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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古靈]愛哭小嫁娘【全書完】

[古靈]愛哭小嫁娘【全書完】

《簡介》

一個陌生人,她已經嫁給一個陌生人了!  
從沒見過面,連名字都不太記得的陌生男人,她已經成為他的妻子了,  
現在後悔大概來不及了吧?嗚嗚嗚,她真的不想嫁人呀!  
不是不想嫁給他,而是不想嫁給任何人,  
她只想留在家裡,讓爹娘、讓大哥養一輩子,可是……可是……  
她不能不嫁,為了娘,她也不能反悔。  
可是,她真的好害怕、好害怕,  
陌生的丈夫,陌生的公公、婆婆,陌生的小叔、小姑,  
對於她的膽小愛哭,他們會如何看待?要是他們很生氣又討厭,她該怎麼辦?  
愈想愈擔憂、愈想愈惶恐,於是她的淚水也愈掉愈凶,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就在這時……  
她的紅羅巾被掀開了,有人在她前頭蹲下,輕輕扶起她的臉兒,  
然後就在她的視線觸及眼前人的那一瞬間,她忘了害怕,還情不自禁的笑開了,  
她幹嘛笑?他……是她的夫君嗎?她有可能喜歡上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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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曲》

  「一定要?」

  「要!」

  「非要不可?」

  「要!」

  「不再考慮?」

  「不!」

  「不能商量?」

  「不!」

  「可是人家捨不得嘛!」

  「少裝可愛,快給我出發!」

  「老爹,你好奸詐!」

  「我哪裡奸詐了?」

  「明明是你的女兒,原就該由你這親爹送她出閣,怎地反叫我送?」

  「她已過繼給你外公家,姓香,不姓獨孤,又是你們七兄弟姊妹之一,自然該由你這做大哥的送她出閣,我哪裡錯了?」

  「老天,你是說我不只要送這一個妹妹出閣,還得送另一個妹妹出閣?」

  「正是!」

  「沒天良的老爹,竟然要我親手送兩個寶貝妹妹出閣?」

  「對極了!」

  「我要去撞頭!」

  「這就要撞頭?那改明兒個你要送寶貝女兒出閣時,你不就得去跳天池了?」

  「……」

  「回來,話還沒說完,你想溜到哪裡去?」

  「我要先去警告我老婆,不許再生女兒了!」

  「胡說,生男生女天注定,哪裡由得了你!」

  「那將來我要陪我女兒嫁到夫家去!」

  「……」

  「該死的老爹,你可知身為人父的我,此刻的心情是多麼的淒然悲愴,眼淚都快掉下來了,老爹你不同情我一下也就罷了,竟敢嘲笑我,還笑得這麼誇張!」

  「青……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你比我……比我還可笑!」

  「這個青就免了吧!」

  「咳咳,別再囉唆了,無論你願不願意都得去!」

  「可惡,就算娘跟他們方家早訂有婚約,可也是他們方家先毀婚娶了別人,娘何苦再跟他們另訂婚約?」

  「因為當年你外婆帶你娘逃命之前,就跟方家約定好了,你娘一滿十六歲,就會送她到方家完婚;倘若沒有,即是她們已被殺害,方家自可另行結親,但你娘直至十八歲才藝成出師,業已超過約定時間,認真說起來,該說是你娘先毀婚的……」

  「可是娘她……」

  「我知道,其實這反倒合了你娘自個兒的心意──她並不想嫁到方家去,不過她也不願壞了你外婆的承諾,因此才會跟對方訂下另一樁婚約,並許下同樣的承諾──女兒一滿十六歲就送過去成親……」

  「嗯嗯,不是我在說啦,可娘這麼做不也很自私嗎?」

  「別這麼說,你大姊、二姊、大妹、二妹都在滿十六歲之前就有了意中人,你娘不也都沒勉強她們……」

  「但……」

  「這回也是你小妹孝順,瞭解你娘的為難,不想再看到你娘成天愁眉苦臉、哀聲歎氣,才會自願嫁到方家去,並沒有人逼她,甚至沒有人問過她……」

  「雪菱不反對的話,我也可以自願嫁過去呀!」

  「……」

  「怎麼?我不行嗎?」

  「當然行,先把你下面那些礙事的玩意兒切掉就行!」

  「那怎麼成,我老婆會哭死的!」

  「不成就少在這邊耍嘴皮子!」

  「叫娘再生一個送過去做童養媳好了,那我就不會捨不得了。」

  「閉嘴!」

  「不然怎麼辦?我捨不得小妹呀!」

  「是她自願的嘛!況且,也只有她滿十六歲了還沒有中意過誰……」

  「會有才怪,她膽子那麼小,頂多只有兩粒芝麻籽兒那麼大,一見生人就燥紅了臉兒,能躲就躲,沒得躲就低頭裝沒看見,人家眼珠子瞪大一點,她的淚水就噗噗噗往下掉,告訴你,黃河就是被她的淚水淹到決堤的,哼哼哼!要靠她自個兒中意,別等了,下輩子再說吧!」

  「所以啦,這樁婚事不正好合她嗎?」

  「扯淡,要她嫁到千山萬里遠,黃土碉堡,極邊的關城,還是個風窩口子,春天沙塵暴,夏天也暖和不到哪裡去,秋天是還好,但冬天再沒有比那裡更冷的了,不僅生活辛苦,想回個娘家都不容易,哪裡合了?」

  「那也是沒法子的事,領朝廷的薪餉就得聽從朝廷的命令,朝廷要你上哪兒去守城,你就得乖乖上哪兒去守城,哪有你置喙的餘地。」

  「真是見鬼了,同樣是毀婚的後遺症,娘跟四嬸兒的麻煩怎地相差那麼多?」

  「不同人啊!」

  「再毀一次婚不成嗎?」

  「成,只要你娘同意。」

  「饒了我吧,誰敢跟她提呀,一個不小心惹得山洪爆發可怎麼辦?」

  「築堤堵水防洪呀!」

  「好,我就先拿老爹你這塊人肉去堵!」

  「嗯嗯嗯,這就對了,也只有我才堵得住你老娘的洪水!」

  「……」

  「你在幹什麼?」

  「嘔吐!」

  「真體貼,老婆懷孕,你還替她害喜!」

  「對,我這場喜起碼得害上三年五載,請老爹三年五載後再來跟我提這件事,屆時我再考慮考慮何時送小妹出閣最合適……慢著,老爹,請問你這隻腳是想幹什麼?」

  「想一腳把你踢到天山那頭去!」

  「不必,我也很孝順,毋須勞煩到老爹偉大的狗腿,兒子我自個兒爬過去就行了。」

  「你到底想如何?」

  「不想如何,只想再問老爹一句,若是方家不能好好對待小妹呢?」

  「那有什麼好擔心的,她那一身武功雖說是你們七兄弟姊妹之中最差的一個,可一走出去,武林中又有誰及得上她?」

  「一個也沒有。」

  「那就是啦,尤其是她那哭功,跟你娘一樣,堪稱宇內第一、天下無雙,保證三兩下就哭死千軍萬馬!更何況方家雖是武將出身,能動刀劍也能耍槍棍,但其實並不懂武,她只要伸出一根手指頭來,就算對方塊頭有她十倍大也頂不住,你還怕她保護不了自己?」

  「哈!哈!哈!老爹,你這笑話還真好笑!」

  「哪裡好笑了?」

  「沒錯,小妹的確是有一身江湖上鮮有人能敵的武功,少林掌門都不一定打得過她,但她壓根兒不敢使出來呀!」

  「呃,這個嘛……」

  「對吧、對吧,打從九歲那年,她不小心打斷村子裡那個最愛欺負她的鼻涕小鬼的手臂之後,她就再也不敢使出半點武功來了,好像她從沒學過武似的,就算有人要強暴她,我看她也只會嗚嗚咽咽掉鹽水,兩腳發軟、猛打哆嗦,搞不好連逃命都忘了,請問老爹你要她如何保護自己?用眼淚淹死對方?」

  「要真急了,她會使出武功來的。」

  「爹能保證?」

  「她會的。」

  「少說廢話,爹敢保證?」

  「……」

  「哼哼哼!既然爹不敢保證,那就請爹別讓小妹嫁到方家去!」

  「……好吧,我並不想提,是你逼我非提不可的。」

  「提什麼?」

  「你娘做錯了一件事,你沒忘記吧?」

  「……」

  「很好,你沒忘,雖然你娘打死不承認她做錯了,但大家都心裡有數,她是錯了,要沒出什麼事是最好,但若真出了事,墜兒便得代替你娘去承擔這個責任,因為過繼給香家的是她,所以你娘原就希望嫁到方家去的是墜兒……」

  「但……」

  「別說,你要跟你娘說一樣的話,我會馬上跟你斷絕關係,再也不認你是我的兒子了!」

  「……」

  「無論如何,你娘是做錯了,她可以裝作沒事,我卻不能,所以,我不能不同意讓墜兒嫁到方家去,除非我能肯定不會出事,但我不能……」

  「那我現在就去殺了那個……」

  「胡來,如今那人的身份不同了,你想替悠然村惹來滔天大禍嗎?」

  「……」

  「總之,既然墜兒自個兒都同意了,我就不能不讓她嫁,這是為了你娘,你該懂。現在,你還有什麼話說?」

  「……」

  可惡的娘,又不是沒殺過人,為何當年就下不了手殺那個罪魁禍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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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方瑛最愛耍長槍。

  雖然他爹、弟弟和四個姊妹都慣使刀和劍,偏他就是愛耍長槍,而且非得一丈三尺長的長槍不可。

  為什麼呢?

  因為他生平最仰慕的就是宋朝那位無敵大將軍——楊業,楊老將軍耍的就是一丈三尺長的楊家槍,還耍出了驚天撼地、可歌可泣的豐功偉業,方瑛是既崇拜又仰慕,恨不得出生在當時當刻,才有機會跟隨那位驍勇善戰的無敵英雄搏殺陷陣,展開一場又一場驚天地、泣鬼神的戰事,以流傳子孫萬世,供千秋萬載頌揚。

  瞧,多麼光輝燦爛的遠景!

  可惜的是,一切純屬幻想,方瑛並非生存於那個偉大的時代,而是當下這時這刻,害他英雄毫無用武之地,只能左手抹眼淚、右手擦鼻涕,夜裡躲在被窩裡感歎生不逢時。

  見鬼的英雄,那只不過是個差勁的借口罷了!

  方瑞——方瑛的弟弟對於這點再清楚不過了,事實是,方瑛根本不適於軍旅生活,不是他吃不了苦,而是他的個性不對。

  自古以來,武將最容易受到文官的掣肘、打擊與陷害,不是抑鬱不得志,就是莫名其妙惹來殺身之禍,運氣再不好,還得背著一支超級無敵大黑鍋被砍頭,冤死又被批鬥,遺臭萬萬年,大家一起來罵個痛快吧!

  而方瑛最受不了的就是被拘束在軍規紀律之中,也受不了得對看不起的人卑躬屈膝,更受不了必須毫無質疑的盲從上司的命令,心裡頭疑問一生,嘴巴馬上辟哩啪啦爆出來,要是再多來點不服氣,看著好了,管你是天皇老子或王母娘娘,他當場就飆得人家難堪到不行,萬花筒掛到臉上去了。

  像方瑛這種個性,若非是在自己老爹的軍隊裡,腦袋早就搬好幾十次家了,這輩子不夠砍,下輩子再出世,乾脆腦袋、身體分開生出來,省得劊子手還得費神再砍他好幾次腦袋。

  就連他這個弟弟都替大哥掩護過好幾回了呢!

  眼瞅著跟前的人,方瑞忍不住又歎了口氣——這已經變成他的習慣了,他愈來愈懷疑,到底誰才是大哥?

  方瑛?

  還是他?

  「一個時辰前就開始找你,現在才冒出來,大哥,你到底又混到哪裡去了?」

  「誰混了,我去幫忙修邊牆呀!」漫不經心的語氣,無辜的表情。「怎麼?找大哥我有事?」

  「廢話,沒事我幹嘛找你!」方瑞沒好氣地說。

  「啥事?」

  「也沒什麼特別的事,只不過爹要我再提醒你一下,下個月你就得成親了。」

  成親?!

  某人立刻驚恐的連退好幾大步,咻一下不知從何處飛來一大坨烏雲,恰恰好覆蓋在他的頭頂上,不但遮住了半邊天,還轟隆隆的打雷又閃電,劈得他臉冒黑煙。

  「成親?不是……」

  方瑞舉起手來擺出噤聲的手勢,他太瞭解自己的哥哥了,大哥會抗議些什麼他清楚得很,也早就準備好答案了。

  「我知道、我知道,二十多年了,對方一直沒有任何消息,連爹都以為對方又反悔了,沒想到三個月前,香家卻突然跑來說要履行婚約了,而爹也不想毀婚,所以啦,你不娶要由誰來娶?」

  「你也……」

  「喂喂喂,別想賴給我喔,大哥!」雙臂在胸前擺了個大叉叉,方瑞又氣又好笑的大聲抗議。「倘若你已成過親,現在要我娶香家小姐我沒話說,但媒婆來提過好幾回親,你都不肯答應,那你是老大,當然要由你來娶香家小姐囉!」

  「還有……」

  「少在那邊鬼扯,」方瑞嗤之以鼻的翻了一下眼。「人家是跟我們方家訂親,又不是跟趙家訂親,什麼道理要表哥娶人家?」

  「可是……」

  「對啦、對啦!」方瑞歎著氣。「香家雖也是武將之後,但如今已成為平平凡凡的莊稼人,香家小姐絕不可能懂得上陣打仗那種事,更別提耍刀弄劍,多半只會拿鐮刀割稻禾、舉菜刀切肉片,這確實不合咱們方家娶媳、招婿的基本條件……」

  「我也……」

  「我瞭解、我瞭解,」方瑞一邊說一邊點頭,表示他是真的瞭解,不只是說說而已。「特別是大哥你,我知道大哥一直希望能娶個可以和你一起上陣殺敵的老婆,最好是像穆桂英那種英勇威武、不讓鬚眉的男人婆,不,巾幗英雌,但這也是莫可奈何的事,誰讓爺爺當年跟人家訂下了親事,我也沒轍呀!」

  「那就……」

  「想都別想!」方瑞搖著手指頭。「爹說咱們方家不做那種食言背信的事,要想退婚,大哥你自個兒先去吊頸吧!」

  「……」

  「好好好,別哭了,大哥,反正你遲早總要成親的嘛!」硬把笑聲往肚子裡憋回去,方瑞溫聲安撫大哥,可惜不能拍拍大哥的腦袋瓜子,不然大哥一定會很「友愛」的反拍回來,而且一掌就拍掉他的腦袋。「就算不是穆桂英,討個溫馴乖巧的小媳婦兒也不錯呀,雖然……雖然……」

  「別瞪我,大哥,」方瑞趕緊退後兩步,躲開暴風圈範圍。「我不是想瞞著你什麼,是不知道該如何說,聽說……呃,聽說未來的大嫂子超級膽小又特別愛哭,稍微一個風吹草動就會嚇得她變耗子躲進地洞裡去,可能三年五載都不敢出來,所以說,大哥你最好小心一點,千萬不要在新婚夜就嚇死她!」

  「……」

  「大哥你要昏倒了嗎?請稍候,待為弟我先拖張凳子來,免得你撞破腦袋!」

  方瑞真的轉身去搬凳子,不過他一回過頭來,方瑛早已不見人影了,多半龜縮到哪裡去怨天怨地了。

  他不禁失笑,搖搖頭,他知道大哥並不是真的生氣了,只是很無奈。

  話又說回來,如果未來的大嫂果真是那麼膽小如鼠的話,大概也只有大哥才不會嚇著她,因為……

  邊牆九鎮之中,大同被稱為北方鎖鑰,可想見其重要性,長達幾百里的防線,先後設置了十五個衛所和五百多個城堡,還有十萬雄兵長期駐守,真可謂城堡林立,烽火相望,是防衛京城和屏蔽中原的戰略要地。

  獨孤笑愚就是要護送寶貝妹妹香墜兒到大同成親。

  「小妹,現在還來得及收回這個餿主意喲!」

  「怎麼可能嘛,明兒就到大同了耶!」

  「只要尚未拜堂就還來得及!」

  香墜兒啼笑皆非的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打從出發開始,大哥就不斷在她耳邊碎碎念,騎馬走在花轎旁念,休息用膳時坐在她身邊念,過夜打尖時更是要念——譬如現在,念到她開始昏頭,唯一的目的就是要勸她改變嫁到方家去的決定。

  「嫁給咱們村子裡的人不好嗎?」獨孤笑愚苦口婆心的繼續揮霍口水。

  「可是……」香墜兒為難的遲疑道。「村子裡的人都太熟了,一想到要嫁給他們,人家覺得好彆扭嘛!」

  「我就不信嫁個陌生人會比嫁熟人好!」獨孤笑愚懊惱地咕噥。

  「大嫂嫁給大哥不好嗎?」香墜兒眨著水汪汪的眸子反問。

  獨孤笑愚窒了一下,「是你大嫂運氣好!」他強辯。

  香墜兒笑了。「說不定我的運氣也很好呀!」

  「才怪!上回我去通知方家可以成親了,順便私底下探聽一下那傢伙是個什麼樣的人,結果……」獨孤笑愚不屑地哼了一聲。「竟是個沒用的傢伙,成天游手好閒到處混,他弟弟還比他有出息呢!」

  「大哥沒見過他嗎?」

  「爹不許我見。」

  「為什麼?」

  獨孤笑愚聳聳肩。「爹說我見了他,肯定會先一掌劈死他再說,這麼一來,你就不用嫁給他了!」

  香墜兒失笑。「大哥不會吧?」

  獨孤笑愚沒吭聲,只是斜眼睨著她,這表示有八成會。

  香墜兒的笑容頓時僵成大理石雕刻半成品,用力吞了一下口水後,她才吶吶道:「呃,我想大哥還是不要見他比較好。」

  獨孤笑愚深深注視她好半晌。

  「小妹,老實告訴大哥,你不會只是為了娘才答應嫁過去的吧?」

  「當然不是!」一刻也沒猶豫,香墜兒的回答快得有點可疑。「人家早晚總是要嫁人的嘛,不如就嫁到方家去,省得將來大家還得替我操心要嫁給誰才好。」

  「那簡單,要是你沒中意上誰,大哥養你一輩子,你就不用嫁了!」

  「可是,大哥,人家……」雙頰赧然,香墜兒害羞地低頭扭絞著手絹兒。「人家也想要抱抱自己的孩子嘛!」

  獨孤笑愚呆了一下,繼而長長歎了口氣。「好吧,那就依你了,不過大哥要你發誓,嫁到方家去,若是有任何人對你不好,或者日子過得不開心,你一定要立刻通知大哥,嗯?」

  「我發誓了。」

  「好,那你睡吧!」

  獨孤笑愚歎息著離去,房門靜靜闔上,又過了好半天,確定獨孤笑愚已回到他的房裡之後,香墜兒才敢容許自己臉上的笑容消失。

  嗚嗚嗚,她也不想嫁啊,但為了娘,她不能不嫁呀!

  「你們……」

  「閉嘴,一輩子就這麼一次,麻煩你乖乖的穿上這新郎服不行嗎?」方瑛的大姊方蘭。

  「拜託你不要亂動,讓我替你梳髮髻好不好?」大妹方翠。

  「請坐,大哥,我替你穿靴。」二妹方虹。

  「大哥,娘要我來跟你說,拜過堂之後她不會讓任何人去鬧洞房,大哥安心招呼未來的大嫂即可,千萬別把人家給嚇著了,大嫂的大哥一再又一再交代,大嫂可是很膽小、非常膽小、十分膽小、超級膽小的喔!」小妹方燕。

  「……」某人。

  「唉,說到這也真教人洩氣,」方蘭低低嘟囔。「咱們方家可是將門世家,娶個媳婦兒竟是個不懂耍刀弄劍又膽小如鼠的小娘子,真叫丟臉!」

  「沒辦法,這是大哥尚未出世前就訂下的親事呀!」方翠歎氣。

  「更窩囊的是,大嫂明明比我小,我還是得叫她大嫂!」方虹不甘心的嘀咕。

  「我倒很好奇大嫂究竟有多膽小,不會見了小蟲子也怕怕吧?」方燕喃喃道。

  大家面面相覷,繼而同時翻白眼。

  「最好不是,否則……」

  「快到了!快到了!」方瑞突然滿頭大汗的撞進來,「送親隊伍就快到了,已經在城外了,大哥你準備好了沒有?如果還沒好,拜託你動作快點,不然就來不及了!」話說完,人又跑出去了。

  於是,大家開始手忙腳亂起來了。

  除了主角,他的身體已經不是他的了,傀儡似的被姊妹們七手八腳一起拉過來、扯過去,根本沒辦法自主,他開始擔心,待會兒他的身體是不是會頭手腳被四分五裂的扯開來?

  「別動、別動,頭髮還沒梳好呀!」頭。

  「等等、等等,衣裳也還沒穿好!」手。

  「還有一隻靴子!」腳。

  快了!快了!他就快屍骨不全了!

  「腰帶!腰帶!」

  「紅髮帶!紅髮帶!」

  就在一片兵荒馬亂之中,方政——方瑛的親爹也跑來參一卡了。

  「好了沒有?準備好了沒有?」

  「我……」

  「你閉嘴,聽我說就行了!」

  「……」明明他才是主角,為什麼大家都叫他閉嘴?

  「身在軍營,你不能親自去迎親,只好麻煩親家大舅子把他妹妹送來,現在你未來的媳婦兒已經到了,你最好不要給我耍什麼牛脾氣、鬧什麼彆扭,好好跟人家拜堂成親,只要有一點差錯,小心我親手擰下你的腦袋!」

  「可是……」

  「住口!什麼都不許說,準備拜堂!」話落,方政即匆匆離去。

  可惡,連吐槽兩句都不行嗎?

  雖然是邊關重鎮,大同的繁華熱鬧可一點也不輸給江南,棋盤式的街弄巷道,店舖坊肆林立,客棧酒樓一家接一家,還有羊市、馬市、柴市、綢緞市,今天三元宮廟會,明天城隍廟廟會,不打仗的時候,還真看不出這是有重兵駐紮的關城。

  特別是今兒個,總兵府娶媳婦兒,那還不熱鬧得翻天,花轎尚未進城,鞭炮就連串爆個不停,不久,嗩吶鑼鼓聲便遠遠傳來。

  「快!快!花轎到了!」

  「新郎呢?該死的新郎呢?」

  「我是新郎,也是你大哥,你竟敢說我該死?」

  「該死,大哥,你又混到哪裡去了!」

  「真是目中無人,還是你眼瞎了?我一直在這裡呀!」

  「……」

  終於,一陣雞飛狗跳、翻天覆地之後,新郎順利迎進了新嫁娘,也拜過了堂,沒人耍脾氣,也沒人鬧彆扭,未幾,前廳喜宴就開始轟轟烈烈的熱鬧起來了,恭喜聲、勸酒聲,鬧烘烘的一片嘈雜。

  而後院西廂裡卻寂靜得像墓地,洞房內紅巾紅枕紅羅帳,喜燭淚一滴又一滴,床邊的新娘已枯坐不知多久時候,換了其他大膽一點的新娘,不是偷偷起來活動一下筋骨,就是乾脆自己先來大吃一頓再說。

  但香墜兒不會,別說動一動,她早已一身冷汗,又緊張又害怕得連該怎麼呼吸都忘了。

  一個陌生人,她已經嫁給一個陌生人了!

  從沒見過面,連名字都不太記得的陌生男人,她已經成為他的妻子了,現在後悔大概來不及了吧?

  嗚嗚嗚,她真的不想嫁人呀!

  不是不想嫁給他,而是不想嫁給任何人,她只想留在家裡,讓爹娘、讓大哥養一輩子,可是……可是……

  她不能不嫁,為了娘。

  從做下這個決定開始,她沒有一刻不在後悔,但每當任何人問她的時候,她都打死不承認後悔,因為她不能後悔。

  為了娘,她不能後悔。

  於是,她終於嫁了,現在要後悔也來不及了,可是,她真的好害怕、好害怕,陌生的丈夫,陌生的公公、婆婆,陌生的小叔、小姑,對於她的膽小愛哭,他們會如何看待呢?

  想到這裡,她的眼睛又開始流瀑布。

  她也不是故意的嘛,膽小是天生的,雖然她也不想那麼愛哭,但淚水就是會自己冒出來,她自己也控制不住嘛!

  在家裡,大家都已經習慣了,見怪不怪,不是娘被小蜘蛛駭到,就是她被小蟋蟀嚇著;不是娘哭倒茅房,就是她水淹廚房,總之,這種事就跟呼吸一樣正常,沒什麼大不了的。

  但現在她不在家裡了,她已經嫁人了,週遭左右全都是陌生人,他們不一定能夠忍受她的膽小愛哭。

  要是他們很生氣又討厭,她該怎麼辦呢?

  愈想愈擔憂、愈想愈惶恐,於是她的淚水也愈掉愈凶,差點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就在這時……

  喀啦!

  突然,一聲門扇開啟聲嚇得她猛一下噎住了喉嚨,不但呼吸停止了,連心跳也忘了。

  喀啦!

  另一響門扇關闔聲過後,輕快的腳步不疾不徐地來到床前,不一會兒,她的紅羅巾被掀開了,但是她害怕得連偷看一眼都不敢,只敢深垂螓首,卯死命盯住自己顫抖的手,都揪成一團麻花捲了。

  於是,隨著輕笑聲,有人在她前頭蹲下,修長的手悄悄伸到她的下巴,輕輕扶起她的臉兒,她的眸子不由自主的也跟著抬高了,隨即,就在她的視線觸及眼前人的那一瞬間,她就忘了她的害怕,情不自禁的笑開了。

  她幹嘛笑?

  不,這不能怪她,要怪就怪蹲在她跟前的人,紅衣紅鞋紅髮巾,是她的新婚夫婿,而他那張臉,兩隻眼兩彎弦月,雙頰上還有一對又深又迷人的酒窩,是她有生以來見過最璀璨輝煌、光輝燦爛的笑臉,那樣明朗、那樣坦率,乍見之下,竟然好像真的在閃閃發光。

  最可怕的是,它還有傳染性,使她不由自主的忘了緊張、忘了恐懼,莫名其妙的跟著拉開嘴露出白牙齒,不明所以的學他一樣把兩隻眸子笑成兩彎弦月,卻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笑什麼?

  「嗨,我叫方瑛,你呢?」溫暖輕快的嗓音。

  「墜……墜兒,我……我叫香墜兒。」她到底在笑什麼?

  「嘖嘖嘖,瞧瞧你,可真嬌小,果然是個小巧可愛的香墜兒呢!」有點輕佻的語氣,卻不會令人感到不快,只會讓人臉紅。「鳳冠很重,對吧?快拿下來吧,然後,我要送你一樣禮物。」

  香墜兒馴服的聽從他的話,摘下鳳冠放到梳妝檯上去,心裡卻還在疑惑,前一刻她明明還害怕得要死,但這一刻,她究竟在笑什麼?

  然而,一回過身來,她又忍不住拉嘴笑得更絢爛。「好可愛喔!」

  一隻毛茸茸的,金黃色的小狗就窩在方瑛手上對著她吐舌頭。

  「喜歡?喏,送給你啦!」

  「給我的?」香墜兒驚喜的接過來。「謝謝、謝謝,它好可愛喔!」

  「那當然,我精挑細選,好不容易才挑上它偷來的!」方瑛說得得意洋洋。

  偷?

  香墜兒呆了呆。「這是你偷來的?」

  「我娘養的狗兒生了三隻小狗,可她一隻都捨不得給,我只好用偷的啦!就在剛剛,當大家都在前頭熱鬧時,我就悄悄溜到我娘房裡偷了它來,只要給了你,娘就不好意思要回去啦!」方瑛滿不在乎地坐下來斟酒,又拿筷子吃糕點。「是我成親,誰也想不到我會趁這機會去偷狗!」

  「可是……」香墜兒忐忑地嚥了一下唾沫。「婆婆不會生氣嗎?」

  「不會、不會!」方瑛揮揮筷子。「是她自個兒說的,偷得到就給,偷不著就沒,現在我偷到了,那就是我的啦!」

  考驗偷功?

  香墜兒忍不住噗哧笑出來。「婆婆一定很拿你沒轍。」

  方瑛點點頭。「雖然是後娘,但她對我真的很好,有時候我還覺得她疼我比疼弟弟更多呢!」說著,他用筷子指指另一張椅子。「坐下、坐下,你一定餓了吧?來,一起吃吧!」

  一整天沒得吃、沒得喝,她還真有點餓了呢!

