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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 古靈 ]【皇京四大禁衛之一  娘子,請多指教】[全文完]

[ 古靈 ]【皇京四大禁衛之一  娘子,請多指教】[全文完]

以她的才貌和身分,這天下間根本沒有任何男人配得上她!
  哇哩咧~~聽聽這說的是什 話呀?
  她好歹也是他明媒正娶的大老婆耶!
  他這想來橫刀奪愛的「第三者」居然敢明目張膽的看不起他這作相公的,
  還要求他主動「休妻」,放她自由?!
  雖然從成親的第一天開始,他就明白他的妻子瞧不起他了,
  可是,他現在不是很努力要贏取她的認同嗎?
  即使常常被拒於門外,害他喝了不少西北風,
  他仍無怨無悔、不怕死、不怕難的勇往直前,
  畫畫、寫字、彈琴、下棋樣樣來,一心只想引起親親老婆的注意,
  突然,某年某月,天氣晴朗,無風無雨的某一天──
  他那無緣的某居然開門迎接他,還賢慧的下廚作菜給他吃?!
  他又掐臉頰、又掐手臂、又掐大腿、又掐屁股、又掐腰肉,
  直到全身都被自己掐出一片烏青後,
  他才終於確定自己不是在作夢了!
  可是……怎會這樣?難道親親老婆終於發現到他的好了嗎?

  楊花點點是春心心,
  替風前,萬花吹淚。
  遙岑寸碧,有誰識,朝來清氣?
  自沉吟,甚流光輕擲,
  繁華如此!

  --張炎·西子粧慢

  南齊謝朓詩雲:「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都。」

  這帝王都指的就是北瀕長江,南擁群山,景色壯麗秀美,山水城林相映成趣的南京;春可遊牛首煙嵐、夏可賞鍾阜晴雲、秋可登棲霞勝景、冬可觀石城霽雪,可見南京美景勝境之一斑。

  而秦淮十裏、六朝金粉,文運昌盛、市肆繁華,悠久的歷史文化與得天獨厚的自然條件相互輝映,人文景觀薈萃,更使南京的山山水水別具有一種獨特的美,那深厚的歷史文化底蘊,予人以遐思和警醒。

  三國時,蜀相諸葛亮曾臨南京而讚嘆曰:「鐘山龍盤,石頭虎踞,真乃帝王之都也。」可見南京地勢之美善與險要。

  那東郊的鐘山蜿蜒如龍,西側則是清涼山雄踞似虎,氣勢磅磚的長江自西向東橫穿城池,又有千頃後湖、百裏秦淮之青秀,有高山、有深水、有平原,此三種天工,鐘毓一處,山環水繞,無怪乎諸葛亮拜見孫權時,會力諫孫權遷治於南京了。

  清涼山,又名石頭山,俗稱鬼臉城,亦稱石城山。由於長江逼近山的西麓,江水不斷衝刷,使山的西坡成為近乎直立的懸崖峭壁,因為形勢險峻,歷代帝王都把它當作為守衛南京的屏障。

  如今,在這虎踞之上,也就是臨江的懸崖峭壁頂,卻險險地佇立著一棟幽靜小樓,在小樓四周,有幾叢修葛,數株雅竹,最多的卻是梅花數十株。

  每年冬末,經受了風雪嚴寒的考驗,梅花含苞待放,到了早春二月,大地尚未完全復蘇,群梅卻已衝寒怒放,紅蕾碧萼綴滿枝頭,風光旖旎、冷香撲鼻,沁人心脾。

  在梅樹間,一條鋪以信白石的花徑蜿蜒通向樓前,小樓是以白石砌造的,從二樓陽臺上垂下翠綠攀藤爬伏,底層的曲廊圍欄伴著海棠碧桃,冰花格子窗的窗檻上漆著淺淺的藍,糊窗的棉紙則如雪花般白,遠遠望去,真有如仙境般優雅。

  這會兒,夜已經很深了,淡淡的月光,稀疏的星辰,在這寂靜的夜裏,在早冬幾許梅花香中,銀燈熒熒地照著雪也似的白色窗紙,透出兩條無限美好的黑影,一坐、一立。

  「三小姐,您真的要嫁?」清脆悅耳的嗓音,透著不甘心的語氣。

  「爹娘為我許下的親事,我怎能不嫁?」另一個無限甜美輕柔的語聲,卻是那麼淡淡的無所謂。

  「可是……可是那家夥是個出了名的浪蕩公子呀!」

  「是麼?虎玉,」依然是淡淡的口氣,好象講的事與她完全無關似的。「饒公子可是金陵首富之子呢!」她微俯著螓首,似乎正在看書。

  「那又如何?小姐您才不希罕那些個俗物呢!」站立的黑影--虎玉不屑地說。「虎玉早打聽過了,那家夥仗著家裏有錢,成天花天酒地、不務正業,每日不是吃喝,就是嫖賭,花錢如流水,散財童子也沒他那麼慷慨。而且身邊女人一大堆,從城南排到城北都不夠排,人家說他是風流,我說他是下流!」而且是下三流!

  「那也難怪,誰教饒公子是金陵第一美男,姑娘家當然是趨之若騖了,」坐著看書的黑影--三小姐輕拂了一下青絲。「他有那條件,人家也是心甘情願,旁人也沒話講了。」

  「但是,小姐,您就要嫁給他了耶!」虎玉抗議。「您可知道,饒公子他爹原本是想賴掉小姐這件婚事的,因為他們以為老爺和夫人在靖難之役時去世了,所以小姐已變成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兒,一個身無恒產的孤兒怎麼配得上他們饒家?所以打算另外找個名門閨秀或富家千金作媳婦兒。

  「可沒想到那家夥卻說什麼也不要,找了各種理由推托。結果拖拖拉拉地到了如今這會兒,他爹娘總算認輸了,問他要娶誰作媳婦兒,誰知道他竟然說要怡翠院的花魁作老婆!」她的聲音氣呼呼的。

  「哦!是這樣嗎?」三小姐漫不經心地應道,同時輕輕翻了一頁書。

  「是啊!三小姐,真是太過分了!」虎玉忿忿道。「他爹娘嚇得差點病倒,說饒家怎麼可能要個窯姐兒作媳婦兒呢!」

  「那倒是,饒家聲大名大,是不太可能讓個花魁進門。」

  「所以啊!他爹娘只好搬出您這位幼年時即訂定下的未婚妻,說什麼饒家不能毀婚啦!而且不能再拖下去啦等等之類的。」

  「所以他就答應了?」

  「才不呢!」虎玉似乎更火大了。「那家夥居然還是說不要,聽說他們還吵了好幾次呢!最後那家夥終於提出條件來了,說什麼除非也讓那個花魁進門,否則他誰也不娶!」

  三小姐輕笑。「饒伯父一定很作辣。」

  「三小姐,您怎麼還笑得出來呀!」虎玉啼笑皆非。「他爹答應了耶!說只要那家夥肯把您娶進門,他就可以收了那個花魁作侍寢……」

  「真的?太好了!」

  「呃?」虎玉頓時愣住了。「太……太好了?」

  「是啊!這樣他就不會來煩我了。」

  「嗄?」

  三小姐放下書。「其實我並不想嫁人,但是爹娘卻一定要我嫁給他,幸好他已經有了心愛的女人,如此一來,豈不正好可以他過他的風流日子,我過我的平靜生活,彼此不相幹涉,這樣不是很好嗎?」

  「是嗎?三小姐您是這麼想的嗎?」虎玉不以為然地說。「可要是他一瞧見了您……」

  「我會讓他連看也不想再看我一眼了!」三小姐斷然地道。

  虎玉不由得蹙眉,「可是,小姐,」並欲言又止地瞧她一眼。「虎玉實在不懂……」

  「說吧!」

  又猶豫了一會兒,虎玉才吶吶地道:「老爺夫人為什麼要替小姐定下這門親事?他們……他們不是那種人啊!」

  三小姐沉默片刻。「爹娘說這是他們欠人家的。」

  「欠饒家?」

  「不是。」

  「不是?那是欠誰?」

  「爹娘沒說,只說等我嫁過去之後就會知道了。」

  「可是……」虎玉又獗起了小嘴。「就算是老爺夫人真欠了人家的好了,可也不能拿小姐的終身幸福當人情還呀!」

  「不,娘跟我說過,只要我願意的話,饒公子會是個很好的丈夫。」

  虎玉立刻不屑地哼了一聲。「才怪!」

  「無論如何,既然饒公子已有他愛,那麼我嫁過去也是無所謂的,」三小姐平靜地說:「只要能保有我原來的生活,這也未嘗不是個拒絕其它人追求的好辦法。」

  「也是啦!」虎玉無奈地道。「光是皇上三番兩次勸說小姐委身作他的寵妃,虎玉都覺得很厭煩了,更別提宮裏其它那些人……可是,小姐,這樣真的好嗎?」

  「一舉兩得、一勞永逸,為什麼不好?」三小姐反問。

  虎玉無言了。

  好吧!就去得、去逸吧!

  於是,兩個月後--

  金陵首富,亦是全國數一數二大富豪的饒大員外,在年過四十後就開始逼著兒子娶媳婦生孫子了,否則這偌大的家產要給誰繼承?

  偏偏兒子桃花雖旺,卻死也不肯娶老婆,於是,饒大員外絞盡腦汁、嘔心瀝血、艱苦備嘗,歷經了千折百難,好不容易終於讓兒子娶進了媳婦兒,想著大概不用多久就可以抱到孫子了吧?

  不料新婚之夜裏,饒公子甫一掀開新娘的蓋頭巾,就吃驚地連退三大步,順便撞翻了桌上的酒壺和蓮子湯,看他的樣子,好象就快昏倒了。

  「你……你……你……」

  「妾身姬氏香凝,相公。」

  一聽見她出聲,饒公子不由得愣了一下。

  她的聲音甜美柔婉,彷佛天籟似的,與她的人壓根兒就不相符呀!可是他也看得出來,她那可怕的模樣並不是受傷或化粧後的結果,而是自然天生的,他不覺有啥惋惜。

  「你就是姬香凝?」嗯!的確有股凝而不散的淡淡香味,雖不濃鬱,卻雋永悠長,別有一股令人難忘的幽雅韻味。

  是什麼香呢?

  「是的,相公。」姬香凝輕輕頷首。「請相公盡管去秋姑娘那兒歇息,妾身不會在意的。」

  啊!是了,是梅花香!

  饒公子深深看了她一眼。「你真的不在意?」她人雖醜,但她自然流露出來的高雅氣質卻是無人可及的;她的雙眼雖然腫得幾乎看不見,他卻直覺地相信她的眼神必定閃爍著他未曾見過的神採。

  姬香凝徐徐地摘下鳳冠,霍然飄下一頭彷如瀑布般的柔軟青絲,那股子令人心蕩神怡的梅花香味似乎更濃鬱了。

  饒公子不覺心醉了!

  「是不在意,事實上……」姬香凝淡淡地道。「妾身一向過慣了獨居的生活,相公若是能不再來打擾的話,妾身會很感激的。」

  打擾!?

  饒公子猝然回神,同時不敢相信地驟然挑起雙眉。「你是說……你是說,若是我來找你便是打擾到你了?」多少女人死纏著他、癡戀著他,她居然說不要他來「打擾」她!?

  他聽錯了吧?

  「是的。」姬香凝若無其事地將鳳冠放在身邊。「若是妾身傷了相公的自尊心,妾身很抱歉,但這是事實。」

  哪是傷了他的自尊心呀!這簡直是本朝本代最大的侮辱!

  「當然不會羅!」嘴裏說不會,可饒公子的臉色卻完全相反。「既然你這麼說,以後我就不會再來找你了。」除非他死!

  「妾身多謝相公。」

  「不必!」

  話落,饒公子袍袖一甩,就忿忿地轉身出去了,但姬香凝卻笑了。

  就在此時,黑影一閃,一個身著黑色夜行衣,模樣活潑嬌俏的姑娘翩然穿窗而入,先去關上了門,而後回到姬香凝面前。

  「三小姐,成了?」

  「成了,虎玉,他以後不會再來找我了。」

  「那……」虎玉瞧著姬香凝的臉蛋,一臉苦相。「拜托,三小姐,您這……可以恢復原狀了吧?」

  「不。」

  「不?」虎玉不可思議地重復道。「小姐,您該不是頂著這副尊容頂上癮了吧?」

  姬香凝輕搖螓首。「明兒個還要讓公公婆婆和府裏頭的其它人看過,之後我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戴上覆面紗巾了。」

  虎玉不禁噗哧一笑。「他們肯定會嚇壞了,而且還會後悔極了!」

  姬香凝淡淡一哂。「有秋姑娘為饒家傳宗接代應該就夠了。」

  虎玉皺皺鼻子。「搞不好饒家老爺還會急著為那家夥娶妾呢!」

  「那也無妨。」姬香凝依舊不在意。「不過,你也不好再叫他那家夥了吧?」

  虎玉噘了噘嘴,「好嘛!」她不甘不願地說:「以後叫他姑爺就是了嘛……哦!對了,以後要是該輪到三小姐進宮伴駕的時候怎麼辦?」

  「不怎麼辦,」姬香凝起身讓虎玉為她更衣。「過兩個月,我就會向公公婆婆要求搬回石城山去,我想他們不會有人反對的。」

  虎玉又笑了。「說的也是,我想他們八成會覺得小姐太丟他們的臉了,還是躲起來的好。」

  姬香凝似乎很滿足地輕嘆一聲。「這樣往後就再也不會有人來打擾我了。」

  虎玉眨了眨眼。「除了大爺、二爺和四小姐之外。」

  一提到那三人,姬香凝忽地臉色一變。

  「啊!四小姐知道我要成親了嗎?」

  「知道啊!」

  「也知道我要和誰成親?」

  「也知道啊!」

  虎玉才一脫口,姬香凝頓時少見的慌張了起來。

  「哦!老天,快去,快去阻止四小姐!」

  「阻止四小姐什麼呀?」

  「阻止她殺了姑爺呀!」

  虎玉先是一愣,繼而也跟著變色,「對喔!四小姐要是知道三小姐的洞房花燭夜,新郎居然扔下新娘跑到侍寢那兒過夜,四小姐肯定會……」她也慌了。「可是現在要到哪裏找四小姐呢?」

  「笨!秋姑娘的寢室外呀!」

  虎玉一聽,立刻慌裏慌張地飛出窗外去了。

  姬香凝則癱坐在床邊,一臉苦笑。

  「希望來得及!」

  沒想到她也有如此失算的一天。

  饒家轟轟烈烈娶進門的媳婦兒居然是個醜無鹽,饒大員外夫婦哭笑不得之餘,更是懊悔莫及,於是,當媳婦要求搬回原來的住處時,饒大員外不但不阻止,反倒忙著替她準備轎子。

  一送媳婦兒出門後,轉個頭,夫婦倆又開始去纏著兒子要他娶妾了,饒公子自然是敬謝不敏,於是,饒家又開始打起妾室攻防戰來了。

  這樣過了兩年--

  石城山梅林前,一條人影如飛掠而至,並急竄入梅林內,旋即在小樓前落定,竟是一個丫鬟裝扮的嬌美姑娘!只見她匆匆走進小樓,再直接往書房而去,果然,她所尋找的人就在書房裏看書。

  「小姐、小姐,聽說二爺成親了,您要不要瞧瞧去?」

  在窗前錦榻上,正在凝神看書的女人愕然抬首,竟是一位美得令人瞠目結舌的大姑娘,瞧那彎細的眉有如兩鉤新月,在懸膽般的瑤鼻之下,則是一張柔軟而殷紅的菱唇,尤其是那雙瑩瑩秋波,不但清澈深邃,而且聖潔高華,隱隱透著凜然不可侵犯的雍容氣度。

  大姑娘一身素雅的白,只在衣襟上綴著幾朵梅花,雖僅二十出頭的年紀,卻有一種中年人的成熟穩重,端莊嫻靜又高雅脫俗,她美得清奇,美得不帶一絲人間煙火味兒!

  「虎玉,你是說二師兄成親了?」大姑娘--三小姐姬香凝驚訝地問。「怎麼我都沒聽二師兄提過?」

  「是宮老夫人偷偷安排的,聽說連二爺自己都很意外,還大發雷霆鬧著不肯拜堂呢!」虎玉聳聳肩。「不過,最後還是宮老夫人贏了,小姐要去瞧瞧二爺的夫人嗎?」

  姬香凝略一思索。「不了,即使因為皇上親徵不在宮中,所以毋需我去伴駕,可我最好還是到宮裏頭守著,免得有人乘機起異心,更何況,這個月本就該當我輪值的。」

  「可是咱們才剛回來……」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既然不能親隨,也只能盡量讓皇上無後顧之憂了。」

  「那倒也是。」虎玉頷首,繼而皺眉,欲言又止片刻後,才吶吶地道:「啊!小姐,虎玉聽見一項謠言,不知道該不該跟小姐說?」實在是不想講,但是不講的話,將來要是讓小姐知道了,那結果可就不太美妙了!

  姬香凝把書本放到一旁的小幾上。「說吧!」

  「那個……」虎玉又遲疑了一下。「聽說那位秋姑娘在進翠怡院之前就曾經生過一個兒子,因為是難產,所以不能再生了,因此,她跟了姑爺這兩年才一直沒能為姑爺懷下一胎半子來。」

  「說是謠言……」姬香凝微蹙眉。「你查過了嗎?」

  虎玉低頭,不太情願地獗起了嘴。「查過了。」

  「結果呢?」

  「的確是事實,是當初那個替秋姑娘接生的產婆傳出來的。聽說她好象在半年前才知道秋姑娘進了饒府,之後就立刻跑去向秋姑娘勒索,誰知道秋姑娘不但連一錠銀子都不肯拿出來,還暗中派人去除掉產婆。不過,下手的人不夠專業,還是讓產婆有機會在臨終之前把事情說了出來。可惜聽到的人沒有證據,所以就幹脆把一切統統都抖了出來。」

  姬香凝沉吟了一會兒。

  「姑爺知道嗎?」

  虎玉想了想。「我想姑爺應該聽過這項謠言吧!雖然他並沒有什麼表示,不過,最近他已經很少待在府裏過夜了。」

  姬香凝點點頭,而後又尋思片刻。

  「成親那天晚上,我特別注意過姑爺的面相,他命中該有三子,可是算一算,要再過三年才會有,唔……姑爺他一直沒有娶妾的意思嗎?」

  「我哪知啊!」虎玉不耐煩地說。「拜托,小姐啊!那是他們家的事,您管他那麼多幹嘛呀!」就算他們饒家絕子絕孫了也不關她們的事吧?

  姬香凝不以為然地微搖蟯首。「無論如何,既然我已經進了他們饒家的門,那就是我的責任了。尤其公公婆婆一年前到滇境感染瘟疫過世之後,我沒有回府裏去善盡饒府主母的職責就已經是大不孝了,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至少這點我一定要盡到作饒家媳婦的責任。」

  虎玉很誇張地嘆了口氣。「好嘛!可是小姐您又能如何呢?」

  「我再等他一年,」姬香凝緩緩地說。「如果他一年後再不娶妾,我會親自為他挑選幾個旺夫益子的清白姑娘家,看他是要作妾或侍寢都可以,只要能為饒家留下後嗣就行了。」

  虎玉皺皺鼻子,又嘆了口氣。「隨便您啦!您高興就好。」

  姬香凝笑笑,而後起身。

  「好了,趕緊為我準備一下吧!這回進宮可能要待上個一年半載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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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姬香凝帶著虎玉離開梅築之際,正是二月初梅開幾朵時。

  一晃九個月過去了,皇上奏捷凱歸,在比預計中稍短的時間裏,姬香凝終於又可以回到石城山的梅築過她悠閒自在的生活了,雖然再過不到一個月,她又要進宮了。

  這是她們回到梅築後的第六日,姬香凝若有所思地凝視著窗外,空中的雲黑霾層層,壓得人心頭既晦暗又凄冷,讓人不知不覺地也跟著心情陰鬱起來了。

  一聽到虎玉端茶進來,姬香凝立刻喚住她。「虎玉。」

  「是,小姐。」

  「姑爺還是沒意思要娶妾嗎?」

  又來了!「好象沒那個意思吧!」好吧!一年頭尾各問一次,該夠了吧?

  「嗯!那麼這回我再入宮,你就不必跟著我了,去幫我找些身家清白的姑娘,容貌不要太差,否則姑爺看不上眼。等我三月出宮時,再從其中挑幾個去給少爺看看,希望他能看中意一、兩個。」

  盡管不情願,虎玉還是不能不應允,誰教姬香凝是她的主子呢!

  「知道了,小姐。」

  「還有,」姬香凝的神情倏地轉為凝重。「我曾警告過二師兄,他今年二十六上主丘陵犯血光之災,北行最好能避開女人,但是他沒有聽我的,果然差點一命嗚呼。至於明年就更兇險了,二十七看冢墓,二師兄冢墓與天倉俱泛黑,山根灰暗,若是離京遠行恐有性命之憂。所以,我要你去通知二爺一下,請他撥個三天空過來,我要替他作場祈禳之術,希望他能平安度過明年的災厄。」

  哇~~早說嘛!這個才真的叫重要吧!

  「是,小姐,虎玉馬上就去!」

  天,不知什麼時候淅瀝淅瀝的落起雨來了,細細的,落得人又開始發愁,悶悶的。姬香凝伸手探出窗外,那尖銳的雨絲刺進她的手掌心裏,冷冷的;她笑了,淡淡的。

  一向淡泊自得的姬香凝,在她隱居的生活裏,一直都只有平淡與寧靜,她不喜與人交往,也不願讓人家來破壞她的寧靜。因此,除了一些比較親近的人之外,也鮮少有人知道她不只人美,才更高,上自天文,下及地理,旁涉諸子百家、三教九流,還有琴棋書畫、女紅中饋,她無所不通、無所不精。

  她並沒有刻意去學,但她就是會了、精了。

  最重要的是,雖然她因為天生的三陰絕脈而無法練武,卻精熟於奇門遁甲之術,這就是她為什麼能以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身分,成為四大禁衛之一的原因。

  而她所安排四大禁衛在南京四方的住處,正是鎮守京畿的奇門之陣鑰;在皇宮裏,她也設下了不少太乙九宮陣;皇帝在作重大決定時,必定會先徵求她的意見、聽取她的建言;每年十二月到翌年二月,她定至宮中伴駕。

  這些其實也是她最討厭的事。

  但這是為國家、為百姓做事,所以她無法拒絕,除此之外,她鮮少主動參與世俗之事。可是如今,她卻不能不積極的關心饒家的狀況了,因為這是她身為人媳、人妻的職責,她已經不能不予理會了。

  這又是另一件令人厭煩的事。

  可是姬香凝卻沒料到,就在她為了往後的寧靜,而苦心設計的同時,有個與她相當熟識的人卻未經她的同意,以「為她著想」為借口去做了一件她絕對會反對的事,輕而易舉的就破壞了她原有的計畫。

  那個人就是負責保護宮城,直屬於皇上的上直衛親軍指揮使佟安南。

  窺知太多天機是會削減本身的福分與壽命的,所以,在命理相術和卜筮方面,姬香凝的娘親也只傳授給她一些基本而已,更嚴令她不可自行鑽研,否則以她的聰慧而言,搞不好會成為半仙也說不定。

  不過也因為這樣,才會有這許多她無法預料到、計畫外的狀況發生。

  就在姬香凝命虎玉為丈夫找尋妾侍候選者的同時,金陵最氣派的酒樓--千歲樓的二樓上,佟安南正坐在隔間雅房裏等待相約之人。

  不久,對方終於出現了,並且一見面就爾雅地對他施了個大禮。

  「饒逸風見過指揮使佟大人。」

  「不敢,饒公子能撥冗前來,佟安南感激不盡。」語畢,他肅手就客,暗地裏雖不服氣,卻仍不禁讚嘆不已。

  無論饒逸風其它名聲如何,這個「京城美男第一」的稱號絕非妄傳的。先不提他那瀟灑頎長的身材,光是他那張俊逸的容顏,說是俊俏亦未免淺譽了,他每一個部位都美得令人驚嘆,無論是那雙斜飛入鬢的劍眉或是如晴空寒星那般清澈澄朗的星眸,抑或是端秀而挺直的鼻梁和紅潤誘人的紅唇,襯著他那有意無意間的脾腺之態,他的整個外形,都隱隱流露著一種無可言喻的華貴高雅氣質。

  就連身為男人的佟安南都不得不承認饒逸風實在是該死的好看!

  可更氣人的是,要是饒逸風在那副比姑娘家還要美的外表之外,還能再加上一些惡心的娘娘腔,或膽小懦弱什麼的,那他還可以藉機恥笑那個小白臉一下,可偏偏饒逸風不僅好看,又不失男性的陽剛氣息,在儒雅中亦帶著灑脫的英挺氣概,難怪姑娘小姐們一見到他就失了魂,一顆芳心從此後就長係在他身上了。

  真是害人不淺的男狐精!

  自然,兩相比較之下,佟安南自己也知道自己有多平凡,雖然在一般人的眼中,他也是個相當英俊出色的人物,但那必須是在不與饒逸風相處一室的情況下,人家才會注意到他,否則有誰會多瞄他一眼才怪!

  不過除此之外,饒逸風就沒有任何一點比得上他了,甚至是輸他多多,總算讓他保留了一點自信心,也之所以他才敢把饒逸風約出來「談判」。

  酒過三巡,閒聊片刻後,佟安南看得出來饒逸風始終相當困惑於堂堂上直衛親軍指揮使為什麼突然會邀請他出來喝酒,他們過去根本不相識呀!但他又不好直接問,只好悶著滿肚子的疑惑和佟安南聊一些有的沒有的,看他的臉色好象就快鬧消化不良了。

  於是,佟安南決定盡快進入正題。

  「饒公子,聽說你已成親三年了?」

  饒逸風似乎微微愣了一下,隨即仔細想了想。「嗯!的確是快三年了。」不知怎麼搞的,一提到這,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那股子幽幽淡淡,倣佛夢幻般的梅花香。

  佟安南略微遲疑了一下,旋即毅然道:「恕安南冒昧,聽說饒公子從成親之後,就不曾與饒夫人同床共枕過半宿,而且還分隔兩地居住,這應該也是屬實吧?」這種話實在不宜問,卻又不能不問。

  果然,饒逸風的臉色立刻陰沉了下來。「佟大人,你到底要說什麼,何不直說?」這家夥不會剛好也知道他是被妻子趕出房門的吧?是誰替他免費宣傳出去的?

  「好,」佟安南猛一點頭。「安南的意思是,如果饒公子對夫人無意,就請饒公子不要束縛住她,盡快放她自由,安南日後定有所報答。」

  有好一刻的工夫,饒逸風簡直震驚到說不出話來,他怎麼也想不到居然會有人向他提出這種要求,而且還是個男的。

  他想幹什麼?

  饒逸風盯著傳安南許久,而後仰杯一飲而盡,再粗魯地拭了拭唇。

  「是拙荊要你來跟我提的嗎?」當日趕夫,現在還打算休夫嗎?

  「不,饒夫人並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我約饒公子出來談話,是……」佟安南躊躇了一下。「是安南希望能娶她為妻,不過,這點我也還未向她提起過,我是希望能先把這件事解決後,再向她提親。」

  這家夥想娶他的妻子!?

