,我真是不好。」楊過忙道:「不,你一直都好。」小龍女搖頭道:
「我以前對你很凶,起初要趕你出去,幸虧孫婆婆留住了你。要是我不趕走你,孫婆婆也不
會死啊!」說到這裡,眼淚不禁奪眶而出。她自五歲開始練功,就不再流淚,這時重又哭
泣,心神大震,全身骨節格格作響,似覺功勁內力正在離身而去。楊過大駭,只叫:
「你……姑姑,你怎麼了?覺得怎樣?」

  就在這當口,忽然軋軋聲響,石門推開,李莫愁與洪凌波走了進來。原來李莫愁心想斷
龍石已下,左右是個死,也不再顧忌墓中到處伏有厲害機關,鼓勇前闖,竟被她連過幾間石
室,到了孫婆婆房裡。她暗自慶幸,只道此番運氣奇佳,竟沒觸發機關受困,卻沒想到墓中
機關原為抵擋大隊金兵而設,皆是巨石所構,粗大笨重,須有人操縱方能抗敵,小龍女既不
施暗算,諸般機關自也全無動靜。

  楊過立即搶過,擋在小龍女身前。李莫愁道:「你讓開,我有話跟師妹說。」楊過防她
使詐傷害師父,不肯離開,道:「你說便是。」李莫愁瞪眼向他望了一陣,歎道:「似你這
般男子,當真是天下少有。」小龍女忽地站起,問道:「師姊,你說他怎麼啦,好還是不
好?」李莫愁道:「師妹,你從未下過山,不知世上人心險惡,似他這等情深義重之人,普
天下再難找出第二個來。」她在情場中傷透了心,悲憤之餘,不免過甚其辭,把普天下所有
真情的男子都抹殺了。

  小龍女極是喜慰,低聲道:「那麼,有他陪著我一起死,也自不枉了這一生。」李莫愁
道:「師妹,他到底是你甚麼人?你已嫁了他麼?」小龍女道:「不,他是我徒兒。他說待
他很好。但到底好不好,我也不知道。」

  李莫愁大是奇怪,搖頭道:「師妹,我瞧瞧你的手臂。」伸出左手輕輕握住小龍女的
手,右手捋起她衣袖,但見雪白的肌膚上殷紅一點,正是師父所點的守宮砂。李莫愁暗暗欽
佩:「這二人在古墓中耳鬢廝磨,居然能守之以禮,她仍是個冰清玉潔的處女。」當下捲起
自己衣袖,一點守宮砂也是嬌嫩欲滴,兩條白臂傍在一起,煞是動人,不過自己是無可奈何
才守身完貞,師妹卻是有人心甘情願的為她而死,幸與不幸,大相逕庭,想到此處,不禁長
長歎了口氣,放開了小龍女的手。

  小龍女道:「你有甚麼話要跟我說?」李莫愁本意要羞辱她一番,說她勾引男子,敗壞
師門,想激得她於慚怒交迸之際無意中透露出墓的機關,但此時已無言可說,沉吟片刻,又
有了主意,說道:「師妹,我是來向你陪不是啦。」小龍女大出意外,她素知這位師姊心高
氣傲,決不肯向人低頭,這句話不知是何用意,當下淡淡的道:「你做你的事,我做我的,
各行其是,那也不用陪甚麼不是。」李莫愁道:「師妹,你聽我說,我們做女子的,一生最
有福氣之事,乃是有一個真心的郎君。古人有言道: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做姊姊的命
苦,那是不用說了。這少年待你這麼好,你實是甚麼都不欠缺的了。」小龍女微微一笑,
道:「我確是很開心啊。他永遠不會對我負心的,我知道。」

  李莫愁心中一酸,接著道:「那你該當下山去好好快活一番才是啊。花花世界,你二人
雙宿雙飛,賞心樂事,當真無窮無盡。」小龍女抬走頭來,出了一會神,輕輕道:「是啊,
可惜現下已經遲了。」李莫愁道:「為甚麼?」小龍女道:「斷龍石已經放下,縱然師父復
生,咱們也不能再出去了。」李莫愁低聲下氣,費了一番唇舌,原盼引起她求生之念,憑著
她對古墓地形的熟習,找尋一條生路,那知到頭來仍然無望,急怒之下,不由得殺意驟生,
手腕微翻,舉掌往她頭頂擊落。

  楊過在旁怔怔的聽著她二人對答,驀見李莫愁忽施殺手,慌亂中自然而然的蹲下身子,
閣的一聲大叫,雙掌推出,使出了歐陽鋒所授的蛤蟆功。這是他幼時所學功夫,自住古墓後
從來沒有練過,但深印腦海之中,於最危急時不思自出。李莫愁這一掌將落未落,突覺一股
凌厲之極的掌風從旁壓到,急忙回掌向下擋架。楊過在古墓中修習兩年,內力已強,雖跟蛤
蟆功全不相干,這一推之力卻也已大非昔比,砰的一聲,竟將李莫愁推得向後飛出,在石壁
上重重一撞,只感背脊劇痛。

  李莫愁大怒,雙掌互擦,斗室中登時腥臭瀰漫,中人欲嘔。小龍女知道楊過適才這一擊
只是僥倖得手,師姊真正厲害的「赤練神掌」功夫施展出來,合自己與楊過二人之力也是抵
擋不住,當即拉著楊過手臂,閃身穿出室門。

  李莫愁揮掌拍出,那知手掌尚在半空,左頰上忽地吃了一記耳光,雖然不痛,聲音卻甚
清脆,但聽小龍女叫道:「你想學玉女心經的功夫,這就是了!」李莫愁只一怔間,右頰上
又中了一掌。她素知師父「玉女心經」的武功厲害之極,此時但見小龍女出手快捷無比,而
手掌之來又是變幻無方,明明是本門武功路子,偏生自己全然不解其中奧妙,自是玉女心經
功夫無疑,心中立時怯了,眼睜睜望著師妹攜同楊過走入另室,關上了室門。她兀自撫著臉
頰,暗道:「總算她手下留情,若是這兩掌中使了勁力,我這條命還在麼?」卻不知小龍女
這門功夫尚未練成,掌法雖然精妙,掌力卻不能傷人。

  楊過見師父乾淨利落的打了李莫愁兩下耳光,大是高興,道:「姑姑,這心經的功夫,
李莫愁便敵不過……」一言未畢,忽見小龍女顫抖不止,似乎難以自制,驚叫:「姑姑,你
怎麼……你……」小龍女顫聲道:「我……我好冷……」適才她擊出這兩掌,雖然發勁極
輕,使的卻是巾家真力,重傷後元功未復,這一牽動實是受損不小。她一生在寒玉床上練
功,原是至寒的底子,此時制力一去,猶如身墮萬仞玄冰之中,奇冷徹骨,牙齒不住打戰。
楊過急得只叫:「怎麼辦?」情急之下,將她緊緊摟在懷中,欲以自身的熱氣助她抗寒,只
抱了一會,但覺小龍女身子越來越冷,漸漸自己也抵擋不住。

  小龍女自覺內力在一點一滴的不斷消失,說道:「過兒,我是不成的啦,你……你抱我
到……到那放石棺的地方去。」楊過一陣傷心欲絕,說不出話來,但隨即想起,反正大家已
沒幾天好活,這時陪她一起死了也是一樣,於是快快活活的道:「好。」抱著她走到放石棺
的室中,將她放在一具石棺的蓋上,點燃了蠟燭。燭光映照之下,石棺厚重,更顯得小龍女
柔纖弱。

  小龍女道:「你推開這……這具石棺的蓋兒,把我放進去。」楊過道:「好!」小龍女
察覺他語音中並無傷感之意,微覺奇怪。楊過推開棺蓋,抱起她輕輕放入,隨即躍進棺中,
和她並頭臥倒。兩人擠在一起,已無轉側餘地。

  小龍女又是歡喜,又是奇怪,問道:「你幹甚麼?」楊過道:「我自然跟你在一起。讓
那兩個壤女人睡那口石棺。」小龍女長長歎了口氣,心中十分平安,身上寒意便已不如先前
厲害,轉眼向楊過瞧去,只見他目光也正凝視著自己。她偎依在楊過身上,心頭一陣火熱,
只盼他伸臂來摟抱自己,但楊過兩條手臂伸直了,規規矩矩的放在他自己大腿之上,似乎惟
恐碰到了她身子。

  小龍女微感害羞,臉上一紅,轉過了頭不敢再去瞧他,心頭迷亂了半晌,忽然見到棺蓋
內側似乎寫得有字,凝目瞧去,果見是十六個大字:

  「玉女心經,技壓全真。重陽一生,不弱於人。」

  這十六個字以濃墨所書,筆力蒼勁,字體甚大。其時棺蓋只推開了一半,但斜眼看去,
仍是清清楚楚。小龍女「咦」的一聲,道:「那是甚麼意思?」楊過順著她目光瞧去,見到
那十六個大字,微一沉吟,說道:「是王重陽寫的?」小龍女道:「好像是他寫的。他似說
咱們的玉女心經雖然勝得過全真派武功,然而他自己卻並不弱於咱們祖師婆婆,是不是?」
楊過笑道:「這牛鼻子老道吹牛。」小龍女再看那十六個字時,只見其後還寫得有許多小
字,只是字體既小,又是在棺蓋的彼端,她睡在這一頭卻已難以辨認,說道:「過兒,你出
去。」楊過搖頭道:「我不出去。」小龍女微笑道:「你先出去一會兒,待會再進來陪
我。」楊過這才爬出石棺。

  小龍女坐起身來,要楊過遞過燭台,轉身到彼端臥倒,觀看小字。此時看來,這此小字
都已顛倒,她逐一慢慢讀去,連讀了兩遍,忽感手上無力,燭台一幌,跌在胸前。楊過忙伸
手搶起,扶她出了石棺,問道:「怎麼?那些字寫的是甚麼?」


  小龍女臉色異樣,定神片刻,才歎了口氣道:「原來祖師婆婆死後,王重陽又來過古
墓。」楊過道:「他來幹麼?」小龍女道:「他來弔祭祖師婆婆。他見到石室頂上祖師婆婆
留下的玉女心經,竟把全真派所有的武功盡數破去。他便在這石棺的蓋底留字說道,咱們祖
師婆婆所破去的,不過是全真派的粗淺武功而已,但較之最上乘的全真功夫,玉女心經又何
足道哉?」

  楊過「呸」了一聲道:「反正祖師婆婆已經過世,他愛怎麼說都行。」小龍女道:「他
在留言中又道:他在另一間石室中留下破解玉女心經之法,後人有緣,一觀便知。」楊過好
奇心起,道:「姑姑,咱們瞧瞧去。」小龍女道:「王重陽的遺言中說道,那間石室是在此
室之下。我在這裡一輩子,卻不知尚有這間石室。」楊過央求道:「姑姑,咱們想法子下去
瞧瞧。」

  此時小龍女對他已不若往時嚴厲,雖然身子疲倦,仍覺還是順著他的好,微微一笑,說
道:「好罷!」在室中巡視沉思,最後向適才睡臥過的石棺內注視片刻,道:「原來這具石
棺也是王重陽留下的。棺底可以掀開。」

  楊過大喜,道:「啊,我知道啦,那是通向石室的門兒。」當即躍入棺中,四下摸索,
果然摸到個可容一手的凹處,於是緊緊握住了向上一提,卻是紋絲不動。小龍女道:「先朝
左轉動,再向上提。」楊過依言轉而後提,只聽喀喇一響,棺底石板應手而起,大喜叫道:
「行啦!」小龍女道:「且莫忙,待洞中穢氣出盡後再進去。」

  楊過坐立不安,過了一會,道:「姑姑,行了嗎?」小龍女歎道:「似你這般急性兒,
也真難為你陪了我這幾年。」緩緩站起,拿了燭台,與他從石棺底走入,下面是一排石級,
石級盡處是條短短甬道,再轉了個彎,果然走進了一間石室。

  室中也無特異之處,兩人不約而同的抬頭仰望,但見室頂密密麻麻的寫滿了字跡符號,
最右處寫著四個大字:「九陰真經」。

  兩人都不知九陰真經中所載實乃武學最高的境界,看了一會,但覺奧妙難解。小龍女
道:「就算這功夫當真厲害無比,於咱們也是全無用處了。」

  楊過歎了口氣,正欲低頭不看,一瞥之間,突見室頂西南角繪著一幅圖,似與武功無
關,凝神細看,倒像是幅地圖,問道:「那是甚麼?」小龍女順著他手指瞧去,只看了片
刻,全身登時便如僵住了,再也不動。

  過了良久,她兀自猶如石像一般,凝望著那幅圖出神。楊過害怕起來,拉拉她衣袖,問
道:「姑姑,怎麼啦?」小龍女「嗯」的一聲,忽然伏在他胸口抽抽噎噎的哭了起來。楊過
柔聲道:「你身上又痛了,是不是?」小龍女道:「不,不是。」隔了半晌,才道:「咱們
可以出去啦。」楊過大喜,一躍而起,大叫:「當真?」小龍女點了點頭,輕聲道:「那幅
圖畫,繪的是出墓的秘道。」她熟知墓中地形,是以一見便明白此圖含義。

  楊過歡喜無已,道:「妙極了!那你幹麼哭啊?」小龍女含著眼淚,嫣然笑道:「我以
前從來不怕死,反正一生一世是在這墓中,早些死、晚些死又有甚麼分別?可是,可是這幾
天啊,我老是想到,我要到外面去瞧瞧。過兒,我又是害怕,又是歡喜。」

  楊過拉著她手,說道:「姑姑,你和我一起出去,我採花兒給你戴,捉蟋蟀給你玩,好
不好?」他雖然長大了,但所想到的有趣之事,還是兒時的那些玩意。小龍女從來沒與人玩
過,聽他興高采烈的說著,也就靜靜的傾聽,心中雖想:「還是盡快出去的好」,但身子酸
軟無力,又實是不想離開古墓,過了好一會,終於支持不住,慢慢靠向楊過肩頭。楊過說了
一會,不聽她回答,轉過頭來,只見她雙眼微閉,呼吸細微,竟自沉沉睡去了。他心中一
暢,倦困暗生,迷糊之間竟也入了睡鄉。

  過了不知多少時候,突然腰間一酸,腰後「中樞穴」上被人點了一指。他一驚而醒,待
要躍起抵禦,後頸已被人施擒拿手牢牢抓住,登時動彈不得,側過頭來,但見李莫愁師徒笑
吟吟的站在身旁,師父也已被點中了穴道。原來楊、龍兩人殊無江湖上應敵防身的經歷,喜
悅之餘,竟沒想到要回上去安上棺底石板,卻被李莫愁發現了這地下石室,偷襲成功。

  李莫愁冷笑道:「好啊,這裡竟還有一個如此舒服的所在,兩個娃兒躲了起來享福。師
妹,你倒用心推詳推詳,說不定會有一條出墓的道路。」小龍女道:「我就算知道,也不會
跟你說。」李莫愁本來深信她先前所說並無虛假,斷龍石既已放下,更無出墓之望,但她剛
才說這兩句話的語氣神情,顯然是知道出墓的法子。李莫愁一聽之下,不由得喜從天降,說
道:「好師妹,你帶我們出去,從此我不再跟你為難便了。」小龍女道:「你們自己進來,
便自己想法子出去,為甚麼要我帶領你們?」

  李莫愁素知這個師妹倔強執拗,即令師父在日,也常容讓她三分,用強脅迫九成無效,
但當此生死關頭,不管怎麼也都要逼一逼了,於是伸指在兩人頸下「天突穴」上重重一點,
又在兩人股腹之間的「五樞穴」上點了一指。那「天突穴」是人身陰維、任脈之會,「五樞
穴」是足少陽帶脈之會,李莫愁使的是古墓派秘傳點穴手法,料知兩人不久便週身麻癢難
當,非吐露秘密不可。

  小龍女閉上了眼,渾不理會。楊過道:「若是我姑姑知道出路,咱們幹麼不逃出去,卻
還留在這兒?」李莫愁笑道:「她剛才話中已露了口風,再也賴不了啦。她自然知道這古墓
另有秘密出口,等你們養足了精神,當然便出去了。師妹,你到底說是不說?」小龍女輕輕
的道:「你到了外面,也不過是想法子去殺人害人,出去又有甚麼好?」

  李莫愁抱膝坐在一旁,笑吟吟的不語。過了一會,楊過已先抵受不住,叫道:「喂,李
莫愁,祖師婆婆傳下這手點穴法來,是叫你對付敵人呢還是欺侮自己人?你用來害自己師
妹,可對得住祖師婆婆麼?」李莫愁微笑道:「你叫我李莫愁,咱們早就不是自己人了。」

  楊過在小龍女耳邊低聲道:「你千萬別說出墓的秘密,李莫愁若不知道,始終不會殺死
我們,等得她一知出路,立刻就下毒手了。」小龍女道:「啊,你說得對,我倒沒想到。我
本來就只是偏偏不肯跟她說。」此時她臥倒在地,睜眼便見到室頂的地圖,心想:「這地圖
若給師姊發現,那可糟了。我眼光決不能瞧向地圖。」

  當年王重陽得知林朝英在活死人墓中逝世,想起她一生對自己情癡,這番恩情實是非同
小可,此時人鬼殊途,心中傷痛實難自已,於是悄悄從密道進墓,避開她的丫鬟弟子,對這
位江湖舊侶的遺容熟視良久,仰住聲息痛哭了一場,這才巡視自己昔時所建的這座石墓,見
到了林朝英所繪自己背立的畫像,又見到兩間石室頂上她的遺刻。但見玉女心經中所述武功
精微奧妙,每一招都是全真武功的剋星,不由得臉如死灰,當即退了出來。

  他獨入深山,結了一間茅廬,一連三年足不出山,精研這玉女心經的破法,雖然小處也
有成就,但始終組不成一套包蘊內外、融會貫串的武學。心灰之下,對林朝英的聰明才智更
是佩服,甘拜下風,不再鑽研。十餘年後華山論劍,奪得武學奇書九陰真經。他決意不練經
中功夫,但為好奇心所驅使,禁不住翻閱一遍。

  他武功當時已是天下第一,九陰真經中所載的諸般秘奧精義,一經過目,思索上十餘
日,即已全盤豁然領悟,當下仰天長笑,回到活死人墓,在全墓最隱秘的地下石室頂上刻下
九陰真經的要旨,並一一指出破除玉女心經之法。他看了古墓的情景,料想那幾具空棺將來
是林朝英的弟子所用。她們多半是臨終時自行入棺等死,其時自當能得知全真派祖師一生不
輸於人。於是在那具本來留作己用的空棺蓋底寫下了十六字,好教林朝英後人於臨終之際,
得知全真教創教祖師的武學,實非玉女心經所能克制。

  這只是他一念好勝,卻非有意要將九陰真經洩漏於世,料想待得林朝英的弟子見到九陰
真經之時,也已奄奄一息,只能將這秘密帶入地下了。

  王重陽與林朝英均是武學奇才,原是一對天造地設的佳偶。二人之間,既無或男或女的
第三者引起情海波瀾,亦無親友師弟間的仇怨糾葛。王重陽先前尚因專心起義抗金大事,無
暇顧及兒女私情,但義師毀敗、枯居古墓,林朝英前來相慰,柔情高義,感人實深,其時已
無好事不諧之理,卻仍是落得情天長恨,一個出家做了黃冠,一個在石墓中鬱鬱以終。此中
原由,丘處機等弟子固然不知,甚而王林兩人自己亦是難以解說,惟有歸之於「無緣」二字
而已。卻不知無緣系「果」而非「因」,二人武功既高,自負益甚,每當情苗漸茁,談論武
學時的爭競便隨伴而生,始終互不相下,兩人一直至死,爭競之心始終不消。林朝英創出了
克制全真武功的玉女心經,而王重陽不甘服輸,又將九陰真經刻在墓中。只是他自思玉女心
經為林朝英自創,自己卻依傍前人的遺書,相較之下,實遜一籌,此後深自謙抑,常常告誡
弟子以容讓自克、虛懷養晦之道。

  至於室頂秘密地圖,卻是當石墓建造之初即已刻上,原是為防石墓為金兵長期圍困,得
以從秘道脫身。這條秘道卻連林朝英也不知悉。林朝英只道一放下「斷龍石」,即與敵人同
歸於盡,卻沒想到王重陽建造石墓之時,正謀大舉以圖規復中原,滿腔雄心壯志,豈肯一敗
之下便自處於絕地?後來王重陽讓出石墓之時,深恐林朝英譏其預留逃命退步,失了慷慨男
兒的氣概,是以並不告知,卻也是出於一念好勝。

  小龍女不敢去看地圖,眼光只望著另一個角落,突然之間,「解穴秘訣」四個小字有如
電光般閃入眼中。她心中一凜,將秘訣仔細看了幾遍,一時大喜過望,若不是素有自制,幾
乎便叫了出來。秘訣中講明自通穴道之法,若是修習內功時走火,穴道閉塞,即可以此法自
行打通。本來若有人練到九陰真經,武功必已到了一流境界,絕少再會給人點中穴道,這秘
訣原本用以對付自身內心所起的魔頭。但在小龍女此時處境,卻是救命的妙訣。

  她轉念又想:「我縱然通了穴道,但打不過師姊,仍是無用。」當即細看室頂經文,要
找一門即知即用的武功,一出手就將李莫愁制住,但約略瞥去,每一項皆是艱深繁複,料想
就算是最易的功夫,也須數十日方能練成,卻又不敢多看,生恐李莫愁順著自己目光抬頭仰
望,即便發見室頂地圖與九陰真經。耳聽得楊過大呼小叫,不住與李莫愁鬥口,幸得如此,
這個向來細心的師姊才沒留心自己的眼光,突然間心念一動,想到了計策,抬頭將九陰真經
中「解穴秘訣」與「閉氣秘訣」兩項默念一遍,俯嘴在楊過耳邊,輕輕教給了他。

  楊過登時便即領會。小龍女輕聲道:「先解穴道。」楊過生怕李莫愁師徒發覺,口中大
聲呻吟,不斷胡言亂語,叫道:「啊喲,李師伯,你下手實在太也狠毒,對不住祖師婆婆,
更對不住祖師婆婆的婆婆,婆婆的太婆……」

  兩人依著王重陽遺篇中所示的「解穴秘訣」默運玄功,兩人內功本有根柢,片刻間已將
身上被點的兩處穴道解開。兩人外表一無動靜,但李莫愁還是立即察覺有異,喝道:「干甚
麼?」縱身過來。

  小龍女躍起身來,反手出掌,在她肩頭輕輕一拍,正是玉女心經中的上乘武功。李莫愁
萬料不到她竟能自解穴道,大驚之下,急忙後躍。小龍女道:「師姊,你想不想出去?」

  李莫愁一聽大喜,她自負武功高強,才智更是罕逢匹敵,此時竟被一個從未見過世面的
小師妹玩弄於掌股之上,不由得憤恚異常,但想且當忍一時之氣,先求出墓,再治她不遲,
她雖有幾下怪招,但著身無力,這時已覺到似乎並非她手下容情,而實是內勁不足,沒甚麼
了不起,當即笑道:「這才是好師妹呢,我跟你陪不是啦,你帶我出去罷。」

  楊過心想,眼前機會大好,正可乘機離間她師徒,說道:「我姑姑說,只能帶你們之中
一個人出去,你說是帶你呢,還是帶你徒兒?」李莫愁道:「你這壞小子,乘早給我閉
嘴。」小龍女還沒明白楊過的用意,但處處護著他,隨即道:「正是,我只能帶一個人,多
了不行。」楊過笑道:「師伯,還是讓洪師姊跟我們出去的好,你年紀大了,活得夠啦。洪
師姊相貌又比你美得多。」其實李莫愁年紀雖然較大,美貌卻猶勝徒兒,聽了這話,更是惱
怒,卻仍不作聲。楊過道:「好罷!我們走!姑姑在前帶路,我走第二,走在最後的就不能
出去。」

  小龍女此時已然會意,輕輕一笑,攜著楊過的手,走出石室。李莫愁與洪凌波不約而同
的搶在後面,兩人同時擠在門口,只怕小龍女當真放下機關,將最後一人隔在墓中。李莫愁
怒道:「你跟我搶麼?」左手伸出,已板住了洪凌波肩頭。洪凌波知道師父出手狠辣,若不
停步,立時會斃於她掌下,只得讓師父走在前頭,心中又恨又怕。

  李莫愁緊緊跟在楊過背後,一步也不敢遠離,只覺小龍女東轉西彎,越走越低。同時腳
下漸漸潮濕,心知早已出了古墓,只是在暗中隱約望去,到處都是岔道。再走一會,道路奇
陡,竟是筆直向下,若非四人武功均高,早已摔了下去。李莫愁暗想:「終南山本不甚高,
這般走法,不久就到山下,難道我們是在山腹中麼?」

  下降了約莫半個時辰,這路漸平,只是濕氣卻也漸重,到後來更聽到了淙淙水聲,路上
水沒至踝。越走水越高,自腿而腹,漸與胸齊。小龍女低聲問楊過道:「那閉氣秘訣你記得
明白罷?」楊過低聲道:「記得。」小龍女道:「待會你閉住氣,莫喝下水去。」楊過道:
「嗯,姑姑,你自己要小心了。」小龍女點點頭。