  因為他的笑容,還有懷裡不斷蠕動撒嬌的小狗兒也分了她的神,香墜兒早已忘了緊張,也忘了要害怕,一聽他說,立刻坐下來拿筷子想要喂小狗仔吃東西,旋即頓住。

  「它多大啦?」

  「快四個月了,可以吃東西了,但千萬別給它吃太多,」一看就知道她想幹什麼,就跟他後娘一樣,自己不吃,老愛先餵狗吃。「不然它拉肚子,我可不負責清理,告訴你,它可貪吃了!」

  「快四個月了?」香墜兒驚訝的端詳懷裡的小狗。「可是它好小喔,我以為剛出生不久呢!」

  「它再大也大不了多少,所以我娘才會養這種小狗。」

  「那它是公的?還是母的?」

  「公的,麻煩比較少,」方瑛擠眉弄眼地說。「要有麻煩也是別人的,不關咱們的事!」

  香墜兒的臉又紅了,腦袋掉下去,裝作喂小狗狗吃東西。

  「討厭,說什麼麻煩嘛!」

  方瑛莞爾,仰首飲盡杯中酒,再轉眸悄悄打量他的新婚妻子。

  說老實話,她的模樣可真教人意外,原以為莊稼人的姑娘即便不庸俗,也該很平凡,沒想到她眉兒端秀眼羞怯、鼻挺嘴更小,精緻的五官鑲嵌在蔥白水淨的瓜子臉上,再加上纖細嬌小的裊娜身材,還有幾分稚嫩、幾分青澀,就像一支精緻纖巧的扇墜兒,雖沒有耀眼醒目的美,卻透著另一種含蓄的、朦朧的美,細膩婉約、靈秀雅致,得細細的品嚐,可以一再回味,十分耐看。

  嗯嗯,他喜歡,很喜歡!

  笑咪咪的,他又斟滿兩杯酒。「喝過酒嗎?」

  香墜兒飛快的瞟他一眼。「過年過節時才喝。」

  「那麼……」輕輕挪過去一杯,方瑛滑稽的擠著眼,那彎月型的笑眸透著幾分曖昧。「一杯應該醉不倒你吧?」

  香墜兒頓時又掛上一臉紅,她知道,方瑛要她喝的是交杯酒,默默的,她端來酒杯半口半口地慢慢喝完,抬頭看,方瑛的酒杯中早已涓滴不剩,正望著她直笑,那笑容又像在發出萬丈光芒,使她不由自主的又跟著笑開來。

  「吃吧,」他說。「別光顧著喂小狗,也記得填填你自個兒的肚子。」

  話落,他就自顧自吃喝起來,連多看她一眼也沒有,但也虧得他如此,香墜兒才敢放膽的夾餃子吃、舀蓮子湯喝,不然有個陌生人瞪著她看,她吃得下才怪,大概吞下一顆飯粒就夠她飽上三天了。

  也或許他就是故意的,因為知道她會害羞,所以故意不看她、不管她,看似不體貼,其實這才是體貼。

  想到這,她不覺飛過眸子去偷覷他,換她打量他了。

  粗獷的濃眉,帥氣的鼻,那張嘴卻挺秀氣,還有兩彎頑皮的笑眼和一雙迷人的酒窩,近乎圓溜的臉娃娃似的可愛,憑良心說,他的五官分開來都很好看,可一旦配在同一張臉上,就有點搭不起來的感覺,又粗獷又秀氣、又帥氣又可愛,全都混在一起了,好像茶杯配錯了水缸蓋和菜盤子,還搞錯了用途,竟然拿去裝醬油了。

  不過如果再多看兩眼,卻又會發現他這奇特的五官搭配反而有一種極為特殊的魅力,看得久了會拉不開眼,會忘形的盯著他目不轉睛。

  大概是想看清楚,他的五官綜合起來究竟是粗獷還是秀氣、是可愛還是帥氣?

  此外,他的笑容更特別,既非大哥那種慵懶的、別有用心的笑,也非四哥那種狡詐的、不懷好意的嬉皮笑臉,而是那種坦率又爽朗,不帶一絲虛假的笑,總是燦爛輝煌得使人忍不住跟著他笑起來。

  「夫君。」

  「嗯?」

  「聽說你有三個妹妹?」

  「一個姊姊,三個妹妹和一個弟弟。」

  「他們……」香墜兒怯怯地瞅著他。「年歲都比我大?」

  方瑛哈哈大笑。「的確,我姊姊早嫁人了,大妹二十二,訂親三年卻老拖著不肯成親,弟弟二十一,二妹十九,三妹跟你同年,十六,不過大你兩個月,可他們還是得叫你大嫂,天知道他們有多不甘心!」

  不甘心?

  這詞兒好像有點危險耶!

  香墜兒又不安起來了。「他們……很生氣?」

  方瑛橫瞥她一下。「別胡想,不管我和誰成親,只要你不會耍刀弄劍,他們就不會甘心,跟你無關。」

  她會的可不只耍刀弄劍呀!

  香墜兒兩眼心虛的飛開。「你們都會武功嗎?」

  「誰說上戰場打仗一定要會武功?要真是,打仗的人可少了。」吃下一粒白胖的餃子,方瑛含糊的繼續說:「不過爹既然是武將,雖說不會武功,但耍弄起武器來可一點也不含糊,耳濡目染之下,那幾個丫頭使刀棍倒比用針線靈活,要她們上戰場也不會害怕。偷偷告訴你,我過世的親娘和現在的後娘都跟爹上過戰場喔!」

  「真的?」不會武功的女人也能上戰場?

  「真的、真的,因為她們也都有個身為武將的父親,所以啦,我姊夫是禁軍營衛指揮使的三子,現已升至副千戶;大妹的未婚夫是宣府都指揮同知的次子,也跟他爹打過好幾次仗了,換句話說,咱們方家的小姐們找的對象都是能夠上戰場的將門之子,不然她們是看不上眼的。」

  「但我……我不是。」香墜兒垂首囁嚅道。

  「你是,如假包換的將門之女,只不過經過四十年前那次劫難之後,香家心灰意冷,寧願歸隱山林,這我瞭解。」方瑛柔聲安撫她。「更何況,方家什麼都不缺,獨獨缺個正常的女人,就算不會耍刀弄劍,更不能上戰場,但聽說你女紅中饋樣樣在行,在我看來,這就比那些丫頭們能幹,往後我想吃點好料的,就靠你啦,老婆!」

  聽他說得好誇張,香墜兒不禁又笑了。「方家沒有廚娘嗎?」

  方瑛深深歎了口氣,「還說呢,咱們方家上至主母大人,下至廚娘張嫂,會的就是把肉和青菜混在一塊兒煮熟,再灑兩撮鹽巴,糖醋醬油全都省了,吃是可以吃啦,但要談上美味……」他搖搖頭,太悲慘了,說不下去。

  「那以後就由我來負責膳食好了!」雖然她不敢上戰場,但要提起下廚做菜,保證沒人不伸大拇指的。

  「一頓餐十個人用,你應付得來嗎?」

  「我家一頓餐二、三十個人,不用大鍋炒還不行呢!」

  「厲害!」方瑛驚歎。「都可以負責軍營裡的伙食了!」

  想到自己還有一點用處,香墜兒不由開心的笑瞇了眼。

  「沒問題,只要時間夠,那也行!」

  「那就麻煩你順便教教你那三個小姑吧,」方瑛喃喃道。「起碼要懂得如何切菜,不要一顆大白菜一刀砍成兩半就算切好了,又不是劊子手斬人頭;隨便丟把鹽巴也不試試味道就算調過味了,不是鹹死人就是一點味道都沒有,那回嘗過她們做的菜之後,一聽到她們又要下廚,我拔腿就逃,再也不敢領教了!」

  「那……那麼……」香墜兒笑得差點岔氣。「恐怖?」

  「還不止呢!」方瑛繼續歎氣。「再說說她們的女紅吧,告訴你,她們繡的花連她們自個兒也看不懂自個兒到底繡了些什麼,紅紅綠綠、黑黑白白全混在一起了,我看倒像茅坑裡的玩意兒!」

  「好……好慘!」香墜兒嗆咳著猛掉眼淚。

  「還有她們縫補的衣裳啊,那更是慘不忍睹,不縫不補還能多穿兩天,一縫補起來,連穿都穿不上去了……」

  人家的洞房花燭夜是忙著計算春宵一刻到底值多少,他們卻聊起天來了。

  不過,他們聊得很開心、很盡興,聊得香墜兒忘了夫婿是個陌生人,也忘了害怕、忘了恐懼,不時失聲而笑,就好像她在娘家時一樣。

  「不會吧?」

  「哪裡不會,那三個丫頭真的偷了我弟弟三套衣服,就大搖大擺的混進軍營裡頭去了!」

  「那大家都被她們騙過去了?」

  「開玩笑,才一眼我就認出來了,然後就立刻去通知爹來捉奸細,先打他個三十大板再說!」

  「奸細?」

  「不是士兵,卻混進軍營裡來,不是奸細是什麼?」

  「夫……夫君,你……好毒喔……」

  起更了,他們還在聊。

  二更天,他們繼續聊。

  三更天,他們卯起來聊。

  四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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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莊稼人的生活十分規律,總是日出即起,然後就開始忙碌個不停,直至日落後方才休歇,打小養成的習慣不容易改變,即使嫁到不同的環境來,而且前一夜她也沒睡多少,但香墜兒仍是天一亮就醒了,打算如同往常一樣陪大嫂做早飯給大哥吃了好下田去。

  可是……

  「耶耶耶,這這這……這是哪裡?」

  誰知一睜眼,入目的竟是陌生的環境,沒見過的床頂蓬,聽不見熟悉的蟲鳴蛙叫,也沒有五更雞鳴,甚至連空氣都不一樣了,想都來不及想一下,她馬上就嚇破了芝麻綠豆膽,瞬間便陷入一片天昏地亂的驚慌之中。

  她怎會在這裡?

  她驚恐的坐起來,正打算拉嗓門尖叫,或者放聲大哭,兩者之間總要選擇一個好好表現一下,不過她連兩片嘴皮子都沒來得及分開,眼角又瞥見睡在一旁的男人,臂彎裡窩著一隻毛茸茸的小狗仔,一大一小兩顆腦袋湊在一起睡得可熟了。

  只一眼她就想起來了,那副奇特的五官,還有那隻小狗仔。

  對了,她嫁人了嘛,而那男人是她的夫婿,小狗仔是夫婿送給她的禮物,它叫小豆豆,是她和他一起為它取的名字。

  望著那張安詳的睡臉,她很快就定下心來了。

  昨晚是他們的新婚夜,她的夫婿卻沒有碰她,但那並不表示他不喜歡她,也不是因為他喝醉了,他不碰她,那是他的體貼,她知道。

  他並不像其他男人那樣急躁,新婚夜就迫不及待的想索取身為丈夫的權利,也不管新娘有多麼惶恐;相反的,他很有耐心,在索取丈夫的權利之前先關心到她的感受,他的體貼是那麼明顯。

  就像昨夜他不落痕跡的撫平她的緊張,除卻她的畏懼,還逗她笑、逗她開心,又告訴她許許多多關於他、關於他的家人的事,讓她在不知不覺中對他有所瞭解,逐步減輕他們之間的陌生戚。

  記得在見到他之前,她是那麼的恐懼害怕,隨時都有可能逃之夭夭,沒想到才不過短短一夜而已,他已經從陌生人變成在這裡她唯一可以依賴的人了。

  不管大哥說什麼,她相信他會對她很好。

  不過娘也說過,脾氣再好的男人一旦超越忍耐極限,他還是會發飆的,想想,她最好不要去挑戰夫婿的極限,或許她在這裡的日子就不會太難過吧?

  香墜兒努力安慰自己,可是不過一會兒,她的表情又垮了。

  但現在,她馬上就得挑戰他的耐性了,聽說男人最討厭睡覺時被吵醒,不曉得是不是真的?

  猶豫好半晌後,她終於鼓起勇氣,爬過去怯怯地推推方瑛的肩,怯怯地低喚。

  「夫君!夫君!」

  可是她的夫君一動也不動,像死人一樣,倒是小豆豆立刻驚醒了,她只好又推推他,再喚。

  「夫君!醒醒,夫君!」

  他動了,眉頭微微攬了一下,旋即又恢復原狀,繼續呼呼大睡,而小豆豆聞聞她的手後就爬爬爬、爬爬爬,爬到角落去,跟它主人一樣,趴下來縮成一團毛球再睡。

  真是,女人就是愛吵男人睡覺!

  「夫君,醒一下好嗎,夫君?」繼續推、繼續喚,嗓音裡已經夾帶著一點哭音了。

  終於,眼皮撩一下又掉回去。「唔?」

  「夫君,我得去拜見公婆,」怯怯地,香墜兒低聲央求。「夫君可不可以……可不可以陪我去呢?」

  「拜見……公婆?」什麼東西?

  「我娘說的,這是新婦的規矩。」

  「唔……不去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可是……」

  「放心吧,爹娘不會生氣的。」

  「但……」

  「不用去了。」

  「夫君……」

  「我好睏,拜託別吵我了。」

  其實方瑛的口氣並不凶,也不重,甚至是含含糊糊的,好像在說夢話,再膽小的人聽了也不會覺得可怕,但他的動作可就不太客氣了,熊熊一下轉過身去用背對著她,任何人看了都會猜想他是不是生氣了。

  可是香墜兒不會猜想,她先是被他的動作嚇得驚噎了一下,還沒回過神來,她就已經斷定一定是她惹火了夫婿,於是……

  嗚嗚嗚嗚嗚嗚……

  再過片刻,方瑛慢條斯理的轉回來,先睜開一隻眼,再打開第二隻眼,表情是啼笑皆非的。

  果然是個愛哭鬼!

  「好好好,別哭了,我陪你去。」說著,他坐起身,挺背伸了個大懶腰,再扭扭頸子活動一下,轉頭看,她竟然還像個小孩子一樣揉著眼睛繼續嗚嗚咽咽,淚水、鼻涕糊了滿臉。「又怎麼了?」

  「嗚嗚嗚,你……嗚嗚嗚,你生氣了……嗚嗚嗚……」

  他更是哭笑不得。「我沒有。」

  「嗚嗚嗚……你有……嗚嗚嗚……」

  「沒有。」

  「嗚鳴嗚,有……」

  愛哭的小孩好像很頑固呢!

  方瑛無措的搔搔腦袋,忽地兩眼一亮,唇畔撩起一彎曖昧的笑,「嗯嗯,或許我是有點不高興吧,不過……」驟然探手擄來她的小腦袋,俯首在她唇上重重啵了一下。「行了,這樣我就不生氣了!」

  兩手捂著自己的嘴,香墜兒滿臉通紅,又吃驚又羞赧得不知該如何反應才好,別說哭了,她連呼吸都忘了。

  方瑛若無其事的挪腿下床,回頭眨了一下眼。

  「好了,老婆,伺候夫婿更衣梳洗應該是你的責任吧?」

  啊一聲,香墜兒立刻回過神來,急忙從床角落用四腳爬出來,太慌張了,一個不小心差點用腦袋直接撞下床,方瑛及時一把攬住她的纖腰,扶她站好,順便再偷一個吻,惹得她又漲紅臉的摀住嘴。

  「慢慢來、慢慢來,還沒更衣梳洗之前,我哪裡都不會去。」

  於是,香墜兒開始手忙腳亂的伺候方瑛梳洗更衣,遞衣服給他洗臉,拿毛巾給他穿,甚至要拿茶杯梳他的頭髮。

  一察覺到她的緊張,方瑛馬上又掛上那張有惡性傳染力的笑臉,很神奇的,香墜兒幾乎是立刻就放鬆下來了,然後很不好意思的用褲子換回毛巾,拿毛巾換回衣服,等他穿好褲子再把衣服給他,最後拿梳子準備替他梳頭髮。

  待她伺候好夫婿,換她自己坐到梳妝檯前時,她才發現自己跟夫婿一樣又是滿臉笑。

  她到底在笑什麼?

  「咦咦,你的媳婦兒呢?」

  婚禮翌日,方家八口人一大早就等在大廳裡,興致勃勃地等著想看看新娘子到底是鳳凰還是母豬,沒想到等了半天,卻只等到新郎那張早就看厭了的臉。

  「來啦!」

  「來了?胡說,在哪裡?」

  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怎麼看都只有新郎,沒有新娘子呀!

  方瑛咧嘴一笑,大拇指往後一比,這時,一雙怯生生的眸子才從他的手臂旁邊歪出來,其他部分仍然隱藏在他身後,捨不得露出來。

  「好了,老婆,可以出來了吧?爹娘等著你拜見呢!」

  要拜見公婆就得先現出金身來,理所當然,誰知方瑛這麼一說,只聽得一聲驚懼的抽噎,那雙眸子又消失不見了,方政與方夫人不禁啼笑皆非的面面相覷。

  他們沒有那麼可怕吧?

  方瑛只好回過身去百般勸誘,又哄又騙,好不容易當新娘子終於肯從他後面現身出來時,眾人早就等得快睡著了。

  而後,當新娘子在奉茶的時候,她竟然還一手緊緊地揪住方瑛的袖子不放,唯恐他丟下她跑了似的:奉茶完畢,她馬上又躲到方瑛身後去,小氣巴拉的不給人家看到她,方瑛想坐下都不知道該怎麼坐,總不能坐在她身上吧?

  現在,大家終於瞭解香墜兒有多麼膽小了。

  「天,真是丟臉!」方蘭撫著額頭呻吟。

  「蘭妹!」方蘭的夫婿宋玉虎低叱。

  「簡直跟耗子沒兩樣!」方翠嘀咕。

  「翠兒!」方夫人的語氣是斥責加上警告。

  「我說她是根本還沒長大!」方虹嘟囔。

  「虹兒!」方政不但吼,還瞪眼。

  「大姊、二柿、三姊又沒說錯!」方燕咕噥。

  「小妹,我警告你……」

  警告內容沒機會出口,斷音了,方瑞跟其他人一樣,十六隻眼全都訝異的望住方瑛,而後者則扭頭向後。

  嗚嗚嗚嗚嗚嗚……

  眾人再次面面相覷,哭笑不得。新婚第二天就得到證實,新娘子果然膽小又愛哭,就跟她大哥說的一樣。

  方瑛又回過身去低聲安慰人,也不曉得他說了什麼神奇的字眼,新娘子的嗚咽立刻中斷,還滿臉羞紅地摀住了嘴,好像怕被蒼蠅、蚊子跑進她嘴裡去似的,而後,方瑛回過頭來,挑著眉,一臉不懷好意的冷笑,笑得那四個姊妹毛骨悚然,背脊直泛涼意。

  「你們以為她丟臉?哼哼哼,我會讓你們知道,你們三個丫頭,不,四個,包括你在內,大姊,你們四個比誰都丟臉!」話落,他便牽起香墜兒的柔荑走人。「走,咱們逛街去!」

  逛街?

  眾人疑惑不解的你看我、我看你。

  丟不丟臉跟逛街有什麼關係?

  說是逛街,其實方瑛是帶香墜兒去買菜,他猜想,如果香墜兒的手藝真是好,府裡慣常用的菜肯定不敷使用。

  「老實告訴我,老婆,你的手藝到底好不好?」

  「其實也不怎麼……」

  「實話!我要聽實話!」

  「呃,很好,非常好,頂頂好。」

  「好極了!那麼……」方瑛搓著手眉開眼笑。「你會什麼菜?」

  「會什麼菜呀?我想想……」香墜兒扳著手指頭開始數數。「娘教我的是淮陽菜,二嬸兒教我的是安徽菜,四嬸兒教我的是山東菜,六嬸兒教我的是江浙菜,七嬸兒教我的是湖南菜,還有大嫂……」

  「等等、等等,」方瑛聽得嘴裡直泛潮,舌頭淹沒在一汪口水裡,講出來的每一個字都摻雜著咕嚕嚕的雜音。「你到底會多少菜?」

  「很多呀!」

  「很……多?」方瑛牢牢摀住自己的嘴。「好,那麼你就每一種菜都做。」

  「是,夫君。不過……」香墜兒好奇地仰起眸子看他。「夫君,你幹嘛捂著嘴呀?」

  「免得口水沖出來淹死你!」

  買好菜回到總兵府後,方瑛還親自陪香墜兒到廚房去做菜,以防下人們欺負少奶奶年幼膽小。

  果然,廚娘張嫂和幫廚的婢女們各個捧著輕蔑的表情在一旁看熱鬧,也不問問需不需要幫忙,光顧著嘰嘰喳喳的批評這、批評那,嘰哩呱啦的說個不停,雖然各別聲音都不大,但七、八個人加起來就足夠吵醒死人了!

  不過,當香墜兒開始刀法俐落的切菜、片肉、雕花時,閒話開始減少了;當她開始使用那些廚娘、婢女們從未用過的配菜、調味料時,閒話只剩下三分之一;再見她居然像酒樓大師父那樣甩鍋拋菜,閒話沒半句,只剩下讚歎聲。

  於是,廚娘、婢女們半字不吭地圍過來,乖乖的依從少奶奶的吩咐做下手幫忙。

  而方瑛則負責偷吃,吃一口驚歎,吃兩口陶醉,吃第三口上天堂,最後,他乾脆拖把椅子來坐下。

  「香菊,給大少爺我拿壺好酒來!」

  好菜就得配好酒!

  午膳後,杯盤狼藉,半根菜葉也沒剩下,但方家十口人卻仍圍坐在餐桌旁,一個也沒離開,全走不動了。

  其實香墜兒煮的菜夠一、二十個人吃的,但大家吃飽後卻還拚命往嘴裡塞,吃漲了還是繼續往嘴裡塞,吃撐了依舊繼續往嘴裡塞,直到所有菜全吃光後,大家才心甘情願的放下筷子,然後發現,他們連站都站不起來了。

  「還有桂花酸梅湯呢!」方瑛的表情是陰謀,語氣也是陰謀。

  「真的?太好了,剛好消消漲氣!」眾人齊聲讚頌廚師的偉大。

  於是,婢女們捧著托盤送來桂花酸梅湯,按照座位順序,先在方政、方夫人面前放下兩碗,然後是方瑛和香墜兒,不過,當婢女要再往下送時……

  「慢著!」方瑛慢條斯理的喊停。

  迫不及待的等著要喝桂花酸梅湯的其他人全怔了一下。「幹嘛?」

  方瑛才剛張口要說話,一旁就先傳來方政與方夫人的讚歎。

  「好喝,比小吃作坊那裡賣的還好喝呢!」

  「那可不,清醇的桂花香,酸甜得恰到好處,一點也不膩嘴,真是享受!」

  「還有沒有?再給我來一碗!」

  「我也要!」

  老爺、夫人的命令,婢女哪敢不從,立刻把要給其他人的桂花酸梅湯給了他們兩位,頓時看急了其他也想喝酸梅湯的人。

  「喂喂喂,為什麼我們不能喝?」

  方瑛笑咪咪的端起碗來喝一口給她們看。「因為我有幾個問題想先請教四位一下。」

  四位?

  方瑞與宋玉虎相對一眼。「那,不關我們的事吧?」

  方瑛想了一下。「的確,不關你們的事。」

  於是,他使個眼色讓婢女也給方瑞和宋玉虎各一碗,而那兩位一分到酸梅湯,立刻端起碗來背過身去喝,就怕被搶。

  請別跟他們論什麼夫妻情、姊妹情,這種時候,天皇老子來也沒人情講!

  「該死,真的很好喝!」

  「超好喝!」

  眼看酸梅湯一碗一碗的沒了,再聽他們一個接一個讚歎不已,那四個頭頂已經在冒煙的小姐們更是火上加辣油,立刻開始爆炒蔥蒜。

  「方瑛,你究竟是什麼意思,他們都能喝,就我們不行?」方蘭怒問。

  「沒什麼,我只是想……」笑嘻嘻的再喝一口給她們看,還咂舌頭。「先請教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很簡單,你們是不是女人呀!」

  「廢話,我們不是女人是什麼?玉皇大帝?」

  「好,那麼……」方瑛放眼在桌上的空盤中搜尋。「墜兒在廚房做菜時,我就在一旁看著,我想最簡單的應該是這盤蜜汁紅芋,就是紅芋加冰糖去煮,請問大姊,你會嗎?」

  啞巴一個。

  「或者針菇雞絲,這個也很容易,不過就是雞絲炒針菇,大妹,你會嗎?」

  啞巴兩個。

  「都不會嗎?好吧,那說說其他的,我想……」方瑛又端起桂花酸梅湯來很享受地一口,兩口。「你們應該都收到新婦的禮兒了吧?告訴你們,那可都是我老婆親手做的喲!二妹,你收到的是繡花荷包,對吧?不說那上頭的百花迎春繡,光說那個荷包,你做得出來嗎?」

  啞巴三個。

  「小妹,你收到的手絹兒,你又做得出來嗎?」

  啞巴四個。

  「真是,女人該會的都不會,請問你們哪裡配稱女人了?」

  四個啞巴,四張尷尬的紅臉。

  「所以啦,誠心奉勸你們,往後要嘲笑人家的時候,記得先問問自己有沒有資格嘲笑人家,嗯?」話說完,方瑛的桂花酸梅湯也喝光了,他滿足的吁了口氣,然後對身邊的香墜兒擠了擠眼。「以後沒人敢嘲笑你啦,老婆!」

  香墜兒卻還搞不清楚狀況,兩眼茫然:她做了什麼了?

  「對了,我那大舅子呢?我還沒見過他呢!」方瑛又問,不過問話的對象換了人,他兩眼看的是老爹和老娘。

  方政與妻子相顧一眼,一臉忍俊不住的笑。

  「你見不著。」

  「為什麼?」

  「你岳父不許他見你,免得他一拳打死你,因此新娘一送入洞房,他就啟程回去了!」

  一見面就要打死人?

  這是哪裡的特別風俗嗎?

  「怪了,我哪裡惹上他了,他非打死我不可?」

  「他捨不得把妹妹嫁給你嘛!」

  眉梢子高揚,方瑛面無表情的和方政那張笑呵呵的臉面面相對半晌。

  「可惡的老爹,為什麼不先警告我,娶個老婆居然要冒生命危險?」要打也該先打扁他老爹才對呀!

  「叫你老婆保護你不就行了!」

  「也對!」轉個眼,方瑛又換上那張有惡性傳染力的笑臉。「老婆,千萬別忘了,我帶你回門時,若是大舅子要打我,或是岳父大人也要扁我,記得趕緊站到我前頭來做我的盾牌喲!」

  再一次,香墜兒發現自己的嘴又莫名其妙的拉開了,兩眼也笑成兩彎弦月,就跟她的夫君一樣。

  「是,夫君。」

  她究竟在笑什麼呀?

  很可惜,方瑛沒有機會試試老婆這副盾牌好不好用、夠不夠結實,婚禮過後五天,方政就收到朝廷的派令,要調他回京裡督領京營,搬家都忙翻了,哪有空帶新娘子回門。

  「這個太大了,直接搬上馬車吧!」

  「那這個……」

  「不用、不用,那個原就不是我們的,放著就行了。」

  「大姊不一塊兒嗎?」見方蘭只是幫大家整理,卻不整理自己的東西,香墜兒困惑地問。

  「不,姊夫是大同衛的副千戶,不能跟咱們一道走。」方燕解釋。

  「那夫君和小叔呢?」香墜兒又問,一邊小心翼翼的用布包裹一隻花瓶。

  「二哥是爹的辦事官,自然要跟著爹走。至於大哥……」方燕聳聳肩。「上戰場的時候,大哥都會跟在爹身邊,偏他就是不肯接下任何軍職,寧願成天到處混,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麼!」

  「誰知道他在想什麼,」方蘭忿忿道。「記得小時候,他老是嚷嚷著要傚法宋朝楊令公,做個頂天立地的大將軍,還要爹替他訂製一把一丈三尺的長槍,說他要學楊家將使楊家槍,看他個頭兒才三尺高,硬要拖著一丈三尺的長槍到處跑,走兩步就絆一跤,那模樣還真是可笑。不過他有那個心,爹就很開心了……」

  說到這,她歎了口氣。「可不知道為什麼,他長大後反而失去了那股勁兒,整天晃來晃去,什麼都不想幹,楊家槍依然沒放棄,卻放棄了大將軍的志向,問他為什麼,他只說了三個字……」

  「哪三個字?」香墜兒脫口問。

  方蘭四姊妹相對一眼,異口同聲道:「不值得!」

  香墜兒怔了怔。「什麼不值得?」

  「不知道,再問他,他啥也不肯說了。」闔上衣箱蓋,方蘭揮手招呼下人來搬走。「你有空問問他,或許他願意告訴你也說不定。」

  會嗎?

