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費論壇 繁體 | 簡體
Sclub交友聊天~加入聊天室當版主
分享
返回列表 發帖

[都市言情] [ 鏡水 ]【誰先愛上誰】[全文完]

[ 鏡水 ]【誰先愛上誰】[全文完]

楔子
  那次,是在教師辦公室裏。

  「報告。」清脆的嗓音有禮貌地喚著。

  一個身著洗燙筆直制服的女孩子走向他們導師的位置。她的發齊耳下兩公分,兩邊各用一個黑色髮夾防止劉海幹擾視線,白襯衫像是漿過,裙子長度剛好過膝,褶痕也條條分明。

  即便是這樣規矩又沒有任何特色的打扮,仍是可以看出她是個面容非常漂亮的少女——五官清秀娟美,皮膚細緻嫩滑,四肢修長而且比例好,得天獨厚;不僅服裝一絲不苟,外貌也無可挑剔。

  「老師,這是班上的地理作業,我已經照座號排好了。」將一疊藍色簿子放上桌面,她的交代一如她的處事,簡潔俐落,切合重點。

  實在不像個十二歲的國一女生。這是她聽過不能再多次的「誇獎」。

  「謝謝你了。」年輕的男老師微笑,而後又叫住她:「啊,徐又伶,等等,你現在沒事吧?這是這次你們班段考的成績,幫我登記在冊子裏。」拿著已經改好的考卷,抽出黃色文件夾,一起遞給她。

  徐又伶默默接下。從以前開始,她就知曉所謂的「班長」這種聽來光鮮了不起的名詞,其實壓根兒就是同學的跑腿、老師的奴才。

  無所謂。反正現在是午休時間,而她討厭趴在桌上裝睡。午覺時間根本不夠睡飽,不僅姿勢難過,而且手臂還會被壓到麻痹。

  拉過一張空椅子坐下,她拿著原子筆,打開文件夾,開始翻閱卷紙,在姓名欄旁的空格寫下一張張考卷上的分數。

  「你這次又是全班最高分了,第一名應該也是你吧。有如此優秀懂事的學生,班上同學也與有榮焉。」年輕導師笑著閒聊,調整身後的電風扇。「老師真欣慰,不過……唉。」想到另外一個讓人頭疼的傢夥,忍不住歎口氣。

  「老師。」

  彷佛說曹操曹操到。清澈的中性語音從背後響起,年輕老師嚇了一跳。

  徐又伶皺眉壓住被風吹起的考卷紙,反射性地跟著擡頭,看見一個瘦弱少年駝著背,無聲無息地突然出現,很顯然進來時沒有禮貌性地喊報告。

  他是班上的同學,名字叫作林熙然。

  編到新班不滿半年,男女生又各擁有一片地盤,不太往來,會特別記得他的原因,除了她這個成天接觸名冊的班長早已將每個人的臉和名字認得以外,就是他那種很難讓人沒有印象的散漫。

  她沒看過比他更漫不經心的人了。

  總是升完旗才慢慢進校門,作業永遠遲交,每科考試成績都是及格邊緣,制服襯衫從不塞好,一頭蓬鬆絮亂的褐色頭髮也不符合校規標準。

  而他總是用著相同的藉口,忘記寫、忘記帶、睡晚了、頭髮顔色是天生的……老師聽膩,她也是。

  這次的地理作業他仍舊沒交,理由是擺在自己家裏桌上,沒有放進書包。

  徐又伶在兩人視線尚未交會之際低下臉——實際上,林熙然那頭長得蓋眼的褐發,也沒什麽機會讓他們有緣互看——繼續她填寫成績的動作。

  「啊,林熙然,你來了。」年輕老師戒慎,下定決心要和這個學生好好談談。

  這回他會被叫進辦公室,是因爲他的段考有兩科零分。不是寫錯,也不是作弊,而是答案欄全部空白,連筆都沒動。

  這件事情讓老師非常驚訝,就怕自已班上會出什麽不對勁的狀況,才私下找他來關切問話。

  「嗯……咳咳!林熙然,老師想問你,你家裏……嗯……是不是有什麽事情讓你煩心?或許說出來,老師能夠幫你分擔。」像這樣由於家庭因素而導致迷途的孩子他看新聞看多了,該怎麽幫助他走回正確道路,是身爲教育者的責任和義務。

  林熙然像枝彎曲的竹竿似地靜靜杵著,造成周遭空氣一片死寂,額前微散的發稍遮住了他臉上的表情,半晌,才好似反應過慢般地輕聲道:「沒有。」

  呃……他剛才是不是在發呆啊?老師勉強擠出微笑,消滅掉這刹那間竄出的荒唐想法。

  他是單親家庭,別刺激他,所以不能單刀直入,可能是他們家財務有了困難,也可能是他媽媽忙著工作沒空陪伴他……沒辦法,只好從基本面旁敲側擊。

  「呃,林熙然,你能不能告訴老師,爲什麽你這次段考有兩科考卷拒絕填寫?」老師的眼神裏充滿無私的諒解。

  他像壞掉的彈簧歪了下頭,遲疑地從唇裏吐出字句:「……我沒有拒絕填寫。」

  「嘎?」這回答聽在耳中,宛如他不肯進行溝通,老師一時啞口。「那、那你爲什麽……」糟糕,這學生好像很叛逆,他該怎麽解決?

  「……睡著了。」

  「——嘎?」瞠大雙目。

  「我只是……睡著了。」林熙然無視導師震驚結舌的嘴臉,用那還沒有變聲的好聽嗓音溫吞吞地道:「因爲坐在窗邊很舒服,教室裏又安靜,所以我就睡著了。」而考卷只來得及填上名字。

  雖中間有因爲鈴聲清醒幾分鐘,不過第二節還是不小心被他睡掉了。

  「這……」老師不可思議地張嘴,這麽無法讓人信服的理由,他也好意思瞎掰得出來?「林熙然,我知道你家經濟狀況有些拮据,或許你不想告訴老師,但也不必用這種方法……」給人難堪。

  「……我沒有。」他只是簡單回應。

  「你!」相對於他無所謂的淡薄,受不了自己班上居然有這種問題學生存在,老師的脾氣忍不住要爆發,連說話聲音都衝動高昂起來。

「啪」地聲響,打斷彌漫氛圍中那一觸即發的火線。

  原本旁聽的徐又伶合上文件夾,站起身,將考卷一併雙手交給老師,有禮貌地說:「老師,登記好了。」

  「啊……」老師轉首頓了頓,才記得恢復微笑,接過道:「謝謝你。」唉,算了,雖然好像有點棘手,不過還是別逼得學生太緊。

  「不會。那我回教室了。」她點頭後移動步伐,在經過林熙然身邊時,下意識地睇了他一眼。

  那是她第一次這麽靠近地瞧他。

  瘦削的身體,像是注冊商標的駝背,他的面貌仍是因爲過長的頭髮而模糊,但是她卻看到了其他。

  他的唇邊有著很淡的微笑。

  是在笑什麽?笑愚弄老師的樂趣?還是笑自己得意地成爲讓人頭痛的學生?疑問在她心頭一閃而過,如同丟垃圾般被抛棄腦後,她從容地走出辦公室。

  身後隱約聽到導師用著比先前更溫和的語調,在開解什麽在世大道理。

  那與她,都無關。

  這種奇怪又跟她完全不同世界的人,只是她人生中沒有臉也毋需留名的過客,等同於不會交集的平行線,沒必要費心思。

  然而,在往後的幾年,她逐漸發現自己錯得離譜。

  當她知道林熙然在高中聯招考出傲視群雄的驚人成績,橫踞全國榜首,卻放棄人人欣羡的熱門明星高中,跑去就讀一所五專,她才恍然覺悟到——

  她根本,未曾真正認識過這個同班三年的同學。

1.

早上七點半。

  在鬧鐘的貪睡裝置第三次啓動時,徐又伶終於願意把修長的細臂伸出溫暖的被窩裏,按掉那破音又吵死人的各國早安問候語。

  睡眼惺忪地翻開棉被,從床上坐起垂著頭。她總要維持這個姿勢發呆三分鐘以上,才能夠完全清醒。

  再輕輕打一個意猶未盡的呵欠,她把自已從誘人繼續躺下睡回籠覺的床鋪裏強硬拔出來,眯著近視四百度的雙眼,摸進浴室盥洗。

  刷牙、洗臉、戴上隱形眼鏡,走出來打開衣櫃,左邊是休閒用、右邊是上班用,拿出昨天熨燙備好的淡藍色套裝換上,用最方便的樣式整理頭髮、最少的化粒品妝點自己的臉,她在十五分鐘以內俐落完成,毫不拖泥帶水。

  在化妝台的鏡子前審視一遍自己的儀容,拉鏈有拉、扣子有扣,沒有什麽出錯的地方。轉身關燈,拎起門邊的安全帽和沙發上的公事包,玉足踏進高跟鞋,她扭開門把,八點整——

  出門。

  ***

  扣掉塞車的時間,徐又伶在上班前還有二十分鐘可以吃早餐和看報紙,不算悠閒,但至少可以小小享受。

  九點開始,她的辦公室淪爲戰線。

  「陳課長,昨天進來的材料品質可以嗎?」

  「副理,『華陽』那邊剛剛來電說我們用錯了包裝盒。」

  「派人去客戶處進行更換!楊主任,20號要出的貨品有沒有問題?」

  「副理,材料規格有偏差,已經通知廠商來處理了。」

  「好,在後天之前搞定它。下周二『得瑞』要來公司參觀,品質系統的簡報資料準備得怎麽樣了?」

  「副理,工廠那邊材料中午才到,下午加班生産,晚一點才知道。」

  「叫他們下午四點之前給我結果!」

  「副理,關於品質系統資料已經擬好草案,請你過目。」

  徐又伶頭也不擡,接過下屬遞過來的文件,快速翻閱過後,極有效率地用筆圈出兩處重點:「這個部分過於繁複,客戶來參觀,講解最好不要太艱澀,請修正爲更精確易懂的闡述。」交還給下屬,她按下內線,即刻又交代其他的事情。

  然後,就這樣忙碌直到十二點半她才能稍微喘息,吃個午餐養精蓄銳,下午開始,又是另一場廝殺。

  這是她計畫的人生。國中畢業後進第一志願高中,高中畢業後進第一志願大學,大學畢業以後繼續進修,研究所兩年取得碩士學位,進入一流企業,當上一流主管。

  她今年二十七歲,進入業界首屈一指的科技公司不到三年,就當上部門高級主管,光是基本年薪就超過一百萬,這就是她規畫好的人生,沒有出過錯,沒有脫過軌,她還有什麽不滿意的嗎?

  「喂喂!」

  「什麽?」

  「你看過品保部新來的那個副理了嗎?」壓低聲量。

  「看過啊。」是個大美女呢,身材也一級棒。

  「告訴你,你知道爲什麽她能這麽快升到這個位子?」假裝神秘。

  「爲什麽?」好奇挑眉。

  「聽說啊……她是睡來的。」講完以後還哼了兩聲。

  「哦?」八卦地撤唇,拉長尾音暗示「果然如此」。

  「聽說她跟公司裏的一些長官睡過,所以才能這麽快爬到今天的位置。」嘖嘖。

  「真的?」真羡慕那些油頭肥面的老男人。

  「你看她那個樣兒,裙子老是穿那麽短,大概也是爲了方便辦事吧!」再說,品保部什麽時候輪得到女人來當家了?

  女性員工一般都是待在總務及會計財務單位,找了一個這樣的大美女來管理工廠的事務,很難不讓人聯想到別的地方。

  「不過她的腿倒挺美的。」不曉得夾在腰上是什麽美妙滋味,令得頂頭那些老傢夥神魂馳蕩,將這樣重要的職位拱手獻香。

  兩個男人在茶水間裏下流地笑了起來。

  徐又伶站在外面,深吸一口氣,而後「啪」地推開門,當場嚇得他們差點原地跳起。

  「呃……徐、徐副理。」面面相覷,就不知她剛才是否聽到了什麽。

  「五樓的飲水機壞掉了,不介意我來這邊使用吧?」好整以暇。

  「不不,請。」趕緊搖手,大方讓出位置。

  她淡漠地走近機器,按鈕將自己手中的杯子注滿熱水,裏頭的茉莉茶包緩緩沁出芬芳。

  「謝謝。」在兩雙眼睛戰兢地注視下,她優雅轉身,臨步出前,回頭道:「對了,如果你們下次再低級地評論女性員工的身材,我就會上稟部門經理,投訴你們性騷擾。」沒有理會他們是不知所措地錯愕,還是滿臉脹紅地羞怒,她伸手拉門,逕自離去。

  高跟鞋的聲響有節奏地回響著,在樓梯間,她從大片落地窗看見自己的倒影。

  女同事們羡慕的精致五官,代表野性的波浪大捲髮,合身套裝顯露勻稱三圍,窄裙下一雙沒有多餘贅肉的長腿。

  她還有什麽不滿意的嗎?

  有嗎?

  ***

  臺北市近郊有個叫「貓空」的地方,蜿蜒的山路遍林泡茶品茗的招牌,各式茶館綿延其中,和市立動物園、陽明山、淡水、九份和深坑,並列冗忙的臺北人閒暇放鬆的塞車好去處,就算不是假日,平常夜晚也常是賓朋盈門。

  而不想跑那麽遠人擠人,外加塞個數小時還找不到停車位火大敗興,希望能悠哉享受這種三五好友的烹茗樂趣,行!

  在市中心衆多西式紅茶店和咖啡店飽和爆炸的繁華街頭,就是有那麽一家中式茶坊存在著——是給人泡茶的茶坊,不是只銷售茶葉的茶行。

  仿中國古代的裝演,紅磚牆、石板地;能工巧匠的雕花木門,門上有門栓門環子,底下則有高到小腿部的門檻。據說那金屬獅頭的門環子就是這家店的電鈴,郵差給挂號信都得先拉起敲敲。

  以木條榫接的窗櫺則更別具慧思,書卷形的窗框,由外看來賞心文雅,由內看去則沈澱思靈;遠瞧沒有古怪,近睇則能發現木條上有梅蘭竹菊四君子的精致浮雕圖紋。

  裏頭的桌椅和櫃檯則不另裝飾,一方面便於客人,一方面這種對比反呈一種安詳的樸實。

  門上的匾額,龍飛鳳舞的草書寫著「茶」字,就代表著這間店的名字。

  雖是在匆匆追趕的時間裏,但經過的人,都會忍不住駐足,將視線轉移到這在現代化叢林裏突兀的一處。若不是最裏面有台夏天必定會用到的冷氣,上門的客人真要懷疑自己掉進時光裂縫,歷經扭曲旅途,行至詭異過往。

  聽聞這兒所有設計都出自老闆本人,至於如何實體構成,則是他極少現身的三教九流朋友幫忙贊助。

  一個身材姣好的女人,將排氣量50cc的小綿羊摩托車十分技巧性地塞進褊窄的停車位,能在極有限空間裏硬是擠出一個擺放車輛的狹隙,沒有天天訓練,大概無法做得那麽完美。

女人有雙誘人垂涎的美腿,摘下那實在不太搭套裝、高跟鞋的黑色全罩醜安全帽,一頭大波浪捲髮流瀉而出,介於清秀和豔麗之間的容貌,更增添了她致命的魅惑吸引力。

  只可惜,那冰山美人的氣質,明顯拒容外來者接近,只可遠觀,不可褻玩。

  從車箱裏拿出公事包,她抱著一些資料和文件進入茶坊,膝上十五公分的窄裙加之足上那三寸高跟鞋,讓她走路姿態婀娜,掠奪不少男性口中的唾沫。

  無視挂在身上的目光,她直接走向店裏靠窗最能遠離吵鬧的座位,拿開桌面上擺放的「訂位」標示,坐下,把東西全數堆在空地方,一人獨佔四位。

  「歡迎光臨。」打工小弟聽見門口的風鈐聲,不用擡頭也知道有客人上門。捧著盤子準備招呼,卻在睇見這美女客人時又轉去其他桌子打理。

  嗯……總之,那是老闆要招待的人,不必他雞婆。工讀生收好茶具,面帶職業用微笑,進了廚房。

  這家茶店雖沒有高朋滿座,但也不至門可羅雀,一個人占四個位置好像有點妨礙人家做生意了。

  但徐又伶卻絲毫不擔心有誰會來請她移駕,從公事包裏掏出工廠作業流程細看,一手則拿出PDA記錄著這兩天該完成的事項。

  即便現在已經是晚上八點,她人不在公司,卻依舊還是在工作。升了官,並沒有讓她能夠鬆懈,反而更是繃緊神經。

  她管理品保部不到兩個月,已經將所有員工的臉和職位記得清清楚楚,當然,還包括這個部門的作業流程和組織架構,沒有一項要務遺漏。

  品保部,就是品質保證部門——「品」質要「保」證是良好的。

  他們科技公司擁有出自己的工廠,能夠自行生産,所以跟只進行買賣的貿易公司相互比較,就多出了一個需要負責的部分做爲這部門的副理,必須管轄工廠生産。

  基本上,工廠就是由採購買進材料,再透過人工及機器的加工,裝配成最終成品。如果賣出去的貨品發生不良,就要去向客戶道歉、處理,並找到補救以及後續防止再犯的方法。

  易言之,要坐上這個位置,不僅需要起碼的辦事才幹,交際手腕、應變能力缺一不可,另外,年資也是需要考慮的重要環節。

  女性角色能夠在規模龐大的科技公司擔當這樣的職位是非常稀少的,更別提她正式進入公司才不過三年時間,底下有員工會說閒話,除了她的外貌和打扮,其來有自。

  她能有什麽反應?沖過去打他們幾個巴掌,歇斯底里的發飆,還是躲在被子裏暗出自哭泣?

  她要做的,就是證明自己的能力,用真正的本事堵回那些莫須有的無聊傳言。

  這是她所選擇的職場,也是她的戰場。而她這個拿了帥印的將軍,從來不臨陣脫逃,也不打沒有把握的仗。

  冷氣的微風徐徐吹來,空氣裏彌漫著茶香和檀香那是擺在櫃檯的一株檀木發出的味道,她本來說不喜歡,但是聞久了,卻發現這種香味十分能夠安定情緒。

  看完幾份文件,半個多小時就這樣不知不覺地過去。

  敲敲僵硬的肩膀,舒口氣,才擡頭,一盤熱騰騰的宮保難丁飯就適時送了上來,上面還有她最愛的七分熟荷包蛋。

  「你今天晚了。」有著低柔話聲的,是個瘦高的男人。

  男人的身高目測約在一百七十五至一百七十八之間,穿著T恤和洗白的牛仔褲,有點習慣性的駝背,額前過長的發遮住了靈魂之窗,予人某種渙散懶慢的感覺,長相更是因此被模糊化,能夠讓人記住的,大概就是那乾淨的下巴和濕潤雙唇。

  任誰也想不到,這問古色古香的茶坊大老闆,是個模樣看起來跟時下大學生沒兩樣的年輕人。

  其實他已經二十有七,不算老,但也稱不上「少年」,只是隨意的穿著讓他看來比實際年齡更小上一些。

  徐又伶將桌上的雜亂大略收拾整理,接過盤子就吃起來。

  「後天要出貨,工廠那邊因爲細故耽擱了。」結果讓她加班到七點半才等到檢查成品的通知。

  知曉她沒有講再多,就是表示問題已經解決,男人從不會多問什麽,只是慣常地輕聲道:「快九點才吃晚餐,還是不太好。」工作這麽忙,身體更要愛惜。

  她拿起他倒的冷開水喝了口,哼道:「三餐都不定時的人沒有資格說我。」

  男人無聲地笑了,不在她用餐時多打擾,踱了開去。

  直到確定他走離她的範圍,她才能夠有勇氣正視他的身影。

  是的,面對他,她需要勇氣。

  她覺得自己就像一隻看來高貴的鴨子。顯露於外的沈著和不迫只是堆砌出來的可笑假像,平靜的水紋下,她的心跳和狼狽,只有她自已知曉。

  而他,大概永遠也不會察覺。

TOP

2.

  她和林熙然是國中同學。

  畢業以後,一般看到同學該有怎樣的態度?

  在路上碰到覺得很面熟,但是撇開目焦不打招呼?想起名字,可是假裝從不認識?很尷尬地寒暄,然後發現除了「你現在在做什麽?」這種愚蠢問題外,就根本沒有什麽好說的?

  他們相識超過十五年,中間斷斷續續地聯絡著,他總是自由地出現在她身邊,隨心所欲不受拘束;而她則謹守被動一方的不成文規則,不論他來或走,都扮演著無所謂的角色,同樣的臺詞和劇情,她做的反覆爛熟,毫無破綻。

  直到兩年前他開了茶坊,她才有了浮蕩流雲總算願意落地停步的踏實感。

  真好笑。

  他們又不是情侶或者夫妻,充其量只能說是「老友」,這種浪漫情懷的感觸對他們倆而言,是不是太過多餘?

  她無暇思慮再多。

  從小她就獨立由自主,立定目標,她的早熟源自兩個都是當教師的父母教導和自己長女的排行,最重要的還是她與生俱來的個性。

  聽說這樣的女人有個名號,叫作「女強人」,而女強人又和「男人遠之」劃上等號。

  男人?她喜歡小孩,所以她的人生規畫中還是有結婚生子,卻獨缺戀愛或男人這樣夢幻的名詞。

  或許是被她遺忘,或許其實她認爲結婚生子跟誰都行。

  她有獨立的經濟條件,不需要男人作依靠,就算最終是變成離婚收場,她也早有備用之方案。

  不是一切都這麽順暢嗎?

  她擁有令人妒羨的美貌和才能,在衆競爭者擠破頭的赫赫有名的科技公司取得高薪高位,這樣理想中的生活,她還有什麽不滿?只要在變成高齡産婦前找個看得順眼的傢夥把自己嫁了,她就可以開始計畫生小孩。

  只是,在某天,她突然發現,自已老是浪費珍貴的時間在等待。

  等那個人橫挂書包散漫地現身在她的校門前,等那個人背著大背包在她家樓下的電話亭打電話,等那個人會在她生日的時候給她一個驚喜……等那個人發現她看著他的眼光摻雜了她最赤裸的心意。

  等那個人親口告訴她,他愛上她。

  十五年過去了,她不知道自己究竟等到了什麽。

  他,是她規畫好的人生中唯一的意外。

  而她,手中握有帥印的常勝將軍,面對那個脾氣溫和的男人,卻懦弱膽小得不敢背水而戰。
運動會最令人難忘的是哪個項目?

  沒錯,就是大隊接力。

  不論你跑得快或慢,不論你在不在乎那面旗幟或獎牌,任何人都有機會被抓去湊數,在艷陽下穿著短褲露出大小腿粉墨登場。美其名是養成群育、爭光榮耀,實際上也可以說成,我看某某班不順眼很久,絕對在眾人面前把他們給幹掉。

  一出老套的揮灑汗水陽光校園劇,每年都在暗潮洶湧中熱烈展開,就算再想置身事外,也可能會因為走廊上別班同學的一個取笑或瞪眼而大效愛班之心,奔回自己教室誓師起義,披掛出征。

  由於場地和時間都有限制,各班指派體育股長和班長居中協調錯開互相的練習,一開始禮尚往來而後進階為咆哮嘶吼,達成協議的同時更加深彼此的新仇舊恨。青春操場上演群魔亂舞,各班斯巴達訓練和密技紛紛出籠,就算練到中暑外加吐也要假裝懶散納涼根本沒這回事,往來間爾虞我詐,嗆聲中烽火連連,枯燥的上課生活增添無限詭異,關起門窗研究超級絕招,勢必在武林大會……是運動會當天,拚個你死我活,血流成河。

  「好了,這是我們班一百公尺短跑的速度紀錄,從裡面挑出男女生十五個,總共三十位同學,然後開始排棒次。」徐又伶站在講臺上,早已把座號和秒數抄寫在黑板上給大家參考。

  體育股長去找體育老師,準備下午要借的接力棒和碼表,所以排棒次這差事,暫時落到她頭上。

  她希望能在這一節自習課就把事情搞定。國中二年級,該著重的應該是老師發的講義和課本裡面的內容,至於這種會浪費體力而且對成績毫無幫助的體育盛事,她只看作是學校強制視定執行的公務,能夠冷眼旁觀最好。

  「班長,你會當啦啦隊幫我們加油嗎?」班上頭號皮蛋舉手大聲問道,他的嗜好是吸引美少女注意。

  「三八啊你,」文不對題的搗亂行為被正義之聲攻擊。

「好啊好啊!班長要穿短裙哦!」最好露出胸部。另幾個春風少年馬上趁機起哄。

  「少耍白好不好?」廢紙團轟炸發言者的後腦勺。

  很快地,底下鬧成一片東倒西歪。

  「不要吵!」夏季的燠熱加上同學們的嘻嘻哈哈,令本來就不是很願意膛渾水的徐又伶逐漸變得不耐。班長威嚴不容挑戰,她快速道:「這一節課要排好棒次,不然沒有時間了!」她也不想為了這種沒有意義的事情虛耗光陰,寧願翻開參考書多做習題。

  看著同學們嘰嘰喳喳拿不定主意,她果決提議選出班上公認跑得最快的兩男兩女,徵求他們同意作為男女生第一棒和最後一棒,接著中間則填入跑速中上的名字,然後依照大家意見夾雜幾個有爆發力的快腿埋伏,準備來個出其不意。

  反覆討論修改直到眾人都滿意為止,用原子筆擬好出兵名單,她瀏覽比對,檢查是否有錯,準備等一下拿給體育股長。

  學校方面,由於校風開朗的校長秉持「大家一起來參與」的原則,體育組衡量過各班狀況,男女生各十五棒是最佳調整;他們全班四十個人,大隊接力加上其他參加各種田徑比賽的同學,共有三十六個人要在運動會當天出場交戰,被摒除的幾個不是有氣喘身體不好,就是紀錄實在差得離譜……其中,短跑測速又以林熙然破二十秒堂堂倒數墊底。

  一百公尺,他一個男生跑二十秒三七?!