  說話之間,水已浸及咽喉。李莫愁暗暗吃驚,叫道:「師妹,你會泅水嗎?」小龍女
道:「我一生長於墓中,怎會泅水?」李莫愁略覺放心,踏出一步,不料腳底忽空,一股水
流直衝口邊。她大驚之下,急忙後退,但小龍女與楊過卻已鑽入了水中,到此地步,前面縱
是刀山劍海,也只得闖了過去,突覺後心一緊,衣衫已被洪凌波拉住,忙反手回擊,這一下
出手不輕,卻甩她不脫。此時水聲轟轟,雖是地下潛流,聲勢卻也驚人。李莫愁與洪凌波都
不通水性,被潛流一衝,立足不定,都漂浮了起來。

  李莫愁雖然武功精湛,此刻也是驚慌無已,伸手亂抓亂爬,突然間觸到一物,當即用力
握住,卻是楊過的左臂。楊過正閉住呼吸,與小龍女攜著手在水底一步步向前而行。陡然被
李莫愁抓到,忙運擒拿法卸脫,但李莫愁既已抓住,那裡還肯放手?一股股水住她口中鼻中
急灌,直至昏暈,仍是牢牢抓住。楊過幾次甩解不脫,生怕用力過度,喝水入肚,也就由得
她抓著。

  四人在水底拖拖拉拉,行了約莫一頓飯時分,小龍女與楊過氣悶異常,漸漸支持不住,
兩人都喝了一肚子水,幸差水勢漸緩,地勢漸高,不久就露口出水。又行了一柱香時刻,越
走眼前越亮,終於在一個山洞裡鑽了出來。二人筋疲力盡,先運氣吐出腹中之水,躺在地下
喘息不已。

  此時李莫愁仍牢牢抓著楊過手臂,直至楊過逐一扳開她的手指,方始放手。小龍女先點
了李莫愁師徒二人肩上的穴道,才將她們放在一塊圓石之上,讓腹中之水慢慢從口中流出。

  過了良久,李莫愁「啊、啊」幾聲,先自醒來,但見陽光耀眼,當真是重見天日,回想
適才坐困石墓、潛流遭厄的險狀,兀自不寒而慄,雖然上身麻軟,心中卻遠較先前寬慰。又
過良久,洪凌波才慢慢甦醒。

  小龍女對李莫愁道:「師姊,你們請便罷!」李莫愁師徒雙手癱瘓,下半身卻行動自
如,當下站起身來,默默無言的對望一眼,一前一後的去了。

  楊過遊目四顧,但見濃蔭匝地,花光浮動,心中喜悅無限,只道:「姑姑,你說好看
麼?」小龍女點頭微笑。兩人想起過去這數天的情景,真是恍同隔世。四下裡寂無人聲,原
來這山洞是在終南山山腳一處極為荒僻的所在。當晚二人傍在樹蔭下草地上睡了。

  次晨醒來,依楊過說就要出去遊玩,但小龍女從未見過繁華世界,不知怎的,竟自大為
害怕,說道:「不,我得先養好傷,然後咱們須得練好玉女心經。」楊過在自己頭頂重擊一
掌,說道:「該死!打你這糊塗小子!我竟忘了你的傷。」又想下山之後,再要和師父解開
衣衫一同練功,實是諸多不便,當下便助她運功療傷。不到半月,小龍女內傷已然痊癒。

  兩人在一株大松樹下搭了兩間小茅屋以蔽風雨。茅屋上扯滿了紫籐。楊過喜歡花香濃
郁,更在自己居屋前種了些玫瑰茉莉之類香花。小龍女卻愛淡雅,說道松葉清香,遠勝異花
奇卉,她所住的茅屋前便一任自然,惟有野草。

  師徒倆日間睡眠,晚上用功。數月過去,先是小龍女練成,再過月餘,楊過也功行圓滿
了。兩人反覆試演,已是全無窒礙,楊過又提入世之議。

  小龍女但覺如此安穩過活,世上更無別事能及得上,但想他留戀紅塵,終是難以長羈他
在荒山之中,於是說道:「過兒,咱倆的武功雖已大非昔比,但跟你郭伯父、郭伯母相較,
又是怎地?」楊過道:「那自然還遠遠及不上。」小龍女道:「你郭伯父將功夫傳了他女
兒,又傳了武氏兄弟,他日相遇,咱們仍會受他們欺辱。」

  一聽此言,楊過跳了起來,怒道:「他們若再欺侮我,豈能與他們干休?」小龍女冷冷
的道:「你打他們不過,可也是枉然。」楊過道:「那你幫我。」小龍女道:「我打不贏你
郭伯母,仍是無用。」楊過低頭不語,籌思對策。沉吟了一會,說道:「瞧在郭伯伯的份
上,我不跟他們爭鬧就是。」小龍女心想:「他在墓中住了兩年多,練了古墓派內功,居然
火性大減,倒也難得。」其實楊過只是年紀長了,多明事理,想起郭靖相待自己確是一片真
情,心下感激,是以甘願為他而退讓一步,何況與郭芙、武氏兄弟也無甚麼深仇大恨,只不
過幼時為了蟋蟀而爭鬧而已,此時回想,早已淡然。

  小龍女道:「你肯不跟人爭競,那是再好也沒有了。不過聽你說道,到了外邊,就算你
肯讓了別人,別人還是會來欺侮你,咱們若不練成王重陽遺下來的功夫,遇上了武功高強之
人,終究還是抵敵不過。」楊過知她雅不欲離開這清靜的所在,不忍拂逆其意,便道:「姑
姑,我聽你話,打從明兒起,咱們起手練那九陰真經。」

  就因這一席話,兩人在山谷中又多住了一年有餘。小龍女和楊過重經秘道潛入墓中,將
重陽遺刻誦讀數日,記憶無誤,這才出來修習。年餘之間,師徒倆內功外功俱皆精住。但墓
中的重陽遺刻只是對付玉女心經的法門,僅為九陰真經的一小部份,是以二人所學,比之郭
靖、黃蓉畢竟尚遠為不如,但此卻非二人所知了。

  這一日練武已畢,兩人均覺大有進境。楊過跳上跳下的十分開心,小龍女卻愀然不樂。
楊過不住說笑話給她解悶。小龍女只是不聲不響。楊過知道此時重陽遺刻上的功夫已然學
會,若說要融會貫通,自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但其中訣竅奧妙卻已盡數知曉,只要日後繼續
修習,功夫越深,威力就必越強。料想小龍女不願下山,卻無藉口相留,是以煩惱,便道:
「姑姑,你不願下山,咱們就永遠在這裡便是。」小龍女喜道:「好極啦……」只說了三個
字,便即住口,明知楊過縱然勉強為己而留,心中也難真正快活,幽幽的道:「明兒再說
罷。」晚飯也不吃,回到小茅屋中睡了。

  楊過坐在草地上發了一陣呆,直到月亮從山後升起,這才回屋就寢。睡到午夜,睡夢中
隱隱聽得呼呼風響,聲音勁急,非同尋常。他一驚而醒,側耳聽去,正是有人相鬥的拳聲掌
風。他急忙竄出茅屋,奔到師父的茅屋外,低聲道:「姑姑,你聽到了麼?」

  此時掌風呼呼,更加響了,按理小龍女必已聽見,但茅屋中卻不聞回答。楊過又叫了兩
聲,推開柴扉,只見榻上空空,原來師父早已不在了。他更是心驚,忙尋聲向掌聲處奔去。
奔出十餘丈,未見相鬥之人,單聽掌風,已知其中之一正是師父,但對手掌風沉雄凌厲,武
功似猶在師父之上。

  楊過急步搶去,月光下只見小龍女與一個身材魁梧的人盤旋來去,鬥得正急。小龍女雖
然身法輕盈,但那人武功高強之處,在他掌力籠罩之下,小龍女只是勉力支撐而已。楊過大
駭,叫道:「師父,我來啦!」兩個起落,已縱到二人身邊,與那人一朝相,不禁驚喜交
集,原來那人滿腮鬚髯,根根如戟,一張臉猶如刺蝟相似,正是分別已久的義父歐陽鋒。

  但見他凝立如山,一掌掌緩緩的劈將出去,小龍女只是閃避,不敢正面接他掌力。楊過
叫道:「都是自己人,且莫鬥了。」小龍女一怔,心想這大鬍子瘋漢怎會是自己人,一凝思
間,身法略滯。歐陽鋒斜掌從肘下穿出,一股勁風直撲她面門,勢道雄強無比。楊過大駭,
急縱而前,只見小龍女左掌已與歐陽鋒右掌抵上,知道師父功力遠遠不及義父,時刻稍久,
必受內傷,當即伸五指在歐陽鋒右肘輕輕一拂,正是他新學九陰真經中的「手揮五弦」上乘
功夫。他雖習練未熟,但落點恰到好處,歐陽鋒手臂微酸,全身消勁。

  小龍女見機何等快捷,只感敵人勢弱,立即催擊,此一瞬間歐陽鋒全身無所防禦,雖輕
加一指,亦受重傷。楊過翻手抓住了師父手掌,夾在二人之間,笑道:「兩位且住,是自己
人。」歐陽鋒尚未認出是他,只覺這少年武功奇高,未可小覷,怒道:「你是誰,甚麼自己
人不自己人?」

  楊過知他素來瘋瘋癲癲,只怕他已然忘了自己,大叫道:「爸爸,是我啊,是你的兒子
啊。」這幾句話中充滿了激情。歐陽鋒一呆,拉著他手,將他臉龐轉到月光下看去,正是數
年來自己到處找尋的義兒,只是一來他身材長高,二來武藝了得,是以初時難以認出。他當
即抱住楊過,木叫大嚷:「孩兒,我找得你好苦!」兩人緊緊摟在一起,都流下淚來。

  小龍女自來冷漠,只道世上就只楊過一人情熱如火,此時見歐陽鋒也是如此,心中對下
山一事更是凜然有畏,靜靜坐在一旁,愁思暗生。

  歐陽鋒那日在嘉興王鐵槍廟中與楊過分手,躲在大鐘之下,教柯鎮惡奈何不得。他潛運
神功,治療內傷,七日七夜之後內力已復,但給柯鎮惡鐵杖所擊出的外傷實也不輕,一時難
以痊可。他掀開巨鐘,到客店中又去養了二十來天傷,這才內外痊癒,便去找尋楊過,但一
隔匝月,大地茫茫,那裡還能尋到他的蹤跡?尋思:「這孩子九成是到了桃花島上。」當即
弄了一隻小般,駛到桃花島來,白天不敢近島,直到黑夜,方始在後山登岸。他自知非郭
靖、黃蓉二人之敵,又不知黃藥師不在島上,就算自己本領再大一倍,也打這三人不過,是
以白日躲在極荒僻的山洞之中,每晚悄悄巡遊。島上佈置奇妙,他也不敢隨意亂走。

  如此一年有餘,總算他謹慎萬分,白天不敢出洞一步,蹤跡始終未被發覺,直到一日晚
上聽到武修文兄弟談話,才知郭靖送楊過到全真教學藝之事。歐陽鋒大喜,當即偷船離島,
趕到重陽宮來。那知其時楊過已與全真教鬧翻,進了活死人墓。此事在全真教實是奇恥大
辱,全教上下,人人絕口不談,歐陽鋒雖千方百計打聽,卻探不到半聲消息。這些時日中,
他踏遍了終南山周圍數百里之地,卻那裡知道楊過竟深藏地底,自然尋找不著。

  這一晚事有湊巧,他行經山谷之旁,突見一個白衣少女對著月亮抱膝長歎。歐陽鋒瘋瘋
癲癲的問道:「喂,我的孩兒在那裡?你有沒見他啊?」小龍女橫了他一眼,不加理睬。歐
陽鋒縱身上前,伸手便抓她臂膀,喝道:「我的孩兒呢?」小龍女見他出手強勁,武功之
高,生平從所未見,即是全真教的高手,亦是遠遠不及,不由得大吃一驚,忙使小擒拿手卸
脫。歐陽鋒這一抓原期必中,那知竟被對方輕輕巧巧的拆解開了,也不問她是誰,左手跟著
又上。兩人就這麼毫沒來由的鬥了起來。

  義父義子各敘別來之情。歐陽鋒神智半清半迷,過去之事早已說不大清楚,而對楊過所
述也是不甚了了,只知他這些年來一直在跟小龍女練武,大聲道:「她武功又不及我,何必
跟她練?讓我來教你。」小龍女那裡跟他計較,聽見後淡淡一笑,自行走在一旁。

  楊過卻感到不好意思,說道:「爸爸,師父待我很好。」歐陽鋒妒忌起來,叫道:「她
好,我就不好麼?」楊過笑道:「你也好。這世界上,就只你兩個待我好。」歐陽鋒的話雖
然說得不明不白,楊過卻也知他在幾年中到處找尋自己,實是費盡了千辛萬苦。

  歐陽鋒抓住他的手掌,嘻嘻傻笑,過了一陣,道:「你的武功倒練得不錯,就可惜不會
世上最上乘的兩大奇功。」楊過道:「那是甚麼啊?」歐陽鋒濃眉倒豎,喝道:「虧你是練
武之人,世上兩大奇功都不知曉。你拜她為師有甚麼用?」楊過見他忽喜忽怒,不由得暗自
擔憂,心道:「爸爸患病已深,不知何時方得痊癒?」歐陽鋒哈哈大笑,道:「嘿,讓爸爸
教你。那兩大奇功第一是蛤蟆功,第二是九陰真經。我先教你蛤蟆功的入門功夫。」說著便
背誦口訣。楊過微笑道:「你從前教過我的,你忘了嗎?」歐陽鋒搔搔頭皮,道:「原來你
已經學過,再好也沒有了。你練給我瞧瞧。」

  楊過自入古墓之後,從未練過歐陽鋒昔日所授的怪異功夫,此時聽他一說,欣然照辦。
他在桃花島時便已練過,現下以上乘內功一加運用,登時使得花團錦簇。歐陽鋒笑道:「好
看!好看!就是不對勁,中看不中用。我把其中訣竅盡數傳了你罷!」當下指手劃腳、滔滔
不絕的說了起來,也不理會楊過是否記得,只是說個不停,說一段蛤蟆功,又說一段顛倒錯
亂的九陰真經。楊過聽了半晌,但覺他每句話中都似妙義無窮,但既繁複,又古怪,一時之
間又那能領會得了這許多?

  歐陽鋒說了一陣,瞥眼忽見小龍女坐在一旁,叫道:「啊」,不好,莫要給你的女娃娃
師父偷聽了去。」走到小龍女跟前,說道:「喂,小丫頭,我在傳我孩兒功夫,你別偷
聽。」小龍女道:「你的功夫有甚麼希罕?誰要偷聽了?」歐陽鋒側頭一想,道:「好,那
你走得遠遠地。」小龍女靠在一株花樹之上,冷冷的道:「我幹麼要聽你差遣?我愛走就
走,不愛走就不走。」歐陽鋒大怒,鬚眉戟張,伸手要往她臉上抓去,但小龍女只作不見,
理也不理。楊過大叫:「爸爸,你別得罪我師父。」歐陽鋒縮回了手,說道:「好好,那就
我們走得遠遠地,可是你跟不跟來偷聽?」

  小龍女心想過兒這個義父為人極是無賴,懶得再去理他,轉過了頭不答,不料背心上突
然一麻,原來歐陽鋒忽爾長臂,在她背心穴道上點了一指,這一下出手奇快,小龍女又全然
不防,待得驚覺想要抵禦,上身已轉動不靈。歐陽鋒跟著又伸指在她腰裡點了一下,笑道:
「小丫頭,你莫心焦,待我傳完了我孩兒功夫,就來放你。」說著大笑而去。

  楊過正在默記義父所傳的蛤蟆功與九陰真經,但覺他所說的功訣有些纏夾不清,亂七八
糟,然而其中妙用極多,卻是絕無可疑,潛心思索,毫不知小龍女被襲之事。歐陽鋒走過來
牽了他手,道:「咱們到那邊去,莫給你的小師父聽去了。」楊過心想小龍女怎會偷聽,你
就是硬要傳她,她也決不肯學,但義父心性失常,也不必和他多所爭辯,於是隨著他走遠。

  小龍女麻軟在地、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心想自己武功雖然練得精深,究是少了臨敵的經
驗,以致中了李莫愁暗算之後,又遭這鬍子怪人的偷襲,於是潛運九陰神功,自解穴道,吸
一口氣向穴道沖襲幾次。豈知兩處穴道不但毫無鬆動之象,反而更加酸麻,不由得大駭。原
來歐陽鋒的手法剛與九陰真經逆轉而行,她以王重陽的遺法沖解,竟然是求脫反固。試了幾
次,但覺被點處隱隱作痛,當下不敢再試,心想那瘋漢傳完功夫之後,自會前來解救,她萬
事不縈於懷,當下也不焦急,仰頭望著天上星辰出了一會神,便合眼睡去。

  過了良久,眼上微覺有物觸碰,她黑夜視物如同白晝,此時竟然不見一物,原來雙眼被
人用布蒙住了,隨覺有一張臂抱住了自己。這人相抱之時,初時極為膽怯,後來漸漸放肆,
漸漸大膽。小龍女驚駭無已,欲待張口而呼,苦於口舌難動,但覺那人以口相就,親吻自己
臉頰。她初時只道是歐陽鋒忽施強暴,但與那人面龐相觸之際,卻覺他臉上光滑,決非歐陽
鋒的滿臉鬍髯。她心中一蕩,驚懼漸去,情慾暗生,心想原來楊過這孩子卻來戲我。只覺他
雙手越來越不規矩,緩緩替自己寬衣解帶,小龍女無法動彈,只得任其所為,不由得又是驚
喜,又是害羞。

  歐陽鋒見楊過甚是聰明,自己傳授口訣,他雖不能盡數領會,卻很快便記住了,心中欣
喜,越說興致越高,直說到天色大明,才將兩大奇功的要旨說完。楊過默記良久,說道:
「我也學過九陰真經,但跟你說的卻大不相同。卻不知是何故?」歐陽鋒道:「胡說,除此
之外,還有甚麼九陰真經?」楊過道:「比如練那易筋鍛骨之術,你說第三步是氣血逆行,
沖天柱穴。我師父卻說要意守丹田,通章門穴。」歐陽鋒搖頭道:「不對,不對……嗯,慢
來……」他照楊過所說一行,忽覺內力舒發,意境大不相同。他自想不到郭靖寫給他的經文
其實已加顛倒竄改,不由得心中混亂一團,喃喃自語:「怎麼?到底是我錯了,還是你的女
娃娃師父錯了?怎會有這等事?」

  楊過見他兩眼發直,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樣,連叫他幾聲,不聞答應,怕他瘋病又要發
作,心下甚是擔憂,忽聽得數丈外樹後忽喇一聲,人影一閃,花叢中隱約見到杏黃道袍的一
角。此處人跡罕至,怎會有外人到此?而且那人行動鬼鬼崇崇,顯似不懷好意,不禁疑心大
起,急步趕去。那人腳步迅速,向前飛奔,瞧他後心,乃是一個道人。楊過叫道:「喂,是
誰?你來幹甚麼?」施展輕功,提步急追。

  那道人聽到呼喝,奔得更加急了,楊過微一加勁,身形如箭般直縱過去,一把抓住了他
肩頭,扳將過來,原來是全真教的尹志平。楊過見他衣冠不整,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喝道:
「你幹甚麼?」尹志平是全真教第三代弟子的首座,武功既高,平素舉止又極有氣派,但不
知怎的,此時竟是滿臉慌張,說不出話來。楊過見他怕得厲害,想起那日他自斷手指立誓,
為人倒是不壞,於是放鬆了手,溫言道:「既然沒事,你就走罷!」尹志平回頭瞧了幾眼,
慌慌張張的急步去了。

  楊過暗笑:「這道士失魂落魄似的,甚是可笑。」當下回到茅屋之前,只見花樹叢中露
出小龍女的兩隻腳來,一動不動,似乎已經睡著了。楊過叫了兩聲:「姑姑!」不聞答應,
鑽進樹叢,只見小龍女臥在地下,眼上卻蒙著一塊青布。

  楊過微感驚訝,解開了她眼上青布,但見她眼中神色極是異樣,暈生雙頰,嬌羞無限。
楊過問道:「姑姑,誰給你包上了這塊布兒?」小龍女不答,眼中微露責備之意。楊過見她
身子軟癱,似乎被人點中了穴道,伸手拉她一下,果然她動彈不得。楊過念頭一轉,已明原
委:「定是我義父用逆勁點穴法點中了她,否則任他再厲害的點穴功夫,姑姑也能自行通
解。」於是依照歐陽鋒適才所授之法,給她解開了穴道。

  不料小龍女穴道被點之時,固然全身軟癱,但楊過替她通解了,她仍是軟綿綿的倚在楊
過身上,似乎週身骨骼盡皆熔化了一般。楊過伸臂扶住她肩膀,柔聲道:「姑姑,我義父做
事顛三倒四,你莫跟他一般見識。」小龍女臉藏在他的懷裡,含含糊糊的道:「你自己才顛
三倒四呢,不怕醜,還說人家!」楊過見她舉止與平昔大異,心中稍覺慌亂,道:「姑姑,
我……我……」小龍女抬起頭來,嗔道:「你還叫我姑姑?」楊過更加慌了,順口道:「我
不叫你姑姑叫甚麼?要我叫師父麼?」小龍女淡淡一笑,道:「你這般對我,我還能做你師
父麼?」楊過奇道:「我……我怎麼啦?」

  小龍女捲起衣袖,露出一條雪藕也似的臂膀,但見潔白似玉,竟無半分瑕疵,本來一點
殷紅的守宮砂已不知去向,羞道:「你瞧。」楊過摸不著頭腦,搔搔耳朵,道:「姑姑,我
不懂啊。」小龍女嗔道:「我跟你說過,不許再叫我姑姑。」她見楊過滿臉惶恐,心中頓生
說不盡的柔情,低聲道:「咱們古墓派的門人,世世代代都是處女傳處女。我師父給我點了
這點守宮砂,昨晚……昨晚你這麼對我,我手臂上怎麼還有守宮砂呢?聽楊過道:「我昨晚
怎麼對你啊?」小龍女臉一紅,道:「別說啦。」隔了一會,輕輕的道:「以前,我怕下山
去,現下可不同啦,不論你到那裡,我總是心甘情願的跟著你。」

  楊過大喜,叫道:「姑姑,那好極了。」小龍女正色道:「你怎麼仍是叫我姑姑?難道
你沒真心待我麼?」她見楊過不答,心中焦急起來,顫聲道:「你到底當我是甚麼人?」楊
過誠誠懇懇的道:「你是我師父,你憐我教我,我發過誓,要一生一世敬你重你,聽你的
話。」小龍女大聲道:「難道你不當我是你妻子?」

  楊過從未想到過這件事,突然被她問到,不由得張皇失措,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喃喃的
道:「不,不!你不能是我妻子,我怎麼配?你是我師父,是我姑姑。」小龍女氣得全身發
抖,突然「哇」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

  楊過慌了手腳,只是叫道:「姑姑,姑姑!」小龍女聽他仍是這麼叫,狠狠凝視著他,
舉起左掌,便要向他天靈蓋拍落,但這一掌始終落不下去,她目光漸漸的自惱恨轉為怨責,
又自怨責轉為憐惜,歎了一口長氣,輕輕的道:「既是這樣,以後你別再見我。」長袖一
拂,轉身疾奔下山。

  楊過大叫:「姑姑,你到那裡去?我跟你同去。」小龍女回過身來,眼中淚珠轉來轉
去,緩緩說道:「你若再見我,就只怕……只怕我……我管不住自己,難以饒你性命。」楊
過道:「你怪我不該跟義父學武功,是不是?」小龍女淒然道:「你跟人學武功,我怎會怪
你?」轉身快步而行。

  楊過一怔之下,更是不知所措,眼見她白衣的背影漸漸遠去,終於在山道轉角處隱沒,
不禁悲從中來,伏地大哭。左思右想,實不知如何得罪了師父,何以她神情如此特異,一時
溫柔纏綿,一時卻又怨憤決絕?為甚麼說要做自己「妻子」,又不許叫她姑姑,想了半天,
心道:「此事定然與我義父有關,必是他得罪我師父了。」

  於是走到歐陽鋒身前,只見他雙目呆瞪,一動也不動。楊過道:「爸爸,你怎麼得罪我
師父啦?」歐陽鋒道:「九陰真經,九陰真經。」楊過道:「你幹麼點了她的穴道,惹得她
生這麼大氣?」歐陽鋒道:「到底該是逆沖天柱,還是順通章門?」楊過急道:「爸爸,我
師父幹麼走了?你說啊,你對她怎麼啦?」歐陽鋒道:「你師父是誰?我是誰?誰是歐陽
鋒?」

  楊過見他瘋病大發,又是害怕,又是難過,溫言道:「爸爸,你累啦,咱們到屋裡歇歇
去罷。」歐陽鋒突然一個筋斗,倒轉了身子,以頭撐地,大叫:「我是誰?我是誰?歐陽鋒
到那裡去了?」雙掌亂舞,身子急轉,以手行路,其快如風的衝下山去。楊過大叫:「爸
爸!」想要拉他,被他飛足踢來,正中下巴。這一腳踢得勁力好不沉重,楊過站立不定,仰
後便倒。待得立直身子,只見歐陽鋒已在十餘丈外。

  楊過追了幾步,猛地住足,只呆得半晌,歐陽鋒已然不見人影,四顧茫然,但見空山寂
寂,微聞鳥語。他滿心惶急,大叫:「姑姑,姑姑!爸爸,爸爸!」隔了片刻,四下裡山谷
回音,也是叫道:「姑姑,姑姑!爸爸,爸爸!」