  有沒有搞錯啊?有這種光明正大地跑到人家丈夫的面前說「我要你老婆,麻煩你讓賢」的嗎?他把他當成什麼了?烏龜還是王八?或是他額頭上寫著「孬種」這兩個字了?

  饒逸風不可思議地瞪住傳安南好半天,再捏捏鼻梁,又看回他,最後自行斟酒飲去三大杯後,才慢條斯理地說:「這事等我和拙荊談過之後,再給佟大人答案,可以嗎?」

  沒有拒絕就是同意了!

  佟安南立刻眉開眼笑地舉起酒杯向饒逸風敬了敬。「饒公子果然是豪爽之人,那安南在此先謝過了。」

  喂、喂!謝得也未免太早了吧?他還沒答應呢!

  不過,香凝如果真想離開他的話,他也不想抓著她不放,但是,他心裏著實不爽得很,為什麼他的妻子竟然會看不上他,而去看上一個武夫?難道是因為佟安南的身分?

  他並不這麼認為,所以,他必須先去找她談談,之後再……

  再說吧!

  於是,那天下午,饒逸風就向饒府總管問明了夫人現在的居處,而後便直接去找他那個從新婚之夜後便未曾再見過面的妻子,準備摒棄過去的不愉快,兩廂坐下來好好談談。

  不過,他卻怎麼也想不通,明明遠遠望去不過就是幾十株梅樹圍著一棟雅致的小樓,為什麼一走近,小樓就不見了呢?而且,他在梅樹間繞了幾乎快大半個時辰了,卻怎麼也走不出去,倣佛他是不小心踏進了一片廣闊的大沙漠,浩瀚無際又深邃無邊。

  他是不是應該先帶足了清水和食物來才對?

  或者斧頭?

  又過了半個時辰,就在他不耐煩地準備先劈倒幾棵梅樹再說時,卻愕然地發現他根本碰不到那些梅樹,明明就近在眼前,他的手卻穿樹而過,他不由得脊椎一陣泛涼,全身雞皮疙瘩直冒地連退兩步,隨即又恍然大悟。

  奇門遁甲之術!

  雖然他不懂,但聽人說過,果真是奇妙無比呀!不過……

  他的妻子怎麼會這種奇術呢?

  沉吟半晌後,他終於決定閉上眼睛直直走,只要不被周圍的幻術所惑,早晚會走出這片梅樹陣吧?

  於是,他便合上了眼往前直走,走一陣後就睜開眼來看一下,若尚未出陣,就再合眼繼續走。這樣幾次後,當他再睜眼時,眼前果然豁然開朗,他不由得一陣欣喜,隨即又苦笑不已。

  他又回到梅林的入口處了!

  待在原地傻了片刻後,他才緩緩地轉身往回走,預備明天準備齊全後再來做長期抗戰。

  當日妻子要他別打擾她,現在居然連面也不給他見了嗎?

  哼!他就不信這個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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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魚舟何似莫歸來,
  想桃源,路通人世。
  危橋靖倚,
  千年事,都消一醉。
  謾依依,愁落鵑聲萬裏。

  --張炎·西子粧慢

  石頭山之所以稱為石城山,●是因為楚威王滅越曾在此山建了一座名為金陵邑的城池,雖然經過長久年代後,古老的石頭城早已淹沒無存,卻仍餘下一些依山臨江而築的的城垣地基,饒逸風便是躲在這些城垣後避寒風,並等待妻子的出現。

  老實說,他並不喜歡窩在這兒吹冷風,但也不排斥這麼做,至少他可以「光明正大」地避開那些讓人厭煩到了極點的表面應酬。

  不過,令人相當疑惑的是,等在這兒十多天了,居然沒瞧見他的妻子出門過半次,看到最多的倒是那個丫鬟裝扮的俏麗姑娘,更教人訝異的是,那個丫鬟居然會飛……呃!不,會武!?

  每天都看到她飛來飛去的像只忙碌的蜜蜂一樣,他實在很想把她叫下來,讓她帶他進去見他的妻子。

  但是他沒有。

  因為當他第一次見到那個丫鬟,正想喚住她的時候,突然覺得自己更想知道他的妻子這三年來過得到底是什麼樣的生活,還有那個佟安南跟她究竟是什麼樣的關係,是不是經常來找她?

  於是,他按捺下見妻子的渴望,繼續耐心地等候著。

  這樣兩、三天後,讓人頗為啼笑皆非的是,第一個來找她的男人居然不是佟安南,而是另一個瀟灑英朗的男人,看起來又比佟安南更出色百倍不止。只見他翩然飛入梅林內,一個時辰後,又翩然地飛出梅林,而且在他離去時,竟然有意無意地往饒逸風這邊瞥了一眼。

  他是誰?

  他發現他了嗎?

  又過了幾天,這回出現的卻是一個活潑的美姑娘,她在梅林裏待的時間也比較久,總有兩、三個時辰吧!而且在她離去之際,居然朝他躲藏的方向裝了一個鬼臉之後才離開,害他嚇得一跤跌坐到地上。

  她發現他了?

  第三個則是一個形貌非常冷漠的男人,同第一個男人一樣出色,卻真是太過冷漠了。而這個男人就很過分了,他竟然在梅林裏過夜,整整待了兩天一夜之後,在第四個訪客--一個看起來頗玩世不恭的男人進入梅林後不久,冷漠的男人才和玩世不恭的男人匆匆忙忙地出來了。

  那個冷漠的男人在離去前還狠狠地瞪他這方向一眼,而那個玩世不恭的男人則是朝他這邊噗哧一笑。

  天哪!是不是所有的人都發現他了,就是他的妻子還沒發現?

  尋愛·四月天獨家OCR:古靈《娘子,請多指教》

  「小姐啊!」

  「嗯?」

  虎玉瞄著窗外。「姑爺守在那邊到底要幹什麼呀?」

  「你可以去問他呀!」姬香凝漫不經心地回道,她正專心在她山水畫的意境上。

  「才不要呢!」虎玉一臉的不甘心。「虎玉要是去問他,就得帶他進來了,那他不就少吃很多苦了,我才不要呢!」

  「那就不要問我。」幾筆落下一座山,再揮出幾根竹、點點雁影,姬香凝放下毛筆退後一步。「你叫人去通知大爺和四小姐了嗎?」

  「通知了,他們應該快來了。」

  姬香凝滿眼憂慮地望向窗外。「二師兄的祈禳之術果然沒能做完,如果不叫大師兄和小師妹趕去保護他的話,我實在放心不下。」

  看來,她畫那畫也只不過是想安定心神而已,無怪乎畫到一半就停筆了。

  「放心啦!小姐,」虎玉忙安慰道。「當年夫人和老爺雲遊之前,不是曾說過二爺會有七個子女嗎?要是二爺現在就魂歸西天,哪裏來那麼多子女呀?」

  雖說如此,但姬香凝的憂慮之色仍絲毫未減,「錯了,娘是說,二師兄若非有七個子女的話,就只會有一個遺腹子。」姬香凝低低地道。「也就是說,二師兄必須先平安的度過這一劫,他才能有七個子女。」

  一聽,虎玉不覺也跟著憂心起來了。「那……那……要是大爺和四小姐都趕去的話,應該就沒問題了吧?武林七大高手三煞四尊中的三煞都到齊了,應該沒人能傷得了他們了吧?」

  「但願如此。」姬香凝輕嘆。

  「小姐……」

  「去外面等著,虎玉,大師兄他們一來,立即請他們進來,我希望他們能盡快追上二師兄。」

  「是,小姐。」

  ******************  ******************  ******************

  咦?那個健朗男人和那位美少女居然同時來了!

  而且,那位美姑娘這回竟然大膽地朝他這邊遙遙地勾了勾手指頭,狀似誘惑,又似挑釁。不過,不到一刻鐘後,他們又連袂離去了,這次他們卻是神色匆匆,連往他這邊多瞄一眼也沒有。

  接下來好幾天,饒逸風只是無聊地等候著,卻再也沒有新的人物出現了,連他一直等待的佟安南都沒有出現。他不禁開始懷疑佟安南是不是搞錯人了?像佟安南那種人,也能夠從姬香凝醜陋的面貌下感受出她的高雅內涵嗎?

  其實認真想想,連他都很奇怪自己為什麼要像個抓姦的丈夫一樣守在這裏?他真有這麼在乎嗎?

  唔……好象的確是有這麼在乎,而且越等就越在乎了!

  沒錯,她是很醜沒錯,但他一向不是個很在意表相的人,並不是說他自己長得好看才這麼說,而是他有真正的深刻體驗。

  他父親是個俊美的男人,卻現實得令人憎恨;母親也是個美如天仙的女人,卻愛慕虛榮得讓人厭惡;而表姨雖然是個平凡的女人,卻是個真正有內涵的女子,無論是談古論文、詩情才氣,全部教那些自詡為秀才文士的男人也慚愧;乳母可以稱得上醜陋,但她卻溫柔賢淑、細心體貼得教人感動。

  光這些就足以讓他了解到外貌並不能代表一切,如果讓他自己選的話,他也會選擇類似乳母或表姨那種平凡,卻具有真正美德內涵的女人。

  至於他的妻子姬香凝,老實說,初見面的那一剎那,他的確是被她的醜陋給嚇了一大跳,因為她是真的醜得嚇人。但那驚嚇也僅是那麼一剎那而已,接下來,他只注意到她溫婉甜美的嗓音與柔膩的語調,還有她自然流露出的高雅韻致,以及那與她外貌不相符的聖潔氣質,和他至今猶未能忘懷的那股子淡淡幽香。

  憑良心講,當時他還真有點心動的感覺,卻沒想到姬香凝一開口就先徹底地拒絕了他,讓他頓覺下不了臺,脫口而出再也不會去找她。

  這三年來,他也是賭著一口氣真的不去找她,但事實上,每當他又碰上一個只有好看的外表,卻沒有半點內涵的女人時,他就會忍不住想到她。

  他沒有和她真正的談過話,但是他感覺得出來,她所擁有的內涵肯定是他想象不到的豐富。

  直到佟安南去找他談姬香凝的事,除了震驚之外,他並不會覺得奇怪,雖然大部分的男人都很注重女人的美醜,但那並不代表全部。他能欣賞到姬香凝的內涵,當然也會有其它男人同樣能欣賞到姬香凝的內涵,即使不多,但一定會有。

  當時他只是情不自禁地暗覺興奮不已,興奮終於有借口可以去找她了,但相對的,他也很生氣,甚至還有點嫉妒。

  為什麼不是他,而是佟安南呢?

  ※  ※  ※

  虎玉小心翼翼地服侍姬香凝換上素白長袍和綴梅比甲,套上純白上繡碎梅的繡花鞋,再細心地為她梳了一個桃心髻,並在頂部簪上早冬第一朵臘梅,臉上卻是未施半點脂粉。

  「小姐,很奇怪喔!姑爺一向都很早來的說,但剛剛我去雇轎子時,姑爺居然還沒來耶!」

  「那不是正好嗎?」姬香凝起身讓虎玉為她被上大麾。「這樣也省得戴面巾的麻煩了。」

  「說的也是。」說著,虎玉打好了大麾的繩結,而後退開一步。「好了,小姐,咱們趁姑爺還沒來時趕緊走吧!」

  於是主婢兩人魚貫走出了梅林……

  同一時刻,饒逸風正滿懷不爽地往梅林匆匆趕來。

  那女人,翠怡院的花魁秋海棠,美是夠美矣,然而,當初他卻是折服於她那溫柔婉約的典雅氣質與細心體貼的關懷,所以才執意將她帶回府裏作侍寢的,卻沒想到那些全都是她在作戲!

  嘖嘖!她實在應該改行去作戲子,作妓女還真是浪費了她的天分呢!

  言而總之,盡管謠言不能盡信,但若她真是那種會殺人滅口的女人,他就不能不防了。所以,謠言出現沒多久後,他就暗中派人去查訪,結果雖不能查得十成,卻有八成謠言可能屬實。於是,他開始疏遠那個女人,不希望哪天莫名其妙地死在枕邊人手上,那可是連叫冤的機會都沒有了!

  起初,那女人猶盡力的在忍耐,極力保持她一貫柔順賢淑的外貌,☆看起來是那麼的委屈、那麼的忍氣吞聲。若是她更有耐心一點的話,或許饒逸風真的會開始懷疑那是場誤會也說不定。

  不過,事實證明她的耐心有限,時日一久,她終於開始擔心他會不會再找其它的女人回去爭寵,抑或是他在外面早已有其它女人了也未可知,如此一來,她還有什麼指望?

  於是,最近她每次見到他就纏著他哭訴不已,以她拿手的柔弱委屈來博取他的憐憫,希望能挽回過去的恩愛。

  而另一方面,饒府的老管家卻也同樣向他抱怨連連,說秋姨娘最近越來越囂張了,不但趁他少回府裏的機會,妄想把持饒府的內務,甚至想進佔主屋,連饒家的生意她都想硬插上手。

  她的真面目終於泄漏了!

  就算他過去曾對她有過一絲絲的情愛,在這會兒也毀得幹幹凈凈了,於是,他開始考慮要如何讓秋海棠搬出饒府,且如何另外安排她的將來?

  但就在剛剛,就在他正要出門之際,秋海棠竟然還纏著他說能不能讓她無依無靠的妹妹也搬進府裏來--

  「……原本妹妹一直是住在舅舅家的,但現在她長大了,表哥竟然妄想染指純潔的她,妾身不能不盡快把她接出來,免得毀了她的終生幸福。爺一向仁慈寬容,想必能體諒妾身的苦處吧?」

  「如果真有需要的話,我可以在城裏另外安排一棟小房子讓她住下,」饒逸風有點不耐煩地看了一下天色。「她是個未出嫁的姑娘家,住在饒府裏總是不太妥當。」

  秋海堂窒了窒。「可是……可是讓妹妹一個人住在外頭,妾身不放心呀!」

  那不正好!

  他不覺脫口道:「那你可以搬去和她一起住呀!」

  秋海棠似乎完全沒有料到饒逸風竟然會這麼說,當場她便呆住了,而饒逸風就乘機一溜煙地跑掉了。

  雖然饒逸風滿心不悅秋海棠浪費了他許多時間,卻沒料到秋海棠反而陰錯陽差地幫助了他。如果不是她絆住他,他又哪能如此機緣巧合地見到姬香凝的真面目呢?

  就在他剛趕到梅林前沒多久,當他看到梅林前居然停著一頂轎子,正感訝異之際,從梅林裏突然隱隱傳出一陣對話聲。

  「小姐,您這樣會不會冷?要不要回去多加件長袍?」

  「這樣夠了。」

  一聽到第二個說話聲,饒逸風不覺心頭一震,即刻便認出那是他妻子姬香凝的聲音,那麼甜美溫柔,無論多久他都記得,不管走到哪裏他都認得!

  於是,他情不自禁地有些興奮了!

  「啊!小姐啊!要是咱們離開後姑爺又來了,您想他會不會又在這兒枯等,結果等到結冰了還不知道我們至少有三個月不會回來了?」

  「姑爺沒那麼傻。」

  咦?咦?原來她一直知道他守在梅林外呀!

  而且,她要上哪兒去?為什麼三個月之內不會回來呢?是去旅行,還是……與佟安南有關?

  「不過,小姐呀!虎玉到現在還是搞不懂,姑爺守在那兒為的到底是哪樁呀?」

  「我說過你別來問我,我也不知道,你應該去問姑爺吧?」

  饒逸風有點尷尬,但是一想到他又可以看見妻子了,便再也顧不得什麼自尊,就那樣直挺挺地佇立在梅林的出口處等待。

  這次他看見她絕對不會再被嚇著了!

  「才不要呢!那種人連跟他多說一句話都不值得。」

  「那也不能怪他,誰讓他從小生長在那種養尊處優的環境裏,也難怪他會養成那種花花公子的浪蕩習性,可至少他沒做出什麼大姦大惡之事,也算勉強可以了。」

  啊哈!原來這就是她之所以拒絕他的原因嗎?

  這也難怪,他的妻子並不像那些庸俗女子,既不重外表,也不重財富,她肯定是有她自己的高標準。看樣子,如果他真想獲得妻子的芳心,頭一個要做的就是改變自己了。

  無所謂,反正他也不一定要作戲來掩飾自己。

  「虎玉才不管他那麼多呢!反正他就是配不上小……」虎玉倏地噤聲,腳步也驟然停了,同時脫口驚呼,「啊!姑……姑爺!?」她錯愕地瞪著比她更錯愕的饒逸風。「你……你怎麼會在這兒?」

  饒逸風以為自己不會再被妻子嚇到了,沒想到卻反而比上回嚇得更厲害了。呆望著那個成親三年,卻「素未謀面」的妻子,饒逸風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是吧!那個美得出奇的女人就是他的妻子嗎?

  可是……沒錯,是她!那高雅的氣質,那淡淡的幽香,而且虎玉後面只有她一個人,所以,他能確定是她沒錯,但……

  為什麼她不一樣了?而且是大大的不一樣了?

  「啊!小姐。」

  剎那間的驚愕後,虎玉隨即回過神來,霍地轉身就要把姬香凝推回梅林裏,姬香凝卻反而鎮定地阻止了她,並向饒逸風點點頭。

  「相公,請恕妾身有急事要離開,若相公有事的話,煩請相公三個月後再來,妾身屆時定掃徑以待。」

  饒逸風卻猶張著嘴,似乎魂魄還收不太回來,虎玉忍不住不屑地翻翻白眼,繼而粗魯地推推他。

  「喂!姑爺大人,我們小姐在跟你說話耶!」

  饒逸風這才一驚回神。「咦?啊!好、好,我三個月後再來、我三個月後再來,不過,我想先請教夫人一個問題,可以嗎?」

  「你……」虎玉正想怒罵,卻又被姬香凝阻止了。

  「相公請問。」

  饒逸風整了整臉色。「你這次出門是和某位大人有關嗎?」

  「某位大人?」姬香凝微微一怔,然而,冰雪聰明的她立刻若有所悟地深深看了他一眼。「不,跟任何大人都沒有關係。」

  一聽,饒逸風不覺暗暗的松了一大口氣。

  「好,那夫人請上路吧!我不再耽擱你的時間了。」

  姬香凝微一檢衽。「妾身告辭。」

  饒逸風拱拱手,然後就靜靜地注視著姬香凝上轎,再目送她上路,久久舍不得移開眼。

  老天!這天底下還會有比她更美的女人嗎?

  浪蕩公子饒逸風決定改邪歸正了!

  可過慣了將近二十年的放蕩生活,連旁人都看習慣了,想要改,會有那麼容易嗎?

  真令人懷疑!

  不過,相當出乎眾人意料之外的,饒逸風居然睡一晚起來就算的變了,而且變得很徹底,變得讓人禁不住要懷疑是不是有人冒充他了?

  想想也是,一個原是成天只會遊山玩水、吃喝玩樂的人,哪有可能那麼快就能夠杜絕所有的誘惑、放棄一切的遊樂,並且靜下心來看帳本、聽取林林總總的業務報告,再依據需要做出最好的決策或改變,每天每天從早忙到晚,卻只忙一樣--無聊的生意。

  然而,他確實是做到了,而且真的是在一夕之間就改變了,沒有人知道為什麼,他也不肯說。但是,府裏上自大總管,下至小廝,都很開心他的改變,可那些依賴他享受的人卻不能不怨嘆連連了,因為……

  金主跑啦!

  至於秋海棠,則是無措得很,她什麼都還沒掌握到,饒逸風就全部一把抓回去了;最糟糕的是,她已經沒本事替他生下一男半女,所以,母以子貴這種想法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了。

  所以,她才會把妹妹叫了來,希望饒逸風能迷上更純真柔雅的秋杜鵑。不料,饒逸風只不過隨便瞄那麼一下,就決定把秋杜鵑丟到京城的另一頭去涼快了,無論秋海棠如何央求哀告,或者秋杜鵑怎麼委屈哀泣,饒逸風就是連多看上一眼也不肯。

  甚至他還說:「你要是這麼擔心你妹妹,不如我幫她找個好對象嫁了吧!」

  你自己為什麼不要她!?

  「如果你有意的話,我也可以幫你找個好對象嫁了!」

  ……什……什麼!?!!

  秋海棠不覺心驚了,他會這麼說,就表示他是真的不想要她了!於是,她不敢再多話了,無論如何,此時此刻她還是他的侍寢,這是她最佔優勢的地方。

  別人不知道,她卻清楚得很,饒逸風表面上風流到幾近下流,只要是女人,他就來者不拒,但實際上,他都只是和那些姑娘小姐們談談口頭上的情,或者和她們出遊玩耍而已,真正有關係的可只有芳紅院的玉秀兒和她兩個。

  因為她們都是妓女!

  如果不是她的演技夠好,他也不會為她贖身,而且把她帶回饒府來作侍寢。如今,最親近他的還是她,現在暫且這樣就夠了,否則一個弄不好,他真的把她給嫁出去了,那她這三年的功夫不都白白浪費了!

  為了她兒子,她必須再忍耐下去!

  至於秋杜鵑,只要不送她離開,饒逸風也不會算的把她給趕出去,如此一來,近水樓臺先得月,只要日久他們能生一點情,或隨便什麼都好,再使點手段讓他不得不收她在身邊,這樣就萬事大吉了!

  但是,她萬萬沒有料到,饒逸風雖然沒有逼她把妹妹送出去,卻兀自從她的隔鄰寢室搬到主屋的主寢室去了!

  饒府的規矩,除了住在主屋裏的人和總攬饒府內外事務的饒府大總管,以及負責饒府內務的老管家,還有負責主屋工作的奴仆婢女之外,其它人不得擅入主屋。

  而她秋海棠,既不是饒逸風的妻,也不是他的妾,更不甘心承認自己是奴婢,自然也包括在那些「其它人」裏了,也就是說,以後除非他要見她,否則她就是想見他一面都難了。

  這……這不是弄巧成拙了嗎?

  十二月,一場強風暴雨不但吹壞了天、地壇,刮翻了皇陵墻垣,還積水三寸餘,淹了禾苗又傷了麥。

  然而到了一月,雪花繽紛飄落,又將京裏粉粧成一片銀白,在一片晶瑩皎潔的皚皚雪景中,紅磚綠瓦和數株古拙的老松全積滿了白雪,紅青白三色交映,不但益發賞心悅目,更透著一股脫俗滌塵的淡雅氣韻。

  可接著二月裏,一場莫名其妙的大霧又讓人伸手不見五指,只見一片白茫茫的雲霧,彷佛誤闖仙境似的。每每在路上走著,不迎面撞上就不知道原來對面也有人走過來。

  不過,就算在十二月沒被淹死、一月沒被凍死、二月沒被撞死,別以為這樣就算逃過大劫了,三月還有一場大風沙塵暴在恭候大駕呢!

  在轟隆隆的暴風裏,在漫天飛舞的黃沙中,饒逸風異常有耐心地躲在殘垣後等待著,即使明知道姬香凝不可能在這種天氣回來,他還是很有耐心地一大早就跑來等待著。

  這是三月的第二天,也是他開始天天上這兒來報到的第四天,他決心這次一定要等到她為止,然後跟她好好談談,不想再跟她作那種結縭三年,卻對面不相識的夫妻了。

  老實說,那次如果不是確知出現在他眼前的女人就是他的妻子,而只是偶在路上碰見的話,他還真的不認得他的妻子呢!不過,這一回他可以肯定自己不會再被她嚇到了,最醜和最美這兩種極端都瞧見過了,還有什麼好讓他驚訝的呢?

  除非她變成男人……呃!應該不至於吧?

  暴風來得快,去得也快,待風沙完全靜止後,他便拉下黃澄澄的蒙面巾吁了口氣,而後合上眼靠在殘垣上打盹。這幾天為了白天到這裏來等候,他只好犧牲睡眠在晚上工作了,雖然滿累的,可是他累得很開心,一想到即將可以看到妻子了,他的兩邊嘴角就忍不住往上揚。

  不過,他笑得好象有點太早了,足足又過了四天後,姬香凝的轎子才出現在道路的那一頭……

  「咦?小姐,姑爺怎麼知道咱們今天要回來呀?」虎玉驚愕地盯著遠遠那一頭,有條頎長的人影佇立在梅林前。

  「他應該不知道。」轎子裏的人低低地說。

  「咦?那他……」虎玉一頓,隨即驚訝地叫道:「不會吧?他天天在那兒等?」

  「大約是吧!」

  忽地小嘴兒一噘,「肯定是瞧見了小姐的真模樣,才打譜來死纏活賴著小姐的!」虎玉輕蔑地說。

  轎子裏的人沉默了一下。「應該不是。」

  虎玉不服氣地瞥了轎子一眼。「為什麼?」

  「在他還沒瞧見我之前,他不是已經在哪兒守了將近一個月了嗎?」

  虎玉為之一愣。「啊!對喔!那……他到底想幹什麼呀?」

  轎子的人沒有回答,因為轎子已經停下來了,轎夫小心翼翼地把轎子放下地,虎玉忙上前將轎簾兒一掀--

  果然是姬香凝。

  「相公,」姬香凝一下轎,便微微一福。「妾身晚回來幾天,累相公久等了。」

  太好了,她沒有變成男人!

  「無妨,」饒逸風瀟灑一笑。「男人等女人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夫人不必在意。」

  「那麼相公請。」姬香凝擺手肅客。

  於是,在虎玉的領路下,饒逸風總算能夠進入那座有若迷宮似的梅林裏了。這次沒有帶清水和食物應該沒問題了吧?

  三人一進入梅林內,姬香凝即刻就注意到,和她並肩而行的饒逸風並不像其它人一樣,老是趁她不注意的時候偷覷她,一臉驚傃垂涎的猥褻模樣,雖然第一眼見到她的真面目時,他看傻的模樣與其它人並無二致。

  但是此刻,他注意的反倒是進入梅林的路徑,看得出來他很專心的想要記住穿林的路線。

  姬香凝不覺暗自莞爾,只要她動顆小石子,進林的路線又會改變,他現在記住又有何用呢?不過,她暫時不會這麼做,除非有必要。

  「虎玉,泡茶……相公,請坐。」

  一進書軒,姬香凝就很客氣且生疏地請饒逸風坐下,沒想到饒逸風卻兀自滿眼讚嘆地觀賞著壁上的墨畫書法,根本沒注意到她在跟他說話。

  「這些都出自夫人的手筆?」

  「隨筆涂鴉而已,相公別見笑。」

  饒逸風當然沒笑,卻也沒說什麼,只是深深地看她一眼,但這一眼卻已經足夠表達他所有的想法了。姬香凝有點意外,因為饒逸風那目光中有著欣賞和讚賞,卻不是愛慕或迷戀,這又跟其它人不同。

  所有的男人在見過她之後,沒有一個不被她的美貌所迷,以致再也注意不到她真正的內涵了。饒逸風卻是頭一個注意到她的內涵,而且以平等的身分來欣賞她、讚佩她,使她不能不意識到饒逸風或許不像她所想象的那般膚淺。

  虎玉送來兩杯香茗,姬香凝再一次請饒逸風坐下,兩人分別落坐後,不等饒逸風開口,姬香凝就直接進入話題了。

  「其實妾身也有事想找相公談談。」

  「哦?」饒逸風有點驚訝,也有些不安。「那麼夫人請先說。」不會是為了佟安南的事吧?