  香墜兒懷疑地暗忖。

  而當女人家和下人們忙著整理行李時,方政父子婿四人則在書房裡討論這回被調差的事。

  「怎會突然把爹調回京裡頭去呢?」

  「恐怕是要我帶軍去作戰。」方政沉聲道。

  「作戰?」方瑛、方瑞和宋玉虎三人互覷一眼。「哪裡?」

  「多半是雲南。」

  「怎麼?那裡又出亂子了嗎?」

  「去年就開始了,思任世襲了麓川平緬宣慰使後不久就開始起兵叛亂,他還自稱為王,帶兵四下侵略,屠騰沖,破干崖,侵孟定,入南甸州,奪羅卜思等二百餘莊,氣焰十分猖撅。」

  「鎮守雲南的沐晟呢?」

  不知為何,一聽到沐晟的名字,方政眸中飛快的閃過一絲戒慎。

  「沐晟認為應派大軍進剿。」

  「爹認為呢?」

  「我對那裡的情勢不是很熟,無法任意下判斷。」

  「那就只能任由朝廷派遣了。」

  方政思索片刻,抬眸望定方瑛。

  「那麼,瑛兒你……」

  「不,爹,上戰場時我會緊跟在您身邊,但千萬別派我任何軍職,」看出方政又想說什麼了,方瑛忙道:「您知道,我只想輕輕鬆鬆的過日子,對那些實在沒興趣,也不想負什麼責任。」

  方政搖頭歎息。「我不懂,為什麼你就這麼沒出息呢?」

  方瑛聳聳肩。「還有方瑞嘛!」

  方政看看方瑞,後者苦笑。

  雖然沒有人明白說出來,其實大家心裡都有數,方瑞確實為人謹慎盡責又能幹,但方瑛才是個具有將帥之能的英才,可惜他一點野心也沒有,只想渾渾沌沌的度過一生,浪費他的才幹,也浪費他的生命。

  深深注視著期望最殷切的長子,方政欲言又止,他知道必定有什麼原因使得方瑛如此不求聞達,甚至避之唯恐不及,但無論他怎麼問,方瑛總不肯說出來。

  究竟是為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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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香墜兒並不是個容易適應環境的人,因為她幾乎沒出過遠門,膽子又小,要習慣陌生的地方和陌生的人就得花上好長一段時間,有可能三年五載,也搞不好一輩子都在習慣。

  而這回出嫁,先是到大同,還沒搞清楚東南西北又被扔到京城裡來,這個環境更複雜,對她而言可真是最嚴厲的考驗。

  偏方瑛就是有辦法讓她覺得適應環境是件很簡單的事,剛到京城兩天就開始拎著她到處去混,吃喝玩樂樣樣來,從城裡逛到城外,再從城外逛回城裡,來來回回不知逛了多少回,不知不覺中,她就已經習慣了。

  「今兒個要上哪兒,夫君?」

  「哪兒也不去,咱們就在院子裡玩兒!」

  「院子裡?」

  「你沒瞧見嗎?下雪啦!」

  回到京裡不到三個月,冬至剛過,毛毛的雪花就開始飄落下來了,方瑛立刻拖著香墜兒到院子裡玩雪,方瑛那三個妹妹也不甘寂寞的跑來跟他們一起鬧。

  「打雪仗,我們三個對你們三個,敢嗎?」

  「放馬過來吧!」

  所謂三個對三個,是方翠三姊妹對方瑛、香墜兒和小豆豆,不過那只是好聽的說法,事實上就只有一個對三個,因為小豆豆只會繞圈子跑來跑去汪汪叫,而香墜兒也只會躲在方瑛後面笑著尖叫不已,四面八方都是雪球飛過來、飛過去,她就一聲接著另一聲尖叫,一聲比一聲高昂的刺入方瑛的耳膜。

  「喔,老天!」方瑛摳摳耳朵,呻吟。「老婆,現在是在打雪仗,不是在比嗓門大小好不好?」

  「對不起嘛,人家忍不住嘛!」香墜兒不好意思的道歉,卻還是忍不住笑。

  「忍不住就忍不住,那也別對著……」一團雪正正投入他嘴巴裡,方瑛僵了一瞬間,旋即怒火沖天的吐出滿嘴雪,再彎身搓起一大團雪球反攻回去。「可惡的丫頭,大哥我在講話,你還丟過來,就不會暫停一下嗎?」

  「戰場上沒有暫停的!」

  「誰跟你戰場!」

  「打雪仗就是打仗!」

  「好,那你們就別後悔!」

  「後悔的是豬頭!」

  「你們當定豬頭了!小豆豆,上,咬她們!」

  「耶?!」

  於是,戰況更激烈了,多了一副銳利的白牙齒,雪球也愈搓愈大,到最後不小心被砸到腦袋還會一陣天旋地轉、滿頭小星星,而那三姊妹的褲管也全被咬爛了,直到五個人全身都濕透了,方才分別回屋裡去換衣服。

  「咦?小豆豆呢?」

  「我最後看到它,它還咬在二妹的褲管上。」

  「可憐的二妹!」香墜兒失笑。

  「她活該!」方瑛也在笑,幸災樂禍的笑。

  「我該去做飯了。」剛換好衣服,香墜兒就趕著要到廚房報到。

  「不許!」方瑛一把摟住她,下讓走人。「又下是領薪餉的廚娘,幹嘛一待在家裡時就搶廚房,別忘了你是我的老婆,你的第二貝任在我!」

  「可是……」

  「少囉唆,我是你的夫婿,我說什麼就是什麼!」方瑛強硬的命令道,隨即放開她,轉去開門朝外面大吼了幾句,再關上門回到她身邊。「行了,你也教了張嫂下少,今兒個就繼續讓她練習吧!」

  「那……」扭著手絹兒,香墜兒眨巴著眼兒瞅他。「要我幹嘛?」

  見她粉頰微赧,透著幾分嬌憨,還有幾分羞怯,那青澀的動人韻味實在誘人,方瑛看得心癢難耐,忍不住扶起她的下巴,深深印上她的唇。

  成親已三個月,香墜兒依然是個處於,如假包換的原裝貨,但這種免費的嫩豆腐方瑛倒是吃了下少,又摟又抱、又親又吻:而香墜兒從吃驚駭然到嬌羞以對,她也慢慢習慣了,不再像起初那樣他一親她,她就捂著嘴下知所措。

  奸半晌後,方瑛才戀戀不捨地放開她,然後牽著她到窗前坐下,並分別為兩人倒了杯熱茶。

  「陪我賞賞雪、聊聊天啊!」

  窗外仍在飄雪,那景致還挺有詩意的。

  「聊什麼?」

  「什麼都可以呀,譬如聊聊你嫁到方家來三個月了,習慣了沒有?或者有沒有誰欺負你啦?」

  香墜兒不禁開心的笑了,方瑛天天都這麼問她一回,關懷的心意盡在其中。

  「沒有人欺負我呀!大姊還跟我說,她原是看不過我太膽小又愛哭,但夫君說得對,身為女人,該會的我都會了,膽小又如何?愛哭又如何?只要公公、婆婆對我滿意,夫君也不嫌棄我就行了。」

  「誰跟你提大姊啦,她又不在這!」方瑛沒好氣的說。「爹娘也不用說了,誰都看得出來他們有多疼愛你,我說的是那三個丫頭呢?」那幾個鬼丫頭有多欠扁,他最清楚了。

  香墜兒又笑了,無限喜悅流露在她那甜蜜的笑靨中。

  公公、婆婆是第二個她不怕的人,因為他們真的十分疼愛她,無論她因為瞻小愛哭而顯得多麼失禮,他們總是和顏悅色的包容下來,從不苛責她,連重話都捨下得說半個字,疼愛親生子女也不過如此而已了。

  至於其他人……

  「那回我做給公公和夫君、姊夫、小叔配酒的下酒菜,大妹說只要我教會她,她就心甘情願的叫我大嫂。」

  「聰明,只要會那幾樣下酒菜,她那未婚夫就會對她死心塌地啦!」

  「至於二妹,她要我教她繡荷包,她想……」香墜兒頓了一下。「送人。」

  「咦?」方瑛有點驚訝。「方虹有意中人了嗎?」

  「還有小妹,她……」

  「她想怎樣?」

  「她要我把她教得跟我一樣。」

  「包括愛哭和膽小嗎?」方瑛戲譫地擠著眼問。

  「夫君!」香墜兒嬌嗔地打他一下。

  哈哈一笑,方瑛握住她的小籠包親了一下。「那下人們呢?」

  一說到這,香墜兒就不好意思的咧咧小嘴兒。「他們只拜託我一件事。」

  「何事?」

  「他們請我做菜時多做一點。」

  「這又是為何?」

  「這麼一來,剩菜就多了,他們就可以打打牙祭了嘛!」

  方瑛失聲大笑。「真是,原來府裡上上下下早就都給你收買了嘛,害我白擔心了!」

  也是,他早該知道不需要擔心的,雖然膽小、雖然愛哭,但香墜兒著實是個溫馴乖巧的小女人,還做得一手好菜,女紅更是沒話講,孝順公婆、友愛弟妹,對下人們更是溫順和氣,再挑剔的人也會被她收服。

  然而最教他動心的是,她的甜蜜嬌憨、她的羞怯可人,是那樣的惹人憐、招人愛,有時嬌嗔的一眼,有時不依的撒個嬌,或是淚眼汪汪地瞅著他,或是驚懼的躲到他身後尋求庇護,他就恨不得把她收藏起來,卻又不曉得該收藏在哪裡。

  放在掌心上怕飛了,含在嘴裡怕化了,現在他才瞭解這句話的意思。

  「人家哪有收買誰,」香墜兒不依的噘高了小嘴。「多做一點菜又不累!」

  「是是是,你沒有、你沒有!」興許是心情好,方瑛突然起身脫掉長袍內衫,光著膀子牽起她又往外走。「走,陪我練槍去!」

  「還在下雪耶!」香墜兒嬌靨飛上兩朵紅雲,因為他裸著上身。

  「那才夠勁!」方瑛豪邁的道。

  男人就是要不怕流鼻涕,女人才會愛。

  「那我先去拿壺酒來。」要驅寒,喝酒最有效。

  當香墜兒拿了酒,又拎了一件長袍回到院子裡來時,方瑛已經開始練槍了。

  他幾乎天天都在混,但偶爾也會練練槍法,也總是要她在旁邊陪他,而香墜兒也不能不承認,不懂武功的方瑛確實要得一手好槍法。

  人說槍為百兵之王,又說是百兵之賊,那是因為槍的威力強、速度快又富於變化,往往使敵手防不勝防,這三點,方瑛可說是淋漓盡致的將其發揮到極致,虛實奇正、進銳退速,其勢險、其節短,不動如山,動如雷震,真可謂一槍在手,所向無敵。

  「他要是會武功,在戰場上應是一人可抵千軍萬馬了!」香墜兒喃喃自語道。

  點撥扎刺、攔掃圈纏,如銀光礫礫,寒星點點、千變萬化、奇幻莫測,就連香墜兒看得都有些眼花撩亂之感,那不僅要氣力,更要有應變的智慧,所以使槍者都是智勇雙全的人,方瑛可說是當之無愧了。

  所以她也很納悶,聽大姊說,當初方瑛苦練槍法就是為了上戰場,為什麼到後來,他卻又不願跟他爹走一樣的路呢?

  「快披上,夫君!」

  雪花仍不止,方瑛卻已練得滿身大汗,還冒熱氣,像剛出籠的饅頭,香墜兒看得直打哆嗦,他一停下來,她馬上把長袍往他身上披。

  「我不冷。」

  「人家看得會冷嘛!」

  「好好好,披上就披上!」真是拿她沒轍。「走吧,回屋裡去。」再待下去,她可能會拿棉被來給他裹起來了。

  「夫君?」

  「嗯?」

  「你的槍法好,又都跟著公公上戰場,為何就是不願意接下軍職呢?」

  方瑛瞥她一眼。「怎麼?你希望我上戰場領軍功,做個風風光光的大將軍?」

  「才不要!」香墜兒毫不遲疑的搖頭丟出否決票。「我寧願夫君是個平平凡凡的人!」

  「我想也是,」方瑛輕哂。「那麼,是誰讓你來問我的?」

  「誰呀?」香墜兒想了想。「嗯,公公提過,婆婆也提過,還有大姊、小叔、姊夫、大妹……」

  「好了、好了,別再數了,我知道了。」不過問了一個最簡單的問題而已,沒想到她竟然開始數起數來了,方瑛不禁啼笑皆非。「奸吧,你是我的妻子,要跟我一輩子的人,你要真想知道,我會告訴你,不過……」他順手拿來還拎在她手上的酒壺。「去做點下酒菜來,再多拎兩壺酒,我想邊喝邊說。」

  待香墜兒離去後,他便直接進房裡去,穿上衣服,再坐下來自斟自飲,腦子裡卻開始猶豫起來。

  他說的,她應該能理解吧?

  依然是落雪的窗畔,茶几上幾碟小菜,方瑛愜意的又吃又喝,好像已經忘了為什麼要香墜兒做下酒菜來了。

  「夫君!」香墜兒嬌嗔地推推他,提醒他別忘了主題不是喝酒,而是說話。

  方瑛莞爾,仰首一飲而盡,放下酒杯。「墜兒,我先來問你,你有多清楚當年香家的那場大劫難?」

  「夠清楚了,我娘說過好幾次給我聽了。」香墜兒說,邊執起酒壺為夫婿斟滿酒。「從趕走蒙古人的第一場戰爭起,香家幾兄弟就在太祖麾下,賣命沙場、忠心耿耿,雖沒有立過什麼大功勞,至少也有苦勞,最後還犧牲得只剩下我曾爺爺一人,但曾爺爺毫無怨言,認為這是為天下百姓,值得。沒想到……」

  她慢吞吞地放下酒壺,稚嫩的矯靨上有幾分傷情。

  「不過一句小人讒言,皇上就要抄斬香氏全家,若非你爺爺偷偷放走了我奶奶和我娘,恐怕香家就真的一個也不剩了。雖說後來皇上也查明了真相,還我香家清白,但那又如何,被砍頭的人也活不回來了呀!」

  「你果然清楚。」方瑛執起酒杯卻沒有喝,只盯著眼看。「那麼,我想你應該聽大姊她們提起過,從小我就極為仰慕宋朝的楊令公,我一直想做個跟他一樣能夠流芳百世的大將軍……」

  「嗯,大姊提過。」

  「不過……」方瑛頓了頓。「當我得知香家當年的遭遇之後,我就開始有點遲疑了……」

  「為什麼?」

  「為天下百姓征戰沙場,那確是值得,即便是戰死,我也毫無怨言;但若是為了毫無意義的事冤死,我可不甘心,什麼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簡直是胡扯八道,要我死,先拿出個道理來再說!」方瑛猛然喝下那杯酒,橫臂抹去酒漬。「就如楊令公,他不該死,卻死了,只因為奸臣的陷害,看他死得多麼不值得!」

  香墜兒先是一怔,繼而恍然大悟,終於明白大姊說他所講的「不值得」究竟指的是什麼了。

  「然而當時我也只是遲疑而已,直到那年我跟隨爹征剿黎利,偏偏碰上榮昌伯,一個承嗣父爵,根本不懂得用兵之道的征夷將軍,他怕死不敢戰,又不肯放手讓爹去戰,皇上一怪罪下來,他就把罪全推給爹,而爹呢……」方瑛歎息。

  「他都默不吭聲的承受下來,寧願承擔罪過,不可得罪小人,爹這麼說。」他苦笑。「其實我也明白爹說得沒錯,得罪小人的後果,香家的例子就擺在那裡了,但我仍是聽得一顆心全冷了……」

  「因為夫君不是個能夠忍氣吞聲的人,更不願向小人低頭。」香墜兒瞭解地輕輕道。

  「我們武人的責任是在沙場上征戰,可不是向小人奉承諂媚。」

  「這麼一來,如果運氣好的話,或許夫君真能夠成為流芳百世的大將軍,但若是運氣不好,多半壯志未酬就先死在小人手中,那太不值得了!」

  「運氣?」方瑛嘲諷地一哂。「我不以為這種事能夠靠運氣。」

  「那就不要勉強嘛,就這樣平平靜靜的過日子不也很好嗎?」香墜兒柔柔的低喃。「或許對夫君來講,老待在一個地兒也許會很無聊,那我們也可以大江南北到處去看看呀!」

  「對對對,我就是這麼想的,等哪天爹不需要我了,我就要到處去看看。」聽老婆也贊同他,方瑛高興的直點頭。「那麼,你是願意跟著我囉?」

  「無論到哪裡!」香墜兒輕柔但堅定的說出她的回答。「夫君到哪裡,妻子自然也要跟到哪裡。然後有一天,如果夫君累了,我們就可以找個地方住下來,或者做點小生意,或者種田種菜,再生兩個孩子,那種日子一定會很幸福的!」

  孩子?

  兩眼忽亮,笑眸又變成兩彎弦月,「這可是她自己提的。」方瑛喃喃自語,嘴角徐徐翹起來,勾起一道無論誰來看都是不懷好意的笑。

  既然她自己提到生孩子的事了,那麼,應該可以了吧?

  話說得好好的,驀見他表情一轉,突然笑得很不對勁,語氣更曖昧,有點像市井中那種專門調戲姑娘家的無賴痞子,香墜兒不由膽戰心驚的跳起來,毛骨悚然的直往後退。

  「夫君,你你你……你幹嘛笑成這樣?」

  「因為我的口水又快噴出來了!」

  「但但但……但我並沒有要做菜呀!」

  「這道菜不必料理,『醃』夠了生吃就行啦!」

  「咦?」

  香墜兒還沒想到是什麼菜餚不必料理,生吃即可,方瑛已然猛撲過來,在她的驚叫聲中一把將她扛上肩,快走幾步,丟到床上,抹兩下口水,撲上去……

  「醃」了三個月,終於可以開動啦!

  「原來是因為我?」

  方政悵然的低語,與方夫人相對無奈苦笑,方瑞歎氣,方翠三姊妹不知如何是好。

  「其實也不完全是呀,公公……」香墜兒滿臉無措,徒勞地想要安慰公公。

  但也有七、八成是了。

  方政舉手阻止她再往下說。「我明白,瑛兒看似脾氣好好,還有點吊兒郎當,其實他的個性是很強硬的,對就對,錯就錯,一般小事還可以隨便混過去,若是他認為非追究到底不可的大事,他總是頑固不屈的非堅持他的意念不可,從來不管後果如何。或許……」他輕歎。「他是真的不適合走我希望他走的路。」

  「公公……」

  方政又擺擺手,強裝起笑容。「好了,別提這了,說說你和瑛兒,你們相處得可好?」

  怎地突然說到這了!

  香墜兒先是呆了一下,繼而赧然垂首。「很好啊,公公。」

  「他沒有欺負你吧?要是有,跟我講,我會替你修理他!」方政狠狠地揮了揮拳頭,彷彿只要她說一聲,他隨時可以下手將兒子修理成豬頭肉包子。

  修理?

  為什麼?

  「沒有、沒有,公公,沒有那種事,」香墜兒慌忙擺手又搖頭。「真的,夫君好溫柔、好體貼,又關心我,他對我真的很好!」

  「是嗎?那就好。」方政收回凶狠的表情,流露慈藹的神色。「那麼,既然不合瑛兒的個性,我也不再勉強瑛兒接下軍職了,只要……」他突然咧出一個大大的笑容。「你們快快給我抱孫子就行了!」

  一提到孫子,方瑛對她做的那種親密得令人難以啟齒的事,立刻清晰顯明的浮現在香墜兒腦海中,一幕又一幕,一幕比一幕更精采,不過才出現第一幕,她就刷一下嬌靨通紅、燥熱滿身,連腳趾頭都燙起來了。

  「我……我……」結結巴巴的我了半天,忽地轉身就跑,逃之夭夭。「我要去做飯了!」

  方政哈哈大笑。「她害羞呢!」

  但是,一俟香墜兒的身影消失,他臉上的笑容也即刻消逝了,怔愣好片刻後,他才又開口,語氣卻是恁般無奈。

  「以瑛兒的才幹,封侯賜爵並非難事呀!」

  「但瑛兒的個性如此,那也是莫可奈何啊!」

  方政欲言又止地黯然歎了口氣,其他人想破腦袋也想不出安慰他的話來,只好悄然離開。

  能說什麼呢?

  那是事實,以方瑛那種強硬的個性,恐怕不到兩年就會惹來小人的報復,論罪下獄是小事,就怕跟香家一樣全家抄斬。

  總不能明知是死路,還逼他去走吧?

  除了方政與方瑞必須到京營裡去訓練士兵操練之外,方家人繼續過著沒憂沒愁的日子。

  方翠開始和未婚夫討論成親的日子,方虹偷偷把荷包送了人,也不知道對像究竟是誰,方燕沒事就抓狂,在廚房裡抓狂,手拿針線也抓狂,因為她什麼都不缺,就缺點專心、耐心和決心。

  當然,其中最愉快愜意的莫過於方瑛和香墜兒這對小夫妻。

  每天享受小妻子細心又體貼的伺候,就不用提方瑛有多得意了;而香墜兒也喜滋滋的沉浸在方瑛的溫柔呵護中,或許她自己還不清楚,她那顆青澀不成熟的小芳心也早已在不知不覺中,點點滴滴的陷落在夫婿身上了。

  每天每天,她都蕩漾著一臉滿足的笑,早已忘了哭是怎麼一回事了。

  年後,方瑛原要帶香墜兒回娘家一趟,但朝廷卻傳來一件消息,迫使他不得不打消原定計畫。

  「起初,有人堅持剿滅、有人堅持安撫,意見不一,於是廷議決定使刑部主事楊寧往麓川宣諭,視思任的反應再做對策。」

  「結果呢?」方瑛低沉地問。「都好幾個月了,應該有結果了吧?」

  方政歎氣。「果如我所猜測,楊寧至麓川宣讀朝廷諭旨,但思任強硬不服。」

  方瑞再接著說下去。「鎮守雲南的黔國公沐晟也上奏說思任連年累侵孟定、南甸、干崖、騰沖、潞江、金齒等處,並自立頭目相助為暴,叛形已著,其勢甚猖撅,乞調大兵進討……」

  方瑛緩緩垂落雙眸。「所以……」

  「廷議尚未有所決議,但多半會派軍征剿麓川。」方瑞說,兩眼卻看著方政。

  方瑛頷首。「我會準備好的。」

  方政不以為然地皺起眉頭。「不,瑛兒,你才剛成親未久,我想……」

  「什麼也別想,爹,」方瑛斷然道。「只要爹在戰場上一天,我就不會離開爹半步!」

  「但你的媳婦兒……」

  「身為武人的妻子,她會諒解,也必須要諒解。」

  爾後,方瑛不再帶香墜兒到處亂跑了。

  原因之一是,他想珍惜出發前的每一時、每一刻和香墜兒相處,這種時候,他才發現自己有多麼捨不下小妻子。

  而另一個原因是……

  「記住,千萬別蹦蹦跳跳的!」臉頰貼在妻子小腹上,方瑛一副醺然陶醉狀。

  「人家才沒有蹦蹦跳跳過!」香墜兒嬌聲抗議。

  「還有,娘是有經驗的人,她說什麼你最好聽進去。」

  「人家一直是個聽話的乖小孩呀!」

  「再有,別再跟人家搶廚房了,小心累到我的孩子!」

  「好嘛!」

  這樣到了春末,天候逐漸轉趨悶熱,正要踏入最炎暑的季節,朝廷終於有所決議了。

  「廷議決定派爹和都督俞事張榮赴雲南,協助沐晟征剿思任叛軍。」

  方瑛撩起一彎不似笑的笑。「就如爹所料。」

  方瑞看一下親爹。「是,正如爹所料。」

  方瑛深吸了口氣。「何時啟程?」

  方政遲疑一下。「下個月。」

  方瑛點點頭,不再說話,起身離去;方政憂然攬眉,直搖頭歎氣;方瑞自然也知道父親在擔心什麼。

  「不該讓大哥去的。」

  「我知道,但他的決心已定,你以為還有誰改變得了他的心意嗎?」

  「……沒有。」

  是的,一旦方瑛下定了決心,就沒有任何人能夠改變他的心意。

  不過,這並不是方政擔憂的事,上戰場是常事,他並不擔心,擔心也沒用,他真正憂慮的是……

  那個小人,他會藉機滅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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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小豆豆,你想念夫君嗎?」

  「嗚嗚嗚……」

  請別誤會,並不是小豆豆真有多想念男主人,而是太熱了,一身茸茸的毛又長又厚,冬天是很保暖啦,但夏天可就是活受罪了。

  「好好好,讓你下去,讓你下去。」

  一溜下地,小豆豆馬上四平八穩的平貼在石地上汲取涼意,濕紅的小舌頭懶洋洋地拖在一邊,像一件小老虎皮,若不小心看,還真的會一腳踩下去。

  香墜兒歎著氣,又拿起女紅來,心不在焉的有一針沒一針。

  夫婿才離開不到一個月,她就已經想念他想念得快瘋了,尤其是夜晚上床後,身旁沒有他在,她更是想得心都痛了,然後,淚水就會止不住地淌下來。

  記得剛成親那時候,她也會想念家人,但夫婿一直都是那麼細心,總是她才剛開始想念,他就會拖著她到處去玩,玩得她沒時間想念,久而久之,她也就不再那麼時常去想到家人了,就算想起,也只是稍微想念一下而已。

  而現在,又有誰來幫助她減輕思念夫婿的心情呢?

  「大嫂!大嫂!」

  來了!

  婆婆一直都很疼愛她,三位小姑也跟她相處得很好,而今,她們更是不吝於表現出她們的體貼與關懷,從大軍出發翌日起,婆婆和三位小姑就天天來找她,不是找她閒磕牙,就是找她出門踩街、逛鋪子。

  她知道,她們是想讓她分心,免得她太過思念夫婿了。

  想到這裡,香墜兒不禁綻開感動的笑,當初是為了娘親才不得不嫁到方家來,而事實卻告訴她,是她運氣好,才能夠嫁到這麼好的婆家。

  「大嫂、大嫂,殺韃子的紀念日又快到了,外面可熱鬧著呢!」

  「還有霸會喔!」

  「對、對,不出去逛逛就太可惜了啦!」

  方翠三姊妹一邊扯嗓門大叫,一邊龍捲風似的刮進來,後頭還跟著雍容端莊的方夫人。

  「婆婆。」香墜兒連忙放下女紅向前施禮。

  「墜兒,」方夫人憐愛的摸摸香墜兒的頭。「要不累的話,陪我們出去逛逛,嗯?」

  「我不累,婆婆。」

  「那就一道去吧!」

  於是,婆媳、小姑五人又一道出門逛街去了,小豆豆眼睜睜看著女主人離去,依然動也不動地趴在石地上。

  太熱天還跑出去逛街?

  白癡!

  「為何不出戰?」方瑛憤慨的質問。

  方政不語,也是一臉憤怒,氣得說不出話來,方瑞急忙把方瑛拖出營帳外,找了個沒人的地方,再仔細向大哥解釋。

  「思任求降了。」

  「放屁,那根本是緩兵之計。」

  「對,你知、我知,大家都知道,但沐晟他相信了,我們又能奈他何。」

  方瑛狐疑地瞇起眼來。「沐晟為何那樣輕易就相信了思任?」

  方瑞又小心翼翼地環顧左右一下,再壓低聲音說:「這是我從洱海衛的士兵那兒聽來的,聽說思任小時候曾寄養在刀賓玉家裡,因此有機會見過沐晟,不知何故,沐晟特別喜歡思任,還把他當自家兒子看,因此沐晟一見思任的投降信到,馬上就相信思任是真心歸順,然後下令大軍不得渡江進攻。」

  「見鬼,沐晟那老小子到底懂不懂兵法?」方瑛怒道,一肚子火。

  「顯然是不懂。」方瑞嘲諷地哼了哼。「其實大哥你應該也很清楚,沐晟雖然承嗣了父兄的爵位,可是他一點也不像沐英和沐春將軍,他根本不懂用兵,上戰場幾乎都是吃敗仗,實在夠丟臉了,倘若不是看在他父兄面上,他早就不曉得被貶到哪裡去了!」

  方瑛下顎繃緊,咬著牙。「沐晟到底打算如何?」

  「等。」

  「等什麼?」

  「等對方來投降。」

  「我看他要等到死了!」方瑛譏誚地道。「沐昂又怎麼說?」

  「沐昂自然是要捧自己哥哥的場。」

  「那太監吳誠和曹吉祥,他們是監軍,又怎麼說?」

  「他們躲在金齒,你以為他們會說什麼?」

  「爹呢?」

  「爹要進攻,沐晟不准;要造船渡江,沐晟還是不准,既不進,也不退,只是一味的什麼都不准,只准待在這邊養蚊子,爹又能如何?」方瑞兩手一攤。「畢竟主帥是沐晟呀!」

  方瑛繃緊牙根,不吭聲了。

  這就是他不願走這條路的主因,倒楣碰上一個三腳貓的主帥,明明知道他是錯的,你卻只能跟著他走上錯路,不許辯解,也不准違抗,運氣好,只是打一場灰頭上臉的敗仗;運氣不好,就只好下輩子再來拚輸贏了。

  真的太不值得了!