  他數年來與小龍女寸步不離,既如母子,又若姊弟,突然間她不明不白的絕裾而去,豈
不叫他肝腸欲斷?傷心之下,幾欲在山石上一頭撞死。但心中總還存著一個指望,師父既突
然而去,多半也能突然而來。義父雖得罪了她,她想到我卻並無過失,自然會回頭尋我。

  這一晚他又怎睡得安穩?只要聽到山間風聲響動,或是蟲鳴四起,都疑心是小龍女回來
了,一骨碌爬起身來,大叫:「姑姑!」出去迎接,每次總是淒然失望。到後來索性不睡
了,奔上山巔,睜大了眼四下眺望,直望到天色大亮,惟見雲生谷底,霧迷峰巔,天地茫
茫,就只他楊過一人而已。

  楊過搥胸大號,驀地想起:「師父既然不回,我這就找她去。只要見得著她,不管她如
何打我罵我,我總是不離開她。她要打死我,就讓她打死便了。」心意既決,登時精神大
振,將小龍女與自己的衣服用物胡亂包了一包,負在背上,大踏步出山而去。

  一到有人家處,就打聽有沒見到一個白衣美貌女子。大半天中,他接連問了十幾個鄉
民,都是搖頭說並沒瞧見。楊過焦急起來,再次詢問,出言就不免欠缺了禮貌。那些山民見
他一個年輕小多子,冒冒失失的打聽甚麼美貌閨女,心中先就有氣,有一人就反問那閨女是
他甚麼人。楊過道:「你不用管。我只問你有沒見到她從此間經過?」那人便要反唇相稽。
旁邊一個老頭拉了拉他衣袖,指著東邊一條小路,笑道:「昨晚老漢見到有個仙女般的美人
向東而去,還道是觀世音菩薩下凡,卻原來是老弟的相好……」楊過不聽他說完,急忙一揖
相謝,順著他所指的小路急步趕了下去,雖聽得背後一陣轟笑,卻也沒在意,怎知道那老者
見他年輕無禮,故意胡扯騙他。

  奔了一盞茶時分,眼前出現兩條岔路,不知向那一條走才是。尋思:「姑姑不喜熱鬧,
多半是揀荒僻的路走。」當下踏上左首那條崎嶇小路。豈料這條路越走越寬,幾個轉彎,竟
轉到了一條大路上來。他一日一晚沒半點水米下肚,眼見天色漸晚,腹中餓得咕咕直響,只
見前面房屋鱗次櫛比,是個市鎮,當下快步走進一家客店,叫道:「拿飯菜來。」

  店伴送上一份家常飯菜,楊過扒了幾口,胸中難過,喉頭噎住,竟是食不下嚥,心道:
「雖然天黑,我還是得去找尋姑姑,錯過了今晚,只怕今後永難相見。」當下將飯菜一推,
叫道:「店伴,我問你一句話。」店伴笑著過來,道:「小爺有甚吩咐?可是這飯菜不合口
味?小的吩咐去另做,小爺愛吃甚麼?」

  楊過連連搖手,道:「不是說飯菜。我問你,可有見到一個穿白衫子的美貌姑娘,從此
間過去麼?」店伴沉吟道:「穿白衣,嗯,這位姑娘可是戴孝?家中死了人不是?」楊過好
不耐煩,問道:「到底見是沒是?」店伴道:「姑娘倒有,確也是穿白衫子的……」楊過喜
道:「向那條路走?」店伴道:「可過去大半天啦!小爺,這娘兒可不是好惹的……」突然
放低聲音,說道:「我勸你啊!還是別去找她的好。」楊過又驚又喜,知是尋到了姑姑的蹤
跡,忙問:「她……怎麼啦?」問到此句,聲音也發顫了。

  那店伴道:「我先問你,你知不知道那姑娘是會武的?」楊過心道:「我怎會不知?」
忙道:「知道啊,她是會武的。」那店伴道:「那你還找她幹麼?可險得緊哪。」楊過道:
「到底是甚麼事?」那店伴道:「你先跟我說,那白衣美女是你甚麼人?」楊過無柰,看來
不先說些消息與他,他決不能說小龍女的行縱,於是說道:「她是我……是我的姊姊,我要
找她。」那店伴一聽,肅然起敬,但隨即搖頭道:「不像,不像。」楊過焦躁起來,一把抓
他衣襟,喝道:「你到底說是不說?」那店伴一伸舌頭,道:「對,對,這可像啦!」

  楊過喝道:「甚麼又是不像、又是像的?」那店伴道:「小爺,你先放手,我喉管給你
抓得閉住了氣,嘿嘿,說不出話。要勉強說當然也可以,不過……」楊過心想此人生性如
此,對他用強也是枉然,當下鬆開了手。那店伴咳嗽幾聲,道:「小爺,我說你不像,只為
那娘……那女……嘿嘿,你姊姊,透著比你年輕貌美,倒像是妹子,不是姊姊。說你像呢,
為的是你兩位都是火性兒,有一門子愛掄拳使棍的急脾氣。」楊過只聽得心花怒放,笑逐顏
開,道:「我……我姊姊跟人動武了嗎?」

  那店伴道:「可不是麼?不但動武,還傷了人呢,你瞧,你瞧。」指著桌上幾條刀劍砍
起的痕跡,得意洋洋的道:「這事才教險呢,你姊姊本事了得,一刀將兩個道爺的耳朵也削
了下來。」楊過笑問:「甚麼道爺?」心想定是全真教的牛鼻子道人給我姑姑教訓了一番。
那店伴道:「就是那個……」說到這裡,突然臉色大變,頭一縮,轉身便走。

  楊過料知有異,不自追出,端起飯碗,舉筷只往口中扒飯,放眼瞧去,只見兩個道人從
客店門外並肩住來。兩人都是二十六七歲年紀,臉頰上都包了繃帶,走到楊過之旁的桌邊坐
下。一個眉毛粗濃的道人一疊連聲的只雇快拿酒菜。那店伴含笑過來,偷空向楊過眨下眼
睛,歪了歪嘴。楊過只作不見,埋頭大嚼。他聽到了小龍女的消息,心中極是歡暢,吃了一
碗又添一碗。他身上穿的是小龍女縫製的粗布衣衫,本就簡陋,一日一夜之間急趕,更是塵
土滿身,便和尋常鄉下少年無異。那兩個道士一眼也沒瞧他,自行低聲說話。

  楊過故意唏哩呼嚕的吃得甚是大聲,卻自全神傾聽兩個道人說話。

  只聽那濃眉道人道:「皮師弟,你說韓陳兩位今晚準能到麼?」另一個道人嘴巴甚大,
喉音嘶啞,粗聲道:「這兩位都是丐幫中鐵錚錚的漢子,與申師叔有過命的交情,申師叔出
面相邀,他們決不能不到。」楊過斜眼微睨,向兩人臉上瞥去,並不相識,心想:「重陽宮
中牛鼻子成千,我認不得他們,他們卻都認得我這反出全真教的小子,可不能跟他們朝相。
哼,他們打不過我姑姑,又去約甚麼丐幫中的叫化子作幫手。」聽那濃眉道人道:「說不定
路遠了,今晚趕不到……」那姓皮的道人道:「哼,姬師兄,事已如此,多擔心也沒用,諒
她一個娘們,能有多大……」那姓姬的道人忙道:「喝酒,別說這個。」隨即招呼店伴,吩
咐安排一間上房,當晚就在店中歇息。

  楊過聽了二人寥寥幾句對話,料想只消跟住這兩個道人,便能見著師父。想到此處,心
中歡欣無限。待二人進房,命店伴在他們隔壁也安排一間小房。

  那店伴掌上燈,悄聲在楊過耳畔道:「小爺,你可得留神啊,你姊姊割了那兩個道爺耳
朵,他們準要報仇。」楊過悄聲道:「我姊姊脾氣再好不過,怎會割人家耳朵?」那店伴陰
陽怪氣的一笑,低聲道:「她對你自然好啦,對旁人可好不了。你姊姊正在店裡吃飯……嘿
嘿,當真是姊姊?小的可不大相信,就算是姊姊罷,那道爺坐在她旁邊,就只向她的腿多瞧
了幾眼,你姊姊就發火啦,拔劍跟人家動手……」他滔滔不絕,還要說下去,楊過聽得隔壁
已滅了燈,忙搖手示意,叫他免開尊口,心中暗暗生氣:「那兩個臭道人定是見到姑姑美
貌,不住瞧她,惹得她生氣。哼,全真教中又怎有好人?」又想:「姑姑曾到重陽宮中動
手,那兩個道人自然認得她,臉上的模樣還能好看得了?」

  他等店伴出去,熄燈上炕,這一晚是決意不睡的了,默默記誦了一遍歐陽鋒所授的兩大
神功秘訣,但這兩項秘訣本就十分深奧,歐陽鋒說得又太也雜亂無章,他記得住的最多也不
過兩三成而已,這時也不敢細想,生怕想得出了神,對隔房動靜竟然不知。

  這般靜悄悄的守到中夜,突然阮子中登登兩聲輕響,有人從牆外躍了進來。接著隔房窗
子啊的一聲推開。姓姬的道人問道:「是韓陳兩位麼?」院子中一人答道:「正是。」姬道
人道:「請進罷!」輕輕打開房門,點亮油燈。楊過全神貫注,傾聽四人說話。

  只聽那姓姬的道人說道:「貧道姬清虛,皮清玄,拜見韓陳兩位英雄。」楊過心道:
「全真教以『處志清靜』四字排行,這兩個牛鼻子是全真教中的第四代弟子,不知是郝大通
還是劉處玄那一條老牛的門下。」聽得一個嗓音尖銳的人說道:「我們接到你申師叔的帖
子,馬不停蹄的趕來。那小賤人當真十分了得麼?」姬清虛道:「說來慚愧,我們師兄弟跟
她打過一場,不是她的對手。」

  那人道:「這女子的武功是甚麼路數?」姬清虛道:「申師叔疑心她是古墓派傳人,是
以年紀雖小,身手著實了得。」楊過聽到「古墓派」三個字,不自禁輕輕「哼」了聲。

  只聽姬清虛又道:「可是申師叔提起古墓派,這小丫頭卻對赤練仙子李莫愁口出輕侮言
語,那麼又不是了。」那人道:「既是如此,料來也沒甚麼大來頭。明兒在那裡相會?對方
有多少人?」姬清虛道:「申師叔和那女子約定,明兒正午,在此去西南四十里的豺狼谷相
會,雙方比武決勝。對方有多少人,現下還不知道。我們既有丐幫英雄韓陳兩位高手壓陣助
拳,也不怕他們人多。」另一個聲音蒼老的人道:「好,我哥兒倆明午准到,韓老弟,咱們
走罷。」

  姬清虛送到門口,壓低了語聲說道:「此處離重陽宮不遠,咱們比武的事,可不能讓宮
中馬、劉、丘、王幾位師祖知曉,否則我們會受重責。」那姓韓的哈哈一笑,說道:「你們
申師叔的信中早就說了,否則的話,重陽宮中高手如雲,何必又來約我們兩個外人作幫
手?」那姓陳的道:「你放心,咱們決不洩漏風聲就是。別說不能讓馬劉丘王郝孫六位真人
得知,你們別的師伯、師叔們知道了恐怕也不大妥當。」兩名道人齊聲稱是。楊過心想:
「他們聯手來欺我姑姑,卻又怕教旁人知道,哼,鬼鬼崇崇,作賊心虛。

  只聽那四人低聲商量了幾句,韓陳二人越牆而出,姬清虛和皮清玄送出牆去。

TOP

第八回 白衣少女

  楊過輕輕推開窗門,閃身走進姬皮二道房中,但見炕上放著兩個包裹,拿起一個包裹一
掂,裹面有二十來兩銀子,心想:「正好用作盤纏。」當下揣在懷裏。另一個包裹四尺來長
,卻是包著兩柄長劍。他分別拔出,使重手法將兩柄劍都折斷了,重行還歸入鞘,再將包裹
包好,正要出房,轉念一想,拉開褲子,在二道被窩中拉了一大泡尿。

  耳聽得有人上牆之聲,知道這兩個道士的輕身功夫也只尋常,不能一躍過牆,須得先跳
上牆頭,再縱身下地,當下閃身回房,悄悄掩上房門,兩個道人竟然全無知覺。楊過俯耳於
牆,傾聽隔房動靜。

  只聽兩個道人低聲談論,對明日比武之約似乎勝算在握,一面解衣上炕,突然皮清玄叫
了起來:「啊,被窩中濕漉漉的是甚麼?啊,好臭,姬師兄,你這麼懶,在被窩中拉尿?」
姬清虛啐道:「甚麼拉尿?」接著也大叫了起來:「那裏來的臭貓子到這兒拉尿。」皮清玄
道:「貓兒拉尿那有這樣多?」姬清虛道:「咦,奇怪……哎,銀子呢?」房中霎時一陣大
亂,兩人到處找尋放銀兩的包裹。楊過暗暗好笑。只聽得皮清玄大聲叫道:「店伴兒,店伴
兒,你們這裏是黑店不是?半夜三更偷客人銀子?」

  兩人叫嚷了幾聲,那店伴睡眼惺忪的起來詣問。皮清玄一把抓住他胸口,說他開黑店。
那店伴叫起撞天屈來,驚動了客店中掌櫃的、燒火的、站堂的都紛紛起來,接著住店的客人
也擠過來看熱鬧。楊過混在人叢之中,只見那店伴大逞雄辯,口舌便給,滔滔不絕,只駁得
姬皮二道啞口無言。這店伴生性最愛與人鬥口,平素沒事尚要撩撥旁人,何況時有人惹上頭
來,更何況他是全然的理直氣壯?只說得口沫橫飛,精神越來越旺。姬皮二道老羞成怒,欲
待動手,但想到教中清規,此處是終南山腳下,怎敢胡來?只得忍氣吞聲,關門而睡。那店
伴兀自在房外嘮叨不休。

  次日清晨,楊過起來吃麵,那多嘴店伴過來招呼,口中喃喃不絕的還在罵人,楊過笑問
:「那兩個賊道怎麼啦?」店伴得意洋洋,說道:「直娘賊,這兩個臭道士想吃白食、住白
店,本來瞧在重陽宮的份上,那也不相干,可是他們竟敢說我們開黑店。今兒天沒亮,兩個
賊道就溜走了。哼,老子定要告到重陽宮去,全真教的道爺成千成萬,那一個不是嚴守清規
戒律?這兩個賊道的賊相我可記得清清楚楚,定要認了他們出來…… 」楊過暗暗好笑,又挑
撥了幾句,給了房飯錢,問明白去豺狼谷的路徑,邁步便行。

  轉瞬間行了三十餘里,豺狼谷已不在遠,眼見天色尚只辰初。楊過心道:「我且躲在一
旁,瞧姑姑怎生發付那些歹人。最好別讓姑姑先認出我來。」想起當日假扮莊稼少年耍弄洪
凌波之事,心下甚是得意,決意依樣葫蘆,再來一次,當下走到一家農舍後院,探頭張望,
只見牛欄中一條大牯牛正在發威,低頭挺角,向牛欄的木柵猛撞,登登大響。楊過心念一動
:「我就扮成個牧童,姑姑乍見之下,定然認我不出。」

  他悄悄躍進農舍,屋中只有兩個娃娃坐在地下玩土,見到了嚇得不敢作聲。他找了套農
家衣服換上,穿上草鞋,抓一把土搓勻了抹在臉上,走近牛欄,只見壁上掛著一個斗笠戴起
,拿一條草繩縛在腰間,將短笛插在繩裏,然後開了欄門。那牯牛見他走近,已在荷荷發怒
,一見欄門大開,登時發足急衝出來,猛往他身上撞去。

  楊過左掌在牛頭上一按,飛身上了牛背。這牯牛身高肉壯,足足有七百來斤重,毛長角
利,甚是雄偉,一轉眼已衝上了大路。牠正當發情,暴躁異常,出力跳躍顛盪,要將楊過震
下背來。楊過穩穩坐著,極是得意,笑叱道:「你再不聽話,可有苦頭吃了。」提起手掌,
用掌緣在牛肩上一斬。這一下他只使了二成內力,可是那牯牛便已痛得抵受不住,大聲吽叫
,正要躍起發威,楊過又是一掌斬了下去。這般連斬十餘下,那牯牛終於不敢再行倔強。楊
過又試出只要用手指戳牠左頸,牠就轉右,戳牠右頸,立即轉左,戳後則進,戳前即退,居
然指揮如意。

  楊過大喜,猛力在牛臀上用手指一戳,牯牛向前狂奔,竟是迅速異常,幾若奔馬,不多
時穿過一座密林,來到一個四周群山壁立的山谷,正與那店伴所說的無異。當下躍落牛背,
任由牯牛在山坡上吃草,手中牽著繩子,躺在地下裝睡。

  他不住望著頭頂太陽,只見紅日漸漸移到中天,心中越來越是慌亂,生怕小龍女不理對
方的約會,竟然不來。四下裏一片寂靜,只有那牯牛不時發出幾下鳴聲。突然山谷口有人擊
掌,接著南邊山後也傳來幾下掌聲。楊過躺在坡上,蹺起一隻泥腿,擱在膝上,將斗笠遮住
了大半邊臉,只露出右眼在外。

  過了一會,谷口進來三個道人。其中兩個就是昨日在客店中見過的姬清虛與皮清玄,另
一個約莫四十來歲年紀,身材甚矮,想來就是那個甚麼「申師叔」了,凝目看他相貌,依稀
在重陽宮曾經見過。跟著山後也奔來兩人。一個身材粗壯,另一個面目蒼老,滿頭白髮,兩
人都是乞丐裝束,自是丐幫中的韓陳二人。五人相互行近,默默無言的只一拱手,各人排成
一列,臉朝西方。

  就在此時,谷口外隱隱傳來一陣得得蹄聲,那五人相互望了一眼,一齊注視谷口,只聽
得蹄聲細碎,越行越近,谷口黑白之色交映,一匹黑驢馱著一個白衣女子疾馳而來。楊過遙
見之下,心中一凜:「不是姑姑!難道又是他們的幫手?」只見那女子馳到距五人數丈處勒
定了黑驢,冷冷的向各人掃了一眼,臉上全是鄙夷之色,似乎不屑與他們說話。

  姬清虛叫道:「小丫頭,瞧你不出,居然有膽前來,把幫手都叫出來罷。」那女子冷笑
一聲,刷的一聲,從腰間拔出一柄又細又薄的彎刀,宛似一彎眉月,銀光耀眼。姬清虛道:
「我們這裏就只五個,你的幫手幾時到來,我們可不耐煩久等。」那女子一揚刀,說道:「
這就是我的幫手。」刀鋒在空中劃過,發出一陣嗡嗡之聲。

  此言一出,六個人盡皆吃驚。那五人驚的是她孤身一個女子,居然如此大膽,也不約一
個幫手,竟來與武林中的五個好手比武。楊過卻是失望傷痛之極,滿心以為在此必能候到小
龍女,豈知所謂「白衣美貌女子」,竟是另有其人,斗然間胸口逆氣上湧,再也難以自制,
「哇」的一聲,放聲大哭。

  他這一哭,那六個人卻也吃了一驚,但見是山坡上一個牽牛放草的牧童,自是均未在意
,料來鄉下一個小小孩童受了甚麼委屈,因而在此啼哭,姬清虛指著那姓韓的道:「這位是
丐幫中的韓英雄。」指著那姓陳的道:「這位是丐幫中的陳英雄。」又指著「申師叔」道:
「我們師叔申志凡道長,你曾經見過的。」那女子全不理睬,眼光冷冷,在五人臉上掃來掃
去,竟將對方視若無物。

  申志凡道:「你既只一人來此,我們也不能跟你動手。給你十日限期,十天之後,你再
約四個幫手,到這裏相會。」那女子道:「我說過已有幫手,對付你們這批酒曩飯袋,還約
甚麼人?」申志凡怒道:「你這女娃娃,當真狂得可以……」他本待破口喝罵,終於強忍怒
你,問道:「你到底是不是古墓派的?」那女子道:「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牛鼻子老道
,你敢跟姑娘動手呢還是不敢?」申志凡見她孤身一人,卻是有恃無恐,料得她必定預伏好
手在旁,古墓派的李莫愁卻是個惹不得的人物,於是說道:「姑娘,我倒要請問,你平白無
端的傷了我派門人,到底是甚麼原因?倘若曲在我方,小道登門向你師父謝罪,要是姑娘說
不出一個緣由,那可休怪無禮。」

  那女子冷然一笑,道:「自然是因你那兩個牛鼻子無禮,我才教訓他們。不然天下雜毛
甚多,何必定要削他們兩個的耳朵?」申志凡愈是見她托大,愈是驚疑不定。那姓陳乞丐年
紀雖老,火氣卻是不小,搶上一步,喝道:「小娃娃,跟前輩說話,還不下驢?」說著身形
幌處,已欺到黑驢跟前,伸手去抓她右臂。這一下出手迅速之極,那女子不及閃躲,立時被
他抓住,她右手握刀,右臂被抓,已不能揮力擋架。

  不料冷光閃動,那女子手臂一扭,一柄彎刀竟然還是劈了下來。那陳姓乞丐大駭,急忙
撒手,總算他見機極快,變招迅捷,但兩根手指已被刀鋒劃破。他急躍退後,拔出單刀,哇
哇大叫:「賊賤人,你當真活得不耐煩啦。」那姓韓你丐從腰間取出一對鏈子錘,申志凡亮
出長劍。姬清虛與皮清玄也抓住劍柄,拔劍出鞘,斗覺手上重量有異,兩人不約而同「咦」
的一聲,大吃一驚,原來手中抓住的各是半截斷劍。

  那女子見到二道狼狽尷尬的神態,不禁噗哧一笑。楊過正自悲傷,聽到那女子笑聲,見
到二道的古怪模樣,也不自禁的破涕為笑。只見那女子一彎腰,刷的一刀,往皮清玄頭上削
去。皮清玄急忙縮頭,那知也這一刀意勢不盡,手腕微抖,在半空中轉了個彎,終於劃中皮
清玄的右額,登時鮮血迸流。其餘四人又驚又怒,團團圍在她黑驢四周。姬皮二人退在後面
,手裏各執半截斷劍,拋去是捨不得,拿著可又沒用,不知如何是好。

  那女子一聲清嘯,左手一提韁繩,胯下黑驢猛地縱出數丈。韓陳二丐當即追近,刀錘紛
舉,攻了上去。申志凡跟著搶上,使開全真派劍法,劍劍刺向敵人要害。楊過看他劍法雖狠
,但比之尹志平、趙志敬等大有不如,料來是「志」字輩中的三四流腳色。

  他此時心神略定,方細看那女子容貌,只見她一張瓜子臉,頗為俏麗,年紀似尚比自己
小著一兩歲,無怪那店伴不信這個「白衣美貌女子」是他姊姊。她雖也穿著一身白衣,但膚
色微黑,與小龍女的皎白勝雪截然不同。但見她刀法輕盈流動,大半卻是使劍的路子,刺削
多而砍斫少。楊過只看了數招,心道:「她使的果然是我派武功,難道又是李莫愁的弟子?
」心想兩邊都不是好人,不論誰勝誰敗,都不必理會,又想:「憑你也配稱甚麼『白衣美貌
女子』了?你給我姑姑做丫鬟也不配。」於是曲臂枕頭,仰天而臥,斜眼觀鬥。

  起初十餘招那少女居然未落下風,她身在驢背,居高臨下,彎刀揮處,五人不得不跳躍
閃避。又鬥十餘招,姬清虛見手中這柄斷劍實在管不了用,心念一動,叫道:「皮師弟,跟
我來。」奔向旁邊樹叢,揀了一株細長小樹,用斷劍齊根斬斷,削去枝葉,儼然是一根桿棒
。皮清玄依樣削棒。二道左右夾攻,挺棒向黑驢刺去。

  那少女輕叱:「不要臉!」揮刀擋開雙棒,就這麼一分心,那姓韓乞丐的鏈子錘與申志
凡的長劍前後齊到。那少女急使險招,低頭橫身,鐵錘夾著一股勁風從她臉上掠過。噹的一
聲,彎刀與長劍相交,就在此時,黑驢負痛長嘶,前足提了起來,原來被姬清虛刺了一棒。
那姓陳乞丐就地打個滾,展開地堂刀法,刀背在驢腿上重重一擊,黑驢登時跪倒。這麼一來
,那少女再也不能乘驢而戰,眼見劍娷齊至,當即飛身而起,左手已抓住皮清玄的桿棒,用
力一拗,桿棒斷成兩截。她雙足著地,回刀橫削,格開那姓陳乞丐砍來的一刀。楊過一驚:
「怎麼?她已受了傷?」

  原來那少女左足微跛,縱躍之間顯得不甚方便,一直不肯下驢,自是為了這個緣故。楊
過俠義之心頓起,待要插手相助,轉念想到:「我和姑姑好端端在古墓中長相廝守,都是那
惡女人李莫愁到來,才鬧到這步田地。這女子又冒充我姑姑,要人叫她『白衣美貌女子』,
好不要臉!」當下轉過了頭,不去瞧她。

  耳聽得兵刃相交叮噹不絕,好奇心終於按捺不住,又迴過頭來,但見相鬥情勢已變,那
少女東閃西避,已是遮攔多還手少。突然那姓韓乞丐鐵錘飛去,那少女側頭讓過,正好申志
凡長劍削到,玎的一聲輕響,將她束髮的銀環削斷了一根,半邊鬢髮便披垂下來。那少女秀
眉微揚,嘴唇一動,臉上登如罩了一層嚴霜,反手還了一刀。

  楊過見她揚眉動唇的怒色,心中劇烈一震:「姑姑惱我之時,也是這般神色。」只因那
少女這一發怒,楊過立時決心相助,當下拾起七八塊小石子放入懷中,但見她左支右絀,神
情已十分狼狽。申志凡叫道:「你與赤練仙子李莫愁到底怎生稱呼?再不實說,可莫怪我們
不客氣了!」那少女彎刀橫迴,突從他後腦釣了過來。申志凡沒料到她會忽施突襲,擋架不
及。姓陳你丐急叫:「留神!」姬清虛猛力舉桿棒向彎刀背上擊去,才救了申志凡性命。五
人見她招數如此毒辣,下手再不容情。霎時之間,那少女連遇險招。申志凡料想這少女與李
莫愁必有淵源,日後被那赤練魔頭得訊息,那可禍患無窮,眼見她並無後援,正好殺了滅口
,於是招招指向她的要害。

  楊過見她危在頃刻,再也延緩不得,翻身上了牛背,隨即溜到牛腹之下,雙足勾住牛背
,伸指在牛臀上一戳。那牯牛放開四蹄,向六人直衝過去。

  六人惡鬥正酣,突然見到瘋牛衝來,都吃了一驚,四下縱開避讓。 楊過伏在牛腹之下,
看準了五個男子的背心穴道,小石子一枚枚擲出,或中「魂門」,或中「神堂」,但聽得嗆
啷、拍喇、「哎唷」連響,五人雙臂酸麻,手中兵刃紛紛落地。楊過卻已驅趕牯牛回上山坡
。他從牛腹下翻身落地,大叫大嚷:「啊」,大牯牛發瘋啦,這可不得了啦!