  姬香凝略略思索片刻,而後正色道:「相公,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點相公應該很清楚吧?」

  饒逸風的雙眸驀地大睜。

  難道……不,絕對不可能運氣這麼好,絕對不可能!

  他掩口輕咳兩聲,然後將手臂擱在茶幾上。「呃!我知道,那又如何?」別太興奮了,保持平常心!平常心!

  姬香凝輕輕點頭。「那麼,妾身已經為相公挑選了幾位身家清白的姑娘,希望相公能從中挑選幾位作妾,好為饒家留下後嗣。」

  就知道運氣沒那麼好!

  饒逸風頗泄氣地嘆了口氣。「沒興趣!」

  「相公,可是適才……」

  「你當我是種馬嗎?」饒逸風立刻打斷她的話頭,並懶洋洋地以手支頷。「為了傳宗接代,我就必須和不喜歡的女人上床睡覺?」

  姬香凝不由得皺起眉。「相公,你的說法……」

  「很粗魯?」不曉得為什麼,饒逸風突然覺得有股氣悶在心裏很不爽,先前的好心情都不翼而飛了。「卻是事實,你要我做的就是那種事!」

  姬香凝沉默了一會兒。「好,妾身承認,但那是為了……」

  「如果是你,你願意嗎?」饒逸風尖銳地反問。「你不也是做人媳婦的,那不也是你的責任嗎?」

  姬香凝沉默的更久,之後才輕輕地說:「如果有必要,妾身願意。」

  「好!」這聲低喝蘊含著掩藏不住的怒意。「那麼我就挑你,除了你,我誰也不要,你怎麼說?」

  這回姬香凝不但沉默,甚至連雙眸也垂下了,好半天後,她才又輕輕地開了口。

  「相公……」

  「如何?」火氣還是很大的樣子。

  「妾身原是打算終生不嫁的,但是卻嫁給了你,相公知道為什麼嗎?」

  「為什麼?」

  「因為妾身當時知道你已經有心愛的女人了,所以,即使妾身嫁給了你,你也不會對妾身感興趣,如此一來,妾身就能維持原有的獨居生活了。」

  饒逸風先是一愣,繼而恍然大悟,「所以,你在成親那天才會把自己弄成那樣,以為那樣我就會躲你躲得遠遠的嗎?」不待她回答,他馬上又很不以為然地搖搖頭。「那你就錯了,那天晚上如果不是你趕我走,我根本就不想離開;如果不是賭一口氣,我也不會三年不來找你,不管你是美是醜,結果都是一樣的。」

  姬香凝淡淡地瞥他一眼,默然無語。

  饒逸風明了那一眼的含義,他不由得自嘲地笑了。「當然,我這是馬後炮,你自然不會相信,不過……」他一頓,話題隨即轉開。「你想改嫁嗎?」話落,他不自覺地緊握雙拳,屏息等待著答案,心頭悄悄滲出緊張的汗水。

  「改嫁?」雙眸微微一愣,姬香凝似乎非常意外他竟然會這麼問。「妾身從未如此想過,烈女不事二夫,這點道理妾身還懂。不知相公為何有此一問?」

  無法掩飾自己松了一大口氣的心情,饒逸風的唇邊立時逸出笑容。

  好極了,只要她不想改嫁,他就還有希望!

  「既然如此,那麼咱們就彼此公平一點,你不要逼我娶妾,我也不勉強你一定要和我做一對名副其實的夫妻,你覺得這樣如何?」

  姬香凝猶豫了一下。「可是……」

  饒逸風忍不住翻了翻白眼。「夠了!什麼後嗣的問題讓我來操心就好,你不必想太多,就算饒家真的斷了後,也沒有人會怪你的!」

  這不是有沒有人會責怪她的問題,而是她身為饒家媳婦的責任問題呀!

  姬香凝又思索片刻。「那麼妾身退一步,妾身不再逼相公娶妾,但是請相公挑幾位姑娘回去伺候相公,一年後,如果相公有中意的便收為妾侍,若是沒有,妾身再另外為她們做妥善的安排,如何?」

  伺候!?喂、喂!她說的伺候不是那種伺候吧?有沒有搞錯啊!她這不是白白糟蹋人家清白姑娘家嗎?

  饒逸風正想否決,可轉念一想,卻又不禁笑了。

  他的妻子又想算計他了嗎?也罷,他就讓她算計,不過,她可不能怪他也算計回去!

  「沒問題,不過,既然你有條件,那我也有條件!同樣以一年為期,在這一年裏,你不能用任何理由拒絕我來找你。可你不用擔心,我不會碰你,除非得到你的允許,可以吧?」

  姬香凝又垂眸認真的考慮了一會兒,而後揚眸。「可以,那麼相公何時去挑人?」

  「不必了,」饒逸風擺擺手。「你幫我挑就行了,不過,不要全給我送來喔!那樣很麻煩的。」

  「妾身明白,那麼……」

  「要送客了?」饒逸風了然地起身,「好吧!那我走了。」他轉身向外走了兩步,隨即又停下,可他並沒有回過身來,只聽他用帶著笑意的聲音慢條斯理地說:「啊!我想我還是先告訴你一件事,免得到時候你會太過失望。」

  失望?

  姬香凝輕蹙黛眉。「相公請說。」

  只見饒逸風慢吞吞地把兩手往後一背。「夫人的確如我想象中的一般聰慧,我相信,除了無意中被我瞧見夫人的真面目之外,夫人應該從沒有失敗過吧?」他歉然地輕笑。「不過,這回恐怕夫人又要失望了。雖然所有金陵城裏的人都知道饒逸風是個風流公子,只要是女人,就來者不拒,但是……」

  他調侃似的又笑了一聲。「他們卻不知道饒逸風長這麼大,其實只和兩個女人有過關係,一個是玉秀兒,她是芳紅院的頭牌姑娘,不久前她也從良了。至於另一個呢!我想你也知道了,就是海棠。

  「所以說,無論你送來多少位姑娘,我都不會碰她們的,頂多只是讓她們伺候我進膳,連更衣沐浴我都不曾讓任何女人服侍過,因為饒逸風並非真如傳聞中那般的風流浪蕩,那只是做給人家看的,明白了嗎?」

  有好半晌都聽不到姬香凝有任何回應,饒逸風正感奇怪時,姬香凝突然出聲了。

  「為什麼要做給人家看?」

  「這個嘛……」饒逸風又笑了。「等你願意告訴我那些你現在不願意讓我知道的事的時候,我自然會告訴你。好了,這回我真的要走了!」

  望著他離去的輕快身影,姬香凝低聲輕喚,「虎玉。」

  虎玉立刻出現在她身後。「小姐?」

  「去查查姑爺剛剛說的到底是真是假,這次要非常仔細的查。」

  「是,小姐。」

  虎玉在晃眼間消失不見,姬香凝卻仍靜立在原地蹙眉思索。

  這會是她頭一次錯看人嗎?

  不,她不會看錯的,饒逸風面相上桃花之旺盛是她至今所僅見,這是她在成親那晚就看得清清楚楚的,除非……

  他也和她一樣,桃花雖旺,流水卻無情嗎?

  四月天獨家制作

  饒逸風匆匆轉過主屋大廳要出門,不料迎面便搶來三人擋住他的路,而且其中兩人一見到他就爭著說話,不但一個比一個大聲,還一個人揪住他一只手臂,簡直就像是小孩子在搶玩具一樣。

  「爺,剛剛有人送來……」

  「爺,那不會是您要……」

  「夠了!」饒逸風還沒聽完就知道他們要說什麼了。動作還真快啊,他想。「不用再說下去了,我知道是什麼事了。」然後,他轉向硬被老管家拉來助陣的饒府大總管鄭全祿。「先告訴我,幾位?」

  「三位。」鄭全祿恭謹地回道。

  鄭全祿年歲不到四十,高高瘦瘦長得像個帳房先生似的,在饒府裏工作雖只有四年的時間,卻是饒逸風在這府裏最信任的人,而他對饒逸風則是徹底的忠實與絕對的服從,就算饒逸風要他立刻死在當場,他也會毫不猶豫,而且連一丁點的疑問或怨恨都不會有。

  「好,那麼……」饒逸風先對鄭全祿使了一個眼色,待後者會意地眨了眨眼後,他才轉身對老管家吩咐道:「就麻煩老管家安排她們到東跨院住下,再派幾個婢女去服侍她們,以後我在府裏用膳時,就由她們來伺候我。」

  老管家這才眉開眼笑的走開去,饒逸風可以聽到他嘟嘟囔囔的自言自語。

  「這才對嘛!那幾位姑娘清清秀秀、規規矩矩的,一看就知道是好人家的閨女,最好爺趕快收了她們作侍妾,早早為饒家添幾個後嗣,這可比那個下不了蛋的狐狸精要……」下面的話就聽不見了。

  饒逸風無奈地搖搖頭,跟著對鄭全祿意有所指地說:「那麼,接下來又要麻煩你了。」

  鄭全祿微微一笑。「爺盡管放心去做您要做的事,屬下預祝您馬到成功。」

  「謝了,我還真需要一點好口彩呢!」饒逸風笑著拍拍他的肩頭。「幫我去備馬吧!」

  「是。」

  待鄭全祿離去後,饒逸風才斂起笑容轉向臉色異常難看的秋海棠。

  「你想趕走那三位姑娘?」他的語氣淡淡的,卻又隱隱流露出一種質問的嚴厲。「你憑什麼身分、什麼資格想趕走那三位姑娘?」這個女人真是越來越囂張了,以往的溫婉典雅、柔弱無助已逐日消失,卻更讓他倍感受騙的憤怒。

  秋海棠不由得微微瑟縮了一下。「難道……難道爺真的要收了那三個女人?」

  饒逸風沒有作正面回答,卻告訴她,「她們是夫人送來的,所以你不能趕她們。」

  「夫人?」秋海棠吃了一驚。「夫人回來了嗎?」

  「沒有,不過我和她談過,這是我答應她的,至少要留那三位姑娘在我身邊一年。至於為什麼,我想,我不必解釋你也應該明白吧?」

  秋海棠咬了咬牙。「那麼,請爺也讓杜鵑留在你身邊一年吧!」

  饒逸風冷笑。「我想,這就是為什麼你堅持不願意讓你妹妹搬到城東小樓去住的原因吧?」

  「既然夫人可以,我為什麼不可以?」秋海棠脫口道。

  冷笑加深了。「因為她是饒逸風的正室夫人,而你只不過是個小小的侍寢,你根本沒資格跟她比!」語畢,他便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可她也只不過是個醜八怪呀!

  秋海棠實在很想這麼吼回去,饒逸風的夫人是個見不得人的醜八怪,這是饒府上下都知道的事實,甚至可能早已傳遍整個金陵城了,就算她真的說出來,也沒有人能夠責怪她說錯了。

  但是,她終究還是忍下來了。

  好吧!她承認她失寵了,因為她生不出孩子來,所以她更要把杜鵑送到饒逸風的身邊去。從現在開始,她得好好的計畫計畫,女人有的是手段,她就不信饒逸風統統躲得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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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約鶯期,
  惱芳情偏在,
  翠深紅隙,
  漠漠香塵隔,
  沸十裏,亂絲叢笛。

  --周密·曲遊春

  饒逸風從來沒有追求過女人,所以老實說,他實在不知道該如何追求女人。不過他有嘴巴、有耳朵、有眼睛,還有男性本能,所以他可以間、可以聽、可以觀察,還可以靠直覺判斷。

  而他的第一個直覺就是,美男計用在那個女人身上只會變成蠢男記,所以……咳咳!美男計可以優先閃一邊涼快去了。

  接下來呢?看那個女人的衣飾典雅大方、家俬擺設單純簡樸,可見那女人也不是愛慕虛榮那一類型的。而且,除非有事,否則她絕少踏出梅林半步,所以那女人也不愛玩耍熱鬧。

  嘖嘖!這個不行、那個不行,那女人還真麻煩耶!

  好吧!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既然好象怎麼想都搞不定,那就先讓他去探探敵情,再來決定下一步該怎麼進行,反正一切都要先有個開頭,否則光靠他坐在那裏想破腦袋,也不會有什麼好結果從天上掉下來砸爛他的腳趾頭吧?

  因此,剛開始的時候,他真的只是去找姬香凝純喝茶純聊天,連點心都沒有,而且大部分都是他在自說自話,因為她好象也不怎麼喜歡聊天,他甚至懷疑她到底有沒有在聽;當然,也可能是她根本不想和他聊天,所以他都很小心地在姬香凝露出不耐煩的態度之前告辭離去。

  不過,姬香凝的不耐煩並不會直接表現在神情上,而是表現在一個小動作上,她會去摸書本,很簡單的動作,很簡單的含義--你打擾我看書的時間了!這種小動作通常在他喝完一壺茶後沒多久就開始了,也就是說,她頂多只能忍受他一壺茶的時間而已。

  真悲哀!

  但是,他還是很有耐心地天天一大早就跑去找她喝那一壺茶,至少,那壺茶是在梅林以外絕對喝不到的梅心茶。

  這樣過了一個多月後的某一天--

  「相公會下棋吧?」姬香凝突然這麼問。

  「啊?會啊!要下嗎?」

  「嗯!來下一盤吧!」

  「好啊!那……叫虎玉重沏一壺茶來好嗎?」

  於是,兩人擺開陣勢,在虎玉重沏一壺茶來之後,攻殺便開始了。一個時辰後,在他下了某步棋後,姬香凝突然深深地看他一眼。

  「相公的棋藝很不錯。」

  饒逸風咧嘴笑了。「也沒什麼,以前我師父老找我下棋,說是要磨練我的耐性,結果下著下著,好象不但磨了我的耐性,也提升了我的棋藝。不過,夫人這麼說實在令人汗顏,夫人的棋藝才是真正稱得上高明吧?」

  沒理會他的客套話,姬香凝邊落子,邊又問:「相公的師父是?」

  饒逸風稍稍頓了一下。「呃!是……是教我念書的老師。」

  沒忽略他的猶豫,姬香凝又瞄他一眼,但沒再說什麼。這一天,他們連下了好幾盤棋,也是饒逸風頭一回有機會留在梅林裏用午膳。可午膳過後沒多久,雖然姬香凝尚未表現出不耐煩的態度,饒逸風還是很聰明的告辭離去了。

  欲速則不達,見好就要收。

  虎玉注意到姬香凝在饒逸風離去後,仍若有所思地凝望著梅林小徑,她忍不住好奇地問:「姑爺棋藝真有那麼好?」

  在姬香凝身邊那麼多年了,她當然了解姬香凝為什麼會突然找饒逸風下棋,很簡單,就只是被他纏得不耐煩了,所以想讓他狠狠地輸上幾盤棋,而後羞愧地自行退開,最好是從此躲在家中閉門反省、永不復出。

  但是,就連她也看得出來,饒逸風輸是輸了,可輸的並不慘,甚至是只差那麼一點點而已。

  「嗯!他的棋藝的確是相當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也許和大師兄在伯仲之間吧!沒想到像他那樣看似不學無術的人,卻有如此高明的棋藝。不過,這不是我在意的事,而是……」姬香凝神色平靜,語氣卻有點遲疑。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下棋的風格,一直以來,只要和對方下個一、兩盤,我大約就能抓到對方的特性,可只有相公,我和他下了四、五盤,不但摸不著他的底細,而且還有種繞著風跑的無力感。」

  「可是小姐都贏了啊!」最後的勝利者才是贏家吧?

  姬香凝沉默了一會兒,而後苦笑。「就是這個問題,到最後一盤為止,我都不太確定到底是他真輸給了我,還是他故意輸給我的。」

  「不是吧?」虎玉一臉的意外。「普天之下,除了老爺之外,還有誰贏得了小姐您?」

  「所以我才很想知道他的師父是誰?」

  「姑爺不說了嗎?是教他念書的老師,虎玉去查查不就知道了。」

  姬香凝又沉默了一下。「你去查吧!不過,我有預感,你查到的人不會是我要的答案。」

  「虎玉不懂。」虎玉困惑地說。

  姬香凝微微一笑,「你不需要懂。」而後轉開話題。「上回讓你查的事呢?有結果沒有?已經一個多月了,需要這麼久嗎?」

  「早就查到了,姑爺說的是實話,」虎玉說的很不情願,神情很不情願,目光更不情願。「雖然姑爺的女人確實很多,卻都只是結伴到處玩玩而已,即使對方主動投懷送抱,姑爺也不會隨意越過最後的界線。老實說,虎玉越查越覺得姑爺的風流好象是故意做出來給人家看的,而且……」

  「而且什麼?」

  「而且……」虎玉猶豫著。「小姐不是讓虎玉仔細查嗎?所以虎玉就非常仔細的去查,結果發現姑爺有某些地方非常神秘,神秘到連虎玉想盡辦法都查不到確實的答案。」

  「哦?」姬香凝雙目一凝。「說說看。」

  「嗯……」虎玉沉吟著。「譬如說,姑爺每年都會出京兩、三回……」

  「我知道啊!你以前告訴過我,姑爺和朋友一塊兒到各地遊玩,不是嗎?」

  「不,小姐。」虎玉的神情逐漸變得很嚴肅。「姑爺從來沒有和任何人一塊兒出京過,那都是他自己說的,事實上,他都是自己一個人單獨出京的,而且出京後不超過三裏,就再也查不到他的行蹤了,也就是說,沒有人知道他究竟到哪裏去,或者做了全汗麼,只知道他是真的出京了,如此而已。」

  姬香凝微怔,隨即攢起了黛眉。§「這樣嗎……嗯……你還查到什麼?」

  「姑爺一向是單獨出京,獨個兒回來,可只有四年前,他帶了一家子人回來,就是現在饒府大總管一家人。小姐,您可知道現任饒府大總管鄭全祿以前是什麼身分嗎?」

  「什麼身分?」

  「川陜地界頭一號獨行大盜鐵膽神腿,不過,他雖名為大盜,卻從不傷人,而且只盜劫惡商,規規矩矩的他就不會去碰。」

  姬香凝雙眸倏睜。「是他?他不是死了嗎?連官府那邊都銷案了不是嗎?」

  「那是傳言,小姐,而且……」虎玉點點頭。「看樣子,是姑爺故意傳出去的風聲,目的就是為了讓鐵膽神腿脫離江湖道。」

  姬香凝怔忡了一會兒。「那麼……相公有可能也是武林中人了?」

  「那也不一定,不過……」虎玉突然興奮了起來。「我們可以試試看,小姐。」

  姬香凝又皺了眉。「怎麼試?」

  「交給虎玉,小姐,」虎玉胸有成竹地拍拍胸脯。「只要您說一聲,虎玉兩三下就可以把姑爺的底掏出來給您瞧了!」

  姬香凝略一思索。「好,不過要有分寸,別太過分了。」

  「是、是、是!」唇邊驀地掠過一抹狡詐的笑容,虎玉應和著。「虎玉不會『太 過分的。」只會有一點過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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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概是流日不利吧!

  饒逸風暗忖,一大早,從到達梅林開始,他就小災不斷、大禍連連,如果真去計算一下的話,搞不好這輩子加起來所有的災難都比不上這天這麼多也說不定。

  虧他還從昨日一直高興到再次踏進梅林裏,結果,連椅子都還沒有機會坐穩,就先被潑了一身滾燙的熱茶,害他差點「完蛋」了;而虎玉的那幾聲對不起又很有幸災樂禍的嫌疑,替換上的那套嶄新袍衫又教他忍不住懷疑,梅林裏怎會有男人的衣服?

  再轉個眼,整罐黑子又莫名其妙地砸到他的腳背上,大概痛上三、兩天是免不了的了;跟著,連去上個茅房都會不小心一腳踩空掉進糞坑裏沾了一身屎尿,最奇怪的是,居然立刻有一盆熱水等著讓他洗滌,而這一回,他不但從裏到外換了另一套衣飾,連鞋襪都更新了。

  梅林裏到底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男人的衣裳?

  懷著更深的疑惑,饒逸風繼續被絆一跤,鼻血流滿盆;探頭看個風景,腦袋竟然被「時機湊巧」掉下來的瓦片砸得暈頭轉向;虎玉還叫他爬到樹上去幫她拿卡在梅樹間的紙鳶,饒逸風仰頭看了半天,才面無表情地告訴她,他會再買一個更好的給她。

  最後,一塊從天外飛來的大石不但砸得他腰部烏青瘀腫,而且讓他再次撲到地上去流鼻血滋養大地。他開始懷疑,是不是他的時候到了,牛頭馬面說不定已經守在他身邊,就等時辰到好帶他下地府去應卯了?

  然後,就在他「不小心」被破瓷杯割傷手之後,一切災難又莫名其妙的突然終止了。

  饒逸風俯視著正低頭專心為他的手傷綁繃帶的烏雲螓首。

  「夫人。」

  「嗯?」

  「能請教夫人一個問題嗎?」

  「相公請問。」

  饒逸風遲疑了一下,才拉拉身上的袍衫。「這衣服是……」

  姬香凝瞥一眼他的衣服,隨即又回到她的工作上,沒說話。

  虎玉卻咕噥了起來,「還說呢!那是小姐親手為姑爺做的啊,還是整套的呢!」她的語氣透著深深的不滿。「每年姑爺過生辰,小姐都會為姑爺親手做一套,然後送到饒府去,可是……」她嘟了嘟小嘴。「每次都被退回來了!」

  不用問,饒逸風立刻了悟那是誰的傑作,除了那個只會作戲的女人外,還有誰會做這種事?

  「對不起,」饒逸風歉然地道。「我一點都不知道。」

  「相公不必介意,」姬香凝放開他的手,淡然道。「妾身只是盡一份心意,相公也不缺妾身這套衣服,穿不穿都是無所謂的。」

  雖然明知她說的是事實,一切都僅是表面上的禮貌,但饒逸風聽起來就是很不爽,好象無論他怎麼做,她都不會在意,也激不起她任何波動,因為她根本就不在乎他這個人。

  「你真的那麼討厭我嗎?」他輕輕的問。

  姬香凝沉默半晌,而後起身斟了一杯茶端給他。

  「妾身並不討厭相公,但是……」她轉身到書案前攤開畫紙,虎玉忙上前研墨。「妾身以為相公似乎不太懂得如何珍惜人生,當然,相公所擁有的一切,使得相公並不需要考慮到那麼多,但相公既有這等上於人的條件,卻又如此荒廢自己的生命,能所為卻無所為,實在令妾身不能不為相公扼腕不已。」

  饒逸風沒有回話,直到姬香凝拿起毛筆落下第一畫,他才靠近她身後輕輕地說:「那麼夫人你呢?你不也是有上於人的條件,卻避開紅塵隱居在此,這又算什麼呢?」

  筆下仍揮毫不停,姬香凝淡淡地道:「也許相公不信,但妾身僅是半隱居在此,並沒有逃避妾身能做的事、該做的事。」

  再次默然片刻後,饒逸風突然在一旁攤開另一張畫紙,而後在姬香凝的驚訝注視中,提筆迅速揮灑出一幅畫,隨即扔筆拱手告別。

  望著那微跛的背影,虎玉咕噥,「姑爺根本不會武嘛!」其實,看饒逸風的模樣,一開始她就覺得他實在不太可能會武功,只是想乘機玩玩而已,誰教他老是來煩小姐,不整整他就太對不起自己了!

  「是嗎?」姬香凝心不在焉地低應,雙眸仍凝注在饒逸風的那張畫上,內心卻是震撼激昂無此。

  那是一張筆力蒼勁雄渾,有拔山蓋世之氣概的梁紅玉擊鼓抗金圖,無論是畫上的人物或背景,都帶著強烈的豪邁色彩,激昂的奔放狂情,不屈的傲然之氣和視死如歸的悲壯。

  那執戈的韓世忠、那正在擊鼓的梁紅玉、那等待攻堅的將士,都似是隱在一層似真似幻的薄霧中,倣佛他們都活生生的跳躍在你的眼前,逼真得可以使任何看見這幅畫的人感到窒息、感到震懾,彷佛已聽到咚咚咚的鼓聲,還有那雄壯悠揚的歌吟--

  萬裏長江,淘不盡壯懷秋色,漫說秦宮漢帳,瑤臺銀闕,長劍倚天氛霧外,寶光挂日煙塵側!

  向星辰拍袖整乾坤,消息歇。

  龍虎嘯,鳳雲泣,千古恨,憑淮說。

  對山河耿耿,淚沾襟血。

  汴水夜吹羌管笛,鸞興步老遼陽幄。

  把唾壺擊碎,問蟾蜍,圓何缺?

  姬香凝忘形地輕撫著那幾行龍飛鳳舞、鐵畫銀鉤的狂草,即使是她,也畫不出如此叱院風雲、氣吞日月般的氣勢;大師兄也許可以,但又不盡相同。

  大師兄是穩重的,這張畫卻是如此狂放,狂放到令人抓不住!

  不能否認,無論是這畫或字,都與饒逸風本人大不相符,如果不是親眼見到他親筆揮灑而就,她絕對不會相信這是出自他之手。即使是現在,她依然很難想象如他那種外表斯文俊秀得像個姑娘家,個性又吊兒郎當不太正經,而且成天只會吃喝玩樂的人,會有如此豪邁狂放的胸襟。

  「難道……這才是他嗎?」她呢喃。「是我犯了以貌取人的錯誤嗎?是我忘了傳言不可盡信的道理嗎?是我……太過驕傲了嗎?」

  「小姐,您怎麼了?好象在發呆耶!您……哇~~這……這是姑爺畫的?」虎玉驚訝地低呼,每一次姬香凝畫畫,她就會偷打瞌睡,所以她剛剛根本就沒注意到饒逸風畫了些什麼,直到這會兒。「他居然畫得出這種東西?真是……真是……」

  「令人難以置信?」姬香凝輕聲道,可以聽得出來那正是她的想法。

  老實地點了點頭,「可是我知道小姐也畫不出這麼豪邁的畫來,所以,大概就是姑爺畫的了。」虎玉就事論事地說。「沒想到姑爺還真有兩把刷子耶!」

  姬香凝默然半晌。

  「虎玉。」

  「小姐?」

  「明兒個準備一壺梅沁,我要跟相公喝兩杯。」

  「用午膳時嗎?」

  「是的。」

  「知道了,小姐!我會多準備兩道適合下酒的菜的。」

  於是,就這麼隨手的一幅畫,終於挑起了姬香凝對饒逸風的好奇心,她想知道饒逸風是不是真有那麼豪放的一面,也想知道饒逸風究竟有什麼樣的內涵。

  還有,前兩天虎玉所提到的,饒逸風也有他不為人所知的神秘之處,當時她雖然感到有點奇怪,卻也不是非知道不可,但現在,她也想知道了。她有預感,只要能挖掘出他的神秘,就能確實探知他究竟擁有什麼樣的性格、什麼樣的內涵了。

  不過,會有這樣的結果倒是饒逸風始料所未及的,因為他會畫那幅畫的用意,並不在於引起妻子對他的興趣,而是很單純地想透過那幅畫告訴她,如果她願意和他作一對夫唱婦隨的夫妻,那麼,無論她希望他做什麼,他都可以做到。

  可他畫是畫了,卻不敢真的奢望姬香凝會一看到那幅畫就倒進他懷裏,甚至還擔心他太過明顯表態的結果反而會把她給嚇跑了,畢竟,她原就不想要有丈夫,而且,她看起來好象一直不怎麼欣賞他,搞不好以後見面的時候,她還會在彼此之間量距七尺先隔上一道鴻溝再說,那他可就要懊悔死了!