  比她這個故意放慢速度的人還慢!他是蝸牛還是烏龜轉世?

  小學生都跑得比他快!

  不覺擡頭搜尋他的蹤跡,竟看到他趴在桌上睡覺睡得天昏地暗,看來根本就沒醒過。

  真沒用!即便是她對班際競賽不感興趣,心裡卻仍忍不住嫌棄這種沒有任何長才的無能軟腳蝦。

  搖搖頭,她在候補選手的第一個空格寫入他的名字,下面是另外幾個同學,在隔了數欄後,將自己放於最後。

  她連名字也不想和他有所接觸。

  ***

  「班長!快站起來啊,」

  「班長!接力棒在那裡,快撿起來跑啊!」

  「班長加油!」

  「班長——」。

  徐又伶耳邊充斥著嘈雜的加油聲和叫喊,她發現自己的視線很低,低到像是一隻螞蟻或蟑螂那種在地上爬的角度。

  又是一個人跑過她的身旁,急促的腳步聲從磚紅色跑道震撼進她的胸口,刺眼的陽光讓她看不清前頭的景物,只感到暈眩。

  她是怎麼了?

  對了,早上的時候,有兩個女生告訴她,說她們生理期來了,腹痛無法激烈跑步,因體育股長是男孩子,她們不好意思開口,只好來求助她。她很快地從候補名單裡挑選兩人接替。

  接著一整個早上的競賽,因為她沒有參加任何項目,所以負責雜務。

  訂便當、買飲料,提醒選手該出場的時間……運動會,雖然她認為是學校強迫予學生的例行公事,不過反正就這麼一天。

  到了閉幕前的大隊接力,又有人因為之前賽程扭傷腳,所以不能出場。

  想再去找替補,卻發現剩下的同學都不在座位上頭。廣播一遍又一遍響起,大賽就要開始,怎麼辦?怎麼辦?

  在同學的要求下,她只能硬著頭皮上。她被排在第十三棒,他們說不是很重要的位置,但她從沒練習過,根本沒有所謂默契,該怎麼跑?要如何跑?她表面鎮靜,惡補其他人的解說,心裡的不安卻根本難以壓制。

  棒次很快地輪到她,她綁著藍色頭巾,站在跑道上等著同樣是藍色頭巾的隊友交棒給她。

  助跑,接棒,衝刺,銀灰色的棒子握在顫抖的掌心裡,那感覺幾乎讓她腳軟,她只是追著跑在前方的背影,深怕自己讓那距離擴大,更恐後面會有人衝越過她。

  下腹部隱隱作痛著,她雙手冰涼,嘴唇泛白。

  快到了!快到了!跑半圈而已!看到地上的白線,就表示下一棒在前面等她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進入助跑區的二十公尺範圍,只是在看到前方站著等待的接棒人時呆了下,就這麼一瞬間的分神,她跌倒了。

  膝蓋上傳來陣陣疼痛,腹部更有如尖針紮入,她四肢因過於緊張而極度僵硬,望著滾向水溝蓋的接力棒,閃光刺痛她的眸。

  她跑不動……她跑不動……她真的跑不動!

  一抹黑影替她遮掩住泌出眼角的淚水,她昂頭一望,是林熙然。

  他綁著和她相同的藍色頭巾,奔近她身邊彎腰撿起接力棒,察覺她的目光,他輕輕喘氣地說了句:「班長,不要哭。」

  然後,他起跑。

  沒有如少女漫畫裡面忽然變身成英雄,也沒有神勇地像子彈或火箭沖射而出,但他就是跑了。

  用那比一百公尺二十秒再快一點點的速度努力交錯雙腿,藍顏色的頭帶左右飄揚,看得出來他很盡力。

  她瞪著他的背影,那來去殘留的風痕不知覺地拭掉她的淚。她從沒仔細留意他講話的語調,只是那瞬間,她感受到這個根本被她瞧不起、甚至沒有放在眼裡過的同學,在她難過的時候,那麼溫柔不吝嗇地給與安慰。

  後來她偶爾想起,才察覺到,這個意外,或許是他和她同班一年半以來第一次開口叫她班長也說不定。

  沒能看到他跑完全程,老師就把她帶到保健室。

  「同學,你有貧血的現象喔,月事來的時候,還是不要勉強此較好。」身體是很誠實的,尤其這種正在發育的青春期,初潮還沒有穩定的時候。

  賽跑的人數不夠不行,說出來只會變成困擾,她不喜歡那樣。徐又伶垂首,交握由困已清冷指尖,忍著那比膝蓋破皮更強烈的腹痛,不發一語。

  保健室老師想她大概個性倔強,所以不肯示弱。老練地包紮好了傷口,又和善叮嚀些女孩子應該注意的事情,而後由於有其他狀況便離開處理,只留她一個人坐在病床上。

  聽著外頭代表就要結束的歡呼聲,她卻感覺好恐慌。

  他們班是最後一名吧?怎麼辦?他們一定會認為都是她害的!

  早知道她就像其他女同學一樣說生理痛就好了,管什麼會困擾,管什麼人數不夠!為什麼當班長要莫名地多一份責任感?她本來就該旁觀不要參加的……

  她居然在這麼多人面前摔跤……好丟臉!好丟臉!好丟臉!

  「班長?」

  溫溫的聲音緩慢地踱近,讓她埋進手裡的臉擡了起來。

  林熙然頭上還綁著藍色長布條,白色運動衫儘是汗漬,面頰潮紅,大概是才跑完就到保健室來找她了。

  他伸出手,遞給她的是一塊溫熱的濕毛巾。

  「我剛剛在走廊上碰到保健老師,她要我弄條溫毛巾給你,說是敷在肚子上會比較舒服。」沒有任何多餘的意思,他甚至沒想她明明是膝蓋擦傷為什麼會肚子痛,只是因為擔心同學的身體情形,非常單純地照著老師的話去做。

  然而,他掛在唇邊那抹淡淡的笑容,卻讓本來就感覺很挫折的她難堪不已!

  脹紅著臉,她堆積在胸腔的鬱悶和恥窘一股腦兒地爆開!

  打掉他友善的溫濕巾,她幾乎是忿怒地道:「你!你是來看我笑話的嗎?我在全校師生面前跌了個狗吃屎,很好笑嗎?要不是因為你突然站在跑道上,變成我的下一棒,我又怎麼會嚇一跳?又怎麼會分神絆倒?你速度這麼慢還敢上場?你知不知道我念小學的弟妹都跑得比你還快?就算其他人跑得再努力也會被你搞砸,像你這麼沒用,只會拖累全班、拖累大家,你為什麼一點自知之明都沒有?!」

  激動忿忿地大聲罵完,她撇過頭去,看也不看他。雖然明知他一定也是和自己相同,遭趕鴨子上架,但她就是不能控制自己的暴躁情緒,氣得握拳輕抖,眼眶發紅。

  林熙然似是被她突發的無名火弄得愣住了,佇立在原地停頓須臾,慢慢地蹲下身撿起沾染灰塵的白巾,沒有表達任何反駁或其他,安靜地走了出去。

  徐又伶一剎那猛地啟唇想講些什麼,但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她的視線之內,仍是半個字也沒出口。

  這是她的遷怒。

  她非常明白,林熙然什麼也沒做錯,會摔傷是她自己不小心,他只是倒楣當了她的出氣桶而已。

  「什麼嘛……」她閉了閉眼,懊惱地喃喃自語。覺得好煩!好討厭!簡直莫名其妙!搞不懂自已是怎麼回事!

  「班長……」幾個同學窩在門口,小小聲地喚著。

  在看到徐又伶坐在床緣後,有人朝後面招招手,很快地,全班將近一半的同學都塞進了窄小的保健室裡頭,空氣裡頓時瀰漫著厚重的汗水味道。

  「班長,你沒事吧?」一個女生問道。

  「你們……」徐又伶看著他們,那麼多的同學……是來關心她的嗎?

幾個人交換眼神,嘿嘿笑了幾聲,然後站在前面的體育股長從背後拿出一面綠色的旗幟。

  「班長,雖然不是冠軍,不過大家都還是很努力了!」體育股長塊頭高壯,卻傻氣地笑著,一副邀功的模樣。

  「我們班有實力嘛!」有人大言不慚地哈哈。

  「那是當然!」落後那麼多都可以追得回來,真是太強了。

  「冠軍拿那麼多也不好意思啦。」所以就分一點給其他班級吧。

  大夥兒相望一會兒,忍不住噗地笑了起來。

  她在班上總是冷漠地、淡然地,不會主動和人交際,為什麼他們……徐又伶凝視著那穗線晃蕩的錦旗,心中激盪,眼也不記得要眨了。

  「那個,班長,」女同學趁大家在打鬧的時候,上前遞給她一條溫毛巾,小聲說道:「這是林熙然要我拿過來的……班長,原來你也『那個』痛啊,害你受傷了,對不起。」她看林熙然在飲水機那裡弄毛巾,還說是要給班長敷肚子,她就知道是那個毛病了。

  「林……林熙然?」她擡首,無意識地問道。

  「是啊,他要用熱水,結果還不小心被燙到了。我本來叫他一起到保健室擦藥的,他笑著說不用,沖沖冷水就說要先回家了。」

  反正他老是遲到早退,班上同學早就見怪不怪。

  徐又伶望著她手中已經弄乾淨且折得好好的濕白巾,好像又聽到林熙然那溫吞吞的安慰,難以言喻的後悔在瞬間填滿她的心口,她從沒覺得自已是個這麼差勁的人過!

  接過毛巾,微熱的溫度熨燙她的膚觸,她抓緊在手心,如同尖針刺進。

  她懂事後首次嘗到失敗的滋味,是在操場上摔倒;她首次體會到怒罵他人並無法帶給自己更大的快樂,則是因為林熙然。

  這個嚴重的挫敗,讓她始終無法好好地面對林熙然,直到國二結束都不曾再跟他說過話。

  而後升上國三,開始能力分級,她理所當然地進了A段,而林熙然也沒有意外地成為B段,儘管只有主科分開來上,但A段學生的童軍、家政、美術等副科卻仍是被各主科老師私下拿來做課程加緊的備用填充,就算是自習也無法回原班級。一天八節課加晚上到九點半的課外輔導,全部都是考試、複習、寫講義。

  兩人本就稀少的交集幾乎等於沒有,她成天忙著讀書和考前衝刺,也不再有機會記起向他道歉。

  因為能力分級所造成的同學離異,就連教室裡那塊寫著「第三名」的綠色旗幟,也在升學壓力下蒙上一層厚灰。

  ***

  每天下班後固定來林熙然這裡,已經變成一種習慣;在某個距離遠遠地看著他,也是一種習慣。

  滲膚入骨,無法更改的一種習慣。

  是從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徐又伶忘了。

  只是她受夠了他那種雲風漂泊、渺無定跡的隨性,當他決定在某個地方安頓下來之後,她就像長年罹患重病需要藥物壓抑,惶惶不安的心思在看到他才能平靜,於是,她找各種不同說服自己和他的理由上門作客。

  茶坊是下午才開門營業,到淩晨四點打烊,徐又伶通常在那兒吃晚餐,最多不超過十點走人。

  再晚的話,他就堅持要找人送她。要送她也希望是他送,那些毛頭小子工讀生就免了。她知曉他老闆不能丟著店就跑,她也不要用虛偽的柔弱來博取同情增添他的麻煩,反正她住的公寓大樓有監視器管理員,附近也還算熱鬧,她又是騎機車,自己足夠應付。

  她一雙弟妹都不瞭解她為什麼不坐捷運或者乾脆買輛車來開,憑她的存款和薪資,根本不用上下班弄得灰頭土臉,但她只是笑笑帶過去,沒有多作解釋。

  實際上,機車是最方便她能往來公司和茶坊的交通工具,更不會讓他起疑她是專程來找他。

  她謹享能和他在一起的時間。每一分秒都不浪費。

  就算是要她掄起衣袖做清潔工。

  「熙然,菜瓜布呢?」一身POLO衫、牛仔褲的便裝,卸下平日的端整,換上輕鬆,更有一番可人風情。

  徐又伶嘴上銜著發圈,準備將自己烏黑的大卷髮束起。

  「在這裡。」林熙然從櫃子裡拿出一個大塑膠袋,手套、菜瓜布、清潔劑還有其他會用到的各種刷洗物品一應俱全。他輕聲笑道:「你每次都來幫忙,真是不好意思。」

  「我哪能不來?你每天晚上讓我來這兒吃飯不付錢,我才不好意思。」看著他對自己微笑,厚度適中的唇瓣那樣溫柔地上揚,接下來預計的辛苦疲勞,已經值回票價。

  她的確是動機不良。轉移視線讓自已別看得太沈迷,她拿下發圈綁頭髮,他的手就伸了過來。

  「這邊掉了。」將她鬢邊遺落的髮梢纏繞在指尖,他微微一笑,道:「我幫你吧。」沒有任何尷尬,似乎這麼做已是非常熟悉,他接過她的發圈,連帶接過那柔軟如緞的墨絲。

  「謝謝。」她笑著半轉身讓他更順手,尋常的表情下隱藏著猛烈的心跳。明明是這麼輕的撫摸,那感覺就是反常強烈。

  她有一百六十五公分高,他垂首的呼吸剛好就圍繞在她頸後,只是這樣而已的接觸,竟使平日成熟強勢的她彷彿少女般羞赧忐忑。注意自己別站得像是立正,是背對著他才能維持鎮定。

  靠近的距離太過危險,她趕忙輕鬆似地找話說:「你知道,雖然我留長髮,但就是不大會在頭上變花樣。」這是事實,她以前常去美容院洗頭,順帶請教人家該怎麼吹整才不致毛燥亂翹,現在她也只會基本的梳飾而已。

  「你本來就對這種女孩子的事情很不拿手了。」林熙然低聲輕笑。

  「你要不是做過各式各樣不同的工作,哪能練成這靈巧?」她記得他曾經當過小學女生的家教,他學著幫那小女孩綁辮子,每天換不同髮型,逗得人家多開心,還說長大以後要嫁給他。

  他拉開鬆緊的發圈纏束著,動作始終輕柔,「既然你不喜歡整理,那為什麼還要留頭髮呢?」剪短就好辦多了。

  她卻莫名其妙地臉紅起來,在心裡暗暗慶幸他看不見。

  「哪有為什麼?因為我的臉型不適合短髮。」很合理的原因。

  「是這樣嗎?原來你會注意這種事。」他沒再追問,僅淡淡道:「我覺得你的臉型很漂亮了。」他的語氣薄然卻由衷,只有純粹的讚美。

  她知道他的言行樸素,向來不會花言巧語聞哄人開心,會這麼說,就表示他真的是這麼認為。

  說不會高興是騙人的,她很明白自己的外表在他人眼中能產生什麼驚歎,類似的話她不知聽過多少遍,但就算全世界的人用華富的字詞誇她美麗千萬次,也不及他的一句。

  但,她該要有什麼反應?

  抿了抿唇,垂眸瞅著自己交握的雙手,她用著略略輕快的口吻覆蓋過去:「不用你說。」就像老朋友那樣風趣地回答著。

  他一笑,「綁好了。」輕輕地拍了下她的肩。

  「謝謝。」她嫣然勾唇,俏麗生姿。

  這樣動人的神態,她偏心地只讓他欣賞。

  幾乎是一種默契,他回望著她,顯露出的眼神和表情始終都是柔和的。

  「老闆,我們來了。」

  一個男大學生像是算準時機才走進來,後面跟著同樣是在這裡工讀的另一名女生,兩人向林熙然點頭後,目光轉向徐又伶。

  「徐小姐。」女工讀生比較有禮貌。

  「啊……貴客,你也來了啊!」男工讀生常排晚班,和她打照面的機率高,見到她便如是笑道。他在茶坊也打工幾個月了,每天對著不同客人,交談隨意,只要看對方順眼就沒什麼隔閡。

  貴客?沒想到他們替她取了個這樣的稱號,她挑眉。

  「那,人都到齊了,可以開始了。」林熙然微笑,分配起工作。

  女工讀和徐又伶都是只要洗地擦窗等較為簡單的任務,而男工讀則是幫他處理擺放在後頭待汰換的櫥櫃,準備運到可以回收的地方。

  徐又伶拿著掃把掃著地,那女工讀看了眼裡面的兩個男人,挨近她問道:「徐小姐,你那個……」吞口口水,咽去遲疑,「你是不是老闆的女朋友啊?」她知曉老闆是未婚單身,但卻不確定他有沒有女友。

  徐又伶微頓,冷靜地拿著畚箕掃進灰塵。

  「不是。」

  「真的嗎?」女工讀揪著手指,有些失望緊張,「我看你們兩個這麼好,怎麼會不是?」哎喲。

  「你問這個幹什麼?」她總算持平聲問出口,真不希望有人近水樓台。

  「沒有啦……」女工讀扭捏起來,不回答卻又問:「那……那你會喜歡上比你年輕的男孩子嗎?」千萬不要啊!

  徐又伶皺眉,瞅著她。

  「不會。」

  「喔……那就好。」女工讀拚命眨眼,馬上笑得好甜,道:「那你對阿南也沒興趣了?」

  「阿南?」腦子轉了圈,才想起那是男工讀生的名字。「……沒興趣。」她有興趣的從頭到尾都只有一個人。

  「真的沒興趣?」不放心地重複。

  「沒有。」毫不遲疑。

  「啊……太好了。」女工讀鬆懈地笑軟身子,見徐又伶看著自己,她不好意思地偷偷道:「我……我還滿喜歡阿南的,他現在沒有女朋友,不過如果你跟我搶,那我就沒把握了,因為男人都喜歡美女嘛。」紅著頰,她講出自己心意,也算是昭明她不要有競爭者,雌性動物最好離她的心上人遠點兒。

  徐又伶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原來……現在的年輕人看待感情都這麼直接果敢!

  看著她說完話就喜悅地跳去拿拖把,她閉了閉眼。被人當成仇敵不要緊,幸好她不是喜歡熙然。

  正想要拿起空水桶去裝水,就聽見那個女工讀生尖叫一聲,她望過去。

  看來好像突然從哪裡竄出一隻蟑螂嚇壞了她,而她也很聰明地利用這個機會對那個叫阿南的男工讀生投懷送抱,驚恐又慌張的嬌弱模樣,完全刺激男性氾濫的保護欲,總之只要斃掉那六隻腳的玩意兒,就好似頭頂上會有桂冠加冕,身後萬丈光芒。

  所以,就看那個男工讀生一手護著女工讀生,從容不迫地消滅討厭礙眼的壞蛋,順利得到女工讀英雄救美的崇拜褒揚。

  不論那個女孩子是否真的害怕,她實際上已經達到想望的目的。

  一抹小小黑影在左邊牆上蠢動,徐又伶移動目焦,也許是剛才那一隻的兄弟姊妹。茶坊每個月都固定有請人來除蟲,大概是上星期颱風來,後面那條街淹了水,驚動到它們全家老小,所以紛紛出籠肆虐了。

  林熙然搬出一個小櫃子,見她好像在發楞,便走近問道:「怎麼了?」在瞧什麼呢?

她轉過頭,怔怔地睇著他好一會兒,半晌,才順手抽起旁邊的面紙。

  「熙然,」走到牆邊,將那長了兩隻鬍鬚且黝黑的噁心史前活化石俐落地包進折好的衛生紙裡,遞給他,道:「拿去馬桶沖掉。」

  其實她真的想知道,如果她肯假裝纖細荏弱,他是不是就會理所當然地給與她渴望的憐惜和疼愛?

  只不過,她從來就沒有那個勇氣去試探他。

TOP

3.

  七月,考生最討厭、最恐懼,也最期待的考季。

  只要過了這關,就可以摔書包撕講義踩自修,到海邊或是對著天花板用旺旺的姿勢大吼一聲「考試去死!」然後狂睡,狂看電視,狂出去玩,狂打電動,狂租漫畫,總之就是瘋狂地開始做除了唸書以外所有的事。

  歷經地獄式的淬煉,更感覺天堂有多麼美好。

  月初,高中聯考登場,之前所有讓人生不如死的密集考試和補課,就是為了這只佔有人類壽命的短短兩天;細數淒慘苦讀的日子,還看今朝。

  考完以後休息一個月,輪到放榜。距離成績揭示的時間愈接近,就愈有種死掉了活過來,又要再死一次的人生感觸。

  在玄關前穿好鞋子,徐又伶拍拍褲子站起身。

  「我出門了。」

  「姊姊!」還沒打開大門,就有人跑出房間喚住了她。是個長相清秀的女孩,支支吾吾半天,才道:「你要去看放榜啊?」笑出一口整齊的牙。

  「嗯。」

  「一路順風……不要考太好哦!」女孩一邊按著手中的自動鉛筆,一邊做了個鬼臉。

  徐又伶知道妹妹是真心的.真心期望她考不好。

  他們家管教較嚴,因為父母本身也是教師的關係,所以對子女功課更是注意。她這個長女是榜樣也是指標,如果她考一百分,弟妹也要考一百;如果她考九十五,弟妹還是要考一百,只能進步沒有退步。

  如果她不能讓父母大幅降低標準,那麼,他們就等著把皮繃緊,努力苦讀。

  「寫你的暑假作業去吧!」揮揮手,推門走了出去。

  艷陽高照。

  走在像是會冒煙的柏油路上,她並沒有隨著黏稠的天氣而變得焦躁。她就讀的國中很近,走路大概五分鐘的腳程,遠遠地就看見應該是放假沒什麼人的校門口,陸續地有學生進進出出。

  都是來看榜單的。

  她並不急著去跟人家擠公佈欄,先走向教師辦公室,要到導師那裡領取成績單。

  她的腳步和心情都很沈著,因為她已經大略算過自己的成績,上第一志願不是什麼難事。會如此篤定,是她知道自已不會有什麼可能出錯。

  在樓梯口,她睇見一抹略微駝背的身影,朝自己這邊走來。

  就算對方走路低著頭瞧不到臉,她也幾乎是第一眼就認出是誰。尷尬的往事浮於腦海,步伐卻沒有遲疑。

  她會當作沒看到他——這樣就好。

  林熙然拔掉左耳的耳機仔細聽著,果然是沒有聲音了,從背包裡拿出他買的二手隨身聽,搖了搖,才感覺好點,雖摻了些雜音,他也不會太計較。正要把東西放回去,不經意地擡眸,剛好和徐又伶擦身。

  「班長?」下意識地喚她,那般順口自然。

  相較之下,徐又伶有些反應不及了。那也是當然,她已經很久沒和他說過話了,誰會在這種情況下還友善打招呼?

  她不禁在心裡惱著,這人的神經真是大條。

  頓住好半晌,生硬地不知該怎麼應答,她只能回以沒有意義的問題:「你來拿成績單?」簡直廢話。

  「嗯。」一貫地微笑,雲淡風清。

  「我也要去拿了,就這樣。」沒什麼好講的,這無聊對話讓徐又伶覺得自已好像白癡。「再見。」短暫結束。

  她甚至沒有興趣問他能上哪所學校,他慘不忍睹的成績,是可以猜測的。所以她不明白,為何他要浪費報名費用參加公立高中聯招,或許私立職專校更適合他。

  正要移動,恰好看到他們的導師從走廊上跑了過來,看來又是緊張著急又是興奮難耐。

  「老……」她習慣性地要禮貌問好。

  導師卻先開口叫著她身後的人:「林熙然!林熙然!你等一下!」不過是回個頭接電話,這小子就不見人影,明明交代他等著主任的。年輕男導師坐辦公室太久,不僅身材有些發福,稍微跑個步也顯得上氣不接下氣。

  林熙然沒有回頭,沈浸在他左右兩邊耳機裡的世界。

  「林熙然!等一下!」

  離他較近的徐又伶聽到導師又大聲喚,不想理都不行,只好小步上前。

  「林熙然?」

  沒反應。

  她只好拉住他手臂:「林熙然!老師在叫你。」

  林熙然沒預料到有人會突然扯住他,無預警的意外,讓他往旁邊踉蹌半步,而他尚未放入背包的隨身聽掉在地上。

  喀啦!黑色的機身破裂,殘片飛散至徐又伶鞋旁。

  她顯然一愣,下意識就要脫口的抱歉卻卡在喉嚨裡,彷彿忽地忘記那是怎樣的發音。雖然她習慣畫出一個框框隔開自己和他人,但卻也不當忘記維持表面的淺薄禮貌。

  就算她清楚自已展現出的禮教只是種如吃飯睡覺的公式,猶如讓人家覺得她更加冷淡的武器,她也絲毫不在乎地運用。

  但對像是他,她就反常窮招,因為她感覺那對他不會產生效果。

  她瞪著那裸露金屬線的隨身聽,沒有看他。或許是她根本不知該用什麼表情看他。

  「林熙然!」導師總算追上,大步一跨,擋在林熙然身前:「我不是叫你等教務主任來嗎?真是的。你聯考成績這麼好,學校說要表揚你!」覺得很光采吧?連他這個導師都與有榮焉啊!