  申志凡穴道被點,兵刃脫手,又不見敵人出手,自料是那少女的幫手所為,此人武功如
此高明,那裏還敢戀戰?幸好雙腿仍能邁步,發足便奔,總算他尚有義氣,叫道:「陳大哥
,韓兄弟,咱們走罷!」餘人不暇細想,也都跟著逃走。皮清玄慌慌張張,不辨東西,反而
向那少女奔去。姬清虛大叫:「皮師弟,到這裏來!」皮清玄待要轉身,那少女搶上一步,
彎刀斫將下來。皮清玄大驚,手中又無兵刃,急忙偏身閃避,豈知那少女彎刀斫出時方向不
定,似東實西,如上卻下,冷光閃處,己砍到了他面門。皮清玄危急中舉手擋格,擦的一聲
,彎刀已削去了他四根手指。他尚未覺得疼痛,回頭急逃。

  姓韓乞丐逃出十餘步,見陸無雙不再追來,心道:「這丫頭跛了腳,怎追我得上?」想
到她足跛,不自禁的向她左腿瞧了一眼,轉身又奔。豈知這一下正犯了那少女的大忌,登時
怒氣勃發,不可抑止,叫道:「賊叫化,你道我追你不上麼?」舞動彎刀,揮了幾轉,呼的
一聲,猛地擲出。只見那彎刀在半空中銀光閃閃,噗的一聲,插入那姓韓乞丐左肩。那人一
個踉蹌,肩頭帶著彎刀,狂奔而去。不多時五人均已竄入了樹林。

  那少女冷笑幾聲,心中大是狐疑:「難道有人伏在左近?他為甚麼要助我?」自己使慣
了的銀弧刀給那姓韓乞丐帶了去,不禁有些可惜,拾起那姓陳乞丐掉在地下的單刀拿在手裏
,急步往四下樹林察看,靜悄悄的沒半個人影,回到谷中。但見楊過哭喪著臉坐在地下,呼
天搶地的叫苦。

  那少女問道:「喂,牧童兒,你叫甚麼苦?」楊過道:「這牛兒忽然發瘋,身上撞爛了
這許多毛皮,回去主人家定要打死我。」那少女看那牯牛,但見毛色光鮮,也沒撞損甚麼,
說道:「好罷,總算你這牛兒幫了我一個忙,給你一錠銀子。」說著從懷中掏出一錠三兩銀
子的元寶,擲在地下。她想楊過定要大喜稱謝,那知他仍是愁眉苦臉,搖著頭不拾銀子。那
少女道:「你怎麼啦?傻瓜,這是銀子啊。」楊過道:「一錠不夠。」那少女又取出一錠銀
子擲在地下。楊過有意逗她,仍是搖頭。

  那少女惱了,秀眉一揚,沉臉罵道:「沒啦,傻瓜!」轉身便走。楊過見了她發怒的神
情,不自禁的胸頭熱血上湧,眼中發酸,想起小龍女平日責罵自己的模樣,心意已決:「一
時之間若是尋不著姑姑,我就儘瞧這姑娘惱怒的樣兒便了。」當下伸手抱住她右腿,叫道:
「你不能走!」那少女用力一掙,卻被他牢牢抱住了掙不脫,更是發怒,叫道:「放開!你
拉著我幹麼?」楊過見她怒氣勃勃,心中愈是樂意,叫道:「我回不了家啦,你救命。」跟
著便大叫:「救命,救命!」

  那少女又好氣又好笑,舉刀喝道:「你再不放手,我一刀砍死你。」楊過抱得更加緊了
,假意哭了起來,說道:「你砍死我算啦,反正我回家去也活不成。」那少女道:「你要怎
地?」楊過道:「我不知道,我跟著你去。」那少女心想:「沒來由的惹得這傻瓜跟我胡纏
。」提刀便砍了下去。楊過料想她不會真砍,仍是抱住她小腿不放,那知這少女出手狠辣,
這一刀真是砍向他頭頂,雖不想取他性命,卻要在他頭頂砍上一刀,好叫他吃點苦頭,不敢
再來歪纏。楊過見單刀直砍下來,待刀鋒距頭不過數寸,一個打滾避開,大叫:「殺人哪,
殺人哪!」

  那少女更加惱怒,搶上又是揮刀砍去。楊過橫臥地下,雙腳亂踢,大叫:「我死啦,我
死啦!」他一雙泥足瞎伸亂撐,模樣要有多難看就有多難看,但那少女幾次險些被他踢中手
腕,始終砍他不中。楊過見她滿臉怒色,正是要瞧這副嗔態,不由得痴痴的凝望。那少女見
他神色古怪,喝道:「你起來!」楊過道:「那你殺我不殺?」那少女道:「好,我不殺你
就是。」楊過慢慢爬起,呼呼呼的大聲喘息,暗中運氣閉血,一張臉登時慘白,全無血色,
就似嚇得魂不附體一般。

  那少女心中得意,「呸」了一聲道:「瞧你還敢不敢胡纏?」舉刀指著山坡上皮清玄那
幾根被割下來的手指,說道:「人家這般兇神惡煞,我也砍下他的爪子來。」楊過裝出惶恐
畏懼模樣,不住畏縮。那少女將單刀插在腰帶上,轉身找尋黑驢,可是那驢子早已逃得不知
去向,只得徒步而行。

  楊過拾起銀子,揣在懷裏,牽了牛繩跟在她後面,叫道:「姑姑,你帶我去。」那少女
那加理睬,加快腳步,轉眼間將他拋得影蹤不見。那知剛歇得一歇,只見他牽著牯牛遠遠奔
來,叫道:「帶我去啊,帶我去啊。」那少女秀眉緊蹙,展開輕功,一口氣奔出數里,只道
他再也追趕不上,不料過不多時,又隱隱聽到「帶我去啊」的叫聲。那少女怒從心起,反身
奔去,拔出單刀,高高舉起。楊過叫道:「啊喲!」抱頭便逃。那少女只要他不再跟隨,也
就罷了,轉身再行。

  走了一陣,聽得背後一聲牛鳴,回頭望時,但見楊過牽了牯牛遙遙跟在後面,相距約有
三四十步。那少女站定腳步等他過來。可是楊過見她不走,也就立定不動,她如前行,當即
跟隨,若是返身舉刀追來,他轉頭就逃。這般追追停停,天色已晚,那少女始終擺脫不了他
的糾纏。她見這小牧童雖然傻裏傻氣,腳步卻是異常迅捷,想是在山地中奔跑慣了,要待追
上去打暈了他,或是砍傷他兩腿,每次總是給他連滾帶爬、驚險異常的溜脫。

  又纏了幾次,那少女左足跛了,行得久後,甚感疲累,於是心生一計,高聲叫道:「好
罷,我帶你走便是,你可得聽我的話。」楊過喜道:「你當真帶我去?」那少女道:「是婀
,幹麼要騙你?我走得累了,你騎上牛背,也讓我騎著。」楊過牽了牯牛快步走近,暮靄蒼
茫中見她眼光閃爍,知她不懷好意,當下笨手笨腳的爬上了牛背。那少女右足一點,輕輕巧
巧的躍上,坐在楊過身前,心想:「我驢子逃走了,騎這牯牛倒也不壞。」足尖在牛脅上重
重一踢。牯牛吃痛,發蹄狂奔。那少女微微冷笑,驀地裏手肘用力向後撞去,正中楊過胸口
。楊過叫聲「啊喲!」一個觔斗翻下了牛背。

  那少女甚是得意,心想:「任你無賴,此次終須著了我的道兒。」伸指在牛脅裏一戳,
那牯牛奔得更加快了,忽聽楊過仍是大叫大嚷,聲音就在背後,一回頭,只見他兩手牢牢拉
住年尾,雙足離地,給牯牛拖得騰空飛行,滿臉又是泥沙,又是眼淚鼻涕,情狀之狼狽實是
無以復加,可偏偏就是不放牛尾。那少女無法可施,提起單刀正要往他手上砍去,忽聽人聲
喧嘩,原來牯牛已奔到了一個市集上。人眾擁擠,牯牛無路可走,終於停了下來。

  楊過有意要逗那少女生氣以瞧她的怒色,躺在地下大叫:「我胸口好疼啊,你打死我啦
!」市集上眾人紛紛圍攏,探問緣由。

  那少女鑽入人叢,便想乘機溜走,豈知楊過從地下爬將過去,又已抱住她右腿,大叫:
「別走,別走啊!」旁人問道:「幹甚麼?你們吵些甚麼?」楊過叫道:「她是我媳婦兒,
我媳婦兒不要我,還打我。」那人道:「媳婦兒打老公,那還成甚麼世界?」那少女柳眉倒
豎,左腳踢出。楊過把身旁一個壯漢一推,這一腳正好踢在他的腰裏。那大漢怒極,罵道:
「小賤人,踢人麼?」提起醋缽般的拳頭搥去。那少女在他手肘上一托,借力揮出,那大漢
二百來斤的身軀忽地飛起,在空中哇哇大叫,跌入人叢,只壓得眾人大呼小叫,亂成一團。

  那少女竭力要掙脫楊過,被他死命抱住了卻那裏掙扎得脫?眼見又有五六人搶上要來為
難,只得低頭道:「我帶你走便是,快放開。」楊過道:「你還打不打我?」那少女道:「
好,不打啦!」楊過這才鬆手,爬起身來。二人鑽出人叢,奔出市集,但聽後面一片叫嚷之
聲。楊過居然在百忙之中仍是牽著那條牯牛。

  楊過笑嘻嘻的道:「人家也說,媳婦兒不可打老公。」那少女惡狠狠的道:「死傻蛋,
你再胡說八道,說我是你媳婦兒甚麼,瞧我不把你的腦袋瓜子砍了下來。」說著提刀一揚。
楊過抱住腦袋,向旁逃過幾步,求道:「好姑娘,我不敢說啦。」那少女啐道:「瞧你這副
髒模樣,醜八怪也不肯嫁你做媳婦兒。」楊過嘻嘻傻笑,卻不回答。

  此時天色昏暗,兩人站在曠野之中,遙望市集中炊煙裊裊升起,腹中都感飢餓。那少女
道:「傻蛋,你到市上去買十個饅頭來。」楊過搖頭道:「我不去。」那少女臉一沉,道:
「你幹麼不去?」楊過道:「我才不去呢!你騙我去買饅頭,自己偷偷的溜了。」那少女道
:「我說過不溜就是了。」楊過只是搖頭。那少女握拳要打,他卻又快步逃開。兩人繞著大
牯牛,捉迷藏般團團亂轉。那少女一足跛了,行走不便,眼見這子跌倒爬起,大呼小叫,自
己雖有輕身功夫,卻總是追他不上。

  她惱怒已極,心想自己空有一身武功,枉稱機智乖巧,卻給這個又髒又臭的鄉下小傻蛋
纏得束手無策,算得無能之至。也是楊過一副窩囊相裝得實在太像,否則她幾次三番殺不了
這小傻蛋,心中早該起疑。她沿著大道南行,眼見楊過牽著牯牛遠遠跟隨,心中計算如何出
其不意的將他殺了。走了一頓飯工夫,天色更加黑了,只見道旁有一座破舊石屋,似乎無人
居住,尋思:「今晚我就睡在這裏,等那傻瓜半夜裏睡著了,一刀將他砍死。」當即向石屋
走去,推門進去,只覺塵氣撲鼻,屋中桌椅破爛,顯是廢棄已久。她割些草將一張桌子抹乾
淨了,躺在桌上閉目養神。

  只見楊過並不跟隨進來,她叫道:「傻蛋,傻蛋!」不聽他答應,心想:「難道這傻蛋
知道我要殺他,因而逃了!」當下也不理會,這了良久,迷迷糊糊的正要入睡,突然一陣肉
香撲鼻。她跳起身來,走到門外,但見楊過坐在月光之下,手中拿著一大塊肉,正自張口大
嚼,身前生了一堆火,火上樹枝搭架,掛著野味燒烤,香味一陣陣的送來。

  楊過見她出來,笑了笑道:「要吃麼?」將一塊烤得香噴噴的腿肉擲了過去。那少女接
在手中,似是一塊黃腿肉,肚中正餓,撕下一片來吃了,雖然沒鹽,卻也甚是鮮美,當下
坐在火旁,斯斯文文的吃了起來。她先將腿肉一片片的撕下,再慢慢咀嚼,但見楊過吃得唾
沫亂濺,嗒嗒有聲,不由得噁心,欲待石吃,腹中卻又飢餓,只見轉過了頭不去瞧他。

  她吃完一塊,楊過又遞了一塊給她。那少女道:「傻蛋,你叫甚麼名字?」楊過楞楞的
道:「你是神仙不是?怎知道我名叫傻蛋?」那少女心中一樂,笑道:「哈,原來你就叫傻
蛋。你爸爸媽媽呢?」楊過道:「都死光啦。你叫甚麼名字?」那少女道:「我不知道。你
問來幹麼?」楊過心想:「你不肯說,我且激你一激。」得意洋洋的道:「我知道啦,你也
叫傻蛋,因此不肯說。」那少女大怒,縱起身來,舉拳往他頭上猛擊一記,罵道:「誰說我
叫傻蛋?你自己才是傻蛋。」楊過哭喪著臉,抱頭說道:「人家問我叫甚麼名字,我說不知
道,人家就叫我傻蛋,你也說不知道,自然也是傻蛋啦。」那少女道:「誰說不知道了?我
不愛跟你說就是。我姓陸,知不知道?」

  這少女就是當日在嘉興南湖中採蓮的幼女陸無雙。她與表姊程英、武氏兄弟採摘花朵時
摔斷了腿,武三娘為她接續斷骨,適在此時洪凌波奉師命來襲,以致接骨不甚妥善,傷愈之
後左足短了寸許,行走時略有跛態。她皮色雖然不甚白皙,但容貌秀麗,長大後更見嬌美,
只是一足跛了,不免引以為恨。

  那日李莫愁殺了她父母婢僕,將她擄去,本來也要殺害,但見到她頸中所繫的錦帕,記
起她伯父陸展元昔日之情,遲遲不忍下手。陸無雙聰明精乖,知道落在這女魔頭手中,生死
繫於一線,這魔頭來去如風,要逃是萬萬逃不走的,於是一起始便曲意迎合,處處討好,竟
奉承得那殺人不眨眼的赤練仙子加害之意日漸淡了。李莫愁有時記起當年恨事,就將她叫來
折辱一場。陸無雙故意裝得蓬頭垢面,一蹺一拐。李莫愁見了她這副可憐巴巴的模樣,胡亂
打罵一番,出了心中之氣,也就不為已甚。陸無雙如此委曲求全,也虧她一個小小女孩,居
然在這大魔頭門下挨了下來。

  她將父母之仇昱藏心中,絲毫不露。李莫愁問起她的父母,她總是假裝想不起來。當李
莫愁與洪凌波練武之時,她就在旁遞劍傳巾、斟茶送果的侍候,十分殷勤。她武學本有些根
柢,看了二人練武,心中暗記,待李洪二人出門時便偷偷練習,平時更加意討好洪凌波。後
來洪凌波乘著師父心情甚佳之時代陸無雙求情,也拜在她門下作了徒弟。

  如是過了數年,陸無雙武功日進,只是李莫愁對她總是心存疑忌,別說最上乘的武功,
就是第二流的功夫也不肯傳授。倒是洪凌波見她可憐,暗中常加點撥,因此她的功夫說高固
然不高,說低卻也不低。這日李莫愁與洪凌波師待先後赴活死人墓盜「玉女心經」,陸無雙
見她們長久不歸,決意就此逃離魔窟,回江南去探訪父母的生死下落。她幼時雖見父母被李
莫愁打得重傷,料想凶多吉少,究未親見父母逝世,心中總存著一線指望,要去探個水落石
出。臨走之時,心想一不作,二不休,竟又盜走了李莫愁的一本「五毒秘傳」,那是記載諸
般毒藥和解藥的抄本。

  她左足跛了,最恨別人瞧她跛足,那日在客店之中,兩個道人向她的破足多看了幾眼,
她立即出言斥責,那兩個道人脾氣也不甚好,三言兩語,動起手來,她使彎刀削了兩個道人
的耳朵,才有日後豺狼谷的約鬥。當日李莫愁擄她北去之時,她在洞口與楊過曾見過一面
,但其時二人年幼,日後都變了模樣,數年前匆匆一會,這時自然誰都記不起了。

  陸無雙吃完兩塊烤肉,也就飽了。楊過卻借著火光掩映,看她的臉色,心道:「我姑姑
此刻不知身在何處?眼前這女子若是姑姑,我烤獐腿給她吃,豈不是好?」心下尋思,獃獃
的凝望著好,竟似痴了。陸無雙哼了一聲,心道:「你這般無禮瞧我,現下且自忍耐,半夜
裏再殺你。」當即回入石屋中睡了。

  睡到中夜,她悄悄起來,走到屋外,只見火堆邊楊過一動不動的睡著,火堆早已熄了,
於是躡手躡足的走到他身後,手起刀落,往他背心砍去,突然手腕一抖,虎口震得劇痛,登
時把捏不定,噹的一聲,單刀脫手,只覺中刀之處似鐵似石。她一驚非小,急忙轉身逃開,
心道:「難道這傻蛋竟練得週身刀槍不入?」奔出數丈,見楊過並不追來,回頭一望,只見
他仍是伏在火邊不動。

  陸無雙疑心大起,叫道:「傻蛋,傻蛋!我有話跟你說。」楊過只是不應。她凝神細看
,但見楊過身形縮成一團,模樣極是古怪,當下大著膽子走近,見他竟然不似人形,伸手摸
了摸,衣服下硬硬的似是一塊大石。抓住衣服向上提起,衣服下果然是一塊岩石,又那裏有
楊過的人在?

  她呆了一呆,叫道:「傻蛋,傻蛋!」不聽答應,當下側耳傾聽,似乎屋子中傳出一陣
陣鼾聲,循聲尋去,只見楊過正睡在她適才所睡的桌上,背心向外,鼾聲大作,濃睡正酣。
陸無雙盛怒之下,也不去細想他怎會突然睡到了桌上,立即縱身而上,提起單刀,挺刀尖向
他背心插落。

  這一下刀鋒入肉,手上絕無異感,卻聽楊過打了幾下鼾,說起夢話來:「誰在我背上搔
癢,嘻嘻,別鬧,別鬧,我怕癢。」

  陸無雙驚得臉都白了,雙手發顫,心道:「此人難道竟是鬼怪?」轉身欲逃,一時之間
雙足竟然不聽使喚。只聽他又說夢話:「背上好癢,定是小老鼠來偷我的黃獐肉。」伸手背
後,從衣衫底下拉出半爿黃獐,拍的一聲,拋在地下。陸無雙舒了一口你氣,這才明白:「
原來這傻蛋將黃獐肉放在背上,剛才這刀刺在獸肉上啦,卻教我虛驚一場。」

  她連刺兩次失誤,對楊過憎恨之心更加強了,咬牙低聲道:「臭傻蛋,瞧我這次要不要
了你的小命。」閃身撲上,舉刀向他背心猛砍。楊過於鼾聲呼呼中翻了個身,這一刀拍的一
聲,砍在桌上,深入木裏。

  陸無雙手上運勁,待要拔刀,楊過正做甚麼惡夢,大叫:「媽婀,媽啊,小老鼠來咬我
啊。」兩條泥腿焂地伸出,左腿擱在陸無雙臂彎裏的「曲池穴」,右腿卻擱在她肩頭的「肩
井穴」。這兩處都是人身大穴,他兩條泥腿摔將下來,無巧不巧,恰好撞正這兩處穴道。陸
無雙登時動彈不得,呆呆的站著,讓身子作了他擱腿的架子。

  她心中怒極,身子雖不能動,口中卻能說話,喝道:「喂,傻蛋,快把臭腳拿開。」只
聽他打呼聲愈加響了。她不知如何是好,惱恨之下,張口將唾沫向他吐去。楊過翻了個身,
右腳尖漫不經意的掠了過來,正好在她「巨骨穴」上輕輕一碰。陸無雙立時全身酸麻,連嘴
也張不開了,鼻中只聞到他腳上臭氣陣陣衝來。

  就這麼擱了一盞茶時分,陸無雙氣得幾欲暈去,心中賭咒發誓:「明日待我穴道鬆了,
定要在這傻蛋身上斬他十七八刀。」再過一陣,楊過心想也作弄她得夠了,放開雙足,轉過
身來,雖在黑暗之中,她臉上的氣惱神色仍是瞧得清清楚楚。她越是發怒,似乎越是與小龍
女相似,楊過痴痴的瞧著,那裏捨得閉眼?其實陸無雙相貌和小龍女全不相似,只是天下女
子生氣的模樣總是大同小異,楊過念師情切,百無聊賴之中,瞧瞧陸無雙的嗔態怒色,自覺
是依稀瞧到了小龍女,那也是畫餅之意、望梅之思而已。

  過了一會,月光西斜,從大門中照射進來。陸無雙見楊過雙眼睜開,笑瞇瞇的瞧著自己
,心中一凜:「莫非這傻蛋喬獃扮痴?他點我穴道,並非無意碰巧撞中?」想到此處,不由
得出了一身冷汗。就在此時,忽見楊過斜眼望著地下,她歪過眼珠,順著他眼光看去,只見
地下並排列著三條黑影,原來有三個人站在門口。凝神再看,三條黑影的手中都拿著兵刃,
她暗暗叫苦:「糟啦,糟啦,對頭找上了門來,偏生給這傻蛋撞中了穴道。」她連遭怪異,
心中雖然起疑,卻總難信如此骯髒猥瑣的一個牧童竟會有一身高明武功。

  楊過閉上了眼大聲打鼾。只聽門口一人叫道:「小賤人,快出來,你站著不動,就想道
爺饒了你麼?」楊過心道:「原來又是個牛鼻子。」又聽另一人道:「我們也不要你的性命
,只要削你兩隻耳朵、三根手指。」第三人道:「老子在門外等著,爽爽快快的出來動手罷
。」說著向外躍出。三人圍成半圓,站在門外。

  楊過伸個懶腰,慢慢坐起,說道:「外面叫甚麼啊,陸姑娘,你在那裏?咦,你幹麼站
著不動?」在她背上推了幾下。陸無雙但覺一股強勁力道傳到,全身一震,三處被封的穴道
便即解開,當下也不及細想,俯身拾起單刀,躍出大門,只見三個男人背向月光而立。

  她更不打話,翻腕向左邊那人挺刀刺去。那人手中拿的是條鐵鞭,看準尖刀砸將下來。
他鐵鞭本就沉重,兼之膂力甚強,砸得又準,噹的一聲,陸無雙單刀脫手。楊過橫臥桌上,
見陸無雙向旁跳開,左手斜指,心道:「好,那道人的長劍保不住。」果然她手腕斗翻,已
施展古墓派武功,奪過道人手中長劍,順手斫落,噗的一聲,道人肩頭中劍。他大聲咒罵,
躍開去撕道袍裹傷。

  陸無雙舞劍與使鞭的漢子鬥在一起。另一個矮小漢子手持花槍,東一槍西一槍的攢刺,
不敢過份逼近。那使鞭的猛漢武藝不弱,鬥了十餘合,陸無雙漸感不支。那人出手與步履之
間均有氣度,似乎頗為自顧身分,陸無雙數次失手,他竟並不過份相逼。

  那道人裹好傷口,空手過來,指著陸無雙罵道:「古墓派的小賤人,下手這般狠毒!」
挺臂舞拳,向她急衝過去。白光閃動,那道人背上又吃了一劍,可是那矮漢的花槍卻也刺到
了陸無雙背心,使鞭猛漢的鐵鞭戳向她肩頭。楊過暗叫:「不好!」雙手握著的兩枚石子同
時擲出,一枚盪開花槍,另一枚打中了猛漢右腕。