  唉!垂青於他的女人那麼多,為什麼偏偏他中意的女人卻這麼難搞呢?

    有人說,越是心情不好的時候,越容易碰到倒霉的事,饒逸風覺得這種說法實在很符合他現在的狀況。

  耐心地守候了一個多月,好不容易終於在梅林裏吃到一頓飯,這會兒卻很可能只為他一時衝動而繪下的那幅畫就前功盡棄了,他已經擔心得幾乎整晚睡不著覺了,偏偏一大早要出門時又碰上了他最不想碰上的人。

  這還不夠晦氣嗎?

  他今天是不是最好不要出門,守在家裏數饅頭比較保險?

  「爺!」

  一瞧見那個喚住他的人,饒逸風就忍不住先嘆了一大口氣給她看。

  「又有什麼事了?」

  「爺,」秋海棠氣喘吁吁地追上來。「這些日子來,您總是一大早就不見人影,究竟您都到哪兒去啦?」

  「我又不是整天不見人影,最晚不都過午就回來了?怎麼,」饒逸風冷哼。「在府裏管東管西還不夠,現在還要管到我頭上來了?」

  瑟縮了一下,秋海棠忙又道:「不是啊!爺,是有事找您不好找呀!」

  「少給我在那邊胡扯了,我下午不都在嗎?」饒逸風不耐煩地繼續往大門走去。「到底有什麼事趕快說吧!」

  「爺……」秋海棠悄悄覷著饒逸風的臉色。「我是想……如果您不說一聲,老管家是不會讓杜鵑上主屋去伺候您用膳的,所以能不能……」

  「不能!」饒逸風驀然止步,並轉過身來瞪著她。「你到底夠了沒有啊?我不用你妹妹伺候你聽不懂嗎?你真的很煩你知不知道?以前的你到底跑到哪裏去了?」

  秋海棠委屈地咬著下唇。「是爺您先疏遠了海棠的呀!只因為海棠始終未能為爺懷下孩子,爺就不要海棠了,這能怪海棠嗎?說不準再過兩年,海棠就能懷下孩子了也說不定,可是爺您……」

  「閉嘴!」饒逸風的目光倏地轉冷。「你究竟還能不能有孩子你自己最清楚不過了,而且,你更了解我並不會為了這種事疏遠你的不是嗎?追根究柢到底為了什麼你自己全都明白,所以,少來這邊跟我講這些有的沒的,我還留你在府裏已經是仁至義盡了,你最好不要逼我把你趕出去,懂不懂?」

  秋海棠震了震,可她還是硬起頭皮強辯,「海棠就是不懂啊!海棠究竟做了什麼讓爺不高興了?如果爺為了一些沒有根據的謠言就胡亂判下海棠的罪,那海棠絕對不服!」

  「沒有根據?」饒逸風冷笑。「你要我告訴你,你兒子住在哪裏嗎?」

  一聽,秋海棠不禁神情驟變。「爺,你……」

  「還有,你要我告訴你,你是委托誰去殺害產婆的嗎?」

  秋海棠跟艙倒退兩步,臉色發青,驚恐萬分。「爺……」

  饒逸風輕蔑地哼了一聲。「所以,你最好給我放規矩一點,雖然我已經替你賠了一大筆銀子給產婆的家人,但這已經是最後的極限了,你要是再走錯一步,別怪我翻臉無情!」話落,他掉頭就走。

  秋海棠只能呆呆地佇立在原地,一張臉煞白,只有眼色在片刻的畏懼後,又開始變幻……

  ☆  ☆  ☆

  越接近梅林,饒逸風的心就越不安,還沒出門就被羅煞女堵住,出了門馬又瘸了,再出城後,天空居然開始打起閃電來了。

  真是的,老天爺來湊什麼熱鬧嘛!

  好吧!他知道了,總之,今天絕不會太愉快就是了,對吧?哼!最多就是進不了梅林嘛!有什麼了不起的,明兒個再來就是了!

  可要是明天還進不去呢?

  那就後天再來羅!後天再不行,還有大後天和大大後天,總之,就算被掃把揍出來,他也不會投降的!

  於是,他穿上了銅皮鐵骨,準備迎接他長這麼大以來最大的挑戰。可沒想到,當他滿心忐忑地來到梅園時,見到的卻是姬香凝期待的眼神,就連一向沒給過他好臉色的虎玉都笑咪咪地把他迎進梅林裏,害他頓時雞皮疙瘩全體來報到,差點以為自己在作夢了!

  他趕緊又掐臉頰、又掐手臂、又掐大腿、又掐屁股、又掐腰肉,全身都被他自己掐出一片烏青後,終於能確定自己不是在作夢了!可是……怎麼會這樣?

  她不會是真的要倒進他的懷裏了吧?

  「這個……」饒逸風怔愣地望著那盤附加在那壺梅心茶旁邊的點心。「我可以吃嗎?」原來這兒也有供應點心啊……不會是要毒死他的吧?

  虎玉噗咽一笑。「當然可以啊!那本來就是準備給小姐和姑爺您吃的嘛!不過呢……」她覷姬香凝一眼。「我們小姐愛死您畫的那幅畫了,您要是肯為小姐多畫幾幅,虎玉就多為您準備一些更好吃的點心,如何,姑爺?」

  「耶?」饒逸風有點哭笑不得。「啊!可以是可以,可是我很少畫畫,昨兒個那也是信手涂鴉的,夫人真的喜歡嗎?」

  原來點心是要給他的畫吃的呀!可是這樣不是有點奇怪嗎?她不是應該自動倒進他的懷裏,要不然就幹脆拿掃把揍他出去,這樣才合乎邏輯吧?

  姬香凝頷首。「還有字,妾身一直深以自己那一手字為傲,但昨日一見到相公的字,妾身不由得愧然了。」

  「還有字?」饒逸風更是啼笑皆非了。「但……但是我真的很少畫畫,也很少寫字啊!當然是學過一段時間啦!還挨了師父不少罵呢!可也只不過是三、四年而已,哪能畫出什麼好畫,寫出什麼好字來呢?」

  「相公更讓妾身愧煞了!」

  「咦?」他又做了什麼了?

  「妾身自幼習字習畫,至今也有十五年了,卻猶不及相公三、四年的成就,妾身實在該自我反省了。」

  「耶?」這樣他也有錯!?

  「請相公老實的告訴妾身,前日的那幾盤棋,相公裏的都輸給妾身了嗎?」

  幾百年前的事了還要計較?「啊……呃……當然……是真的。」女人真的很小氣耶!

  「相公……」

  「夫人?」他怎麼覺得自己的聲音好象在發抖?

  「妾身最恨人家騙我!」

  「哦……咳咳……那麼……大概是一半吧!一半是你贏,一半是我讓你,這樣可以了吧?」討價還價嗎?他買到什麼了?

  「謝謝相公,妾身明白了。」

  饒逸風突然覺得以前那種他自說自話的情形好象比較安全、比較好混,像現在這種,他怎麼說怎麼錯的狀況實在很難挨。

  「那……我畫畫吧!」說著,饒逸風趕緊起身向書案走去,有點逃難的味道。

  「相公不先喝茶?」

  「不用了,先畫吧!」渴不渴不重要,先讓他喘口氣吧!「要畫什麼?」饒逸風拿著毛筆問。

  「請相公隨意。」

  「隨意啊?」寫上兩個大字「隨意」不曉得行不行?

  不行!那樣太混了,還是……

  尚未畫完,虎玉就開始竊笑不已,直到最後一筆結束,虎玉早就轉身去捧腹大笑了,即連姬香凝都悶笑不止。

  饒逸風放下筆,滑稽地眨巴著眼睛。「怎麼樣?我畫好隨意了,還可以吧?」

  姬香凝想說什麼,卻又不敢開口,因為她擔心自己一開口就會笑出聲來,只好盯著那幅畫猛眨眼。

  那幅畫實在很簡單,畫裏正是他們三個人,而且畫的就是他們適才的姿態,一個在畫畫、一個在大笑、一個在抿唇偷笑,而畫裏的那幅畫上則僅寫了兩個楷書大字--隨意!

  然而,雖然僅僅是一幅詼諧的小作品,卻依然可以看出饒逸風的畫功深淺,他的筆法傳神、線條強勁流暢、衣帶飛揚、舉止栩栩如生,雄渾的氣勢不再,卻另有一種灑脫不羈的豐姿。

  看她們開心,饒逸風似乎也很開心,「我現在可以喝杯茶了。」說著,他悠然地回座喝茶,並吃了塊點心。「唔……唔……虎玉,你的手藝真的很不錯耶!」

  虎玉邊拭著淚水邊道:「別誇我,姑爺,小姐的手藝才棒呢!虎玉甚至及不上三分。」

  「哦!是嗎?」兩眼溜向姬香凝,饒逸風又捻了一塊點心進口。「那麼,夫人,如果為夫的我再畫一幅,夫人可願下廚讓為夫嘗嘗夫人的手藝?」

  姬香凝又抿唇笑了。「相公這回又想畫什麼了?」

  饒逸風笑而不語,臨起身前再塞了一塊點心,滿嘴玫瑰糕地回到案前,先在身上擦擦手,再提起筆來濡飽了墨汁……

  這回他畫的是梅,盛開的、待放的、迎風搖曳的、姿態婀娜的梅,朵朵自然清凈,朵朵空靈淡雅,不論是造型、用筆、運墨,都擺脫了形似的束縛,以率真的筆意,深深淺淺的墨色,達到了形象之外的清奇脫俗意境。

  粉墻低,梅花照眼,依然舊風味。

  露痕輕綴,疑凈洗鉛華,無限佳麗。

  去年勝實曾孤倚,冰盤共燕喜。

  更可惜、雪中高土,香篝熏素被。

  今年對花最匆匆,相逢似有恨,依依愁悴。

  吟望久,青苔上、旋看飛墜。

  相將見脆圓薦酒,人正在空江煙浪裏。

  但夢想、一枝瀟灑,黃昏斜照水。

  於是,戲謔的微笑消失了,姬香凝心神迷惑了!

  再次地,她忘形的撫挲著那如行雲流水般的行書,那麼軒昂飄雅,婉約而勁逸,情馳神縱又超逸優遊,如此自在地散發出說不盡淡泊灑逸的意韻。

  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呀?為什麼這般令人抓不住、摸不著呢?

  姬香凝迷惘了,就連虎玉都動容不已。

  「怎麼了,夫人,我畫得不好嗎?唉!早說過我不是很會畫的嘛!夫人你就將就一下吧!」饒逸風嘆道。

  姬香凝依然不言不語地凝目在畫上,看似癡了。

  虎玉卻困惑地問了。「姑爺,您……為什麼您這三幅畫會如此的不同呢?」

  「咦?有嗎?」饒逸風似乎很訝異地瞄了一下畫。「我怎麼不覺得?」

  「不覺得?」虎玉好似看個白癡一樣地瞧著饒逸風,就差沒脫口罵出來而已。「明明就是大不相同,姑爺怎麼會不覺得呢?」

  「我是真的不覺得嘛!」饒逸風苦笑了。「我只是按照師父教我的方法去畫,而師父教我的也只有一種方法,所以,我不覺得有什麼不同呀!」

  姬香凝突然移過視線來,緊緊地盯住饒逸風。「相公,令師是如何教你的呢?」

  饒逸風聳聳肩。「他說啊!不要畫你看到的東西,因為那是死的,要畫就畫你的心,那才是活的,寫字也是一樣。」

  全身陡然一震,「畫心、寫心嗎?」姬香凝低喃。「那麼,相公,這三幅畫都是你的心了?」

  「應該是吧!」饒逸風不太有把握地說。「我說過我不是很行的,不像夫人你練了那麼多年,無論是筆法、深淺、質感、動感、意境、轉折、背景等,都不是我這種三腳貓功夫所及得上的,所以……」

  「不要說了!」姬香凝突然有點激動地衝口而出。

  筆法再好、轉折再厲害、深淺運用再熟練又有何用呢?太注重要把心的意境仔細描繪出來,卻反而只能畫出表面的膚淺而已,哪及得上隨意又不在乎的他,卻更能翩然地揮灑出他那顆自在的心呢?

  原來膚淺的是她,而不是他!

  姬香凝嘆然了。

  饒逸風卻是有些不知所措。「夫人?」她怎麼又激動又嘆氣的呢?他又說錯什麼了?

  姬香凝深吸了一口氣,而後深深地看他一眼。「相公,請您先坐下歇會兒,需要什麼讓虎玉伺候您,妾身這就下廚為相公做點相公喜歡吃的菜。」

  「咦?」饒逸風頓時愕然。「夫人,你真的……真的要做菜給我吃嗎?」他只不過是說說而已的說。

  姬香凝微笑。「是,妾身還想跟相公共飲兩杯呢!」

  「姑爺,那可是我們小姐親手釀的梅沁,」虎玉突然插進嘴來。「這天底下可沒有幾個人喝得著喔!」

  饒逸風更是受寵若驚了。「真……真的嗎?那……倒是要多喝上兩杯了!」

  「只要相公喜歡,盡管喝個盡興。」語畢,姬香凝便暫退了。

  「變化可算大呀!」饒逸風抓抓腦袋,有點迷糊地笑道。「我不是畫得那麼好吧?」

  「姑爺,我們小姐可是從來沒有收藏過任何人的畫,但是您昨兒個畫的那幅畫呀……」虎玉佇立在案旁仔細端詳那幅「詠梅」。「小姐不僅一看再看,簡直是看癡了,而且還特地讓虎玉拿去裱框,並千交代、萬囑咐的說絕對不能污了、折了,好象寶貝似的呢!」

  「這樣嗎?」饒逸風不好意思地咳了咳。「真慚愧,雖然被我爹娘逼著去考了秀才舉人,可我對那些個琴棋書畫什麼的實在沒興趣,能得到夫人一句讚賞,真的是慚愧得很!慚愧得很!」

  一雙機伶伶的大眼睛突然瞄了過來,「可是您偏偏棋藝高明、寫字畫畫更是沒話講,那麼您的琴藝呢?姑爺。」虎玉慢吞吞地問。

  饒逸風皺眉。「你怎麼知道我一定會彈琴?」

  「您不會嗎?」虎玉反問,隨即又在饒逸風準備否認之前及時加了一句,「別忘了小姐最恨人家騙她的喲!」

  饒逸風張著嘴呆了呆,「啊……那……那……」他輕嘆。「我會,行了吧?不過,不要叫我彈,至少在梅花尚未完全凋謝之前不要叫我彈。」

  虎玉好奇地歪了歪腦袋。「為什麼?」

  饒逸風苦笑。「因為我會忘形。」

  「所以?」

  饒逸風搖搖頭,不語。

  虎玉打量他半天,突然問:「姑爺,您會武嗎?」

  饒逸風聞言,不由得大大一怔。「咦?你怎麼會認為我會武?」

  「姑爺府上那位大總管……」虎玉眼神銳利地盯住了饒逸風。「是武林中人吧?」

  「那又怎麼樣?」饒逸風似乎頗覺困惑。「就因為他是武林中人,所以我才帶他回府裏的呀!」

  這下子可輪到虎玉愣住了。「為什麼?」

  饒逸風白眼一翻。「拜托!哪個富戶人家不請個護院保鏢什麼的?有了他,我就不用請其它護院保鏢了吧?」

  說的也是,以盜制盜最合適了!

  「那……」虎玉眼珠子賊兮兮地一轉,又換了話題。「姑爺,您每年出京都幹什麼去了呀?」

  饒逸風聳聳肩。「還能幹嘛,去找朋友玩兒啊!」

  虎玉盯著馬上追問,「哪裏的朋友?叫什麼?」

  雙眉一挑,「幹嘛?要不要我連祖宗八代也報給你?」饒逸風嘲諷地道。「還是我是你兒子,出門還得向你報備?」

  虎玉呆了呆,連忙打個哈哈。「沒什麼啦!好奇而已嘛!嘿嘿,隨便問問、隨便問問!」

  饒逸風又翻翻白眼,而後起身到案前。「幫我研墨!」

  「咦,啊!」虎玉忙側身再把墨勻開。「姑爺,又要畫啦?」

  「沒錯。」把那幅「詠梅」卷起來放到一邊,饒逸風再攤開另一張畫紙壓平,而後拿起筆來濡著墨汁。

  「那這次要畫什麼?」

  「你最熟的人。」

  「呃?」

  「笨,你家小姐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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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歌管酬寒食,
  奈蝶怨,
  良宵岑寂。
  正滿湖歲月搖花,
  怎生去得?

  --周密·曲遊春

  暖暖的日頭在枝椏間閃爍著金光,落在新發嫩芽的草地上化為舞動的精靈,翠藤幽樓巧石倚竹,微風輕拂海棠春桃,遊魚在浩蕩奔流的長江跳躍,飛雁在無雲的晴空遨翔,這是個溫暖和煦的日子,做什麼都適宜,就是不適宜窩在屋裏發霉。

  「小姐,」虎玉小聲地輕喚直盯著壁上那幅畫發呆的姬香凝。「天氣這麼好,您不想出去走走嗎?」

  姬香凝似乎沒聽到她的話,依然盯著那幅畫,可是她開口了。

  「虎玉,像我嗎?」

  「嗄?哦!像啊!怎麼不像?」虎玉也跟著望向那幅畫。「老實說,虎玉真的很佩服姑爺,這幅畫不但栩畫得栩栩如生,像極了小姐,而且無論是神韻豐採,甚至是那清若秋水、深若大海般的眼神,還有那無形中的高華氣韻,他都抓得毫無二致,虎玉認為,普天之下大概很難有第二個人能畫得出比這幅畫更好的人了!」

  「是嗎?」姬香凝輕嘆。「虎玉,老實告訴我,你眼中的我,也像畫中那般眉梢眼角都帶著一份傲然嗎?」

  虎玉想了想。「有時候吧!當有外人在時,您就是那樣,不過,您有您足以傲然之處,不是嗎?」

  「這樣嗎?」姬香凝又嘆。「那麼我臉上那份孤芳自賞,他也沒畫差?」

  「孤芳自賞?」虎玉忙湊上去仔細瞧了又瞧。「虎玉是不太懂得什麼叫孤芳自賞啦!可是姑爺一點也沒畫差呀!是那樣啊!」

  「原來如此。」終於移開視線了,姬香凝徐徐地從榻上起身,緩緩走向窗邊。「原來我是那樣的可僧又可悲,難怪畫不出像他那樣自由自在的畫來,因為我的心早已被自傲蒙蔽了!」

  看姬香凝那副自嘲的模樣,虎玉頓時感到有點不安。「小姐,是不是虎玉說錯什麼了?」

  姬香凝淡淡一笑。「沒有,是你提醒了我……不,應該說是相公提醒了我。其實,我也覺得相公把我的一切神韻都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了,可是我卻很討厭這幅畫,真的很討厭,所以我就一直在這兒盯著,想看看問題到底出在哪裏,最後我終於看出來了……」

  「就是剛剛小姐問的?」虎玉小心翼翼地問。

  姬香凝輕輕頷首。「記得嗎?師父曾經說過,驕傲這種東西是世上最醜陋的面具,但我卻一直戴著它而不自知,結果它使我變成了一個世上最醜陋、最不值得驕傲的女人了!」

  虎玉越來越不安了。「小姐……」

  「我寧願活在自己的世界裏而不願與他人相處,因為我自認沒有人能夠了解我這種層次的思想,卻沒想到,我這種想法才是最幼稚的想法;我回避男人,因為我認為他們只會為了我的美貌而接近我,卻沒想到這樣的行為有多可悲;我不喜歡接觸外界,因為我不希望讓外界的臟穢玷污了我的心靈,卻沒想到我自己早已經玷污了自己!」姬香凝苦笑。「我現在才知道自己有多可憎!」

  「小姐,你才不……」

  姬香凝搖頭阻止了虎玉的抗議。「虎玉,人貴自知,這樣才能有改進的機會,我很高興終於能了解自己的錯誤在哪裏了。幸好相公提醒了我,我真該好好謝謝他才是。」說到這裏,她又綻出了微笑,不再是以前那副淡漠一切的神情了。「啊!相公說他今天會晚點來,到時了嗎?」

  虎玉頗覺新奇地瞧著姬香凝的笑容,那麼溫婉和煦的笑容。

  「呃!姑爺說他會過來用午膳。」

  「那麼我現在就下廚去,應該還來得及。」說著,姬香凝匆匆轉身就走。

  「咦?」

  「虎玉,待會兒相公來時,記得要好好招呼他呀!」

  「耶耶耶?」虎玉小嘴兒微張,一副驚訝的神情,一手伸向前想要阻止--因為這應該是她的工作啊!但她卻又因太過驚訝而不曉得該怎麼阻止。

  小姐又要親自下廚了!?

  饒逸風到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副景象,虎玉張著嘴呆在那兒,一手還抬在半空中,簡直就像斷了一條手臂的稻草人一樣。

  「咦?虎玉,你怎麼了?你家小姐呢?」

  「嗄?」虎玉僵硬地轉過頭來。「小姐……下廚去了。」

  「耶?真的?太好了!」饒逸風眉開眼笑地拍了一下手。「你家小姐的手藝真的是只應天上有,吃一次就上癮了,可是我又不敢說想再吃,沒想到她卻主動要弄給我吃,真是太有口福了!不過話說回來……」他訝異地上下打量虎玉。「你幹嘛這副怪樣子的杵在這兒呀?你在練什麼獨門功夫嗎?」

  終於發現自己的手已經不是自己的了,虎玉忙苦著臉把手收回來。「還說呢!虎玉被嚇著了嘛!」

  「嚇著了?被什麼嚇著了?」

  先白了他一眼,虎玉才咕噥道:「是姑爺不知道,小姐是不輕易下廚的,算算一年有一次就很了不起了,而且,不夠親近的人還吃不到,也絕不煮給同一個人吃,免得人家食髓知味,天天跑來吵著要吃。

  「所以說啊,上回小姐願意為姑爺下廚,虎玉已經夠驚訝的了,沒想到隔沒幾天,小姐又主動要為姑爺下廚,這根本是史無前例的事嘛!我當然是好驚訝好驚訝的呀!」

  「真的啊?」饒逸風撫著光滑的下巴。「那這一次又是為什麼?」

  朝那幅美人圖瞄去,「不就那個嘛!」虎玉說。

  饒逸風也跟著看過去。「她很喜歡?」

  「不,小姐很討厭!」

  一聽,饒逸風頓時傻了。「耶?她很討厭?那她幹嘛為這幅畫下廚?」

  虎玉眨了眨眼。「因為小姐很感謝姑爺你畫這張畫給她。」

  「嗄?」他的智力是不是退化了,否則怎麼會越聽越不懂呢?

  看著饒逸風那副呆樣,虎玉差點失笑。「別問我,姑爺,虎玉不好說,而且虎玉勸您也別跟小姐提起,否則她會不開心的!虎玉只能這麼告訴您,雖然小姐不喜歡這幅畫,卻很高興您畫了這幅畫,所以才會特地為姑爺下廚的。」

  饒逸風狐疑地看看畫,再瞧瞧虎玉,最後聳聳肩。

  「好吧!只要她沒生氣就好。」

  「姑爺。」

  「嗯?」

  「天氣這麼好,等用過膳後,請小姐到林裏走走如何?」

  「如果她肯聽我的話。」

  「唔……我有預感小姐一定會聽姑爺的。」

  果然,用過午膳後,饒逸風一提議要到外面走走,姬香凝就答應了。

  於是,兩人在林裏邊聊邊散步,任由陽光灑洛在他們的發上、肩上,呼吸那甜甜的花香味,教人整個心胸都舒暢起來了。

  而姬香凝也異於以往的漫不經心,她現在都很仔細地聆聽饒逸風所說的話,並予以回應。

  從這日起,無論饒逸風何時來,他總是會在姬香凝這兒用午膳,之後再與姬香凝到林間散步閒聊,接著回到書房裏下兩盤棋或畫幾幅畫,日子過得很閒逸,彼此的相處也越來越融洽。

  偶爾,饒逸風覷著姬香凝心情挺好,便會乘機請她再下廚一解他的饞蟲,而姬香凝也總是很爽快的答應了,於是,虎玉又有話要說了。

  「真的好奇怪耶!今年小姐已經下了好幾次廚了,而且又是煮給姑爺您一個人吃,這光景還真是透著詭異呢!」聽起來倒是不甘心的成分比較多。

  「少給我來這一套,」饒逸風不以為然地嗤道。「妻子做菜給丈夫吃是天經地義的事,你這樣說是什麼意思?」

  一聽,虎玉便脫口道:「可是小姐並沒有……」可說一半她就有所驚覺,忙捂嘴噤聲。

  不過,就這幾個字,便已足夠讓饒逸風知道她要說什麼了。但他只是聳聳肩,當作沒聽到,逕自轉首望著窗外。

  「又下雨了,今年雨來得好早。」他喃喃自語道。

  幸好他沒有追問,虎玉暗忖,並偷偷地吐了吐舌頭,「是啊!」她隨口應道。「小姐都說了,今年百姓們可要遭殃了,不但霪雨綿綿,而且還有颶風來襲,看來,就算黃河不決堤也要淹大水了!」

  眸中神光倏地一閃,饒逸風依然注視著窗外。「夫人會術數吧?」

  虎玉頗為得意地笑了。「姑爺被那片梅林困住過是吧?沒錯,那是小姐設的陣,免得不相幹的人來騷擾。」

  「夫人果真會術數?」饒逸風慢慢轉回來望定虎玉。「她會看天文?她說今年會鬧水災?」

  「是啊!而且不止一個地兒呢!」虎玉嘆道。「不過,最慘的是太原府、平陽府那邊,今年淹大水,可到了明年就會連著鬧三年的大旱了!」

  「是嗎?」饒逸風又看回窗外。「那麼我又得出京了,而且還要連續忙四年。」

  「忙?您要忙什麼呀!姑爺?」

  「沒什麼,」饒逸風慢條斯理地說。「只不過,再過些日子,我大概又要出京去訪友了。」


  準備要出京並不是立刻就能出京,饒逸風還必須派人去調查一些事,等有了確定的答案之後才能動身。

  在這期間,饒逸風依然天天到妻子那兒去用午膳,直到過未時之後才回到饒府,跟著開始他「改邪歸正」的豐功大業,看帳簿、和大總管進行業務討論等等。這種日子雖然稍嫌平淡枯燥,他卻過得還滿有「成就感」的。

  直到佟安南又找上他。

  「爺,上直衛親軍指揮使佟大人來訪。」

  「咦?居然找上門來了?好,請他到大廳稍待,我馬上就來!」

  片刻後,饒逸風邊大步跨進大廳裏,邊打量著正在喝茶的佟安南。

  這家夥,人家老婆對你根本沒意思,你還在那邊一廂情願的猜想吃天鵝肉,甚至敢直接找上人家家裏來要人家的老婆!