  九月重陽過後不久,香墜兒平安產下一個白白胖胖的小子,而這個小男娃,方燕一見就失聲大笑。

  「像大哥!像大哥!好粗獷的濃眉,圓溜溜的臉兒,不像大哥像誰?」

  然後,當那娃娃彎起弦月眸笑起來的時候,大家也一起不由自主的笑起來,再不約而同拉下臉來,忿忿地破口大罵。

  「可惡,又是這種有惡性傳染力的笑!」

  方毅,這是方政取的名字。

  大老遠寫家書傳去喜訊,戰場那邊立刻就回過信來,好幾大張信紙,寫滿了方政的狂喜,還有方瑛的得意。

  男人最得意,洞房花燭夜,還有喜得麟兒時。

  「以後,我就不會那麼寂寞了。」懷抱胖嘟嘟的兒子,香墜兒呢喃道。

  雖然婆婆不時來找她,還有三位小姑輪流陪伴她,婢女、下人們也不斷來來去去,但她還是會感覺到寂寞,因為夫婿不在她身邊。

  她真的好想他!

  但現在,凝望著懷裡這張酷似夫婿的小臉蛋,多少抒解了一些她的思念,寂寞時抱著他,也好像夫婿就陪在她身邊,或許日子就不會那麼難熬了。

  武人的妻子,注定要獨自度過數不清的漫漫長夜。

  營帳前,方瑛焦急的來回踱步,他不受任何軍職,就沒有資格參與軍情討論會議,只能在這裡等待方政和方瑞帶結果回來。

  說什麼思任要投降,到處都傳來緊急軍情,他不信沐晟還不肯出兵!

  「怎樣?怎樣?」大老遠一見到方政的身影,他就急忙迎過去。「思任率領萬人渡過潞江,將甸順、江東一帶的軍民屠殺殆盡,騰越以北等地都落入他手中了,沐晟應該會出兵了吧?」

  方政面無表情的瞟他一眼,逕自進入營帳裡去。

  方瑛怔了怔,「爹,你……」回頭看,方瑞捉住他的手臂。「怎麼了?」

  方瑞苦笑。「沭晟仍舊不肯出兵,爹還跟他拍桌子大吵,但他就是不肯出兵,打定主意要按兵不動到底,爹比你更生氣呢!」

  方瑛僵了僵,驀而狂怒的大吼。「那老小子,我要……」

  「不要、大哥,千萬不要!」方瑞幾乎整個人都抱在方瑛手臂上,就怕他不顧一切,飆去教訓那個頑固的老頭子一頓。「這是在軍中,不能胡亂來,你別給爹招惹麻煩呀!」

  「我不是士兵,毋須聽命於他!」

  「但你是以舍人身份跟在爹身邊的呀!」

  雙拳緊握,兩眼冒火,「這是延誤軍機的大罪,屆時皇上追究下來,那個老頭子想要推給誰?」方瑛怒問。

  「不是爹就是張榮,誰倒楣就是誰啦!」

  「可惡!」方瑛氣得渾身發抖。

  一個不顧士兵與百姓生命的主帥,朝廷為何要派這樣一個窩囊廢來呢?

  孩子滿月了,雖已進入初冬,天氣已然相當寒冷,香墜兒還是迫不及待的想出門去透透氣。

  沒想到才踏出房門一步,眼前就黑了,然後一百隻手一起又把她推回房內。

  「大嫂,毅兒呢?」

  方翠挽著她的手臂直接拖回內室裡,方燕關上房門,再回身守在那裡,方虹則關上內室門,也回身守在那裡,香墜兒看得一頭霧水,不曉得她們在搞什麼花樣?

  「在婆婆那兒。」

  「那正好,娘一定會霸佔上一整天不放。」方翠瞥一下方虹,回過眼來,咳了咳。「呃,老實說,大嫂,我們想找你商量一點事。」

  「什麼事?」

  「我們,呃,想去找爹……」

  「耶?」

  「可是娘一定不許,所以我們需要大嫂幫我們掩護一下。」

  「但……但……」

  「別這樣嘛,大嫂,幫一下忙嘛,我們一定會很感激你的……」

  「可是……可是……」

  「戰場上我們又不是頭一次去,你別擔心……」

  「但……但……」

  「每次我們都能幫上忙喔,真的……」

  「可是……可是……」

  「就這麼一回,幫幫忙嘛,大嫂,幫幫忙嘛……」

  「但我也想去呀!」

  話一出口,不消說方翠和方虹兩人皆大驚失色,臉黑了一大半,就連香墜兒自個兒都嚇了一大跳。

  人家在打仗,她去幹什麼?幫忙尖叫?

  可是,她真的好想念夫婿嘛!

  而且說不定她也幫得上忙,譬如煮大鍋飯啦,洗衣縫補衣裳啦,或者照顧傷患之類的,雖然她沒跟二哥學過,但最基本的傷口處理她還行。

  所以,她應該可以去吧?

  「但……但……大嫂,戰場上很辛苦的耶!」換方翠結結巴巴,吃蛋吃個不停了。

  「不會比農家辛苦。」香墜兒反駁。

  「也很危險。」

  「我的危險不會比你們大。」

  「我們會保護我們自己。」

  「我會躲。」

  「可是大嫂你甚至不會騎馬!」

  「誰說的?」

  「咦?」

  「我四叔是馬販,我怎麼可能不會騎馬!」

  方翠傻住了,好半晌後,她才吃力的又說出最後一個香墜兒不能去的理由。

  「大嫂,你才剛坐滿月子呀!」

  「那就再等我一個月,一個月後我們一起去,」也許起初她也嚇了自己一跳,但話愈說她就愈堅定,她非去不可!「不然我就自個兒去!」

  那怎麼行!

  「好好好,大嫂一起去就一起去!」

  「但,二姊,娘那邊怎麼辦?」方虹也問過來了。

  「這個嘛……」方翠略一思索。「這樣吧,冬至一過,我們就跟娘說要去廟裡燒香,順便住幾天,等娘發覺不對時,也追不回我們了。」

  「娘若是跟在我們後頭一起去怎麼辦?」

  「把毅兒托給娘呀!」香墜兒脫口道。

  「對喔!」方翠、方虹異口同聲大叫。「這麼一來,娘就不會出門了!」

  於是,事情就這樣敲定了,再過一個月,四個小女人就要一起上路到戰場上去找男人啦!

  龍川江對岸,思任的大將緬簡在那裡耀武揚威的挑戰,這邊卻始終按兵下動,因為沐晟依舊不許出兵。

  「真沒面子!」方瑞喃喃道。

  「沐晟那個老頭子,他到底在想什麼?」手握丈三尺長槍,方瑛恨不得一步跳到對岸去和對方決一生死。

  「……到營帳裡來!」語畢,方政轉身即走。

  方瑛兄弟倆相顧一眼,隨後跟去。

  片刻後,營帳內,方政端坐正位,方瑛兄弟在兩側默默等待著,他們知道,父親已有所決定。

  「今夜,我們殺過去!」

  「多少人?」

  「我麾下所有人馬。」

  「四千?」

  「夠了。」

  「我會準備好。」方瑛豪邁萬千的應喏。

  「嗯。」方政轉注方瑞。「你留下。」

  方瑞呆了一下。「爹?」

  方政臉上沒有一絲半毫的表情。「還有,發誓,無論如何,你絕不能違抗沐晟的命令。」

  「可是……」

  「發誓了。」

  「爹……」

  「發·誓!」

  「……我發誓絕不會違抗沐晟的命令。」

  「很好,別忘了你的誓言!」

  當夜,方政即點齊麾下軍隊,開了寨門,一路殺過龍川江去。

  夜深深正好眠,緬簡睡得可香甜,夢裡左擁右抱,四周全是超級大美女,忽然一陣喊殺聲驚醒他的美夢,還沒來得及提起刀劍,人家已經殺到他頭上來了,營地轉眼間就被攻破,他只好率領殘兵退到景罕,誰知半途又被明軍截住一陣廝殺,殺得他灰頭土臉,最後只好丟下數百具屍體,落荒逃往高黎貢山。

  方政見勝即追,率兵深入數十里,直至高黎貢山下的敵軍大寨,一聲令下,四千明軍如狼似虎的衝殺上去,敵軍雖也拚死抵抗了一陣子,但結果仍是一敗塗地,不久即潰不成軍,不能走的都殺了,能走的只恨爹娘少生給他四條腿,都漫山遍野逃命去了。

  收兵後,方政開始清點首級。

  「多少?」

  「三千餘。」

  「好極了,我們再追!」

  戰果太輝煌,方政決定趁勝繼續深入敵境追擊,直逼思任的老巢重鎮;上江,順利的話,他們就可以一舉弭平這場亂事了。

  擔心香墜兒會受不了趕路的辛苦,香墜兒卻不似表面上那般柔弱,竟是出乎方翠三姊妹意料之外的強悍。

  以為她不會騎馬,其實她的騎術比誰都精湛,還能在馬背上表演特技呢!

  當方翠三姊妹都趕路趕得有點累,想停下來歇歇時,她居然還一副沒事人地問她們為何不繼續趕路?

  好,她們服了!

  但有一點實在讓她們受不了,恨不得一腳把香墜兒踢回京城裡去,別老是發大水來淹她們,早晚會被她淹死。

  「好了,大嫂,你又在哭什麼了?」

  「你們……嗚嗚嗚,你們說要分……嗚嗚嗚,分頭去買食物,卻去了那麼久,我以為……嗚嗚嗚,我以為你們不回來找我了!」

  「用膳時間人多,當然要等一等嘛!」

  「還……嗚嗚嗚,還有,好幾個男人來調戲我,我……嗚嗚嗚,我好害怕!」

  「就剛剛一見到我們來就跑的那幾個?」

  「對。」

  「好,下回我一見他們,就扁死他們!」

  香墜兒驚駭得眼淚都嚇回去了。「死……死?」

  方翠三姊妹猛翻白眼。「你也真是夠了,大嫂,戰場上什麼都缺,就是不缺死人,光是聽到死字你就嚇成這副德行,那要是親眼見到死人,不當場嚇掉你的小命才怪!」

  小臉兒嚇得像白蘿蔔,一刀剖下去除了白還是白,香墜兒一下又一下地拚命吞口水,努力抑下畏懼的心情。

  「我……我會忍耐。」

  「最好是,不然真的把你嚇死了,大哥一定第一個找我們開刀!」

  或者,為了她們三條小命著想,她們應該現在就把大嫂踢回京城裡去?

  「糧草來了沒有?」

  「沒有。」

  「補充兵員?」

  「沒有。」

  「可惡,沐晟是存心要看我們死絕!」

  「因為爹不聽他的命令出兵攻擊?」

  方政默然無語,怔忡地望著遠處山林,其間不時露出埋伏其中的隱約身影,四周圍都是。

  他們已被團團包圍住了!

  上江是思任的老巢,雖有好幾處寨子,但若他們有足夠的糧草兵員補充,相信他們還是能夠一舉攻下,但沐晟竟不肯派兵增援,連糧草也不給,他們只好且戰且退,並繼續遣人回去催兵催糧。

  然而苦戰至今,他們已是強弩之末,糧草兵員卻依然不見蹤影,方政知道,眼下已是最後關頭了。

  「不,不只因為如此,他……他是要滅口!」

  「滅口?」方瑛驚疑的重複道。眼下不是在打仗嗎?

  「是的,他要滅口!」方政深吸一口氣。「現在,瑛兒,仔細聽我說,我要告訴你一件事,一件久遠的往事,卻是沐晟如今要滅我口的原因……」

  快步踏入營帳裡,一見到眼前一列四個小女人,方瑞差點像女人一樣尖聲怪叫起來。

  「大嫂!妹妹!你你你你你你……你們怎會在這裡?」

  香墜兒立刻一溜煙躲到方翠身後去,因為方瑞的表情很恐怖,方翠三姊妹則是得意洋洋。

  「來幫忙呀!」

  「見鬼的幫忙!」方瑞氣急敗壞的怒吼。「快回去!」

  「不回,除非我們見到爹和大哥!」

  然後她們就可以利用爹和大哥最疼愛的大嫂,打死不回去,這也是她們願意讓香墜兒跟來最主要的原因,只要大嫂發幾場大水,爹和大哥一定投降,不投降就會被淹死。

  方瑞兩眼飛開,咬咬牙。「現在見不到。」

  「又出兵了嗎?」方翠似乎一點也不意外。「那我們就等。」

  「你們……」方瑞欲言又止的轉開頭。「還是回去吧!」

  見方瑞的神色有異,方翠三姊妹終於察覺到有什麼不對了。

  「爹受傷了嗎?」

  「還是大哥?」

  「不會是兩個都受傷了吧?」

  香墜兒驚喘,雙手緊摀住嘴,快昏倒了。

  方瑞沉默了會兒,忽地轉身背對她們。「我不知道。」

  「不知道?怎會不知道?」

  「因為他們出兵深入敵境已經一個多月了。」

  「沒有任何消息嗎?」

  「有,要求補充糧草和兵員。」

  「然後?」

  「沐晟不許!」

  「為什麼?」方翠三姊妹異口同聲憤怒的尖叫。

  「因為爹和大哥是違抗沐晟不許出兵的命令私自出兵的,沐晟記恨,故意要給爹好看!」方瑞咬牙切齒地道。

  記恨?記恨?他是小孩子嗎?

  「那爹他們究竟怎樣了?」

  「今兒清晨,最後一位被派回來要求增援的士兵說,爹他們已是強弩之末,又被敵軍團團包圍住,恐怕……恐怕再也支持不了多久就會全軍覆沒了!」

  「那你為什麼不偷運糧草過去?」

  憤怒的三姊妹也團團包圍住方瑞,齊聲憤慨的質問,方瑞臉頰肌肉痛苦的抽搐不已。

  「你們以為我不想嗎?」

  「既然想,那就……」

  「我已在爹面前發誓說絕不會違抗沐晟的命令了!」

  「那又如何,你還是可以……」

  「耶?耶?等等、等等,你們先別吵了!」方燕突然喊停,並慌慌張張的左顧右盼。

  「又怎麼了?」

  「大……大嫂呢?」

  「……所以,沐晟才會趁這個機會滅我口,以除去他心頭上的刺!」

  方政說完了,方瑛卻依然一臉驚怔地出不了聲,方政拍拍他的肩。

  「我告訴你這件事並不是要你替我報仇,而是要你知道必須小心防範沐晟,往後方家就靠你了!」

  沒注意到方政的言外之意,方瑛只想到一個疑問。

  「既然爹早料到沐晟有可能藉此機會滅你口,爹又為何要出兵?」

  方政深深凝住方瑛,目光中是無盡的慈愛,還有對兒子的深切期盼。

  「因為我想讓你瞭解,人應是當為而為之,但也有不當為而為之的時候,我們是將門世家,為父是天生的武人,必須毫無質疑的服從上令,要知道,戰場上若是有兩個下令者,士兵會無所適從,戰爭也就打不贏了。不過,有時候我們也不得不做一些不該做的事,譬如……」

  他微微一笑。「當年你爺爺違抗皇意暗中放走了墜兒她奶奶和娘親,因為他認為皇上的旨意錯了,他必須替皇上留下反悔的餘地;還有這回出兵,我違抗了沐晟的命令,因為我認為不出兵是延誤軍機,是違背了皇上的期待,所以我不顧一切出兵了。而事實也證明我們都沒錯,若是沐晟肯增援,這場仗早贏了……」

  他惋惜的搖搖頭,隨又灑脫的拋開這份已然無可挽回的遺憾,專注於眼下最重要的事。

  教導兒子如何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

  「至於何時是下抉擇的時刻,這該由你來決定,一旦決定之後就不能後悔。就如此時此刻,即便我戰死了,就算我們方家所有人全都逃不脫噩運,我也不後悔,更不怨恨任何人,因為那是我自己做的決定,我做的都是我應該做的事,應該我做的事我也都做到了,我心安理得,也很滿足,身為武人,我盡到了應盡的職責;身為男人,我做到了堂堂正正、無愧於心;身為丈夫,我知道你娘會以我為傲;身為父親,我知道兒女會以我為榮,瑛兒,這就是我希望你能瞭解的。」

  為他!

  竟是為他!

  這場仗竟是為他打的!

  「爹!」方瑛的眼眶熱了、濕了,心頭一陣陣強撼的激動。

  「記住,人必須一直往前走,可以休息,也可以回頭看,但絕不可被過去牽絆住,更不能停滯不動。」方政繼續語重心長地告誡大兒子。「要瞭解,追悔已無可挽回的過去是最無意義的浪費時間,你應該思考的是如何修正未來。」

  「記住了,爹。」方瑛梗聲道。

  方政滿足的頷首。「最後,我希望你能轉告你岳母,我不怪她,只希望她能在我們方家真的出事時,伸手幫幫我們方家……」

  「慢著,爹,為什麼要我轉告?」方瑛終於警悟到方政的言外另有他意了。「爹為什麼不自己告訴她?」

  眸子悄悄移開,注定方瑛側後方。「瑛兒,你該走了。」

  心頭一震,「走?爹,您……您……」方瑛猝然轉首朝方政目注的方向望去,猛然抽了口氣。

  十幾頭小山似的巨象矗立在山林前的空地上。

  「他們的象隊到了,恐怕我們沒有時間等待增援了,瑛兒,快走!」

  「爹,我怎能……」方瑛驚恐地大聲抗議。

  「瑛兒!」方政陡然一聲驚人的大喝,目閃威稜。「該你做抉擇的時候了,別忘了你娘、弟弟、妹妹,還有你的媳婦兒和兒子都需要你保護他們!」

  方瑛張著嘴說不出話來,面色慘綠,滿頭冷汗。

  爹要他做抉擇,但他怎能,怎能!

  這是一場注定非失敗不可的仗,正是爹最需要他的時刻,他怎能在這種時候丟下爹不管,自顧自逃命?

  但是……但是……

  他的後娘、弟弟、妹妹,還有膽小愛哭的妻子,以及從未見過面的兒子也都需要他,因為還有個心懷不軌的沐晟等著要滅方家的口。

  天哪!他能如何抉擇?

  他遲疑,他左右為難,但是,已經沒有時間讓他慢慢做決定了,只覺一陣宛如山崩地裂的震動,像群已然奔馳了過來。

  方政立刻跳上戰馬,筆直地迎向敵軍。「瑛兒,快走,別做個不孝子!」

  方瑛恨恨一咬牙,驀而轉身跳上另一匹馬,策韁奔向與他父親相反的方向,一路揮槍與包圍圈的敵軍奮戰:一路回頭,心頭彷彿在滴血。

  即使是在這最後一刻,他父親依然那麼勇猛,縱馬衝殺,誰都不能擋。

  然而在最後一次回頭時,他見到的卻是父親揮劍正要繼續砍殺蜂擁而上的敵人,座下的戰馬竟被象群驚嚇得人立而起,他父親被摔到地上,敵軍立刻一擁而上,刀斧齊下。

  征戰沙場三十年的父親,就這樣冤枉的戰死在這南國絕域!

  哽咽著回過頭來,方瑛咬緊牙根,含悲忍淚繼續奮力廝殺,半刻也沒停,一心一意要突破包圍圈闖出去。

  不為他自己,也不為其他任何人,只為了他父親。

  然而,包圍圈是如此的嚴密,幾乎是滴水不漏,如果他能逃脫,其他士兵自然也能逃脫,但事實是,方政麾下四千士兵盡皆戰死當場,無一投降,最後,只剩下方瑛一個人。

  他依然想逃走,遵照父命。

  但周圍是數千敵軍,他又能如何逃走?

  香墜兒不喜歡練武功,可是娘說她的武功必須有傳人,硬逼小女兒非學不可,她只好學了。

  但九歲那年,在玩耍時她竟然不小心折斷了村童的手臂,她當即被嚇壞了。

  於是,她再也不敢使出武功來了,就算娘的武功都被她學會了,她也不敢使出來,即使有人欺負她,她還是不敢使出來,久而久之,她慢慢的以為自己把學會的武功都忘了。

  不,她沒有忘。

  裊娜的身影彷彿雲絮般飄飛在山林間,那速度是如此迅捷,像鷹掠,似脫兔,如果有人看見,肯定會以為那是錯覺,其實他什麼也沒瞧見。

  快一點!再快一點!

  從沒有任何時候,香墜兒如此渴望自己曾經苦練過武功,她才能夠比飛更快的趕到夫婿身邊去。

  希望來得及!希望來得及!

  她急得快哭了,但並沒有真的哭出來,現在不是哭的時候,她警告自己,她必須在來得及以前趕到夫婿身邊去,保護他,替他阻擋敵軍。

  至少要撐到她趕到呀!

  忽地,她聽見前方遙遙傳來一陣模糊的廝殺聲,心頭一陣喜,立刻加快身形趕過去,就快趕上了,就快趕上了……

  趕上了!

  「不!!」淒厲的悲叫聲猝然自她口中溢出。

  是的,她趕上了,恰恰好趕上親眼看見七個土蠻子用大刀捅穿了方瑛的身軀,大刀一拔出,鮮血宛如噴泉狂洩而出,方瑛搖晃了一下,丈三尺長槍先脫手落地,身軀才徐徐頹倒。

  那七個凶殘的土蠻子卻還打算把方瑛的身軀砍成肉醬,不過他們也只夠時間舉起大刀,一條七彩繽紛,似綢又若絲的紗帶彷彿綵鳳般疾飛而至,只是一閃,那七個苗子的喉嚨全被割斷了。

  纖細的繡花鞋飄落在方瑛橫倒地上的身軀旁,綵鳳漫天飛舞,香墜兒瘋了似的揮舞紗帶,圍在四周的土蠻子根本來不及看清楚到底是什麼在攻擊他們,就一個接一個被割斷喉嚨,一個接一個倒下,快得像骨牌翻落。

  直到土蠻子步步後退,不敢再接近過來,她才收回綵帶跪下身去,纖指疾點方瑛數處重穴,勉強才止住狂溢的血流,然後,她小心翼翼的將他抱入懷裡。

  「夫君!夫君!」她抽著噎,哽聲輕喚。

  好一會兒,方瑛才吃力的睜開眼,一見是她,他便蠕動著唇瓣彷彿想說什麼,香墜兒馬上俯下耳去仔細傾聽。

  「聽不見啊,夫君,我聽不見你說什麼呀?」

  聽了好半天都聽不到他想說什麼,再抬起頭來,卻見方瑛的唇瓣不再蠕動,已然放棄了說話,只那雙眼一眨也不眨地緊緊瞅定她,無聲訴盡千言萬語,是依戀、是不捨、是無奈、是歉疚。

  然後,他靜靜的吐出最後一口氣,瞳眸無力的闔上了。

  香墜兒沒有哭,也沒有叫,她只是不相信的瞪著眸子,彷彿夫婿只是累了瞇一下眼,待會兒就會再睜開來看她。

  他還有話要告訴她不是嗎?

  但他沒有,那彎月般的眼兒再也不會睜開來了,那愛笑的眸子再也不會笑給她看了。

  四周依然包圍著數百上千個土蠻子,他們還舉著大刀,還準備要殺戮,還想再見血,但不知為何,他們不但一動也不動,甚至沒有半點聲息,一點點都沒有,只有風聲悄悄的掠過。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一道柔細的哭聲若有似無的輕輕揚起,那樣柔和、那樣細膩,如果不是現場完全的寂靜無聲,根本聽不見。

  但是,不過片刻間,那哭聲便已清晰顯明地傳入方圓一里內每一個土蠻子,還有每一隻飛禽走獸的耳內,於是,敏感的飛禽首先驚擾的拍翅而起,剎那間,天空中佈滿了亡命飛逃的鳥兒。

  無窮無盡的哀傷、無休無止的悲慘、無邊無際的痛苦,那哭聲彷彿撕裂開自己身體一般的哀鳴。

  林子內,密葉間的金絲猴、長臂猿也開始驚恐的吱吱叫,伸展四肢攀籐跳躍逃向另一頭的樹林外;而地上的兔子、山豬、野雉,甚至老虎、野狼也不約而同狂亂的奔離,想要逃開那可怕的哭聲。

  多少肝腸寸斷的悲傷,多少鏤心刻骨的痛苦,令人絕望,教人心死。

  實在聽不下去了,有人捂起耳朵不想再聽,但奇怪的是,那宛如杜鵑泣血的哭咽反而更清楚的流入他們耳裡。

  那樣哀怨、那樣無奈,無法逃離、無法解脫。

  不,不想再聽了,不想再聽了呀!

  悲悲切切,淒淒慘慘……

  不要聽了!不要聽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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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前一年,君蘭舟心不甘、情不願的被老婆拐去做義診;重陽之約又因為老婆而放過了仇人,之後他們順道去探望小妹,卻發現小妹已隨夫家搬到京城裡去了;再一回,他決定老婆優先,因為老婆身懷有孕,他必須先帶老婆回家去安產,爾後再去探望小妹。

  今年,老婆又拐他去做義診,他便決定要優先去京城探望小妹,於是把兒子交給大哥,正待出發,獨孤笑愚閒來無聊多問了一句——

  「你要先義診,還是先帶老婆回娘家?」

  「不,先上京城探望小妹。」

  「咦咦咦?你要去探望小妹?我也要去!」

  小孩子就是愛跟路。

  結果,兩人行變三人行,君蘭舟的兒子轉手又丟給了大嫂,獨孤笑愚便和他們一起出發了。

  誰知三人趕到京城,卻又發現小妹溜到雲南去找老公了,只好先帶諸葛濛濛回娘家,好說歹說才讓諸葛濛濛同意待在娘家等候他們,然後,兄弟倆再一塊兒上雲南去找小妹。

  沒想到……

  「不見了?她怎會不見了?」獨孤笑愚氣急敗壞的大叫。

  「也不知怎地,我們正在說話,她就突然不見了!」方瑞心虛的吶吶道。

  獨孤笑愚瞇了一下眼。「當時你們在說什麼?」

  方瑞猶豫一下,才吞吞吐吐的說了,因為那是軍情,不應該隨便說出去的。

  還沒聽完,獨孤笑愚就臉色陰鬱地向君蘭舟使了一下眼神,兩人同時一晃身,不見了。

  話說一半,突然失去聽眾,方瑞愕然傻住。

  呃……大嫂好像就是這樣消失不見的耶……

  遠遠一聽到哭聲,獨孤笑愚立刻脫口道:「記住,一刻鐘!」然後與君蘭舟相互點住對方的耳穴。

  哭閻羅的哭聲最可怕的是,超過一刻鐘時間,不要說聾子,連死人也聽得見。

  兩人又奔馳片刻,穿過一片林子後,眼前豁然開朗,然而這片開朗實在不怎麼開朗,反倒是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慘厲。

  數百上千個凶悍的土蠻子正在那裡揮刀沒命的互相砍殺,宛如有什麼千百代流傳下來的深仇大恨似的,手斷了,繼續砍;腳斷了,繼續砍;人死了,還是繼續砍,好像不把對方砍成肉醬就無法罷休,現場一片屍山血海,慘不忍睹。

  更誇張的是,連大象都在相互撞擊,頭破腦塌,血流成河,骨頭都白慘慘的跑出來了還在撞個不停。

  「小妹在那裡!」

  獨孤笑愚指著殺戮人群中央,但他自己都沒聽見,君蘭舟更不可能聽見,這才想起他們都點住了耳穴,於是推推君蘭舟,再說一次。

  「小妹在那裡!」聽不見,應該看得懂嘴型吧?

  君蘭舟看懂了,兩人當即一起飛身越過殺戮人群,一眼見到垂首嗚嗚咽咽,絕望地悲鳴不已的香墜兒,懷裡竟抱著個血淋淋的身軀,兩人不約而同心頭一沉。

  來遲了嗎?