  不料那猛漢武功了得,右腕中石,鐵鞭固然無力前伸,但左掌快似閃電,焂地穿出,噗
的一聲,擊正陸無雙胸口。楊過大驚,他究竟年輕識淺,看不透這猛漢左手上拳掌功夫的了
得,急忙搶出,一把抓住他後領運勁甩出。那猛漢騰空而起,跌出丈許之外。那道人與矮漢
子見楊過如此厲害,忙扶起猛漢,頭也不回的走了。

  楊過俯頭看陸無雙時,見她臉如金紙,呼吸甚是微弱,受傷實是不輕,伸左手扶住她背
脊,讓她慢慢坐起,但聽得格啦、格啦兩聲輕響,卻是骨骼互撞之聲,原來她兩根肋骨被那
猛漢一掌擊斷了。她本已昏暈過去,兩根斷骨一動,一陣劇痛,便即醒轉,低低呻吟。楊過
道:「怎麼啦?很痛麼?」陸無雙早痛得死去活來,咬牙罵道:「問甚麼?自然很痛。抱我
進屋去。」楊過托起她身子,不免略有震動。陸無雙斷骨相撞,又是一陣難當劇痛,罵道:
「好,鬼傻蛋,你……你故意折磨我。那三個傢伙呢?」楊過出手之時,她已被擊暈,是以
不知是他救了自己性命。

  楊過笑了笑,道:「他們只道你已經死了,拍拍手就走啦。」陸無雙心中略寬,罵道:
「你笑甚麼?死傻蛋,見我越痛就越開心,是不是?」楊過每聽她罵一句,就想起小龍女當
日叱罵自己的情景來。他在活死人墓中與小龍女相處這幾年,實是他一生中最歡悅的日子,
小龍女縱然斥責,他因知師父真心相待,仍是內心感到溫暖。此時找尋師父不到,恰好碰到
另一個白衣少女,淒苦孤寂之情,竟得稍卻。實則小龍女秉性冷漠,縱對楊過責備,也不過
不動聲色的淡淡數說幾句,那會如陸無雙這般亂罵?但在楊過此時心境,總是有一個年輕女
子斥罵自己,遠比無人斥罵為佳,對她的惡言相加只是微笑不理,抱起她放在桌上。陸無雙
橫臥下去時斷骨又格格作聲,忍不住大聲呼痛,呼痛時肺部吸氣,牽動肋骨,痛得更加厲害
了,咬緊牙關,額頭上全是冷汗。

  楊過道:「我給你接上斷骨好麼?」陸無雙罵道:「臭傻蛋,你會接甚麼骨?」楊過道
:「我家裏的癩皮狗跟隔壁的大黃狗打架,給咬斷了腿,我就給牠接過骨。還有,王家伯伯
的母豬撞斷了肋骨,也是我給接好的。」陸無雙大怒,卻又不敢高聲呼喝,低沉著嗓子道:
「你罵我癩皮狗,又罵我母豬。你才是癩皮狗,你才是母豬。」楊過笑道:「就算是豬,我
也是公豬啊。再說,那癩皮狗也是雌的,雄狗不會癩皮。」陸無雙雖然伶牙利齒,但每說一
句,胸口就一下牽痛,滿心要跟他鬥口,卻是力所不逮,只得閉眼忍痛,不理他的嘮叨。楊
過道:「那癩皮狗的骨頭經我一接,過不了幾天就好啦,跟別的狗打起架來,就和沒斷過骨
頭一樣。」

  陸無雙心想:「說不定這傻蛋真會接骨。何況若是無人醫治,我準沒命。可是他跟我接
骨,便得碰到我胸膛,那……那怎麼是好?哼,他若治我不好,我跟他同歸於盡。若是治好
了,我也決不容這見過我身子之人活在世上。」她幼遭慘禍,忍辱掙命,心境本已大異常人
,跟隨李莫愁日久,耳染目濡,更學得心狠手辣,小小年紀,卻是滿肚子的惡毒心思,低聲
道:「好罷!你若騙我,哼哼,小傻蛋,我決不讓你好好的死。」

  楊過心道:「此時不加刁難,以後只怕再沒機緣了。」於是冷冷的道:「王家伯伯的母
豬撞斷了肋骨,他閨女向我千求萬求,連叫我一百聲『好哥哥』,我才去給接骨… …」陸無
雙連聲道:「呸,呸,呸,臭傻蛋……臭傻蛋……啊唷……」胸口又是一陣劇痛。楊過笑道
:「你不肯叫,那也罷了。我回家啦,你好好兒歇著。」說著站起身來,走向門口。

  陸無雙心想:「此人一去,我定要痛死在這裏了。」只得忍氣道:「你要怎地?」楊過
道:「本來嘛,你也得叫我一百聲好哥哥,但你一路上罵得我苦了,須得叫一千聲才成。」
陸無雙心下計議:「一切且答應他,待我傷愈,再慢慢整治他不遲。」於是說道:「我就叫
你好哥哥,好哥哥,好哥哥……哎唷……哎唷……」楊過道:「好罷,還有九百九十七聲,
那就記在帳上,等你好了再叫。」走近身來,伸手去解她衣衫。

  陸無雙不由自主的一縮,驚道:「走開!你幹甚麼?」楊過退了一步,道:「隔著衣服
接斷骨我可不會,那些癩皮狗、老母豬都是不穿衣服的。」陸無雙也覺好笑,可是若要任他
解衣,終覺害羞,過了良久,才低頭道:「好罷,我鬧不過你。」楊過道:「你不愛治就不
治,我又不希罕……」

  正說到此處,忽聽得門外有人說道:「這小賤人定然在此方圓二十里之內,咱們趕緊搜
尋……」陸無雙一聽到這聲音,只嚇得面無人色,當下顧不得胸前痛楚,伸手按住了楊過的
嘴巴,原來外面說話的正是李莫愁。

  楊過聽了她聲音,也是大吃一驚。只聽另一個女子聲音道:「那叫化子肩頭所插的那把
彎刀,明明是師妹的銀弧刀,就可惜沒能起出來認一下。」此人自是洪凌波了。

  她師徒倆從活死人墓中死裏逃生,回到赤霞莊來,發見陸無雙竟已逃走,這也罷了,不
料她還把一本「五毒秘傳」偷了去。李莫愁橫行江湖,武林人士盡皆忌憚,主要還不因她武
功,而在她五毒神掌與冰魄銀針的劇毒。「五毒秘傳」中載得有神掌與銀針上毒藥及解藥的
藥性、製法,倘若流傳了出去,赤練仙子便似赤練蛇給人拔去了毒牙。秘傳中所載她早熟爛
於胸,自不須帶在身邊,在赤霞莊中又藏得機密萬分,那知陸無雙平日萬事都留上了心,得
知師父收藏的所在,既然決意私逃,便連這本書也偷了去。

  李莫愁這一怒真是非同小可,帶了洪凌波連日連夜的追趕,但陸無雙逃出已久,所走的
又是荒僻小道。李莫愁師徒自北至南、自南回北兜截了幾次,始終不見她的蹤影。這一晚事
有湊巧,師徒倆行至潼關附近,聽得丐幫弟子傳言,召隻西路幫眾聚會。李莫愁心想丐幫徒
眾遍於天下,耳目靈通,當會有人見到陸無雙,於是師徒倆趕到集會之處,想去打探消息,
在路上恰好撞到一名五袋弟子由一名丐幫幫眾背著飛跑,另外十七八名乞兒在旁衛護。李莫
愁見那人肩頭插了一柄彎刀,正是陸無雙的銀弧刀。她閃身在旁竊聽,隱約聽到那些乞丐憤
然叫嚷,說給一個跛足丫頭用彎刀擲中了肩頭。

  李莫愁大喜,心想他既受傷不久,陸無雙必在左近,當下急步追趕,尋到了那破屋之前
。但見屋前燒了一堆火,又微微聞到血腥氣,忙幌亮火摺四下照看,果見地下有幾處血跡,
血色尚新,顯是惡鬥未久。李莫愁一拉徒兒的衣袖,向那破屋指了指。洪凌波點點頭,推開
屋門,舞劍護身,闖了進去。

  陸無雙聽到師父與師姊說話,已知無倖,把心一橫,躺著等死。只聽得門聲輕響,一條
淡黃人影閃了進來,正是師姊洪凌波。

  洪凌波對師妺情誼倒甚不錯,知道此次師父定要使盡諸般惡毒法兒,折磨得師妺痛苦難
當,這才慢慢處死,眼見她躺在桌上,當下舉劍往她心窩中刺去,免她零碎受苦。

  劍尖剛要觸及陸無雙心口,李莫愁伸手在她肩頭一拍,洪凌波手臂無勁,立時垂下。李
莫愁冷笑道:「難道我不會動手殺人?要你忙甚麼?」對陸無雙道:「你見到師父也不拜了
麼?」她此時雖當盛怒,仍然言語斯文,一如平素。陸無雙心想:「今日既已落在她手中,
不論哀求也好,挺撞也好,總是要苦受折磨。」於是淡淡的道:「你與我家累世深仇,甚麼
話也不必說啦。」李莫愁靜靜的望著她,目光中也不知是喜是愁。洪凌波臉上滿是哀憐之色
。陸無雙上唇微翹,反而神情倨傲。

  三人這麼互相瞪視,過了良久,李莫愁道:「那本書呢?拿來。」陸無雙道:「給一個
惡道士、一個臭叫化子搶去啦!」李莫愁暗吃一驚。她與丐幫雖無樑子,跟全真教的過節卻
是不小,素知丐幫與全真教淵源極深,這本「五毒秘傳」落入了他們手中,那還了得?

  陸無雙隱約見到師父淡淡輕笑,自是正在思量毒計。她在道上遁逃之際,提心吊膽的只
怕師父追來,此刻當真追上了,反而不如先時恐懼,突然間想起:「傻蛋到那裏去了?」她
命在頃刻,想起那個骯髒痴呆的牧童,不知不覺竟有一股溫暖親切之感。突然間火光閃亮,
蹄聲騰騰直響。

  李莫愁師徒轉過身來,只見一頭大牯牛急奔入門,那牛右角上縛了一柄單刀,左角上縛
著一叢燒得正旺的柴火,眼見衝來的勢道極是威猛,李莫愁當即閃身在旁,但見牯牛在屋中
打了個圈子,轉身又奔了出去。牯牛進來時橫衝直撞,出去時也是發足狂奔,轉眼間已奔出
數丈之外。李莫愁望著牯牛後影,初時微感詫異,隨即心念一動:「是誰在牛角上縛上柴火
尖刀?」轉過身來,師徒倆同聲驚呼,躺在桌上的陸無雙已影蹤不見。

  洪凌波在破屋前後找了一遍,躍上屋頂。李莫愁料定是那牯牛作怪,當即追出屋去。黑
暗中但見牛角上火光閃耀,已穿入了前面樹林。她在火光照映下見牛背上無人,看來陸無雙
並非乘牛逃走,轉念一想:「是了,定是有人在外接應,趕這怪牛來分我之心,乘亂救了她
去。」但一時之間不知向何方追去才是,當下腳步加快,片刻間已追上牯牛,縱身躍上牛背
,卻瞧不出甚麼端倪,立即蹤下,在牛臀上踢了一腳,撮口低嘯,與洪凌波通了訊號,一個
自北至南,一個從西到東的追去。

  這牯牛自然是楊過趕進屋去的。他聽到李莫愁師徒的聲音,當即溜出後門,站在窗外偷
聽,只一句話,便知李莫愁是要來取陸無雙性命,靈機一動,奔到牯牛之旁,將陸無雙那柄
給鐵鞭砸落在地的單刀拾起,再拾了幾根枯柴,分別縛上牛角,取火燃著了柴枝,伏在牛腹
之下,手腳抱住牛身,驅牛衝進屋去,一把抱起陸無雙,仍是藏在牛腹底下逃出屋來。他行
動迅捷,兼之那牯牛模樣古怪,饒是李莫愁精明,事出不意,卻也沒瞧出破綻。待得她追上
牯牛,楊過早已抱著陸無雙躍入長草中躲起。

  這一番顛動,陸無雙早痛得死去活來,於楊過狔樣相救、怎樣抱著她藏身在牛腹之下、
怎樣躍入草叢,她都是迷糊不清,過了好一陣,神智稍復,「啊」的一聲叫了出來。楊過忙
按住她口,在她耳邊低聲道:「別作聲!」只聽腳步聲響,洪凌波道:「咦,怎地一霎眼就
不見了人?」遠處李莫愁道:「咱們走罷。這小賤人定是逃得遠了。」但聽洪凌波的腳步聲
漸漸遠去。陸無雙極是氣悶,又待呼痛,楊過仍是按住她嘴不放。

  陸無雙微微一掙,發覺被他摟在懷內,又羞又急,正想出手打去。楊過在她耳邊低聲道
:「別上當,你師父在騙你。」這句話剛說完,果然聽得李莫愁道:「當真不在此處。」說
話聲音極近,幾乎就在二人身旁。陸無雙吃了一驚,心道:「若不是傻蛋見機,這番可沒命
了!」原來李莫愁疑心她就藏在附近,口中說走,其實是施展輕功,悄沒聲的掩了過來。陸
無雙險些中計。

  楊過側耳靜聽,這次她師徒倆才當真走了,鬆開按在陸無雙嘴上的手,笑道:「好啦,
不用怕啦。」陸無雙道:「放開我。」楊過輕輕將她平放草地,說道:「我立時給你接好斷
骨,咱們須得趕快離開此地,待得天明,可就脫不了身啦。」陸無雙點了點頭。楊過怕她接
骨時掙扎叫痛,驚動李莫愁師徒,當即點了她的麻軟穴,伸手去解她衣上扣子,說道:「千
萬別作聲。」

  解開外衣後,露出一件月白色內衣,內衣之下是個杏黃色肚兜。楊過不敢再解,目光上
移,但見陸無雙秀眉雙蹙,緊緊閉著雙眼,又羞又怕,渾不似一向的蠻橫模樣。楊過情竇初
開,聞到她一陣陣處女體上的芳香,一顆心不自禁的怦怦而跳。陸無雙睜開眼來,輕輕的道
:「你給我治罷!」說了這句話,又即閉眼,側過頭去。楊過雙手微微發顫,解開她的肚兜
,看到她乳酪一般的胸脯,怎麼也不敢用手觸摸。

  陸無雙等了良久,但覺微風吹在自己赤裸的胸上,頗有寒意,轉頭睜眼,卻見楊過正自
痴痴的瞪視,怒道:「你……你瞧……瞧……甚麼?」楊過一驚,伸手去摸她肋骨,一碰到
她滑如凝脂的皮膚,身似電震,有如碰到炭火一般,立即縮手。陸無雙道:「快閉上眼睛,
你再瞧我一眼,我……我……」說到此處,眼淚流了下來。

  楊過忙道:「是,是。我不看了。你……你別哭。」果真閉上眼睛,伸手摸到她斷了的
兩根肋骨,將斷骨仔細對準,忙拉她肚兜遮住她胸脯,心神略定,於是折了四根樹枝,兩根
放在她胸前,兩根放在背後,用樹皮牢牢綁住,使斷骨不致移位,這才又扣好她裏衣與外衣
的扣子,鬆了她的穴道。

  陸無雙睜開眼來,但見月光胦在楊過臉上,雙頰緋紅,神態忸怩,正自偷看她的臉色,
與她目光一碰,急忙轉過頭去。此時她斷骨對正,雖然仍是疼痛,但比之適才斷骨相互銼軋
時的劇痛已大為緩和,心想:「這傻蛋倒真有點本事。」她此時自已看出楊過實非常人,更
不是傻蛋,但她一起始就對之嘲罵輕視,現下縱然蒙他相救,卻也不肯改顏尊重,當下問道
:「傻蛋,你說怎生好?獃在這兒呢,還是躲得遠遠地?」楊過道:「你說呢?」陸無雙道
:「自然走啊,在這兒等死麼?」楊過道:「到那兒去?」陸無雙道:「我要回江南,你肯
不肯送我去?」楊過道:「我要尋我姑姑,不能去那麼遠。」陸無雙一聽,臉色沉了下來,
道:「好罷,那你快走!讓我死在這兒罷。」

  陸無雙若是溫言軟語的相求,楊過定然不肯答應,但見她目蘊怒色,眉含秋霜,依稀是
小龍女生氣的模樣,不由得難以拒卻,心想:「說不定姑姑恰好到了江南,我送陸姑娘去,
常言道好心有好報,天見可憐,卻教我撞見了姑姑。」他明知此事渺茫之極,只是無法拒絕
陸無雙所求,只好向自己巧所辯解罷了,當下嘆了口氣,俯身將她抱起。

  陸無雙怒道:「你抱我幹麼?」楊過笑道:「抱你到江南去啊。」陸無雙大喜,噗嗤一
笑,道:「傻蛋,江南這麼遠,你抱得我到麼?」話雖這麼說,卻安安靜靜的伏在他懷裏,
一動也不動了。

  這時那頭大牯牛早奔得不知去向。楊過生怕給李莫愁師徒撞見,儘揀荒僻小路走。他腳
下迅捷,上身卻是穩然不動,全沒震痛陸無雙的傷處。陸無雙見身旁樹木不住倒退,他這一
路飛馳,竟然有如奔馬,比自己空身急奔還要迅速,輕功實不在師父之下,心中暗暗驚奇:
「原來這傻蛋身負絕藝,他小小年紀,怎能練到這一身本事?」不久東方漸白,她抬起頭來
,見楊過臉上雖然骯髒,卻是容貌清秀,雙目更是靈動有神,不由得心中一動,漸漸忘了胸
前疼痛,過了一陣,竟爾沉沉睡去。

  待得天色大明,楊過有些累了,奔到一棵大樹底下,輕輕將她放下,自己坐在她身邊休
息。陸無雙睜開眼來,淺淺一笑,說道:「我餓啦,你餓不餓?」楊過道:「我自然也餓,
好罷,咱們找家飯店吃飯。」站起身來,又抱起了她,只是抱了半夜,雙臂微感酸麻,當下
舉起她坐在自己肩頭,緩緩而行。

  陸無雙兩隻腳在楊過胸前輕輕的一盪一盪,笑道:「傻蛋,你到底叫甚麼名字?總不成
在別人面前,我也叫你傻蛋。」楊過道:「我沒名字,人人都叫我傻蛋。」陸無雙慍道:「
你不說就算啦!那你師父是誰?」楊過聽她提到「師父」二字,他對小龍女極是敬重,那敢
輕忽玩鬧,正色答道:「我師父是我姑姑。」陸無雙信了,心道:「原來他是家傳的武藝。
」又問:「你姑姑是那一家那一派?」楊過呆頭呆腦的道:「她是住在家裏的,派甚麼的我
可不知道啦。」陸無雙嗔道:「你裝傻!我問你,你學的是那一門子武功?」楊過道:「你
問我家的大門嗎?怎麼說是紙糊的,那明明是木頭的。」陸無雙心下沉吟:「難道此人當真
是個傻蛋?武功雖好,人卻痴呆麼?」於是溫言道:「傻蛋,你好好跟我說,你為甚麼救我
性命?」

  楊過一時難以回答,想了一陣,道:「我姑姑叫我救你,我就救你。」陸無雙道:「你
姑姑是誰?」楊過道:「姑姑就是姑姑。她叫我幹甚麼,我就幹甚麼。」陸無雙嘆了口氣,
心想:「這人原來真是傻的。」本來已對他略有溫柔之意,此時卻又轉生厭憎。楊過聽她不
再說話,問道:「你怎麼不說話啦?」陸無雙哼了一聲。楊過又問一句。陸無雙嗔道:「我
不愛說話就不說話,傻蛋,你閉著嘴巴!」楊過知她此時臉色定然好看,只是她坐在自己肩
頭,難以見到,不禁暗感可惜。

  不多時,來到一個小市鎮。楊過找了一家飯店,要了飯菜,兩人相對而坐。陸無雙聞到
他身上的牛糞氣息,眉頭一皺,道:「傻蛋,你坐到那邊去,別跟我一桌。」楊過笑了笑,
走到另一張桌旁坐了。陸無雙見他仍是面向自己,心中煩躁,越瞧越覺此人傻得討厭,沉臉
道:「你別瞧我。」指著遠處一張桌子道:「坐到那邊去。」楊過裂嘴一笑,捧了飯碗,坐
在門檻上吃了起來。陸無雙道:「這才對啦。」她肚中雖餓,但胸口刺痛,難以下咽,只感
一百個的不如意,欲待拿楊過出氣,他又坐得遠了,呼喝不著。

  正煩惱間,忽聽門外有人高聲唱道:「小小姑娘做好事哪。」又有人接唱道:「施捨化
子一碗飯哪!」陸無雙抬起頭來,只見四名乞丐一字排在門外,一齊望著自己,眼見這四人
來意不善,心中暗暗吃驚。又聽第三個化子唱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哪!」第四個唱道:「
地獄無門你闖進來!」四個乞丐唱的都是討飯的「蓮花落」調子,每人都是右手持一隻破碗
,左手拿一根樹枝,肩頭負著四隻麻布袋子。陸無雙曾聽師姊閒談時說起,丐幫幫眾以所負
麻袋數目分輩份高低,這四人各負四袋,那均是四袋弟子,想起昨天在豺狼谷中相鬥的那韓
陳二人,背上似乎各負五隻麻袋,比之眼前這四人還高了一級。自己若是身上無傷,對這四
丐自是不懼,可是現下提筷子都沒力氣,卻如何迎敵?傻蛋輕功雖然了得,但這麼瘋瘋顛顛
的,就算會武,也決不能高,一時不禁彷徨無計。

  楊過自管自吃飯,對這四個化子恍若未見。他吃完了一碗,自行走到飯桶邊滿滿的又裝
一碗,伸手到陸無雙面前的菜盤中抓起一條魚來,湯水魚汁,淋得滿桌都是,傻笑道:「嘻
嘻,我吃魚!」

  陸無雙秀眉微蹙,已無餘暇斥罵。只聽那四個乞丐又唱了起來,唱的仍是「小小姑娘」
那四句。四個乞丐連唱三遍,八隻眼睛瞪視著她。陸無雙不知如何應付才是,當下緩緩扒著
飯粒,只作沒有聽見,心中卻是焦急萬分。

  一個化子大聲說道:「小姑娘,你既一碗飯也不肯施捨,就再施捨一柄彎刀罷。」另一
個道:「你跟我們去,我們也不能難為你。只要問明是非曲直,自有公平了斷。」隔了一會
,第三個道:「快走罷,難道真要我們用強不成?」陸無雙回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不知
如何是好。第四個化子道:「我們不能強丐惡化,四個大男人欺侮一個小姑娘,也教江湖上
好漢笑話,只是要你去評一評理。」陸無雙聽了四人語氣,知道片刻之間就要動武,雖然明
知難敵,卻也不能束手待斃,左手撫著長凳,只待對方上來,就挺凳拒敵。

  楊過心想:「該出手啦!」走到陸無雙桌邊,端起湯碗,口中咬著一大塊魚,含含糊糊
的道:「我……我要泡點兒湯!」湯碗一側,把半碗熱湯倒在陸無雙右臂上。她坐西朝東,
右臂處於內側,這半碗湯倒將下去,她立時身子一縮,轉頭去看。楊過叫道:「啊喲!」毛
手毛腳的去替她抹拭,就在此時,左手向外一揚,四根竹筷激飛而出,分射四名化子。

  這四根竹筷去勢實在太快,那四個化子還沒看清,只覺臂彎處一痛,嗆啷啷聲響,四隻
破碗一齊摔在地下石匝得粉碎。楊過拉起身上破衣,不住價往陸無雙袖子上抹去,說道:「
你……你別生氣……我……我……我給你抹乾淨。」陸無雙叱道:「別瞎搗亂!」回頭瞧那
四個化子時,登時驚得呆了。

  只見四個乞丐的背影在街角處一幌而沒,地下滿是破碗的碎片。陸無雙大是驚疑:「這
四人忒也古怪,怎地平白無端的突然走了?」

  她見楊過雙手都是魚湯菜汁,還在桌上亂抹,斥道:「快走開,也不怕髒?」楊過道:
「是,是!」雙手在衣襟上大擦一陣。陸無雙皺起眉頭,問道:「那四個叫化子怎麼走啦?
」楊過道:「他們見姑娘小氣,不肯施捨,再求也是無用,這就走啦。」

  陸無雙沉吟片刻,不明所以,取出銀子,叫楊過去買了一頭驢子,付了飯錢後,跨上驢
背。但剛上驢背,斷骨處便是劇痛,忍不住呻吟出聲。楊過道:「可惜我又髒又臭,要不然
倒可扶著你。」陸無雙道:「哼,儘說廢話。」韁繩一抖,那驢子的脾氣甚是倔強,挨到牆
邊,將她身子往牆上擦去。陸無雙手腳都無力氣,驚呼一聲,竟從驢子上摔了下來。她右足
著地,穩穩站定,可是牽動傷處,疼痛難當,怒道:「你明明見我摔下來,也不來扶。」楊
過道:「我……身上髒啊。」陸無雙道:「你就不會洗洗麼?」楊過傻笑幾下,卻不說話。
陸無雙道:「你扶我騎上驢子去。」楊過依言扶她上了驢背。那驢子一覺背上有人,立時又
要搗鬼。