  一見到饒逸風,佟安南立刻起身抱拳,滿臉的期待笑容。「饒公子。」

  饒逸風也不得不扯起一臉虛假的笑容。「佟大人,真是稀客,逸風待慢了,請坐、請坐!」

  兩人分別落坐閒聊幾句五四三之後,佟安南就不再客套了。

  「饒公子,上回我提的事……」

  強忍住翻白眼的衝動,硬吞下咒罵的欲望,饒逸風努力讓笑容保持在臉上。

  「啊!那件事啊……咳咳!事實上,逸風早已跟拙荊談過了,但是……」

  佟安南皺眉。「但是?」

  客套的笑容倏忽轉為歉然的線條。「拙荊沒意思要和逸風分手,這是她親口說的。」

  佟安南沉默了一會兒。

  「饒公子,你該知道你配不上尊夫人。」

  那又關你屁事?

  饒逸風仍是滿面笑容。「逸風知道,但一切都是拙荊自已的意思,況且,饒家在金陵也算得上是世家名門,逸風雖然不才,但多少也是個舉人,也不至於太辱沒拙荊吧?所以……」

  目光譏訕,「世家名門?舉人?」佟安南冷冷地注視著他。「饒公子知道尊夫人真正的身分嗎?」

  「真正的身分?」笑容消失了,饒逸風微微蹙眉。「除了是饒府夫人之外,她還會是誰?」

  佟安南冷笑了。「你連她的真實身分都不知道,還以為她是心甘情願作你的夫人嗎?真是太可笑了!告訴你吧!以她的才貌和身分,這天下間根本沒有任何男人配得上她,除了那兩個男人之外,而你……」他嘲諷地嗤之以鼻。

  「金陵首富算得了什麼,天下間的財富無不任由她取;小小的舉人又算得了什麼,連我見了她都得乖乖的見禮。你只不過是運氣好,恰好是你幼時和她定過親,她才嫁給了你,否則,為什麼你們一成親,她就搬離饒府了?告訴你,因為她也覺得你配不上她,她羞於和你在一起,這樣你明白了嗎?」

  他明白,他早就明白了!

  從成親的第一天開始,饒逸風就明白他的妻子瞧不起他了,所以,他現在不是很努力要贏取她的認同嗎?可是……

  她到底還有什麼稀奇古怪的身分?還有,那兩個男人……說的是他看到的那兩個非常出色的男人嗎?

  他們又是誰?跟她究竟是什麼樣的關係?

  記得他剛開始天天到梅林報到的時候,就曾經問過她這個問題,而她的回答卻是,「那是妾身的私事,請相公莫要多問!」

  是喔!私事。妻子的事,如果連丈夫都不能過問的話,還有誰能過問?

  或許那時候他問的的確是太唐突了,因為他們除了虛有的夫妻名分外,連一夜的夫妻之實都沒有,彼此可說是完全不相識。

  那麼,假使是現在的他再問的話,她會不會告訴他真正的答案呢?

  最重要的是,她到底是誰?

  「饒公子,如果你已經明白自己有多配不上她,你就應該盡快放了尊夫人!」佟安南還在不屈不撓地設法說服人家夫妻分手。

  這家夥怎麼還在這裏呀!

  饒逸風厭煩地瞥了佟安南一眼。「我說過她沒想過要和我分手,難道你要我休了她嗎?」

  佟安南窒了窒。「你……你可以說服她。」

  這個人的腦筋是不是有問題啊?

  「既然她那麼瞧不起我,又怎麼會聽我的?」饒逸風不耐煩地說。「就算她真的聽了我的,你以為你就配得上她,而她也會答應嫁給你嗎?」

  「我自然也配不上她,但至少我不會讓她在別人面前抬不起頭來,不會讓她以我為恥。」佟安南傲然地道,卻一點也沒考慮到他此時此刻的行為有多齷齪。「因為我堂堂正正的做人,不胡來、不瞎搞;我現在的地位身分也完全是我自己努力得來的,而且,我還可以再努力下去,且會有更好的成就。反觀你呢?」

  他輕蔑地搖搖頭。「萬貫家產不是你自己掙來的,你也從來沒有付出過一絲一毫的努力去做任何工作,事實上,你從小養尊處優,根本沒吃過半點苦、挨過半點累、承受過半點傷害!

  「徒然具有舉人之名又如何?你曾想過要為天下、為百姓做點事嗎?明明擁有如此出色的外表,做的卻凈是些令人不齒的行為,花天酒地、吃喝嫖賭,你哪樣沒做到?任何有點自尊心的女人都不會願意有你這種令人羞愧的丈夫的!」

  饒逸風的臉色很難看,◇因為佟安南說的是事實,他無法反駁。

  「這三年來,我跟她在一起的時間比你多,我知道她的事也比你多,這樣你就該知道她到底是如何看待你了!」佟安南還在說。「所以說,如果你真的為她著想,就勸她和你分開,你還可以另外娶妻娶妾。雖然改嫁並不好聽,但至少人家會體諒她不願意和你這種丈夫在一起的心意,我也不會讓她受到任何委屈的。」

  饒逸風瞇眼注視了他半天後,才冷冷地說:「既然佟大人這麼有把握自己在她心中的地位,也這麼肯定她願意改嫁給你,你為什麼不自己去跟她說?」

  佟安南皺起眉。「她如今尚是個有夫之婦,我怎能……」

  「是喔!」饒逸風嘲諷地打斷他的話。「原來你還知道有夫之婦是不能追求的啊!這意思就是說,為了在她面前保持你端正的形象,所以你就跑來這裏做一些卑鄙下流的勾當,反正她不知情就好了,對吧?」

  聞言,佟安南也變臉了。「你這是什麼意思?」

  饒逸風雙眉一挑。「難道我說錯了?你跑來這邊叫人家夫妻分手,這是很了不起的行為嗎?既然這麼光明正大,我剛剛說了,你不會自己去跟她說!」

  「你……」佟安南的臉微紅,隨即老羞成怒地大聲起來。「你太自私了!」

  簡直不敢相信!「我自私?」

  「沒有錯,你不肯放她,對不對?」

  「我是不想放她,」饒逸風坦承。「但是,我的確問過她了,既然她沒那個意思,我也沒道理要逼她離開我吧?」

  「我就知道!」佟安南很生氣。「你這種小人果然沒安好心眼!」

  終於忍不住翻白眼了。「隨便你說,大不了我替你去問她,問她願不願意改嫁給你!」

  「不!」佟安南脫口驚呼。「你不能這麼做!」

  「為什麼?」

  「她會誤會我是那種覬覦人家妻子的小人。」

  饒逸風冷笑了。「是誤會嗎?」

  佟安南又窒住了。「我……我不是覬覦你的妻子,我是……我是……」

  「想要我的老婆?」

  佟安南倏地跳起來。「無論如何,反正她也不甘心作你的妻子,分開對你們雙方都好!」語畢,他便狼狽地轉身離去了。

  饒逸風臉上強硬的冷笑在佟安南轉身的那一剎那就消失了。

  是嗎?她真的是那麼不甘心地作他的妻子嗎?

  或許是吧!即使他們最近相處得似乎還不錯,但是不過幾天前,虎玉卻依然表示姬香凝根本沒有作他真正妻子的打算,甚至他的妻子還有什麼奇奇怪怪的特殊身分他都不知道。

  不,對於她,他什麼都不知道!

  那些不相幹的人都知道,而她這個作丈夫的卻什麼也不知道!

  她寧願讓那些人知道,卻不肯讓他知道,因為她還是不將他看在眼裏嗎?他所做的一切努力全是一場鬧劇嗎?

  有些事他可以當作不在意,但是有些事他卻不能不在意,就像這件事,他能當作不在意嗎?

  饒逸風表情陰鬱地望著大廳門口,良久、良久……

 

  姬香凝和虎玉困惑地面面相覷,再轉而注視著獨自站在小樓後方的懸崖邊,俯望著滾滾長江喝酒的饒逸風,那陰溼的山風吹得他的雲色長衫啪啪亂舞,感覺好象他就快被風吹跑了似的,可他又那麼穩穩地佇立在那兒。

  從進入梅林的第一天起,饒逸風一逕保持著開朗的神情,幾乎時時刻刻都是笑吟吟的,或者有時候會出現為難的樣子、哭笑不得的神情,甚至很誇張、很滑稽的害怕模樣,卻從來沒有過如此陰沉鬱悶的情形。

  這天,他一大早來了之後,除了開口要了壺酒之外,其它沒多說半個字,就一個人跑到這兒來喝悶酒了。一壺酒喝完,他就直接把酒壺扔進長江裏,也沒開口再要另一壺酒,但是,虎玉仍在姬香凝的眼神示意下,又送了一壺酒過去,饒逸風也不出聲地默默接過去繼續喝。

  就這樣直到虎玉送去第四壺酒,姬香凝才悄悄地來到他身後。

  「相公,有什麼心事嗎?」

  饒逸風默然不語,直到喝完半壺酒之後,他才語聲沙啞地問:「記得我曾經問過夫人,你曾想過要改嫁嗎?」

  「從來沒有,」姬香凝毫不猶豫地說。「以前沒有,現在沒有,以後也不會有!」

  「那麼……」他突然轉過身來面對她,雙眸在晦澀中閃動著某種奇異的光芒,話聲更喑啞了。「我已經不再出去花天酒地了,除了上你這兒來之外,我所有的時間都花在饒家的生意上,我願意竭盡所能的去做一個規規矩矩的人,這樣,你願意搬回饒府作我真正的妻子了嗎?」

  「這……」姬香凝猶豫了。

  老實說,她從沒想過。

  也許這三個多月來,兩人之間的情況已經改變很多了,他們相處得很自在、很愉快,除了師伯和兩位師兄之外,也唯有他才能讓她卸下淡漠的面具,以最自然的態度去面對他。

  可是也僅是如此而已,因為她對他的認識還不夠多,或者應該說是她還沒有發現他有足以令她動心之處……呃!也許對於他的風趣爽朗和異於外表的開闊胸襟,她是有那麼一點心動,但也僅是一點而已,還不足以讓她考慮到是否能共度一生那種問題。

  對於感情這件事,她是寧缺勿濫,如果不是真正動心,她不想隨便湊合。

  「不願意,對吧?」饒逸風冷然地道。「你只想這樣上不上、下不下地吊在這兒嗎?或者說,你跟以前一樣看不起我,根本就不希望我再來找你了?」

  「相公,妾身不是那個意思,」看他好似有什麼誤解,姬香凝忙作解釋。「妾身只是從來沒考慮過那種事,所以……」

  「從來沒考慮過那種事?」饒逸風嘲諷地撒了一下嘴,又轉回去俯視江水。「我問你,你怎麼會認識上直衛親軍指揮使佟安南佟大人的?」

  姬香凝微微一怔。「你怎麼知道……」

  「因為他來找我,」饒逸風冷冷地說,雖然他的長袍飛舞不定,但他的背影卻是僵硬的。「他要我放了你,因為他想娶你,他說我只會讓你蒙羞,所以剛成親你就搬離饒府了。而他就不會讓你在別人面前抬不起頭來,因為他是比我這個浪蕩子了不起的人。夫人,請你告訴我,我該如何回答他?」

  姬香凝震驚地望著他修長的背影,好半天後才低喃,「對不起,我不知道他竟然會……」

  「還有,」不待她說完,饒逸風繼續追問。「你到底有什麼特殊的高貴身分,為什麼堂堂一個上直衛親軍指揮使見了你還必須低頭?」

  姬香凝沉默了。

  緩緩的,饒逸風再次轉回身來,眼睛譏訕地斜睨著她,唇邊露出冷笑。「怎麼,他可以知道,我這個作丈夫的卻不可以知道?」

  猶豫了一下,姬香凝才輕聲道:「相公,妾身有妾身的苦衷,可否……」

  「好,那麼我問你另一個問題。」饒逸風又一次截斷她的話。「那兩個男人到底是誰?為什麼佟安南說,只有他們兩個才配得上你?還是你又要說那是你的私事,我不夠資格過問?」

  「不,他們……」姬香凝又遲疑了一下。「他們是我的大師兄和二師兄。」

  「大師兄、二師兄?然後呢?」饒逸風步步進逼。「他們又是什麼身分?肯定是比你更了不起的身分才配得上你羅?」

  姬香凝別開眼。「相公,對不起,我不能告訴你,請不要再問了吧!」

  驀地咬緊了牙根,饒逸風合上眼,深吸了好幾口氣,而後再張開,並深深地凝睇著她。

  「好,我體諒你的苦衷,但你至少要讓我知道你到底是什麼人?我不能忍受連外人都知道的事,我卻什麼都不知道!其它人我可以不理,但只有你的事,我至少要知道!」

  姬香凝咬了咬牙。「相公,請你別為難妾身,好嗎?」

  「為難你?」饒逸風不敢相信地搖搖頭。「你有沒有替我想過,當一個男人莫名其妙的跑來跟我說我老婆的事他都知道,我卻什麼都不知道,甚至我的老婆跟他在一起的時間還比跟我在一起的時間多,可見我老婆有多重視他、多在意他,有多輕視我、多不在意我,所以我最好快快把老婆讓給他,而我卻連一句話也無法反駁回去的時候,夫人,你知道我心裏是什麼感受嗎?」

  姬香凝張了張嘴,卻只是一聲嘆息逸出來。

  饒逸風的雙頰微微抽搐了一下。「那麼,至少把他知道的事告訴我,我不希望下次他來找我的時候,我又要被他嘲笑了!」

  姬香凝咬著下唇,無語。

  「這樣也不行?」饒逸風無力地喃喃道。「那麼什麼事都可以,隨便告訴我一件吧!」

  姬香凝無奈地別開臉。

  於是,饒逸風的神情逐漸僵硬了,變冷了,末了,他漠然地凝視她好半晌,「我懂了!」他冷瑟瑟地說:「好吧!你愛怎麼樣就怎麼樣,隨便你!」聲落,他雙臂袍袖倏地揮動。

  姬香凝無奈的暗嘆,又奇怪他突然揮袖不曉得要幹什麼,正感納悶之際,驀地見饒逸風頎長的身形有如一抹流虹般倏忽拔空而起,直升九丈有餘,她不禁失聲驚呼,耳邊同時傳來虎玉的驚叫聲。

  緊接著又見饒逸風的雙臂驟然左右展開,雲色長衫在強烈的山風裏飄舞,於是,他便像一片雲彩般輕輕飛向梅林,在兩雙愕然不敢置信的視線下,已翩然輕靈地面對她們站在梅林樹梢隨風左右搖擺,眼前的景象令人怵目驚心。

  她們可以清楚地瞧見他眼中那抹冷峻的光芒。

  「你放心,以後我再也不會踏進這梅林一步了!」撂下最後一句話後,饒逸風便轉身驀然彈起,瘦削的身軀已似一頭昂揚的雄鵬,那麼淩厲、那麼威猛的撲向林外,眨眼間已然消失蹤影。

  有好一會兒工夫,姬香凝和虎玉都震驚得一時無法動彈,只是張口結舌地望著他消失的方向,差點連呼吸都給忘了。

  好半晌後,虎玉才吞了口口水,吶吶地道:「老……老天,姑爺居然……居然真的會武,而且……而且……」頓住,旋即更驚訝地低呼,「簡直不敢相信,他的輕功竟然比大爺、二爺還要厲害!?」

  姬香凝同樣驚訝地望向虎玉。「比大師兄和二師兄還要厲害?有可能嗎?」

  虎玉神情凝重地點點頭。「大爺、二爺說過,如果不借力的話,他們最多只能拔升到七丈高,但據我剛剛的估計,姑爺拔升的高度至少也有八丈,搞不好連九丈都有了!」

  姬香凝不覺蹙緊眉心。「他的武功會此大師兄他們高?」

  「那倒不一定,也許姑爺只是輕功很高,其它方面就不怎麼樣了。」

  姬香凝沉吟片刻。

  「虎玉,立刻去饒府請姑爺再來一趟。」

  「現在?」

  「對,現在!」

  「可是……」虎玉猶豫著。「姑爺好象很生氣的樣子,他肯來嗎?」

  「就算他不肯來,你也一定要說服他無論如何至少要再來一趟!」姬香凝斷然道。「這是命令!」

  虎玉無奈地應道:「好吧!」

  可是不到兩刻鐘後,虎玉就回來了。

  「小姐,姑爺還沒有回去呀!那個大總管說,姑爺可能會很晚才回去。」

  姬香凝嘆息。「不,他應該不是還沒有回去,只是不想見你。」

  「那怎麼辦?」

  「明天再去!」

  「小姐!」虎玉抗議似的垮了臉、扁了嘴。

  「虎玉,」姬香凝神情憂慮地咬著下唇。「今天相公一到,我就發現相公的印堂隱隱發青,臨去前那匆匆一瞥,更是隱約瞧見相公的印堂似乎已然變黑,所以我必須再仔細看一下,如果我沒看錯的話,那麼相公在七七四十九天之內必有大難,而且是因為天倉昏暗遇小人,我必須警告他,你懂嗎?」

  虎玉啊一聲,忙道:「好,那我現在再去一次好了,如果還是見不著,我明兒個一大早硬闖也要給他闖進饒府裏見到他!」

  姬香凝點頭。「嗯!那你順便去請師妹來一趟。」

  「四小姐?」

  「是的!」姬香凝輕嘆。「因為她的堅決反對,所以我什麼也不能告訴相公,相公才會這麼生氣。因此,我必須先設法說服師妹,只要她不再反對,我就可以告訴相公他所想要知道的一切了。」

  「哦!好,那我現在就去。」

  當然,虎玉還是沒能見到饒逸風,所以,她決定隔天天未亮就去找他,這樣那個大總管就不能說他還沒回來了吧?

  可沒想到翌日一大早,當虎玉來到饒府求見饒逸風時,鄭全祿卻告訴她,「昨晚爺就出京去了。」

  虎玉頓時傻眼,而鄭全祿接下來的舉動更令她驚慌失措。

  鄭全祿把一封信函交給她,並冷冷地說:「爺交代我把這封信交給虎玉姑娘,請你轉交給夫人。」

  「這是什麼?」

  「離婚書。」鄭全祿面上全無表情。「爺說,以後夫人愛嫁誰就嫁誰,只麻煩夫人轉告那位佟大人一聲,叫他別再來煩爺了!」

  離婚書!?

  完蛋了,這下子該怎麼對小姐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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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今聽雨僧廬下,
  鬢已星星也。
  悲歡離合總無情,
  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蔣捷·虞美人

  魔面判官又出動了!

  足足隔了兩年,判官檄終於重現江湖,而且一出現便是四面。

  金陵饒家最得「寵幸」,一拿就是兩面--饒家在太原府的錢莊和襄陽府的綢緞莊各一面;還有鎮遠府有名的大惡戶錢大圖員外一面,最後一面則是出現在滇黔一帶的十九飛星會裏。

  前三個地兒自然是一接到判官檄就拚命找護院找鏢師,有辦法一點的就高價聘請武林中人,反正再高價也高不過魔面判官拿的數。

  至於十九飛星會,從上到下、從裏到外全部加起來就只是十九個人而已,可卻是各個武功高強,統統都是一流高手,而且十九人同樣的心黑手辣,出了名的殺人不眨眼,因此,這一仗打起來恐怕又是驚天動地的了!

  於是,官府捕快們又開始愁眉苦臉,心裏恨他恨得要死,但當地百姓卻歡天喜地,感激他感激得要命,就差點沒放鞭炮、祭神拜祖了。原因無他,因為十九飛星會活動的範圍雖不出滇黔境內,卻已搞得當地百姓叫苦連天、哀嚎不已了。

  這就是一年到頭難以見其蹤影的魔面判官會再次出動的原因,因為,即使他一向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可在兩種情形下他必定會出現。

  一是每當天災降臨時,判官檄便會出現在那些以不當手段蓄集財富的人家中,通告他們魔面判官將會去收取他們從那些善良農民百姓手中搜刮來的血腥錢、黑心財和污穢寶。

  這些對象通常是那些惡商巨富、貪官污吏或土豪劣紳。

  之後,魔面判官便會以劫盜而來的財富全數賑濟那些在水災、旱災,或其它各種天災中受苦受難的災民們,使他們得以在困境中繼續生存下去,予以他們對未來的希望。

  不過,這還算是相當平和的了,因為魔面判官通常是拿了錢就不傷命的,至於另一種狀況可就血腥得很了。

  這人世間無論王道多昌明,總還是會有些任意胡作非為,官府卻抓不了他的壞蛋,若是世道混亂的時候就更甭提了,那簡直是滿山滿谷,走一步就碰到一雙,隨手一摸就是一大把。

  也許是仗勢欺人的皇親貴胄,也許是一幫打家劫舍、強取豪奪的馬賊匪寇,也許是黑道上黑白不分、草菅人命的殺人魔,也許是獨佔地盤、並吞同道、壟斷市場或狙殺外幫的私鹽販子或地痞流氓之類的。

  總而言之,這些人通常都是官府不夠能力緝捕回去,或者是背景太硬,官府根本不敢動他,甚至可能是官府根本就懶得去追緝的,在這種狀況下,判官檄必定會再次出現。這時,它所代表的是魔面判官的判決和處刑,而且,他的判決是永遠不變的嚴酷,無論對手是一人或十人、百人,他只有一種判決:殺!

  他曾經斬決過一個秉性淫毒殘虐,專門淫姦獸虐婦女致死的皇親王爺,和一個罔顧人命、濫殺無辜的朝廷姦官;也曾經劈殺黑道上一名殺人如麻,而且嗜食人肝的殘暴殺人鬼,和一個表面上是白道大俠,私底下卻以收集人的眼珠子為樂的變態狂。

  他亦曾單人匹馬獨挑一幫打家劫舍,從不留活口的關東馬賊「悍馬幫」一百零七騎,那裏是驚天動地的一仗,因為「悍馬幫」並不是單純不懂武功的普通馬賊,而是被各幫各派驅逐的不肖弟子集結而成的盜匪。結果,歷經整整一夜慘烈的廝殺之後,在黎明的曙光下,那一百零七人一個不少地躺在血泊中。

  諸如此類的扶危濟貧、懲好鋤惡的行為怎能不獲得善良老百姓的同聲感激與讚頌呢?

  這也就是判官檄上元寶、骷髏所代表的含義:要錢不要命,或要命不要錢。

  魔面判官兩手血腥,卻又是那麼地悲天憫人,他心狠手辣,卻也是菩薩心腸;他不畏一世詆名,只做他該做的事,他只為善良者、只為無辜者,判官檄一下,就絕無挽回的餘地了。

  魔面判官終於又重現江湖了!

  

  三匹健騎在荒道上不疾不徐地奔馳著,路面是凹凸不平的,蜿蜒而崎嶇,迤邐於丘陵與荒原之間,此刻,是黎明的前一刻,月光即將隱退,卻仍極盡餘力地照射著叢叢的灰綠、一塊塊的黃色土脊和不遠處的一大片黑檀木林。

  淡淡的,一陣檀木香味徐徐隨風飄來,越朝前去,香味就越濃鬱,而這香味又是如此的幽雅清冽,聞在鼻端,直沁入腦,不但非常甜美,而且令人腦目一清。

  在月光下,中間那位三十不到的騎士英俊而健朗,說話的語聲也非常低沉穩重,他突然開口了。

  「十九飛星會的地盤好象就在這附近吧?」

  左邊那一位差不多年歲的騎士立刻恭謹地回道:「是在這附近,大爺。」

  而右邊那位看起來相當豪爽的騎士則充滿期待的馬上接下去問:「如果碰上了,大爺,咱們插不插手?」

  中間那位騎士--墨勁竹撫挲著挂在鞍旁的盤蛟金劍,露出淡淡的微笑。

  「你們說呢?」

  毫不猶豫地,右邊那一位右保立時大聲道:「當然要插一手!」

  左邊那位左林聞言,不由得調侃道:「幫十九飛星?」

  「哪是!」右保抗議。「誰要去幫那些個混蛋家夥,自然是幫魔面判官呀!」

  左林嗯哼一聲。「別忘了你是什麼人,居然幫起通緝犯來了?」

  右保窒了窒。「我……我幫的是好人呀!」

  「通緝犯是好人?」

  右保呆了呆,隨即轉向墨勁竹抗議。「大爺,這不對嘛!明明魔面判官是幫老百姓的好人呀!為什麼要通緝他呢?」

  墨勁竹輕嘆。「這就是王法,即使再周全的王法也有漏洞,再英名的君主也會有私心作祟的時候,再努力也有力不從心的極限,雖然魔面判官那麼做是太激烈了,但偏偏他不那麼做的話,就幫不了百姓,他是犧牲自己的表面名聲,來拯救需要幫助的老百姓。」

  「他才是真正的英雄。」左林讚佩道。

  墨勁竹頷首。「小師妹最崇拜的就是他,總說如果不是被綁在那個位置上,她寧願去作魔面判官的小嘍羅。這會兒如果不是她輪值,肯定會跑來湊一腳。」

  左林不由得莞爾。「是啊!屬下也常聽四小姐這麼嘮叨呢!」

  墨勁竹眨了眨眼。「可你就不知道三師妹也很讚佩他了吧?」

  「咦?」左林驚訝了。「三小姐也會讚佩他人?」

  墨勁竹頷首。「能讓三師妹讚佩的人不多,除了師父、師母之外,大概也只有他了吧!」

  「其實那也難怪,能做到像魔面判官那樣的人也只有他一個了。」左林說道。

  「那麼,大爺,」右保雙眼閃著興奮的光芒。「幫魔面判官?」

  墨勁竹笑了。「只要裏被我們碰上了,當然是幫他。」

  於是,右保忍不住大聲歡呼,此際,東方的天際已悄悄泛出一抹淡淡的魚肚白,而他們三騎也正好來到黑檀木林前,突然,墨勁竹臉色一沉,同時揚手阻止右保的歡呼,並凝神像在傾聽著什麼。

  右保與左林立刻屏息望向林內,未幾,一陣粗重的急促喘息摻雜著淩亂不穩的腳步聲從林內傳了出來,三人立刻飛身下馬往林中探去。不一會兒,迎面就見一個黑衣人踉踉蹌蹌地撞過來,而他臉上挂著的,正是傳說中的魔鬼面具。

  「魔面判官!?」右保頭一個失聲驚呼。

  黑衣人聞聲止步,隨即警戒地舉起右手的長劍望向他們三人,繼而一聲低呼。

  「是你!」

  左林一愣。「咦?他認識我們嗎?」

  墨勁竹向前兩步。「有人在追你嗎?是十九飛星嗎?」

  黑衣人手中的長劍仍然對著他們,但身軀卻搖晃得越來越厲害了。

  「你……你想幹什麼?」

  墨勁竹沒有回答,雙眸倏地往黑衣人的身後望去,眼神淩厲寒酷。

  「左林、右保!」

  「是,大爺!」

  「殺無赦!」

  「遵命!」

  就在黑衣人沿著樹幹一寸寸地往下滑溜之際,左林和右保同時往黑衣人身後林子撲過去,而墨勁竹則小心翼翼地靠近他。

  「你受傷了嗎?」

  黑衣人仍然戒慎地盯住滿臉關懷地蹲在他面前的墨勁竹,好一會兒後,他的長劍終於無力地垂下。

  「沒有。」他聲音沙啞地說。

  「沒有?」墨勁竹困惑地端詳他,「可是……」他驀而噤聲,旋即伸手閃電般地摘下黑衣人的魔鬼面具,在黑衣人還未反應過來之前,便驚詫地叫道:「是你!」

  黑衣人舔舐嘴唇,他感到無比的幹渴與乏力,喉嚨裏又苦又澀。「是我又怎麼樣?」他無力地合上眼。「你要……你要綁我上衙門嗎?」

  墨勁竹深深地注視他一眼,而後更關心地問:「你覺得怎麼樣?」

  黑衣人輕輕嘆息。「胸口……胸口發悶,全身虛脫乏力,半點力氣也用不上,四肢百骸一點……一點勁道都沒有,輕飄飄的,像……像醉了一樣……」

  「內傷嗎?」

  「不!」黑衣人睜開眸子,眼神黯淡無光。「毒。」

  「毒?」墨勁竹的雙眉驀地緊攢。「哪裏?」

  「背。」

  不假思索地,墨勁竹立刻一手扶著黑衣人,一手唰一下撕裂黑衣人背後的衣服,隨即看到他白暫的後背右上方有個小小的紅點,墨勁竹立刻在紅點四周點了幾處重穴。

  「沒用的,」黑衣人疲憊地說。「我……我試過了,怎麼樣也……也阻止不了毒性蔓延開來,你……你就算點了我全身穴道也沒用的。」

  墨勁竹心頭一沉,忙平掌貼在紅點上略一提勁,一根又細又長的毒針迅即落入他的掌中。一瞧見那毒針,墨勁竹不由得大皺其眉。那是一根看起來相當「漂亮」的毒針,一截截地涂滿了九種色彩,既鮮傃又詭異的色彩,可見那毒性恐怕不是普通的復雜難解。

  「他們好……好卑鄙,」黑衣人低喃。「找幫手就……就找幫手,七十幾個人我……我也不怕,可是……可是他們居然讓兩個……兩個不到七歲的小女孩來……來暗算我,真是太……太可惡了……」

  黑衣人幾乎完全癱在墨勁竹的身上了,墨勁竹一手扶著他,另一手脫下外袍披在黑衣人身上。

  「我立刻帶你回去找三師妹,她精研過各種毒,應該……」

  「不!」原本神情萎靡的黑衣人突然振起精神低吼了一聲,「不要……不要帶我去找她!我已經寫……寫離婚書給她了,我們……我們已經沒有任何……任何關係了,你……」他揪住墨勁竹的衣襟喘息著。「不要帶我去找……找她,我……我說過再也不會……不會踏進梅……梅林半步了!」

  怎麼會搞成這樣?