  「不用了。」林熙然無聲淡笑,導師的熱烈盛情,並沒讓他顯露再多的情緒。蹲下身,他撿拾出自己的隨身聽和其餘碎片。

  「怎麼不用?你可是榜首耶!」應該放鞭炮、灑紙花、上司令台領獎!不一定還會有新聞記者來採訪呢!「全國的第一名,這是多麼難得啊!」學校會出名,他這個導師也能上電視!

  榜……榜首?全國第一名?!他?那個老是掛車尾的林熙然?!徐又伶詫異地瞠眼,乍然一瞬間,簡直不可置信!

  「這次的考題普遍都說困難了,真難得你能有如此好成績!」導師再歎道,神情欣慰又感觸良多。

  徐又伶移動目光直盯著林熙然低垂面部而露出衣領的後頸,那二度發言,讓她非常確定自己真的沒有聽錯。難以消化這如原子彈般炸得她腦中混亂的訊息,若不是她的個性嚴謹,真要奇怪導師亂說笑。

  林熙然拿著看來應是壞掉的隨身聽,正要站起身,擡首就對上了她飽含驚訝的視線,雖然她很快地內斂不小心洩漏在面上的洶湧衝擊,他還是那樣安靜地給了一個慣有的乾淨笑容。

  「真的不用了,老師。」立直身,他婉轉拒絕,像是局外人般淡漠。過額的劉海遮住他的眼,讓人瞧不清真意。

  「這怎麼行?像你這樣用功唸書的學生,是全校同學的榜樣、表率,應該要大家像你看齊才對!」導師口沫橫飛地企圖說服。

  徐又伶聞言再次愕然。

  這真是諷刺!諷刺到讓她險些異常地笑出聲音。

  她曾經不止一次在辦公室裡聽導師和其他科目的教師同樣抱怨林熙然的「頑劣」,他覺得自已班上存在這種成績差又不聽話的學生簡直倒楣透頂,老評論他無藥可救,又事不關己地批判現今社會亂象叢生,單親家庭果然就是會教養出這樣朽木般的孩子。

  只差沒有明白表示林熙然是一粒屎。一粒敗壞班級和校園的臭屎。

  什麼時候,原來林熙然變成大家應該學習的模範了?

  林熙然被導師纏著好說歹說,他的處事向來沒那麼圓滑,尤其對方是這個其實並不算很熟悉的導師,更顯得有些無法應對了。看了下表帶破舊的腕表,縱是對老師不好意思,但時間真的到了。

  「對不起,老師,我要去打工了。」略帶歉然地點頭致意。臨走前,他指著手裡的隨身聽,對著徐又伶輕聲道:「這個,不用在意。」

  她當場怔愣住,他則沒有再陪著拖延下去,背包一拉,就先離開。

  留導師在原地跳腳,想著該怎麼跟主任解釋。

  而她,望著他的背影,猶如中咒,久久無法釋懷。

  「咦?徐又伶,你來啦?」導師似乎總算察覺她站在旁邊,說道:「你也考得很不錯呢!對了,你和林熙然熟嗎?能不能幫我和他說說?我真的希望他這麼優秀的學生能回學校接受表彰……」

  導師在說此汗麼,她已經沒有在聽了。有股衝動,她想問問這位傳道授業解惑的師者,難道沒有感覺被人狠狠地打了一巴掌嗎?

就算是她,也痛得幾乎完全清醒過來。

  ***

  「喂。」

  還不到開店的時候,戴著墨鏡的高大男人就揚著手中被他扯壞的金屬獅頭門把走了進來,聳著肩,一臉無辜。

  「你們店裡的東西真是太老舊了。」他明明就沒用什麼力氣好不好?

  這樣的開場白,算是打了招呼。

  林熙然一笑,提起身旁剛滾開的鐵壺,以高溫沸水淋洗茶盤、茶杯等器具,予以清潔及溫度。

  「你今天泡什麼茶?」高大男子沒有絲毫罪惡感,隨手將那門把丟在桌上,興致勃勃地拉了張椅子坐下。他可不是明知有人每星期三五總會在開店前細緻品茗才上門討賞的,真的不是……啊,這茶葉真香,僅聞味道就知是上品!

  「是平水珠茶。」林熙然笑著道。拿出面紙折疊,將所需茶葉份量置於其上,輕整出粗細,用竹匙分開。

  接著低聲講解:「平水珠茶,主要產於浙江,從清代康熙年間就列為貢茶,又名『貢熙』,意思就是獻給康熙的貢品。外型渾圓,亦稱『圓茶』,色澤潤綠,更有『綠珍珠』的美稱。」將茶葉實於小盤中,給高大男子賞閱後,他先將較碎茶未放入,之後才是粗葉。

  「是是,你真是博學多聞。」不過只限於他感興趣的事。高大男子省略後句,摘下墨鏡,夾在自己緊身黑T恤的領口,顯露於外的飛揚眉目很適合他同樣墨黑的皮褲。

  這樣一身時髦的傢夥,任誰也想不到他成天拿著毛筆潑墨作畫,是個知名國畫藝術家。

  茶坊裡面也常掛有他的傑作,不過,他老大陰晴不定,時常今日喜孜孜地上門擺畫,哪天又忽然看自已作品不爽,二話不說地就當著客人面前「沒收」,好幾次都讓人家以為哪裡來的惡煞強盜來搶劫了。而林熙然則很體貼地空出一塊牆,讓他和他的畫能夠自由來去。

  他們為友三年有餘,相識地點是在大陸。他在艷陽下的茶園研究茶葉,細心專注;而他穿著最愛的皮背心放妥畫紙,卻突然發現自已取好的山水美景出現一個不速之客。

  然後跳過,重點是,林熙然的一手好茶藝讓他驚為天人,立刻成為他們套上朋友名詞的最大關鍵。

  「你手腳真慢。」高大男子忍不住發表感想,卻不敢直接催促,畢竟慢工出細活這道理他理智上懂得,但舌頭和味蕾卻不配合。

  實在是他嗜茶成癮,但自己又泡不出那美味。

  林熙然始終保持微笑。實完茶後,便於講究的紫砂壺裡注入沸水,並以壺蓋刮去泡沫,隨即將茶湯傾入茶船,杯中此稱之為「溫潤泡」。

  「溫潤泡,第一個作用,是將茶葉中的雜質或附於表面上的雜味沖掉,使之更加純淨;第二個功用,是讓茶葉吸收溫熱和濕度,幫助茶葉舒展,以做為發揮香氣及滋味的準備;第三個功用,是將茶葉中的嗅味稍加去除……若要使茶風味更佳,這個溫潤泡是個不宜節省的步驟。」他輕聲教導。

  什麼沖掉雜質?助茶葉舒展?茶葉還要洗澡和做體操?

  高大男子翻白眼,絲毫不領情。

  「欸,我每次來,你每次說,但我還是沒有一次記起來。」所以別再浪費口水,他就是擺明要茶來伸手啦!

  林熙然手沒停,動作清楚俐落,卻仍是徐徐緩慢,不只是個性關係使然,更是因為他珍惜好茶葉,能泡出上茶的手續一道也不能少。

  再於壺內注入熱水,蓋上壺蓋,由上衝澆一趟,為「沖壺」。

  此目的是為壺蓋加溫,使蓋與壺身相同溫熱,如此溫度就較能交融;二是沖壺入船的水溫與壺內的水溫相若,有助裡外相合,三是茶船中的餘水可供船裡溫杯,同時還可滌去溫潤泡時所溢出或刮除的茶泡,使茶壺舒爽潔淨。

  不同茶葉沖泡溫度亦不同,大抵都是在攝氏70到90度的水溫,以適溫浸泡約二到三分鐘時間,溫杯後將茶壺從船中提起,沿茶船邊緣繞行,隨著那磨砂聲響起,壺底大部分的提水也被除去。

  第一泡倒出,湯色清澈,葉底翠綠,香味雅致,這是平水珠茶的特點。

  高大男子接過這好不容易「生」出來的極品,先是嗅間那醇厚的香氣,滿意地咧嘴,輕啜小口品嚐甘甜融合淡苦的美妙,讚道:「果真是好茶!」溫潤韻味讓人滿口生香,柔暖喉間,如沐春風。他真覺得林熙然泡出來的茶是種藝術品。

  林熙然微笑,算是對他每回都沒什麼變化的讚美致意。

  飄然品茗之餘,高大男子也沒有遺忘自己的附帶來意,從口袋裡掏出一隻信封搖晃:「哪,這是我在社教館的個展,有空來看……不,是一定要來看。」口氣威嚇。好畫要有好欣賞者,這是他堅持的。

  林熙然接過,信封裡面是兩張門票,並非一張。

  「……又伶的?」他已經不是第一次收到兩份的邀請。

  「對對,要把你那個大美女同學帶來一起觀賞啊!」雅畫美人,多麼賞心悅目。喝口茶,再道:「放心啦,我不會跟你搶大美女,我是在幫你們製造約會。」加上想養養眼而已。

  林熙然輕輕微笑,將信封收好,搖了搖頭,沒有接話。

  高大男子卻不甘寂寞,八卦道:「喂!你別騙人,老實告訴我,你們真的不是情侶?」他這人就是不信奉男女間有純友誼。

  林熙然以笑代答,將這逼供輕描淡寫化開。

  「好吧,那你告訴我,你是不是喜歡她?」退而求其次地再問。

  當事人依舊是雲淡風輕,不予實言。但總算還給了點面子道:「茶涼了。」

  「再來。」高大男子舉杯一口仰盡,將空杯子擱上,要第二泡。」時忍不住歎氣,「嘿!我們做朋友這麼久,不過我真懷疑我到底有沒有瞭解過你。」這傢夥,實在難以參破。

  「我是一個很普通的人。」不需費心解剖。

  「是啊!我沒說你不普通,但就是因為太不起眼了,所以更讓人完全看不透啊!」雖然人人都背地說他有副怪脾氣,但他覺得像他這種引人注意又將情緒完全顯露於外的人,還比較好猜測呢!

  至少,絕對比眼前的好友坦白多了。

  「和你談戀愛一定很累……」因為這種人太捉摸不定,而現在社會太過速食,不流行浪費時間下注玩真感情。高大男子豐富的閱歷更讓他精準論斷,潛在的文藝性格想出絕佳比喻,半開玩笑道:「有沒有人說過你很像風箏?」隨著無法預測的氣流飄移,沒有既定方向,只看風的心情。

  去過一個一個地方,不回頭,不帶走泥土,純粹流浪。

  唉!藝術家就是容易悲春傷秋啊!高大男子煩惱自己竟如此感性,實乃才華太過洋溢所致。

  想到這,就讓他憶起某女臉孔,話題語氣頓轉:「對了,你知道嗎?我最近認識一個小女孩,不,她說她不是小女孩,只是長得矮而已,不過我看她根本就是個小女孩。她批評我這種人為什麼能畫出那麼好的畫。她居然說『我這種人』,我是哪種人?又是哪裡得罪到她了……」

  林熙然淡淡揚唇,安靜地聽友人訴說滿肚子怨氣,半晌,才沒頭沒腦地找空隙輕聲道:「那你,看到風箏線在誰的手中了嗎?」

  ***

  早上連開兩個會,下午又忙著送出一批貨,徐又伶連午餐都忘記吃,今天全周旋在客戶、員工、上司三方,完全沒有休息。

  「我不是告訴你這份草案需要修改嗎?」將資料文件丟回桌上,她的頭部已經連續數天隱隱作痛。

  「可是副理,我覺得我這樣寫比較好。」男部屬力持自已立場。

  「我們不是廣告公司,也非你表現創意的地方。我要你修改這裡,是為了方便客戶觀看,這份資料是要呈給客戶的,如果客戶看不懂,你就算寫得再精采也是白費。」

  「不過副理……」

  「沒有不過,你拿回去吧,明天中午前我要看到最後文件。」

  男部屬似乎有志難伸,不過礙於位階的關係,還是摸摸鼻子走了出去。

  徐又伶看他帶上門,才往後靠向椅背,呼出一口長氣,面容上已有疲態。部屬對她有許多問號,懷疑她的能力,猜測她的背後有誰撐腰,她雖然可以不去在意,但實際上卻造成工作的窒礙難行。

  不服她,當然就會試圖挑戰。剛剛那男部屬只是小例子,開會時她簡直是遭各方圍剿了,活似批鬥大會,每一項提議都進行質疑,縱然她再專業,也不禁覺得倦累。

  揉了揉眉心,拉開小抽屜,找出一盒普拿疼,用藥片弄破鋁箔紙,她卻拿在手裡沒有馬上吃下。

  熙然……曾經希望她不要亂吃成藥。

  睇著那白色化學錠片半晌,她松下肩膀,塞回盒子內,然後丟進抽屜裡關上。從另一邊取個烏龍茶茶包,她拿著自己的杯子走進茶水間。

  喝茶的習慣,也是他傳染的。這令她感覺那怎麼喝都只有苦味的淡綠色液體猶如瓊漿玉露。

  她是那麼想融進他的世界裡,增加彼此所能找到的所有交集。

  振作精神回到工作崗位,晚上加班到七點半,聯絡工廠詢問管理狀況,她總算處理好手上所有事務,打卡回府。

  拖著困憊的身體,她從公事包裡掏出車鑰匙,走向她的小綿羊。

  忽然,一輛嶄新發亮的BMW滑行跟上她,嗚了兩聲喇叭,引她注意。

徐又伶擡頭,見對方搖下車窗,一大把包裝精美的粉色玫瑰在座位上錦簇開放,男人的頭在後面伸出,把自己當成是驚喜。

  「又伶。」身著名牌西裝的貴公子哥兒,露出白牙微笑,眨眼撥頭髮,展現他瀟灑的男人魅力。

  「請問你有什麼事?」徐又伶優美的眉皺起,討厭聽到他這麼叫她,他們根本沒有熟悉到那種程度。雖感不耐,但還是維持基本禮儀。

  這個男人是某家企業的小開,因為工作需要所以曾經見過一次,以他的說法,就因為那一次,上天注定讓他一見鍾情。

  所以,他開始出現在她面前,禮物、鮮花、巧克力,全被她退了回去,就算她明白表示沒有意思和他交往,他依然告訴她,相信真情能夠撼動天地。

  真情?什麼時候?又在哪裡?

  「又伶,別這麼冷淡,我送你回去。」打開車門,男人瀟灑地邀請。

  「不用了,謝謝。」簡短拒絕。

  看著她停步在機車前面,男人不贊同地道:「又伶,讓我送你回家吧。你那輛摩托車就別管了,馬路上空氣那麼糟糕,弄壞你漂亮的肌膚就不好了。」多可惜。

  她沈默。打開車箱,戴上口罩,拿出安全帽。

  「瞧瞧,你何必讓那些東西破壞你的美麗?」那口罩真是罪該萬死。

  她今天很累,老實說,累得沒有多餘心力再應付他。放下手,洩氣地看著夜空,她閉了閉眼,走近那昂貴的名車,拉開口罩對男人說道:「我一直想問,你究竟欣賞我哪一點?」

  「當然是你的辦事能力。」如果是上星期他認識的妞,答案又不同了。男人很聰明,知曉獨什麼魚要用什麼樣的餌。

  「你怎麼知道我辦事有什麼能力?」他們只應酬過,尚未在工作上交集。

  「呃。」沒料到她會如此回應,他很快見招拆招,保持風度笑道:「還有你的獨立自主。」

  「我其實很依賴人。」只是對像僅有一個。

  「所以我也喜歡你……偶爾柔軟的個性。」察覺不對,又改口:「隱藏在你冷漠的面具之下。」

  「你又不是我,如何知道我的冷漠是面具?」

  「當然是因為我瞭解你。」

  「我們連朋友都算不上,怎麼瞭解?」

  「擁有美麗外表的人都會有美麗的心。」

  「那你是喜歡我的長相和身材?」

  「呃……也可以這麼說……」

  「所以如果我發福或者變老了,你就會轉而喜歡其他身材姣好又貌美的女性?」

  「這、這個……」

  「既然如此,那麼你說能夠撼動天地的真情在哪裡?」在她會隨著歲月變化的臉上還是三圍上?

  男人的風流倜儻被她回堵變成啞口無言,羅曼蒂克的夢幻華麗只剩真實膚淺,花言巧語凋謝殆盡。

  徐又伶不再理會,戴上安全帽,發動機車後揚長而去。

  直到確定那男人沒跟上來,她才在一個路口的便利商店前停下。不知怎地,她感覺糟糕透頂,這一切,讓她荒唐地想笑。

  靠坐在椅墊上,她撫著自己腳後跟被高跟鞋磨破的繭,刺痛使她蹙起秀眉,索性將這束縛脫去,頓時輕鬆許多,她舒服歎息。只著絲襪的腳,雖然引起路人注目,但她不在乎。

  從包包裡拿出手機,她按著電話簿裡第一個名字,幾乎是下意識就撥通那個她最熟悉的電話。

  「又伶。」不用等人出聲,那方的林熙然已從來電顯示知道是她。

  乍聽他溫柔的聲音,她竟覺眼眶發熱。

  她想告訴他,她在公司碰到什麼困難,又有很煩的男人追著她,想向他傾倒苦水,但卻生疏地不知從何下手。

  她認識他……超過十五年哪!

  低頭看著自已光裸的腳背,她慢慢地抿唇。

  「熙然……我腳痛,高跟鞋磨得我破皮了。」

  「……我這裡有可以替換的拖鞋。」

  「我加班到剛剛,肚子好餓。」

  「我有準備你愛的宮保雞丁飯。」

  「我想喝你泡的茶。」

  「好。」

  「還有你特製的獨門茶點。」

  「好。」

  「我想吃七分熟荷包蛋,蛋黃的地方要有點熟,但是裡面是軟的。」

  「好。」他輕笑。

  「熙然……」她的語音轉小,讓自己不要充滿太多期待,「我今天好累……」有沒有?她有沒有洩漏太多?

  心跳得好急,她總是那麼小心翼翼地看待兩人間的關係。

  「……你現在來吧。」他柔聲道:「吃完飯,我送你回家。」像是極為寵溺。

  她差點哭出來,彷彿身心的勞累困苦,全讓這簡單話語而化為烏有。眨去盡意,她笑一聲,從不曉得自己的情緒這麼容易受人撩撥。

  「好。」她很快收線?怕他聽到她太過滿溢的喜悅。持著手中的高跟鞋,像是酒醉般地開懷暢笑,只差沒有快樂地站起來轉圈。

  或許,她真的是醉了,所以才會在便利商店門前吃吃傻笑。

  重新發動車子,她迫不及待地想飛奔到他身邊。

  當她到達茶坊時,門口掛著休息的牌子,裡面的客人只剩兩桌正要結帳的。盡數清空後,連工讀生都提早下班。

  是為了她。是他特地為了她。暖意在心口擴散,她奢侈享受。

  起初,是只要一句安慰,或者一個笑容。然而,她在很久以前就發現,自已逐漸變得貪心。

  這種溫柔,怎麼也不夠。她想要獨自擁有全部。

  林熙然關上門結束營業,拿著藥箱蹲在她身前,輕輕地擡起她白皙修長的小腿,放在自己曲起的膝蓋上。他的目光始終保持某個高度,紳士地避開那窄裙下的滑嫩肌膚。

  當冰涼的優碘棉花按上破皮傷口,她反射性地縮了一下。

  「……你要勇敢,我才給你七分熟荷包蛋。」像是醫生在哄小孩子般笑著。

  她只是感覺好熱,他的手指撫過她的皮膚,嚴重影響她的呼吸。

  「我是大人。」她在亂流中找到自己平常的聲音。

  他輕輕笑,替她貼上透氣的OK繃,穿好拖鞋。「這位大人,請你等我五分鐘上菜,好嗎?」走進廚房。

  垂下濃密的長睫,她卻是楞楞地盯著自己腳踝上的透氣膠布。

  她真的好喜歡他……好喜歡……有人說過,很多很多的喜歡會變成愛。

  但是,朋友之間能夠有愛情嗎?

  這個認知猶如兜頭冰水,讓她瞬間冷徹心肺。

  直到他開車送她到家,她都一如這回首漫長的歲月般,找不著正確答案。

 

TOP

4.

  高中二年級,花樣的十七歲。

  充滿活力的黛綠年華,徐又伶依舊是鎮日埋首於書堆當中。比起國中三年,並沒有更好,壓力反而加重。

  也因為高中的同學地域性較國中來得廣泛,所以競爭更形激烈。可能在原本國中是前三名,進了高中就不再那麼如意。

  她,目前就是處於這種無力狀態。國中的時候,總是名列前茅,如今她在班上,大概是排名中等。

  雖已經算是不錯,但她的心情卻未能調適,只是更嚴苛地對待自己,希望能在最後的一年半衝刺,順利進入她計畫好的大學之路。

  段考時候,圖書館總是擠滿了人,如果沒有抓緊時機,根本佔不到位置。

  星期六中午才放學,她那個好玩份子的弟弟騎腳踏車出了小車禍,她接到消息就趕到醫院去探視,沒料在她到達之前弟弟已經溜掉。早知那傢夥不可能這麼乖乖等她,現在害得她擠不進圖書館。

  她平常是在房間裡讀書,不過最近家裡附近在做道路拓寬工程,噪音吵得根本讓她念不下去。現在只好轉向另一處學生聚集地——速食店。

  離市立圖書館有段距離的速食店,考試期間,同樣也是塞滿人,不過半數是佔位唸書的學生。這裡有冷氣,又可以吃東西,念累了還可以趴下來睡覺或者跟朋友聊天,沒人會不爽地噓你。

雖然不夠安靜,但也比房間裡的鑽地聲好上太多。徐又伶沒得選擇,正要推開速食店大門,右方有個莽撞的路人撞了下她的肩膀。

  她回過頭,太陽大得好刺目,眼前一圈光暈。

  又是炎熱夏天。對於夏天,她向來都沒有什麼好回憶。

  「對不起。」路人道歉,嗓音低沈,語調卻極輕。

  「不,沒關……」徐又伶擡手遮陽,持在陰影下看清對方,喉嚨裡的字句突兀斷裂。「林——是你?!」這種巧合,有夠差勁。

  反射性地皺緊眉頭,在瞥到他白襯衫上面繡的校名時,她卻突然瞠目,有種腦筋嚴重打結的感覺。

  「啊……你是……班長?」林熙然認出她,卻沿用了國中時的叫法。雖然沒有惡意,但總是可能讓人誤會他不曾認真記憶過對方名字的失禮。「真巧,好久不見。」

  漾開一抹笑,除了聲音變低了,身高長高了,膚色稍黑外,他在她眼中的一切都如往日。

  他仍舊是劉海長過額遮目,仍舊是有駝背的習慣,不管從前發生過什麼事,不論他們是有多久沒見,他面對著她,那笑容和說話方式,也都仍舊那麼樣地溫和平常。

  「你怎麼……」沒能像他那麼自然的態度,一時反應不過來,她指著他上衣的校名,無法完整言語,「我以為你……」一定是會去讀第一志願的。

  為什麼?

  瞪著那「某某工專」四個藍色繡字,再怎麼看也不會變成另外一個校名。

  他穿的制服白襯衫很薄,沒有塞進卡其色的制服褲內,扣子從第三顆開始扣,跟以前一樣隨性邋遢;她的身高剛好能瞥視到他凹凸分明的鎖骨和頸項,那上下滑動的喉節,讓她回神過來,一瞬間彷彿意識到什麼,趕忙移開視線。

  「咦?」林熙然雖疑惑她剛才沒有結束的話尾,但也不會多問。「啊,我上班要遲到了。對不起。」伸長手越過她推開玻璃門,他道:「你要進來嗎?」

  因為他突然的舉動而造成兩人間距離縮短,歸著橫在眼前的膀臂,她敏感地接收到他傳來的體熱。

  他的肩膀……也寬了。

  「啊?我要。」幾乎是半楞地跨進店裡,她看著他放下手讓門關合,然後朝她笑了笑,沒有再多寒暄,就往寫著「員工休息室」的地方去。

  她佇立在當場,只是望著他的背影。

  那是有生以來頭一遭,她覺得自已可能永遠都無法瞭解一個人的思考;也是她開始發現,她加注在他身上的認知,或許,根本什麼也不是。

  ***

  「古有王寶釧苦守寒窯十八載,今則有你徐又伶望情郎十五年,而且到現在連最最最最最——基本的『喜歡你』,都說不出口。」實在是佩服佩服!不過,她怎麼會有這麼窩囊的朋友?