  甫落下身子,君蘭舟立刻伸指按向香墜兒懷中血人的腕脈,先是皺眉,忽又雙眼一亮。

  「心脈尚未斷絕,還有救!」

  一直盯著他看的獨孤笑愚馬上就看懂了君蘭舟說什麼,心中一喜,馬上扶起香墜兒的臉兒,毫不客氣的甩了兩巴掌。

  「別哭了,墜兒,妹夫還有救,墜兒,你聽見了沒有,墜兒?」

  巴掌一打下去,哭聲就止住了,但香墜兒仍是一臉茫然,彷彿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獨孤笑愚明白她是哀傷過度,一時難以回過神來,於是先和君蘭舟相互點開對方的耳穴,再輕輕拍拍香墜兒的臉頰,並柔聲呼喚她。

  「墜兒,妹夫還有救,聽見了沒有?墜兒,妹夫還有救啊!」

  又說又拍了片晌後,香墜兒才慢慢出現反應,她徐徐蹙起了眉頭,似乎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還……有救?」

  「對,妹夫還有救!」獨孤笑愚更用力的重複自己說的話。

  香墜兒困惑地看了他好一會兒。

  「但……他的呼吸……」

  「你二哥說有救就有救,你不相信你二哥嗎?」說著,獨孤笑愚向君蘭舟點點頭示意。

  君蘭舟立刻扶正躺在香墜兒懷中的方瑛,再將早已準備好的十三支金針飛快的刺入方瑛胸前,根根沒入,半點不露,旋即狠狠地在方瑛心口處重擊一掌。

  沒有動靜。

  再一掌。

  還是沒有動靜。

  第三掌。

  終於,奇跡似的,方瑛竟然應掌喘了一大口氣,又咳了兩聲,隨後,胸膛也開始急促的起伏,雖然輕微,但確實是有動靜了。

  就在這一瞬間,香墜兒終於回過神來意識到現實,狂喜的失聲大哭。

  「夫……夫君沒死,他沒死!」

  「他沒死,但還是要盡快施救!」說著,君蘭舟從香墜兒懷裡抱走方瑛,話才說完,人就不見了。

  「我們快跟上去!」獨孤笑愚扶著香墜兒起身。

  「等等,還有……」香墜兒揪住他的衣袖,又哽咽了。「公公……」

  獨孤笑愚無語,默默地開始在遍地屍首中尋找那個等於是被他親娘害死的人。

  周圍,土蠻子人仍在相互砍殺,已經失了魂、丟了魄,即使哭聲已停,他們的腦子也回復不過來了。

  風,悄悄的嗚咽,為在戰場上流連的魂魄,靜靜的哀悼。

  一得知方政已陣亡,沐晟馬上帶兵溜到永昌去了,龍川江畔只剩下孤伶伶一座營帳。

  「大哥,妹夫傷得太重,我一個人沒辦法,你得立刻趕回去請我爹來一趟。」

  「行,我立刻趕回去。」

  「十三天。」

  「什麼十三天?」

  「十三天之內一定要趕回來。」

  「什麼?」獨孤笑愚驚叫。「就算我們不吃不喝也不睡的趕路,也趕不及呀!」

  「那妹夫就沒救了!」君蘭舟冷漠地道。

  獨孤笑愚窒了一下,咬了咬牙根。「好,我會趕回來,你帶小妹和妹夫到昆明等我們。」

  這裡是最前線,沐晟都逃了,留在這裡連安全都談不上,更不可能靜靜養傷。

  「我會先租一棟屋子住下。」

  「留個記號,我會找到你們的。」話落,獨孤笑愚便頭也不回的走了。

  他可不想在來不及之後再去面對小妹的哭聲,所以,他得拚老命卯起來趕路,不但要趕回去敦請二叔的大駕,還得順便告訴他親爹一聲——

  他老人家最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

  雖然不放心方瑛,但方瑞四兄妹還是不得不先行離去,因為他們必須送父親的遺體回鄉安葬。

  乘興而來,卻穿著孝服回去,真不知方夫人要如何接受這等劇烈的轉變!

  「不可!」君蘭舟搶下香墜兒手中的碗。

  「但那只是米湯,夫君……」香墜兒眼眶又紅了。「夫君好像很渴呀!」

  君蘭舟瞄一下床上一動也不動的人,那張臉死人似的灰白,不要說渴,他根本不可能有任何感覺。

  「他傷得太重,暫時任何東西都不能下肚,連水也不成。」君蘭舟溫聲解釋,並遞給她一隻小瓶子。「只能用這九轉返魂液沾濕他的唇,滴兩滴潤潤他的喉,千萬別流進肚子裡去!」

  「二哥,你……」貝齒咬住下唇,香墜兒淚眼汪汪的瞅住他。「你真的能救活夫君?」

  「可以。」只要他爹趕得及。

  得到肯定的回答,香墜兒放心了,唇畔綻開一朵可憐兮兮的笑。

  「謝謝你,二哥。」

  「自己兄妹,說什麼謝。」君蘭舟憐惜的撫挲香墜兒的頭髮。「倒是你,守在妹夫身邊好幾天了,最好去瞇一下眼,打個盹兒吧!」

  「不,在他清醒之前,我一步也不會離開他身邊!」香墜兒堅決地道。

  「那麼就吃下這個,」君蘭舟再交給她另一隻瓶子。「每天一顆,不然你的身子會撐不下去的。」

  「謝謝二哥。」香墜兒感激的收下。

  白鶴山下,昆明湖畔,他們租下了一棟磚瓦民屋,幾日來,香墜兒總是寸步不離的守在方瑛床邊,連吃喝也是有一頓沒一頓的,君蘭舟要是不給她藥吃,大概再兩天,她也會倒下去了。

  君蘭舟若有所思的注視她片刻。

  「小妹,妹夫對你好嗎?」

  香墜兒瞅他一眼,默默在床畔坐下,溫柔的為夫婿掖好被子,再小心翼翼的把九轉返魂液滴在他乾裂的唇瓣上,滴入他飢渴的嘴裡。

  「現在我敢說了,二哥,我是為了娘才答應嫁到方家去的,其實我根本不想嫁人,直到新婚夜裡,我都還好害怕、好害怕,還在想說能不能後悔,能不能丟下一切逃回家去?但此刻……」

  她輕輕歎息。「我只慶幸我嫁了,能夠嫁到方家來是我的運氣,不只夫君對我好,疼我、憐我、呵護我,公公、婆婆也好寵我,不,他們比爹娘更寵我,爹娘偶爾還會罵罵我,但他們連一句重話都捨不得對我說……」

  她含淚微笑。「人家說小姑最難伺候,但我那三位小姑跟我處得可好著呢,夫君不在我身邊時,她們怕我寂寞,不是常常來找我閒磕牙,就是帶我到處去玩、去逛。二哥,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下輩子能再嫁到方家來,因為他們對我就是那麼好,好得我捨不得離開他們,一個也捨不得!」

  君蘭舟長長吁出一口氣。「那就好。」

  擔心的就是她嫁錯了人,日子過得不幸福,如今,這種問題已不再需要操心,唯一的麻煩是……

  他爹趕得及來救人嗎?

  趕到了!

  毒閻羅及時趕到了,而且是在第十二天時就趕到了,帶來所有最珍貴罕見的藥材,連一口氣都來不及喘兩下,父子倆就開始動手為方瑛診治。

  不只毒閻羅,連笑閻羅和哭閻羅也一道來了,反倒不見獨孤笑愚。

  「他趕路趕得快斷氣了,還在後面喘息呢,大概要晚個兩、三天才會到。」笑閻羅解釋,再扶起小女兒的臉,仔細端詳。「你呢?墜兒,你可還好?」

  唇瓣抖了一下,香墜兒又開始發大水了。「只要夫君沒事,我什麼都好!」

  看到久未見面的爹娘,她應該向爹娘撒嬌,應該向爹娘哭訴,說她有多麼想念他們、有多麼牽掛他們,但沒有,她連一句爹娘都沒叫,心裡頭惦念的始終是生死未卜的夫婿。

  意識到這點,笑閻羅馬上瞭解了。「你那麼深愛他,嗯?」

  「我愛他!」連紅紅臉都沒有,香墜兒啜泣著,呢喃著吐露出心底深處的老實話。「我好愛好愛他!」

  原是懵懵懂懂的只覺得自己好寂寞、好寂寞,沒想太多,也沒思考太深,直到這生離死別的關頭上,她才幡然醒悟,不知何時,不知哪一刻,自己的心已完完全全牽繫在夫婿身上了。

  笑閻羅頷首。「你放心,你二叔和二哥會救活他的。」

  而一旁的哭閻羅自始至終只是默默的飲泣,淚水嘩啦啦的流,卻連一個字也不敢吭,因為……

  一切都錯在她!

  整整一日一夜,又是針線、又是熱水、又是繃帶,毒閻羅父子倆聯手也幾乎搞了個灰頭土臉,這才勉強從鬼門關口硬將方瑛拉了回來。

  內室門終於開了,毒閻羅父子倆滿身疲憊,一臉倦乏的前後走出來,香墜兒第一個搶上前——她連瞇一下眼都沒,笑閻羅、哭閻羅隨後迎上去,急切又擔憂的搶著詢問狀況。

  「怎樣?怎樣?沒事了吧?」

  「沒事了。」

  「幸好!幸好!」笑閻羅喃喃道,回頭看,小女兒早已溜進內室裡去了。「真沒想到,原以為墜兒嫁到方家去,起碼也得花上十年八年時間才能習慣新環境,卻沒料到不過一年多不到兩年光景,她對方家的感情已是這麼深刻,看來方家上下對她可不是普通的好呢!」

  剛端來熱茶給毒閻羅父子倆的哭閻羅不禁瑟縮了一下,羞愧的又背過身去掉眼淚,而一向憐愛妻子的笑閻羅竟也不予理會,逕自落坐,任由她在一旁啜泣。

  「要不要先休息一下?」他問的是毒閻羅父子倆。

  「不用,我們吃兩顆藥就行了。」毒閻羅說,一面與兒子各自吞下藥丸。

  「好,那麼坐下,我得跟你們談談。」一待毒閻羅父子倆坐下,笑閻羅馬上開始說出他的決定。「方家失去的,我已彌補不了,只能加倍補償他們的未來,雖然咱們的規矩是一生只能有一個傳人,但這並不表示不能教其他人武功,而是全部武功只能傳給一個傳人,其他的只能傳授部分……」

  「他的內功我負責,」不等笑閻羅說完,毒閻羅就做出了回答。「一年之內,讓他擁有六十年功力,我保證!」

  「好,謝謝你!」笑閻羅笑笑,再瞥向哭閻羅。「至於你大嫂,她必須教他一身武功的一半,因為一切都是她的錯。還有我,我也會教他一身武功的三分之一,因為你大嫂是我的妻子,她的錯我也有責任。至於其他人,我不勉強……」

  「這不是勉強,」毒閻羅靜靜地道。「我們是兄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大哥的責任也就是我們所有人的責任。」

  笑閻羅欣慰的點點頭,「好吧,那麼……」再轉注君蘭舟。「休息兩天後,你就先去接老婆,再回去照顧兒子,順便傳傳話,這裡有你爹就行了。」

  「是,大伯。」君蘭舟恭謹的應喏。

  「義診的事明年再說,現在是緊急狀況,就告訴濛濛說是我說的。」

  「我懂,大伯。」

  最後,笑閻羅終於望向那副仍在顫抖的背影。「老婆,過來!」

  哭閻羅震了震,遲疑半天後才慢吞吞的轉過身來,又猶豫半晌後才一步拖一步的走到丈夫面前,仍是半聲都不敢吭。

  「你必須把事實告訴墜兒。」

  「不!」哭閻羅這才驚慌的脫口而出。「她會恨我的!」

  「她不會。」頓了頓,再說:「即使會,那也是你自找的。」

  「但……但……我也是為了墜兒……」哭閻羅吶吶道。

  「住口!」笑閻羅怒暍。「別為自己找脫罪的借口!」

  從沒見丈夫如此憤怒過,哭閻羅頓時被嚇得窒住了。

  這一趟來,慣常掛在笑閻羅臉上的笑容已不復見,此刻更是怒容滿面,威態懾人。

  「你說是為了墜兒,但事實是為了你自己,你不承認嗎?」

  「我……我……」

  「當年你到雲南來時,墜兒也不過才六歲,你以為她現在還記得多少?當時要做何種抉擇也只有你自己才能決定,休想把罪推到別人身上!」

  哭閻羅終於慚愧的又垂下了螓首。「可是……可是我不想讓墜兒恨我呀!」

  「所以你犯下的錯誤就要別人來替你承擔後果嗎?而且還是對你們香家有大恩的人!」

  「我……會補償他們……」

  「人死了還能用什麼補償?」

  哭閻羅啞口無言。

  「你要仔細想想,」笑閻羅痛心疾首的勸告妻子別再繼續錯下去了。「人犯了錯,就得盡力去彌補,即使彌補不了,也不能遮掩事實,你必須要勇敢的面對你自己犯下的錯呀!」

  哭閻羅抖著唇,還是低著頭不敢看丈夫。「我……會加倍補償……」

  「你!」笑閻羅猛然起身,已經氣得說不出話來了,遽爾拂袖離去。「我真後悔娶了你!」

  哭閻羅一顫,驟然放聲大哭。

  毒閻羅父子倆相覷一眼,也默默起身隨後離開,他們沒資格,也沒辦法插手這件事。

  犯錯的人堅持不肯面對自己犯下的錯誤,他們又能怎樣?

  一個月後,方瑛終於又打開了他那雙愛笑的眸子,但他似乎腦子糊塗了,見人都不認得,也聽不見任何人跟他說話,更不可能笑給任何人看,只茫然睜著一雙空洞的目光盯著上面,眼珠子動也不動,連眨眼都不會,就像一尊木頭娃娃。

  「他的傷太重,身子太虛,精神也尚未恢復,」毒閻羅溫聲安慰又在洩洪水的小侄女。「再給他多點時間,他一定會清醒過來的,我保證,嗯?」

  香墜兒咬著下唇,點點頭,出去了。

  一出門,她就到屋後去找了個沒人的地方,跪下來嚎啕大哭,哭得肝腸寸斷、哭得痛心泣血。

  不知經過了多久,一隻纖手悄悄撫上她肩頭,她哭著回頭,撲上去。

  「他不認得我了,娘啊,夫君不認得我了呀!」

  雙臂緊緊環住懷中的寶貝女兒,哭閻羅眼簾輕闔,淚水淌下。

  「墜兒,娘……娘有一件事必須告訴你……」丈夫的苦勸無法令她改變心意,但女兒的悲痛終於促使她下定了決心。

  她必須面對自己的錯誤。

  悄悄的,旭日移至正當頭,悄悄的,旭日又偏西落下,終於,哭閻羅把該說的事實一古腦全都給說了出來,鉅細靡遺、點滴不漏,然後,她靜待女兒的判決。

  「對不起,若是娘知道會有今天這種結果,當時娘一定不會放過他的!」

  香墜兒驚怔地望定娘親,一臉不可思議、難以置信。「但是……但是……娘,你知道公公有多疼我嗎?」

  「對不起,墜兒,對不起!」哭閻羅低泣。

  「不管我有多失禮,犯了什麼錯,他總是噙著慈祥的笑,包容我、縱容我,也不許別人怪我,苛責我……」

  「對不起,墜兒,真的對不起啊!」

  「記得有一回,」好像沒聽見娘親的歉意似的,香墜兒自顧自喃喃低語,彷彿沉浸在回憶中回不來了。「我在洗夫君的衣服,小妹無聊跑來找我鬧,鬧著鬧著,我們乾脆潑水玩起來了,沒想到一個不注意,我把一整桶髒水全潑到公公身上去了,當時我真的嚇死了,可是……」

  她笑了,眸中滿是溫馨的幸福。「公公卻只低頭看看自己,然後聳聳肩,笑著說:『我就想今天穿的袍子不好看,看來是真的,我還是去換掉吧!』他一離開,我和小妹全笑癱了……」

  「墜兒……」

  「再有一回,他從京營裡回來,一進門就把我叫去,然後偷偷塞給我一盒玫瑰花餅,說那好吃得緊,要買還得排隊呢!」香墜兒笑得更滿足了。「公公啊,就像作賊似的,小小聲說要我一個人躲起來吃夠了,剩下的再給小叔、妹妹他們分……」

  「……」

  「還有、還有,去年我生辰時,婆婆替我做了好幾件新衣裳,公公就搶著要第一個看我穿上,他說他生了四個女兒卻好像生了四個兒子,直到夫君娶了我進門,他才開始有女兒的感覺……」

  「……」

  「女兒……」香墜兒輕輕歎息。「公公說我是他唯一的女兒呢……」

  「……」

  「娘。」

  「墜兒?」

  「公公真的好寵我、好寵我呢!」

  「……」

  「但是我卻害死了他!」

  「不!」哭閻羅失聲尖叫。「不是你,墜兒,是娘,是娘呀!」

  香墜兒怔愣地瞅著哭閻羅,不哭也不叫,只是盯著娘親看,彷彿在思考、在批判到底誰才是罪魁禍首。

  良久後,也不知她下的是何種結論,她突然痛哭失聲,像孩子似的嚎啕大哭。

  「娘,我要公公,我要公公回來啊!」

  「墜兒,對不起、對不起,真的真的對不起呀!」

  是夜,笑閻羅靜靜步入方瑛房內,見小女兒依然守在女婿床邊,纖細的背脊直挺挺的,一眼看去似乎有什麼不太一樣了。

  「爹?」她頭也不回的輕喚。

  「是我,墜兒。」笑閻羅低應。

  「明兒個我要去找那人。」

  「你想如何?」

  「報仇,為公公。」

  「你從未殺過人,連傷人都不曾,你下得了手嗎?」

  「我跟娘不一樣。」

  笑閻羅若有所悟地點了點頭,的確,那背脊挺得如此剛直,就像一個堅韌的小女人,她的娘親從不曾有過這種模樣,或許,他的女兒畢竟是他的女兒,多少也承襲到了他的剛毅,就算不多,也還是有的。

  「的確,你跟你娘不一樣,好,你去吧!」

  娘親犯下的錯誤,正該由女兒去糾正!

  領了千軍萬馬,耗了整整半年,不僅寸功未立,反而犧牲了副將與四千兵馬,還任由思任席捲了整個滇西、滇南,而沐晟竟還敢向朝廷要求增派兵馬,臉皮也實在厚得可以了。

  不過,沐晟畢竟是名將功臣之後,看在他父兄份上,皇帝還是增派了湖廣、川貴官軍五萬人到雲南聽候沐晟的節制。

  即使如此,表面功夫還是得做,皇上的使者也隨軍到來,以傳遞皇上的譴責。

  而沐晟做得更好,他在使者面前極盡懺悔之能事,最後還大聲嚷嚷著,「辜負了皇上的厚恩,卑職理當以死謝罪!」

  然後使者再努力勸解,說沐晟應以征剿思任之責為重。

  最後,一場戲演完了,使者離去,轉個眼,沐晟已是笑吟吟的,得意的邁大步回到書房裡。

  他父親沐英四十八歲就逝世了,他大哥沐春更早,三十六歲就亡故,而他之所以能夠活到今天,整整七十歲,就是因為他知道如何照顧自己、保護自己,只要小心一點,相信他想再活個一、二十年也不是問題。

  想到這,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不過,只有幾聲而已,後面沒了。

  嘴巴還大張著,沐晟瞪著眼,駭然發現前一刻還只有他一個人的書房裡,不知何時竟又多出另一個人。

  一個渾身縞素,發上還戴著重孝的小女人。

  「你……你是誰?」

  那小女人一張清秀細嫩的臉兒冰冷得像結了霜。「方瑛的妻子。」

  方瑛?

  方政的兒子?

  一絲不祥的陰影驀而竄過心頭,「原來是方政的媳婦。」沐晟努力鎮定自己,告訴自己,她只是方政的媳婦,不可能知道那件事。

  「但我娘家姓香。」

  「香?」沐晟失聲驚叫,臉綠了,不覺退了一大步,再一步,又一步,雖還想再退,但後背已經被椅子擋住,再也無路可退了。「你……你想幹什麼?」

  「做我該做的事。」

  「什麼……」沐晟一邊瞄著書房門,一邊考慮是不是叫人來更快?「事?」

  「首先,我要說一個故事,一個四十年前的……你不想聽嗎?」

  沐晟沒有辦法回答她,被點住穴道的他只能定格在正待逃跑的姿勢上,還有嘴巴,張了一半想呼救叫人,卻沒來得及出聲。

  「不管你想不想聽,你都得聽。」小女人的聲音十分輕細,卻像警鐘一樣巨響在沐晟耳裡。「四十年前,香家那一代的男主人是個剛正不阿的武將,不懂諂媚、不懂阿諛,只懂得為主盡忠、為皇上效死,這樣的人理應得到讚賞吧?但他沒有,他得到的是滿門抄斬的對待,只因為他的直言直語得罪了皇上寵信的小太監……」

  小女人深吸一口氣,眼中是激怒、是憤慨。

  「多麼殘忍啊,代代忠貞,換來的卻是血與淚、恨與怨。幸好,他的至友,我公公的父親,他偷偷放走了我奶奶和我娘,為香家留下最後一絲血脈,十多年後,我娘找到那個小太監殺了他,以為已經替香家報了血仇……」

  她搖搖頭。「誰也沒想到,十二年前,我公公在偶然的機會下才得知,當年香家之所以會遭到滿門抄斬的境遇,罪魁禍首其實並不是那個小太監,而是……」

  冷冷的眼筆直的盯住沐晟。「你!」

  沐晟不能動,也不能言,只能任由滿頭冷汗潺潺的流。

  「你跟你父親和你大哥全然不同,表面上,你是個懷柔遠人,好禮寬厚的仁士;但事實上,你只是個貪生怕死的懦夫,逢戰總是該戰不戰,能避就避,即使戰了,你也不懂兵法,不通戰術,又不肯聽取建議,不願示弱於人,因此連累不少麾下的士兵冤枉送命,當年香家的男主人看不過去,決定要上告皇上,削去你的軍職,以免你再枉送士兵的性命……」

  小女人冷笑。「當然,你是偉大的沐家人,將帥名門之後,怎能任人污蠛你的名聲,奪走你飛黃騰達的未來呢?於是你賄賂皇上寵信的小太監,要他幫你陷害香家,害得香家滿門抄斬,而我娘卻以為殺了小太監就已報了仇,其實罪魁禍首還逍遙法外……」

  沐晟眼中已開始流露出求饒之色,但小女人彷彿沒看見,兀自往下再說。

  「我公公一得知此事,二話不說立刻通知我娘,告訴她這件事實,我娘也馬上就趕來雲南找你,並帶上了當時才六歲的我,因為爹讓我過繼到香家,我跟我娘一樣是香家的人,娘要報仇,我也必須在場……」

  說到這,小女人突然停住了,失神了好一會兒後才又繼續。

  「但是我娘犯了錯,她不該只顧著和你對質,任由我跑開去自己玩,結果和你孫女小月玩在一塊兒了;另一件錯是,她不該為了和你對質,要你承認自己就是罪魁禍首,竟然把是公公告訴她這件事也說了出來:但最大的錯誤是……」

  她咬了咬牙。「既然她把公公的名字都說了出來,她就絕不能放過你,以免連累公公。可是……」

  憤恨的眼又盯住了沐晟。「我和小月正好在我娘要殺你的時候闖進去,小月哭叫著說不准殺她爺爺,而我向來膽小,見到我娘要殺『朋友的爺爺』,真的嚇壞了,我娘眼見我用那種恐懼的眼神看她,她實在下不了手,唯恐她要是真下了手,我會一輩子都用那種眼神看她,於是她原想暫時放過你,以後再來殺你……」

  目光忽又移開,惱怒的對象換了人,是她自己。

  「偏偏我又在那時候追問我娘,是不是不會再殺小月的爺爺了?當時我娘只希望能褪去我眼中對她的畏懼,便脫口說不會了。這種事,我娘一旦說出了口,就得算數,不能反悔的,所以我娘只好就那樣放過了你……」

  她歎了口氣,隨即又強硬起來。

  「雖然我娘在離去之前也特地警告過你,絕不能找我公公的麻煩,不然她還是會再來殺你,你也滿口應允,但其實我公公的名字一直像根刺似的戮在你心頭上,因為知道那件事的只有香家和我公公,香家已是平民百姓,而我公公卻仍在廟堂之上,還不時與你碰上面,你一直想除去他,卻苦無機會,直到這回麓川之戰……」

  生硬的憤怒、冰冷的憎恨,小女人的目光無限痛恨的咬住沐晟。

  「你終於等到機會了,你迫使我公公在戰場上戰死,以為這就不能算是你害死他的,我娘也就沒有理由再來殺你,但你沒料到的是,我娘把我嫁給了方瑛,因為方家是香家的大恩人,也因為娘要我代替她守護方家,所以……」

  小女人堅定的揚起纖巧的下巴。

  「此刻,我不是香家的人,而是方家的媳婦,不談當年香家滿門的血仇,只論今日公公的冤死,你害死了公公,一命還一命,你非死不可!」話落,她飛指點開他的啞穴。「現在,你有什麼遺言要交代?」

  「我已經是個遲暮老人了,你下得了手嗎?」沐晟衝口而出,想動之以情,博得她的憐憫,「我都七十歲了,頭髮白了、鬍鬚白了,還能活多少年?」他硬擠出鼻涕淚水來。「你不能可憐可憐我,讓我用剩下的時光來懺悔做錯的事嗎?」

  小女人輕蔑的冷哼。

  「別用這一套來哄我,老而不死是謂賊,你就是那個賊。為了滅我公公的口,你連帶著也害死了公公麾下那四千士兵,又有誰來可憐他們?不,你不是遲暮老人,你是千年禍害,不殺了你,我方家永無寧日;不殺了你,我公公和那四千士兵如何瞑目;不殺了你,我又如何向那些未來將會被你害死的人交代?」

  沒想到看上去那樣纖細柔弱的小女人,竟有一顆無比強悍冷硬的心,沐晟不禁慌了、亂了,死亡的恐懼牢牢攫住他的心。

  不管還能活多少年,他現在還不想死啊!

  「你不能殺我!」沐晟再度脫口而出。「我是黔國公,是雲南總兵,是征南將軍,你要殺了我,朝廷不會放過兇手的!」

  小女人一點笑意也沒有的笑了一笑。

  「你忘了嗎,黔國公,就在剛剛,前面大廳上,你對皇上的使者怎麼說的?」

  沐晟面色驟變,青了、綠了、黑了。

  「辜負了皇上的厚恩,卑職理當以死謝罪!」小女人一個字一個字清清楚楚的念出來。「你是這麼說的,對吧?所以,你要是服毒自殺以死謝罪,也沒有人會懷疑,對吧?」說著,她先倒了杯茶,再從懷裡掏出一隻瓶子,忽又一指點出……

  「明明知道來不及,何苦要試呢?」

  她慢慢的把瓶子裡的紅色液體倒入茶水中,再端起茶杯,徐徐走向沐晟;後者想叫不能叫、想動也不能動,怒瞪的眼中充滿了驚慌與恐懼。

  「希望承嗣你的沐斌不像你這般懦弱無能。」

  小女人輕喃,然後硬掰開沐晟的下顎,毫不遲疑地將茶水倒進去……

  因為辜負皇恩,故而以死謝罪。

  果然是男子漢大丈夫,說到做到,沐晟服毒自殺死了,而且死得可慘了,七孔流血、雙目暴凸,連舌頭都咬爛了,看得出他死前承受了多大的痛苦。

  尚未死前他一定很後悔,幹嘛要服毒自殺,一刀戮入心口不更快!

  沒轍,皇上的使者只好回京「據實」稟奏,不是他勸解不夠力,而是沐晟太死心眼,說要死就非死不可。

  就在這日裡,方瑛終於完全清醒過來了。

  他沒有說話,因為說不出來;他也沒有動,因為動不了,但他憤怒的眼神清清楚楚的傳達出他心裡想說的話——他的話是對香墜兒說的。

  該死的女人,你跑到戰場上來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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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人謂昆明無冬夏,四季皆如春,其實也不盡然是,冬天還是得穿厚袍子,夏天也得穿薄衫,說是冬暖夏涼可就貼切一點了。

  而且昆明的晝夜冷熱變化相當大,可說是夜冬晝夏,特別是雨後的變化更大,一整天下來,可能會讓人覺得剛從夏天走入冬天,轉個眼又從冬天走回夏天,不是四季如春,而是四季照輪,在一天裡。

  「夫君!」

  方瑛聞聲回眸,只見香墜兒臂上搭著一件袍子,匆匆忙忙跑來,尚未停步就忙著把袍子往他身上披。

  「你又忘了先披上袍子再出來了!」

  「不冷呀!」

  「早上剛下過雨,才冷呢!」香墜兒一邊硬拉他手臂穿上袖子,一邊咕咕噥噥碎碎念。「尤其是你的傷才剛好沒多久,整整四個多月耶,有什麼大病都該痊癒了,但二叔竟然還說最好讓你再靜養一、兩個月,好讓身子底養壯一點,免得老來多病痛,可見你這次傷得有多重,你還……」

  方瑛笑笑,扶起她的下巴對上她的眼。

  「你根本就不冷,對吧?你有內功,再冷也不怕,對吧?」

  香墜兒不甚自在的垂下眸於。「其實,要是冷到結了冰,我也會冷的。」

  「因為你的內功不夠深。」方瑛放下手,環住她肩頭往前走。「岳母告訴我,你不喜歡練武,總是練會了就算應付過去了。」

  香墜兒不好意思的吐了一下舌頭。「練武功又不好玩。」

  「不過,我還真是沒想到你會武功呢,」方瑛喃喃道。「怎麼看都不像,真是不可思議。」

  倘若不是事實就擺在眼前,再給他多一副腦袋,他也想不到他這個膽小又愛哭的小妻子竟是位身懷武功的女俠,幸好她的性子溫馴和順,不然一定是個男人婆中的男人婆,那他可吃不消。

  「對不起,我應該早點告訴夫君的,那我就可以跟隨夫君一起來……」

  「來幹什麼?打仗?」方瑛啼笑皆非的橫她一眼。「你在開玩笑嗎?當時你還身懷六甲尚未生產啊!」

  「穆桂英也是在戰場上生孩子的嘛!」香墜兒囁嚅道。

  「少胡扯,」方瑛嗤之以鼻的翻了翻眼。「那只是小說裡的故事,事實是,根本沒有穆桂英那個人!」

  「咦?」香墜兒錯愕地仰起臉來看他。「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楊文廣是楊六郎的兒子,他娶了四個老婆,杜月英、竇錦姑、鮑飛雲和長善公主,楊宗保是楊五郎的兒子,娶什麼老婆我就不知道了,不過絕不是穆桂英。」

  楊文廣不是楊宗保的兒子嗎?