  墨勁竹正想再問,左林和右保卻在這時一前一後回來了。

  「大爺,他怎麼樣了?」

  「中毒了,」墨勁竹說著,將魔鬼面具塞進懷裏,繼而雙手一抄,將黑衣人抱起來。「我得盡快將他送到三師妹那兒去!」

  三人隨即往林外飛身而去,而黑衣人卻還喃喃地咕噥著,「不要……不要帶我去……去梅林……不要……不要……」
 


  陰翳的天,寒風瑟瑟,綿綿的細雨依舊下個不停,不僅淹沒了禾麥、吞噬了農民的希望,也把人們的心窩都給浸涼透了。

  姬香凝愁眉深鎖地佇立在琴軒拱門前,不管是饒逸風在盛怒之下送來離婚書,或者是說服不了師妹,這都已經是次要的了,此刻心中那股揮之不去的惴惴不安才是她最在意的。

  這時候她才明了饒逸風在她心中不只佔有一點點的地位而已,或許還沒有到達她願意與之白頭偕老的地步,卻已經是會為他挂著心、懸著念,一段日子沒見他會想念他的程度了。

  這對其它女人而言也許夠了,但對她來講就是不夠!她的心靈此其它女人要來得深沉復雜多了,所以,她也需要更深沉充沛,甚至激烈的感情來滿足她。

  不過,也許就差一些了……但差一些什麼呢?

  虎玉悄悄地來到她身後。「小姐,您還在擔心嗎?」

  姬香凝輕嘆。「我能不擔心嗎?」

  虎玉沉默了一會兒。

  「可是姑爺都已經把離婚書送來了。」

  「那跟這是兩回事,何況……」姬香凝緩緩的回過身去。「他是一時生氣,等他回京後,我會向他解釋的。」

  「可是四小姐還是反對呀!沒有經過其它三那的同意,不得任意透露身分,這是當初你們約定好的嘛!」

  這回換姬香凝靜默片刻。

  「這提議是爹娘離開去雲遊之後,才由師妹提出的,當初我們也只是認為謹慎一點應該沒什麼不對,可是現在師妹卻全由個人喜怒來決定一切,這樣就脫離了原先的用意。所以,我決定提議自己的伴侶由自己決定即可,只要大師兄和二師兄同意的話,師妹反對也沒用了。」

  虎玉聞言,默默的端詳姬香凝半晌。

  「小姐,您很在意姑爺嗎?」

  姬香凝瞥她一眼,隨即走向琴箏前坐定,卻只是輕撫著琴面。

  「我想我是在意他,但是……」

  「還不夠?」

  姬香凝頷首,「是不夠,我覺得……」她驀而噤聲,與虎玉不約而同驚訝地轉眼望著剛從雨中飛身進來的人。「大師兄!?」

  「咦?大爺,您回來了!」

  墨勁竹揮去滿頭水債,虎玉忙衝去拿毛巾,姬香凝則起身靠過去關心地問:「大師兄,你冒雨前來,是不是有什麼重要的事?」

  「是有,但是……」墨勁竹凝住姬香凝。「先告訴我,三師妹,你和妹夫到底出了什麼事?」

  雙眸倏地睜大,「大師兄怎麼知道?」姬香凝訝異地問。

  「別管我是怎麼知道的,」墨勁竹接過虎玉取來的毛巾,「告訴我就是了。」說著,他開始擦拭著身上的雨水。

  姬香凝略一遲疑,隨即把一切全盤托出了,包括佟安南去找饒逸風,還有饒逸風氣得丟給她離婚書的事,一切全都說出來了。她的提議如果要得到大師兄的同意票,就必須先讓他了解一切才行。

  「……我真的沒想到佟大人居然會做那種事,」姬香凝無奈的低嘆。「否則便不會有這種事發生了!」

  了悟地點點頭!「原來如此,難怪他會那麼生氣,」墨勁竹嘆道:「如果沒有佟大人插一腳的話,我想妹夫一定會很有耐心地和你磨到底的,雖然他沒有明說,但是我可以感覺得出來他對你用情很深。

  「可是佟大人那種類似輕蔑,又似挑釁的行為言詞,卻大大的傷了妹夫的自尊心,而你的無情回應,更似在他的傷口上搓上鹽巴,他脾氣看似很好,但每個男人都有他的自尊心,換了是我,我想我也是忍受不下去的!」

  欲言又止地張了張嘴,姬香凝又嘆了口氣。

  墨勁竹把毛巾遞還給虎玉。「當時你應該告訴他的。」

  「可是師妹反對。」墨勁竹一聽就皺了眉,姬香凝趕緊在他開口之前忙又接了下去。「所以,我希望大師兄和二師兄能同意,自己的伴侶自己決定就好,不必得到其它人的同意。」

  眉宇迅即舒展開來!「我同意,」墨勁竹毫不猶豫地說。「師弟那邊就由我來講,應該不會有問題的。」

  「那就先謝謝大師兄了。」

  「不客氣。那麼……」墨勁竹話鋒倏轉。「我可以請師妹幫個忙嗎?」

  「大師兄請說。」

  墨勁竹先朝窗外瞄了一眼,隨即又拉回視線。

  「你知道魔面判官又重現江湖了吧?」

  姬香凝頷首。「知道,他發下了四面判官檄,看樣子,又有不少百姓會主動供奉他的長生牌位了!」

  墨勁竹雙眼深沉地凝住她。「你覺得他是壞人,還是好人?」

  「都不是,」姬香凝不假思索地回道。「他是個真英雄,一個不計虛名、不求報償的真英雄!」

  「確定?」

  「當然確定,」姬香凝似乎有點奇怪他這麼問。「大師兄不是早就知道我對魔面判官的想法了嗎?」

  他笑了,「那好,我要你幫的就是他。」墨勁竹似乎很高興。「他單挑十九飛星,對方卻找來幫手共七十幾個人圍攻他一個,而且還叫兩個七歲的小女孩暗算他,結果他中了毒,而且無法阻止毒性蔓延,現在就看師妹能否替他解毒了。」

  姬香凝立刻正起臉色凝神問:「他的情況如何?」對醫術,她只是略懂皮毛,普普而已,因為她娘親不會醫術,但她卻對毒物特別專研過,因為前任太子曾經被人下過毒。

  「口幹舌燥、胸口發問,全身癱軟無力,連站都站不起來了,而且每天在他中毒針的同一時刻,他的毒便會發作,每一次發作都耗去他不少體力,他也就越來越虛弱了。」

  姬香凝越聽臉色越凝重。「毒針呢?」

  墨勁竹立刻把用手巾包著的毒針交給她,姬香凝打開來仔細看了又看,還湊近鼻端把每一種顏色都仔細聞過。

  「他人呢?」

  「他無法騎馬,只好坐馬車,應該隨時都會到了,我是先來告訴你一聲,讓你有所準備。」說著,墨勁竹用下巴指指毒針。「怎麼樣?知道是什麼毒嗎?」

  「不是很確定,我必須看看他的氣色、把把他的脈,不過……」姬香凝沉重地嘆了口氣。「如果我猜測得沒錯的話,或許去找下毒的人找解藥還比較有希望,找我是沒用的。」

  「為什麼?」

  「因為制作這毒藥需費時三年,同樣的,制作解藥也需費時三年,而中毒的人熬不到一個月就會力竭身亡了!」

  墨勁竹的臉色變了。「你確定?」

  姬香凝猶豫了一下。「我必須先把過他的脈才能確定,不過,應該有七成沒錯。」

  「那麼,三師妹,」◎墨勁竹突然轉頭望向拱門外。「你最好要有一點心理準備。」

  姬香凝也跟著朝拱門看過去,「心理準備?」有兩個人正從梅林中飛掠而出,其中一人手上還托著一個人。「什麼心理準備?」

  「因為魔面判官就是……」

  墨勁竹還沒說完,先行一步迎上前的虎玉便已先瞧清楚了左林雙手托著的人,並失聲驚叫,「姑爺!?」

  姬香凝全身一震,「相公?」她不敢置信地驚呼,隨即快步移向被左林放置在錦榻上的人,一瞧見那人緊閉的雙眼,蒼白泛青的臉色,她更是陡然色變。「相公,怎麼會……」她驟而頓住,旋即伸指搭上他的腕脈,又翻看他的眼色,甚至是他的牙齦、頸側、耳後,然後轉過臉來望著墨勁竹,雙眸中水光瑩瑩。

  「大師兄!」

  心頭沉了沉,「放心,師妹,」墨勁竹忙道。「我找師弟一起去,我們會找到下毒的人的!」

  竭力忍住心頭那莫名的痛楚,姬香凝力持鎮定地吩咐道:「大師兄,要盡快,我的白虎針頂多只能替他多拖延個十四天左右,再多就沒了!」

  墨勁竹咬了咬牙。「夠了,一個月足夠了,我們一定會來得及的!」語畢,他回身就走。「左林,你留下幫忙。」

  左林躬身。「是,大爺!」

  「虎玉,趕緊去把我床上的被褥準備好!」吩咐完虎玉,姬香凝又忙著吩咐左林。「左林,幫我把三姑爺抱到我房裏去!」

  將饒逸風移到姬香凝的閨房安置好後,姬香凝邊擰著毛巾邊又說:「左林,去替三姑爺拿幾件換洗衣物來……虎玉,去藥櫃裏切半截千年老參王和兩只母雞燉成兩碗,快去!」

  那兩人一離去,姬香凝便用溼毛巾溫柔地擦拭著饒逸風的臉,也許是冰冷的潮溼感刺激了他,也或許恰好是時候他該要醒了,總之,當姬香凝開始往下擦著他的頸部時,饒逸風突然睜開了兩眼,困惑的眼神先是呆滯地望著屋頂,然後開始遲緩地轉動著,隨即,他瞥見了低頭專注地為他擦拭的姬香凝,雙眸驀地憤怒的大睜。

  「你!」他沙啞地低吼,同時一把推開她,並掙扎著起身。「我說過再……再也不到梅……梅林裏來了,我……我要離開……要離開……」

  「相公,不行,你不能下床!」

  姬香凝驚叫奢想要阻止他,卻又被他用力推開而踉蹌退了兩步,還沒站穩,就聽撲通一聲,饒逸風已經跌到地上去了。

  「別……別叫我相公……」饒逸風喘息著撐起上身吃力地抱住床邊的椅凳,「我已經……已經不是你……你的相公了,我……我要離開!」說著,他就試著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可惜腳都還沒站直,就兩腿一軟,又倒了回去,椅凳也被他撞翻了,整個人狼狽地仆跌在地上。

  「相公!」姬香凝忙又過去想要扶他一把,可是,不過才剛碰到他而已,又被他推開了。

  「滾開!」他吼著又開始扶著椅凳、抓著床沿,硬要撐起自己虛軟的身子。

  再一次,姬香凝試著去扶他,卻依然被他一把推開,但他卻也因此而失去重心的跌翻了,喀一聲,這回是腦袋撞上椅凳腳,他呻吟著扶住腦袋;姬香凝再次想去扶他,然而,無論試幾次,都僅是稍微碰觸到他而已,他就憤怒地甩開她。

  看他讓自己跌來撞去的好不凄慘,姬香凝終於禁不住淚水盈眶了。「好、好、好,我告訴你、我告訴你!」她猛然抓住他的手臂。「我是白虎禁衛!皇京四大禁衛中的白虎禁衛!」

  正準備再次推開她的手驀然僵住,饒逸風呆滯半晌後,才一臉不可思議地低喃,「你……你說什麼?皇京……皇京四大禁衛?」他困惑地轉著眼珠子。「白虎……白虎禁衛?你是……你是白虎禁衛?」

  「妾身是白虎禁衛。」姬香凝低嘆。「相公,你先上床躺好,妾身再慢慢告訴你你想要知道的任何事,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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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門隔花深夢舊遊,
  夕陽無語燕歸愁,
  玉織香動小簾鉤。
  落絮無聲春望淚,
  行雲有影月含羞,
  東風臨夜冷於秋。

  --吳文英·浣溪沙

  小心翼翼地捧著一碗剛燉好的人參雞湯,虎玉一手推開房門進去,正好聽見姬香凝講到最後,便悄悄地在一旁等候她說完。

  「……因此,妾身每年十二月到翌年二月都要到宮中輪值伴駕,所以,佟大人才會認得妾身,並不是妾身對他有什麼特別,這樣相公了解了嗎?」

  聽完姬香凝冗長的敘述後,饒逸風卻靜默了好半天都不出聲,也不曉得他到底聽懂了沒有,還是正在考慮該如何接受這整件事。直到虎玉把剛燉好的人參雞湯放到他手上,旋即又被姬香凝端回去吹著熱氣。

  「為什麼你到現在才肯告訴我?」他低低地問。

  姬香凝無奈低嘆。「因為當初我們四師兄妹曾經約定,為免惹來一些不必要的麻煩,除非經過四個人的同意,否則不能隨便把自己的身分告訴任何人。但是,師妹卻一直不肯同意讓你知道這件事,直到今天,妾身另外徵求大師兄的同意,決議自己的伴侶由自己決定即可,不需要經過其它人的允許,所以妾身才能告訴你。」

  饒逸風又沉默片刻。

  「救了我的……是你大師兄?」

  姬香凝頷首。「他是青龍禁衛,和二師兄玄武禁衛是爹的徒弟,小師妹朱雀禁衛是我娘的徒弟,不過,她只學武。」

  饒逸風蹙眉端詳她。「那你……也會武嗎?」

  姬香凝搖頭。「不,妾身不能練武,但是妾身精熟奇門之術,妾身之所以要住在這兒,就是因為妾身必須鎮守住這金陵城的白虎方位,因此,妾身每年至少要在這兒住上三個月。」說完,她把雞湯又放回饒逸風手裏。「相公,不燙嘴了,快趁熱喝。」

  饒逸風邊一口一口慢慢的喝著,邊似乎還想著什麼事,虎玉卻捺不住寂寞地乘機湊上前來了。

  「姑爺,您真的是……是魔面判官?」

  饒逸風瞟她一眼,點點頭。

  虎玉不由得不滿地噘起了嘴。「那人家問您是不是會武,您還說不會!」

  「我有說不會嗎?」饒逸風慢條斯理地說:「我只是反問你說,你怎麼會認為我會武而已吧?」

  虎玉窒了窒。「那……那……魔面判官都已經出現江湖快四十年了,姑爺,您有那麼老了嗎?」

  饒逸風嘿嘿一笑。「如何,姑爺我駐顏有術吧?」

  虎玉頓時傻住了,姬香凝卻是噗吭一笑。

  「相公是徒弟吧?」

  把剩下的雞湯喝完後,饒逸風才把碗還給虎玉,並說:「八年前師父過世後,我才接替他老人家為魔面判官。」

  「八年前?」虎玉捧著空碗,轉著眼珠子想了想,繼而驚呼。「耶?姑爺,那……那十三面判官檄不就是您發出去的了?」

  饒逸風聳聳肩。「沒辦法,那時候才剛打完仗,世道混亂、民生困苦,尤其是那些直接遭受到戰爭蹂躪踐踏的地區更為凄慘,趁火打劫的人突然間增多了,惡官姦商打劫各個搶著來,不那麼做的話,很多老百姓都活不下去了!」

  「哇--」虎玉既讚嘆又崇拜地注視著饒逸風。「原來一年內發出最多面判官檄是姑爺創下的紀錄呀!」

  是喔,明年一口氣發二十面給她,看她還高不高興得起來!

  饒逸風受不了地翻翻白眼,沒說話。

  「那麼相公為什麼要做那種會扭曲人印象的事呢?」姬香凝突然插進來問道。

  一提到這,饒逸風就不由得先嘆了一大口氣。「這個就要提到我爹娘了,老實說,如果我爹娘還在世的話,判官檄每年都要先發下十面給他們,因為我爹是個扎扎實實的大惡商。記得當年我一再要他們捐出銀兩賑災濟貧,結果他們真是一毛不拔,說什麼錢只能用在自己身上,哪能浪費在他人身上。

  「當時我一火大,就脫口說,要是可以的話,我一定會先去搶饒家的鋪子!然後就叫我師父發判官檄給他們,因為師父看在我的面子上,一直都沒去動他們。結果頭一遭被劫,我爹就拎著我的脖子問是不是我勾結盜匪去搶的?

  「所以,我師父就教我那麼做,他說我越壞,就越不會有人懷疑到我身上來。而且,因為我是獨子,所以要出遠門並不容易,爹娘看得我實在很緊,只要走得稍微遠一點,就叫來一大堆人跟著我,無論我如何抗議都沒用,因此……」

  他聳聳肩。「一個會逃家到處遊玩的不孝浪蕩子,三天兩頭不回家是常事,只要他們習慣就好了!反正我都在玩嘛!也沒什麼好擔心的,對吧?所以,當我正式接下魔面判官之後,這就是一個很好的掩護了。」

  他說的輕松自在,卻在姬香凝心湖裏暗暗掀起了一陣波濤。

  只為了掩護自己另一個身分,他便犧牲了自己的形象,混得一身罵名,讓所有的人蔑視他、恥笑他,好使他能更方便去做一些毫無代價,甚至可能會喪失性命的事嗎?

  換了是她,她做得到嗎?姬香凝不禁捫心自問。

  「的確,」虎玉喃喃道。「我到現在還不太敢相信哩!難怪這些年來,魔面判官發給饒家外地鋪子的判官檄特別多呢!」

  饒逸風笑笑不語,並合上眼,姬香凝卻是雙眸中異採閃爍地凝視他好片刻。

  「相公,如果不是大師兄救了你,你會讓妾身知道嗎?」

  「不會。」

  「為什麼?」

  這還用問嗎?「你已經夠看不起我這個浪蕩子了,我怎麼還敢讓你知道我甚至是官府衙門緝榜單上的頭號通緝犯?」

  「可是你為的是百姓呀!」

  饒逸風緩緩睜開眼。「我以為你期待的是我能去考個狀元什麼的,然後作個像佟大人那樣的高官。」

  聽出他語氣裏的嘲諷,姬香凝不禁垂眸輕嘆。「相公還在生氣嗎?」

  「我哪敢。」

  姬香凝沉默了一會兒。

  「相公,你累了,還是多睡一會兒吧!」

  饒逸風沒有異議,因為他早就累了,而姬香凝和虎玉扶著饒逸風睡下後,兩人就離開了房間。

  「小姐,」虎玉吐著舌頭悄聲道:「姑爺好象還是不太高興哩!」

  「讓他睡飽一點,也許明天精神就會好點兒了。」只要精神夠好,心情自然也不會差到哪裏去。而她,也有一些事必須好好想想。

  可是直到淩晨前,饒逸風毒傷發作之際,姬香凝才發現繞逸風的精神根本不可能會更好,只會更差。

  之前左林就已先警告過姬香凝,饒逸風毒傷發作時會很痛苦,她們最好不要在一旁觀看。可是姬香凝堅持她一定要在一邊照顧,虎玉自然也不會離開她身邊。

  到了寅初時刻,熟睡的饒逸風突然醒了過來,並說他口好渴。

  沒想到他茶喝一半,就驀然失手掉了杯子,姬香凝忙取毛巾來替他擦拭。可等她擦完抬頭一看,卻不覺嚇了一大跳。

  饒逸風臉色慘白,冷汗涔涔,卻還是咬緊牙根裝作沒事般地說:「還……還沒擦好嗎?」

  姬香凝呆呆地看著他痛苦的模樣,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只感覺到一陣尖銳的痛楚也跟著穿透了她的心。

  左林冷靜地示意虎玉把姬香凝帶開一邊,自己則坐到床邊去扶著饒逸風,讓他靠在自己身上。

  「會冷嗎,三姑爺?」

  驀地抽搐了一下,饒逸風閉閉眼。「有……有點兒。」

  左林忙拉上被子蓋緊了他。「這樣好點兒嗎?」

  勉強扯了一下嘴角,饒逸風微微抖顫著說:「謝……謝謝。」

  左林朝姬香凝望去。「三小姐,你們先去睡吧!這兒有我就行了。」

  身體有些痙攣,饒逸風急促地吸著氣。「你……你們去睡,我……我不要緊……」

  姬香凝終於回過神來了,但這樣她更心痛,因為她很清楚她沒有辦法減輕他的痛苦,就算點了他的昏穴、睡穴,他照樣會很快就痛醒過來,這就是這種毒的歹毒之處,必須忍受痛苦直到死為止!

  可是看他的痛苦那麼迅速地往上攀升,他的面色逐漸泛育,汗珠子在努力抑制痛苦的臉容上閃動,他開始一陣一陣地痙攣著。

  姬香凝終於忍不住了。「左……左林,點一下睡穴,讓……讓他休息一下吧!」她的聲音也跟著在微微顫抖。

  左林為難地瞧了一下饒逸風。「可是三小姐,三姑爺這才剛開始呢!」

  全身都在那麼可怕的抽搐著,饒逸風雙目緊閉,額上汗落如雨,甚至連五官都有些扭曲了,卻仍喘息著說:「不……不用了,沒……沒有關係,我……我受得了……」

  「可……可是,這樣你太痛苦了呀!」姬香凝禁不住哽咽了。

  饒逸風似乎想再說什麼,牙關卻驀然緊咬,刺骨的痛苦,淩遲般的煎熬,使得他的全身開始劇烈的顫抖,面孔上的肌肉也完全扭曲得變了形,臉色開始轉為一種慘怖的深色鐵青,可他卻依然拚命忍住,吭也不吭一聲,只聽得到他斷斷續續的吸氣聲。

  左林竭力的抱住他,免得他因掙扎翻動而滾到床下去。

  姬香凝宛如石塑木雕般呆呆的站在一邊,兩只手緊握成拳,指甲都剌進肉裏也一無所覺,她的目光悲痛又無助的駐留在饒逸風那張痛苦至極的凄厲面龐上,終於明了何謂心如刀割的感受了!

  她的淚水悄悄滑落,虎玉在一旁膽戰心驚地抓緊了她的手臂。

  「小……小姐,姑爺……姑爺受不了了呀!」

  還未說完,驀聞饒逸風輕哼一聲,就見他整個身子突然靜止了下來,除了四肢尚在微微的痙攣之外,他雙目緊閉,毫無動靜,連呼吸也僅剩下那若有似無的一絲微弱氣息,簡直就讓人不敢相信他還是活著的。

  姬香凝不由得驚呼一聲打了個寒顫,旋即氣急敗壞的衝上前,小心翼翼地伸出簌簌發抖的手搭在饒逸風的腕脈上。

  「三姑爺昏過去了。」左林鎮定地說。

  「結……結束了嗎?」姬香凝顫巍巍地問。

  左林猶豫了一下,才無奈地道:「不,至少要一個時辰。」

  「一……一個時辰!?」姬香凝頓時驚嚇地連退兩步。

  天哪!他每日都得這樣忍受一個時辰嗎?

  這樣他能撐多久?撐得了一個月嗎?

  驀然,她轉身就出了房門走向書軒,並對身後緊跟的虎玉吩咐道:「虎玉,我開張單子,天一亮你就給我進宮去照單子拿,有問題找太後,無論如何,單子上的東西全部都要給我拿到!」

  現在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讓他有足夠的體力支撐下去,直到大師兄他們找到解藥回來為止!

  ※  ※  ※

  饒逸風自己雖然還生死未。,但是他依然記挂著罹患水災的災民,然而,躺在床上的他什麼也不能做,只好修書一封給鄭全祿,把存放盜來的金銀財寶的地點告訴他,讓鄭全祿代替他去處理賑災之事。至於饒府,也只好暫時托交給鄭全祿的兒子鄭月豐了。

  對於秋海棠來講,饒逸風和鄭全祿竟然都不在饒府主事,這種機會簡直是天下掉下來的好運道,這下子再也沒人可以阻止她動手腳了,於是,她就開始著手已計畫許久的行動,一步一步把自己的人安插到饒府裏。

  而第一個,就是她兒子的父親林恒武。

  當年,她才剛進翠怡院不久,就被林恒武看上,並為她贖身,可沒想到林恒武在兒子生下後的某一天出門後就不再回來了。為了撫養兒子,她只好再回到翠怡院工作,後來又進了饒府。

  之後,就在這回饒逸風出京後不久,她偷跑去看兒子時,居然也碰上林恒武回來找兒子。於是,兩人舊情復燃,再次一拍即合,進而共謀饒府的產業。

  沒想到一切比她想象的還順利,莫名其妙的,聽說饒逸風在外地病得快死了,所以鄭全祿只好代替主子去辦些事。在秋海棠的理想中,饒逸風最好是一病不起,這樣她就是饒府的主人了,就算饒夫人回來,她不相信她壓制不了那個醜八怪。

  萬一不幸饒逸風沒有死的話,那也無妨,只要給她一、兩個月的時間,她就可以安排好一切,他不回來便罷,他一回來就要他死!