  端起法式熱牛奶啜一口,明顯身懷六甲的女子嘖嘖作聲。

  徐又伶瞪了她一眼,把蜂蜜倒入花茶裡面。

  「你不懂就不要亂說。」

  「咦?我怎會不懂?如果只論談戀愛這檔事,我絕對比你做得更漂亮。」摸摸自已圓滾滾的肚皮,一副有子萬事足的甜蜜樣。「啊,小寶貝在踢媽媽了!」就算是生第三胎,但這種感覺還是依舊令人興奮哪,高沅沅,自稱二八佳人——就是二十八歲不要再往上加的人,是徐又伶就讀研究所時工讀而認識的同事,現在在同一家科技公司裡分別任職。

  她的個性開朗樂觀……外加很嚴重的無厘頭。她是徐又伶唯一能傾吐心事的對象,也是除了林熙然外最親近的至交好友。

  「來來,你也來摸。」沅沅拉著徐又伶的手,貼上自已腹部。「很有趣吧?」她笑,滿是媽媽驕傲的表情。

  徐又伶微微揚起嘴角,「你下個月就要臨盆了,還拉著我出來逛街。」真是的,她怕被她老公殺掉呢。

  「哎喲,就是因為快生了,我才想多買些小寶貝的衣服嘛!」粉粉嫩嫩的,小嬰兒穿起來好可愛呢,看幾件都不嫌膩。

  「你買太多了。」提醒她桌旁擺的大包小包。

  「算普通啦。」生老大老二時她買得更多。吃口鮮奶油鬆餅,美味到讓她差點吞了舌頭,啊啊,只有這段日子,她才能找到正當理由告訴自己不要在乎體重啊!「那那,不要轉走話題,啊?好像是我自己轉走的,哎呀不管。我剛是不是在說你的事?對了,我是要說,你既然那麼喜歡他,幹嘛不講出來?」憋在心裡做啥?又不是在修練當忍者。

  徐又伶握著手中溫熱的瓷杯,美麗的眼睛緩緩地數下,多年前她講不清楚,現在她卻是講不出口。

  「沅沅……我……」她笑著,笑容好淡。「我……我覺得不能。」在好友面前,她不想隱瞞,這是她唯一可以抒發的出口。

  「為什麼不能?又不能什麼?你愛他就說嘛!」一個女人看著一個男人十五年,不是恨就是愛了,對面這愁眉女人明顯是後者。「你不說怎麼能打破僵局?為什麼不告訴他啊?」難道他以前就曾經表明過不要她?不會吧!

  「沅沅,你是我的好朋友,他也是。」她交握手心,輕聲道:「如果我破壞了朋友之間的平衡,他卻對我沒有相同的感情,那麼,我將會連他的朋友都做不成。」以她的個性,絕對無法在被拒絕之後還假裝沒這回事。

  「那又怎麼樣?」一拍兩散,無緣嘍!高沅沅只會這種思考。

  「不……沈沅,我寧願只當朋友,也絕對不能失去他。」她沒有勇氣去賭,不是左邊就是右邊,沒有中間的路給她走,要看著他還是離開他?

  對她而言,他是那麼、那麼樣地重要啊!

  要她怎麼選?怎麼選?

  「你就沒有想過他也會愛你嗎?」幹嘛這麼沒信心?

  她笑,好澀。

  「我從來就不曾瞭解過他的心裡在想什麼,國中的時候是,高中的時候是,現在十五年過去,依舊是。」

  她總是照著自己的計畫來走,每步都要確定能夠腳踏實地,從不允許出錯或選擇偏離的岔路。她雖然堅強,卻不夠勇敢,她只走自已鋪好的路,是因為她不敢冒險。

  她沒有辦法完全順隨自己的心意和喜好做事,因為那種結果是不可測的,所以只選擇對自已而言最有保障的方式。

  對感情,也是如此。可是,她卻愛上一個她怎麼也看不透的男人。

  注定她退縮,不能將心意說出口,害怕造成難以抹滅的裂痕。

  或許這……是一種懲罰。

  懲罰她曾經看不起他,懲罰她有過的口是心非。望著透明玻璃壺裡漂浮的花葉,她抿緊了唇。

  ***

  高二那年的夏末,再次和他重逢的九月,氣象局說氣溫破了往年的紀錄。

  只買了一杯中紅茶,徐又伶在二樓找到座位便坐下,從背包裡拿出自修課本講義,準備開始唸書。

  從她坐的位置,可以看見一樓的櫃台。或許是她真的有些好奇,所以垂眼睇著那個剛走近櫃台的駝背身影。

  他沒有站在一字排開的收銀機前面,只是負責裝薯條,客人絡繹不絕上門購買,他也很努力地接收同事給他的訊息,大包中包小包不停不停地裝,沒了就再去炸。

  她以前也聽他說自己要打工,不過卻從沒親眼見過。從國中就開始這麼拚命,大概是因為他的家境真的不太好……思及此,她忽然了悟他為何老是在睡覺,又總是看來很累沒力氣的樣子。

  「咦?」難道以前她誤會他了?撫著唇,不知為何有罪惡感浮現。

  對他?皺眉撇開視線,一看表,已經過了十分鐘,她居然浪費時間觀察他炸薯條?暗罵自己無聊,重新專注書本。

  看完國文,她背起英文單字。然後,她聽到樓下有人大喊一聲:「小熙!」下意識地探頭觀看,只見六、七個差不多跟她同年的年輕人,有男有女,站在櫃台旁邊笑著朝裡頭招手。

  林熙然好像轉回頭跟店經理說些什麼,然後就走向那群人。

  幾個人移到角落,馬上嘰嘰喳喳地摸他拍他,摘掉他的帽子,蓬鬆的棕色頭髮任由朋友揉玩著。聊了幾句,有人從背包裡拿出兩本筆記遞給他,然後一群人排隊買了五六大袋的食物後,旋風似地離開。

  林熙然送走他們,將筆記本收好,又回去跟店經理點頭說些話,看來好像是在道歉。店經理只是笑笑,拍著他的肩,要他回去工作。

  她忽然感覺,那是個她從未接觸過的圈子……陌生又遙遠。徐又伶怔住,發現又是十幾分鐘過去了。

  她幹嘛一直注意他?那筆記,那些人,包括林熙然,都和她沒有關係啊。

  略顯氣悶地合上英文課本,她翻開最棘手的數理科目,決定自己不讀滿四個小時就不能休息。

  時間一分一秒走過,當她檢討上回考卷的錯誤,卻卡在某題怎麼也算不出來時,總算才擡起頭來察覺到周圍客人已經剩下三三兩兩。

  晚上九點四十分,表面呈現這樣的數字。

  「這麼晚了……」肚子似乎餓了很久,她想著現在回家媽媽應該還有留晚飯。動手收拾著桌面上的東西,剛才那張考卷不小心掉在地上。

  正蹲下身要檢,一支濕答答的拖把從中移了過來,差點掃到她,緊急縮回手,搶救試卷不及,只能出聲提醒:「喂!等等!」眼睜睜地看一枚污水腳印踏在答案紙上。

  「啊……對不起。」冒失者正是林熙然。他雖很快低頭,但錯誤已然造成,趕緊挪開位置,蹲下身就要拾起。

「不要看!」徐又伶一瞧是他,就要伸手攔截。那樣丟臉的成績,她是怎麼樣也不想讓他看到——

  嘶!本來碰水已經爛掉的紙張,脆弱地不堪一擊。

  「啊……」林熙然望著兩人手中各有一半的「屍體」,滿臉抱歉。「對、對不起……」遇上她,他就老是在道歉。

  徐又伶氣得說不出話,咬著唇:「還給我!」

  「對不起。」他把半張紙放圓桌上,又低聲表示歉意。看她惱怒的樣子,他更是覺得自己應該彌補,所以道:「……班長,等我一下。」轉身跑進員工休息室。

  徐又伶不知他搞什麼鬼,還是收著自己的東西,就見他拿著一疊衛生紙和膠帶台走了回來。

  「你要幹嘛?」在他動作前,她先把有著分數的那部分蓋住。

  「擦乾,黏起來。」手上準備的工具和行為幾乎一目瞭然。

  「不用了!」立刻回絕。

  「……是嗎?」他低垂眼眸,似是反省。在她以為他會離開時他又突然開口:「……班長,你這一題……」指著半截試卷上頭,就在剛才還困擾她許久的那題數學。

  填寫答案的地方,被畫了個紅色的大又叉。以為他是要說什麼不中聽的話,她有點惱羞成怒地搶白:「怎麼?這一題我寫錯了,連我都不會,難道你會嗎?」同學們都說技職專校的程度根本不及普通高中生,就算他曾經是高中榜首,現在也一定不如她。

  「……嗯……我不太會……」他慢慢地讀著題目,而後擡臉朝她微笑:「班長,你有課本嗎?」

  徐又伶愣住,本來是可以不用理他的,但不知為何,她卻掏出教科書,想看他能玩出什麼把戲……反正、反正他只是在裝模作樣,肯定寫不出來……應該是寫不出來……

  她接近發呆地看著他翻課本找到幾個公式,從口袋裡拿出廉價的粗芯原子筆,直接攤開手邊的衛生紙寫著公式的演化。一個簡單的式子,他卻可以活用導出成串符號和數字,然後把最後他所要的套入題目內,代得正確答案。

  把寫滿了數學算式的衛生紙拿給她,他溫溫笑語:「我寫的可能比較複雜,其實只要用這個公式,然後代入這裡導出這個……再去進行計算應該就可以了。」拿起原子筆講說著,還不小心弄破幾個洞。

  「你……」她睜大雙目。這種錯愕的情緒,就跟她知道他高中聯招的成績時一模一樣。

  當再過幾年後,她回想起這種種,總是嗤笑年輕時的自己是多麼地自大、驕傲,長在頭頂上的眼睛只注視高處,自得意滿,貶低他人,討人厭至極。

  然而,林熙然卻只是笑:「我們學校一年級的時候就要學完高中數學,二年級整學期上微積分,這個部分,剛好我已經學過了。」只是公式繁雜,他們考試又 OPEN BOOK,也就從沒背起來過,所以他才說不大會。

  沒有昂高鼻孔輕視,沒有再多的吹捧,他只是很輕很淡地,說著自己能夠解題的理由,並非他是天才,而是因為他們學校已經上過這個部分了。

  有種異常的難堪感。

  「是、是嗎?」接過那張寫滿字的破爛紙巾,她略顯慌張地找話講,不自覺地流汗。「原來如此。」或許是天氣太熱了,又可能冷氣轉小了。她想。

  「班長,你要回家了嗎?」

  他的問句讓她醒神過來。

  「嗯。」匆忙地把講義自修全塞進雙肩背包裡,她拿起只喝了一半的紅茶,移動位置步向垃圾桶。

  「等等……我也要下班了,你等一下。」拿著拖把走開。

  她呆立在原地。她要回家,他要下班,他叫她等,這三者有什麼關係?

  他很快地換回原本的白襯衫卡其褲出來,對她輕笑:「走吧,班長。」

  她被動僵硬,根本不能思考。和他走到公車站牌等公車,這過程中的十分鐘,他們兩人沒有交談任何一句話。

  簡直,度秒如年。

  「那個……我有事想拜託你。」考慮好久,她在這詭異的氣氛中開口。既然起了頭,更要求自已說完:「我下個月要段考,你可不可以和我一起唸書?」雖然是個請求,但是她的語氣和姿態一點也沒放低。她希望有人能幫她應付理工科目,就算那人是林熙然也好。

  心底,總是對他的存在、出現,或者靠近,有種無法形容的不自在。

  林熙然微訝——如果她沒看錯的話。不過卻沒有拒絕。

  「……好。」

  「明天星期日,早上八點半在市立圖書館見。」她很快地說完,慶幸自己要坐的公車也剛好到來。

  她刻意低眼迴避任何和他視線相會的可能,招手上了車,還是沒有看向站立在人行道的林熙然,直到在空蕩的公車裡坐定,她才警覺到現在已經快晚上十點半。

  對女孩子來講,是一個不太安全的時間。

  這代表什麼?他很閒沒事做?他們兩人的家在同樣的方向?要坐的公車和她在同一個站牌?

  他是不坐公車的。隔天,她馬上就知道這個事實。

  ***

  美好的周休二日,星期六。

  就算工作再忙,徐又伶都會盡全力在平常趕上進度,絕對不在週末假日加班。即使要她連續五天十點到家,她也堅持空出這兩天,不讓任何事耽擱佔據。

  因為她是上班族,所以林熙然也就只有在放假的時候才會主動找她,雖然每次都是朋友給的門票、朋友的展覽、朋友的邀請……可要能跟他約會,她才不在乎要去哪裡,又是什麼性質。

  沅沅說她,明明外表和內在都自主獨立,但是只要是關於林熙然,就活似被青澀少女附體,無論何時都是情竇初開的模樣。

  她笑沅沅講的誇張,但卻也清楚知道,如果換個對象,她就不會是這樣了。

  因為,她不是沒有交過男朋友。

  換上一件及膝的碎花洋裝,露出濃纖合度的小腿,讓頭髮自然垂落,淡施薄粉。簡單輕鬆又不失合宜,今天的裝扮是令男人十分迷戀的清純風格。

  不過,他會喜歡嗎?

  如果她知道他喜歡什麼樣的女性就好了。戴好耳環,拿起同色系的小皮包,套上涼鞋就出門。

  在巷口,她看到他的車。不是雙B,也不是頂級車系,只是很普通的深藍色福特。

  小跑步奔近,微喘地敲敲車窗,提醒裡頭的人注意她的到來。

  「等很久?」每回她都會問。

  「沒有。」打開車門讓她進來,他也總是這麼回答。

  坐進副駕駛座,她將自已鬢邊的髮絲撥整齊。「今天氣真好。」

  「是啊。」他微笑,突然傾身靠近她。

  「熙……」她嚇了跳,反射性地喚道。

  他似是對她的反應有些不解,溫和解釋:「你沒扣安全帶。」探手替她拉好帶子扣上。

  「啊……謝謝。」帶點狼狽地用笑容掩飾失態,「我平常都騎機車騎慣了,沒有安全帶要系的。」剛剛,她呼吸到了他的呼吸。

  「……你還是別騎機車吧?」他坐正後轉動鑰匙,「在大街和車陣中穿梭,很危險。」他很早就想講了,電視新聞常有報導。

  「這……再說吧。」若是她不用機車代步,就不方便找他了。

  他不會強求她,一向如此。

  將近半個小時的車程,順利到達社教館,兩人才進門,畫都沒欣賞到兩幅,林熙然就中途被那個她從來就不相信是國畫大師的時髦高大男子給架走,說是要去看什麼小女孩。

  她是不高興了。那個男人,憑什麼搶走熙然?這可是他們難得的約會。

  如果她是他女友的話,或許能夠厚臉皮地跟過去,可惜她根本名不正言不順。所以,就算她打扮得漂漂亮亮,身旁的護花使者既不會誇獎她的妍麗,也不擔心有人會把她拐跑,一如以往,毫無再多在意。

  苦笑一聲,她也沒心情賞畫了,走到一個擺有沙發的角落,順手拿了印製的小簡介,就坐下觀看。

  或許是這一陣子公事繁忙,她真的累了,也可能是因為這裡面很安靜,空調舒服,才坐下沒幾分鐘就有困意。她調整姿勢合上眼,本來只是想閉目養神,卻不小心睡著了。

  當林熙然稍後找到她的時候,她嬌嫩的雙腿上蓋著簡介,白皙的玉手輕輕交握,天真地睡得一副毫無防備的樣子。

  他先是愣了愣,隨即走近她,遲疑地伸手,而後將她臉旁幾縷髮絲輕輕地撩開,望著她娟美的面容,他的眼神放柔。

  沒有喚醒她,他只是坐在她身旁的空位,在有人經過時,無聲地比著食指,希望對方能夠放輕音量,讓她擁有一個純然的美夢。

  很久沒有睡得那麼熟了。

  當徐又伶睜開眼,卻發現自已不是在熟悉的房間裡面,著時吃了一驚。

  「你醒了。」

  令人安心的嗓音適時撫平她的慌張。轉頭一看,林熙然坐在她旁邊。

  因為移動,她才瞅到自已身上覆蓋著他的薄外衣。

  「我……我睡著了?」而且好像睡了很久。再看看四周,燈光黯淡,除了他們以外,一個人也沒有。

  「是啊。」展覽已經結束。

  他等她很久了?覺得自己簡直糟糕透頂,她倉促道:「真不好意思……你特地邀我來看畫卻……」

  「你餓了嗎?」他輕聲打斷。

  「咦?」

  「我餓了。走吧,現在剛好吃晚飯。」拿起她緊抓著的薄外衣,替她披上。「不要著涼了。」他露出那種讓她深深迷戀的微笑。

  他的外衣散發他專有的乾淨體香,暖暖地包覆住她整個的身軀,她險些融化在他遺留的氣息當中。

  在朦色的掩護下,她完全被誘惑,幾近無意識地隨他站起身。

  是夢?是醒?那溫柔至極的笑,並不是第一次看見,為何心中會有這麼強烈的悸動?是錯覺嗎?

  她迷糊了。

  這個男人的心,她真的想看透。

 

TOP

5.

  他在聽什麼?

  徐又伶第十二次看向趴在桌子上的林熙然,忍住想推醒他的動作。

  她覺得自己笨死了,本來是想找個免費的家教,結果他只看了她整理出來的問題集十分鐘,接著就戴上耳機把臉埋進手肘裡睡覺。

  兩個小時過去了,他只差沒有打呼流口水。

  那台隨身聽裡面是什麼?熱門流行音樂?還是催眠曲?安魂曲?媽媽唱的兒歌?居然能讓他睡得這麼熟!

  氣悶地自已看書,她發誓下回絕對不再——

  身旁人忽然擡起頭,嚇了她一跳!只見他拿出筆記本和筆,開始在空白計算紙上寫字。起先她根本沒有興趣,後來看他寫得那麼努力、她偷眼瞧過去。

  他不是在畫圖,也並非在寫歌詞,他在——解她給的問題。

  幾乎是沒有思考,他一題接著一題寫,好像只是很普通地在照抄解答,一點都難不了他。

  寫完後,他拿掉耳機,緩慢轉首:「班長,大概就是這樣子了,我把公式也寫出來。不過這一題……我想你的筆記可能抄錯了,這邊是正號,不會是負的。」低聲解說著,他拿筆在本子上圈出有問題的地方。

  沒有反應,他疑惑地移動視線看著她,只見她面無表情。

  「你……」她硬生生地吞下驚訝,用力持平聲問道:「你……你做題目都不用想的嗎?」活似個人電腦。

  「咦?」他有些茫然。「我有想。」

  「什麼時候?」

  「剛才。」

  「你剛才不是在睡覺嗎?」胡說八道。

  「咦……我有睡著嗎?」他略微臉紅,抱歉地瞅著她。

  「你……」等等,他的意思是,他看起來是在睡覺,但其實不是?「你剛剛趴在桌上這麼久……是在思考題目?」這什麼唸書方法?

  「嗯。」不過……可能還是真的有睡著吧。

  她無言。不知是該要稱讚他獨特的讀書方式,還是要詢問他在哪裡練成這種招數。

  「睡眠解題法」,第一次和他唸書,令她印象極為深刻。



  他的數理科真的很強。這是她看完他所寫下的算式後得到的答案,他對題目切入的角度和她有些許差異,不像她死板地背課本公式硬代進問題裡,他只需要最根本的基礎算式,就能將消化在腦子裡的東西導出一個結果,進而輕鬆達到解答。這對她很有幫助,也因此,她鬆了口氣。

  兩人直到下午四點才離開,如果不是因為要回去照顧小弟,她還想再念下去。走出圖書館自修室,她看見他走近電線桿旁牽腳踏車。

  那是一輛很簡單的陽春腳踏車,沒有時下年輕人流行的變速轉換,或者花稍的貼紙裝飾,白銀色的車身只有最基本的把手及三角坐墊,鏈條和兩個輪子。

  她有種掉回農村時代的感覺。

  「你騎腳踏車?」她本來不想問的,但是想到昨晚他陪自已等公車,就忍不住脫口。

  「嗯。比較方便。」他笑一笑。

  哪裡方便?她記得國中時有填寫過通訊錄,他住在木柵,騎腳踏車來回市區至少要兩個小時!

  「平常都只騎腳踏車?上下課也是?你沒搭過其他的交通工具嗎?」

  雖不懂她為何這麼想知道,他還是溫溫地笑:「對。」頓一頓,「對不起,我要去打工了。」微點頭,算是道別。

  「你今天要打工?」她差點失聲。她怎麼不知道?他幹嘛沒事跟她說對不起?

  不知怎地,她竟莫名地對他那種逆來順受的姿態感覺生氣!這根本……根本就好像她強迫他、在欺負人似的!

  「對。」沒有察覺,還是和善地回應道。「班長再見。」跨上鐵馬,踏板一踩,他很快地消失在街角。

  留下徐又伶,錯愕地楞在原地。

  他要打工,為何還答應來圖書館?他又不曉得她會念到幾點,難道她念到休館,他也要像昨天那樣陪她等車嗎?

  還是說……他特地為了她……一個念頭插進,她瞪視著紅磚人行道。

  她、她一點都不感謝……一點都不。

  咬著唇,背好肩上背包,她在午後四點仍炙熱的大太陽底下,步向公車站牌。

  那天回家以後,她忿忿不平地在很久才碰一次的日記本裡面寫著:「林熙然是笨蛋」,六個字。

  ***

  下午開會,連續超過四小時的溝通,氣氛糟透了。

  老實說,徐又伶不知道部屬是想爭什麼?想拆穿她毫無能力的假面具,還是想看她哭著跑去找那個傳說中睡過的長官?

  這個月採買的原料她請人重新檢驗過,明明就是瑕疵品,部屬們卻說以前也是這種原料,根本沒問題,暗示她連最基本的好壞都無法分辨,還對原料商刻意刁難。現在連工廠那邊都開始耳語他們這些坐辦公室的高層是在耍人。

  在部屬看來,她這個副理似乎只是個徹底的花瓶和空殼,連能響叮噹的半瓶水都沒有。實在不想多說什麼,總之那批原料不能用,就算做出成品她也不會允許出貨!

  散會。每個人都面色鐵青地步出會議室。

  她真的好累。是一種心理上的疲憊。

  忍不住歎口氣,徐又伶停好機車,望向茶坊的一室熱鬧。同樣都是在工作,如果她當初學熙然找到自己真正感興趣的東西,或許……就不會有這麼深的無力感。

  稍微整理自己的儀容,她冀盼自己的疲勞別這麼容易被看穿。換上最平常的表情,她推門而入。

  沒有如往常聽見阿南大聲喊著「歡迎光臨」,倒是瞧見了另外一名在背著她收桌子的少年。

  新來的工讀生?

  她沒有多想,如往常直接走到她的專屬座位。正要坐下,那少年回頭剛好見到,走向她,說道:「這裡有人訂位。」翻起她順手蓋下的訂位牌示。

  嗓音十分中性,令她聯想到林熙然年少時。不過,這名男孩的語氣不僅沒有林熙然的溫柔親善,更比一般年齡的孩子冷漠。

  「訂位的人是我。」她擡眼回應,發現他是個非常具有存在感的男孩子。

  還帶有稚氣的五官鑲嵌在巴掌大小的臉上,一雙不馴的眸子尤其有神,手腳修長,身材纖瘦……有沒有十五歲?

  「是嗎?」少年聞言,狐疑地瞅她,才踱進後頭詢問。

  林熙然帶著他走出來,手裡端著要給她的晚餐,微笑說道:「玦,這個座位,不管有沒有放牌子,都只能讓這位小姐坐,知道嗎?」

  他是對著少年講,但徐又伶卻一個字也沒聽漏掉。這個為她空著的座位,是他們沒用過言語承諾的默契,真正聽到他這麼說,她不知道自已原來會這麼喜悅。

  心頭一陣暖,望著他,她的眼神漾柔,滿溢感觸。

  「好。」那名喚玦的少年點頭。

  「去忙吧。」林熙然溫道,讓他離開。

  「你新請的工讀生?」接過他手中的盤子,她隨口問。

  「是啊。阿南說他最近課業重,應付不來了。」拉了位子坐下。

  「我記得你不用童工。」而且非常疼愛小孩子。

  他笑瞇眼眸。

  「玦十八歲了。」雖然外貌瞧來不太大。「我看過他的身份證。」補充說明。省略其實少年是餓昏在茶坊門口,被他請進來的中間過程。

  她微不敢相信,還往那少年的方向睇一眼。不是都說現代孩子發育良好?怎麼十八歲了還像個沒長大的國中生?

  不過對少年的好奇也就僅止於此。她一向不會太費心在陌生人身上。

  「你好像瘦了?」他凝眸著她,忽道。

  「咦?」她正在拿筷子,停頓了下,笑語:「我在節食啊,很有成效吧。」輕鬆地帶過去。

  「節食嗎……」他低喃。吃飯的時間都不夠了,她又如何能節食?更別論,她的體質向來都是不怎麼能吃得胖。瞅著她掩不住疲睏的臉色,微沈吟,他道:「又伶,下個星期六、日有空嗎?」

  「咦?」她專注地用湯匙撥舀飯菜,她喜歡配料和白米飯一起入口。「又是誰有展覽嗎?」還是誰又需要搬家整理,或者那些廚師、音樂家朋友,請他去試吃、試聽?

  「不是。」他揚起嘴唇,「陪我回宜蘭老家,好嗎?」也該回去看看母親。

  「……咦?」她手上的動作停了。

  「如果你答應的話,就順便在那住一晚。」

  她微啟粉唇,訝異地看著他,任由飯粒掉在桌面上。

  ***

  林熙然的右臉頰,有一顆痣。長在那個人家說是「愛哭」的位置上。

  這是他們第四次在圖書館唸書時,徐又伶所發現到的事。

  他的睡眠解題法、他平常就愛聽隨身聽、他長過額的劉海是為了替敏感的眼睛遮光……將近一個月以來,就像是替以前國中三年所認識的林熙然翻供,她逐漸地在他身上找到一個個真相。

  平均一星期只見一次面,她還必須千叮萬囑確定他沒有打工,才會找他上圖書館。然而就在屈指可數的相處中,她就是愈來愈知道他不算神秘的秘密。

  也在這模糊的熟悉中,她終於有慾望問那最想明白的問題。

  「林熙然,為什麼你不去念第一志願?」在某個應用問題討論後,她裝作不在意地開口。

  他顯然不懂。「我有念第一志願呀。」

  「你念的明明是專校。」她立刻反駁。

  他輕笑,「這就是我的第一志願啊。」說得那麼樣理所當然。「第一志願,就是指出自己最想就讀的學校,不是嗎?」

  她愣住,一剎那,敏銳地感受出兩人完全迥異的價值觀。對她而言,第一志願表示分數最高的學校,而林熙然則是很單純地解析這四個字。

  「你說你根本並不想念高中?」

  「嗯。」

  「那你為什麼還要考?」故意讓他們灰頭土臉嗎?