  「那跟我聽到的故事不一樣了嘛!」

  「廢話,故事就是故事,總是跟事實不太一樣的。」

  「那楊家的人都是像故事中那樣壯烈戰死在金沙灘一役的嗎?」

  「哈哈,除了楊業之外,其他都不是,而且楊家七兄弟都有後代……」

  兩人一邊聊一邊來到昆明湖畔,找了一塊大石頭坐下來,方瑛依然攬著香墜兒的肩,香墜兒則親匿的靠在方瑛胸前,靜靜的觀賞那花光樹影,漁帆點點,好半晌沒人出聲。

  「夫君。」

  「嗯?」

  「你在想什麼?」

  「我想回京去拜祭爹的墳,但恐怕暫時是不可能了。」

  因為方政戰死了,他是長子,得繼承父親的軍職,莫名其妙就成了從二品的都指揮同知,駐守雲南府。

  若是在一年前,他一定會設法把軍職轉給方瑞,但現在,他改變主意了。

  「那,你不生氣嗎?」

  「沐晟死都死了,我還有什麼氣好生的?」

  「不,我是說……」香墜兒遲疑一下。「娘,還有……我。」

  「岳母和你?」方瑛俯下眼來,滿臉困惑。「為什麼?」

  「如果……如果十年前我娘就殺了沐晟的話……」香墜兒低頭吶吶道。

  方瑛輕哂,「我懂了,你以為我爹是沐晟害死的,所以追根究柢都要怪岳母和你?」他搖搖頭。「不,不是那樣的,其實我爹早就料到他出兵的話,沐晟可能會乘機滅他口,倘若要避免,爹還是避得了的,但他還是不顧一切的出兵了……」

  「為什麼?」既然公公都很清楚,為何還要自己踩進陷阱裡頭去?

  「為了我。」

  「為了夫君?」

  方瑛仰起臉,帶著追思的表情,唇上泛著一絲笑。「因為爹要教導我,身為一個男人,要如何才能夠俯仰無愧於天地,行思無愧於人心,身為一個武人,什麼是我應盡的責任,什麼又是我該做的抉擇,他不在乎犧牲他的生命,只在意我是否能夠明白他的教導。」

  雖然聽不太懂,但……

  「公公好偉大!」香墜兒低喃,鼻頭忍不住又酸起來了,她真的好想念公公。

  「的確,身為男人,他很偉大;身為父親,他更偉大!」方瑛崇仰的讚歎。

  「還有,他是世上最好的公公!」香墜兒重重道。

  「而且對娘來講,他應該也是最好的丈夫。」方瑛戲謔地道。「還有嗎?」

  香墜兒沒吭聲,久久後才怯怯地仰起眸子。「但是,無論夫君怎麼說,事實是,如果沐晟當年就死了……」

  還提,這小女人有時候還真是頑固呢!

  「就算真是如此,但在最後一刻裡,我爹還要我轉告岳母一句話……」方瑛摟住妻子的手臂緊了緊。「他不怪她。瞧,爹能體諒岳母放過沐晟的原因,或許岳母真的錯了,但追悔已無可挽回的過去是最無意義的事,爹就是在告訴我這一點,所以我也能體諒岳母的錯,更不想浪費時間做無意義的事,想想未來該做什麼,這才是我想做的事。更何況……」

  他輕啄一下她的唇。「好吧,我老實說,我實在捨不得責怪你,當年你也不過才六歲,根本還不懂事,責怪你太沒道理了,所謂愛屋及烏,既然捨不得責怪你,我也不想去責怪岳母,反正無論如何,我爹都活不回來了,你們也不是有意的,那何不放開心胸,乾脆忘了這件事,只要記得我爹是轟轟烈烈戰死的就夠了。」

  竟然為了她,他就如此輕易便寬宥了她娘親和她所鑄下的大錯,這世上還有誰比他對她更好、更溫柔的?

  「夫君,你……」香墜兒哽咽了。「你對我太好了!」

  「捨不得對你不好,只好對你好囉!」方瑛滑稽的擠著眼。

  「夫君!」香墜兒偎在他胸前抽泣著,好想告訴他她有多麼愛他,但她說不出口,不過她相信他一定知道,因為他是那麼的聰明,那麼的體貼她呀!

  「好了,老婆,別哭了,我會心疼的!」扶起她的臉兒,方瑛溫柔地細細吻去她的淚水,問題是,她的淚水似乎怎麼也止不住,他只好吻個不停,嘴都有點酸了她還在哭。

  算了,他索性橫起手臂用袖子抹過來抹過去,這可就快多了。

  帶淚的眸子從睫毛下偷覷他。「夫君,你真的一點都不難過了嗎?」

  方瑛笑了,放下手臂,用力摟了摟她,「失去慈父,哪能不難過,事實上,我是痛苦得要死,恨不得跟爹一起並肩戰死在空泥。不過……」他的眼微微瞇起來,在回憶。「記得爹最後一件教導我的事,他要我記住,人必須一直往前走,可以休息,也可以回頭看,但絕不可被過去牽絆住,更不能停滯不動。所以……」

  他再度抬高下巴,堅定的意念顯露無遺。

  「我痛苦、我悲傷,在我躺在床上動彈不得的那段日子裡,我用全部的心靈去哀悼他,不時在你們看不見的時候埋頭痛哭。但是當我可以下床之後,我知道我必須繼續往前走,我可以回頭想念爹,但絕不能被失去他的痛苦牽絆住,否則便是辜負了他的教導……」

  眸子又垂落下來凝住她。「是的,現在我一點也不難過了,我深深懷念爹,但不會為此感到痛苦,不然爹會對我失望的,如果他還在的話,八成會叫我在祖先牌位前罰跪三天。」他笑道。「你也一樣,爹最疼你了,他最愛看你笑,所以,不要再難過了,嗯?」

  香墜兒馬上抽抽鼻子,硬眨回淚水,擠出一抹笑。「我會努力的。」

  再一次橫手臂用袖子揩去殘留在她頰上的淚水,方瑛俯唇親她一下,「對嘛,這才是我的乖老婆嘛!」他笑笑,再轉眼望向滇池,三兩鷺鳥優雅地飛掠水面而過,愜意而悠然,就如他此時此刻的心情一樣。

  「不知道我能不能像它們那樣飛掠水面?」他喃喃自語。

  「當然可以,我就可以。不過還是四叔的輕功最好,你可以叫他教你。」香墜兒小聲透露機密。

  「哦,真的?」

  「嗯,至於六叔,他那一手爪功可凶悍了,江湖上聽說過他的人都怕死了!」

  「還有呢?」

  「七叔,他的暗器天下無敵!」

  「嗯嗯嗯。」

  「二嬸兒刀劍雙絕,還有娘的綵帶……呃,我想男人還是用鞭子吧!」

  「要我使綵帶,先讓我換裙子、穿繡花鞋吧!」方瑛咕噥。

  香墜兒終於笑了。「都說你可以用鞭子了嘛!」

  方瑛聳聳肩。「岳父呢?」

  「爹呀?」香墜兒想了想。「掌上功夫最厲害,可是他不想沾血,因此通常都是使扇子。」

  「原來如此。」

  「二叔擅施毒,醫術也精,至於武功方面,應該是指功最強。」

  「指功?」

  「點穴嘛!」

  「點穴啊……是說我可以隨時想上你就上你,只要點你的穴就行了嗎?」

  「……」

  這年正月,方政陣亡;七月,方瑛到雲南府都指揮司報到,由於他決定要把家人接到昆明來以方便照顧,於是在城外購置了一座大宅子,因為城內的官邸太小,住不了他們一家子人。

  再說,昆明城內的一般民戶也很少,主要是沐氏私宅、王府、衙署、官邸和寺廟,百姓多數住在城外,市集也在城外,連王公顯貴及士大夫的園林別墅也多半在城外近郊,因此住在城外反倒比較方便。

  豈料,他還在跟香墜兒商量要由誰回京城接人,那票人卻自己先跑來了,不過她們也順道帶來了他最渴望的一樣物品和一個人。

  方政的牌位和他兒子。

  「爹,不孝兒給您磕頭!」

  對著神案上父親的牌位,方瑛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香墜兒也跪在他後面跟著磕頭。

  然後,他抬眸望定牌位許久、許久,眼眶紅了,但他沒有哭,反而還帶著笑。

  「爹,您瞧見了吧?瑛兒已到都指揮使司報到了,往後,請您繼續看著,我這個武人肯定會幹得比爹更轟轟烈烈,即使在九泉之下,您也會哈哈大笑,得意得不得了!還有……」

  他笑得更明朗。「您要我記住的事我也都記住了,瞧,我並沒有被失去您的痛苦牽絆住,更沒有浪費時間去追悔過去,傷痛的心情早已被我遠遠拋開,我正視的是未來的道路,即使我回頭看,也只看見您的慈藹、您的深愛,於是我再繼續往前定時,也就更堅定,更有力量……」

  深吸一口氣,他定定地注視著牌位,「爹,即使是您已不在的現在,爹依然是瑛兒最大的支柱,所以,爹,請您仔細看著,瑛兒絕不會讓您失望的!」語畢,他又磕了三個響頭,旋即起身,並扶起香墜兒。

  一側,方夫人含淚微笑。「太好了,瑛兒,你願意繼承你爹的職責,繼續為朝廷、為天下百姓效命沙場,你爹也就能含笑瞑目了。」

  「是,娘,瑛兒會盡全力的。」

  「那就好,那麼……」方夫人托出懷中的娃兒。「看看你兒子吧!」

  迫不及待的接過來,才一眼,方瑛就脫口道:「乖乖,還真像我!」

  頓時,眾人轟然爆笑,因為他兒子就跟他一樣五官超不搭的。

  「這小子,不會也跟我一樣……」話還沒說完,他突然笑了起來,因為兒子笑了,下一刻,他的笑容定格,眉毛挑高。「這小鬼居然比我更會拐人呢,連老爹我都被你拐了!」

  眾人更是捧腹大笑。

  抱著兒子坐到一旁再仔細端詳,片刻後,方瑛聳聳肩。「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我想他這應該叫笑出於笑而勝於笑吧!」

  他在說什麼?

  聽他不倫不類的比喻,眾人全都笑翻了,胖小子聽到笑聲也跟著笑了,於是,方瑛又不由自主的笑開來,有點啼笑皆非,老是被兒子拐,真沒面子!

  不過接下來,方瑛就再也笑不出來了。

  「娘,我才準備去接您呢,您怎麼先來了?」方瑛問,一面把孩子交給老婆。

  方夫人安然環視所有人一圈,再微笑地丟出炸藥。「我要隨你一道上戰場!」

  她一說完,方瑛馬上砰一聲跌下椅子去了,面青唇白,嚇壞了。

  「您您您……您說什麼?」

  「別這麼沒出息!」方夫人笑罵。「想當年,我也跟你爹上過戰場,這回你爹陣亡在此,我沒辦法找誰替你爹報仇,只能隨你上戰場,平了麓川的亂子,也就算替你爹報了仇了。」

  「對!」方翠、方虹、方燕同聲一氣。「我們也要為爹報仇!」

  依然跌坐在地上,方瑛驚呆了,好半天後,他才有氣無力的招呼老婆為他服務一下。

  「老婆,替我拿嗅鹽來,我準備好要昏倒了!」

  香墜兒失笑。「夫君,放心啦,我會保護她們的啦!」

  「連你這生來沒長膽子的女人也要隨我上戰場?」方瑛不敢置信地失聲大叫,旋即猛翻白眼。「是怎樣?你們以為現在是在唱楊家女將嗎?娘是畬太君,我是楊六郎,墜兒是穆桂英,大妹、二妹是楊八妹、楊九妹,那小妹你又是誰?楊排風?又沒見你扛過飯鍋!」

  轉個眼再上下打量方瑞。「那你呢?四郎?五郎?還是四郎好了,做番邦駙馬總比做和尚好!」

  他說得大家又笑翻了,反倒沒人注意到香墜兒說的那句她會保護她們的話。

  「我才不要娶番女!」方瑞笑著抗議。

  「你想做和尚?」方瑛挑著眉問。

  「也不要!」

  「也不要?」方瑛瞇了瞇眼。「那你演楊宗保好了!」

  戲曲裡,楊宗保是楊六郎的的兒子,也就是說……

  「我更不要做你兒子!」方瑞想生氣,嘴巴卻一直咧開來,笑得嘴都酸了還收不回來。

  「楊文廣?」

  「你才是孫子!」

  「好吧,最後一個選擇,潘仁美?」

  一拳砸過去。「為什麼不是寇准?」

  我閃。「你沒有鬍子。」

  再一拳。「包公?」

  再閃。「你臉不夠黑。」

  又一腳。「周王?」

  閃閃閃。「你沒有那種氣勢。」

  乾脆整個人撞過去。「我他媽的!」同歸於盡吧!

  結果,話愈說愈可笑,大家光顧著愈笑愈開心,也沒確實說定這件事的結論究竟是如何。

  方瑛知道,這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解決的事,若只是妹妹們在胡鬧,他半句話也不會說,直接把她們踢回京裡去就是了,但如果是方夫人開的口,他得慢慢來,先混過此時此刻再說,也許時間久一點,方夫人會自己打消那種餿主意也說不定。

  孰料,這件麻煩還懸在這兒惹人頭痛,不過兩天後,另一個更出乎意料之外的人也來了。

  「大姊,你怎會到這裡來了?」方瑛訝異地審視方蘭憔悴的神色。

  「你姊夫也戰死了!」方蘭面無表情地說。「但婆婆不許我上戰場為他報仇,所以我來找你,等你這邊的仗打完,八成會跟爹一樣調派到大同鎮,屆時我就可以為你姊夫報仇了!」

  因為婆家的長輩說話她不敢不聽,但回到娘家來之後,她想怎樣耍賴撒刁都隨她,她最大。

  「天哪,楊大郎的妻子周夫人也出現了!」方瑛呻吟。

  真的要演一出楊家女將嗎?

  沐晟死了,征南大軍怎麼辦?

  好吧,哥哥死了,就由弟弟來吧!

  而沐昂眼見哥哥出征沒打贏就得自殺謝罪,膽子早就破掉了一半,可是皇帝旨意下來了,他不接也不行,只好硬著頭皮頂上征南將軍的缺,勉強帶軍到金齒和敵人對峙,一看對手果然各個凶悍驃獷,跟惡狼猛虎沒兩樣,回頭再看看自己帶領的卒仔,好像一隻隻待宰的羔羊,硬攻過去就等於自己送食物上門去給對方吃。

  不,這種穩輸不贏的仗誰敢打!

  於是,沐昂決定傚法哥哥,每天躲在營帳裡涼涼的拍蚊子,一面上報朝廷說敵人勢力太龐大,五萬兵馬哪裡夠,至少也得十二萬兵馬才能打平。這就是他光在那邊看風景不開打的理由,既然有理由,朝廷就不能要他自殺謝罪,他也就可以光明正大的任由思任攻城掠地,屠殺大明百姓。

  反正死的又不是他的親人。

  幸好方瑛不用親眼看見那種窩囊形勢,否則非氣得跳腳不可,因為他是新任的都指揮同知,是菜鳥,跟了去也是礙事,因此被留在昆明駐守,而他也樂得悠哉悠哉的過他自己的日子。

  因為他還沒準備好。

  另外,他也得先問個清楚,方瑞這小子在京裡頭好好的不待,為何要自己要求改調派到他身邊來?

  「你想如何?」

  「我想親自上戰場!」

  「就怕是這種回答。」方瑛喃喃道,又開始頭痛了——之前是右邊頭痛,現在是左邊頭痛。「你也想要替爹報仇嗎?有我不就行了!」

  「不,我是想像大哥跟在爹身邊一樣的跟在大哥身邊。」方瑞低低道。

  方瑛馬上明白了,他拍拍弟弟的肩。「但娘呢?娘怎麼說?」

  「娘說我已經長大,是男人了,男人就該自己決定自己的事。」

  「既是如此,好吧,我會讓你跟在我身邊,但你必須答應我,我說什麼就是什麼,絕不許違背我的命令,也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

  「這我懂,大哥,畢竟我跟在爹身邊也有兩年了。」

  方瑛又拍拍他的肩,不再說什麼了。

  雖然他們不同娘,但感情可比任何兄弟都親近,就差沒穿同一條褲子,失去了父親,方瑞害怕又失去大哥,畢竟在空泥那一場仗裡,方瑞不但沒了爹,也差點沒了大哥。

  如果沒有老婆的二叔和二哥,他早就跟在父親後面走了。

  爾後,當他白天到軍營巡視,或者訓練士兵時,他就會一邊教導弟弟關於身在戰場上應該注意的事,那種事最好是一再又一再重複的叮嚀,直到方瑞能夠不需要經過思考就直接反應出來,那麼,方瑞才能夠活久一點。

  至於剩下的時間,他都會待在家裡逗兒子,好像閒適得很,但一過二更天,他就會偷偷溜到五華山去。

  「要去啦?」

  「嗯。」

  香墜兒趕緊又遞了一件袍子給夫婿,昆明的夜裡總是特別涼。

  「還是六叔嗎?」

  「不,六叔回去了,換四叔。」

  「那你最好小心一點,四叔的脾氣不太好喔!」

  要傳授武功,自然是愈隱密愈好,因此笑閻羅和哭閻羅另外在五華山租了一棟屋子住下來,除了啞閻羅給了一冊刀劍譜之外,其他六閻羅都是親自到這裡來傳授方瑛武功的。

  而且笑閻羅也給方瑛定下了同樣的規矩——一生只能有一個傳人。

  「沒問題,我給他多笑笑就行了!」

  「那就不用了,」香墜兒哭笑不得,她實在想像不出怒閻羅傻兮兮的跟著方瑛笑開嘴來的模樣,說不定四叔會老羞成怒,先一拳打扁他再說。「記得不要跟四叔頂嘴就好了啦!」

  「瞭解,那我走了……啊,對了!」方瑛又回過頭來。「岳父、岳母說祭灶前要回天山,元宵後再回來。」

  「知道了。」

  「還有,千萬不要讓那幾個丫頭知道咱們會武功的事喔!」

  每天他要到五華山之前,一定會叮嚀這麼一次,唯恐他不在時妹妹們來找他,香墜兒一個不小心就脫口說出去了。

  「為什麼?」

  「那還用問,要是讓她們知道我們會武功,看著好了,她們一定會像水蛭一樣纏死你,非要你教她們不可!」

  「不行教她們嗎?」香墜兒困惑地問。

  「你想讓她們更像男人婆,將來嫁不出去嗎?」方瑛反問。

  香墜兒窒了一下。「那……嫁了之後就可以嗎?」

  方瑛冷哼三聲。「若是她們利用武功把她們的老公揍得滿頭小籠包,要男人跪在地上向女人降服稱臣,甚至『教訓』公公、婆婆一頓,讓公公、婆婆不敢再多管她們的閒事,你負責?」

  香墜兒驚喘。「不……不會吧?」

  方瑛斜睨著她。「你敢保證?」

  誰敢,那四姊妹光會耍刀弄劍就夠凶悍了,要是會武功……

  不敢想像!

  「那就……算了,我不會讓她們知道的。」

  不過,他們又能瞞多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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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守孝三年,要穿素戴孝,這沒什麼,男人婆本來就不愛穿紅戴綠,能耍刀耍劍就行了:但三年內都不能出門透透氣,這對方翠、方虹和方燕而言可真是酷刑,不過一、兩個月,她們就快抓狂了,於是硬找了個借口要大家一起出門。

  什麼借口呢?

  「大姊失去親爹和丈夫,又因為太傷心而不幸小產,這是三重悲傷,我們應該帶她出去走走,抒解抒解她的鬱悶。」方燕一本正經的說。

  「那……」香墜兒張大了眼,輪流看三位小姑,一個眼神閃閃爍爍,一個表情嚴肅得很假,一個笑得好曖昧,總覺得她們好像又想拐她什麼了,不禁忐忑地嚥了口唾沫。「你們去就行了嘛!」

  「要人多才熱鬧,熱鬧了心情才會好啊!」

  「一出門人就多了呀!」

  「又不是認識的人。」

  「可是……」

  真囉唆!

  「去不去?」抹黑臉唱包公了,不去就狗頭鍘伺候。

  「好嘛、好嘛,去嘛,幹嘛那麼凶嘛!」

  「去就去,幹嘛還淚汪汪的附帶兩泡馬尿?」

  「你好凶嘛。」香墜兒委屈的訴怨。

  「喔,饒了我吧!」方燕呻吟,撫著額頭高望青天。「老天爺,這女人都已經是個小子的娘了,居然比她兒子更愛哭,老天爺您是不是忘了給她顆膽子了?」

  「被誰偷了吧!」方翠領前第一個踏出大門。

  「被小豆豆偷了!」方虹緊跟在後。「沒瞧見那只懶狗,成天四腳趴地躺那邊喘氣,咱們要路過,它動也不動,只瞪著一雙狗眼看人,好像在說:敢你就踩!可真跩,它就以為真沒有人敢一腳把它給踩成香肉餡餅嗎?」

  「它熱嘛!」香墜兒替自己的小狗仔說話。

  「這裡的確比北方熱多了。」究竟是大姊,方蘭說的是公道話。

  「再熱也該有個狗樣吧?」方燕咕噥,走在最後。「譬如看見人就搖個尾巴汪兩聲,或者流著口水舔人撒嬌之類的。」

  「你好像比它懂,就你去教它吧!」方蘭笑道。

  「呿!我又不是狗!」

  幾個女人一邊說笑,一邊走向城外最熱鬧的市集,由於她們戴著孝,不能太囂張,只好裝作要買菜。

  守孝也得吃飯吧?

  這麼一來,香墜兒可就有興趣了,真的認真買起菜來了,婆婆愛吃的、夫婿愛吃的,小叔和大姊、小姑愛吃的,還有寶貝兒子愛吃的,買了個不亦樂乎。

  反正有一個人作代表就行了,其他人正好乘機逛逛自己有興趣的鋪子,但很不幸的,她們才剛轉上兩眼就發現一個熟人,一個足以令方家四個男人婆同時大驚失色,差點當場昏倒的熟人。

  只是熟人,不是親戚,也不是鄰居,更不是朋友,就是熟人。

  刷一下,四人不約而同將目光拉向那個右手拎肉、左手拿菜,還想再買魚的香墜兒,旋即收回眼來面面相對,沒有人說話,但眼裡的含義是相同的。

  逃!

  幾乎是同一瞬間,四個人一起發動,拔腿衝向香墜兒,一人搶來她手上的菜,兩人各拉她一條手臂,最後一個人在後面推。

  「走!快走!回去了!」

  「咦咦咦,可是我還沒買魚耶!」

  「待會兒叫廚娘來買!」

  「可是她不太會挑新鮮……」

  「閉嘴,快走!」

  來不及了!

  「咦?那邊幾位不是方家小姐們嗎?」

  四人很有默契的裝作沒聽見,繼續拉、繼續推。

  「喂喂,才多久沒見,想裝作不認識,太失禮了吧?」

  不是裝作不認識,是裝作沒聽見。

  再拉,再推。

  「好了,你們,當街大馬路這個樣,太難看了吧?」

  一聽聲音已來到她們身後,她們半聲不吭,又很有默契的橫身串成一片人牆擋在香墜兒前面。

  「你又想幹什麼了,張文雋?」

  一對極為出色的男女就站在她們眼跟前,男的貌比潘安,俊俏極了,但方家姊妹就是看他不順眼:至於女的則是美艷大方、婀娜多姿,再搭上一身傲氣,方家姊妹更看她不順眼。

  張文雋挑著眉。「方大小姐,你忘了我和你弟弟方瑛是好朋友嗎?熟人不該打個招呼嗎?」

  「朋友?」方蘭冷哼。「方瑛不需要你這種朋友!」

  「嘖嘖,方大小姐,你也未免太小氣了,方瑛只不過打輸給我一次,你就氣到現在,所以說,女人家就是小心眼。」

  「才不是為那個。」

  「那又是為何?」

  「你心知肚明。」

  「我真不懂你在說什麼呢,方大小姐,」張文雋一臉無辜的茫然,「不過,女人在意的都是小事,毋須多提。倒是……」他歪腦袋想探向四姊妹身後。「幾位後面那位姑娘又是誰啊?不介紹一下嗎?」

  方蘭臉頰肌肉抽了一下。「你不是在京營裡嗎?怎會跑到這裡來了?」她想把話題轉開。

  張文雋揚了揚眉,扭嘴笑了。「我爹要我過來的。」解釋完畢,再把話題轉回來。「請問那位姑娘究竟是誰呀?」

  「你問那麼多幹嘛?」方蘭沒好氣地說。「她只是廚娘,來買菜的。」

  「是嗎?倘若我沒看錯,那位廚娘還真年輕呢!」張文雋一嘴嘲諷的笑,一點也不相信方蘭說的。「我說那位姑娘,我叫張文雋,是方瑛的好友,我身邊這位是沐月琴沐姑娘,請問你又是誰呀?」

  咻一下,一張清秀的小臉兒猝然自方蘭身旁冒出來,滿臉驚訝。「沐月琴?」

  「嗯,她是已故沐晟沐公的孫女兒,你呢?姑娘,請問你是誰呀?方家的親戚嗎?」

  小臉兒沒回聲,因為她光顧著看沐月琴,而後者也似乎有些疑惑的盯著她看。

  「我見過你嗎?」沐月琴脫口問。

  咻一下,小臉兒又不見了。「沒有。」

  「沒有嗎?」沐月琴攬起了柳眉。「不,我一定見過你,你叫什麼名字?」

  「我只是方家的廚娘。」

  「好,你是方家的廚娘,可是你叫什麼?」沐月琴耐心的再問一次。

  「……我該回去煮飯了!」話落,一條纖細的身影拔腿就落跑。

  張文雋哈哈一笑,即刻以他自認最瀟灑的姿勢飛身追過去,想要阻止她逃走,這應該是輕而易舉的事。

  豈料他的手才剛搭上她的肩,陡然一道石破天驚,足以震動整個雲南的尖叫聲就像山崩地裂一樣轟過來,駭得他登登登連連退了好幾步,見她一臉驚恐,他想被嚇到的應該是他吧!

  方家四姊妹也被嚇了一大跳,不過她們早知道香墜兒有多膽小,也習慣了,因此很快就回過神來,旋即眼色一使——此時不走更待何時?然後七手八腳又推著香墜兒離開,邊還大聲罵過去。

  「太過分了,當街就想調戲良家婦女,你父母是怎麼教你的?」

  罵完,人也已遠颺,留下張文雋哭笑不得又有點尷尬,因為四周圍的人都在瞪他。

  調戲良家婦女的無賴痞子!

  一路被鬼追似的逃回方宅,兩腳一跨過門檻,大門就砰一聲關上,四姊妹這才敢停下來喘口氣,隨即又忍不住笑出來。

  「我頭一回這麼感激大嫂如此膽小呢!」

  「以前沒聽大嫂尖叫過,沒料到大嫂的尖叫聲如此有『魄力』,可真是驚天動地!」

  「說不定大哥也聽到了,然後就會丟下一切飆回來了!」

  「他是陌生男人,又突然動手碰我,人家是真的被嚇到了嘛!」香墜兒又尷尬又委屈的嘟囔。「你們也不同情人家一下,還在這裡笑人家!」

  打從嫁到方家來之後,她從沒有尖叫過,因為大家都很小心不去嚇到她,就算不小心嚇著了,也不會嚇到尖叫的程度:但這回,她是真被嚇到了,一個全然陌生的男人,還動手動腳的,好過分!