  因為,只有她知道,林恒武是個會武功的江湖中人,而且曾經是武林黑道中一個相當有名的幫派中的一份子,雖然那個幫派已經被消滅殆盡了,但是,林恒武打算利用饒家的財富再重振幫派的聲名。

  所以,無論是饒逸風也好,鄭全祿也好,除非他們不回來,否則,林恒武只要動兩下手指頭就可以輕易地解決他們了!

  ******************  ******************  ******************

  一天十二個時辰,饒逸風就有十個時辰在睡覺,睡足這麼多時辰,以一般人來講,一醒來大概是活蹦亂跳,一身充沛精力無處發泄了吧?可饒逸風的精神與體力,在一次又一次毒傷發作的情況下,已伐傷得太過厲害了,毒性的侵蝕一日不斷,無論姬香凝如何幫他進補調養體力,他依然一天此一天孱弱。

  半個月後,他已經連個杯子都拿不住了。

  這天,饒逸風剛從一場悠長而舒適的夢裏醒來,一睜眼便瞧見姬香凝靜靜地坐在床邊凝視著他,也不曉得她那樣子有多久了。

  他舔了一下幹裂的唇瓣,姬香凝立刻問道:「渴了?」

  饒逸風點頭,姬香凝便小心翼翼地把他扶著坐起來,並在他身後塞了好幾顆枕頭好讓他舒適地靠著,而後去倒了一杯猶半溫熱的參茶來,再同樣小心翼翼地喂進他嘴裏。

  「還要嗎?」喂完一杯後,姬香凝又問。

  「夠了。」饒逸風吁著氣道。

  「要再睡會兒嗎?」

  「不要,」饒逸風苦笑。「再睡下去,怕就醒不來了。」

  姬香凝一顫,立刻捂住他的嘴。「不要這麼說!」

  冰冷的手悄悄覆在溫暖的柔荑上,饒逸風深深吸了口氣,而後勾起一抹滿足的微笑。

  「好香。」

  沒有收回自己的手,任由他握著,姬香凝又注視他片刻後,突然說:「相公,我們圓房吧!」

  笑容迅即消失了,眉宇倏地皺起,「你在說什麼鬼話?」饒逸風惱怒地低叱,「你以為我死定了嗎?你認為饒家若是從此斷了嗣,你這個饒家媳婦便是罪孽深重了嗎?」他驀然甩開她的手冷哼。「你忘了早已被我休了嗎?」

  幽深的瞳眸深深凝視他片刻,而後她悄然垂下雙眸。「相公以為若是相公死了,妾身會再嫁嗎?所以相公要為妾身保留清白之身嗎?」

  饒逸風不語,只是別開頭。

  姬香凝輕嘆。「相公,妾身曾說過,妾身一直沒有嫁人的打算,原就準備一輩子獨身到老。可是妾身嫁給了你,妾身以為那樣也未嘗不可,反正妾身過的依然是獨身生活。

  「沒想到三年後,相公竟然突然出現在梅林,而且那麼有耐心地追求妾身,當時妾身卻深以為不耐煩。可之後,妾身發現相公與妾身所聽聞的、想象中的相差許多,妾身驚訝了、好奇了,於是,妾身開始與相公認真相處,從而發現相公原來也有那麼令人心儀的一面。老實講,妾身的確是有點心動了!」

  她看著自己交握的雙手。

  「然而,對妾身而言,那樣依然是不夠的,在妾身心目中,男人不應該只是那樣的,並非一定要成大功、立大業、做大官,但是……光只那樣是不夠的,男人應該更有力量、更能令人震撼、教人感動的!」

  饒逸風突然插了一句。「像你大師兄、二師兄那樣?」

  「不!」姬香凝卻立即否決了。「還不夠,大師兄、二師兄是真正的男人,妾身尊敬他們,卻不覺得他們能讓妾身心動。最大的不同是,如果有事的話,妾身會為大師兄、二師兄擔憂、焦急,但相公一出京,妾身不但為相公揪心擔憂,而且會想念相公。

  「想念相公的風趣幽默,想念相公的耐心體貼,想念和相公一塊兒散步、淺酌的時光,想念相公的畫,也想念相公的棋藝,越想念妾身就越懊悔為什麼要聽由小師妹的任性,懊悔自己傷害了相公。如果事情能重來一遍,妾身一定不會任由相公在憤怒之下離去了。」

  姬香凝抬眸對饒逸風綻出一個歉然的微笑,饒逸風輕撫她的嬌靨,她赧然地垂下如扇般的睫毛。

  「然後,那一天,大師兄突然跑來問妾身,『魔面判官是好人還是壞人? 當時妾身亳不猶豫地告訴他,妾身認為魔面判官是個英雄,一個真正的英雄。可妾身怎麼也沒料到,妾身不但可以見到那個妾身心目中的英雄,甚至相公竟然就是他,於是,妾身真正感到震撼了!

  「為蒼生、為百姓,相公能真正做到不計虛名、不求代價,這已經夠了不起了。可相公為了掩飾自己的身分,竟然還污蔑自己的形象,無視他人輕蔑的眼光,一任世人嘲笑,當時妾身立刻自問:妾身做得到嗎?」

  她喟嘆地搖搖頭。「不,妾身做不到,妾身可以不計虛名、不求代價,卻做不到像相公這樣,妾身不由得折服了,為相公寬闊的胸襟,為相公無私的胸懷,妾身不能不感動,不能不折服了!」

  蒼白的雙頰上悄然染上兩抹赧紅,「這……夫人說得太誇張了,」饒逸風頗為不好意思地吶吶道:「其實……其實我也沒想那麼多啦!男人嘛!被人家多罵兩句也不會少塊肉呀!」

  瞳眸中是讚服,也有心痛,姬香凝深深齡視著饒逸風。

  「但是,相公,當妾身眼看著相公被痛苦折磨摧殘的時候,你知道妾身有多麼希望相公不是魔面判官嗎?」

  饒逸風呆了呆。「嗄?」

  姬香凝嘆息著又垂下雙眸。 「每一回看著相公痛苦,妾身心中的痛就一回深過一回,於是,妾身明白了,相公出京前,妾身只為相公心動,但在妾身得知相公竟然是那樣了不起的人而震撼、而感動、而折服時,妾身的心便已不自覺地牽係在相公身上了。」

  饒逸風的雙眸倏地驚喜地一亮。「真……真的嗎?」

  沒有回答他,姬香凝兀自垂眸低語,「一顆陷落的心只會越陷越深而已,每一日見到相公,妾身都可以感覺得到比前一日更眷戀相公;每一回眼看相公受苦,妾身也可以感覺得到心中的痛在加深;每一次相公熟睡時,妾身就情不自禁地恐懼起來,恐懼……恐懼相公再也醒不過來了!」

  一滴淚水悄然墜落,饒逸風抬手扶起她的下巴,雙眼在她那兩只溢滿淚水的瞳眸中流連,於是,又是另一滴熱淚垂下。饒逸風嘆息著將她攬入懷裏,輕輕地,將冰冷的雙唇覆上那兩片帶著淡淡梅香氣息的唇瓣。

  由輕而重、由淺入深,饒逸風輾轉地吸吮著她的甜蜜,貪婪地嗅吻著她的芳香;姬香凝則雙臂如蛇般地圈上了他的頸子,羞赧且笨拙地回應著他,熱淚卻依然止不住。

  他終於喘息著放開她,她則偎在他胸前低低地呢喃,「你一定要撐下去呀!一定一定要撐下去呀!」

  饒逸風溫柔地撫掌著她沁著梅香的秀發。

  「我會的。」

  一條嬌小的淡藍色身影像只蝴蝶似的翩然落在梅樓前,剛走出樓的虎玉一見,不由得愕然。

  「四小姐,您回來了,不是還不到時候嗎?」

  淡藍人兒--朱雀禁衛水仙聳聳肩,逕自往樓裏去。

  「皇上要我陪他上北京,可我玩兩天就厭了,但皇上又不肯那麼快回來,只好忍呀忍的,好不容易回來了,就聽說那個人居然堂而皇之地住進三師姊這裏來了,所以就馬上溜出宮來,想看看那人的臉皮到底有多厚,能不能讓我掀兩片起來玩玩?」

  「咦?」虎玉訝異地追在水仙身後。「難道四小姐還不知道……」

  「知道什麼?」

  「知道……」虎玉驀地頓住,頑皮之心倏起,突然很想看看一向喜歡捉弄人的四小姐在自己被整的時候會有什麼樣的表情。「呃……沒什麼、沒什麼。」

  「不曉得在搞什麼!」水仙突然停住了腳。「喂!那家夥住哪兒呀?」

  虎玉憋著笑輕咳兩聲。「呃!在……在三小姐房裏呢!」

  「耶?」水仙陡地一聲驚呼。「在師姊房裏?那……那家夥,居然敢跑到師姊房裏去!?好,我去抓他出來!」水仙拔腿就往姬香凝的閨房飄過去。

  虎玉則像賽跑似的衝向廚房,姬香凝正在為饒逸風親手熬湯,左林剛被姬香凝派出去買東西,當水仙到達時,虎玉正要去追加物品。

  剛喝完藥正靠在床頭點著腦袋打盹的饒逸風,驀然被一聲猛烈的撞門聲驚醒,嚇得他差點跌下床去,忙轉眼定睛看去,原來是那位美姑娘,他不久前才知道她就是姬香凝那個對他一直抱持著敵視態度的小師妹。

  只見她彷如一陣颶風也似的刮到床前,猛一眼,似乎很為饒逸風孱弱憔悴的模樣嚇了一跳,旋即恢復原來兇惡的表情,雙手叉腰作酒壺,氣勢洶洶地對饒逸風揚起下巴。

  「喂!是誰說你可以睡到我師姊房裏的?」

  饒逸風先是微微怔了一下,繼而眨眨眼笑了。「香凝是我老婆,我睡到我老婆床上有什麼不對?」他慢吞吞地說,雖然聲低氣虛,但那股子吊兒郎當的味道卻一點不減。「幹嘛!你嫉妒啊?」

  水仙頓時氣結。「誰跟你嫉妒啊!我說你不配到我師姊房裏,居然還敢睡到我師姊的床上,信不信我把你扔進長江裏喂王八!」

  滿不在乎地聳聳肩,「你只要碰我一下下,我保證你師姊會立刻跟你翻臉喔!」饒逸風依舊慢吞吞地說。

  柳眉霎時倒豎,水仙氣唬唬地逼到床邊。「你以為我不敢碰你?」

  學她曾經對他做過的動作,饒逸風挑釁地朝她勾了勾食指。

  「敢就來呀!不敢的是烏龜。」

  「你!」水仙不由得心頭一陣火起,旋即兜手一把揪住饒逸風的衣襟,「告訴你,我不但敢碰你,而且……」說著,她纖細的手臂使力一甩,竟然就把饒逸風一個大男人給摜下了床。「我還要好好的修理修理你!」

  饒逸風的臉色有點發青,卻依然讓那抹輕蔑的笑容留在唇邊。

  「你……你不敢!」

  美眸倏然怒睜,「你看看我敢不敢!」水仙憤然地舉起右掌,正想用力的給他甩下去,驀然……

  「住手!」姬香凝氣急敗壞地衝進來,虎玉則端著一碗食盅跟在後頭。「你瘋了!你想幹什麼?」

  一看是師姊,水仙不由得悻悻然地放下右手。「嘖!」可惜!「沒幹嘛啦!」然後故意很用力地將饒逸風丟下地。

  饒逸風頓時痛哼一聲,蜷曲成一團,姬香凝忙上前要去扶他。

  「不……不要碰……碰我!」饒逸風呻吟著低喃。

  忙收回手,姬香凝又急又心痛地看著他緊閉雙眼,痛苦地吸氣,臉頰一下下地抽搐著。

  「你……你怎麼樣了?」

  他沒有回應,只是粗濁地喘息著,她只好忍耐地等待著。直到過了好一會兒之後,饒逸風才慢慢恢復平靜,並吁出長長的一口氣,而後睜開眼給她一個虛弱的微笑。

  「好……好了,可以扶……扶我上床了……」

  姬香凝忙喚來虎玉一起把饒逸風扶上床重新躺好。

  「相公,你覺得怎麼樣?」她擔憂地為他拭著額頭上的冷汗。

  饒逸風閉了閉眼又睜開。「沒事,我……休息一下就好了。」

  「那你休息一下。」說著,為他掖好被子後,姬香凝一轉過頭來,就怒容滿面地瞪住了水仙。「師妹,這次你真的太過分了,你應該看得出來相公身子有恙,你怎能如此粗魯的對待他,甚至要打他?」

  看師姊好似真的生氣了,水仙不由得有些心虛。「是……是他先挑釁我的嘛!還說……說什麼如果不敢碰他就是烏龜,那我……那我不是烏龜嘛!」

  姬香凝愣了一下,隨即狐疑地轉回去看著饒逸風。「相公?」

  饒逸風聳聳肩。「我玩玩她嘛!」

  「玩……」姬香凝頓時啼笑皆非。「相公啊!你現在的身子能這樣玩嗎?要玩等你好了再玩也不遲呀!」

  饒逸風眼神古怪地凝住她一會兒。「我……好得了嗎?」

  全身一震,「不準你這麼說!」姬香凝聲音有些變調地叫道。「你說過你會撐下去的!」

  饒逸風輕嘆。「我會撐下去,但是……並不是我想撐下去就行的呀!只剩下不到半個月的時間了,這是早晚要面對的事,你不能逃避呀!香凝。」

  姬香凝咬了咬牙。「還有十三天,大師兄說他一定會來得及就一定會來得及的!」

  饒逸風無奈地搖搖頭,「好吧!隨你。」繼而瞄了一眼水仙。「不過,你也不要太責怪她,的確是我故意挑釁她的,我只是想報復一下她對我那種不分青紅皂白的敵意,所以稍微玩玩她罷了。」

  姬香凝沉默了一會兒,而後突然漾起一抹奇異的笑容,她瞄了水仙一眼,然後示意虎玉把食盅端過來,試了試不會太燙之後,她就開始一匙一匙地喂進饒逸風口中。

  「師妹,三個月內不準進這梅林內,尤其是這房間,否則師姊就跟你翻臉,聽清楚了沒有?」

  小臉頓時垮了下來。「師姊……」

  「好了,出去!」姬香凝輕叱,隨即又瞥虎玉一眼。「虎玉,請四小姐出去,一出房門後就告訴她。」

  虎玉立時眉開眼笑地亮了眼。「是,小姐!」然後轉個身。「四小姐,請吧!一出去虎玉就告訴您一件您一定很感興趣的事喔!」

  奇怪地望著水仙和虎玉一塊兒出去了,虎玉還很細心地把房門關好。「什麼事?」饒逸風禁不住好奇地問。

  姬香凝又笑了。「待會兒你就知道了,相公。」

  姬香凝繼續喂著饒逸風,可不過一會兒,突然,一聲可怖的尖叫破門而入,駭得饒逸風一口羹嗆到了鼻腔裏,他嗆咳著,門外的尖叫聲繼續穿透進來。

  「什麼?騙人……不信!不信……嗄?真……真的!?……怎麼可能?那……咦……啊!」

  跟著,有人開始拚命敲打著房門。

  「師姊啊,求求你,讓我進去吧!師姊啊!以後我不敢了啦!師姊啊!讓人家仔細瞧瞧嘛!人家想跟他說說話嘛!人家有好多好多事想問他啦!師姊呀!求求你啦……」

  饒逸風驚愕地張大了嘴。「她……她怎麼了?」

  姬香凝噗哧一笑。「她呀!除了我爹和我娘之外,她生平只敬服一個人。」

  「誰?」

  「魔面判官!」

  「耶!?」

  

  身子病了只有兩種結果,一種是痊愈,另一種就是好不了了!

  然而,從一開始,姬香凝就不考慮那另一種結果,她一心一意認定墨勁竹一定會來得及找回解藥,她拒絕接受會有另一種可能!

  可是到了只剩兩天,而饒逸風也陷入昏睡不醒的狀態時,她開始不安了。

  「地紋斷了,但有祖蔭紋庇護,」抓著他的手掌,姬香凝喃喃自語地道,然後又摸向他的臉。「他的額頭飽滿、印堂開闊,不該是個短壽之人,山根雖有宜紋,但不在準頭上;流年廉貪坐亥是絕處逢生格,應該沒事的、沒事的……」

  虎玉覷著姬香凝那種失態的神情,她也很不安。

  「小姐、小姐,別這樣,您一向對自己很有信心的不是嗎?放心吧!姑爺會沒事的。」

  停止了自言自語,卻專注地凝望著饒逸風好半天後,姬香凝才長嘆一聲放下他的手。

  「我知道,但是這會兒我什麼都亂了!只是很後悔……」

  「後悔?」

  「後悔浪費了那麼多時間,後悔為什麼不早點接受他,後悔……」

  「小姐,」虎玉不以為然地打斷了她的後悔。「可是您一直不喜歡姑爺的呀!那怎能勉強呢?就算後來您喜歡上姑爺了,可您自己也說過那還是不夠的嘛!」

  姬香凝呆了片刻。

  「我不懂,」她喃喃地道:「上天既然讓我現在這麼戀著他,為什麼不能讓我早點戀上他呢?為什麼一定要拖到現在?為什麼世間必須要有這麼多後悔莫及的事?」

  「小姐,姑爺沒事的,這樣你們以後還會有很長遠的時間的,不是嗎?」

  然而,到了最後一天、最後一次發作的前一刻,墨勁竹卻還是連個影子都沒有,姬香凝絕望了!

  抓緊了饒逸風的手,她咬著下唇淚流滿面,知道他絕對挨不過這次的發作,也知道只要他一死,她一定會崩潰的!

  「還有一個辦法,師姊。」水仙突然說。

  迅速移過視線來,「什麼辦法?」姬香凝急問。

  「師姊用白虎針鎖住姊夫的經脈,我再用內力幫姊夫度過他的發作期,這樣至少還能拖七天。」

  「可是……」姬香凝慘然色變。「這樣他的武功會全失,甚至會成為半殘之人呀!」

  「總比讓姊夫就這樣死去好吧!」水仙冷靜地說。

  震了震,「是的,總比讓他死好!」姬香凝低喃。

  於是,姬香凝不再猶豫,立刻叫虎玉取來白虎針,就在她將要扎下第一針時,燭火倏地一陣搖晃,屋內突然多出了兩道人影。

  「大師兄、二師兄!」水仙首先驚喜地撲過去。「找到解藥了嗎?找到了嗎?」

  一身風塵、滿面疲憊的墨勁竹和師弟宮震羽互覷一眼。

  「沒有。」

  姬香凝立時哭出聲來。

  「但是……」

  哭聲又止。

  「我和師弟跑到四川唐門去了,」墨勁竹微笑著。「我正式投帖求見他們的門主,請求他們給我一粒火龍丹,我想,你們應該知道,那火龍丹無毒不解,雖然解毒時對身體的戕害性特別大。」

  「然後?然後呢?」水仙緊張地揪住墨勁竹的袖子。「他們給了嗎?給了嗎?」

  墨勁竹聳聳肩。「他們說,他們也只剩兩顆,所以不給!」

  又是一聲哽咽。

  「可是呢……」

  泣聲又歇。

  「當我在前面和他們蘑菇的時候,」墨勁竹瞄向神情冷漠的宮震羽。「師弟早就從他們後山潛入他們門主的房內偷到一粒火龍丹了!」

  一陣靜默。

  驟而一聲歡呼,「哇~~萬歲!」水仙突然衝向前抱住猛皺眉頭的宮震羽。「二師兄,你最厲害了,我就知道你最厲害了!」

  姬香凝再次失聲哭了出來,只不過這次是喜極而泣。

  「相公,你有救了、有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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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已半,
  觸目此情無限。
  十二闌幹都倚遍,
  愁來天不管。

  --朱淑真·謁金門

  和煦的秋陽那般明朗怡人地自半敞的窗扇投入,金燦燦的陽光灑在人身上,有種軟綿綿、麻酥酥的感覺,令人們忘掉了陽光升起前的灰黯與寒酷。

  左林和右保兩人小心翼翼地服侍著饒逸風洗浴,再扶著饒逸風回到床上靠坐著,一個替他蓋好被子後,再把參茶端給他,另一個則開始整理善後。直到全都弄舒整了,他們才開門離去。

  他的毒解是解了,可是一個半月來的精神與體力伐傷,加上解毒時對身體的戕害--就好象兩國軍隊在他體內大打了一場仗似的,那可比毒發作時更痛苦百倍,當時體力已經孱弱到極點的他差一點點就挨不過去了,而經過殺伐淩虐後的戰場總是瘡痍滿目的,這些傷害可不是眨個眼就能調養回來的。

  當姬香凝拿著一封信函進來時,他已經瞇著眼快睡著了,她先拆了封後再遞給他,順手換過茶杯來放在一旁,然後在床沿坐下。

  而後瞧饒逸風看著看著居然攢起了眉頭,她不禁關心地問:「府裏出了什麼事嗎?」

  饒逸風把信放到她手上。「月前我讓全祿幫我去處理賑濟之事,府裏只好暫時交給全祿的兒子處理,可他畢竟還年輕,很多事都壓不住,不過一個月而已,府裏已經相當混亂了,而全祿至少還要一個月才能回來,看樣子,我不回去不行了。」

  姬香凝看完信考慮片刻。

  「相公,妾身陪你一起回去吧!」

  雙眸一亮,「咦?你要陪我回去?」饒逸風掩不住興奮地問:「真的?你確定?你可知道這一回去就是……」

  「相公,」姬香凝溫柔地捂住他的嘴。「你還不明白嗎?妾身的心早就已經是相公的了,妾身的身子也早就屬於相公的了!」

  饒逸風心滿意足地笑了,他抓住她的柔荑在掌心上親了一下。「那麼回去後,你要和我共寢室。」

  雙頰驀然飛上兩朵雲彩,姬香凝羞赧地垂下兩眼。「是。」

  瞧她那嬌羞的模樣在高雅清麗中更添一份嫵媚,饒逸風不覺看得癡了、傻了,忍不住抬起她的下巴,深深印上自己的雙唇,再次吸吮那馨香的蜜汁……

  「嗨!我可以進來嗎?」

  兩顆密迭的頭顱驀然分開,姬香凝既尷尬又羞澀地趕緊把臀部移到床邊的椅凳上,饒逸風則懊惱地瞪著在門口探呀探著一顆小腦袋的水仙。

  他跟她有什麼深仇大恨嗎?

  「你又有什麼事了?」饒逸風沒好氣地問。

  水仙背著手嘿嘿笑著進來。「我說姊夫啊!」

  「幹嘛?」

  「為什麼你發判官檄都是在六、七、八這幾個月呢?」

  「白癡啊你!因為不管是鬧水災或旱災,大都是在這幾個月嘛!」

  一聽,水仙就皺了眉。「啊~~對喔!那就沒得改了。」

  劍眉一挑,「幹嘛要改?」饒逸風詫異地問。

  小小的紅唇噘了起來。「因為人家也想跟姊夫去當個小跟班什麼的都好嘛!可是人家這三個月剛好在宮裏輪值嘛!」

  「小跟班?」饒逸風哭笑不得。「你以為我是唱戲的,還是耍大鼓的?要小跟班做什麼,穿靴還是提詞?不就是一句『把你們的命交出來! 之類的,這還用得著你提詞嗎?」

  一旁,姬香凝噗哧一聲,水仙的小嘴可噘得更高了。

  「可是人家也要幫你去殺壞蛋嘛!」

  饒逸風不由得唉了一聲。「你以為殺人很好玩嗎?」

  「不好玩,」水仙猛搖頭。「可是殺壞蛋很有成就感耶!」

  饒逸風白眼一翻。「我的姑奶奶呀!別忘了我可是官府裏的頭號通緝要犯耶!」

  「可是在我眼裏,姊夫是個真正的大英雄。」水仙很認真地說。

  哼了哼。「是喔!是誰差點甩英雄一巴掌的?」

  「那是姊夫你故意捉弄我的嘛!」

  饒逸風無奈地搖搖頭。「反正你時間不對,那也不能怪我。」

  小臉蛋又垮了下去,可才一忽而,小臉蛋倏地又亮了起來。

  「啊!對了,師姊、師姊,」水仙興奮地抓住姬香凝的手直搖。「以後你過年都要跟姊夫過的吧?那要不要我跟你換啊?以後我輪你的值,你輪我的值,嘿嘿!這樣不是皆大歡喜嗎?對吧?姊夫!對吧?」

  真想叫姬香凝一口回絕了她,但是……

  饒逸風和姬香凝面面相覷。

  夫妻是應該一起過年的吧?

  可是……

  難道裏的要帶這個小丫頭去偷盜、去殺人?

  「要不要嘛?要不要嘛?」

  唉、唉!別吵、別吵,讓我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短短一個多月裏,秋海棠不但把西廂苑完全變成自己的地盤,還把她和林恒武的人手全都安插進饒府各處了--除了主屋之外,因為老管家拚死護衛他的地盤。

  甚至透過林恒武的安排,他們利用秋杜鵑籠絡了另一位黑道上的大人物,名列武林七大高手三煞四尊中的鬼尊歐陽心玉。

  如此一來,饒府幾乎已經完全掌握在他們手中了。現在,只剩下兩個麻煩必須解決,一個就是那個龜毛的老管家和代理總管鄭月豐,必須除去他們兩人,才能掌握到主屋和饒家的帳簿,這樣才算是大功告成。

  然後,這一天,當秋海棠和林恒武正在西廂苑計畫該如何神不知、鬼不覺的除去老管家和鄭月豐時,秋海棠的心腹丫鬟芙蓉突然驚慌地衝進來。

  「爺……爺回來了,還有……還有夫人也回來了!」

  「咦?真的?」

  「是啊,大夥兒……大夥兒都趕去大廳集合了!」

  秋海棠和林恒武互覦一眼,隨即相偕趕到大廳去。在這兒,林恒武是硬插進來的副總管,所以,他可以光明正大的去看看饒逸風是個什麼樣的人,可以用哪種最簡單快速的方法除去。

  果然,饒逸風臉色蒼白、神情憔悴,整個人瘦了一大圈,還要人讓他搭著肩扶著他慢慢走,也不過才從饒府門口走到大廳裏坐下,他就喘得一塌糊涂了。而緊跟在他身邊的那個蒙面姑娘,應該就是他的醜夫人了,可她看起卻體態輕盈、飄逸若仙。

  然而,林恒武最在意的卻是扶著饒逸風的那個男人,和饒夫人身邊的兩個丫鬟,一見到他們,他心中立生警覺。

  那個饒逸風喚他左林的男人目光內斂、行動沉穩有力,一看就知道是個練家子,而且身手很高,而那兩個俏麗的丫鬟中,那個叫虎玉的猛眨著大眼睛,一副無辜的模樣,另一個紅鳳一身大紅,神情卻是冷若寒冰;可無論是哪一個,也都是身手不弱的練家子。

  怎麼會多出這樣的三個人來呢?