他面皮微紅,有些支吾了:「這個……因為我們家的人……覺得我從來沒有認真做過一件事……所以他們要我認真去考試。」

  其實是他媽和他哥哥覺得他總是在打工賺學費,替家裡減輕負擔,所以才會成績糟糕;雖然家裡人對於在校分數鶴立雞群這類事沒有太大興趣,但他國小時名次優秀,打工後就落吊車尾,做母親的總是會感到愧疚。

  所以,即使他沒有名師補習,他還是一邊打工,一邊很用力很用力地念。總是散漫的他,幾乎把兄長留下的自修念到滾瓜爛熟,住在隔壁的大學生,也幫了他不少忙。

  感謝聯考那兩天很熱,人也多,他能清醒考完。成為榜首是意外,他更在乎的是向母親和兄長證明,他們並沒有拖累他什麼。

  他有哥哥?!她從沒聽說過!徐又伶微詫。

  「你為什麼不想念高中?」她不小心稍微地提高聲量,怎麼也想不通。

  「因為……我覺得高中很像國中,而我已經讀過國中了。」所以不想再念一次相同的。

  她看著他,無法理解那是什麼意思,他的理由就跟他的人一樣,隨隨便便。而她更糟,和他相比較,她冷漠世故,又膚淺傲慢。

  不知為何,心裡覺得有些悶。

  「我很討人厭,對不對?」才出聲,就驚訝自己竟把腦中的想法化為語言,脫口難收。

  他輕輕一愣,倒是很自然地回道:「不會,班長人很好。」

  「我根本沒對你好過。」她瞪他。不喜歡敷衍,更討厭他不會假裝沒聽見。

  「可是……」他想了一下,笑道:「有一次,我段考兩科零分,被老師叫到辦公室,我惹老師生氣了,正要被教訓,你不是故意打斷老師嗎?」

  她停頓?思緒點點滴滴掉入回憶,慢慢地張大漂亮的瞳眸。

  「我才不是故意打斷!」這麼久的事,虧他還記得!這不夠低調的發言終於引來圖書館些許旁人注視,她頓時滿臉通紅。

  「是嗎……」他笑,根本不在意真或假,巧合還特意。小聲地道:「可是,幸好老師沒罵人。」

  她望著他淡淡上揚的唇線,和他隱匿在柔軟發稍中的清澈黑眸,四目相交。

  像水晶。

  他有一雙,如水晶般純淨的眼睛。

  ***

  女子高中前站個穿著別校制服的男學生,總是會讓人多看兩眼。

  徐又伶其實對那是何方神聖,又是誰的男朋友,沒有一點想要耳語或交換情報的興趣,只不過當她瞥到那人有副微駝的瘦高身影時,她居然驚覺自己心裡有種怪異的期待。

  期待……什麼?

  希望他會是某個人?還是跟其他女孩子一樣,希望那個人找的是自己?她根本不懂,那種同儕間想要炫耀異性朋友的優越感。她不明白那到底有何好拿來嘻笑討論?

  所以,當她看清那抹身影真的是林熙然時,她已經撫平那無名的期待,冷淡地認為是某種不成熟心態上影射的詭異錯覺。

  「你在這裡幹什麼?」她走近,開口問道。見他沒有反應,美目微瞇,拉下從他耳旁延伸出來的細細黑線。「你在這裡幹什麼?」重新問了一次。

  「啊,班長。」林熙然的耳機突然被扯掉,他嚇了跳,擡頭一見到是她,就像是種很純然的反射動作,輕輕地揚起唇瓣:「班長,你放學了。」

  看到他總是溢滿溫柔的笑,她心中猛地蕩漾。訝異發現,不知為何,他的笑容在她眼中似是愈來愈好看。

  「我問你在這裡幹什麼?」鎮定地掩飾住。

  「啊,」把手中拿著的淡藍色本子遞給她:「昨天在圖書館,我們走的時候拿錯筆記了,這本是你的。」他知道她段考近了,所以不敢拖延。幸好他今天下午沒有課,雖然不曉得她的班級學號,不過很簡單地想,只要在校門口等,總是會看見人的吧。

  倒是忘記自已帶上耳機就渾然忘我,幸好班長先認出他。

  她才接過,身後就有幾個同學迎上前。

  「咦?徐又伶,這是你朋友啊?」

  「好瘦喔!」

  「咖啡色的頭髮耶。」

  「染的嗎?」

  徐又伶有些怔愣。這些人,平常在班上根本沒和她說過什麼話,怎麼一開口就好像彼此這麼熟?

  「咦?你是念工專的啊?我們班下個月要和你們學校聯誼耶!你什麼科系?幾班?」甜美的笑容在他面前展開。

  「我們要去麥當勞,你要不要去啊?」問句居然是向林熙然發出。

  「徐又伶,走嘛走嘛,帶著你朋友一起去啊。」好像她才是順便的。

  他似是不太能應付這種突來的熱情邀約,在幾雙眼睛盛切注視下,他望向身旁的徐又伶無聲詢問,卻見她表情冷漠。

  「你如果要去的話,你去好了。」丟下句話,她旋過身子就離開。

  林熙然不曉得她為何忽然不高興,只能對幾位女同學點個頭抱歉,而後追上她的腳步。

  「班長?」他牽著腳踏車跟在旁邊喚道。

她不應。

  「班長?」他困惑地啟唇:「班……」

  「不要叫我班長!」她忿地打斷他!連自己都搞不懂為何這怒火來得如此沒頭沒腦。「我沒有名字嗎?」班長班長,聽得好煩!

  「啊……對不起,又、又伶。」他改口,顯得無措。

  聽得他叫的如此親密,她臉微紅,竟不知該有什麼回答。這是他第一次稱呼她的名。

  她不說話,他以為是自己又惹她生氣。兄長常說他遲鈍,不懂得察言觀色,大概是冒犯到她了,他柔聲解釋:「因為我們班上都是只叫名字的,所以……」

  所以,在他的認知裡,只喚名根本不代表什麼是嗎?徐又伶心底小簇的竊喜,立刻被澆熄。想起她曾經在速食店裡看過他的同學,不管男女都是這麼親近他,現在回憶,她突兀地感受不舒服。

  察覺自己心情變化,她更抿緊了嘴。

  幹什麼?她幹什麼要為他忽樂忽怒?他有沒有叫她名字又怎麼樣?就算他被她那些明顯想認識他的同學拉去作陪,也不關她的事啊!

  她何必發脾氣,何必扭頭就走?何必偷偷希望他會跟來?

  他和她根本就沒什麼特別的關係啊!

  深吸一口氣,卻吞不下胸口那毫無理由出現的怪異混亂。或許是這一陣子課業壓力過重導致情緒不穩,也可能是由於她討厭看到那些同學假裝可愛,總而言之,問題癥結絕對不是因為他們兩人接連相處,無形中造成她內心情感上任何的轉移或者改變。

  她計畫自己考上大學以後才能尋找交往對象,所以,那種盤據在胸口的酸意,那種像是嫉妒的感受,壓根兒沒有機會發生。

  對……對。

  平靜下來以後,她對自已解釋,因為不想讓同學再發花癡,更不願意成為她們空暇時拿來閒嗑牙的對象,所以她才會有如此反應。

  「林熙然,我再過幾天就要考試,你不用再來找我了。」或許,有空她會去找他……只是或許。

  他聞言,沒有任何回應,似是在發呆。

  「你聽到沒有?」她蹙眉。

  在她疑問地出聲後,他才彷彿清醒過來。本來今天是有事情想順便告訴她的……不過現在,有沒有講,好像也無所謂了。

  「……我知道了。」他僅是淡淡地露出笑,如同每一次,沒有表達多餘感想。「沒事了,那我先走了。」騎上腳踏車,輕聲道別。

  望見他的身影在柏油路間逐漸縮小道去,徐又伶也沒有停留地走向自已等車的地方。

  那時候,她只是想,不希望他來她的學校站在校門口給人觀看,反正有什麼事情,她可以像之前那樣主動聯絡他。

  不過,她卻沒發現自己用了最糟糕的方法。

  段考結束,她拿到了平均九十以上的全班最高分,衝動地第一個想告知他。

  可是他,卻不見了。

 


  徐又伶記得,知道林熙然母親搬回宜蘭老家住時,還鬧了個笑話。

  「要上北宜了,妳可以先睡一下。」林熙然望著前方的山路,提醒身旁的人。她一向容易暈車。

  因為前個晚上太過興奮而導致失眠的徐又伶,早已開始反胃,只是一直忍著,聽到他這麼說,不禁感到有些想笑。

  誰知道被人看作女強人的她,跟心儀的人出門會像是小學生期待校外教學,把過夜衣物早早準備好,翻來覆去整個晚上,甚至無法合眼?

  說出去,誰也不會信吧。

  「好吧。」柏油路接連綿延的彎道,令她實在昏眩得難過,雖然心中不太喜歡自己看來是個麻煩,還是靠著椅背,依言閉上雙目養神。

  為什麼去宜蘭不能走高速公路?她曾經這樣問過他。

  他只是笑,然後向她解釋,高速公路到不了宜蘭。

  那是她大學時發生的事,她真覺得自己孤陋寡聞,精通課本裡的東西,但是卻缺乏基本常識。

  她一直以為,只要上了高速公路,台灣哪裡都可以去……



  察覺她呼吸均勻,想來是睡著了。林熙然放慢車速,將車內冷氣溫度調暖,讓她在睡夢中更能舒適。

  「熙……然……」茫茫然然中,他近在咫尺的氣息暈醉迷人,她嚶嚀夢語,不小心洩漏了秘密。

  他溫雅微笑,以不吵醒她的聲量,輕道:

  「我在這裡。」

TOP

6.

  她找不到他!

  找不到!找不到!

  以往每一次,徐又伶都是在林熙然打工的速食店和他約定上圖書館的時間,可是當她段考成績出來想告訴他時,他卻不見了!

  「林熙然?他沒有在這邊做了喔。」

  層級較高的襄理見過徐又伶幾次,看她好像又來找人,便熱心回答她:

  「這個學弟本來就是幫同學代班的啊,只做一個月而已。妳不知道嗎?」他們這家分店多是同個學校的學長學弟介紹來打工,也有畢業了不升學乾脆成為正職的。

  「沒有……」為什麼他沒有跟她講呢?可能是因為他們也不是太熟吧……她有些失落地想,心情莫名蕩到穀底。

  既然他離職了,那麼,去他學校好了。從襄理那裡問得林熙然的科系班級,她坐上公車,前往他的學校。

  約莫二十分鐘的車程,她看著車窗外,搖搖晃晃地想著:他每天都騎腳踏車來往?不累嗎?

  到達目的地,沒有給自己太多猶豫,踏進如大學自由的專校,她找尋著科系館。他們學校似乎只有在上軍訓課或者升旗這類指定日子才會穿制服,其餘時間,同學們衣著和打扮形形色色,根本和普通大學差不多,毫無拘束。

  她也知道林熙然沒課的時候就會做自己的事,愛去哪裡就去哪裡,並不用特別待在學校或教室裡。他們考試分期中和期末兩次,課業壓力也沒有那麼緊促。

  校風截然不同。如果說,這就是林熙然唸書的環境,那麼,反觀她,只懂得限制自己,簡直像是在坐牢。

  她忽然有所體悟。或許,因為他嚮往這樣的自由,所以如此選擇?

  人生地不熟,加上她一身引人注目的綠色制服,繞了一圈出來,她沒見到他。

  這很合理,她不曉得他的班級位置在哪裡,也不認識這裡的人,能找到人,還要她運氣非凡吧!

  如果她能深思熟慮些,會早就發現今天這樣跑來是很浪費時間的,她從來都不是個行事匆忙的人,為何會這麼衝動?

  她不懂。

  冷靜下來後,她覺得自己應該回家換衣服,洗個澡休息,而不是在這裡像只無頭蒼蠅,尋個她根本不覺得重要的同學。

於是她再度坐上公車,真的回家洗澡。

  吃完晚飯,複習功課,就寢前,她望著書桌上那張成績單,還有旁邊她從他那裡抄來的筆記。

  五分鐘以後,她下床,開始努力地翻箱倒櫃。在封底的紙箱中找出國中畢業紀念冊,居然有點慶幸自己還把它留著,沒在大掃除時丟進垃圾桶。

  直接打開頁數最後的通訊簿,她找到自己的班級,找到林熙然的名字,找到電話號碼,然後撥了那七個數字。

  「……很抱歉,您所撥的號碼是空號,請查明後再撥……」

  握著話筒,那頭傳來平板又制式的難聽語音讓她呆愕住。

  空號?空號?

  為什麼會是空號?

  一股再不能壓抑的惱怒突湧而上,徹底在身體內部炸裂,她將手中的電話用力地摔向床鋪,用以表達內心裡複雜的強烈不滿,深深喘息。

  沒掛好的電話很快地響起吵耳的「嘟嘟」聲響,她索性將電話線也拔掉,四周恢復沈澱安靜。她望著險些慘遭分屍的無辜電話,再一次感覺自己的情緒根本毫無理由的失控!

  「我幹嘛為了他……」咬著唇,她生氣地把東西掃落地,掀起被子蒙頭。「我幹嘛為了他……我幹嘛為了他……」喃喃自語,強迫自己入眠。

  輾轉反側,卻怎麼也睡不著,她把理由歸咎到弟弟在隔壁房間打電動的噪音,怪罪妹妹的英文錄音帶,甚至是爸爸和媽媽細小的對談……然而,她最後終究還是坐了起來。

  一向整齊的房間裡,畢業紀念冊歪斜地被她棄置在角落。

  粗魯地拍開台燈,撕下一張便條紙,她跪在地上,筆跡淩亂地抄寫著林熙然的地址,然後把所有東西收好,電話線插回去,便條紙放入鉛筆盒裡。

  關燈,她埋進床被,希望快點天亮。



  一放學,徐又伶就背著書包,依照昨晚從通訊簿抄來的地址,來到林熙然位於木柵的家。他國中時是跨區就讀,理由並非那所國中有名,而是只因為打工路途方便,剛好有表親可以遷戶口。她家住在市中心,則很少往這個方向,講到木柵,只會想到近幾年遷址新開幕的動物園。

  擡頭望著眼前的公寓,屋齡看來至少二十年了。

  正要按電鈴,手指放在黑色的圓鈕上,卻突地失去動作的力氣。

  找到人家家裡去,還是太……唐突了吧?

  電話不通,代表可能搬家了,就算他在,她也只不過是為了要讓他知道成績而已,有必要這麼大費周章嗎?而且,雖然他的確幫了不少忙,但她其實也不用這麼急著要告訴他,自己分數進步了啊……

  「妳找人嗎?」

  身後傳來的低沈問句讓她嚇住!急忙轉過身,就見一個高壯的青年填滿她所有能及視野。

  「啊!我……」天!這人巨大的身材簡直可以用虎背熊腰來形容。

  「妳找誰?」青年逼近一步,打量著她陌生的臉孔,並沒有因為對方外表嬌麗就憐香惜玉。

  被他盯著看,徐又伶有種兇猛肉食性動物瞄準獵物的錯覺。雖然天還沒黑,夕陽尚未西下,她還是機警地往旁邊退了一步。

  「我……我是想請問這裡是不是有姓林的住戶?」鎮靜地應對。

  「姓林的有三戶。」這是很常見的姓氏。青年挑眉。

  「我……想找一個叫林熙然的人……」

  「老三?」他打斷她。

  老三?徐又伶還不明白他指的是什麼,就看他越過自己,步進樓下大門,頭也不回地道:

  「妳要找老三的話,他不在。」走上樓梯。

  他的言中之意表示他認識林熙然,這個認知讓她慣有的謹慎無存,喚住了剛剛還覺得對自己可能具有危險性的青年。

  「請問他什麼時候會回來?」才脫口,連自己都覺得驚訝。

  青年側臉,睇了她一眼,簡潔道:「明年。」

  「咦?」她怔住。這玩笑……開得太無聊,也太無趣了!

  以為被人當傻子耍好玩,負氣地想掉頭就走,那青年極低的嗓音又傳來:

  「老三……熙然已經辦休學,一個人去環島旅行了,他自己說預計明年三、四月才會回來。」連他們也是上星期才知道他早就辦好休學手續,準備騎著那輛爛鐵馬獨自旅行──不過這傢夥老是這樣,其實也見怪不怪。

  環島……旅行?

  「騙……人……」她不自覺地喃道,震驚無比。

  「妳可以去他的學校問問看。」瞧她彷彿被雷打到,表情錯愕又難以接受,他補充道:「我是他哥哥。」語畢,沒有多停留,甚至不打算禮貌地請她喝杯茶,就自顧自地走上樓去。

  哥哥?他們根本沒有任何的相像之處!徐又伶佇立在樓梯口,久久無法動彈,滿腦子交錯雜亂。

  林熙然……休學?環島旅行?

  明年才回來?

  為什麼……她搞不懂,搞不懂……

  他怎麼能說走就走?他還是一個學生啊!不過十七歲而已!居然可以任意地拋下所有,然後去做這種……這種她認為根本毫無意義的事情!

  為什麼他能這麼不在乎?他到底是怎麼想的?

  不知為何,她感覺好生氣!她那麼想要找他,讓他分享她顯著的進步,卻得到這樣的結果,更令她失望挫敗。

  那天,她不曉得自己是怎麼回到家的,只是那個晚上,她失眠了。

  並非因為太過於驚訝,而是當她平靜後才發現,到他哥哥說的回來時間,至少還有半年。

  她將無法和林熙然取得任何聯絡,至少半年。
 




  「……又伶?」

  熟悉的呼喚讓她從夢中驚醒過來,幾乎是慌張失措地睜開眼,眼前男人的臉龐,有那麼瞬間和夢中討厭的畫面重疊,那種擔憂又遺憾的心情,那種夢與現實交會的錯亂,讓她下意識地抓住了他的膀臂。

  「又伶?」林熙然見狀,放柔了聲道:「我們到了。」

  「……啊。」察覺自己做了蠢事,她立刻回神,趕忙收手,侷促地攏著頭髮。「我……我睡著了?」

  「……妳流了很多汗。」他順手抽出面紙遞給她。

  「是嗎……」她接過一笑,唇角卻不太聽話。「我……作了惡夢。」夢到他站在遠處,毫不留情地往前走,她怎麼追也追不到,只能看距離愈來愈遠,直至他完全消失。

  那種失去他的感覺,讓她發冷。

  「妳最近睡得不太好。」睇著她眼眶底的淡淡黑圈,他用的是肯定句。「……希望這趟小小的出遊,能讓妳稍微放鬆。」他微笑,解開安全帶後下車。

  「咦?」沒聽清楚他突然壓低聲量的話語,她跟著打開車門。一擡頭見到週遭景色,她卻愣住了。「熙、熙然……你不是要回家嗎?」這裡是哪兒啊?

  「是啊。」他勾起唇。

  「可是這裡……這裡是……」怎麼看也不像平常住宅。

  「是度假山莊。」他回答的簡潔,卻讓她一頭霧水。

  「這……」望著不遠處一棟棟漆紅屋頂的小木屋,她實在很難聯想有什麼理由他們必須站在這兒。「那……你媽媽搬來這裡住嗎?」

  林熙然笑出聲。這是十分難得的表現,他予人的情緒感覺向來極淡。

  也因此,徐又伶顧不得自己是說了什麼逗人開懷的有趣笑話,幾乎是瞪大美麗的眼睛注視著他。

  「不,我們要先在這裡住一晚,明天才去看我媽。」歇了笑,他從後座拿出兩人的簡便行李。

  「──咦?」她還是只能發出這種疑問詞。

  「來吧。」他側首邀請著。

  她只能被動地跟上他的腳步,聽他溫和的嗓音說著她無法理解的話語:

  「妳喜歡海豚嗎?」



  山明水秀的蘭陽,美麗的噶瑪蘭,大自然的饗宴。

  豐富的宜蘭風情。

  宜蘭位於台灣東北部,臨海。陸地交通,如果要開車,只有兩條通往,一是傳說中的九彎十八拐──北宜公路;二是沿著北海岸描繪的濱海公路。

或許是因為交通不甚便利加之地形複雜,宜蘭的景觀人情更為純淨獨特,族群繁多,更造就百工技藝具強烈的內陸移民色彩。

  著名的民俗活動,頭城搶孤祭典就是於此舉行;另外,近幾年來帶動地方的觀光盛事,國際童玩節,也是在這裡。

  她發現,他很會玩。不是夜夜笙歌的那種玩,而是──

  「哇──」

  隨著鯨豚們在閃著波光的海面破水而出,賞鯨船上的十數人忍不住齊聲驚喜讚歎。優雅圓潤的身軀在藍天下暢遊著,姿態完美悠閒,躍起的水花就像是在和人們打招呼。

  「熙──熙然,有海豚!」望著那擁有可愛模樣的生物,本來還有些放不開的徐又伶,不自覺地流露出小女孩的興奮,拚命指著海洋。

  「我們很幸運。」他微微笑道。並不是每次出海都能看到鯨豚的,今天天氣不錯,海裡的嬌客也很賞臉。

  「好漂亮……」填滿所有視野的湛藍背景,襯著不遠處的龜山島,海天一色中粉妝其綠,秀麗的景致,讓她褪去拘謹,逐漸開懷。

  睇著她難得一見的開心臉容,他也露出溫溫的笑意。

  為了別驚嚇到牠們,賞鯨船通常都不會太過靠近,即使只能這樣看著,也夠讓人開心地拍手歡呼了。聽著船上解說員講解著,那海豚種類為瓶鼻海豚,在海面上非常活躍,廣泛分佈於世界各地的熱帶至冷溫帶海域……

  「妳會頭暈嗎?」他小聲地問著。

  「咦?」她反射性地朝他靠近。「不會。」

  「那就好。」本來還想她免不了得暈船,不過看來開放的甲板比密閉車內好得多,海風舒服,她在車上又補過眠,而且鯨豚也分去了她的注意。「應該帶防曬油的。」他忽道,擡手將她被風淩亂的髮絲塞進耳後。

  「是──是嗎?」她怦怦心跳,對他施加在她身上的舉動極度敏感。

  「妳臉都紅了。」他斂睫而笑。

  「我!」以為自己被看穿,她心臟一縮,而後才對前面那句防曬油反應過來,她忙道:「不、不要緊,這麼一下子而已,我不怕曬黑,也不容易曬傷。」這倒是實話。

  「喔……」他輕笑,「我們……可是要玩一整天。」溫吞吞地宣告著。

  「嗄?」

  聽起來像是在說笑,但他向來就不怎麼會和她開玩笑。

  所以,他們就真的玩了整整一天。

  賞完海豚,是午餐時間,嘗嘗地方小吃,美味的油豆腐包香腸、溫泉空心菜,還有米粉羹和肉卷。

  吃飽喝足後做運動,到冬山河親水公園去騎協力車;她平常就駕馭那輛小綿羊,這當然難不了她,倒是兩個人同時騎一輛自行車,讓她感覺非常新鮮。河岸沿途風光宜人,花草樹木填滿視線,聞著植物馨香,心胸都開闊起來。剛好碰上名校划船邀請賽,就見不少人在橋下練習,又是一項新體驗。

  流了汗,沐浴是最好的了。於是前進全世界唯二的蘇澳冷泉,他們還為此在路旁小店添購泳衣。

  富含碳酸礦物質的泉水,攝氏二十二度的天然低溫,水質澄澈,池底不斷冒出潔細氣泡,像是浸在汽水裡。

  走前,他買了特別的冷泉羊羹,笑說回去享用。晚餐吃鴨賞和紅糟魷魚,她則也另外買了不少蜜餞和牛舌餅。

  填飽肚子回到度假山莊,已經是晚上九點。

  小木屋裡附有衛浴設備,兩間單人房,很公平,很君子,他就是這種不會趁機佔便宜或存有邪惡遐想的人,她早知曉。

  洗好澡,換上舒適的便服,她站在屋旁的木欄享受著清涼的夜風。

  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樣放輕鬆過了。想想上次出門遊玩,大概是研究所時候的迎新吧,而且那時候她還是被學長姐逼著去,當然也就不覺得好玩。

  「要喝嗎?」林熙然拿了瓶冷泉彈珠汽水,走至她身邊。

  「謝謝。」接過,喝了一口,那略帶刺激的味覺和清涼讓她歎出聲:「好棒!我已經不記得我上一次喝這種碳酸飲料是什麼時候了。」

  「妳平常太忙了。」該多出來走走。

  她長長地呼出口氣:「沒辦法,現在……工作方面有些不順。」籠統訴說。

  「我想……妳可以別那麼嚴肅。」他不瞭解她的職場,當然也不會懂她遇到什麼困難,但他知道她面對公事總是上緊發條,一點也疏忽不得。

  從以前,就是如此。

  「你覺得我很嚴肅?」抿唇問道。她已經盡量公私分明了啊。

  所以,他剛才不是說了嗎?她馬上認真看待的反應,令他失笑。望著她未著妝的素顏,在朦朧月照中,更展現天生麗質的嬌美。

  她平日總整整齊齊不可侵犯,唯獨在他面前,她會放下長髮,穿著T恤短褲,展現另一種慵懶風情。

  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他若有所思地一笑。

  「這樣吧,妳把我買的羊羹拿回去,請同事吃。」

  「嗄?」她睜大眼。她的嚴肅跟羊羹有什麼關係?「這個……」請同事吃?她跟他們處得並不是很好……

  「這裡較少光害,很多星星。」擡頭望著夜空,他淡淡揚起嘴角。

  他有時總會如此的,自顧自地轉移話題,不然就是忽然插進一句前後不搭的話,就算認識他那麼久,她還是沒辦法靈活地立刻接招。

  真是的。她笑歎,伸長脖子。

  「啊……」真的呢,她在自己的公寓裡,從不會想打開窗戶看星星。

  閃閃亮亮的,彷彿碎鑽鑲嵌在上好的絨布上跳舞。

  一陣清風迎面,她順勢望著他的側臉,剎那間忘了想說些什麼。衣著單薄的他看來甚是瘦削,微散的劉海披於額前,帶著些許沐浴完的濕意,她甚至可以聞到洗髮乳的清香。

  沒有歲月的刻記,就算脫離學校,踏入社會,在他身上卻找不到明顯的改變。

  她有種回到過去的錯覺。或許是夜色醉人,或許是星空太浪漫,她產生反常的衝動,想開口告訴他,那深埋已久的秘密。

  這是一個好機會,說吧!難道真要瞞一輩子嗎?