  「是嗎?」方蘭仔細審視她的表情。「你不覺得那個張文雋長得很俊俏嗎?」

  「我四叔才俊呢!」香墜兒不以為然地皺了一下俏皮的鼻子。「而且我四叔雖然比女人更好看,可也不會讓人覺得他像個女人家,俊美又陽剛味十足,那才叫好看的男人!」

  原來見過更好的貨色了,難怪她無動於衷。

  四姊妹不約而同鬆了一大口氣,就在這時,方夫人牽著剛會走路的孫子自側花園那頭漫步過來。

  一天十二個時辰,小小子幾乎有十一個時辰都待在方夫人身邊,雖然香墜兒偶爾也想「霸佔」一下自己的兒子,可是由於方瑛說過,倘若不是有小小子的陪伴,方夫人不可能那麼快熬過喪夫的悲痛,因此香墜兒從來不敢去跟婆婆搶人,但見方夫人總是笑呵呵的逗孫子,她心裡也夠欣慰了。

  「咦?你們怎地這麼快就回來了?」

  「我們撞上張文雋了啦!」

  「張文雋?」一聽到這名字,方夫人頓時也跟四姊妹剛見到張文雋時那樣驚慌失措起來,聲音居然有點像尖叫。「他不是在京裡嗎?怎會跑到這裡來了?」

  「他爹要他過來的嘛!」

  「那墜兒……」方夫人慌張的瞄一下香墜兒。「沒讓他瞧見吧?」

  四姊妹相對一眼,聳聳肩。「瞧見啦!」

  「天,這可不好了!」方夫人呻吟,旋即把孫子交給女兒,一把拖著香墜兒往偏廳去。「來,墜兒,關於那個張文雋,我得先警告你一下。」

  片刻後,婆媳倆在偏廳坐定,方夫人也不多做贅言,直接說故事。

  「那個張文雋大瑛兒一歲,以前跟瑛兒是最要好的朋友,兩人可以說是穿一條褲子長大的,感情十分深厚——大家都以為如此,萬萬沒想到僅僅一個女人的出現,就破壞了那份感情……」

  「女人?」香墜兒有點不安的低喃,原來夫婿喜歡的是別的女人嗎?

  「別想歪了,聽我說下去你就明白了。」方夫人安撫的拍拍她的手。「大約是六年前,張文雋看上了一位少女,憑良心說,那位少女確實很美,而且她的家世更好,三個月後,張文雋就迫不及待地向她求親,誰知道……」

  方夫人苦笑。「那位少女不但拒絕了他,反而請媒人到方家來向瑛兒說親,張文雋才知道那位少女中意的是瑛兒,其實這種事真的不能說是誰對誰錯,但張文雋卻指責說是瑛兒搶走了他深愛的女人,而事實上,媒人一來說親,瑛兒立刻以他早已訂有婚約為由回絕了,因為他並不喜歡那位少女……」

  香墜兒馬上鬆了口氣。「夫君不喜歡嗎?」

  「不,他不僅是不喜歡,他是很討厭,因為那位少女挺傲的,大小姐的派頭更大。」方夫人竊笑著加重口氣強調。「之後,表面上瑛兒和張文雋似乎依舊維持著那份友誼,但事實上,張文雋早已恨上瑛兒了,不管瑛兒看上什麼,他就會不擇手段下手搶,一件衣服、一把劍、一壺酒,甚至朋友,什麼都好,他全都要搶……」

  「這又是為什麼?」

  「瑛兒搶了他想要的女人,所以他也要搶瑛兒想要的任何東西,搶不到就毀,總之,他就是不讓瑛兒得到。」

  「但夫君並沒有搶那位少女呀!」

  「他不管那麼多,只要他得不到那位少女,他就認定是瑛兒的錯。記得以前他們比武時,由於瑛兒天資好,又肯下功夫苦練,所以張文雋總是打不贏瑛兒,他不甘心,還特地跑去練武功……」

  「是嗎?」她早看出張文雋會武功了,但也不怎麼樣,她一隻左手就足夠打發掉他了,連綵帶都用不著!

  「聽說他娘親跟擎天門門主夫人是手帕交,擎天門門主才答應破例收張文雋為徒,不過以三年為限,三年內看他能學多少算多少,因為擎天門原是不收官家子弟為徒的,他們不喜歡跟官家扯上任何關係……」

  「原來是擎天門啊!」香墜兒喃喃自語。

  「三年後,他特地跑來找瑛兒比武,不消說,他會武功,瑛兒不會,自然很快就被打敗了,這還沒什麼,勝敗乃兵家常事,輸輸贏贏也不必太在意,可恨的是,他還故意下重手把瑛兒打得鼻青臉腫,連肋骨都打斷了兩根……」

  香墜兒猛抽氣,「好可惡!」她憤怒的脫口罵道。

  「事後他還說是一時失手,要瑛兒不要在意,自那而後,方家的人都會盡量避開張文雋,因為他決心要搶走瑛兒的一切,手段也都很卑鄙,所以……」方夫人擔憂地目注媳婦兒。「若是讓他知道你是瑛兒的妻子,而大家都看得出瑛兒有多麼寵愛你,那麼,張文雋下一個目標一定是你了!」

  香墜兒一臉恍然,難怪大家那麼緊張,方蘭四姊妹甚至不敢讓張文雋看到她,還說她是廚娘。

  「既然夫君拒絕了那位少女,張文雋可以再去求親,說不定就成功了嘛!」

  「他有啊,可是又失敗了,不過他總是不肯放棄,有空就纏在那位少女身邊,想盡辦法要說服她。」

  香墜兒怔了怔。「那位少女不會就是沐月琴吧?」

  「就是她。」方夫人輕輕頷首,「之前她和她哥哥住在京裡頭,張文雋就一直待在京營裡;沐晟自殺後,她趕回來奔喪,張文雋也……」她頓住,隨即很不以為然地搖搖頭。「他說是他爹叫他來的,我看是他跟著沐月琴回來的,真是,只會追著女人跑,這種男人還會有什麼出息呢?」

  天,麻煩人物全湊在一起了!

  「其實……其實他們看上去很配呀!」一個驕、一個傲,剛好一對。

  「老實說,我也這麼覺得,但偏偏沐月琴就是喜歡瑛兒啊!」方夫人無奈的歎了口氣。「真是不懂,張文雋人長得多俊俏她不愛,偏偏愛瑛兒,瑛兒又不是多好看的男人,還有人說他的臉很奇怪呢!」

  「但夫君的笑會拐人呀!」香墜兒衝口而出,旋即羞紅了臉蛋垂下螓首。

  「說得也是。」方夫人失笑。「總之,盡量躲著張文雋遠一點就是了,嗯?」

  「是,婆婆。」香墜兒溫馴的點點頭,不過心裡想的卻跟口頭應的完全不搭。

  其實她並不擔心張文雋,那個小氣的男人充其量也只不過是一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爛痞子罷了,她擔心的反倒是沐月琴。

  都十多年了,沐月琴不會想起來是在哪裡見過她的吧?

  也不曉得是不是真的聽到了老婆那一聲驚天地、泣鬼神的尖叫,方瑛這天特別早回來,剛進門就被娘子軍團團包圍住,主帥是畬太君,不,方夫人,幾百張嘴一起開口,他差點分不清她們究竟是在講話還是唱戲。

  好不容易才聽懂她們在說什麼,他轉身立刻衝回臥室裡,果見香墜兒蹙著眉兒坐在窗前發呆,甚至沒察覺到他回來了。

  慘了!慘了!

  「老婆,你千萬別胡思亂想啊!」他氣急敗壞的頂著滿頭大汗為自己遞狀紙申冤。「那女人有毛病,我根本不喜歡她呀,告訴你,我……」

  香墜兒猛然回過頭來,十分驚訝,「咦?夫君你回來了呀!」趕緊起身迎向夫婿,「累了嗎?想吃點心嗎?」一邊問,一邊請夫婿坐下歇息,還倒茶雙手恭奉給他,如同以往。

  「呃?」方瑛愕然呆住,看看手上的茶,再看回她。她……不是在生氣嗎?

  「夫君今天特別早呢,不過剛好……」香墜兒緊張兮兮的在一旁坐下。「我有點麻煩要跟夫君商量。」

  現在到底是怎樣?

  覺得有點昏頭昏腦,搞不太清楚狀況,「什麼麻煩?」方瑛愣愣地問。

  「那個沐月琴……」

  腦袋馬上清楚了。「老婆,我發誓,我不喜歡她,她……」

  「她要是認出我是誰怎麼辦?」

  又昏了。「認出……你是誰?」她是誰?不是他老婆嗎?

  「不,她不可能認出我是誰,當年我也不過才六歲,模樣跟現在大不相同,她不可能認得出來,」雙眼發直地盯住前方,香墜兒好像在自言自語似的問自己,再否決自己。「但她可能記得我娘,因為當時她已經九歲了,而我跟我娘長得幾乎一個樣,所以她才會覺得見過我……」

  愈聽愈迷糊。「老婆,你到底……」在說什麼?

  「都過了這麼久,她還能夠一眼就覺得看過『我』,這可糟糕了,夫君,我想早晚她會記起來的,只是時間上的問題而已!」收回發直的眼,香墜兒苦著臉兒瞅向方瑛。「怎麼辦?夫君,要是她想起來了怎麼辦?」

  方瑛瞪著眼半晌,然後低頭想想,再抬起頭來,「老婆,我想我們可能有點不同調,」他嚴肅地說。「你聽不懂我唱什麼,我也聽不懂你唱什麼,所以,麻煩你改個調再唱好嗎?」

  「那個沐月琴就是小月嘛!」香墜兒好像有點急了,說得更讓人不懂。

  哪個小月?

  啊,那個小月!

  不過方瑛反而懂了。「你是說……」

  「她要是認出我,不,應該說是認出我娘,想起十二年前要殺她爺爺的女人,那麼她也可能會聯想到她爺爺或許不是自殺的,而是被殺……」

  「被你?」

  「對,被我。」

  方瑛忽然靜默下來,深深凝視她好一會兒,那眼神十分奇異。

  「墜兒,真的是你殺了沐晟?」

  「是。」香墜兒的回答十分堅定,她從來沒有為這件事後悔過,沐晟他該死!

  「不可思議!」方瑛驚歎,修長的手輕撫上她的臉兒。「能使你這樣溫馴膽小的女人下手殺人,你一定真的很痛恨沐晟!」

  「公公不該死!」香墜兒咬牙切齒地說。

  方瑛更驚訝了,此刻才發現膽小愛哭的小妻子竟也有如此強悍的時候,聽大舅子說,為了他,她一口氣就殺了上千人,當時他不信,但現在,他信了。

  這只膽小懦弱的小貓咪,當有人要傷害她關心的人時,她也會變成母老虎的!

  「我想,你不需要擔心沐月琴,因為她不是那個小月。」

  香墜兒呆了呆,尖叫,「耶,她不是?」

  「當年的事,岳母也曾詳細告訴過我,當時我就覺得那個小月可能帶來麻煩,因此特地去查問過。」同樣住在昆明,很難不碰上面,一碰上面,誰知道會出什麼狀況。「但事實上,你認識的小月叫沐月蓮,是沐月琴同父異母的妹妹,三年前嫁到京裡,兩年後因難產去世……」

  「咦?她去世了?」香墜兒驚呼。「可是,沐月琴也認得我呀!」

  「當然認得,雖然你不記得了,但岳母還記得,她說當時本來有兩個女孩子陪你玩,但大一點的女孩子,就是沐月琴,她很快就離開了,因為她覺得你們太小,跟你們在一起不好玩,所以你只記得小的,不記得大的,而沐月琴也可能認得你,但不知道那件事。」

  沐月琴不是小月?

  香墜兒傻了好半天,才驟然吐出一口氣,「原來她不是小月,嚇死我了!」還猛拍胸脯安撫自己。

  「對,她不是,所以你不用擔心了。」他心不在焉地說,解釋完畢,他的思緒已經跑開老遠,八竿子打不著了。「就算沐月琴記得小時候見過你,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不要在意了。」

  倘若方夫人堅持不願改變隨他上戰場的決定,或許他可以讓墜兒跟去保護她?

  不過他最好先警告她一聲,千萬別使哭功,哭閻羅的哭功確實是天下第一,所向無敵,誰碰上誰投降,唯一的問題是,那哭功不能隨便使用,不然好人、壞人一起死光光,剩下的戲碼要由誰來演?

  不,不用演了,連觀眾都死光了,還演什麼!

  由於沐月琴是沐晟最疼愛的媳婦所生,因此沐晟也特別疼愛沐月琴,才會寵得她一身傲氣。不過她之所以拒絕張文雋,並不只是因為他的身份配不上她,更因為她娘親曾說過的話。

  一段關鍵性的話。

  「要嫁張文雋不如嫁方瑛,那小子才是個有前途的年輕人,早晚會跟你曾爺爺一樣封侯賜爵;而張文雋那傢伙只有那張臉好看,還有那兩片嘴皮子也夠厲害,其實肚子裡根本沒什麼真材實料,將來不會有什麼出息的!」

  堂堂黔國公的孫女怎能嫁給一個沒出息的傢伙!

  因此,張文雋愈是纏著她,她愈是不想嫁給他,後來被他纏得煩了,索性把她娘親說的那段話告訴他,再加幾句說她對沒出息的人看不上眼,之後,張文雋才真的惱上方瑛了。

  搶走方瑛所想要的一切,其實是想證明說他比方瑛厲害,卻沒想到這種做法有多麼幼稚,難怪沐月琴的娘親會說他沒出息。

  而這回,他一見到躲在方家姊妹身後那位膽子媲美耗子的小姑娘,心裡就在猜測會不會是方瑛的未婚妻,果真是的話,哼哼哼,他會再一次證明他比方瑛厲害,無論哪方面都是!

  於是,翌日一大早,他就上方府去做「友誼」拜訪了,當時方瑛正在用早膳。

  由於方瑛都是一大早就和方瑞上都指揮使司去,其他人不一定那麼早起,因此香墜兒總是先伺候夫婿和小叔用過早膳,等他們兄弟倆出門之後,再準備招呼婆婆和小姑們用早膳。

  「老婆,吃早膳而已,菜夠了,不用再做了!」每次吃老婆親手做的飯菜,方瑛總是吃得一嘴糊,說話含含糊糊。

  正待邁出偏廳的腳拉住,香墜兒回過頭來。「夫君不是愛吃竹蓀嗎?昨兒個我就叫菜販今兒一早就給我們送多一點來,應該快來了,我去門口看看,說不定還來得及弄給夫君吃。」語畢,她便急急忙忙走了。

  「大哥,你真是好命耶!」方瑞咕噥。「早知道就由我來跟大嫂成親了!」

  「你不行!」

  「為什麼?」

  「光是新婚夜,你就應付不來了!」

  「說得也是,搞不好才剛進門,就會被大嫂的尖叫聲嚇跑了!」

  話剛說完,馬上就有證明給他們看,不,聽。

  「啊~~」

  尖叫聲一起,方瑛就不見了,方瑞愕然望住方瑛的座位,空蕩蕩的沒有半個人,只有一隻蒼蠅在飛。

  「大哥變蒼蠅了?」

  而方瑛,人還沒趕到前頭,迎面便慌慌張張、踉踉蹌蹌的逃過來一條纖小的人影,還差點跌一跤,方瑛一個箭步上前去扶住她,下一刻,她已然鑽入他懷裡,嗚嗚咽咽地猛掉眼淚。

  「嗚嗚嗚,夫君,嚇……嚇死人了!」

  方瑛正待問她是被什麼嚇到,人影一閃,前方又出現一個人,那人的表情很奇怪,好像剛剛見了鬼,臉色還有點發青。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嚇她的。」他還是覺得應該是他被嚇到才對。

  「文雋,是你!」方瑛訝異地打量他的臉色。「你怎麼了?」

  張文雋苦笑。「我來找你,正想敲門,沒想到門卻自行先打開了,一照面,我還沒來得及開口,你懷裡那位姑娘就拉出一道天愁地慘的尖叫,嚇得我差點回頭就跑,不過我還沒跑,小姑娘就先跑了,我想我有責任趕上來告訴她,我並不是有意要嚇她的。」唉,明明他才是被嚇到的人!

  方瑛頓感啼笑皆非,香墜兒明明有一身驚人的武功,還有膽子殺人——成千上百人,為他,也為她公公,可是一碰上自己有麻煩,她就什麼都不會了,只會哭,只會尖叫,還有拔腿逃跑!

  連用輕功逃命都不會!

  「抱歉、抱歉,」他一邊拍拍香墜兒的背安撫她,一邊向對方道歉。「我老婆就是膽子小,見生人就怕,尤其是男人,不靠近她就沒事,一靠近她就……」

  還沒說完,換對方尖叫了。

  「她是你老婆?」張文雋的嗓門拔得又高又尖,活像哭唱長恨歌的女旦。

  方瑛馬上抱緊香墜兒,因為她被對方的尖叫嚇到,又想逃了。「別怕、別怕,我在這裡!」

  「為什麼我都不知道?」張文雋又問,嗓門還是拉不下來。

  「我岳父突然一個通知來就要我們成親,我們準備得很倉促,也沒來得及通知任何人。」

  「你……」張文雋似乎還不太能接受。「成親多久了?」

  「快兩年了……呃?」方瑛突然低頭看,因為香墜兒捏了他一下。「咦?兩年多了嗎?真快,我都不覺得呢!」

  「他們還有個兒子呢!」

  冷不防地,第三個聲音加進來,張文雋這才注意到四周早圍滿了人,牽著小小子的方夫人、方瑞、方家四姊妹,還有奴僕下人們,全都是被香墜兒的尖叫聲「召喚」來的。

  「要聊就到偏廳裡聊吧!」方夫人說。

  她很瞭解方瑛,就跟他父親一個樣,一個耿介正直的男人,除非當面撕破臉,否則不管張文雋再怎麼對不起他,他也不會在意,只在意自己有沒有對不起人家,不過如果張文雋真想動香墜兒的歪腦筋的話,恐怕方瑛就會翻臉了。

  想想,也許讓他們早點撕破臉反而比較好吧?

  桌上是吃一半的清粥小菜,婢女再添一副碗筷,一坐下,方瑛就開始交代方瑞。

  「你先去,有事派人回來通知我,沒事就督導士兵們演練昨兒我教的陣式,我會晚一點去。」

  「是,大哥。」方瑞三兩口就喝光了稀飯,走人,他也不喜歡張文雋。

  男人光是容貌長得好看又有啥屁用,沒有寬大正直、磊落坦蕩的胸襟,配稱什麼男人!

  「你現在是?」方瑞一離開,張文雋就開口問,眼神有點陰。

  「都指揮同知,你呢?」

  「……鎮撫。」張文雋的臉拉得跟麵條兒一樣長,因為方瑛是二品官,他卻只有五品。

  「慢慢來,只要立個功,你馬上就可以升了!」方瑛好意想激勵他。

  但張文雋根本不領情,「如果不是因為你爹戰死了,你也不可能一步跳上那個位置!」他酸溜溜的說。

  惡劣的說法,但方瑛並沒有生氣,只是用一種奇怪的眼光注視他好一會兒。

  「我知道你不會只因為沐姑娘不肯嫁給你就這麼生氣,那麼,是為何?」

  張文雋瞟他一眼,沒有回答他,反而東張西望地問:「嫂子呢?」

  方瑛微微蹙了一下濃眉。「她向來是跟我娘她們一起用早膳的。」

  張文雋輕哼。「我可是你的至交好友,跟兄弟沒兩樣,她也不來招呼一下,真不懂禮貌!」

  「她膽子小。」

  「那就更有必要多熟悉熟悉了,往後她才不會一見我就尖聲怪叫,我也才能夠和她……」張文雋不懷好意的嘿嘿笑。「好好『認識』一下。」

  「你究竟想如何?」方瑛的聲音很低沉,隱約有絲怒意,他終於生氣了。

  方夫人猜對了,方瑛什麼都能忍,就是不能夠忍受有人想動他老婆的歪腦筋,翻臉是必然的結果,至於會不會殺人,得看情況而定。

  「沒想如何,只是……」張文雋用手指捏起一塊雞肉吃下。「給你一個忠告,嫂子那麼膽小,如果你不能時刻守在她身邊保護她、憐惜她,就不能怪她找外面的男人保護她、憐……」

  砰然一聲巨響,方瑛霍然拍桌而起,嚇了張文雋好大一跳,因而沒注意到被方瑛猛拍一下的大理石桌竟已出現裂痕。

  「真是,怎麼生氣了,我是好心給你忠告……」

  「張文雋,你敢動我妻子一根寒毛,我會親手殺死你!」方瑛咬牙切齒的發出最嚴厲的警告。

  「興許是她來找我的呢!」張文雋滿不在乎地歪著嘴笑,十足下流色胚樣。

  方瑛死命握緊了拳頭,青筋都爆出來了。「為什麼?究竟是為什麼?沐月琴的求親我立刻回絕了,甚至遠遠看見她就躲,不曾再見過她半次面,我到底是哪裡做錯了,你要這樣對我?」

  張文雋沒有回答他,只是慢吞吞的起身,斜斜的瞥他一眼,再慢條斯理的往外走,舉步跨過門檻後,他才回過頭來說了一句。

  「我一定會比你更有出息!」

  望著張文雋離去的背影,方瑛依然怒容滿面,但眼神卻是困惑不解的,他不懂張文雋丟下那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為什麼兩人一定要比那種事?

  「走啦?」

  門口,方燕先探個頭,旋即大步走進來,後面還跟著方家所有的女人,落落長一大串,方瑛沒理會她們,兀自苦苦思索張文雋說那句話的原因。

  「你們撕破臉了嗎?」方夫人關心地問。

  「最好是,那傢伙好看是好看,但真的很討人厭耶!」方翠忿忿道。

  「是非不分又不講理,那種朋友不要也罷!」方虹很爽快的替大哥把朋友名單上的名字刷掉一個。

  「難怪沐月琴不想嫁給他,真是,也不先反省一下自己!」方燕更是不屑。

  你一言、我一句,方瑛卻始終沒有任何反應,依然攬著濃眉苦思不已,不過是一個傲裡傲氣的女人罷了,怎會令他們多年友誼的兄弟反目成仇呢?

  見弟弟似乎很苦惱,方蘭歎息著搖搖頭,想給他一點良心的建議。

  「我說你啊……」不過,她也只有起頭的份。

  砰!砰!

  霍地,兩道巨響同時響起,所有人都駭了一大跳,差點像香墜兒那樣失聲尖叫出來,包括方瑛在內。

  方夫人第一個飛快地抱起嚇呆了的孫子跳到一旁,方翠也猛然往後跳,叩一下撞到牆,方虹和方燕跳得最遠,一跳就跳到偏廳外去了,門裡門外的人俱皆目瞪口呆的驚望著碎裂成兩半的大理石桌。

  恰恰好對半分,一個倒右邊,一個倒左邊。

  但最錯愕的莫過於方蘭,她只不過把手放在桌子上,輕輕的……她改瞪住自己的手。

  難道她有什麼自己也不知道的神奇魔力嗎?

  香墜兒連連眨了好幾下眼,繼而將驚奇的視線投向方瑛,後者立刻躲開眼,裝作什麼都不知道。

  他會賠她們一張桌子,可以了吧?

  打從這日開始,方瑛再也不許老婆出門了,香墜兒不反對,她本來就不喜歡出門:方夫人也不反對,她可不希望寶貝媳婦兒出事:方瑞更不反對,他還建議大哥把大嫂裝箱鎖起來。

  就連方家四姊妹也不敢反對,張文雋有武功,她們對付不了,要只是貪圖一時快樂而害得香墜兒出什麼差錯,誰負責?

  她們?

  不,她們擔不起這個責任。

  想出門?

  還是忍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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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年,過去了。

  元宵,過去了。

  清明,也過去了。

  端午前半個月,笑閻羅決定帶哭閻羅回天山了,因為該教的都教完了,剩下的是方瑛自己的問題,若要全盤吸收成為他自己的東西,必須由他自己去鑽研、去領悟、去體會、去練習。

  高深的武學並非能一蹴而就的。

  「你現在的武藝和功力都比墜兒高上許多,但若是你無法熟練運用,還是會輸給她的。」

  「再熟練也沒用,我永遠也贏不了她,她的眼淚太厲害了!」方瑛喃喃道。

  為了他這一語雙關的話,香墜兒赧紅了臉兒,其他人都笑了。

  香墜兒若是使出哭功來的話,的確是任何人都只有投降的份,但另一方面也是表示他對香墜兒的寵愛,只要香墜兒一掉淚,他不讓步也得讓步。

  「不過有一件事得先警告你。」笑閻羅說,並向毒閻羅使眼色示意。

  毒閻羅上前來,搭上方瑛的腕脈,片刻後,他放開。

  「記得吧,你身上還有十三支金針?」

  「有十幾支針刺在自己體內,誰敢忘,要不小心從嘴裡吐出來怎麼辦?」方瑛咕噥。「二叔要幫我取出來了嗎?」

  毒閻羅和笑閻羅相對一眼,再瞄一眼香墜兒,遲疑一下。

  「不,你身上的金針絕不能取出來,一取出來,你就死定了!」

  果然,香墜兒立刻嚇得臉煞白,方瑛自己卻只是怔了怔而已。

  「記住,」毒閻羅的表情異常嚴肅。「當有一天,你身上的金針開始自己掉出來的時候,就是你的身體在警告你,你不能再打仗了……」

  香墜兒驚喘,險些尖叫出來。「會……會自己掉出來?那……那……」

  「放心,只要掉出體外的金針不超過六支就不要緊,靜養一個月就行了,要同時出來七支才會有危險,即使如此,只要你能夠及時插回去,也就不會有太大的問題了。」毒閻羅柔聲安撫她。「來,我現在就教你如何把金針再插回去……」

  說著,他把香墜兒拉到一旁去仔細解說,而笑閻羅和哭閻羅則把方瑛拉到另一邊去低聲央求。

  「為了墜兒,真到那種時候,你可以為了她,立刻辭官退休嗎?」

  「沒問題!」方瑛不假思索的應允了,「不過……」

  「我知道,相信到那時,你必然已是皇上極為看重的神威虎將,」笑閻羅用力拍拍他的肩膀。「皇上不一定肯放人,果真如此,你可以通知蘭舟來一趟……」

  「二哥?要他來幹什麼?」

  笑閻羅笑得很神秘。「皇上可以不放活人,卻不能不放死人吧?」

  死人?

  方瑛先是困惑,繼而恍然大悟。「我懂了!」

  他懂了,毒閻羅也解說完畢又回來了,因為把金針再插回去並不難,只要認穴認得夠精準就行了。

  「依我的估計,你大約有十五年的時間可以打仗,之後,辭官吧!」

  「我會的。」方瑛將一臉憂慮的香墜兒摟過來。「別擔心,到那種時候我一定會辭官!」

  「你發誓?」

  「我發誓!」

  香墜兒漾開可憐兮兮的笑。「謝謝你,夫君。」

  方瑛憐惜的親親她的額頭,再轉回來繼續問:「還有其他要注意的嗎?」

  毒閻羅略一思索。「你雖有六十年的功力,但你若能不使用功力過劇,譬如只使出四十年的功力,那麼,你可以再多維持個三、四年左右。」

  「打仗也用不了多少功力吧?」方瑛嘟囔。

  「若是奉派去追剿賊寇,許多賊寇的頭兒都是有武功的人,屆時就難說了。」

  方瑛裝了個滑稽的鬼臉。「那只好多燒幾炷香給老天爺,保佑我別接到追剿賊寇的任務囉!」

  笑閻羅笑了。「你倒是看得很開。」

  方瑛也哈哈一笑。「我爹說的,別浪費時間去煩惱已無可挽回的事實。」

  笑閻羅讚賞的頷首。「你爹是個勇敢又聰穎的男人。」

  方瑛得意洋洋的挺高胸脯。「那當然,我親爹嘛!」

  笑閻羅莞爾,又拍拍方瑛的肩,他實在欣賞這小子,總是慶幸女兒嫁對了人。

  「我們明天一早就要離開了,你們毋須來送行。」

  「等等!」哭閻羅眼眶又紅又濕,她實在捨不下女兒。「你什麼時候要帶墜兒回娘家?」

  「這邊的亂事一平定,我立刻帶墜兒到天山去。」方瑛承諾道。

  哭閻羅點點頭,「好,別忘了。」話落,突然背過身去。「你們走吧!」

  方瑛還想說什麼,忽見笑閻羅對他使了一下眼色,他會意,伴同也是哭兮兮的香墜兒拜別岳父、岳母,隨即飛身離去。

  他們一走,哭閻羅馬上回過身來,張嘴想喚回女兒。

  「別叫!」毒閻羅及時出聲阻止。「讓他們走吧,慢慢等,瑛兒總會帶墜兒回去看我們的!」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他們已經沒有權利霸佔了!
  「爹,就算不打算立功,也得想想會不會背黑鍋呀!」

  張文雋又在慫恿老爹出兵了,他想有出息就得先立功,老爹不出兵,他哪有機會立功?