  陸無雙道:「你快牽著驢子。」楊過道:「不,我怕驢子踢我。要是我那條大牯牛跟著
來,可就好了。」陸無雙氣極:「這傻蛋說他不傻卻傻,說他傻呢,卻又不傻。他明明是想
抱著我。」無可奈何,只得道:「好罷,你也騎上驢背來。」楊過道:「是你叫我的,可別
嫌我髒,又罵我打我。」陸無雙道:「是啦,囉囉唆唆的多說幹麼?」楊過這才一笑跨上驢
背,雙手摟住了她,兩腿微一用力,那驢子但感腹邊大痛,那裏還敢作怪,乖乖的走了。

  楊過道:「向那兒走?」陸無雙早已打聽過路徑,本想東行過潼關,再經中州,折而南
行,那是大道,但見了丐幫這四個化子後,尋思前邊路上必定還有丐幫徒眾守候,不如走小
路,經竹林關,越龍駒寨,再過紫荊關南下,雖然路程迂遠些,卻是太平得多,也更加不易
給師父追上,沉吟一會,向東南方一指,道:「往那邊去。」

  驢子蹄聲得得,緩緩而行,剛出市集,路邊一個農家小孩奔到驢前,叫道:「陸姑娘,
有件物事給你。」說著將手中一束花擲了過來,轉頭撒頭撒腿就跑。陸無雙伸手接過,見是
一束油菜花,花束上縛著一封信,忙撕開封皮,抽出一張黃紙,見紙上寫道:

  「尊師轉眼即至,即速躲藏,切切!」

黃紙甚是粗糙,字跡卻頗為秀雅。陸無雙「咦」了一聲,驚疑不定:「這小孩是誰?他怎知
我姓陸?又怎知我師父即會追來?」問楊過道:「你識得這小孩,是不是?又是你姑姑派來
的了?」

  楊過在她腦後早已看到了信上字跡,心想:「這明明是個尋常農家孩童,定是受人差遣
送信。只不知寫信的人是誰?看來倒是好意。當真李莫愁追來,那便如何是好?」他雖學了
玉女心經和九陰真經,一身而兼修武林中兩大秘傳,但究竟時日太淺,雖知秘奧,功力未至
,也是枉然,若給李莫愁趕上,可萬萬不是敵手,青天白日的實是無處躲藏,正自沉吟無計
,聽陸無雙問起,答道:「我不識得這小傻蛋,看來也不是我姑姑派來的。」

  剛說了這兩句話,只聽吹打聲響,迎面抬來一乘花轎,數十人前後簇擁,原來是迎娶新
娘。雖是鄉間村夫的粗鄙鼓樂,卻也喜氣洋洋,自有一股動人心魄的韻味。楊過心念一動,
問道:「你想不想做新娘子?」

TOP

第九回 百計避敵

  陸無雙正自惶急,聽他忽問傻話,怒道:「傻蛋!又胡說甚麼?」楊過笑道:「咱們來
玩拜天地成親。你扮新娘子好不好?那才教美呢?臉上披了紅布,別人說甚麼也瞧你不見。
」陸無雙一怔,道:「你教我扮新娘子躲過師父?」楊過嘻嘻笑道:「我不知道,你扮新娘
子,我就扮新官人。」

  此時事勢緊迫,陸無雙也無暇斥罵,心想:「這傻蛋的主意當真古怪,但除此之外,實
在亦無別法。」問道:「怎麼扮法啊?」楊過也不敢多挨時刻,揚鞭在驢臀上連抽幾鞭,驢
子發足直奔。

  鄉間小路狹窄,一頂八人抬的大花轎塞住了路,兩旁已無空隙。迎親人眾見驢子迎面奔
來,齊聲叱喝,叫驢上乘客勒韁緩行。楊過雙腿一夾,卻催得驢子更加快了,轉眼間已衝到
迎親的人眾跟前。早有兩名壯漢搶上前來,欲待拉住驢子,以免衝撞花轎。楊過皮鞭揮處,
捲住了二人手臂,一提一放,登時將二人摔在路旁,向陸無雙道:「我要扮新郎啦。」身子
前探,右手伸出,已將騎在一匹白馬上的新郎提將過來。

  那新郎十七八歲年紀,全身新衣,頭戴金花,突然被楊過抓住,自是嚇得魂不附體。楊
過舉起他身子往空中一拋,待他飛上一丈有餘,再跌下來時,在眾人驚呼聲中伸手接住。迎
親的共有三十來人,半數倒是身長力壯的關西大漢,但見他如此本領,新郎又落入他手中,
那敢上前動手?一個老者見事多了,料得是大盜攔路行劫,搶上前來唱個肥諾,說道:「大
王請饒了新官人。大王須用多少盤纏使用,大家儘可商量。」楊過向陸無雙笑道:「媳婦兒
,怎麼他叫我大王?我又不姓王?我瞧他比我還傻。」陸無雙道:「別瞎纏啦,我好似聽到
了師父花驢上的鈴子聲響。」

  楊過一驚,側耳靜聽,果然遠處隱隱傳來一陣鈴聲,心想:「她來得好快啊。」說道:
「鈴子?甚麼鈴子?是賣糖的麼?那好極啦,咱們買糖吃。」轉頭向那老者道:「你們全都
聽我的話,就放了他,要不然……」說著又將新郎往空中一拋。那新郎嚇得哇哇大叫,哭將
起來。那老者只是作揖,道:「全憑大王吩咐。」楊過指著陸無雙道:「她是我媳婦兒,她
見你們玩拜天地成親,很是有趣,也要來玩玩……」陸無雙斥道:「傻蛋,你說甚麼?」楊
過不去理她,說道:「你們快把新娘子的衣服給她穿上,我就扮新官人玩兒。」

  兒童戲耍,原是常有假扮新官人、新娘子拜天地成親之事,天下皆然,不足為異。但萬
料不到一個攔路行劫的大盜忽然要鬧這玩意,眾人都是面面相覷,做聲不得。看楊陸二人時
,一個是弱冠少年,一個是妙齡少女,說是一對夫妻,倒也相像。眾中正沒做理會處,楊過
聽金鈴之聲漸近,躍下驢背,將新郎橫放驢子鞍頭,讓陸無雙守住了,自行到花轎跟前,掀
開轎門,拉了新娘出來。

  那新娘嚇得尖聲大叫,臉上兜著紅布,不知外面出了甚麼事。楊過伸手拉下她臉上紅布
,但見她臉如滿月,一副福相,笑道:「新娘子美得緊啊。」在她臉頰上輕輕一摸。新娘子
這時嚇得呆了,反而不敢作聲。楊過左手提起新娘,叫道:「若要我饒她性命,快給我媳婦
兒換上新娘的打扮。」

  陸無雙耳聽得師父花驢的鸞鈴聲越來越近,向楊過橫了一眼,心道:「這傻蛋不知天高
地厚,這當口還說笑話?」但聽迎親的老者連聲催促:「快,快!快換新郎新娘的衣服。」
送嫁喜娘當即七手八腳的除下了新娘的鳳冠霞披、錦衣紅裙,替陸無雙穿戴。楊過自己動手
,將新郎的吉服穿上,對陸無雙道:「乖媳婦兒,進花轎去罷。」陸無雙叫新娘先進花轎,
自己坐在她身上,這才放下轎帷。

  楊過看了看腳下的草鞋,欲待更換,鈴聲卻已響到山角之處,叫道:「回頭向東南方走
,快吹吹打打!有人若來查問,別說見到我們。」縱身躍上白馬,與騎在驢背上的新郎並肩
而行。眾人見新夫婦都落入了強人手中,那敢違抗,鎖吶鑼鈸,一齊響起。

  花轎轉過頭來,只行得十來丈,後面鸞鈴聲急,兩匹花驢踏著小步,追了上來。陸無雙
在轎中聽到鈴響,心想能否脫卻大難,便在此一瞬之間了,一顆心怦怦急跳,傾聽轎外動靜
。楊過裝作害羞,低頭瞧著馬頸,只聽得洪凌波叫道:「喂,瞧見一個跛腳姑娘走過沒有?
」迎親隊中的老者說道:「沒……沒有啊?」洪凌波再問:「有沒見一個年輕女子騎了牲口
經過?」那老者仍道:「沒有。」師徒倆縱驢從迎親人眾身旁掠過,急馳而去。

  過不多時,李洪二人兜過驢頭,重行回轉。李莫愁拂塵揮出,捲住轎帷一拉,嗤的一聲
,轎帷撕下了半截。楊過大驚,躍馬近前,只待她拂塵二次揮出,立時便要出手救人,那知
李莫愁向轎中瞧了一眼,笑道:「新娘子挺俊呀。」抬頭向楊過道:「小子,你福氣不小。
」楊過低下了頭,那敢與她照面,但聽蹄聲答答,二人竟自去了。

  楊過大奇:「怎麼她竟然放過了陸姑娘?」向轎中張去,但見那新娘嚇得面如土色,簌
簌發抖,陸無雙竟已不知去向。楊過更奇,叫道:「哎唷,我的媳婦兒呢?」陸無雙笑道:
「我不見啦。」但見新娘裙子一動,陸無雙鑽了出來,原來她低身躲在新娘裙下。她知師父
行事素來周密,任何處所決不輕易放過,料知她必定去後復來,是以躲了起來。楊過道:「
你安安穩穩的做新娘子罷,坐花轎比騎驢子舒服。」陸無雙點了點頭,對新娘道:「你擠得
我好生氣悶,快給我出去。」新娘無奈,只得下轎,騎在陸無雙先前所乘的驢上。

  新娘和新郎從未見過面,此時新郎見新娘肥肥白白,頗有幾分珠圓玉潤;新娘偷看新郎
,倒也五官端正。二人心下竊喜,一時倒忘了身遭大盜劫持,後果大是不妙。

  一行人行出二十來里,眼見天色漸漸晚了。那老者不住向楊過哀求放人,以免誤了拜天
地的吉期。楊過斥道:「你嚕唆甚麼?」

  一句話剛出口,忽然路邊人影一閃,兩個人快步奔入樹林。楊過心下起疑,追了下去,
依稀見到二人的背影,衣衫襤褸,卻是化子打扮。楊過勒住了馬,心想:「莫非丐幫已瞧出
了蹊蹺,又在前邊伏下人手?事已如此,只得向前直闖。」

  不久花轎抬到,陸無雙從破帷裏探出頭來,問道:「瞧見了甚麼?」楊過道:「花轎帷
子破了,你臉上又不兜紅布。扮新娘子嘛,總須得哭哭啼啼,就算心裏一百個想嫁人,也得
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喊爹叫娘,不肯出門。天下那有你這般不怕醜的新娘子?」

  陸無雙聽他話中之意?似乎自己行藏已被人瞧破,只輕輕罵了聲「傻蛋」,不再言語。
又行一陣,前面山路漸漸窄了,一路上嶺,甚是崎嶇難行,迎親人眾早已疲累不堪,但生怕
惹惱了楊過,沒一個敢吐半句怨言。

  轉眼間夕陽在山,歸鴉啞啞的叫著從空中飛過。正行之間,忽然山角後幾個人齊聲唱道
:「小小姑娘做好事哪,施捨一把銀彎刀哪。」

  陸無雙臉上變色,心道:「原來那四個化子埋伏在這兒。」花轎轉過山角,只見迎面站
著三個乞丐,三人都是身材高大,與日間在飯店中所見的四人截然不同。楊過見他們每人肩
頭都負著五隻麻布袋,心想:「這三個五袋叫化,定比那四個四袋的要厲害些,看來非當真
動手不可了。」

  迎親人眾與轎夫等正行得沒好氣,早有人揮鞭向一個乞丐頭上擊去,高聲叫道:「快讓
路,快讓路!」那乞丐也不閃避,抓住鞭梢一拉,那人撲地倒了,跌了個狗吃屎。若在平時
,眾人定是一擁而上,但先前給楊過嚇得怕了,人人均想:「原來這三個叫化跟那強盜是一
夥。」沒一人敢再向前,反而退了幾步。

  一名乞丐朗聲說道:「恭喜姑娘大喜啊,小叫化要討幾文賞錢。」陸無雙回頭低聲道:
「傻蛋,我身上有傷,動手不得,你給我打發了去。」楊過道:「好。」縱馬上前,喝道:
「呸,今兒是我娶媳婦的好日子,叫化兒莫要嘰哩咕嚕,快給讓開了。」一名叫化向楊過打
量了幾眼,一時摸不準他的來歷。那四個四袋弟子先前給竹筷打中手腕,都以為是陸無雙所
出手,並未向師伯師叔提到楊過。

  一名叫化右手一揚,楊過的坐騎受驚,前足提起。楊過假裝乘坐不穩,幌了幾下便摔落
馬背,半晌爬不起身。三個乞丐心想:「原來此人是真的新郎。」丐幫是俠義道的幫會,向
來鋤強扶弱,濟困拯危,所以跟陸無雙為難,只為她傷了幫中兄弟,眼見楊過不會武功,這
般摔了他一交,均覺歉然,一名乞丐當即伸手拉了他起來,說道:「對不住,您包涵些。」
楊過喃喃罵道:「你們,哎,真是……討錢就討錢,怎地驚了我的牲口?」摸出三枚小錢,
每人給了一枚。三丐依照丐幫規矩,接過謝了。

  楊過笑嘻嘻的向陸無雙道:「你要我打發,我已經打發啦。」陸無雙嗔道:「你儘跟我
裝傻,有甚麼好?」楊過道:「是,是!」退在一旁,揮袖撲打身上的灰土。

  陸無雙見三個化子仍是攔在路口,冷然道:「你們要怎地?」一名化子說道:「姑娘是
古墓派的高手,我兄弟三人好生仰慕,要請姑娘指點幾招。」陸無雙道:「我身負重傷,還
能動甚麼手?你們既然不服氣,那就約定日子,待我傷愈,自會前來領教。你們三位是丐幫
高手,今日合力來欺侮一個身上負傷的年輕女子,那才是英雄好漢呢!」

  三個化子給她這幾句話一擋,果覺己方理虧。其中二人齊聲說道:「好罷!待你傷愈之
後,再來找你理論。」另一人卻道:「慢來,你傷在何處?到底是真是假,須得讓我瞧瞧。
倘若真是有傷,今日就饒過了你。」他不知她傷在胸口,原是言出無心。陸無雙卻登時雙頰
飛紅,不由得大怒,氣憤之下,一時說不出話來,隔了半晌,才罵道:「江湖上說甚麼丐幫
英雄仗義,卻原來盡是無恥之徒。」三個乞丐聽她辱及丐幫名聲,臉色立變,一丐性子甚是
暴躁,搶上一步,伸出大手就要往花轎中抓她出來。

  楊過見情勢緊迫,叫道:「慢來,慢來。你們討錢,我已經給了,怎麼又來跟我媳婦兒
囉唆?」說著搶過來攔在轎前,又道:「看三位仁兄雖然做了化子,但個個相貌堂堂,將來
必定升官發財,怎地來調戲我的新媳婦,幹這般輕薄無賴的勾當?」

  三個化子一怔,倒也無言可答。那火爆性子的化子道:「你讓開,我們只是要領教她古
墓派的武功,誰輕薄來?」說著用手輕輕一推。楊過大叫一聲,往路旁摔去。丐幫自來相傳
有個規矩,決不許先行出手毆打不會武藝之人。那化子料不到這新郎如此不濟,只這麼輕輕
一推便即摔倒,若是摔傷了他,幫中必有重罰,其餘兩個同伴也脫不了干係。三人大驚,同
時搶上來扶起。楊過只叫得驚天動地:「哎唷,哎唷!我的媽啊!」三個化子也瞧不清他到
底傷了沒有。

  楊過一面呼痛,一面說道:「你這三人也是傻的,我新媳婦兒怕羞,怎肯跟不相識之人
說話。這樣罷!你們要領教甚麼?先跟我說。我悄悄問了我新媳婦,再來跟你們說,好是不
好?」

  三個化子見他半傻不傻,實是老大不耐煩,但又不便對他動手。三丐中年紀最大的那人
尋思:「這姓陸的女子假扮新娘,這人若是真新郎,就不該如此出力迴護。若是假新郎,又
不該如此膿包。」細細打量他身形舉止,始終瞧不出端倪。

  那火爆性子的化子將手一揚,喝道:「你讓是不讓?」楊過雙手張開,大聲道:「你們
要欺侮我媳婦兒,那是萬萬不可。」另一個化子叫道:「陸姑娘,你叫這傻蛋擋著,難道還
能擋一輩子不成?爽爽快快,拿句話出來罷。」楊過奇道:「咦,你也知道我叫傻蛋,真是
奇哉怪也。」那火爆性子的化子向陸無雙道:「我們也不領教別的,只想見識一下你那彎刀
斬肩的功夫,這一招叫做甚麼?」

  陸無雙也知楊過儘這麼跟他們歪纏,總是沒個了結,心中正自尋思脫身之計,聽那化子
問起,順口答道:「那叫『貂蟬拜月』,怎麼啊?」楊過接口道:「不錯,我媳婦那彎刀這
麼呼的一聲,就砍在你肩頭啦。」右手一探,從那化子肩頭繞了過去,拍的一下,掌緣在他
肩後輕輕斬了一下。

  這一下出手,三個化子都是吃了一驚,立時躍開,均想:「這廝原來假扮新郎,戲弄我
們。」那火性化子肩頭吃了一掌,雖然楊過未運勁力,卻已大感臉上無光,叫道:「好啊,
賊廝烏裝傻,來來來,先領教你的高招。」

  楊過道:「你說向我媳婦領教,怎麼又向我領教?」那化子怒道:「跟閣下領教也是一
樣。」楊過道:「那就糟啦,我甚麼也不會。」轉頭向陸無雙問道:「好媳婦兒,我的親親
小媳婦兒,你說我該教他甚麼?」

  陸無雙此時再無懷疑,知他定然身負絕藝,剛才他這反手一斬,乾淨利落,自己就決計
辦不了,只是不知他武功家數,便隨口說道:「再來一招『貂蟬拜月』。」楊過道:「好!
」腰一彎,手一長,拍的一聲,又在那化子後肩斬了一掌。這一下出手,三丐更是驚駭。楊
過明明與那丐相對而立,並不移步轉身,只一伸手,手掌就斬到了他的肩後,這招掌法實是
怪異之極。陸無雙心中也是一震:「這明明是我古墓派的武功,他怎麼也會?」又道:「你
再來一招『西施捧心』。」楊過道:「好啊!」左拳打出,正中對方心口。

  那化子身上中拳,只覺一股大力推來,不由自主的飛出一丈開外,卻仍是穩穩站立,胸
口中拳處也不覺疼痛,倒似給人抱起來放在一丈之外一般。外另兩名化子左右搶上。楊過急
叫:「媳婦兒,我對付不了,快教我。」陸無雙道:「昭君出塞,麻姑獻壽。」楊過左手斜
舉,右手五指彈起,作了個彈琵琶的姿式,五根手指一一彈在右首化子身上,正是「昭君出
塞」;隨即側身讓開左首化子踢來的一腳,雙手合拳迥上抬擊,砰的一聲,擊中對方下巴,
說道:「這是『麻姑獻壽』,對不對啊?」他不欲傷人,是以手上並未用勁。

  他連使四招,招招是古墓派「美女拳法」的精奧功夫。古墓派自林朝英開派,從來傳女
不傳男。林朝英創下這套「美女拳法」,每一招都取了個美女的名稱,使出來時嬌媚婀娜,
卻也均是凌厲狠辣的殺手。楊過跟小龍女學武,這套拳法自然也曾學過,只是覺得拳法雖然
精妙,總是扭扭捏捏,男人用之不雅,當練習之時,不知不覺的在純柔的招數中注入了陽剛
之意,變嫵媚而為瀟洒,然氣韻雖異,拳式仍是一如原狀。

  三個化子莫名其妙的中招,卻又不覺疼痛,對楊過的功夫並未佩服,齊聲呼嘯,攻了上
來。楊過東閃西避,叫道:「媳婦兒,不得了,你今兒要做小寡婦!」陸無雙嗤的一笑,叫
道:「天孫織綿!」楊過右手揮左,左手送右,作了個擲梭織布之狀,這一揮一送,雙手分
別又都打在兩名化子的肩頭。陸無雙又叫:「文君當爐,貴妃醉酒!」楊過舉手作提鐺斟酒
之狀,在那火性化子頭上一鑿,接著身子搖幌,跌跌撞撞的向右歪斜出去,肩頭正好撞中另
一個化子的胸口。

  三個化子又驚又怒,三人施展平生武功,竟然連他衣服也碰不到,而這小子手揮目送,
要打那裏就是那裏,雖然打在身上不痛,卻也是古怪之極。陸無雙連叫三招「弄玉吹蕭」、
「洛神凌波」、「鉤弋握拳」,楊過一一照做。陸無雙佩服已極,故意出個難題,見他正伸
拳前擊,立即叫道:「則天垂簾。」當他此時身形,按理萬不能發這一招但楊過自恃內力高
出敵手甚多,竟爾身子前撲,雙掌以垂簾式削將下來。三個化子見他前胸露出老大破綻,心
中大喜,同時搶功,那知為他內力所逼,都是騰騰騰的退出數步。

  陸無雙驚喜交集,叫道:「一笑傾國!」這卻是她杜撰的招數,美人嫣然一笑固能傾國
傾城,但怎能用以與人動手過招?楊過一怔,立即縱聲大笑,哈哈哈哈,嘿嘿嘿嘿,呼呼呵
呵,運起了「九陰真經」中的極高深內功。雖然他尚未練得到家,不能用以對付真正高手,
但那三名五袋弟子究只是三四流腳色,聽得笑聲怪異,不禁頭暈目眩,身子搖了幾搖,撲地
跌倒。須知每人耳中有一半月形小物,專司人身平衡,若此半月形物受到震盪,勢不免頭重
腳輕,再也站立不穩。楊過的笑聲以強勁內力吐出,人人耳鼓連續不斷的受到衝擊,驀地裏
均感天旋地轉。陸無雙幾欲暈倒,急忙抓住轎中扶手。只聽啊唷、砰砰之聲響成一片,迎親
人眾與新郎、新娘一一摔倒在地。

  楊過笑聲止息,三名化子躍起身來,臉如土色,頭也不回的走了。

  眾人休息半晌,才抬起花轎又行,此時對楊過奉若神明,更是不敢有半點違抗。二更時
分,到了一個市鎮,楊過才放迎親人眾脫身。

  眾中只道這番為大盜所擄,扣押勒贖固是意料中事,多半還要大吃苦頭,豈知那大盜當
真只是玩玩假扮新郎新娘,就此了事,實是意外之喜,不由得對楊過千恩萬謝。隨伴的喜娘
更是口彩連篇:「大王和壓寨娘子百年好合、白頭偕老、多生幾位小大王!」只惹得楊過哈
哈大笑,陸無雙又羞又嗔。

  楊過與陸無雙找了一家客店住下,叫了飯菜,正坐下吃飯,忽見門口人影一閃,有人探
頭進來,見到楊陸二人,立即縮頭轉身。楊過見情勢有異,追到門口,見院子中站著兩人,
正是在豺狼谷中與陸無雙相鬥的申志凡與姬清虛。二道拔出長劍,縱身撲上。楊過心想:「
你們找我晦氣幹麼?想自討苦吃?」兩個道士撲近,卻是側身掠過,奔入大堂,搶向陸無雙
。就在此時,驀地裏傳來叮玲、叮玲一陣鈴響。

  鈴聲突如其來,待得入耳,已在近處,兩名道士臉色大變,互相瞧了一眼,急忙退向西
首第一間房裏,砰的一聲關上了門,再也不出來了。楊過心想:「臭道士,多半也吃過那李
莫愁的苦頭,竟嚇成這個樣子。」

  陸無雙低聲道:「我師父追到啦,傻蛋,你瞧怎麼辦?」楊過道:「怎麼辦?躲一躲罷
!」剛伸出手去扶她,鈴聲斗然在客店門口止住,只聽李莫愁的聲音道:「你到屋上去守住
。」洪凌波答應了,颼的一聲,上了屋頂。又聽掌櫃的說道:「仙姑,你老人家住店……哎
唷,我……」噗的一聲,仆跌在地,再無聲息。他怎知李莫愁最恨別人在她面前提到一個「
老」字,何況當面稱她為「老人家」?拂塵揮出,立時送了掌櫃他老人家的老命。她問店小
二:「有個跛腳姑娘,住在那裏?」那店小二早已嚇得魂不附體只說:「我……我……」一
句話也答不出來。李莫愁左足將他踢開,右足踹開西首第一間房的房門,進去查看,那正是
申姬二道所住之處。

  楊過尋思:「只好從後門溜出去,雖然定會給洪凌波瞧見,卻也不用怕她。」低聲道:
「媳婦兒,跟我逃命罷。」陸無雙白了他一眼,站起身來,心想這番如再逃得性命,當真是
老天爺太瞧得起啦。

  兩人剛轉過身,東角落裏一張方桌旁一個客人站了起來,走近楊陸二人身旁,低聲道:
「我來設法引開敵人,快想法兒逃走。」這人一直向內坐在暗處,楊陸都沒留意他的面貌。
他說話之時臉孔向著別處,話剛說完,已走出大門,只見到他的後影。這人身材不高,穿一
件寬大的青布長袍。

  楊陸二人只對望得一眼,猛聽得鈴聲大振,直向北響去。洪凌波叫道:「師父,有人偷
驢子。」黃影一閃,李莫愁從房中躍出,追出門去。陸無雙道:「快走!」楊過心想:「李
莫愁輕功迅捷無比,立時便能追上此人,轉眼又即回來。我背了陸姑娘行走不快,仍是難以
脫身。」靈機一動,闖進了西首第一間房。

  只見申志凡與姬清虛坐在炕邊,臉上驚惶之色兀自未消,此時片刻也延挨不得,楊過不
容二道站起喝問,搶上去手指連揮,將二人點倒,叫道:「媳婦兒,進來。」陸無雙走進房
來。楊過掩上房門,道:「快脫衣服!」陸無雙臉上一紅,啐道:「傻蛋,胡說甚麼?」楊
過道:「脫不脫由你,我可要脫了。」除了外衣,隨即將申志凡的道袍脫下穿上,又除了他
的道冠,戴在自己頭上。陸無雙登時醒悟,道:「好,咱們扮道士騙過師父。」伸手去解衣
紐,臉上又是一紅,向姬清虛踢了一腳,道:「閉上眼睛啦,死道士!」姬清虛與申志凡不
能轉動的只是四肢而非五官,當即閉上眼睛,那敢瞧她?