  「熙……」一啟唇,在她心底纏繞那麼久的簡單字句卻似是哽在喉嚨,硬生生踩住煞車,化為虛無。

  「嗯?」他睇著她,眉目淡柔。

  她卻是瞪著他的笑。真的要說?他對她會有愛情嗎?如果沒有的話怎麼辦?

  他對每個人都溫和,只要對方主動,他可以和任何人成為朋友,不是單單只有她而已。他會這樣找她出來,或許只是因為他們相識的較久,除了這一點以外,她幾乎沒有任何籌碼。

  倘若他只是把她當成知己,她說出口,就會破壞這一切。

  圓滿期待的愛情,支離破碎的友誼,只有這兩種結果,她真有那個決心不悔接受?

  「又伶?」見她面容沈寂,久久不語,林熙然出聲輕喚。

  「熙然……」她移開視線,不敢再看他,凝睇著某顆微小的星,緩慢問道:「你為什麼……要帶我來玩?」她不魯鈍,到這種地步,不會看不出來他並非只是單純地回宜蘭探望母親。

  「因為我看妳好像很累。」他笑容和煦溫暖,溫聲道:「工作要緊,但總要放自己一個假。出來走走,對妳有好處。」毫無虛假,只有誠摯關心。

  那麼……會住在度假小木屋,大概是顧慮她在他家會拘束吧……他總是有些散漫,但對於某些地方又會特別細心……

  徐又伶閉上眼。

  「熙然,謝謝你。」她放鬆肩膀,笑看天空。「今天,我第一次看到在海洋裡面游泳的海豚,在河邊騎協力車,看人家在橋下划船,還泡了冷泉,住這種童話故事裡面才有的屋子……我真的很開心。」真的呢。

  她怎麼能失去他……怎麼能……他對她……是這麼重要……這麼溫柔啊……

  還是下一次……或許下一次再說吧……

  下一次、下一次……她曾經告訴自己多少個下一次?

  這簡直太矛盾,察覺他在心裡的位置愈不能取代,她的感情就愈難以出口。

  她怎麼會如此狼狽地走進沒有通道的死胡同?

  指著星星,她胡亂拙劣地說著小時童軍課學來的星座方位。

  她始終不敢把頭低下來,因為她怕自己一動,眼眶裡的淚水就再也藏不住。

  也因為這樣,她錯過了他那深深的凝視。

 


林熙然是單親家庭,只有媽媽,聽說父親是過世了。

  他們家有四個孩子,四個都是男的,他排行第三。不過,四個兄弟的媽媽都不一樣,他們的年齡甚至相近到以月分區分大小。他和小弟就只差五個月。

  那麼,住在宜蘭的媽媽是哪個兒子的生母呢?

答案是,不知道。

  據說,伯母把四個孩子統統視為己出,所以誰是她生誰是別人生,就不是那麼需要明白的事情。而實際上也的確如此,不論是疼愛或者管教都非常公平,她把四個孩子都當成親生,四個孩子亦不對此多加分別。

  他們家這種組成,是有點特別的,若是見過他其他兄弟,更會感覺他們大概是全世界最不相像的家人。容貌、個性、喜好,幾乎沒有半點相似。

  唯一有默契的,就是另外三個媽媽跑哪兒去的這種問題,不會有人特別想知道。他們懂事之後就是只有一個母親,這就很夠了。

  其實只要看看林熙然,就可以粗略瞭解他母親教育他們的方式。

  簡單來說,只要不偷搶拐騙,做壞事危害他人,那麼,想幹什麼她都不會管;不過,自己選擇就要自己負責,回家哭是沒有用的。

  伯母是很厲害的。

  能夠以這種思想教養出四個特別的孩子,很難不讓徐又伶這樣認為。她不會因為兒子帶女孩子回家就拚命催婚,只會默默地觀察,但就是這樣才更可怕。

  她總是感覺自己完全被看穿。也因此,雖然伯母和善,為人極好,徐又伶就是無法在這位長輩面前放鬆。

  隔天上門作客,陪伯母吃了午餐,下午泡茶寒暄,她一直都處於小心翼翼的狀態。直到坐上車準備回臺北了,她才鬆了口氣。



  整頓好心情,星期一,又是工作的開始。

  耗費整個早上,她總算審閱完桌面上的文件,眼睛乾澀地往椅背靠,不意卻睇見自己擱在櫃子上的手提袋。

  「啊……」那裡面是熙然要她帶來的羊羹,她是試著想找機會拿給部屬嘗嘗,可是一忙就忘了。沒有放進冰箱,不曉得會不會壞?

  才要起身,就有人叩門。

  「副……副理。」男部屬神色慌張,欲言又止。

  「什麼事?」反正也快中午了,還是現在就拿給他們吃吧。她想。

  「副理……那個……」

  她瞧出不對勁了。「怎麼了?」

  男部屬抹汗,硬著頭皮脹紅臉道:

  「……副理,那批有、有問題的原料,工廠加工使用,卻把機器弄壞了,我們、我們同一規格貨物的生產線都停擺了。」再這樣下去,可能會造成其他貨品延遲的窘況。

  她瞇眼,沒有如部屬所預料的大發脾氣地指責,只是拿起旁邊的手提袋丟給他:

  「幫我放到茶水間的冰箱。」

  「啥?」部屬變成阿呆。

  「快去啊!」她催促,拿起電話撥著號碼,正色道:「喂?您好,我是唐氏科技的徐又伶,麻煩請找王先生……」

TOP

7.

 

  每天放學,徐又伶都會特別留意校門。

  因為她期盼他又會突然出現。她曾經因此而對他發過脾氣,但她現在卻寧願他站在那邊給人觀賞,也好過一聲不響地自人間蒸發。

  然而,半年過去,她失望了。

  升上三年級後,她進入考前補習班,逼自己別去想,該把心思放在課業上,大學聯考迫在眉梢,她沒必要去惦掛一個不算有交情的同學。

  幾乎是種洩忿,她把所有心力都灌注在讀書上,成績突飛猛進,但她卻愈來愈覺得空虛。

  三、四月的時候,她的情緒極度不穩,家裡沒人敢惹她,就連調皮的弟弟都避她遠之。他們說這是聯考症候群,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是為什麼。

  這種情形直到七月,考試登場。

  她準備充分,直到第三天全部考完,她已經有把握自己能上第一志願,跟國中的時候一樣。的確啊,林熙然說的沒錯,高中很像國中。

  放榜那天,她沒去看榜單。倒是妹妹很雞婆地打電話回來說她果然上榜了。

  沒什麼太大喜悅的感覺,心裡只是想著:就這樣。

  結束了,她的人生可以開始走向另外一個規畫階段。

  晚上八點,家裡沒人,她盯著哭哭啼啼的連續劇,想起自己可能有好幾年沒這樣看過電視了,她拿著遙控器東轉西轉,沒有辦法停留在某台超過五分鐘。

  「真無聊……」關掉電視,她往後躺進沙發。

  她應該找個時間出去逛街,也很久沒買衣服了……小時候看的那本漫畫出到第幾集了……

  什麼事都可以做,但她卻提不起興趣。

  坐起身,她準備回房間就寢,或許大睡十幾個鐘頭,明天起來就會比較能有聯考完的興奮感。

  鈴!電話聲響起,她順手接起。

  「喂?請問找哪一位?」

  「……請幫我找徐又伶。」

  有些熟悉的聲音,在她腦筋尚未回想起來之前,胸口就已經很真誠地作出反應,隨著話筒裡的低柔嗓音震盪發熱。

  「我就是。」她沒察覺自己的聲音有點抖。

  「啊……班……又伶,我是林熙然,妳……記得我嗎?」有些試探和猶豫地問道。

  「……當然記得!」簡直廢話。

  他像是鬆了口氣。

  「妳現在有空嗎?」

  「咦?」這麼久不見,這個沒有道理的開場白實在太糟糕。

  「我在妳家樓下,妳可不可以出來一下?」

  「啊?」她一愣,很快地衝到落地窗前,拉開蕾絲窗簾,但從這個角度看不見巷口的電話亭。「好,我現在下去。」她沒有思考,答應後馬上掛掉電話,抓著鑰匙就跑下樓。

  她氣喘呼呼,在路燈下,看到了前方那個該死的傢夥。

  他牽著他那輛陽春腳踏車,背著一個很大的登山背包,穿的像個行腳者,還是那樣駝背。發現她的到來,他輕輕地朝她微笑著。

  「又伶。」他喚著。

  她的心口狠狠抽緊!猛然間好想奔上前打他兩拳,確認那不是幻影。這個想法讓她再也無法壓抑這幾個月來的怨怒,全數爆開。

  「你──你怎麼會在這裡?」啟嘴就沒好口氣,面對他,她總是失去思考和冷靜。

  「我今天剛回臺北……」

  「今天?」明明應該三、四月就要回來的!他到底是跑到哪裡去?

  「嗯。」他還是那樣溫柔地笑了笑,道:「……今天大學放榜,對不對?」他有聽到電台廣播新聞。

  所以,一到臺北,他甚至連家門都還沒進,就來找她。

  她看著他,不明白他的問話有何意義。

  「妳考上自己喜歡的學校了嗎?」

  「嗯。」她無意識地回答著。

  他笑開,表情像是自己考上那樣愉悅。

  「恭喜妳。」他知道她有多麼認真求學。

  「你……」她領悟過來,「你是特地來……來恭喜我的?」她簡直不敢相信,他的行動怎麼會如此單純又直接?

  「對。」他笑瞇了細細的眼眸,「除此之外……妳是八月生的……」他找通訊簿的時候剛好看到的。

  她瞅著他放下背包,打開後從裡面拿出一個紙盒子遞給她。

  「雖然有點早,不過,生日快樂。」

  他的笑,在她眼前漾開,她呆愕地不知該有什麼反應,只能傻傻地接過。撥開氣泡紙,他送的禮物展現在她手中,是一個很有民族風味的陶制風鈴。

  「這是在一個原住民手工藝品店裡,人家教我做的。可能樣子不是太好看……但是,聲音很好聽。」他臉有些紅,輕聲說著。

  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在旅途中總是偶爾會想到她。

  不是別人,就是只想到她。

  或許該帶個紀念品。他這樣感覺,就算自己根本從來不懂得怎麼開口送人禮。

  剛好她生日,當成生日禮物也可以。他真的只是很單純地想著,然後行動。

  他微笑,她則怔怔然地擡首凝視著他,暈黃的路燈迷濛他的輪廓,淡淡地灑落在他週遭。有某種東西,再難克制隱瞞,偷偷在她心底發酵。

  不停地醞釀牽絲,然後產生吸引。

  大學聯考的放榜與結果,對她來說,比起她手中沒有標價的風鈴,似乎不再佔有份量。

 



「副理,維修人員已經到了!」女職員匆忙報告。

  比個手勢表示知道了,徐又伶繼續和電話裡的人進行溝通。

  「……對,對。不要緊,其實你們也算是受害者……好,請盡快將原料送過來……好,謝謝您。」

  斷線後,她走出自己辦公室,對著部屬們道:

  「新的原料會在下午四點以前送達,如果在那之前機器仍未修復,我會聯絡工廠加開其他能用的生產線,有什麼問題再告訴我。」

  指令下達,全部人就開始動作。

  該去工廠監督的已經出去,擔心又有狀況,用手機和公司保持聯繫,其他少數人則處理善後的相關事務,徐又伶則坐鎮中心,負責協調指揮。

  計算機前放著沒動過的便當,她接到部屬打來的電話,說原料已經先到,便致電給之前商量過的二廠幫忙協助。

  她自己也親自去工廠察看,二廠只有一條能用的生產線是空著,速度會比較慢,所幸六點的時候機器順利修好,恢復生產,預計其餘影響不大。

  回到公司,已經是晚上十一點,所有人累攤在位子上。

  現在就只等工廠出貨,檢查品質然後呈交報告。

  「副理,妳是怎麼在這麼短的時間調到原料的?」有人忍不住問,若不是這麼快就有原料,就算機器修好了也無法做出東西。

  「原料是同一家原料商供給的。我曾經說過他們的原料有問題對不?於是我帶著檢驗結果向他們婉轉詢問,後來才知道原來是他們底下員工侵吞公款搞的鬼,已經令他們聲譽受損,老闆控告不法員工並且開除,對我們感到很抱歉,所以答應重新運送一批新原料……」這樣一來,公司和原料商的關係得以維持良好,相信之後合作也更會愉快。她天天加班,可不是只有躲在辦公室裡白賺薪水。

  她倚靠著門板,飲啜杯子裡的香片,慢慢地續道:

  「我本來想要告訴你們了,誰曉得你們動作比我更快,竟然先斬後奏。」結果還把機器弄壞了。

  雖然是晚了一步,不過總算還是有得救。

  幾個部屬一陣面紅耳赤,可真說不出話了。他們的確是想先做出貨品給她難看,不料卻反而製造出可能會被炒魷魚的事端。

  「對不起,副理。」垂頭喪氣。

  「算了。」反正暫時是沒問題了。「下星期找個時間,去和廠商道歉吧。」她也會去的。

  「是……」慘淡無力。

  熙然以前曾經和她聊過,他母親的教育就是,與其事後懲罰責怪,不如在跌倒過程中探討缺失和得到,一味的怪罪並不能學習到什麼。她覺得這種觀念很有道理,潛移默化,把這項要點用在自己和弟妹身上。

  不論升上副理之前,或者現在對於部屬,都是如此。

  他們處在同樣的部門,當然也就是在同一條船上,會發生狀況,她也有責任。

  能夠知錯很好,這表示以後不會再如此魯莽,但是氣氛怎麼忽地沈重起來?其實她並沒有想要責罵他們的意思,不過說出來的話好像就是讓他們誤會了。

  閉了閉眼,她一向就是公事公辦慣了,真不知該怎麼改善。

  一陣悅耳的鈴聲響起,她移動視線,望向自己辦公室裡,那串掛在窗邊的手制陶風鈴。

  「對了……」半晌,她走進茶水間,打開公用冰箱,拿出一個紙提袋。睇著抓頭髮又歪領帶、表情如喪考妣的部屬們,正經道:「誰要吃羊羹?」

  嗯……希望她看來沒有那麼嚴肅。

 



  他們變成了朋友。

  不是好到如膠似漆的那種,是偶爾才會出去吃個飯、見個面的那種。

  人家都說大學生活多采多姿,可徐又伶並不會特別想製造什麼風花雪月,只是希望自己能盡量過的充實。

  於是,在所及的能力以內,她調整自己的課表。林熙然哪天有空堂,她盡量也要有,林熙然哪天有八節課,她就填滿自己的選修。

  然後,等著他打電話來邀她,有時候也會換成她主動。

  「我後天要去聯誼。」

  速食店裡,她向對面的他說道,眼睛卻直直盯著餐盤裡的特價廣告。

  他總算願意從筆記本裡擡起頭來──他在準備他新打工的教材,小學生的家教──表情一貫溫和。

  「聯誼……那應該很有趣吧。」很平淡的感想。

  這麼說他試過?想到他們工專校風開放自由,他可能誼到不想再誼了吧?

  「聽說是什麼大學的醫學系吧。」她用吸管使勁地戳著杯子裡的冰塊。

  「嗯……」總感覺她好似在等他講什麼,林熙然只得說:「希望妳……玩得愉快。」誠心又誠懇。

  她忍住想丟下吸管的衝動。幸好還能持平聲響應:

  「謝謝你。」

  真令人生氣!

  不曉得自己為什麼要故意告訴他,也不懂自己為什麼對他平靜無波的態度惱怒,總之,她就是覺得──好生氣!

  本來她沒興趣,只是聽班上同學在說而已,但現在她決定改變心意,參與聯誼。

 



  兩天後,她坐在裝潢和氣氛都極富感性的義大利餐廳裡,享受著那些醫學系有為青年連串的讚美,同時接收女同學們妒忌又無奈的眼神。

  她並非是想來搶鋒頭,只是想知道在西餐廳裡吃羅曼蒂克的晚餐,和在速食店裡啃薯條有什麼差別。

  大概就是男人會幫妳拉椅子,而跟熙然一起則是要用背包佔位置吧。

  結束時,其中外貌最體面的男人氣勢壓倒眾追求者,紳士地提議要送她回家。在場人士每個都看到他的邀請了,她想至少他不會笨到把自己載去山上殺人棄屍,於是沒有拒絕。坐在高級BMW轎車的副駕駛座上,她暗暗比較和腳踏車哪裡不一樣。

  到家的時候,那男人下車替她服務,送到家門口,一把摟住她的腰。

  「幹什麼?」她皺眉問,推出距離。

  這個男人身上的古龍水是什麼滅蚊的牌子?實在很嗆鼻。她真想念熙然乾乾淨淨的味道。

  「只是想要求淑女一個吻別。」他壓低聲,自以為風流,瀰漫煽情效果。

  不過秋天而已,這男人發什麼春?

  「憑什麼?」不過第一次見面罷了。

  「這是國際禮儀……」以為她在欲擒故縱,女人說「不」就代表「是」,攻陷這種高嶺之花是他最擅長的。俯下臉,就要親吻她。

  徐又伶一點也不客氣地伸手堵住他的嘴,接著扭轉他的手腕一壓,趁他疼痛失力時側腳將他整個人拐倒。

  社區媽媽教的防身術,真不錯用。喘口氣,她立直身撥弄頭髮,睇著坐在地上的錯愕男人,道:

  「簡單的柔道技巧,這是國際運動。」禮尚往來,不用客氣。「謝謝你今天送我回來。」拿出鑰匙開門,她不再理會他。

  「老姊,妳真是有夠酷!」

  一進門,高三的弟弟就遞給她面紙盒。

  「不要站在窗口偷看。」徐又伶瞪他一眼以示警告,抽出面紙擦掉那男人殘留在她手心的口水。「我要洗澡……有人打電話找我嗎?」脫掉外套,她走進房間。

  「沒有喔。」這次是高一的妹妹答道。

  有些失望。徐又伶拿好換洗衣物轉進浴室,站在鏡子前面,她看見自己的臉。

  這就是男人會喜歡的模樣嗎?

  不是令人著迷到想親吻嗎?那為什麼獨獨對那個人不起作用?還是說,她不是他會動心的那一型?

  「朋友」……這兩個字彷彿一條分隔線,那個人從未過界。從未。

  究竟是為什麼啊……

  熱水的薄霧裊裊,覆蓋住梳妝鏡,她有些發呆地在上面寫著林熙然的名字,而後猛然清醒,發現到自己在想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她面容酡紅,趕緊抹掉鏡面上的證據。

  把自己埋進浴缸滿滿的熱水裡,她趴在冰涼的磁磚邊緣輕輕哼著國中校歌。

「……過幾天是星期六……」沒什麼課……

  還是找熙然去吃特價的漢堡吧。
 




  最近,有一個學長追她追得很勤。

  那個學長課業優秀,體育萬能,身高一百八,一表人才,在學校是學生會幹部,還頗出風頭。

  同學說,不論從哪方面來看,他們都非常匹配。

  徐又伶覺得有點好笑。她對他沒有感覺,一點點都沒有。

  就算眾人把他們塑造成才子佳人,然後沒事拿來起哄說嘴,她還是對他沒有感覺。她並不會因為有某個男人配得上她,就去和對方交往。

  老是被同學們配對,這實在是件很沒有營養的事。大學生還有很多事情可以做。

  她懶得解釋,不願理會。

  沒想到保持低調卻被當成一種默認,人人都把他們看成公開的情侶,就連那個學長自己也開始以護花使者自居。

  「又伶,妳要去哪兒?」學長在教室外等她下課,看她走了出來,跟在旁邊問道。

  這已經是他這星期來第六次在她的教室門口攔人。徐又伶尊重這位學長,但實在不喜歡他這樣,她不明白自己是做了什麼才讓學長有誤會?

  「我跟人有約。」簡單地表示。

  「是嗎?」他馬上又問:「男的?」他之前收到消息,說有人看到她單獨跟一個男生在校門口會面。

  她覺得自己無必要回答。保持沈默,沒有放慢腳步。

  看她不說話,學長心裡在意,卻又想表現瀟灑。

  「又伶,妳是要和他去哪裡?」

  「還沒決定。」麥當勞或德州炸雞……啊,她忘記帶折價券了。

  聽她說的這麼籠統,學長不禁拉住她:「又伶,我不是想管妳,只是……我實在擔心妳的交友狀況。」

  她瞪大眼睛。

  什麼時候,輪得到他管她了?連她的父母都不曾干涉過她選擇朋友!

  情況演變得太離譜,她決定好好地攤開來說。

  「學長,什麼朋友該不該交,是我自己的自由。」沒人能夠置喙。

  「可是……」學長認真地瞅著她,「有很多人看中妳的外貌想跟妳認識,這實在很危險。」哪天被騙了該怎麼辦?

  她差點「哈」地一聲笑出來。

  「我想我那個朋友……是我認識的人裡最不在乎我長什麼樣的。」她甚至懷疑他到底有沒有記清楚她的長相過。

  「怎麼可能?」學長失聲,死不相信。她在入學時曾經造成轟動,男人有多愛美女,男人自己最是知曉。「妳把他的學校或資料告訴我,我幫妳探聽!」他人際關係網廣闊,自告奮勇。

  她本是不想理他,突然轉念一想,才慢慢道:

  「我的朋友不是大學生,是五專生,跟我同年,不過現在在念專三,去年曾經休學過。」

  「什麼?」學長震驚非常,緊張道:「又伶,像這樣考不上高中念職專校的學生程度都很低落,妳怎麼會認識這種人?」

  這種人?這種人是哪種人?徐又伶沈下臉。

  「他們都很沒水準的,又愛玩又不唸書,教養不好,一定只是想把妳,然後對同學炫耀,他還休過學!妳……」

  她伸出食指對著他,拇指微彎,像是扣扳機似地:

  「啊。」發出個狀聲詞,打斷那些令她耳朵生疼又火大的貶低話語。再讓他說下去,她不保證自己會當場做出什麼。「學長,請你不要再污辱自己。」這番話唯一表達出來的,就是他用鼻孔看人的狹隘歧視。

  「……啥?」完全不明白她是什麼意思。

  「學長,我以前年輕不懂事時也曾經這樣認為,而我現在則非常厭惡從前的自己。」她放下手,冷道:「如果你讀了那麼多書,卻只是學到瞧不起或者不尊重他人,那麼,我不曉得你在書裡究竟學到什麼?」轉過身移步。

  他一呆。「又伶──」

  「對了,」她回過頭,「學長,你我都知道我們根本沒有在交往,我已經覺得很累了,如果你不想最後變得太難看,請停止那種似是而非的誤導行為。」她不希望再看到他無時無刻跟著她,或者跟同學聊她有多麼「冷漠中帶有婉約」。

  那虛擬的幻想根本不是她,很無聊。

  這件事可以結束了。禮貌性地點頭後,她走向學校大門口。

  有個人,在那邊等著。

  她小跑前進,站定在他身邊,很習慣地先拉下他的耳機,喚道:

  「熙然。」她沒察覺,自己臉上的笑容有多麼燦爛。

  她……在他面前展現的表情,似乎愈來愈開朗,愈來愈獨有。林熙然垂首,先是輕輕一怔,而後眼神漸柔,慢慢地微笑。

  「……可以走了嗎?」

  「嗯。」她坐上腳踏車後座,本來只有鐵桿,為了方便載她,他還另外加裝墊子。眼睛轉了圈,她指著前方一個頗為顯眼的氣質美麗女孩:「熙然,你覺得那個女生長得怎麼樣?」

  「咦……」他順著她的手勢看去,想在人群中找到她指的焦點,卻因為要控制車頭而無法一心二用,他為難道:「妳說哪一個?我的視力不太好……」他實在不明白為何她最近總忽然問他這些問題。

  她睇著他努力找尋目標的模樣,忍不住昂首一笑,道:

  「熙然,我覺得聯誼不好玩,跟陌生人吃飯很奇怪,以後我不去了。」她不想參加來電50。

  林熙然雖疑惑她為何轉移話題,但總算可以專心騎車。他把視線放回前方道路,面帶微笑:

  「……好。」他從不制止,也不發表太多意見。

  馬路上,車輛的廢氣難聞,但她卻覺得自己更討厭昂貴轎車裡的芳香劑和冷氣怪味,或許,根本是那男人摻雜在空氣裡的古龍水讓她反感。

  望著他的背,像彎曲的竹竿。淡淡的香皂味從他衣服上傳來,清新舒爽。

  她還是比較喜歡……喜歡和他在一起的感覺。

 



  辦公室的氣氛轉變了。

  只有一點點,但是徐又伶感受到了。

  她想,可能是由於部屬之前做錯事,所以才對她比較禮貌。

  但好像又不只是這樣。

  「副理……中午了,妳不休息一下吃飯?」一個女職員怯生生地站在徐又伶桌前,頭垂到胸前,好似在跟什麼不得了的大人物交談。

  「……我是要休息了。」她奇怪地看著她。

  「啊!」年輕的女職員忽然擡起臉,又慌張不好意思地道:「那妳……那妳……那妳可不可以……和我們一起吃飯?」最後一句根本是用喊出來的。

  怎麼……很像日劇裡面的青澀女學生在對心上人告白?