  秋海棠不解林恒武的表情為什麼突然變得那麼陰沉,也看不出他的眼神到底在示意些什麼,只好暫時忍耐下來,先向饒逸風問安。

  「海棠見過爺。」

  饒逸風淡淡地瞟她一眼。「還有夫人。」

  秋海棠咬了咬唇,隨即不甘不願地向姬香凝福了福。「海棠見過夫人。」

  姬香凝自然瞧得出她的不情願,於是微微一哂,隨手一揚,便脫去了覆面紗巾,剎那間,整個大廳在不約而同的一聲吸氣之後,就變得鴉雀無聲了,靜得彷佛連根針掉下地都可以聽得到,每個人都張著大嘴,雙眼凸得快掉出來了,大概在此一刻,所有人的呼吸都是暫停的吧!

  「各位,相公身體不適,尚須靜養,此後饒府若有任何問題,各位盡可來找我。」

  「記住了,」饒逸風接著說:「以後有什麼事都得經過夫人的同意,否則一概不準!好,現在先讓我處理掉一些問題吧!」他轉向鄭月豐。「月豐,府裏好象多了很多人,是吧?」

  鄭月豐,一個看起來非常嚴謹規矩,不滿弱冠的少年立刻躬身道:「是,爺,一共多了三十二名護院,一名總護院,二十三名奴仆婢女,帳房也多了兩位,還有一位副總管。」

  饒逸風嘖嘖有聲地搖搖頭。「咱們府裏真有需要那麼多人嗎?簡直是浪費糧食,統統給我辭了!」

  海棠正要抗議,林恒武已經搶先站出去了。

  「爺,不可!」

  雙眉一揚,右手支在扶手上撐著下巴,饒逸風懶洋洋地問:「你又是哪根蔥啊?」

  噗哧一聲,饒逸風立刻橫過眼去,虎玉忙掩嘴低頭。

  強行按捺下怒氣,林恒武恭謹地說:「屬下是新任副總管林恒武,爺,兩個月前饒家在外地的鋪子就有兩家被劫,所以,屬下認為這護院絕不可少。」

  「新任副總管,是嗎?你認為,是嗎?」饒逸風簡直快打呵欠了。「如果我說我不怕,我不需要呢?」

  「屬下要請爺多考慮。」

  饒逸風哼了哼。「被劫的是我的財產,又不是你的,你管那麼多做什麼?何況連你這個副總管我都不需要,你教我考什麼慮?」

  林恒武瞟一眼那三個他顧忌的人,而後慢吞吞地說:「爺,您需要的,特別是屬下為您找來的總護院,您至少看看他,就知道屬下所言非虛了。」

  「是嗎?我……」

  「等等!」姬香凝突然打岔進來。「虎玉,去廚房為姑爺弄壺熱茶,姑爺還不能喝冷茶。」說著,她向虎玉使了個眼色,虎玉會意,立刻回身離去,她這才轉向饒逸風說:「相公,您累了,休息一下吧!剩下的讓妾身來處理。」

  饒逸風聳聳肩,隨即靠向椅背,疲憊地合上眼,老實說,他的體力早就不濟了,只是硬撐著而已。

  同時,姬香凝也向左林使了個眼色,左林悄悄靠緊了饒逸風,而紅鳳也很自然地遞補上虎玉的位置,之後,姬香凝才冷漠地望向林恒武。

  「副總管,你該知道這裏是京畿,是天子腳底下,你以為有誰膽敢在天子腳底下做案嗎?」

  林恒武窒住了。「這……」

  「過去幾十年來,饒府從未出過事,為什麼現在就突然一定要有護院呢?」

  林恒武啞口無言。

  「在這之前,饒府一直不缺人手,有什麼道理要突然增加五十九個人手,包括你這位副總管呢?」

  林恒武咬了咬牙。「過去從未出事,並不表示以後也絕對不會出事,京畿重地也不是從未被人犯下重案,所以,護院是必須的。既然護院是必須的,他們又住在府內,那麼,府內就需要更多奴仆來應付更多的工作,好應付他們的開銷和薪俸,還有管理他們,這沒什麼不對吧?」

  姬香凝點點頭。「好,那麼,如果我說饒府不需要護院,因為饒府有自保的能力呢?」

  再次瞥向左林和紅鳳,林恒武正要說話,就在這時,虎玉端著托盤回來了,她先對姬香凝暗暗點了點頭,然後把茶壺和兩個茶杯放到茶幾上,正要倒茶,卻發現饒逸風腦袋歪一邊,竟然真的睡著了,還發出細細的打呼聲。她差點失笑,忙又忍住,默默站到一旁去偷笑。

  林恒武看著虎玉三人。「夫人所謂的自保能力是說您身邊那三位嗎?」

  姬香凝的表情依然淡漠。「如果我說是他們三個……」

  「還有我!」一聲朗喝驀然劃空而來,隨之,一條修長的身影倏地出現在大廳中,那是一個神情灑脫,又帶著點兒玩世不恭味道的英俊男人,看起來跟饒逸風的氣質倒滿貼近的。

  不過,他那一聲故示瀟灑的朗喝卻也把睡夢中的饒逸風給嚇得驚醒過來,還差點摔下椅子,左林忙伸手扶住,一時茫然的他這才瞧見廳中不知怎地莫名其妙地又多了一個人。

  「咦?你又是哪顆蒜?」

  那英俊男人嘻嘻一笑。「回三姑爺,屬下沈君陶,是二爺後院裏種的那顆沒人要的大雜蒜!」

  噗哧一聲,虎玉又笑了,但這回饒逸風沒有瞪她,因為連他自己也笑了。

  「原來是你,不過,你怎麼突然跑來了?」

  沈君陶瞄了一下姬香凝。「聽說這兒有熱鬧,恰好君陶就在這附近,所以就趕緊跑來了,就怕來不及湊一腳呢!」

  饒逸風也跟著瞥一眼姬香凝。「哦!那有沒有跑斷腳啊?」

  沈君陶又是嘿嘿一笑。「差點兒,三姑爺,差點兒,君陶……」

  話還沒說完,香風一晃,「太過分了!太過分了!」人未到聲先到,「你們真的好過分喔!」聲落,水仙嘟著嘴的俏模樣就出現了。「你們要搬到這兒來居然都不通知人家一聲,害人家往梅林白跑一趟。」

  說著,纖纖玉指狠狠地往紅鳳那兒一指。「就是你!你以為我叫你跟著三姑爺是幹什麼的?喝茶聊天嗎?為什麼搬家不通知你家小姐我一聲?」

  依然是一副冰冷冷的模樣,「小姐,您叫我一切事情都聽三姑爺的,」連聲音也是冷冰冰的。「三姑爺叫我不要告訴您,所以紅鳳就不能告訴您了。」

  氣得差點冒出煙來,「你!」連手指兒都在發抖了。「你這個白癡!木頭!我我我……天哪!師父為什麼要把你派給我呀?」旋即又突然轉向姬香凝。「師姊,我跟你換!」水仙幾乎是用吼的。

  姬香凝還未有所表示,饒逸風就先哈了一聲。「小姑奶奶,你以為這是換蘿卜坑啊?我跳過去,你跳過來就好了嗎?」

  又噘了嘴。「姊夫,您怎麼老欺負人家嘛!」

  「我哪有?」饒逸風一副「我是無辜的老百姓」模樣。「我現在還是病人耶!三餐要喝藥,躺在床上的時間比站著多,風一吹就咳嗽,天一冷就發燒,要是下個雪,我肯定進棺材一半了!嘖嘖!連我自己都很同情我自己呢!我哪有資格欺負你呀!」

  沈君陶聽了笑不可抑。「三姑爺,您……您真有那麼慘嗎?」

  饒逸風聳聳肩。「哪可能啊!真要那樣的話,香凝肯定要把我綁在床上不讓我出門了。我啊!隨便說說罷了!」

  林恒武開始覺得不對了,一開始出現那三個就已經夠令人心頭打鼓的了,沒想到莫名其妙又蹦出另外兩個。而且,看饒逸風的模樣,大概是準備今天就把他們全趕出饒府去,反過來說,如果他今天不解決掉饒逸風,他就會被解決掉,這樣一來,一切就成泡影了!於是,他悄悄向廳內自己的心腹送去一個眼神,那心腹立刻溜出廳去叫人了。

  只要歐陽心玉一來,他就可以一口氣把他們全幹掉了!

  姬香凝自然注意到了這一切,只聽她向沈君陶問了一句,「你家爺來不來?」

  沈君陶點點頭。「可能稍慢點兒,但應該會來。」

  姬香凝放心了。「好,那你們兩個站一邊兒去,我還有事。」

  水仙立刻跳到饒逸風身邊去,「姊夫,我保護你!」她討好地說。

  饒逸風白眼一翻。「就為了讓我明年帶你出京?」

  水仙嘿嘿直笑。「姊夫最疼我了啦!」

  饒逸風嗤了一聲。「剛剛還說我欺負你,現在又變成我最疼你了,女人哪!實在是……咦?」他突然停住,並訝異地盯住林恒武的耳朵直瞧。「耶?不是這麼巧吧?」他眨了眨眼,隨即一把扯住水仙的頭發往下拉。

  「啊!姊夫,幹嘛呀!好痛啊……」水仙叫著低下頭去,剛好讓饒逸風湊在她耳邊細語。「咦?真的?」委屈的神情突然消失不見了,換上另一副興奮雀躍的表情,同時兩只大眼睛也跟著溜向林恒武那邊。「哦、哦!我知道了……好,我會……行,沒問題……嗯!懂了。」

  一說完,水仙就乖乖地站在饒逸風身邊不再調皮了,只用一雙眼像只狐狸似的盯住了林恒武。

  而林恒武卻沒發現自己早已成了獵物,只顧和姬香凝硬詞狡辯,以便拖延時間直到他的靠山歐陽心玉出現。

  「夫人,屬下敢保證,你的人絕對比不上總護院和他的人!」

  「是嗎?」姬香凝又朝虎玉使去一個眼神,於是虎玉又溜開去,開始協助鄭月豐將饒府原有的奴仆撤出廳去。「你確定嗎?」

  「沒錯!」

  雙眸朝林恒武身後的大廳口看去,「就憑他?」姬香凝淡然道。

  林恒武忙扭頭往後看去,面上旋即布滿了振奮之色。「沒錯,就憑他!」

  姬香凝朝沈君陶瞥去,沈君陶正好也看著那個斯文俊秀,卻瘦得像副骷髏,一身陰陽怪氣的男人。

  「是四尊中的鬼尊歐陽心玉,三小姐。」

  「哦!難怪,」姬香凝的語氣卻依然淡漠。「難怪你這麼有把握。」

  林恒武以為她終於害怕了,不覺得意的笑了起來。「如何,夫人,還是留著我們保護……」

  「我要她!」

  林恒武一愣,隨即又扭頭往後瞧去,卻見歐陽心玉竹竿似的手正伸得長長的指住姬香凝,一臉著迷地走進大廳,走向姬香凝。

  「我不要分饒家的財產了,我只要她!」人陰陽怪氣的,連聲音也陰陽怪氣的。

  水仙怒容一閃,正打算開罵,沒想到饒逸風卻已先臉色一沉,揚手一揮,閃電般地射出一道白光。

  歐陽心玉神惰微變,也揚手一揮,那道白光便粉碎在他身前不遠處了。

  是適才猶置放在饒逸風身旁茶幾上的茶杯!

  林恒武驚訝地朝秋海棠望去--她怎麼沒告訴他饒逸風會武功,卻見秋海棠臉上的神情更是錯愕無比。

  相處近三年,她居然連他的底細都摸不清楚!?

  「你在作夢!」饒逸風冷峻地說。

  歐陽心玉這才正眼看向饒逸風。「你是誰?」他的眼神也陰陽怪氣的,那張臉俊秀是夠俊秀,卻跟僵屍一樣沒什麼表情。

  「饒逸風。」

  「饒家的主人?」

  「沒錯。」

  「那是你老婆?」

  「沒錯。」

  「我要她!」

  「我也說過,你在作夢!」

  「你配不上她!」

  一聽到這句話,饒逸風就不由自主地想到佟安南,一想到佟安南,他就禁不住滿肚子火。

  「你就配得上她?」

  「不,我也配不上她,但是,至少我比你這個一事無成的浪蕩子好。」

  又是這種話!

  為什麼每個人都要跟他說這種話?他做的還不夠多嗎?為什麼連只鬼都自認比他好?

  他可以盡挑些吃力不討好的事來做,他可以一任世情詆毀,可就是受不了每個人都要來跟他搶老婆,而且還口口聲聲說因為他是個浪蕩子,所以他不配,最好快快讓出老婆來公家搶!

  人在體力衰弱、力不從心的時候是最容易生氣的。

  「很好!」饒逸風再也忍不住憤怒地撐椅站起,身軀有點搖晃,「既然你這麼說,」他激動得臉色開始泛青,「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比我更配得上她!」說著,他正待撲身出去,卻被姬香凝和水仙一左一右抓住了。

  「相公,請冷靜一點!」

  「姊夫,別聽瘋狗亂吠,這天底下就數你跟師姊最相配了啦!」

  「放……放開我!」他喘息著低吼。

  「相公,你現在連站都站不穩了,怎麼跟他打呀?」姬香凝柔聲低勸。

  「你……」饒逸風卻更憤怒了。「連你……你也認為我比……比不上他嗎?」他喘得更粗重。

  「相公,你知道妾身不是那個意思,妾身是擔心你的身子呀!」姬香凝無奈地道。

  「我好……好得很!」嘴裏這麼說,他的身子卻搖晃得更厲害,連氣都快喘不過來了。「四尊又……又怎麼樣,我……我就不信我打……打不過他!」說完,還沒等別人把他按回座位上,自己就先砰然坐回去了。

  虎玉趕忙倒了杯茶給姬香凝去喂給他喝,左林小心翼翼地揉搓他的胸口,紅鳳和沈君陶往前一站,護在前面,水仙則怒氣衝衝地衝到歐陽心玉前面,不料她什麼動作都還沒開始,歐陽心玉便又輕蔑地說了一句。

  「果然是個沒用的廢物!」

  悶噎一聲,一口氣上不來,眼前一黑,饒逸風竟然氣得暈厥過去了。

  「相公!」姬香凝心痛地驚叫一聲,「相公,你不要生氣呀……虎玉,毛巾,有沒有溼毛巾?」她也幫著揉搓他的胸口。

  虎玉立刻衝出去找毛巾,同時,一聲嬌喝,銀光一閃,原先纏繞在水仙腰間的奇特腰帶已然帶著濃濃的憤怒,宛如一股洶涌的銀浪般,罩天蓋地的卷向歐陽心玉,那尖銳的破空裂風聲幾乎劃破人的耳朵。

  「竟敢惹我姊夫生氣,我劈了你!」

  歐陽心玉驚咦一聲,「玉羅煞!?」迅即偏頭一閃,腳下連移了十七個方位,這才險險躲過水仙頭一招的攻擊。

  而一旁的林恒武就更吃驚了,兩眼不敢置信地瞪著那條銀光閃閃的銀鞭,鞭柄則是一只昂揚的朱雀。

  玉羅煞,武林七大高手中的三煞之一,江湖中最刁蠻難纏的小辣椒,既潑辣又野蠻,更愛整人,不幸撞上她的人,只有一句話:等著被扒層皮吧!

  她怎麼會在這兒!?

  可是不過數招之後,水仙又很突然地收手退了回去,並望著歐陽心玉身後歡聲叫道:「二師兄!」

  歐陽心玉心頭一凜,忙左移三步再旋身望去,只見廳口不知何時佇立了一個一身黑衣的冷漠男人,齊額處綁了一條黑色發帶,發帶中央綴著一顆奇特的紫色貓眼玉,還有他手中的那把劍,一把不長不短,非刀非劍,黑黝黝的……

  腦海中靈光一閃,歐陽心玉心中一寒,不覺脫口驚叫,「孤煞劍!黑煞神!」

  黑煞神!?

  林恒武臉色頓時黑了。

  亦是三煞之一,武林中最冷酷寡絕的黑煞星,只要在江湖上跑過兩天的人都知道,遇到黑煞神最好就是立刻拔腳開溜,否則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天啊!怎麼會變成這樣?饒逸風怎麼會和這些人有關係呢?

  他在這邊冷汗涔涔,水仙已經在那邊告狀了。

  「二師兄,就是他,鬼尊歐陽心玉,他把姊夫都給氣暈了!」

  宮震羽冷漠的視線緩緩往前移過去,恰好瞧見饒逸風剛醒轉過來吁了口氣,以及姬香凝滿臉心痛憐惜地仍在揉搓著饒逸風的胸口,於是,眸中寒芒一閃,他的神態便在頃刻間化為厲鬼魔神一般了。

  緊跟著,連聲招呼都沒打,漫天血刃般的掌影已然無聲無息地籠罩住歐陽心玉,強猛如山崩浪涌的氣流在剎那間就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歐陽心玉驚駭地轉身就往廳外跑去。

  光是看這滿天掌影,他就知道他敵不過宮震羽了。

  黑影一閃,宮震羽立刻追了出去,同時,又是一聲嬌喝,水仙已然擋在正待開溜的林恒武前面了。

  「想逃?作夢!」她冷笑著盯住林恒武。「左林、沈君陶、紅鳳,那些嘍羅們就交給你們了,一個都不許給我跑掉,聽到了沒有?」

  「是!」三聲應諾,三條人影同時翻飛,分別撲向廳內其餘眾人,眾人慌慌張張地四處流竄逃逸,不過片刻工夫,大廳內就只剩下饒逸風、姬香凝、虎玉、水仙、林恒武和秋海棠六人了。

  仍然盯著林恒武,「姊夫,再來呢?」水仙嬌聲問。

  饒逸風先瞥向躲在林恒武身後的秋海棠。「你還有個兒子吧?走吧!帶著你妹妹和兒子走得越遠越好,永遠不要再讓我看見了!」他聲音沙啞地說。

  秋海棠哆嗦了一下,「可是……」她偷覷著林恒武。「他……」

  饒逸風臉色一沉。「你不要得寸進尺,秋海棠,如果你真不怕死的話就留下來,否則就立刻給我滾!」

  又抖顫了一下,秋海棠遲疑地瞄了一下林恒武,又猶豫片刻後,終於咬著牙毅然地跑出廳去了。

  她還有個兒子不能不顧呀!

  接著,饒逸風把視線移到林恒武身上盯住,而後,他突然笑了。

  「林恒武,你是當年七角幫的七個頭領之一吧?」

  林恒武一聽,頓時驚駭欲絕地倒抽了口氣。「你……你怎麼會知道?」

  指了指耳朵,饒逸風嘲諷地笑道:「只有七角幫的七個頭領才會戴那種耳飾,當年七角幫被剿滅時,你不顧江湖道義,竟然自己先行開溜了,害我大江南北的到處找你,沒想到你居然自投羅網,這叫什麼?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嗎?」

  面色更難看了,「你……你到底是誰?」林恒武恐懼地問。

  饒逸風驀然一笑,又倏地一沉臉。「我就是當年剿滅你們七角幫的人!」

  林恒武駭然驚叫,「不……不可能!當年剿滅七角幫的是魔面判官,你……你……怎麼可能?」

  饒逸風哼了哼,同時從懷裏掏出一塊牌子扔給水仙。

  「哪!水仙,你想過過魔面判官的癮,這個就交給你了,幹凈俐落一點,知道嗎?」

  林恒武神情慘然地差點暈過去,水仙卻是歡呼一聲,一蹦半天高。

  「哇~~萬歲!」

  饒逸風搖搖頭。「香凝,我累了,扶我進去吧!」

  於是,姬香凝和虎玉扶著饒逸風離開了大廳,把一切都交給了那個歡天喜地的家夥。

  ※  ※  ※

  饒逸風終於可以下床自己走動了,鄭全祿也完成任務回府報到,一切又回到了往日一般樣,只除了府裏多了一位夫人,那個闊別了將近四年的夫人,和她的貼身婢女虎玉。

  夜深沉,意雋永,窗外幾許菊花香,窗內銀燈熒熒,一高一矮兩條黑影投射在雪白的窗紙上緩緩移動。

  高影坐下,端碗就口欲喝又放下。「香凝,我到底還要喝多久的藥啊?」

  矮影來到高影身邊溫柔地端起碗又放回高影手中。「快了,再喝十天半個月就夠了。」

  「十天半個月?」高影哀嘆。「我連呼出來的氣都有藥味兒了,你還要我喝十天半個月?」他抱怨著,但還是不情願地把藥喝完了。

  然後,高影站起來,矮影開始服侍他更衣準備就寢。

  「啊!相公,我很好奇啊!鄭總管對你的忠心程度不同尋常,為什麼呢?」矮影閒聊似地問道。

  「哦!我救過他一次嘛!」高影張開雙手讓矮影替他脫衣。「大概是四年多近五年前吧……」

  四年多近五年前,饒逸風在路經川陜地面時,曾經豁命去搭救鄭全祿一家五口的性命,包括他完全不懂武功的父母、妻子和兒子。為了救他們,饒逸風渾身浴血,甚至比他們一家五口的任何一個人傷得都要重,足足修養了兩個多月,饒逸風才痊愈。

  而當時,饒逸風根本就不認識他們,他之所以舍命相救,只不過是為了貫徹「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這句話而已。

  之後,又為了讓他一家避開往後無窮盡的麻煩,饒逸風幹脆把他一家人統統帶進饒府,讓他們隱身在饒府裏安享太平日子,甚至在饒逸風的父母過世後,還拔擢他為饒府大總管,把整個饒府和饒家所有的生意都交托給他。自那之後,鄭全祿就誓以有生之年對饒逸風效死,永不變異。

  當時,全天下也唯有他才知道饒逸風的另一個身分,唯有他才知道饒逸風不只是一個不懂武功,只會吃喝玩樂的浪蕩公子。

  「……所以,他就說他跟定我啦!」

  矮影嘆息了。「相公,你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

  「真的嗎?」聽聲音就知道高影興高採烈的程度。「嘿嘿!那麼,我們可以就寢了吧?」

  「是,相公。」

  高影咳了咳。「呃!我是說……」

  矮影抬起纖纖玉手遮住了高影的嘴。「妾身懂,相公,妾身早就說過,妾身的一切早就都屬於相公的了!」

  於是,成親將近四年後,饒逸風終於得到他渴求已久的洞房之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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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教一片隨波去,
  又卻怨、玉龍哀曲。
  等恁時、重覓幽香,
  已入小窗橫幅。

  --姜夔·疏影

  佟安南不安地端起茶來喝一口,又放下,旋即又起身踱兩步,再坐回去,又一次端起茶杯,猶豫了一下,再放回去,然後徐徐吸氣,再慢慢吐氣,企圖緩和一點緊張的心情。

  自接到饒逸風的邀請函之後,他就一直處在這種緊張的狀態下,因為他猜不透饒逸風邀請他來的用意是什麼。

  難不成是要通知他,他已經要和妻子分手了嗎?

  不,不太可能吧!看饒逸風上回的態度,他根本沒有放棄的打算呀!

  何況,又有謠言傳出,聽說饒府的夫人已經回到饒府裏了,難道三姑娘莫的願意跟著那個浪蕩公子嗎?

  不,這也不太可能!如果她真的願意的話,何必拖了三年之後再回到他身邊呢?

  那……現在究竟是什麼狀況呢?

  就在他苦思不得解之際,突然……

  「佟大人。」

  他一驚回神,忙起身轉頭一看,正是那位浪蕩公子饒逸風,雖然看似清瘦許多,卻仍不減他原有的俊美與灑脫,甚至更添一份飄逸。而緊跟在他身邊的,則是那位高雅脫俗的姬香凝,依然是那麼教人心動、令人仰慕。

  「佟大人能撥冗依約而來,饒逸風深覺榮幸之餘,更是感激不已。」饒逸風瀟灑地長揖道。

  「啊!呃……」佟安南忙收回留戀在姬香凝臉上的目光。「不客氣。」

  「那麼,佟大人請坐。」

  待分別就座,仆人奉茶後,饒逸風便漾著淡淡的笑容問:「佟大人想必對逸風之所以邀請大人到饒府一敘感到極為詫異吧?」

  「呃……」同往常一樣,在姬香凝面前,佟安南總是會不太自在。「還好。」

  饒逸風笑得更深了。「其實,佟大人,要找你的不是我,而是拙荊。」

  「咦?」佟安南頓時愕然不已。「是三姑娘……呃!不,饒夫人要找我?」

  饒逸風頷首,然後悠然地端起茶杯來。

  「香凝,交給你羅!」

  姬香凝聞言,旋即綻開一朵溫柔甜美的笑容,深情地凝視著饒逸風。

  「謝相公。」

  饒逸風點點頭,不語。

  然而,才轉個眼,姬香凝又恢復了她一貫的淡漠表情。「佟大人。」

  怎麼會差那麼多?

  佟安南有點錯愕。「嗄?啊!饒夫人?」

  「會請佟大人過府來,我只是想告訴佟大人一件事。」姬香凝冷硬地說。

  「啊!是,饒夫人是有什麼事想吩咐安南嗎?」佟安南忙道。

  「不,我是想告訴佟大人,在我心目中,相公他……」姬香凝又側過臉去凝睇著饒逸風,眼神又是那麼溫柔眷戀。「是個真正的男人、真正的英雄、真正的男子漢!」

  「嗄?」

  「或許在他人眼中,他是不堪的,他是墮落的,他是個無藥可救的浪蕩子,但是……」姬香凝嚴酷地看回佟安南。「那只是他的表面,一個不實的表面,真正的他擁有我怎麼也及不上的寬闊心胸和磊落胸懷,我佩服他、敬服他,更以能身為他的妻子為傲、為榮……」

  佟安南聽得呆住了。

  「……這輩子,除了他,我不會再有第二個男人了,因為我絕對找不到比他更好、更能讓我眷戀愛慕的男人。所以,佟大人,請你莫要再來騷擾我家相公,否則休怪我請求皇上將你調到邊疆區域去!」

  在震驚、錯愕、尷尬之餘,佟安南也立刻明白了。饒逸風已經知道有關姬香凝所有的事了,甚至比他更多更多!

  「呃!卑職明白了。」一提到皇上!他也就立刻矮上一截了。

  「很好!」姬香凝冷冷地說。「那麼你可以走了!」

  「是,卑職告退!」

  望著佟安南狼狽離去的背影,饒逸風不禁有點同情。

  「啊!香凝,你會不會太狠了一點?他對你好象相當癡心呢!」

  姬香凝噗啼笑了,隨即又板起臉來。

  「是,相公,下回妾身會對他溫柔體貼一點。」

  「咦?啊!不行、不行,你的溫柔體貼是屬於我的,怎能分給別人呢?」饒逸風猛搖腦袋。「好、好,對他兇一點、狠一點,最好叫皇上砍了他的腦袋算了!」

  姬香凝又笑了。

  「是、是,相公,妾身一切都聽相公的。」

  「嗯!很好、很好,聽我的就沒錯了。」

  「那麼,請問相公,妾身該什麼時候請皇上砍了佟大人的腦袋呢?」

  「咦?」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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