  陸無雙又道:「傻蛋,你轉過身去,別瞧我換衣。」楊過笑道:「怕甚麼,我給你接骨
之時,豈不早瞧過了?」此語一出,登覺太過輕薄無賴,不禁訕訕的有些不好意思。陸無雙
秀眉一緊,反手就是一掌。

  楊過只消頭一低,立時就輕易避過,但一時失魂落魄,獃獃的出了神,拍的一下,這一
記重重擊在他的左頰。陸無雙萬萬想不到這掌竟會打中,還著實不輕,也是一呆,心下歉然
,笑道:「傻蛋,打痛了你麼?誰叫你瞎說八道?」

  楊過撫著面頰,笑了一笑,當下轉過身去。陸無雙換上道袍,笑道:「你瞧!我像不像
個小道士?」楊過道:「我瞧不見,不知道。」陸無雙道:「傻蛋,轉過身來啦。」楊過回
過頭來,見她身上那件道袍寬寬蕩蕩,更加顯得她身形纖細,正待說話,陸無雙忽然低呼一
聲,指著炕上,只見炕上棉被中探出一個道士頭來,正是豺狼谷中被她砍了幾根手指的皮清
玄。原來他一直便躺在炕上養傷,一見陸無雙進房,立即縮頭進被。楊陸二人忙著換衣,竟
沒留意。陸無雙道:「他……他……」想說「他偷瞧我換衣」卻又覺不便出口。

  就在此時,花驢鈴聲又起。楊過聽過幾次,知道花驢已被李莫愁奪回,那青衫客騎驢奔
出時鈴聲雜亂,李莫愁騎驢之時,花驢奔得雖快,鈴聲卻疾徐有致。他一轉念間,將皮清玄
一把提起,順手閉住了他的穴道,揭開炕門,將他塞入炕底。北方天寒,冬夜炕底燒火取暖
,此時天尚暖熱,炕底不用燒火,但裏面全是煙灰黑炭,皮清玄一給塞入,不免滿頭滿臉全
是灰土。

  只聽得鈴聲忽止,李莫愁又已到了客店門口。楊過向陸無雙道:「上炕去睡。」陸無雙
皺眉道:「臭道士睡過的,髒得緊,怎能睡啊?」楊過道:「隨你便罷!」說話之間,又將
申志凡塞入炕底,順手解開了姬清虛的穴道。陸無雙雖覺被褥骯髒,但想起師父手段的狠辣
,只得上炕,面向裏床。剛剛睡好,李莫愁已踢開房門,二次來搜。楊過拿著一隻茶杯,低
頭喝茶,左手卻按住姬清虛背心的死穴。李莫愁見房中仍是三個道士,姬清虛臉如死灰,神
魂不定,於是笑了一笑,去搜第二間房。她第一次來搜時曾仔細瞧過三個道人的面貌,生怕
是陸無雙喬裝改扮,二次來搜時就沒再細看。

  這一晚李莫愁、洪凌波師徒搜遍了鎮上各處,吵得家家雞犬不寧。楊過卻安安穩穩的與
陸無雙並頭躺在炕上,聞到她身上一陣陣少女的溫馨香味,不禁大樂。陸無雙心中思潮起伏
,但覺楊過此人實是古怪之極,說他是傻蛋,卻又似聰明無比,說他聰明罷,又老是瘋瘋顛
顛的。她躺著一動也不敢動,心想那傻蛋定要伸手相抱,那時怎生是好?過了良久良久,楊
過卻沒半點動靜,反而微覺失望,聞到他身上濃重的男子氣息,竟爾顛倒難以自已,過了良
久,才迷迷糊糊的睡了。

  楊過一覺醒來,天已發白,見姬清虛伏在桌上沉睡未醒,陸無雙鼻息細微,雙頰暈紅,
兩片薄薄紅唇略見上翹,不由得心中大動,暗道:「我若是輕輕的親她一親,她決不會知道
。」少年人情竇初開,從未親近過女子,此刻朝陽初升,正是情慾最盛之時,想起接骨時她
胸脯之美,更是按捺不住,伸過頭去,要親她口唇。尚未觸到,已聞一陣香甜,不由得心中
一蕩,熱血直湧上來,卻見她雙眉微蹙,似乎睡夢中也感到斷骨處的痛楚。楊過見到這般模
樣,登時想起小龍女來,跟著記起她要自己立過的誓:「我這一生一世心中只有姑姑一個,
若是變心,不用姑姑殺我,我立刻就殺了自己。」全身冷汗直冒,當即拍拍兩下,重重打了
自己兩個耳光,一躍下炕。

  這一來陸無雙也給驚醒了,睜眼問道:「傻蛋,你幹甚麼?」楊過正自羞愧難當,含含
糊糊的道:「沒甚麼,蚊子咬我的臉。」陸無雙想起整晚和他同睡,突然間滿臉通紅,低下
了頭,輕輕的道:「傻蛋,傻蛋!」話聲中竟是大有溫柔纏綿之意。

  過了一會,她抬起頭來,問道:「傻蛋,你怎麼會使我古墓派的美女拳法?」楊過道:
「我晚上做夢,那許多美女西施啦、貂嬋啦,每個人都來教我一招,我就會了。」陸無雙呸
了一聲,料知再問他也不肯說,正想轉過話頭說別的事,忽聽得李莫愁花驢的鈴聲響起,向
西北方而去,卻又是回頭往來路搜尋,料來她想起那部「五毒秘傳」落入陸無雙手中,遲一
日追回,便多一日危險,是以片刻也不敢耽擱,天色微明,就騎驢動身。

  楊過道:「她回頭尋咱們不見,又會趕來。就可惜你身上有傷,震盪不得,否則咱們盜
得兩匹駿馬,一口氣奔馳一日一夜,她那裏還追得上?」陸無雙嗔道:「你身上可沒傷,幹
麼你不去盜一匹駿馬,一口氣奔馳一日一夜?」楊過心想:「這姑娘當真是小心眼兒,我隨
口一句話,她就生氣。」只是愛瞧她發怒的神情,反而激她道:「若不是你求我送到江南,
我早就去了。」陸無雙怒道:「你去罷,去罷!傻蛋,我見了你就生氣,寧可自個兒死了的
好。」楊過笑道:「嘿,你死了我才捨不得呢。」

  他怕陸無雙真的大怒,震動斷骨,一笑出房,到櫃台上借了墨筆硯台,回進房來,將墨
在水盆中化開了,雙手醮了墨水,突然抹在陸無雙臉上。

  陸無雙未曾防備,忙掏手帕來抹,不住口的罵道:「臭傻蛋,死傻蛋。」只見楊過從炕
裏掏出一大把煤灰,用水和了塗在臉上,一張臉登時凹凹凸凸,有如生滿了疙瘩。她立時醒
悟:「我雖換了道人裝束,但面容未變,若給師父趕上,她豈有不識之理?」當下將淡墨水
勻勻的塗在臉上。女孩兒家生性愛美,雖然塗黑臉頰,仍是猶如搽脂抹粉一般細細整容。

  兩人改裝已畢,楊過伸腳到炕下將兩名道人的穴道踢開。陸無雙見他看也不看,隨意踢
了幾腳,兩名道人登時發出呻吟之聲,心下暗暗佩服:「這傻蛋武功勝我十倍。」但欽佩之
意,絲毫不形於色,仍是罵他傻蛋,似乎渾不將他瞧在眼裏。

  楊過去市上想僱一輛大車,但那市鎮太小,無車可僱,只得買了兩匹劣馬。這日陸無雙
傷勢已輕了些,兩人各自騎了一匹,慢慢向東南行去。

  行了一個多時辰,楊過怕她支持不住,扶她下馬,坐在道旁石上休息。他想起今晨居然
對陸無雙有輕薄之意,輕薄她也沒甚麼,但如此對不起姑姑,自己真是大大的混帳王八蛋,
正在深深自責,陸無雙忽道:「傻蛋,怎麼不跟我說話?」楊過微笑不答,忽然想到一事,
叫道:「啊喲,不好,我真胡塗。」陸無雙道:「你本就胡塗嘛!」楊過道:「咱們改裝易
容,那三個道人盡都瞧在眼裏,若是跟你師父說起,豈不是糟了?」陸無雙抿嘴一笑,道:
「那三個臭道人先前騎馬經過,早趕到咱們頭裏去啦,師父還在後面。你這傻蛋失魂落魄的
,也不知在想些甚麼,竟沒瞧見。」

  楊過「啊」了一聲,向她一笑。陸無雙覺得他這一笑之中似含深意,想起自己話中「失
魂落魄的,也不知想些甚麼」那幾個字,不禁臉兒紅了。就在此時,一匹馬突然縱聲長嘶。
陸無雙回過頭來,只見道路轉角處兩個老丐並肩走來。

  楊過見山角後另有兩個人一探頭就縮了回去,正是申志凡和姬清虛,心下了然:「原來
這三個臭道士去告知了丐幫,說我們改了道人打扮。」當下拱手說道:「兩位叫化大爺,你
們討米討八方,貧道化緣卻化十方,今日要請你們布施布施了。」一個化子聲似洪鐘,說道
:「你們就是剃光了頭,扮作和尚尼姑,也休想逃得過我們耳目。快別裝傻啦,爽爽快快的
,跟我們到執法長老跟前評理去罷。」楊過心想:「這兩個老叫化背負八隻布袋,只怕武功
甚是了得。」那二人正是丐幫中的八袋老丐,眼見楊陸二人都是未到二十歲的少年,居然連
敗四名四袋弟子、三名五袋弟子,料想這中間定然另有古怪。

  雙方均自遲疑之際,西北方金鈴響起,玎玲,玎玲,輕快流動,抑揚悅耳。陸無雙暗想
:「糟了,糟了。我雖改了容貌裝束,偏巧此時又撞到這兩個死鬼化子,給他們一揭穿,怎
麼能脫得師父的毒手?唉,當真運氣太壤,魔劫重重,偏有這麼多人吃飽了飯沒事幹,儘是
找上了我,纏個沒了沒完。」

  片刻之間,鈴聲更加近了。楊過心想:「這李莫愁我是打不過的,只有趕快向前奪路逃
走。」說道:「兩位不肯化緣,也不打緊,就請讓路罷。」說著大踏步向前走去。兩個化子
見他腳下虛浮,似乎絲毫不懂武功,各伸右手抓去。楊過右掌劈出,與兩人手掌相撞,三隻
手掌略一凝持,各自退了三步。這兩名八袋老丐練功數十年,均是內力深湛,在江湖上已是
少逄敵手,要論武功底子,實是遠勝楊過,只是論到招數的奇巧奧妙,卻又不及。楊過借力
打力,將二人掌力化解了,但要就此闖過,卻也不能。三人心中各自暗驚。

  就在此時,李莫愁師徒已然趕到。洪凌波叫道:「喂,叫化兒,小道士,瞧見一個跛腳
姑娘過去沒有?」兩個老丐在武林中行輩甚高,聽洪凌波如此詢問,心中有氣,只是丐幫幫
規嚴峻,絕不許幫眾任意與外人爭吵,二人順口答道:「沒瞧見!」李莫愁眼光銳利,見了
楊陸二人的背影,心下微微起疑:「這二人似乎曾在那裏見過。」又見西人相對而立,劍拔
弩張的便要動武,心想在旁瞧個熱鬧再說。

  楊過斜眼微睨,見她臉現淺笑,袖手觀鬥,心念一動:「有了,如此這般,就可去了她
的疑心。」轉身走到洪凌波跟前,打個問訊,嘶啞著嗓子說道:「道友請了。」洪凌波以道
家禮節還禮。楊過道:「小道路過此處,給兩個惡丐平白無端的攔住,定要動武。小道未攜
兵刃,請道友瞧在老君面上,相借寶劍一用。」說罷又是深深一躬。洪凌波見他臉上凹凹凸
凸,又黑又醜,但神態謙恭,兼之提到道家之祖的太上老君,似乎不便拒卻,於是拔出長劍
,眼望師父,見她點頭示可,便倒轉劍柄,遞了過去。楊過躬身謝了,接過長劍,劍尖指地
,說道:「小道若是不敵,還請道友念在道家一派,賜與援手。」洪凌波皺眉哼了一聲,卻
不答話。

  楊過轉過身來,大聲向陸無雙道:「師弟,你站在一旁瞧著,不必動手,教他丐幫的化
子們見識見識我全真教門下的手段。」李莫愁一凜:「原來這兩個小道士是全真教的。可是
全真教跟丐幫素來交好,怎地兩派門人卻鬧將起來?」楊過生怕兩個老丐喝罵出來,揭破了
陸無雙的秘密,挺劍搶上,叫道:「來來來,我一個鬥你們兩個。」陸無雙卻大為擔憂:「
傻蛋不知我師父曾與全真教的道士大小十餘戰,全真派的武功有那一招一式逃得過她的眼去
?天下道教派別多著,正乙、大道、太一,甚麼都好冒充,怎地偏偏指明了全真教?」

  兩個老丐聽他說道「全真教門下」五字,都是一驚,齊聲喝道:「你當真是全真派門人
?你和那……」

  楊過那容他們提到陸無雙,長劍刺出,分攻兩人胸口小腹,正是全真教嫡傳劍法。兩個
老丐輩份甚高,決不願合力鬥他一個後輩,但楊過這一招來得奇快,不得不同時舉棒招架。
鐵棒剛舉,楊過長劍已從鐵棒空隙中穿了過去,仍是疾刺二人胸口。兩個老丐萬料不到他劍
法如此迅捷,急忙後退。楊過毫不容情,著著進逼,片刻之間,已連刺二九一十八劍,每一
劍都是一分為二,刺出時只有一招,手腕抖處,劍招卻分而為二。這是全真派上乘武功中的
「一劍化三清」劍術,每一招均可化為三招,楊過每一劍刺出,兩個老丐就倒退三步,這一
十八劍刺過,兩個老丐竟然一招也還不了手,一共倒退了五十四步。玉女心經的武功專用以
剋制全真派,楊過未練玉女心經,先練全真武功,只是練得並不精純,「一劍化三清」是化
不來的,「化二清」倒也心得似模似樣。

  李莫愁見小道士劍法精奇,不禁暗驚,心道:「無怪全真教名頭這等響亮,果然是人才
輩出,這人再過十年,我那裏還能是他對手?看來全真教的掌教,日後定要落在這小道人身
上。」她若跟楊過動手,數招之間便能知他的全真劍法似是而非,底子其實是古墓派功夫,
但外表看來,卻是真偽難辨。楊過從趙志敬處得到全真派功夫的歌訣,此後曾加修習,因此
他的全真派武功卻也不是全盤冒充。洪凌波與陸無雙自然更加瞧得神馳目眩。

  楊過心想:「我若手下稍緩,讓兩個老叫化一開口說話,那就凶多吉少。」這一十八劍
刺過,長劍急抖,卻已搶到了二丐身後,又是一劍化為兩招刺出。二丐急忙轉身招架,楊過
不容他們鐵棒與長劍相碰,幌身閃到二丐背後,兩丐急忙轉身,楊過又已搶到他們背後。他
自知若憑真實功夫,莫說以一敵二,就是一個化子也抵敵不過,是以迴旋急轉,一味施展輕
功繞著二丐兜圈。

  全真派每個門人武功練到適當火候,就須練這輕功,以便他日練「天罡北斗陣」時搶位
之用。楊過此時步代雖是全真派武功,但呼吸運氣,使的卻是「玉女心經」中的心法。古墓
派輕功乃天下之最,他這一起腳,兩名丐幫高手竟然跟隨不上,但見他急奔如電,白光閃處
,長劍連刺。若是他當真要傷二人性命,二十個化子也都殺了。二丐身子急轉,掄棒防衛要
害,此時已顧不得抵擋來招,只是盡力守護,憑老天爺的慈悲了。

  如此急轉了數十圈,二丐已累得頭暈眼花,腳步踉蹌,眼見就要暈倒。李莫愁笑道:「
喂,丐幫的朋友,我教你們個法兒,兩個人背靠背站著,那就不用轉啦。」這一言提醒,二
丐大喜,正要依法施為,楊過心想:「不好!給他們這麼一來,我可要輸。」當下不再轉身
移位,一招兩式,分刺二丐後心。

  二丐只聽得背後風聲勁急,不及回棒招架,急忙向前邁了一步,足剛著地,背後劍招便
到,大驚之下,只得提氣急奔。那知楊過的劍尖直如影子一般,不論兩人跑得如何迅捷,劍
招始終是在他兩人背後幌動。二丐腳步稍慢,背上肌肉就被劍尖刺得劇痛。二丐心知楊過並
無相害之意,否則手上微一加勁,劍尖上前一尺,刃鋒豈不穿胸而過?但腳下始終不敢有絲
毫停留。三人都是發力狂奔,片刻間已奔出兩里有餘,將李莫愁等遠遠拋在後面。

  楊過突然足下加勁,搶在二丐前頭,笑嘻嘻的道:「慢慢走啊,小心摔交!」二丐不約
而同的雙棒齊出。楊過左手一伸,已抓住一根鐵棒,同時右手長劍平著劍刃,搭在另一根鐵
棒上向左推擠,左掌張處,兩根鐵棒一齊握住。二丐驚覺不妙,急忙運勁裏奪。楊過功力不
及對方,那肯與他們硬拚,長劍順著鐵棒直劃下去。二丐若不放手,八根手指立時削斷,只
得撒棒後躍,臉上神色極是尷尬,鬥是鬥不過,就此逃走,卻又未免丟人太甚。

  楊過說道:「敝教與貴幫素來交好,兩位千萬不可信了旁人挑撥。怨有頭,債有主,古
墓派的赤練仙子李莫愁明明在此,兩位何不找她去?」二丐並不識得李莫愁,但素知她的厲
害,聽了楊過之言,心中一凜,齊聲道:「此話當真?」楊過道:「我幹麼相欺?小道也是
給這魔頭逼得走投無路,這才與兩位動手。」說到此處,雙手捧起鐵棒,恭恭敬敬的還了二
丐,又道:「那赤練仙子隨身攜帶之物天下聞名,兩位難道不知麼?」一個老丐恍然而悟,
說道:「啊,是了,她手中拿著拂塵,花驢上繫有金鈴。那個穿黃衫的就是她了?」楊過笑
道:「不錯,不錯。用銀弧飛刀傷了貴幫弟子的那個姑娘,就是李莫愁的弟子……」微一沉
吟,又道:「就只怕……不行,不行……」那聲若洪鐘的老丐性子甚是急躁,忙問:「怕甚
麼?」楊過道:「不行,不行。」那丐急道:「不行甚麼?」楊過道:「想那李莫愁橫行天
下,江湖上人物個個聞名喪膽,貴幫雖然厲害,卻沒一個是她的敵手。既然傷了貴幫朋友的
是她弟子,那也只好罷休。」

  那老丐給他激得哇哇大叫,拖起鐵棒,說道:「哼,管她甚麼赤練仙子、黑練仙子,今
日非去鬥鬥她不可!」說著就要往來路奔回。另一個老丐卻甚為持重,心想我二人連眼前這
個小道人也鬥不過,還去惹那赤練仙子,豈非白白送死?當下拉住他手臂,道:「也不須急
在一時,咱們回去從長計議。」向楊過一拱手,說道:「請教道友高姓大名。」楊過笑道:
「小道姓薩,名叫華滋。後會有期。」打個問訊,回頭便走。

  兩丐喃喃自語:「薩華滋,薩華滋?可沒聽過他的名頭,此人年紀輕輕,武功居然如此
了得……」一丐突然跳了起來,罵道:「直娘賊,狗廝烏!」另丐問道:「甚麼?」那丐道
:「他名叫薩華滋,那是殺化子啊,給這小賊道罵了還不知道。」兩丐破口大罵,卻也不敢
回去尋他算帳。

  楊過心中暗笑,生怕陸無雙有失,急忙回轉,只見陸無雙騎在馬上,不住向這邊張望,
顯是等得焦急異常。她一見楊過,臉有喜色,忙催馬迎了上來,低聲道:「傻蛋,你好,你
撇下我啦。」

  楊過一笑,雙手橫捧長劍,拿劍柄遞到洪凌波面前,躬身行禮,道:「多謝借劍。」洪
凌波伸手接過。楊過正要轉身,李莫愁忽道:「且慢。」她見這小道士武藝了得,心想留下
此人,必為他日之患,乘他此時武功不及自己,隨手除掉了事。

  楊過一聽「且慢」二字,已知不妙,當下將長劍又遞前數寸,放在洪凌波手中,隨即撒
手離劍。洪凌波只得抓住劍柄,笑道:「小道人,你武功好得很啊。」

  李莫愁本欲激他動手,將他一拂塵擊斃,但他手中沒了兵刃,自己是何等身分,那是不
能用兵刃傷他的了,於是將拂塵往後領中一插,問道:「你是全真七子那一個的門下?」

  楊過笑道:「我是王重陽的弟子。」他對全真諸道均無好感,心中沒半點尊敬之意,丘
處機雖相待不錯,但與之共處時刻甚暫,臨別時又給他狠狠的教訓了一頓,固也明白他並無
惡意,心下卻總不憤,至於郝大通、趙志敬等,那更是想起來就咬牙切齒。他在古墓中學練
王重陽當年親手所刻的九陰真經要訣,若說是他的弟子,勉強也說得上。但照他的年紀,只
能是趙志敬、尹志平輩的徒兒,李莫愁見他武功不弱,才問他是全真七子那一個的門人,實
已抬舉了他。楊過若是隨口答一個丘處機、王處一的名子,李莫愁倒也信了。但他不肯比殺
死孫婆婆的郝大通矮著一輩,便抬出王重陽來。重陽真人是全真教創教祖師,生平只收七個
弟子,武林中眾所周知,這小道人降生之日,重陽真人早已不在人世了。

  李莫愁心道:「你這小醜八怪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知我是誰,在我面前膽敢搗鬼。」轉
念一想:「全真教士那敢隨口拿祖師爺說笑?又怎敢口稱『王重陽』三字?但他若非全真弟
子,怎地武功招式又明明是全真派的?」楊過見她臉上雖然仍是笑吟吟地,但眉間微蹙,正
自沉吟,心想自己當日扮了鄉童,跟洪凌波鬧了好一陣,左古墓中又和她們師徒數度交手,
別給她們在語音舉止中瞧出破綻,事不宜遲,走為上策,舉手行了一禮,翻身上馬,就要縱
馬奔馳。

  李莫愁輕飄飄的躍出,攔在他馬前,說道:「下來,我有話問你。」楊過道:「我知道
你要問甚麼?你要問我,有沒見到一個左腿有些不便的美貌姑娘?可知她帶的那本書在那裏
?」李莫愁心中一驚,淡淡的道:「是啊,你真聰明。那本書在那裏?」楊過道:「適才我
和這個師弟在道旁休息,見那姑娘和三個化子動手。一個化子給那姑娘砍了一刀,但又有兩
個化子過來,那姑娘不敵,終於給他們擒住……」

  李莫愁素來鎮定自若,遇上天大的事也是不動聲色,但想到陸無雙既被丐幫所擒,那本
「五毒秘傳」勢必也落入他們手中,不由得微現焦急之色。

  楊過見謊言見效,更加誇大其詞:「一個化子從那姑娘懷裏掏出一本甚麼書來,那姑娘
不肯給,卻讓那化子打了老大一個耳括子。」陸無雙向他橫了一眼,心道:「好傻蛋,你胡
說八道損我,瞧我不收拾你?」楊過明知陸無雙心中駭怕,故意問她道:「師弟,你說這豈
不叫人生氣?那姑娘給幾個化子又摸手、又摸腳,吃了好大的虧啊,是不是?」陸無雙低垂
了頭,只得「嗯」了一聲。

  說到此處,山角後馬蹄聲響,擁出一隊人馬,儀仗兵勇,聲勢甚盛,原來是一隊蒙古官
兵。其時金國已滅,淮河以北盡屬蒙古。李莫愁自不將這些官兵放在眼裏,但她急欲查知陸
無雙的行縱,不想多惹事端,於是避在道旁,只見鐵蹄揚塵,百餘名蒙古兵將擁著一個官員
疾馳而過。那蒙古官員身穿錦袍,腰懸弓箭,騎術甚精,臉容雖瞧不清楚,縱馬大跑時的神
態卻頗為剽捍。 李莫愁待馬隊過後,舉拂塵拂去身上給奔馬揚起的灰土。她拂塵每動一下,
陸無雙的心就劇跳一下,知道這一拂若非拂去塵土,而是落在自己頭上,勢不免立時腦漿迸
裂。 李莫愁拂罷塵土,又問:「後來怎樣了?」楊過道:「幾個化子擄了那姑娘,向北方去
啦。小道路見不平,意欲攔阻,那兩個老叫化就留下來跟我打了一架。」