  「好。」無所謂。收拾好東西就要站起身。

  「呀!」女職員開心地驚呼,然後跑到外面報告好消息。

  徐又伶愣了下,手中還拿著活頁夾,不曉得自己做了什麼讓她值得這麼驚訝的事情。

  帶著疑惑走出辦公室,就先被兩個女職員拉去樓下的員工餐廳。

  「這裡這裡!」已經占好位置的其他職員朝著她們揮手。

  徐又伶坐定後一瞧,除了他們品保部外,還有幾個行政和總務的小姐。嗯……本來以為是吃個午餐,怎麼現在看起來像是聚餐活動?

  「哇!近看更漂亮!」皮膚好好喔。

  「對吧!我說我們副理超美的啦。」可以當明星。

  「副理,妳是怎麼保養的?」保養品什麼牌子?

  「副理,妳想吃什麼?」水果或沙拉?

  徐又伶看著她們,半晌講不出話。

  「妳們……呃,我想吃排骨飯。」在幾雙眼睛火熱的注視下,她有些不自在。

  「咦──」發出不可思議之聲,「副理,妳喜歡吃炸的啊?」可是膚質看起來很好說。

  「滿喜歡的。」正確來說,她喜歡吃口味重的食物。

「那副理,妳平常有擦什麼保養品嗎?」好想知道。

  「乳液。」還有化妝水。

  「耶──原來副理是天生麗質。」她們本來還想向副理討教成為大美女的方法呢。

  「妳們……找我來吃飯只是想知道這種事?」她平常很少跟員工親近。

  「對啊!副理,我們以前……嗯,都覺得妳好像很凶啊,是以前啦,以前!」再三保證。「不過,上次我們不是出狀況嗎……妳沒有發脾氣,還為了我們扛起責任,向長官求情道歉,我們才知道,原來,妳人很好呢。」不好意思地抓抓頭。

  幸好有副理力保他們,結果所有相關人員只連坐被扣了三千元的薪水,沒丟飯碗,或者釀成什麼大禍。當然啦!副理是秉持同甘共苦的,所以他們等於是害副理也受處罰了。

  她眨眼,眼前儘是她們帶點靦腆的笑。

  「副理……妳以前不常笑,感覺很難接近。不過最近有比較好了喔。」雖然笑容還是很少很少,但是,至少不會成天板著個臉孔。

  「是嗎……」她總是會想到熙然的提醒,所以不知不覺地就注意了吧。

  「是啊!」一致點頭,「副理,妳能力強,人長得又美,其實我們很崇拜妳唷!」之前是很害怕啦。

  她愣了下,隨即很淡地揚起嘴角:「謝謝稱讚。」

  哇……副理有自信不扭捏,真的好棒喔!

  少了隔閡,她們在餐間嘰嘰喳喳地和徐又伶聊著,多半她聽,她們講,但是氣氛依舊頗為愉悅。

  這讓她想起就讀女中的時候,也會有很多學妹把學姐當成偶像看待,不過那時候,她成天忙著唸書,並沒有像現在這樣願意和人接觸,她也不在乎學妹們是否失望難過,只想著自己。可能也因此,錯失了更多有趣的回憶。

  和熙然愈接近,她的某些想法就愈能寬廣。

  他是個益友,學歷雖然比她低,但她卻從他那邊得到更多重要的東西。

  午餐在很新鮮的體驗中度過,回到辦公室,幾個以前看她不順眼的部屬也會主動和她打招呼,一切,似乎上了軌道。

  這是她接下副理位置半年來,首次感到自己存在於一個團隊。以往,總是格格不入的。

  只要對別人微笑,人家也會對妳笑的。熙然這樣說過。

  所以他總是對她那樣輕輕地笑,讓她對他改觀,讓她陷入無法自拔的迷戀。

  抽屜裡有東西「嗶」了一聲,她才想起自己忘記把手機帶在身上,未接電話有提醒裝置,剛剛大概是有人打來了。

  拿出來看,果然有一通信箱留言。是熙然。

  什麼事找她呢?

  按下語音信箱,她看向電子時鐘,還有十分鐘結束午休。

  帶著愉快的心情專注聽著。

  可當簡短留言播放完畢的時候,她卻瞪視著牆壁某點,緊緊握著掌中手機。

  笑容消失,表情僵硬。

 

TOP

8.

  大學,愈高年級,課就愈少。

  林熙然的專校似乎也是如此,四年級的他,一星期放三天假,這學期只需要修二十一個學分。

  於是,他們兩人相處的時間多了起來。

  很多時候,他們會在咖啡店或者圖書館泡大半天,有時唸唸書,他聽著自己的隨身聽,她寫著某科報告,只是做著自己的事,甚至沒有交談,但感覺就是那麼好。

  她覺得他很像浴缸裡面的溫水。

  暖暖的,柔柔的,泡在裡面很舒服。

  「又伶,我有事情要告訴妳。」

  一月的某天,他忽然這麼講,她剛好要出門買課用書,於是約在火車站見面。他們很少約在人多的地方,約在火車站更是破天荒頭一遭。

  到了地點,看見他,正想舉手打招呼,卻先發現他身旁放了個塞得滿滿的大背包。她曾經看過的那個。

  登山用的黑色大背包,她曾經在兩年多前,在自己家樓下的電話亭看他背過。有種很討厭的預感,讓她不自覺皺起眉頭。

  「熙然。」出聲叫喚。

  望見是她,他溫溫地露出笑。

  「……你帶那麼多東西要幹嘛?」先把疑問弄清楚。

  「啊……我要去新竹一趟。」

  「今天?」

  「是啊。」

  也太突然了吧?「你去新竹做什麼?」

  「是想去跟朋友學一些東西。」他頓了頓,「我要在那邊待到寒假結束。」差不多一個多月。

  「……咦?」這表示,他們在開學前無法見面。

  「我覺得應該跟妳說一聲。」除了家人以外,她是自己唯一想親自告知的人。他微笑,擡頭看著車站外面的大電子鐘,「火車快來了,我要走了。再見。」瘦長的雙臂輕而易舉地拿起大背包,緩步離開。

  「咦?」這……這未免太快了!

  為什麼他老是這樣?

  徐又伶呆立在原地,很想把他叫住,卻又不知該用什麼理由開口。

  他想去哪兒都不關她的事,他已經很慷慨地盡到朋友的告知義務,至少不會讓她辛苦找不到人,這就可以了啊!

  但是、但是──

  目送著他的背影,她始終沒有允許自己喚住他的腳步。

 



  他來了又走,走了又來。

  「我要去南投。」

  暑假剛開始,林熙然這麼說,然後去了兩個半月。

  接著,他升上五年級,她升上大三。週末假日,他要打工賺旅費;學期結束,他就往中南部跑,一待就是整個寒假或暑假。

  「路上小心。」

  她的台詞永遠只有這麼一句。徐又伶找不到自己有任何立場或資格干涉他,所以只能看著他來來去去。

  這種旁觀者的身份,還有莫名的無力和焦慮,讓她倍覺寂寞。

  而他回來的時候,總不會忘記她的禮物。

  有時候是陶杯,有時候是油紙糊的傘,都是他親手做的。她收在自己房裡,東西增加,空間變窄,但愈看卻愈是寥落冷清。

  她根本沒必要對他這麼掛心,也不應該浪費想念在他身上。因為他們只是普通朋友,了不起只是認識的比較久而已。

  然後他順利畢業,在金門當兵。

  他數饅頭,她數日子,她的心情意外地平靜。或許是因為知曉他至少會停留在那個地方,不再能說走就走。

  有假的時候,她會坐火車去看他。

  「你的頭髮……」

  她指著他帽緣底下的臉,有些好奇。聽朋友講,當兵總是會被先笑髮型,她並不覺得理平頭有什麼好笑,只是她從來就沒有機會仔細看過他剪去劉海的模樣。

  「又伶……」他似是感覺有些不好意思,努力壓低深綠色的帽子。

  這種害羞的模樣讓她更想一探究竟。嗯,

  「不准你躲。」在樹蔭下,探手摘掉他的帽子,沒有什麼驚為天人的美貌在眼前展現,只是理平頭的清爽,把他整個五官輪廓都清楚描繪出來。

  他是外雙的雙眼皮,不過眼睛卻不大,眼角還有點下垂,這讓他看來有點懶懶的;鼻子沒有很挺,但也不會塌的像蓮霧,嘴唇和下巴她倒是都很熟悉了。

  「熙然……你的皮膚真好。」她瞇起眼,實在不敢相信一個二十歲的男人臉上沒有半顆青春痘,且居然連毛孔都看不見。

  「很奇怪?」他略紅著頰問。入伍以後,她已經不是第一個這樣講的人。

  「……有一點。」如果她自己膚觸很糟,大概會覺得羨慕吧。「要不要喝飲料?」她拿著順便買來的果汁。

  「謝謝。」他接過道。

  他們聊了一陣子,大多是講當兵生活在幹什麼等等,但因為兩個人向來都缺乏聊天的細胞,通常她問他答,用的詞彙簡短又稀少,旁人經過可能會不小心以為他們在對質對證。

「林熙然!」幾個同袍走過來,眼睛卻往徐又伶身上猛轉。「女朋友啊?介紹一下嘛!」他們已經觀察很久了,大美人耶。

  「不是,是朋友。」他微笑,老實回答,聽起來卻讓人很有想像空間。

  徐又伶則有種不太痛快的感覺。

  「哦?是朋友嗎?這位水姑娘小姐──」既然名花無主,那麼就不用客氣。當兵的時候總是特別思念養眼的美女。

  幾個意圖明顯的阿兵哥不請自坐,開始風趣地說唱逗笑,反而變成他們兩人不再多說話。

  徐又伶其實是覺得不耐的,但當她看見林熙然始終保持淡淡的笑容傾聽時,她忽然想要知道他到底因為什麼而有那種表情?於是她靜下來聽著,發現根本沒有感興趣的話題,甚至更多是男孩子們才懂的笑話。

  不過她卻察覺,本來目標擺在她這邊的那些阿兵哥,因為林熙然和善的聆聽,而逐漸把注意力轉移到了他的身上。

  這就是他的魅力。她醒悟過來。

  那樣柔和的氣質,在他國中以後更昇華成一種輕易使人舒服的特性。這大概是他雖總處於靜態的一方,卻仍可以結交到許多好友的緣故。

  連她,都成為被影響的其中之一。她收回自己耽溺在他溫文微笑的視線,思緒掉入國中,她對他態度很差的那時候,現在只覺得自己當時是個很糟糕的人。

  「喂……林熙然,你太不夠意思了喔,那明明就是你馬子對不對?」親友會客結束後,同袍上前勾肩搭背。

  林熙然頓了下。

  「……真的不是。」他們從來就沒有做過什麼……情侶間的事情。

  「你唬爛!」同袍實在不解他為何否認,有這麼漂亮的女朋友是榮幸耶!身在福中不知福,羨慕死多少人唷!「一個女孩子哪會獨自坐火車來看朋友?一定是因為她是你馬子嘛!」朋友妻,不可戲。好可惜。

  「喔……」他笑了笑,慢吞吞地道:「那是因為……我當兵的地點只告訴過她。」所以當然是她一個人來看。

  還在狡辯?同袍大大地歎氣。

  「那不就對了?為什麼你只告訴她卻不告訴別人?」結論還是因為她是他馬子嘛!
林熙然沈默住,倒是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

  「為什麼……」他自語低吟。

  是啊,為什麼呢?沒有告知五專同學,是怕他們麻煩來探望;那為什麼他卻跟又伶講了?他去旅行的時候,也總特地會想要告知她,其他人則老抱怨聯絡不上他。

  的確是說不通……但是,他就是覺得必須讓她知道。

  沒有想的太多,或許也是缺少什麼而讓他找不到重點,他就這樣輕描淡寫地忽略。

  一年十個月很快地過去。

  她考上碩士,他退伍後則沒有停留,前往台東。

 



  再次能見到林熙然,是三個月之後的事情。徐又伶沒有關心他是否順利找到工作還是成為遊手好閒的失業人口,只是注意到他的頭髮已經慢慢留長。

  「我交了男朋友。」

  好不容易騰出機會的約會,她淡淡地宣佈著。

  咖啡店裡人來人往,旁邊桌的小朋友打翻了杯子,嚎啕大哭。這或許是她感覺煩悶的最好原因。

  用力地把紙巾拍向桌面,她探手拉開他的耳機,重複道:

  「熙然,我交了男朋友。」講話的態度和語氣都很自然。完美。

  林熙然從一本茶葉百科中擡起頭,微微地發著愣。

  「啊……是嗎?」表情有一瞬間的呆滯,只能望著她,最後,還是揚起一抹極薄的笑意,「他……對妳好嗎?」意外地柔聲發問。

  她一頓,用銀匙攪拌著杯中棕黑色的液體,沒有看他。「好,當然好。不管多忙,他都會抽出時間陪我,我們交往一個星期,他還送我小禮物,他很健談又浪漫,跟他在一起很開心。」

  「……妳覺得幸福嗎?」

  「很幸福。」

  「那……就好。」他微微而笑,輕聲道:「妳高興……就好。」低下頭,他不再發言,表示這個話題到此結束。

  她將視線從他蓬鬆的柔軟棕髮移開,瞪著窗外,啜飲杯中冷掉的咖啡,只覺得好苦。

  週末,她和那個髮梢看起來很鬆軟的男朋友見面,然後告訴他,她早就知道他同時和中文系系花交往,腳踏兩條船。

  在他錯愕並沒能開口解釋的情況下,乾淨俐落地分手。

  一個月不到,她在某個常去的書局結識第二個男朋友。

  他有點駝背。

  這段感情同樣只維持了極短的時間,因為他們第二次見面,他就想帶她上賓館。她瀟灑地在旅館門口說拜拜,出局。

  第三個男朋友,二十六歲,是便利商店打工族。

  他講話聲音很溫柔。

  其實他只是想找個女人當飯票,剛好她看來很獨立,外貌又美麗,她在看到他偷翻她的皮包想瞧瞧信用卡是不是金色的時候,直接封殺。

  她換男朋友比換衣服還快的速度在校園裡傳開,她從冰山美人、高嶺之花,身價慘跌變成了遊戲人間、用情不專的惡女。

  她不在乎流言,只是覺得累。

  交往過的人愈多,她就愈明白自己想在那些男人身上找尋誰的影子,她故意和擁有不良風評的男人交往,是因為她可以不必苦想藉口,要分手就分手,甚至不會帶有罪惡感。

  有一天,她突然覺得自己很蠢,覺得這一切無趣又荒謬。像是電影阿甘正傳裡面,阿甘擅自停止那眾人不知他為何而開始的長跑旅程,毋需對任何人作解釋,她也不再周遊在他們之中,專斷結束這短暫的漂流。

  「又伶,今天方便見個面嗎?」

  自從林熙然曉得她有男朋友後,幾乎不曾主動打電話找她,初夏的六月下旬,雖然沒有誇張的飄雪,但也提早來了個颱風,真是稀奇又特別。

  在她家附近的小公園裡,兩個人並肩慢慢走著。

  「什麼事?」她雙手插在薄外套的口袋裡,剛剛下的一場雨,讓氣溫偏低了些。在這樣的天氣來公園散步,似乎不是個好主意,氣象局說颱風不登陸,但外圍環流會影響到北部。

  「妳冷嗎?」他回答著無關緊要的問題。

  「還好。」她比較怕熱。「你有什麼事?」踩著積水。

  「我……」他淡笑,臉容在灰白色天空的陪襯下更顯柔和。「我有東西要給妳。」從外套口袋裡拿出三個大信封,上面寫著明年後年,及大後年的年分。

  「這是什麼?」她接過,問道。

  「……是賀年卡、生日卡,還有聖誕卡。」他解釋著,收起微笑,語調極輕:「又伶……我要去大陸,明天的飛機。」

  她一呆,怔怔地望著他,猛然醒悟什麼,她瞪著手中的信封。

  「你……你要去多久?」

  「三年。」

  瞠目看著他,她幾乎捏爛紙袋。

  她不應該覺得驚訝,不應該。他總是這樣的啊。

  那麼突然,那麼沒有預兆,只要他準備好了就可以隨時出發,毫不顧及他人的想法……和心情。

  或許是因為,在他心裡,根本沒有任何名字或臉孔值得他留住腳步,所以他才會這樣肆無忌憚地隨風飄蕩。

  不……他來找她,她就應該很慶幸了。

  還能多奢求什麼?他們兩個不過是朋友,可能在前面加個「好」字,但也不代表她對他是獨一無二的存在。

  她能怎麼做?她能說什麼?

  「是、是嗎?」逼迫自己壓緊聲,別讓他察覺到一絲絲顫抖。「那……那很好啊!你又是要去學東西?你在那邊也有朋友依靠?你……你的日子過得真充實……」說到後面,她已經有點忡怔。

  「……又伶?」他困惑地望著她。

  「啊……沒什麼、沒什麼,我只是想打噴嚏而已。」揚起嘴角,她不曉得自己看來像不像是在笑。「我知道了,你去吧。明天要坐飛機,你還是先回去好好整理行李吧。」

  「我……」他想說話。

  「再站在這邊,我們兩個都要感冒了。」她胡亂說,推著他,「好像又要下雨了,你還是趕快回去吧。我家很近,而且還沒天黑,你別管我了。」拜託……快走吧。

  拜託。

  「又伶……」他殘留的字句被她截斷。

  「對了,記得要帶特產給我,不然我不會歡迎你回來。」

  他凝視著她很平常的表情,沈默半晌,才道:

  「那……好吧。」他慢慢地、溫溫地,牽起笑容,「妳保重。」他的眸色轉深,彷彿用雙眼細細地刻繪著她的影像。

  「我會的,你也是……路上小心。」揮個手,讓他沒有再停留的理由,宛如在驅趕。

  實際上也是。

  「再見。」他道。

  她沒有立刻響應,在他背影消失街角之際,才幽幽然道:

  「……再……見。」

  她似乎忘記該怎麼擡起腿走路,呆呆地佇立在公園裡。低垂眼眸瞅著懷中抱的三個大紙袋,她有種想丟到地上踐踏的衝動。

  舉起膀臂,她卻無法鬆手,試了幾次,那紙袋就像是有黏性般,怎麼也丟不下去。她睇著手中紙袋,動也不動了。

  滴滴答答的聲音開始連串響起,雨勢很快地變大。

  像是瀑布般的驟雨,打落在她身上,她愣了下,才想到要找地方躲遮。

  跑進巷口的電話亭,她頻頻喘氣,撥開自己濕透的發。狹窄的空間裡將嘈耳的滂沱雨聲杜絕了大半,可以聽到自己壓縮的心跳。

  想到什麼,她低頭察看,果然發現那些紙袋也都被淋濕了。

  「啊!」她趕緊蹲下身,翻起袖口,猛力地擦著那些水漬,一抹,卻只是擴大。「討厭……不要……不要……」她皺著眉頭,惱怒地喃喃著。

  濕處擦不幹,卻又有新的水滴暈開他寫在紙袋上的字跡。水性的簽字筆顏色逐漸擴散開來。

  「不要……」落下她就抹去,落下她就抹去。

  可能是霧氣太重,所以她的視線開始模糊起來;或許是電話亭在漏水,所以這些深顏色的小水滴才會愈落愈多。

  「不要……走……」也許,是她感冒了,所以,喉嚨發出的聲音才那麼沙啞哽咽。「不要走……為什麼……」她泣喘一聲,連忙蓋住自己的嘴。

  真奇怪,這是在幹什麼?她應該趕快跑回家換件衣服,洗個熱水澡,而不是像個流浪漢一樣蹲在這裡如此狼狽。

  雨,愈下愈大。氣象預測平地會有兩百公釐的豪大雨量。

  她討厭夏天。

  又熱,又濕,還會有颱風。

  而且,總是沒有什麼好的回憶。

  抱住膝蓋,抱住他給的紙袋,她環臂緊擁自己,把頭臉埋在手肘中。

  她不知道那聽來像是哭泣的音調是誰發出來的,這孤獨的電話亭裡,除了她以外,沒有別人啊。

  一定,是因為外面的雨聲在惡作劇的緣故。

 



  「又伶,我明天要出國。」

  她接到的電話留言,只有這樣一句話。

  這簡單的八個字聽在耳中有多麼震撼,大概沒人比她有更深刻體會。

  要出國,這一次,他又打算去哪裡呢?

  要多久才會回來呢?

  她試圖冷靜地坐在辦公桌前處理文件,卻連鋼筆也握不穩。

  沒有五分鐘,她丟下眼前所有公文,拿著外套和公事包步出辦公室。

  「咦?副理,妳要去哪裡?」

  「我要請假。」

  丟下一句話給部屬,這是她工作多年來頭一回提早下班。

  茶坊下午才開門,她騎著機車,直奔他家。........

 



  「沅沅,我昨天看了一部日劇。」某年的某個日子,她這麼對高沅沅說過。

  「然後呢?」高沅沅眨著眼。

  「男女主角是不用言語也可以有默契的好朋友,最後他們跨過那條線,上床了。」

  「嗯……接著?」

  「結局是女主角嫁給別人。」

  「哦?」

  「雖然最後一幕拍的讓人留有感動和餘韻,但我覺得是個悲劇。」

  「……徐又伶小姐。」高沅沅搭住她的肩膀,正視她:「戲劇不等同於真實人生,我相信裡面也有很多角色是妳的情況裡沒有的。」她就不相信好友死心眼守著這段感情這麼多年,還能去嫁給哪個路人甲配角。

  「可是最後他們還是分開了。」

  高沅沅放下手,從皮包裡掏出手機給她:

  「要不要賭,妳自己決定。」

  「……還是……下一次好了。」她還沒準備好對他開口。

  「下一次?」她聽過幾遍了?高沅沅搖頭歎息,「妳不是會變成高齡產婦,就是準備做一輩子老姑婆。」她下了結評。
 


  ……

  她本以為,還會有多一點的時間,所以她再三鴕鳥地拖延。

  但是,他又要從她身邊離開了。

  跟以前不同的是,他已經逐漸到了成家的年紀,她總是很害怕,有那麼一天他會忽然對她介紹他心愛的女朋友。

  要是這一去幾年,回來時身旁會不會真的多了另一個「她」?

  她真能夠忍受他與另一名女性步上結婚紅毯?她真能像日劇的男主角那樣有度量的割愛?

  在十字路口的紅綠燈停下,她紊亂無序的心情就像此刻面對這柏油路,不知該堅定直走還是選擇退縮。

  燈號轉換,衝動變成了遲疑。

  她幾乎是發怔地將車停在路邊,想了又想,想了又想。

  她已經想很久、很多次了,數也數不清那些日子和往事,總是糾纏著她,不放過她。

  要怎麼解決?她真的不知道!

  心中有著走投無路的掙紮衝突,她擡眼,看到前面有家便利商店。瞪著那招牌半晌,她發動車子騎過去,進去買了十幾罐啤酒。

  提著沈重的袋子,她載到他家,爬上樓梯,站在他的公寓門前。

  叮咚!

  摁下門鈴,她深深呼吸。

  裡面的人打開木門,瞅見是她,臉上的表情有些微輕訝。

  「又伶?」不是應該在上班嗎?林熙然把鐵門也打開。

  「嗨。」她輕鬆地打招呼,「我聽到你的……留言了。」進入屋內,她看見臥房門口放了一個灰黑色的大行李箱。

  這讓她胸口抽痛了一下。

  他關上門,還是帶著疑問。

  「那妳……」今天不用工作?他注意到她手上拎的那個塑膠袋了。

  「熙然。」她深深呼吸,將重達幾公斤的一袋啤酒「碰」地擱上桌,直視著他,「我們來喝一杯吧。」她道。

  「……咦?」他看見退冰的塑膠袋滴下一顆水珠。

  然後,在地墊上暈開。

TOP

9.