  李莫愁點了點頭,微微一笑,道:「很好,多謝你啦。我姓李名莫愁,江湖上叫我赤練
仙子,也有人叫我赤練魔頭。你聽見過我的名字麼?」楊過搖頭道:「我沒聽見過。姑娘,
你這般美貌,真如天仙下凡一樣,怎可稱為魔頭啊?」李莫愁這時已三十來歲,但內功深湛
,皮膚雪白粉嫩,臉上沒一絲皺紋,望之仍如二十許人。她一生自負美貌,聽楊過這般當面
奉承,心下自然樂意,拂塵一擺,道:「你跟我說笑,自稱是王重陽門人,本該好好叫你吃
點苦頭再死。既然你還會說話,我就只用這拂塵稍稍教訓你一下。」

  楊過搖頭道:「不成,不成,小道不能平白無端的跟後輩動手。」李莫愁道:「死到臨
頭,還在說笑。我怎麼是你的後輩啦?」楊過道:「我師父重陽真人,跟你祖師婆婆是同輩
,我豈非長著你一輩?你這麼一個年輕貌美的小姑娘,我老人家是不能欺侮你的。」

  李莫愁淺淺一笑,對洪凌波道:「再將劍借給他。」楊過搖手道:「不成,不成,我…
…」他話未說完,洪凌波已拔劍出鞘,只聽擦的一響,手中拿著的只是個劍柄,劍刃卻留在
劍鞘之內。她愕然之間,隨即醒悟,原來楊過還劍之時暗中使了手腳,將劍刃捏斷,但微微
留下幾分勉強牽連,拔劍時稍一用力,當即斷截。

  李莫愁臉上變色。楊過道:「本來嘛,我是不能跟後輩的年輕姑娘們動手的,但你既然
定要逼我過招,這樣罷,我空手接你拂塵三招。咱們把話說明在先,只過三招,只要你接得
住,我就放你走路。但三招一過,你卻不能再跟我糾纏不清啦。」他知當此情勢,不動手是
不成的了,但若當真比拚,自然絕不是她對手,索性老氣橫秋,裝出一派前輩模樣,再以言
語擠兌,要她答應只過三招,不能再發第四招,自己反正是鬥她不過,用不用兵刃也是一樣
,最好她也就此不使那招數厲害之極的拂塵。

  李莫愁豈不明白他的用意,心道:「憑你這小子也接得住我三招?」說道:「好啊,老
前輩,後輩領教啦。」

  楊過道:「不敢……」突然間只見黃影幌動,身前身後都是拂塵的影子。李莫愁這一招
「無孔不入」,乃是向敵人周身百骸進攻,雖是一招,其實千頭萬緒,一招之中包含了數十
招,竟是同時點他全身各處大穴。她適才見楊過與兩丐交手,劍法精妙,確非庸手,定要在
三招之內傷他,倒也不易,是以一上手就使出生平最得意的「三無三不手」來。

  這三下招數是她自創,連小龍女也沒見過。楊過突然見到,嚇了一跳。這一招其實是無
可抵擋之招,閃得左邊,右邊穴道被點,避得前面,後面穴道受傷,只有武功遠勝於李莫愁
的高手,以狠招正面撲擊,才能逼得她回過拂塵自救。楊過自然無此功力,情急之下,突然
一個觔斗,頭下腳上,運起歐陽鋒所授的功夫,經脈逆行,全身穴道盡數封閉,只覺無數穴
道上同時微微一麻,立即無事。他身子急轉,倒立著飛腿踢出。

  李莫愁眼見明明已點中他多處穴道,他居然仍能還擊,心中大奇,跟著一招「無所不至
」。這一招點的是他周身諸處偏門穴道。楊過以頭撐地,伸出左手,伸指戳向她右膝彎「委
中穴」。李莫愁更驚,急忙避開,「三無三不手」的第三手「無所不為」立即使出。這一招
不再點穴,專打眼睛、咽喉、小腹、下陰等人身諸般柔軟之處,是以叫作「無所不為」,陰
狠毒辣,可說已有些無賴意味。當她練此毒招之時,那想得到世上竟有人動武時會頭下腳上
,匆忙中一招發出,自是照著平時練得精熟的部位攻擊敵人,這一來,攻眼睛的打中了腳背
,攻咽喉的打中了小腿,攻小腹的打中了大腿,攻下陰的打中了胸膛,攻其柔虛,逢其堅實
,竟然沒半點功效。

  李莫愁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她一生中見過不少大陣大仗,武功勝過她的人也曾會過,
只是她事先料敵周詳,或攻或守,或擊或避,均有成竹在胸,卻萬料不到這小道士竟有如此
不可思議的功夫,只一呆之下,楊過突然張口,已咬住了她拂塵的塵尾,一個翻身,直立起
來。李莫愁手中一震,竟被他將拂塵奪了過去。

  當年二次華山論劍,歐陽鋒逆運經脈,一口咬中黃藥師的手指,險些送了他的性命。蓋
逆運經脈之時,口唇運氣,一張一合,自然而然會生咬人之意。一人全身諸處之力,均不及
齒力厲害,常人可用牙齒咬碎胡桃,而大力士手力再強,亦難握破胡桃堅殼。因此楊過內力
雖不及李莫愁遠甚,但牙齒一咬住拂塵,竟奪下她用以揚威十餘載的兵刃。

  這一下變生不測,洪凌波與陸無雙同時驚叫,李莫愁雖然驚訝,卻絲毫不懼,雙掌輕拍
,施展赤練神掌,撲上奪他拂塵。她一掌剛要拍出,突然叫道:「咦,是你!你師父呢?」
原來楊過臉上塗了泥沙,頭下腳上的急轉幾下,泥沙剝落,露出了半邊本來面目。同時洪凌
波也已認出了陸無雙,叫道:「師父,是師妹啊。」先前陸無雙一直不敢與李莫愁、洪凌波
正面相對,此時楊過與李莫愁激鬥,她凝神觀看,忘了側臉避開洪凌波的眼光。

  楊過左足一點,飛身上了李莫愁的花驢,同時左手彈處,一根玉蜂針射進了洪凌波所乘
驢子的腦袋。

  李莫愁盛怒之下,飛身向楊過撲去。楊過縱身離鞍,倒轉拂塵柄,噗的一聲,將花驢打
了個腦漿迸裂,大叫:「媳婦兒,快隨你漢子走。」身子落在馬背,揮拂塵向後亂打。陸無
雙立即縱馬疾馳。李莫愁的輕功施展開來,一二里內大可趕上四腿的牲口,但被楊過適才的
怪招嚇得怕了,不敢過份逼近,只是施展小擒拿手欲奪還拂塵,第四招上左手三指碰上了拂
塵絲,反手抓住一拉,楊過拿捏不住,又給她奪回。

  洪凌波胯下的驢子腦袋中了玉蜂針,突然發狂,猛向李莫愁衝去,張嘴大咬。李莫愁喝
道:「凌波,你怎麼啦。」洪凌波道:「驢子鬥倔性兒。」用力勒韁,拉得驢子滿口是血。
猛地裏那驢子四腿一軟,翻身倒斃,洪凌波躍起身來,叫道:「師父,咱們追!」但此時楊
陸二人早已奔出半里之外,再也追趕不上了。

  陸無雙與楊過縱騎大奔一陣,回頭見師父不再追來,叫道:「傻蛋,我胸口好疼,抵不
住啦!」楊過躍下馬背,俯耳在地下傾聽,並無蹄聲追來,道:「不用怕啦,慢慢走罷。」
當下兩人並轡而行。

  陸無雙嘆了口氣,道:「傻蛋,怎麼連我師父的拂塵也給你奪啦?」楊過道:「我跟她
胡混亂搞,她心裏一樂,就將拂塵給了我。我老人家不好意思要她小姑娘的東西,又還了給
她。」陸無雙道:「哼,她為甚麼心裏一樂,瞧你長得俊麼?」說了這句話,臉上微微一紅
。楊過笑道:「她瞧我傻得有趣,也是有的。」陸無雙道:「呸!好有趣麼?」

  兩人緩行一陣,怕李莫愁趕來,又催坐騎急馳。如此快大一陣、慢一陣的行到黃昏。楊
過道:「媳婦兒,你若要保全小命,只好拚著傷口疼痛,再跑一晚。」陸無雙道:「你再胡
說八道,瞧我理不理你?」楊過伸伸舌頭,道:「可惜是坐騎累了,再跑得一晚準得拖死。
」此時天色漸黑,猛聽得前面幾聲馬嘶,楊過喜道:「咱們換馬去罷。」兩人催馬上前,奔
了里許,見一個村莊外繫著百餘匹馬,原來是日間所見的那隊蒙古騎兵。楊過道:「你待在
這兒,我進村探探去。」當下翻身下馬,走進村去。

  只見一座大屋的窗中透出燈光,楊過閃身窗下,向內張望,見一個蒙古官員背窗而坐。
楊過靈機一動:「與其換馬,不如換人。」待了片刻,只見那蒙古官站起身來,在室中來回
走動。這人約莫三十來歲,正是日間所見的那錦袍官員,神情舉止,氣派甚大,看來官職不
小。楊過待他背轉身時,輕輕揭起窗格,縱身而入。那官員聽到背後風聲,焂地搶上一步,
左臂橫揮,一轉身,雙手十指猶似兩把鷹爪,猛插過來,竟是招數凌厲的「大力鷹爪功」。
楊過微感詫異,不意這個蒙古官員手下倒也有幾分功夫,當下側身從他雙手間閃過。那官員
連抓數下,都被他輕描淡寫的避開。

  那官員少時曾得鷹爪門的名師傳授,自負武功了得,但與楊過交手數招,竟是全然無法
施展手腳。楊過見他又是雙手惡狠狠的插來,突然縱高,左手按他左肩,右手按他右肩,內
力直透雙臂,喝道:「坐下!」那官員雙膝一軟,坐在地下,但覺胸口鬱悶,似有滿腔鮮血
急欲噴出。楊過伸手在他乳下穴道上揉了兩揉,那官員胸臆登鬆,一口氣舒了出來,慢慢站
起,怔怔的望著楊過,隔了半晌,這才問道:「你是誰?來幹麼?」這兩句漢話倒是說得字
正腔圓。

  楊過笑了笑,反問:「你叫甚麼名字?做的是甚麼官?」那官員怒目圓瞪,又要撲上。
楊過毫不理睬,卻去坐在他先前坐過的椅中。那官員雙臂直上直下的猛擊過來,楊過隨手推
卸,毫不費力的將他每一招都化解了去,說道:「喂,你肩頭受了傷,別使力才好。」那官
員一怔,道:「甚麼受了傷?」左手摸摸右肩,有一處隱隱作痛,忙伸右手去摸左肩,同樣
部位也是一般的隱痛,這處所先前沒去碰動,並無異感,手指按到,卻有細細一點地方似乎
直疼到骨裏。那官員大驚,忙撕破衣服,斜眼看時,只見左肩上有個針孔般的紅點,右肩上
也是如此。他登時醒悟,對方剛才在他肩頭按落之時,手中偷藏暗器,已算計了他,不禁又
驚又怒,喝道:「你使了甚麼暗器?有毒無毒?」

  楊過微微一笑,道:「你學過武藝,怎麼連這點規矩也不知?大暗器無毒,小暗器自然
有毒。」那官員心中信了九成,但仍盼他只是出言恐嚇,神色間有些將信將疑。楊過微笑道
:「你肩頭中了我的神針,毒氣每天伸延一寸,約莫六天,毒氣攻心,那就歸天了。」

  那官員雖想求他解救,卻不肯出口,急怒之下,喝道:「既然如此,老爺跟你拚個同歸
於盡。」縱身撲上。楊過閃身避開。雙手各持了一枚玉蜂針,待他又再舉手抓來,雙手伸出
,將兩枚玉蜂針分別插入了他的掌心。那官員只感掌心中一痛,當即停步,舉掌見到掌心中
的細針,隨即只覺兩掌麻木,大駭之下,再也不敢倔強,過了半晌,說道:「算我輸了!」

  楊過哈哈大笑,問道:「你叫甚麼名字?」那官員道:「下官耶律晉,請問英雄高姓大
名?」楊過道:「我叫楊過。你在蒙古做甚麼官?」耶律晉說了。原來他是蒙古大丞相耶律
楚材的兒子。耶律楚材輔助成吉思汗和窩闊台平定四方,功勳卓著,是以耶律晉年紀不大,
卻已做到汴梁經略使的大官,這次是南下到河南汴梁去就任。

  楊過也不懂汴梁經略使是甚麼官職,只是點點頭,說道:「很好,很好。」耶律晉道:
「下官不知何以得罪了楊英雄,當真胡塗萬分。楊英雄但有所命,請吩咐便是。」楊過笑了
笑,道:「也沒甚麼得罪了。」突然一縱身,躍出窗去。耶律晉大驚,急叫:「楊英雄……
」奔到窗邊,楊過早已影蹤全無。耶律晉驚疑不定:「此人焂忽而來,焂忽而去,我身上中
了他的毒針,那便如何是好?」忙拔出掌心中的細針,肩頭和掌心漸感麻癢難當。

  正心煩意亂間,窗格一動,楊過已然回來,室中又多了一個少女,正是陸無雙。耶律晉
道:「啊,你回來了!」楊過指著陸無雙道:「她是我的媳婦兒,你向她磕頭罷!」陸無雙
喝道:「你說甚麼?」反手就是一記巴掌。楊過若是要避,這一記如何打他得著?但不知怎
的,只覺受她打上一掌、罵得幾句,實是說不出的舒服受用,當下竟不躲開,拍的一響,面
頰上熱辣辣的吃了一掌。

  耶律晉不知二人平時鬧著玩慣了的,只道陸無雙的武功比楊過還要高強,呆呆的望著二
人,不敢作聲,楊過撫了撫被打過的面頰,對耶律晉笑道:「你中了我神針之毒,但一時三
刻死不了。只要乖乖聽話,我自會給你治好。」耶律晉道:「下官生平最仰慕的是英雄好漢
,只可惜從來沒見過真正有本領之人,今日得能結識高賢,實慰平生之望。楊英雄縱然不叫
下官活了,下官死亦瞑目。」這幾句話既自高身分,又將對方大大的捧了一下。

  楊過從來沒跟官府打過交道,不知居官之人最大的學問就是奉承上司,越是精通做官之
道的,諂諛之中越是不露痕跡。蒙古的官員本來粗野誠樸,但進入中原後,漸漸也沾染了中
國官場的習氣。楊過給他幾句上乘馬屁一拍,心中大喜,翹起拇指讚道:「瞧你不出,倒是
個挺有骨氣的漢子。來,我立刻給你治了。」當下用吸鐵石將他肩頭的兩枚玉蜂針吸了出來
,再給他在肩頭和掌心敷上解藥。

  陸無雙從未見過玉蜂針,這時見那兩口針細如頭髮,似乎放在水面也浮得起來,心想:
「一陣風就能把這針吹得不知去向,卻如何能作為暗器?」對楊過佩服之心不由得又增了一
分,口中卻道:「使這般陰損暗器,沒點男子氣概,也不怕旁人笑話。」

  楊過笑了笑,卻不理會,向耶律晉道:「我們兩個,想投靠大人,做你的侍從。」耶律
晉一驚,忙道:「楊英雄說笑話了,有何囑咐,請說便是。」楊過道:「我不說笑話,當真
是要做大人的侍從。」耶律晉心想:「原來這二人想做官,圖個出身。」不由得架子登時大
了起來,咳嗽一聲,正色道:「嗯,學了一身武藝,賣與帝皇家,那才是正途啊。」楊過笑
道:「這個你又想錯了。我們有個極厲害的仇家對頭,一路在後追趕。咱倆打她不過,想裝
成你的侍從,暫時躲她一躲。」耶律晉好生失望,一張板了起來的臉重又放鬆,陪笑道:「
想兩位這等武功,區區仇家,何足道哉。若是他們人多勢眾,下官招集兵勇,將他們拿來聽
憑處置便是。」楊過道:「連我也打她不過,大人那就不必費事啦。快吩咐侍從,給我們拿
衣服更換。」

  他這幾句話說得甚是輕鬆,但語氣中自有一股威嚴,耶律晉連聲稱是,命侍從取來衣服
。楊陸二人到另室去更換了。陸無雙取過鏡子一照,鏡中人貂衣錦袍,明眸皓齒,居然是個
美貌的少年蒙古軍官,自覺甚是有趣。

  次晨一早起程。楊過與陸無雙各乘一頂轎子,由轎夫抬著,耶律晉仍是騎馬,未到午時
,但聽得鸞鈴之聲隱隱響起,由遠而近,從一行人身邊掠了過去。陸無雙大喜,心道:「在
這轎中舒舒服服的養傷,真是再好不過。傻蛋想出來的傻法兒倒也有幾分道理。我就這麼讓
他們抬到江南。」

  如此行了兩日,不再聽得鷥鈴聲響,想是李莫愁一直追下去,不再回頭尋找。向陸無雙
尋仇的道人、丐幫等人,也沒發覺她的縱跡。

  第三日上,一行人到了龍駒寨,那是秦汴之間的交通要地,市肆頗為繁盛。用過晚飯後
,耶律晉踱到楊過室中,向他請教武學,高帽一頂頂的送來,將楊過奉承得通體舒泰。楊過
也就隨意指點一二。耶律晉正自聚精會神的傾聽,一名侍從匆匆進來,說道:「啟稟大人,
京裏老大人送家書到。」耶律晉喜道:「好,我就來。」正要站起身向楊過告罪,轉念一想
:「我就在他面前接見信使,以示我對他絲毫無見外之意,那麼他教我武功時也必盡心。」
於是向侍從道:「叫他到這裏見我。」

  那侍從臉上有異樣之色,道:「那……那……」耶律晉將手一揮,道:「不礙事,你帶
他進來。」那侍從道:「是老大人自己……」耶律晉臉一沉道:「有這門子囉唆,快去……
」話未說完,突然門帷掀處,一人笑著進來,說道:「晉兒,你料不到是我罷。」

  耶律晉一見,又驚又喜,急忙搶上硊倒。叫道:「爹爹,怎麼你老人家……」那人笑道
:「是啊!是我自己來啦。」那人正是耶律晉的父親,蒙古國大丞相耶律楚材。當時蒙古官
制稱為中書令。

  楊過聽耶律晉叫那人為父親,不知此人威行數萬里,乃是當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最
有權勢的大丞相,向他瞧去,但見他年紀也不甚老,相貌清雅,威嚴之中帶著三分慈和,心
中不自禁的生了敬重之意。

  那人剛在椅上坐定,門外又走進兩個人來,上前向耶律晉見禮,稱他「大哥」。這兩人
一男一女,男的二十三、四歲,女的年紀與楊過相仿。耶律晉喜道:「二弟,三妹,你們也
都來啦。」向父親道:「爹爹,你出京來,孩兒一點也不知道。」耶律楚材點頭道:「是啊
,有一件大事,若非我親來主持,實是放心不下。」他向楊過等眾侍從望了一眼,示意要他
們退下。

  耶律晉好生為難,本該揮手屏退侍從,但楊過卻是個得罪不得之人,不由得臉現猶豫之
色。楊過知他心意,笑了一笑,自行退了出去。耶律楚材早見楊過舉止有異,自己進來時,
眾侍從拜伏行禮,只這一人挺身直立,此時翩然而出,更有獨來獨往、傲視公侯之概,不禁
心中一動,問耶律晉道:「此人是誰?」

  耶律晉是開府建節的封疆大吏,若在弟妹之前直說楊過的來歷,未免太過丟臉,當下含
糊答道:「是孩兒在道上結識的一個朋友。爹爹親自南下,不知為了何事?」耶律楚材嘆了
口氣,臉現憂色,緩緩說明情由。

  原來蒙古國大汗成吉思汗逝世後,第三子窩闊台繼位。窩闊台做了十三年大汗逝世,他
兒子貴由繼位。貴由胡塗酗酒,只做了三年大汗便短命而死,此時是貴由的皇后垂簾聽政。
皇后信任群小,排擠先朝的大將大臣,朝政甚是混亂。宰相耶律楚材是三朝元老,又是開國
功臣,遇到皇后措施不對之處,時時忠言直諫。皇后見他對自己諭旨常加阻撓,自然甚是惱
怒,但因他位高望重,所說的又都是正理,輕易動搖不得。耶律楚材自知得罪皇后,全家百
口的性命直是危如累卵,便上了一道奏本,說道河南地方不靖,須派大臣宣撫,自己請旨前
往。皇后大喜,心想此人走得越遠越好,免得日日在眼前惹氣,當即准奏。於是耶律楚材帶
了次子耶律齊、三女耶律燕,逕來河南,此行名為宣撫,實為避禍。

  楊過回到居室,跟陸無雙胡言亂語的說笑,陸無雙偏過了頭不加理睬。楊過逗了她幾次
全無回答,當即盤膝而坐,用起功來。

  陸無雙卻感沒趣了,見他垂首閉目,過了半天仍是不動,說道:「喂,傻蛋,怎麼這當
兒用起功來啦?」楊過不答。陸無雙怒道:「用功也不急在一時,你陪不陪我說話兒?」正
要伸手去呵他癢,楊過忽然一躍而起,低聲道:「有人在屋頂窺探!」陸無雙沒聽到絲毫聲
息,抬頭向屋頂瞧了一眼,低聲道:「又來騙人?」楊過道:「不是這裏,在那邊兩間屋子
之外。」陸無雙更加不信,笑了笑,低低罵了聲:「傻蛋。」只道他是在裝傻說笑。

  楊過扯了扯她的衣袖,低聲道:「別要是你師父尋來啦,咱們先躲著。」陸無雙聽到「
師父」兩字,背上登時出了一片冷汗,跟著他走到窗口。楊過指向西邊,陸無雙抬起頭來,
果見兩間屋子外的屋頂上黑黝黝的伏著一個人影。此時正當月盡夜,星月無光,若非凝神觀
看,還真分辨不出,心中佩服:「不知傻蛋怎生察覺的?」她知師父向來自負,夜行穿的還
是杏黃道袍,決不改穿黑衣,在楊過耳邊低聲道:「不是師父。」

  一言方畢,那黑衣人突然長身而起,在屋頂飛奔過去,到了耶律父子的窗外,抬腿踢開
窗格,執刀躍進窗中,叫道:「耶律楚材,今日我跟你同歸於盡罷。」卻是女子聲音。

  楊過心中一動:「這女子身法好快,武功似在耶律晉之上,老頭兒只怕性命難保。」陸
無雙叫道:「快去瞧!」兩人奔將過去,伏在窗外向內張去。

  只見耶律晉提著一張板凳,前支後格,正與那黑衣女子相鬥。那女子年紀甚輕,但刀法
狠辣,手中柳葉刀鋒利異常,連砍數刀,已將板凳的四隻凳腳砍去。耶律晉眼見不支,叫道
:「爹爹,快避開!」隨即縱聲大叫:「來人哪!」那少女忽地飛起一腿,耶律晉猝不及防
,正中腰間,翻身倒地。那少女搶上一步,舉刀朝耶律楚材頭頂劈落。

  楊過暗道:「不好!」心想先救了人再說,手中扣著一枚玉蜂針,正要往少女手腕上射
去,只聽得耶律楚材的女兒耶律燕叫道:「不得無禮!」右手出掌往那少女臉上劈落,左手
以空手奪白刃手法去搶她刀子。這兩下配合得頗為巧妙,那少女側頭避開來掌,手腕已被耶
律燕搭住,百忙中飛腿踢出,教她不得不退,手中單刀才沒給奪去。楊過見這兩個少女都是
出手迅捷,心中暗暗稱奇。霎時之間,兩人已砍打閃劈,拆解了七八招。

  這時門外擁進來十餘名侍衛,見二人相鬥,均欲上前。耶律晉道:「慢著!三小姐不用
你們幫手。」

  楊過低聲向陸無雙道:「媳婦兒,這兩個姑娘的武功勝過你。」陸無雙大怒,側身就是
一掌。楊過一笑避開,道:「別鬧,還是瞧人打架的好。」陸無雙道:「那麼你跟我說真個
的,到底是我強,還是她們強?」楊過低聲道:「一個對一個,這兩個姑娘都不如你。你一
個打她們兩個呢,單論武功你就要輸。只不過她們的打法也太老實,遠不及你詭計多端、陰
險毒辣,因此畢竟還是你贏。」陸無雙心下喜歡,低聲道:「甚麼『詭計多端、陰險毒辣』
的,可有多難聽!說到詭計多端,世上沒人及得上咱們的傻蛋傻大爺。」楊過微笑道:「那
你豈不成了傻大娘?」陸無雙輕輕啐了一口。

  只見兩女又鬥一陣,耶律燕終究沒有兵刃,數次要奪對方的柳葉刀沒能奪下,反給逼得
東躲西閃,無法還手。耶律齊道:「三妹,我來試試。」斜身側進,右手連發三掌。耶律燕
退在牆邊,道:「好,瞧你的。」

  楊過只瞧了耶律齊出手三招,不由得暗暗驚詫。只見他左手插在腰裏,始終不動,右手
一伸一縮,也不移動腳步,隨手應付那少女的單刀,招數固然精妙,而時刻部位拿捏之準,
更是不凡,心道:「此人好生了得,似乎是全真派的武功,卻又頗有不同。」

  陸無雙道:「傻蛋,他武功比你強得多啦。」楊過瞧得出神,竟沒聽見她說話。

TOP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