  碩士一年級,林熙然離開的那年,她真的好難受好難受。

  她雖然沒有夜夜躲在被子裡哭,也沒有不吃不喝幾個星期,但是一個人獨處的時候,總是拿起日記本,寫了就撕,撕了又寫。

  把所有想或不想告訴他的字句統統寫下來,那些話或許真誠,可能也摻些她不滿的假裝。短短半年,她寫掉九枝原子筆,三本厚厚的日記本。

  即便是這樣,她還是記掛著他。

  她氣自己沒出息,人家都不想她了,她幹嘛要對他這麼在意?

  於是她把所有心力寄情於唸書,高分取得博士班甄試資格,但她卻沒有慾望再念下去,指導教授還為此惋惜不已。

  但是在研究室裡的兩年,她認識了高沅沅,一種奇怪的投緣,讓她們成為手帕交。偶爾去吃吃美食或逛逛街,課餘時間,她在現在任職的公司裡工讀,她的生活,一直都是很豐足充滿的。

  只是在深夜,她偶爾會拿出他給她的卡片,反反覆覆地看著他的字跡。生日卡裡面只寫著「生日快樂」,聖誕卡裡面只寫著「聖誕快樂」,這個男人,老是這麼笨拙直接又平凡真心。

  她反問自己,有什麼不滿意?

  除了身旁消失一個他以外,她還有什麼不滿意?

  即便她問自己一百次、一千次,不論她再找什麼藉口給自己,終究還是無法逃避一個早就在她心裡形成許久的事實。

  她愛他。

  她愛上林熙然。

  不知何時開始,不知何地覺悟,她愛上他,並且已經錯失掉太多機會。

 



  「熙然,我們來喝一杯。」

  她這樣說,而且很豪邁地拉開易開罐,坐下來就先灌了一口。

  「妳怎麼了?」林熙然敏感地察覺到她的異樣。

  「沒什麼。」又喝一口,她拿一罐遞給他。「不准你說不。」對他,難得強硬。

  或許在公司又受到什麼委屈?他猶豫接過,只能這樣猜測。

  默默地陪她喝著酒,他很盡職地當個傾聽者。

  徐又伶用雙手使勁捏扁一個鋁罐丟進袋子,才開新的一罐來喝。她氣惱自己現在居然還記起臺北市政府要回收鐵鋁罐這種無聊事情!

  快點醉、快點醉!

  她不是要灌醉他,因為她從未看過他喝醉。或許是他總在微笑中無形化解朋友的敬酒,又或者他是千杯不醉的體質,總之,不論出席各種場合,他最後總是神智最清醒的那一個。

  她更非要賭他會趁她酒後亂性。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因為她知道他絕對不會這樣做;就算她像八點檔連續劇裡的女主角那樣毫無防備地醉倒,自願送上門,他也不會碰她一根手指。

  因為,他是林熙然。那個該死不會動歪腦筋的遲鈍鬼!

  「咚」地一聲,她把喝完的罐子放上桌,雙手用力捏緊,讓它變形縮小體積後,丟進塑膠袋。

  「好苦!」她皺著秀麗的眉毛,不習慣國產啤酒特有的苦澀。她最多,也只在西餐廳裡品嚐過紅酒白酒。

  「妳那樣喝太猛了。」他不會強勢阻止,僅是柔聲道:「明天會頭疼。」今天可不是週末。

  「沒關係。」大不了不上班,扣薪水。她喝完第五罐,腹部脹得難過,但視野裡的景物卻依舊清清楚楚,包括他的輪廓,「為什麼……為什麼不會醉?」她沮喪自語。酒精濃度太低嗎?

  她想醉啊!

  只要醉了,她的嘴巴或許就不會再閉得那麼牢;只要醉了,可能她會脫口叫他留下來;只要醉了,她的秘密有機會再也不是秘密。

  為什麼她不會醉?她從來沒醉過,拜託就讓她醉這一次吧!

  拿起第六罐啤酒,他終於按住她的手。

  「用杯子喝吧,好不好?」微微一笑,他站起身走向廚房,拿了兩隻杯子──是很小很小的那種,差不多就剛好一口,通常都是用來喝高粱等烈酒。

  她看著他拿過她手中的啤酒罐,然後倒了那麼一點點在杯子裡面,一杯給自己,一杯遞到她面前。

  她瞅著那小酒杯,感覺好像小孩子在玩辦家家酒。

  可惡!

  三分鐘就可以灌完的啤酒,被他這樣優雅分享,要倒個二十次才會空一罐。

  不管他。她拿起酒杯,一口一杯,也可以喝得很猛。

  好不容易清空一罐,她捏著藍白色的鋁罐,忽然道:

  「我知道你有喜歡的明星……是一個叫邱淑貞的香港女星。」

  「……嗄?」他一愣,臉頰有點紅。「誰告訴妳的?」他沒說過。

  「我在你的房間裡看見過錄像帶。」她記得很清楚,是他去大陸回來,找到房子,然後她來幫忙搬家的那一次。就放在嶄新的木製床頭櫃上,而且還剛好是限制級的那一部。

  大卷髮,穿著短裙,露出美腿。原來他會對這樣的女人停留視線。

  「這……」他連耳朵都紅了。有些不好解釋那一卷錄像帶是愛開玩笑的二哥說他太清心寡慾,所以丟給他……呃,在夜晚欣賞。

  兄長的這個喬遷之禮,他順手擺在家裡某個角落,沒想到被她看見了。現在早就不曉得被放到哪裡去。

  「你喜歡她,對不對?」她問。

  「誰?」他有點反應不過來。

  「那個女明星。」大卷髮,穿短裙,露出美腿的那個。

  他輕輕一笑。

  「不,我不喜歡。」他老是搞不懂那些明星的臉孔和名字,那個港星,是當時二哥不斷強調她有多美艷,他才會稍有印象。

  「什麼?你不喜歡?」她轉過頭,瞪大眼望著他,「你為什麼會不喜歡?」騙人!女性雜誌裡面寫的,男人最愛說謊!像

  「因為我不認識她。」對於她有些語無倫次的問題,他仍是放輕聲解釋。

  「不認識?不認識你就不會喜歡?」她覺得頭有點暈,很可能是冰飲喝太快造成的,「你只會喜歡認識的人嗎?」開始抓不住疑問重點。

  「對。」而且,愈久會愈喜歡。很簡單的答案。

  「你騙人……你騙人……」她想把空罐像之前那樣捏扁,卻發現手有點軟,力氣變得好小。「你根本……根本沒有喜歡的人。」不喜歡她,也不喜歡其他人,她從來沒見過他對哪個他認識的人表現出戀愛的樣子。

  這個結論的邏輯好像有點不對……手不聽使喚,她有些憤惱了。

  忍不住甩甩頭,再擡眼,週遭東西還是沒有扭曲,直線就是直線,天花板也還是在腦袋上。

  「我有啊。」他笑,像個大男孩般天真。

  「你……你有……」有什麼?啊,對了。連接對談的同時,她瞬間震驚地站起身,詫道:「你──你有喜歡的人?」情緒才激動,她頓覺一陣天旋地轉襲來,猶如嚴重貧血那樣的可怕暈眩腳步不穩,往後就要坐倒回沙發椅,卻被一雙膀臂給牢牢地護住。

  他的味道,斷絕她所有呼吸。

  茫然中,她下意識地擡起手,抓緊他的衣服,貪心感受屬於他的溫度。就像是活命需要氧氣,就像生病仰賴藥物,她真的不能沒有他。

  真的。

  對上他的眼睛,還是那樣柔和,她不確定自己有沒有看到什麼。

  「熙然……」她摀著自己雙目,想要把她這麼多年來的愛戀全部告訴他,卻像是石頭卡在喉間,生了根,結成繭,纏繞太多繃帶,變為禁忌和封印。「我……我想休息了……」喝酒唯一的好處,大概是可以藉酒醉逃避一切現實。

  「好。」扶著她,走進自己臥房。

  他讓她躺好,體貼地幫她脫掉高跟鞋,細心地蓋上棉被。

  半醉半夢中,她好像感覺到他伸手拭去她藏在眼角的濕意。

  「又伶,不要哭。」他溫柔的嗓音,就貼在她耳邊。

  是他?是夢?

  她來不及證實,就因為酒精的作用而昏睡過去。

 

 


 「班長,妳有沒有喜歡的人?」

  國三的時候,在走廊上,他們班上的頭號皮蛋這樣問她。

  她急著去上主要科目,不像B段班學生家政課還學做鳳梨酥。實在懶得理他幼稚的行為。

  「沒有!」

  很快地回答著,徐又伶抱著書包課本繞過他,準備趕到其他教室。

  「啊!林熙然!」身後傳來皮蛋轉移目標的呼喚,只聽他很八卦道:「你來的正好,來來來,告訴我,你有沒有喜歡的人?」他要搜集小道消息,嘿嘿嘿。

  她的腳步沒停,但不知為何,耳朵卻比平常更有反應。她和林熙然已經一個學期沒說過話了,或許是因為這樣,所以她才總是在走廊擦肩,或者聽到他的名字時特別留意……

  他會有喜歡的人嗎?就算他有,他這種無趣無能又毫不起眼的男生,根本不會有人愛好不好?皮蛋要是套出結果,一定會廣播天下,他最好有點自知之明,到時才不會丟臉。

  帶著點貶損地想,她卻不自覺地放慢速度,有些想聽他的回答會是什麼。

  「沒有。」

  溫溫的語音是他的特色,就算沒回頭看,他淺淡又友善的笑也幾乎活生生地躍於她的腦海。雖然很小聲,但她還是聽到了。

  看吧!

  像他這種沒人愛的男生,最好別去愛人。

  彎進A段班教室,剛剛好打鐘。

  她專注於老師寫在黑板上密密麻麻的習題和文字,將林熙然丟在腦後。

 



  年少時,她曾經認為,他是個不會有人欣賞的男生。

  老天爺愛開玩笑。卻在多年以後,讓她發現他的好,讓她深深地愛上他。

  當他不在身邊的時候,當她掙紮徘徊於該不該說出口的時候,她也不是沒懦弱地想過放棄。

  只不過,感情總是比理智的腦袋更真誠。

  她不想像大學時候那樣不成熟,隨便找替身,自以為可以操縱不可測的情感。那是一種蹧蹋,對自己或者他人都是。

  這可能是詛咒也不一定。

  早在國中二年級的夏天,她就被下了蠱、落了咒,心裡再容不得其他人的身影。

  早在那年的……夏天哪……

  睜開雙目,望見的不是自己房間的天花板。徐又伶頓了頓,猛然坐起,陣陣強烈的頭疼讓她忍不住低呼。

  「啊……」像是橡皮筋在她腦袋裡肆無忌憚地亂跳亂彈,痛得找不出正確位置壓制,只覺頭皮整個都在發麻。

  撫著額,她低眼看到自己身上皺成鹹菜的套裝,想起昨天的荒唐。

  轉首睇向床頭擺放的電子鐘,就著窗外透過薄簾灑進的陽光,上頭明白表示時間已經是早晨六點五十六分。

  「糟了……」她忍著暈疼,撐站起身,慢慢地扶著牆走出去,臥房門口的行李箱已經不見了,看了廚房浴室,沒瞧見林熙然的身影。一時間,混亂的腦袋裡,只充斥著他已經走了的訊息。

  她……又錯過了……又……

  挫敗地閉上眼,她頹喪坐在客廳沙發,難過地揉著額頭。

  算了……算了……

  算了!

  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現在趕去中正機場叫住他?馬上打電話要他回來?如果他不肯為她停留,她會比現在更痛苦,就連期盼他回來的資格都失去!

  或許……還是下一次……

  「哈!」她突兀地昂首,一下子笑了出來。

  她總是要自己等待機會,卻又眼睜睜任那些機會掠過。可能,他們真的是無緣。

  也許,他和她,注定只能當永遠的朋友。

  「還要上班呢……」九點打卡,她來不來得及……

  搖搖晃晃地想站起身,卻又坐了回去,頭暈得難受,她索性仰起頭靠上椅背,橫臂遮住雙目。

  「還是……請假吧……」就說她身體不舒服好了……

  她需要靜一靜……需要靜一靜……需要……

  喀搭!

  大門的門鎖被鑰匙打開,腳步聲響起,然後是鐵門關上,有人走了進來。

  「妳醒了。」一見到她坐在客廳,林熙然微笑著。

  她聞聲,呆呆地放下手,轉動視線,看著他。

  他不是……走了嗎?

  怎麼……

「妳……」他走近她,還沒說些什麼,卻先睇見她美麗的眼睛裡滑出一道淚水。「妳怎麼了?頭很痛嗎?」他放下手中熱騰騰的油條,表情擔憂。

  「熙、熙然……」她沒發現自己的異樣,只是奇怪為什麼快要喘不過氣。幾乎是帶點怨怒地道:「我……我以為你走了……你、你怎麼又回來了?你不是要出國嗎?你跟我講是今天的飛機……是下午的班機嗎?可是你的行李箱──你出國要去做什麼?啊、我不應該問的……我只是想說……說……路……路上小心……」她亂七八糟地說著,窘迫擠出過去曾經在道別時說過的字句。

  最後那四個字出口的瞬間,她忽然覺得自己退化到學生時代,穿著百褶裙和燙直的襯衫,佇立在他身前。

  這許多許多年來,其實她根本沒有進步過,面對他,總是這麼口是心非,總是站不住應有的立場,總是要自己謹守朋友之間的界線,卻又矛盾複雜地希望他能表示愛她,使得自己終於變成苦苦等待的那個哀傷角色。

  「我沒有走。」淡淡地,他對她笑瞇了眼。

  這句話,讓她再也無法忍耐,所有情緒完全潰堤。

  「熙然,我……」她垂首,蒙著眼睛低聲啜泣,想著要恢復鎮定才行,但眼淚卻不聽使喚地掉落,怎麼也擦不完。

  「啊……」他顯然十分驚訝,主動上前蹲在她身邊,輕輕地拉開她遮掩的雙手。「妳怎麼了?是哪裡不舒服?」放柔了聲。

  她只是搖頭,說不出半句話。

  「又伶,不要哭。」輕歎一聲,「別哭了。」將她僵硬的身軀攬進懷中。

  她簡直太震驚了,瞠大盈淚的雙眸不知所措。這樣溫暖的接觸令人心碎,在這個讓她愛到心痛的男人懷裡,她再也無法有任何防備,泣喘一聲,緊緊地抓住他的衣襟,把臉埋在他頸窩處,把所有堆積的懦弱眼淚全部流在他的肩膀和胸膛。

  這一刻,她腦子空白,根本無法再去思考彼此友情會不會變質破滅,也不能想像之後會有什麼結果,她只能遵從內心最深沈的渴望做出這唯一的反應。

  讓她碰觸他,不要糾纏那朋友與情人的分界,她只想在這一秒好好地感受他的存在。

  「你不是要走嗎……不是……走了嗎……」她只能在他胸前小聲哭喘著。

  「不要哭……不要哭,好不好?」他輕輕地拍著她的背,撫摸她鬆軟的卷髮。「我沒走,在這裡。」像哄小女孩似的,款款溫柔。

  「我……」她哽咽不休,頻頻吸氣想完整說話。

  「沒關係……」他擡起她的臉,撥開她被淚水濕亂的髮絲。「妳流了好多汗,先洗個澡,冷靜一下,我們再談談,好嗎?」

  「熙然……」看他轉身,她下意識地抓住他的衣襬。

  他見狀,察覺她鮮少的無助,握住她的手,露出微笑道:

  「我不會走的。」再次給與承諾,乾脆牽著她一起,走進自己臥房,從衣櫃裡找到她可以換穿的衣物,再彎進客房,拿出新的毛巾。

  她看到昨天的那只行李箱放在角落那裡,沒有消失,只是移動位置,自己大意心慌沒有瞧仔細而已。

  林熙然帶著她到浴室。

  「來,先洗個澡。」幫她準備好新的盥洗用具和熱水。「我準備早餐,妳慢慢來,不用急。」他退出去,關上門。

  她呆立在熱霧薄薄的浴室內,良久,只能被動地洗去滿身的疲累和雜亂。沐浴完畢,她穿著稍大的襯衫和休閒褲出來,走到廚房。

  他背向她,在爐子上熬著一鍋粥。

  臨窗的流理台被晨陽照著反光,瘦長的身影意外地和柴米油鹽融合。她知道他的廚藝有多好,他也總是能煮出最合她心意的口味。

  「可以吃了。」他察覺背後視線,關掉瓦斯笑道。把鍋子端上桌,他從碗櫥裡拿出碗筷。「先喝點茶醒酒。」比著她面前的一杯熱茶。

  「啊?」她怔地擡起頭,剛剛竟原地發起癡了。「啊……謝謝。」有些不好意思地拉開椅子,她啜幾口那微帶有甜味的茉莉茶,才接過他添好的粥。

  「妳今天要上班嗎?」他也坐下,夾了一塊炒蛋到她碗裡,「如果不想去的話,別忘記打個電話。」他細心提醒著。

  心跳得猛,她不曉得現在是什麼情況。

  這就好像……好像夫妻睡醒一同吃早餐……還是、還是親密情人在一起過夜後的場景……不是嗎?

  「我知道了。」趕緊垂首吃著稀飯,思緒雜亂。席間,他很少發言,卻總是很注意她的狀況。

  用餐結束,她打電話到公司請假,他則掄起袖子清洗碗碟。

  她坐在沙發上,看著他的一舉一動。如果他結婚的話,一定會是個很好的老公吧……

  「又伶。」他喚她,手上拿著白色毛巾。「妳頭髮沒擦乾,衣服都濕了。」

  「是、是嗎?」她摸著自己的髮梢,或許一半是因為流汗。

  「我幫妳吧。」站在她背後,他用毛巾輕輕地揉著她的發。「……又伶,我把班機改成明天了,明天我還是要去大陸一趟。」

  「咦?」她很快轉過頭,看到他對著自己笑。

  「妳不要急,聽我說。」他修長的手指慢慢地按摩她的額角,替她除去宿醉的疼痛。「我去大陸,是因為我一位朋友的茶園有新品種開發,邀我過去看看,最多一個星期,我就會回來了。」扶正她纖細的頸項,緩緩地施力,給與舒緩。

  原來如此……那麼,是自己搞錯了。她瞅著自己交握的雙手,雖放下心,但卻更緊張他接下來有可能的感想。

  「又伶,我覺得……一個不安定的男人,會讓女人感到害怕和惶恐。」他溫文一笑,輕聲道:「所以……我想,如果我不能讓自己停留在某個地方,就沒有資格去追求我愛的女人。」

  他愛的……女人?她一頓,指尖發白,沒有說話。

  「我不會再久居外地了。」他慢慢地道:「我會開店經營,就是因為想要留在這個地方。我去大陸研究茶葉,則也是為了現在能夠安定。」他是很有計畫的,雖然看起來真的是不太可靠。

  學生時常跑中南部是旅行順便觀察茶園,不過那時純粹只是興趣;至於畢業後會下決定去大陸專心鑽研,則是因為他體認到自己必須為了想要珍惜的人趁早穩定這個事實。

  她依舊垂著頭,白毛巾覆蓋住她的表情。

  「你……你愛誰?」不過三個字,像是用盡她全部力氣。

  他總是這麼讓人措手不及、猝不及防,或許他明天飛往對岸,就會娶個新娘回來,然後告訴她,他們已經在多年前相戀。

  「我愛誰?」他輕笑出聲,在她身後坐下,將她轉過來面對自己。「……看來,我做得真的不夠好,對不對?」臉淡淡地紅了。

  她搖搖頭,表示不知道他指的是什麼。

  「我……是個乏味的男人,不會鮮花,也不會巧克力。」他苦笑,所謂的情調,他真的不懂。「我想,對待喜愛的人,就是要在她傷心的時候陪著她,在她沮喪的時候給與她快樂,傾聽她的話。」牽起她的手,發現她有些顫動。

  他始終帶著笑,溫柔地看著她,緩緩道:

  「也許,在她肚子餓的時候,做一盤她愛吃的宮保雞丁飯和七分熟荷包蛋給她;也許,在她事業不如意的時候,帶她去宜蘭看看海豚……也許,在她喝醉酒的時候,把班機延期,陪她吃個早餐。」

  她愈聽,愈是難以相信,盯著自己和他交握的雙手,整個視線迅速模糊。

  他緩慢地拭去滴在兩人手背上的小水珠,輕聲道:

  「她哭的話,我也會覺得心疼。」所以,他才總是要她別哭的。

  他拿開她頭上的毛巾,她的眼淚已經不受控制地成串湧出。

  「你……你騙人……」她啞嗓。

  「我沒有。」接住她的淚水,伸手擦拭,她卻哭得好難過好難過。他不忍,將她輕輕摟進懷中。「我知道妳覺得我愛漂泊、愛流浪,不喜歡定在一個地方太久,所以希望妳能先相信我,我才好開口,但是,卻好像更造成妳的不安了。」貼在她鬢邊,柔聲低訴。「妳看我的眼神,妳對我的心意,我都明白的。」

  他也許是不夠靈敏,但是不至於無感,她那種只在他眼前展現的笑容,他都深藏心底。

  「只是我在想,為什麼妳總保持著某種距離?是不是因為我還不夠讓妳放心?」他握住她的手,十指交纏。

  「因為……我……我……」她好小聲,好怕這根深藏許久的尖刺會戳毀現在的幻夢。該怎麼講才好?或許說他們不應該這麼早相識,一見鍾情或者轟轟烈烈的愛情可能比較合適?

  「因為我們做了太久的朋友嗎?」他輕聲點破,也是他思考很久很久的答案。「這個稱呼,是不是束縛住妳了?妳……認為我會選別人,而不會選妳?妳大概不知道……妳大學畢業時到處交男朋友給我多少刺激和了悟。我一無是處,沒辦法要妳等,所以只能等妳。」他有些苦笑。

  不確定自己是什麼時候對她產生感情的,只是等發現到的時候,自己已經很習慣她的存在,當聽到她有交往的情人時,更像是當頭棒喝完全清醒過來。

  只是,那時候的他,能說些什麼呢?

  他不夠成熟,感情的形成也太籠統和遲鈍,但不論如何,他都是希望她能開心的。去了大陸三年,他很是思慕她的倩影,和之前那種想念不同,更為加深,更讓他懂得。她的模樣總是時時刻刻清晰耀於腦海,這讓他明白瞭解自己所努力的事情不能失敗。

  再回來,她還是獨身,他為此而喜悅。

  他不會激烈地示愛,也不覺得愛一個人就一定要鎖住她,他只是決定在她的身邊,隨時給與她一個可以休憩的地方。慢慢地,他輕易看出她那雙眼睛裡有著什麼秘密。

  「又伶,我愛妳。」他說。

  他的愛,很淡,需要累積很久,但卻很真實。

  他講的很小聲,她靠在他的胸膛,可以明顯感受到他急速上升的體溫。

  這個容易害羞的男人,一向是不輕易讓人看穿他內心的。

  不然,她也不會猜不透他了。

  朋友還是情人,她打轉多久?她堅持多久?

  她是個沒有嘗過敗仗的膽小鬼,怕自己會賭輸,失去一個他,等於失去所有。她不若他有勇氣說出口,所以就只能被動地等待。

  她等這句話,等了多久?等了多久啊……把臉埋在他的肩窩,她掉淚掉得更厲害了。

  「妳是不是也要跟我說什麼呢?」他拍撫她,低聲安慰。

  「……我……我不說……」她不說,不說啊!如果說了,回到現實,這一切可能就會變成泡沫消失。

  「又伶,妳看著我。」他深知她在恐懼什麼。他們兩個,認識得太久,要拋棄原有身份,越過那條線,就像是個需要掙脫的儀式。

  「我……我不說……」她緊緊摟著他的脖子,好怕他下一秒就會不見。

  「我在這裡。」低柔輕吟。

  「熙然……」從不在人前示弱的她,低泣地喚著他的名。

  「我不會走。」不厭其煩。

  「熙然……我……」

  「我答應妳,不再遊蕩遠處讓妳不安。」他擡起她無瑕的臉龐,就算哭得眼睛鼻子紅腫,就算缺少平常那股自主和堅強,還是他最愛的人的面容。只有他才能夠這樣知道的,她獨一無二的脆弱,在他面前,她將不再需要偽裝。「除非妳不要我,否則我不會離開,好不好?」輕輕地,他低頭吻住她的唇,締下誓約。

  她的臉哭皺成一團,這麼近距離被他看著,她想自己一定又糟又醜。

  這樣的哭泣和失態,是從來也沒有過的事情,就連國中大隊接力跌倒時,也不曾這麼丟臉。

  但是,有什麼好在意的?

  她低喘一口氣,想要擁住他的背卻猶豫,他在她唇邊微笑,拉過她的手,讓彼此更靠近。他的氣息好燙好燙,她被燒得神魂顛倒,閉上眼,任他將舌尖探入她口中,緩慢交吮。

  「妳有沒有話……要告訴我?」他含著她紅潤的唇片啞聲低吟。

  她泣笑一聲,用指尖顫抖地描繪著他平凡卻柔和的輪廓。

  「如果……你陪我到八十歲,我再告訴你……好不好?」她含淚要求給與。

  「……好。」他微笑,一口允諾。

  這表示……他答應讓她擁有,至少到八十歲啊……

  額抵額,他和她相視而笑。他抹去她所有淚水,輾轉親吻。兩人的動作都顯得十分生澀,像是有點試探,又像是在學習適應這對他們而言的新身份。

  他的吻,很溫柔。溫柔的讓她心痛。

  就如同他的人一樣。
 

TOP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