  「背黑鍋?」張文雋的親爹——張榮狐疑地重複這三個令人不安的字眼。

  「想想,從都督接下將軍印起到現在多久了?一年了,爹,整整一年了!」張文雋大聲提醒親爹。「整天混在這裡浪費糧餉,不要說立下半點戰功,連出半個兵都沒有,你以為皇上不會說話嗎?到時候責怪下來,你又以為沐昂會乖乖擔下這個罪責嗎?」

  「你是說……」

  「對,都督一定會把責任推給別人,能推給誰呢?甭猜,不是副將軍就是左右參將之一囉!」

  張榮恰好就是右參將。

  「可是都督不敢出兵,我哪有辦法!」他無奈地說。

  「誰說沒辦法,學方瑛他爹呀!」張文雋小聲說。

  「什麼?」張榮大聲叫。「學他爹那樣因缺糧、缺兵而戰死?」

  「放心,爹,」眼見親爹臉都綠成一片荷葉了,張文雋連忙道。「黔國公放任方瑛他爹戰死而不顧,結果不得不自殺謝罪,你想都督他敢再那麼做嗎?不,他還不想死,絕不敢重蹈覆轍!」

  張榮連連頷首。「說得也是。」

  聽語氣似乎親爹已有鬆口之意,張文雋心頭不由一喜。「那麼?」

  張榮又仔細想了一下,終於點頭了。「好吧,我們出兵!」

  於是,這年五月,張榮傚法方政暗中出兵了,只可惜世間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張文雋想立功,反而搞了個灰頭土臉。

  為了緊跟住沐月琴,張文雋從不參戰,他爹是都督俞事,自然有辦法安排,不過不參戰就沒機會立功,沒機會立功要陞官就不太容易,可能十年八年才能升個半品,眼下既然沐月琴也在雲南這裡,他正好乘機立幾個大功,好讓她看看他是多麼有出息。

  因此他才會鼓動如簧之舌,努力說服親爹出兵,以為自己有武功,輕輕鬆鬆就可以打幾場漂亮的勝仗,絲毫沒考慮到打仗並不是會武功就包打贏的,不懂兵法、不通戰術,他也只有幫別人立功的份。

  他的武功再厲害,也不可能一個人打敗千軍萬馬吧?

  又不是哭閻羅!

  更何況,他的武功並不如他自己認為的那麼厲害,充其量也只不過比一般江湖人高明一些罷了。

  結果才第一仗就陷入苦戰,打得進退不得,更糟糕的是,最後他們不得不向沐昂求援,沐昂卻比他哥哥更窩囊,沐晟至少是在得知方政戰死之後才逃回永昌,沐昂卻是一得知張榮求援,就立刻帶領所有兵馬後撤避敵,只忙著逃命,根本不管他們的死活。

  張榮父子瀝血苦戰,好不容易才逃回性命,麾下士兵也只剩下十之三四,而且只有人活回來,其他馬匹盔甲刀劍武器全都丟在戰場上了。

  要立功反抹得一臉灰,張文雋終於知道打仗不是那麼容易的了。

  「戰火都已經燒到雲南腹地來了,沐昂究竟在幹什麼?」

  方瑛拍桌怒吼——小心翼翼的拍,方瑞沒理會哥哥的怒氣,繼續把聽來的戰況說給哥哥聽。

  「右參將張榮學爹暗中私自出兵,大概想搶個頭功吧,豈料在芒市就戰得一敗塗地,輸得超難看,迫不得已只好派人回頭向沐昂求援,誰知沐昂反而立刻帶領兵馬走人,逃命去也……」

  「張榮?」方瑛狐疑地揚著眉。「那時爹找他一起出兵他不肯,現在……」

  「大概是受到張文雋慫恿的吧!」

  「又是張文雋……」方瑛下顎繃緊了。「結果?」

  「沐昂貶秩兩級,由左都督降為都督同知,但仍留守雲南,副將軍吳亮、左參將馬翔坐視張榮敗而不救,被逮下獄論罪。」

  方瑛憤慨地又拍了一下桌子——依然是小心翼翼的拍。「明明是沐昂的錯。」

  方瑞拉嘴不像笑的笑了一下。「吳亮和馬翔都是背黑鍋的替死鬼。」

  方瑛咬咬牙根,繼而搖頭歎氣。「不知下一個替死鬼又是誰呢?」

  就是他!

  一年就打那麼一百零一次仗,結果慘不忍睹,思任眼看明軍原來都是弱雞,於是更加囂張驕橫,犯景東、奪孟定、攻孟連,戰火一燒就燒到了雲南腹地,沐昂見勢不對,再這樣燒下去,早晚會燒到他眉毛上來,皇上不論他的罪也不行了。

  起碼也得打場仗給皇上看吧?

  可是副將、左參將全被刷下去了,還坐在牢裡頭數饅頭,右參將仍在休養,他還能叫誰去打呢?

  總不能要他親自出馬吧?要打敗了,難不成要他自己扛下責任?

  「將軍,可以從雲南府調人過來呀!」

  張文雋不懂如何打勝仗,但卑鄙的詭計倒是不少,他看爹爹真不會打仗,還把他拖下水一起逃命,看來要立功就得搶別人的功,於是摸到沐昂身邊去做獻計的小軍師,要有好處,少不了他分的。

  「雲南府還有誰能帶兵打仗的?」

  「方政的兒子方瑛,雲南府的都指揮同知,他跟在方政身邊少說也打了四、五年仗了,更何況方政在空泥戰死,他一定很想報仇,說不定能夠一戰成功,這麼一來,將軍就可以領功了。即便是打輸了也不要緊,將軍可以說他報仇心切,急攻躁進,因而打輸了仗,錯在他,並不在將軍,不是嗎?」

  「沒錯、沒錯!」沐昂欣喜的直點頭。「好,就調他過來吧!」

  於是,這年七月,方瑛從雲南府被調到最前線,終於輪到他做替死鬼,不,上戰場了。

  「思任燒殺擄掠,現已打到了孟羅,佔據者章硬寨,我要你帶兵前去剿捕!」

  一收到調遣令,方瑛就猜到可能是怎麼一回事了,此刻見張文雋竟然跟在沐昂身邊,一臉陰惻側的笑,再聽沐昂的命令,更可以肯定自己的臆測沒有錯,不過,打仗是武人的天命,他不能,也不會違背這道不懷好意的命令。

  「卑職遵命,但請將軍恩准,容許卑職帶姊妹和妻子上戰場,她們也亟欲為亡父報仇。」

  帶女人上戰場?

  那怎麼可以!

  沐昂正待嚴厲斥責,一旁的張文雋立刻傾身覆唇耳語。

  「他要是打敗仗,帶女人上戰場,更落實他的罪責了!」最好直接把他定罪,判他個一、二十年牢,讓他再也翻不了身。

  說得也是。「好,本將軍特別恩准你!」沐昂同意了。

  老實說,方瑛真的不想帶女人上戰場,可是當他帶著方瑞趁著月黑黑風高高,偷溜趕赴永昌府時,半路上卻發現他那四個無法無天的姊妹和老婆竟也追了上來。

  「你們跟來做什麼?」方瑛氣急敗壞的怒吼。

  「我們要替爹報仇呀!」四姊妹異口同聲說。

  「我……我也要替公公報仇!」香墜兒躲在小姑身後,因為夫君好像很生氣。

  「你們……你們……唉,天哪!」方瑛呻吟著不知如何是好。

  「你不讓我們跟,我們也會自己偷偷溜去!」方蘭嚴正聲明,她絕不讓任何人甩下她。

  「你打你的仗,我們也打我們的仗!」方翠意氣風發的揮舞著小蠻刀。

  「放心啦,我們會保護大嫂的啦!」方虹像照顧妹妹似的安撫香墜兒。

  到底是誰要誰保護呀?

  方瑛無奈搖頭。「那娘呢?她怎麼沒來?」

  方燕失笑。「當然是捨不下寶貝孫子嘛!」

  大家都來了,小小子怎麼辦?

  好吧,老人家沒來就是上天庇佑了,沒轍,他只好千叮嚀、萬交代非聽他的命令不可,再帶上她們一道走。

  放在身邊總比讓她們自己四處亂跑好吧?

  不過,挑選士兵也是另一個大麻煩,沐昂要他自己挑一衛士兵,但他自己麾下的士兵都在雲南府,眼跟前的都不是他熟悉的人,倘若士兵不夠信任他,這場仗也不好打,左思右想,他只好先試試一個最笨的辦法。

  「將軍要我帶兵前去剿捕思任,你們有誰願意跟我去的?」

  的確是最笨的辦法,他召來所有駐屯雲南當地的衛指揮使,詢問他們可有人願意跟他一起去死的,不消說,沒有半個人,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是沒有任何回應。

  果然不行!

  他歎息著起身走出營帳,想回自己的營帳去找老婆哭訴,說沒有半個人願意跟他一起去打仗,嗚嗚嗚,他好可憐喔……

  「我願意!」

  方瑛驚愕的回頭,一個跟他差不多年紀的年輕人,眼神有幾分魯莽,還有幾分毅然決然的勇氣。

  「你是?」

  「柳英。」

  「你不怕死?」

  「誰能不死?」柳英豪邁地道。

  「說得好!」方瑛大聲讚頌。「你麾下有多少人馬?」

  「三千。」

  「好,就是你了!」

  兩天後,方瑛就出發了,領著姊妹妻子,還有柳英和他那不怕死的三千士兵,到孟羅剿捕思任去了。

  在所有人的想法中,除了打敗仗之外,方瑛也沒有別的路好走了,運氣好,他還可以逃回來,但多半是跟他親爹一樣轟轟烈烈的戰死,最多一個月,也說不定幾天後就會有不幸的消息傳回來了。

  不多不少四天後,果然有消息傳回來了:捷報!

  「一個時辰不到,都指揮就帶領我們攻下者章硬寨了!」不知為何,專程趕回來傳報的士兵極為興奮,一臉潮紅,簡直就像喝多了酒。「可惜那個思任溜得連人影都不見,跑得可快了!都指揮讓我們休息一天,然後就追上去了!」

  喘了兩口氣,他再期盼地、央求地盯住沐昂。「將軍,我可以趕回去了嗎?我不想錯過下一戰!」

  贏了?

  才幾天而已,真的贏了?

  沐昂聽得直發怔,差點忘了回答。「呃,可以。」

  咻一下,士兵馬上不見了,連行禮都忘了,可以看得出他有多麼急著要趕回去參戰。

  「這是怎麼一回事?」沐昂喃喃道,他從沒有見過有誰這麼急著想打仗的。

  張文雋也很意外,想不到方瑛這麼厲害,更教人不服氣了。「呃,不管如何,有捷報可傳回京裡,相信將軍很快就可以坐回左都督的位置上了!」

  「對!對!」沐昂哈哈大笑。「好,這功就記在你頭上吧!」

  「謝謝將軍!謝謝將軍!」張文雋眉開眼笑樂歪了嘴。

  好好好,方瑛你儘管去打吧,打到累死或戰死為止,反正所有功勞都會記在他頭上。

  最有出息的終究是他!

  很可惜,方瑛沒有機會追剿到思任,不是他被打敗了,而是威遠土知州也在掀起戰火,明明還有五萬人馬閒在那裡喝茶啃瓜子,沐昂偏偏要把方瑛調回來,改命他去剿平威遠州的亂子。

  然而,不到十天功夫,他就剿平了威遠土知府興起的亂子,旋即又回過頭去追趕思任,連喘一口氣都沒有,他趕得那麼心急、那麼迫切,就好像……好像……

  「夫君。」

  「嗯?」

  「你想殺思任替公公報仇對不對?」

  「……」

  「我想在你心裡頭,仇人並不只沐晟一個,還有思任,倘若不是他掀起這場亂子,公公就不會戰死了,對嗎?」

  「但夫君你一直不想讓人知道這點,因為這是你的私心,偏偏你又是個武人,必須徇公忘私,所以夫君只好故意裝作什麼都不在乎,其實夫君你真的很想不顧一切追剿思任,直到殺死他為止,對嗎?對嗎?」

  方瑛深深吸了口氣,再緩緩吐出來,「對。」聲音輕得不能再輕的承認了。

  「我就知道,」香墜兒貼上他胸前,低喃。「你在威遠打仗和在追剿思任的時候全然不同,在威遠,你只是努力要在傷亡最少的情況下打一場勝仗:但在追剿思任時,夫君你好像是在……在追殺仇人……」

  方瑛苦笑,「遺憾的是,我的首要職責是大明的都指揮,必須絕對服從上命的調遣,如果我忘了這點,爹肯定饒不了我,說不定會從墳墓裡爬出來教訓我一頓。結果……」他深深歎息。「明明就快追上思任了,卻不能不聽命,中途退走……」

  「你放心,夫君,這回我們一定可以追上他的!」

  「希望。」

  於是,他們繼續貓追老鼠似的追殺思任。

  而思任也才剛剛喘過一口氣來而已,馬上又被追得灰頭土臉,要打又打不贏,打到哪裡輸到哪裡,差點喊爹娘救命,最後只好派手下攜帶象牙、金刀等土產拜見沐昂,說他願意投降了,請沐昂代為上書謝罪。

  沐昂二話不說,馬上傳令方瑛收兵,雖然很不甘心,但方瑛不能不聽命,只好率領麾下士兵回到永昌。

  「總有一天,我們會捉到他的!」香墜兒想安慰夫婿。

  「對,除非他先死在別人手裡。」方瑛聲調平板地說。

  「那……那……他也總是死了嘛!」

  「我想親手殺了他!」

  香墜兒無言,這她懂,就像她想親手殺死沐晟替公公報仇一樣。

  可是,他既有私心,又想要顧全武人的職責,偏偏這兩者又時有衝突,想要兩全其美是不可能的事呀!

  正苦惱間,忽又見夫婿彎起不在意的笑。

  「算了,我們也正好休息休息,辛苦了一個多月,也挺累的不是嗎?」

  「是啊。」香墜兒也笑了,但她心裡卻在歎息。

  她知道,他並不是真的不在意了,而是又把那份最強烈、最深刻的渴望硬生生壓回心底最深處,埋住、藏住,不讓任何人知道,表面上依然笑著、鬧著,彷彿無憂無慮的小頑童,只想要快快樂樂的度過每一天。

  但事實上,除非他能夠親手殺死思任,否則他將永遠無法自這份不斷啃噬他心靈的渴望中解脫出來。

  畢竟,他父親就死在他眼前,那是他這一生最痛苦的經驗,一輩子也忘不了!

  整整一年沒打半場仗——張榮那場敗仗不算,一打就打得思任雞飛狗跳,逼得他不得不投降,一個月後,只動兩片嘴皮子的張文雋因舌功,不,因戰功被晉陞為指揮僉事,方瑛和柳英反而啥也沒撈著。

  不過方瑛並不在意——他在意的不是這種事,柳英也不在乎——重要的是他們打勝了,而且傷亡極少,竟然不到一百人。

  「都指揮。」

  「嗯?」

  「我可以一直跟在你麾下嗎?」

  「倘若將軍沒有其他命令,當然可以。」

  方瑛笑著應允了。

  柳英雖然沒有什麼將帥之才,但他不怕死又肯拚,而且絕對服從命令,說一他絕不會搞出二來,說不準動,他就打樁定在那裡了,是個絕佳的前鋒人才,有了他,在戰術上的施展也就可以盡情發揮了。

  柳英也笑了。

  唉,都指揮就是這點讓人受不了,老是拐人家笑!

  很不幸的,柳英的願望無法實現,又過一個月,方瑛就被趕回雲南府去練軍屯田了。

  「為什麼?」香墜兒訝異地問。

  「因為朝廷認為思任又在表演假投降了,決定派遣大軍前來一舉剿滅思任,別再拖拖拉拉的又戰又降、又降又戰,一拖幾百年都沒完沒了。」

  「可是……」香墜兒還是不懂,要戰就戰,幹嘛趕他們回去嘛!

  「主帥是平蠻將軍蔣貴,還有兵部尚書王驥總督雲南兵務,沐昂被踢去負責饋運了,為免被發現某人冒領軍功,沐昂不能不快快趕走我呀!」

  「冒領軍功的又不是他。」

  「但往上提報的是他嘛!」

  「喔。」香墜兒噘著嘴,很不甘心。

  方瑛也不太滿意,不過他的不滿意跟香墜兒的不甘心一點關係都沒有。

  「真是,實在沒必要繼續打下去了呀!」

  咦?夫君不想替公公報仇了嗎?

  「為什麼?」

  「老實說,思任確實是個深通兵法的人才,但仍不足以形成大患,倘若不是沐晟和沐昂都龜縮著不敢打,這場仗老早就結束了!」方瑛深深長歎。「大兵一動,糧草先行,這樣勞師動眾實在不值得,要知道,北方的瓦刺才是真正的威脅呀!」

  香墜兒驚異地目注方瑛,一時說不出話來,好半晌後才輕輕道:「夫君,有時候聽你說話,真的好像公公呢!」

  方瑛莞爾。「我也跟著爹打了幾年仗,要不懂這些,準被爹敲破腦袋!」

  「可是夫君都不生氣嗎?」香墜兒奇怪地問。「以前夫君一定會生氣的嘛!」

  方瑛淡然一哂。「那是以前,但爹讓我瞭解了什麼才是需要在意的事,那種事我才必須堅持,其他都不需要計較。」

  香墜兒搖頭。「我不懂。」

  「你是我老婆,又不是武人,不需要懂。」方瑛一本正經地說。

  聽他說得一副煞有其事的樣子,態度又正經得不太像是他,香墜兒反而更懷疑了,又盯著他好半晌,忽地啊了一聲,明白了。

  「夫君,以整個情勢而言,你確實希望朝廷能夠接受思任的投降,就這樣結束雲南的戰事,因為再打下去委實勞民傷財,不值得:」她興奮地說。「但另一方面,戰事結束後,你就可以暗中以私人身份去追殺他,那就再也不會有人在半途阻擾你了,對不對?對不對?」

  方瑛聳聳肩,既不承認也不否認,旋又喜形於色的笑開來。

  「不過這也好啦,就讓他們去打吧,我們躲得愈遠愈好,我可不希望你真的像穆桂英那樣在戰場上生孩子!」

  收兵回永昌後不久,香墜兒才發現自己又懷了身孕,方瑛雖然懊惱又失去追殺思任的機會,卻更擔心老婆要捧著大肚子上戰場,那才可怕。因此,沐昂趕他回雲南府的命令也恰恰好如了他的意。

  他可以省下說服老婆的口水了。

  於是,方瑛揮別依依不捨的柳英,帶著妻子和弟妹回到昆明,遠離戰場,好讓香墜兒安安心心的待產。

  該他打的仗他就盡全力去打,不該他打的仗他也不強求,這是武人的天命。

  不過,他還是希望他們不要「不小心」殺了思任,要殺那個狡猾的傢伙,就留給他來吧!

  「夫君,別吃了啦,我還沒煮好,甜粥就全給你吃光了啦!」

  香墜兒嬌嗔著把杓子搶過來,誰知方瑛卻把整鍋甜粥都端去,用小湯匙一匙一匙慢慢舀,照樣吃。

  自從前年臘八她煮了甜鹹麻辣三種粥之後,這兩年的臘八節,大家也都吵著要吃三種粥,煮三種粥是沒問題啦,可是剛煮好甜粥,方瑛就拉了條凳子坐在一旁吃個不停,看他的樣子,好像決心要把整鍋甜粥都喝光了似的。

  「好好好,我會留一半給他們啦!」

  一半?

  「夫君!」香墜兒啼笑皆非。

  又幹掉兩碗粥,方瑛才停下湯匙,靜靜看著香墜兒切木耳、白蘿蔔、紅蘿蔔。

  雖然家裡也有不少奴僕婢女,但能自己動手的她都自己動手,連重活也是,從不喊累,也不覺得辛苦,就像個最勤勞的農家婦。

  她說,這是她最習慣,也是最喜愛的生活。

  「老婆。」

  「嗯?」

  「記不記得我曾經說過,」他慢慢放下碗。「哪天爹不需要我了,我就要到處去看看,當然,我不會忘了帶上你,要是看累了,咱們就找個地方住下來,或者做點小生意,或者種田種菜,再生兩個……」

  「記得!記得!當然記得!」他還沒說完,香墜兒就忙著點頭。「那是我最渴望的生活,我怎會不記得!」

  方瑛沉默了一會兒。

  「可是現在不行了。」他的語氣裡透著深深的歉意。

  「以後也行啊!」香墜兒滿不在乎地繼續切白菜,看也不看他一眼。「最多十五、二十年之後,咱們還是可以過那種生活嘛!」

  十五、二十年,多麼漫長的時光,為何她卻能說得好像只有十五、二十天?

  「十五、二十年,你願意等我?」

  「三、五十年也等!」

  三、五十年?

  天,他們能不能活那麼久還是個問題呢!

  心頭一陣激盪,方瑛用力閉了閉眼,再睜開。「不僅如此,你原是那麼膽小怯弱的人,竟還得陪我上戰場殺人!」

  「我知道,夫君不想我去,是我自個兒要去的,不關你事!」

  不關他事?

  如果不是為了要保護他那四個不知死活的姊妹,她會說要跟去嗎?

  不,即使方蘭她們沒有跟去,她也一定會跟去,因為她再也不放心讓他一個人上戰場,她想要親自在戰場上守護他,不想再因趕不及而絕望。

  「墜兒,你真是個最體貼的好女人!」方瑛感歎的道。

  香墜兒這才橫眸瞥他一下,小嘴兒有點噘。

  「夫君要這麼說,那我也要說,是我娘跟我害死了公公……」

  「好好好,我不說了、不說了!」方瑛連忙投降,然後起身親匿的從背後圈住她的腰際。「那麼,十五、二十年後,我們就搬去天山跟岳父、岳母一起住,那之後的時光,你要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我全部都是屬於你的!」

  「真的?」香墜兒驚喜的回眸。「真的要搬去跟我爹娘一起住?」

  「你給我這麼多,我總得回報你一些呀!」方瑛溫柔的深深吻上她的唇。

  只要不計較付出,得到回報時總是一項驚喜。

  「可是婆婆呢?」

  「還有方瑞啊,何況那時候咱們的孩子也長大了,夠安慰她了!」

  「但我也會捨不得孩子呀!」

  「你忘了嗎?訂下婚約當時就說好了,生下第三個兒子就過繼給香家,生下第三個女兒也過繼給香家,只要咱們多下點功夫耕耘,說不定到時候就有一兒一女陪在你身邊了!」

  「其實我娘是希望能有個男孩子繼承香家的香火。」

  「是是是,訂單我接下來了,我會努力加油的!」

  翌年三月,香墜兒又生了個白白胖胖的兒子。

  原以為香墜兒只是個害羞膽小的小女人,沒想到頭一場仗剛開打,就看得方家四姊妹不可思議的瞪圓了眼,下巴也震驚得掛到地上去了。

  大哥會武功?

  大嫂也會武功?

  由於太驚駭了,第一場仗她們根本沒動到手,連揮揮刀意思意思也沒有,只是瞪著眼看,看呆了、看傻了!

  難以置信,那兩個裝瘋又賣傻的夫妻真的會武功!

  之後,方家四姊妹心心唸唸只盼著香墜兒快快生下孩子,她們就可以逼她教她們武功了。

  好不容易等到香墜兒坐滿月子,她們就開始跟在她身後客串跟屁蟲。

  「大嫂,教一下又怎樣嘛!」

  「真的不行啦!」

  「為什麼不行?」

  「婆婆說的嘛!」

  香墜兒嘴裡歉然回拒,心裡其實感激夫君感激得不得了,是夫君搶先一步去告訴婆婆,婆婆立刻下了禁令,不許教方家四姊妹武功。

  理由:免得她們四個真的變成男人婆了!

  因此,她現在才能夠光明正大、理直氣壯的回絕,以免變成害她們嫁不出去的罪魁禍首。

  「偷偷教一點沒關係的啦!」

  「你們可以去找夫君,他的武功比我好嘛!」

  「找他?」四姊妹相覷一眼,突然打了個哆嗦。「才不要再去找他呢!」

  「為什麼?」香墜兒好驚訝地問,因為她們的樣子好像很害怕。

  雖然方瑛是大哥,但她們向來都很不把他看在眼裡的。

  方翠歎氣。「其實我們早就去找過大哥了,第一次去找他,他把我們掃到樹上去掛著;第二次去找他,他把我們揮到屋頂上去曬太陽;第三次去找他,他把我們丟過牆,直接摔到大街上去,屁股差點跌成兩半;第四次去找他,他把我們扔進翠湖裡捉魚,害我們濕淋淋的一路逃回家,天爺,真的很丟臉耶!」

  「還有第五次,那回才真的是丟臉丟到姥姥家去了!」方燕沒精打采的咕咕噥噥。「當街大馬路,眾目睽睽之下,大哥就把我壓在他的大腿上,啪啪啪打了我屁股好幾下,真的很痛耶!」

  噗哧!

  四雙眼動作一致地瞪過去,香墜兒慌忙搖手,眸子卻還在笑,彎月型的,跟方瑛一樣。

  「對不起!對不起!」

  「總之,大哥是打定主意不教我們了,所以,就只剩下大嫂你……」

  「可是婆婆說不許了嘛!」笑不出來了,香墜兒苦著臉,好想逃命。

  「所以說,教一點點也行嘛!」四姊妹繼續奮鬥,打死不放棄。

  「但……」嗚嗚嗚,她們已經纏了她半年了,到底什麼時候才會死心呢?

  突然,五個女人一起噤聲,四姊妹不纏香墜兒了,香墜兒也不想逃命了,五雙繡花鞋很有默契的急步行向同一個目標。

  方瑛兄弟倆正從大門方向走往書房而去,兩人正在竊竊私語。

  「多少?」

  「十五萬。」

  「真是,應該派到北方去才對!」方瑛歎氣。「此刻在何處?」

  「已到金齒。」

  「思任呢?」

  「思任想奪取景東和威遠,因此派遣部下率兵三萬,像隊八十隻圍攻大侯州,一聽得朝廷的十五萬大軍殺到了,馬上重施故計,一面調兵遣將以備頑抗,一面派使臣攜帶金銀寶物拜見王驥,表示願意歸順……」

  「王驥相信了?」

  「王驥可不是沐晟,他不但不信思任那一套,還索性給他來個將計就計,一邊不動聲色地接下降表,一邊暗中命令諸將分兵進攻……」

  「好!」方瑛眉飛色舞地大喝了一聲采,旋即止步,猝然回身,笑咪咪的來回看那五個緊緊跟在他身後的女人——其中一個躲在另外四個後面,連根頭髮也瞧不見。「請問,五位姑娘有何事?」

  那四個女人也笑咪咪的,雖然她們並不想笑。

  「看看還有沒有我們上場的機會呀!」

  「應該沒有,這場仗應該很快就能夠結束了!」

  「所以,用不上我們了?」

  「用不上了!」

  那四個女人頓時垂頭喪氣的垮下了腦袋,沒力得連站都站不直了,四個人彎成四隻小蝦米,隨時可以下鍋去爆香了。

  沒機會打仗,人生多無趣呀!

  半個時辰後,香墜兒悄悄溜進書房裡,見方瑛埋頭振筆疾書,不知道在給誰寫信。

  「什麼事?」方瑛頭也不抬地問。

  「夫君你說這場仗很快就會結束了?」

  「應該是。」

  「那思任……」

  「即使戰爭會結束,但思任太狡猾了,不是那麼容易捉到的,我猜他會及時逃到孟養或木邦。」

  香墜兒鬆了口氣。「那就好。」

  可能會被戰爭主謀逃掉,她居然說好!

  方瑛抬起頭來,笑了,他放下筆,招招手,表情有點曖昧,香墜兒雙頰兩朵誘人的紅暈,扭扭捏捏的躡步過去,才剛靠近就驚呼一聲被捉到他大腿上,下一刻,檀口就被封住了。

  好半晌後,他才移開唇。

  「怎麼,又被那幾個丫頭纏得無處可逃了?」

  「府裡就這麼大,我還能躲到哪裡嘛?」

  方瑛想了一下。「那就出去走走吧!」

  「出去?」香墜兒錯愕地瞪大眼。「但不是說……」

  「張文雋在騰沖打仗,沐月琴也回京去了,暫時應該沒問題了。」

  一提到沐月琴,不知為何,香墜兒臉上就浮現奇怪的表情,有點不安、有點困惑,兩手還絞在一起扭呀扭的。

  「怎麼?還擔心沐月琴?」方瑛的唇瓣誘惑的在她耳畔廝磨。

  「……」

  「不是說過就算她記得你也不要緊嗎?你……」

  「不是那件事啦!」香墜兒嬌嗔地推開他。

  聽她的聲音好像有點不對,方瑛訝異的扶起她的臉來仔細端詳。

  「那是哪件事?」

  「是……」香墜兒兩眼飛開。「沐月琴好漂亮呢,夫君為什麼不喜歡她?」

  眉梢兒一揚,方瑛笑了。「她太驕傲了!」嘖,小妮子在吃醋呢!

  「那……那……」繼續扭絞兩手。「如果她不驕傲呢?」

  方瑛好笑地搖搖頭。「不驕傲又如何?你以為她那種千金大小姐會下廚嗎?會孝順公婆嗎?會伺候夫婿嗎?不,她什麼都不會,讓人伺候慣了,即便是嫁了人,她還是要下人伺候,要人家看她的臉色,不,我不要那種大小姐做我老婆,我要的是體貼窩心的小女人,就像你……」

  唇瓣貼上她的額際,「說實話,娶你的時候,我是有點哭笑不得的,莫名其妙要我娶個連見都沒見過的女人,只因為父母替我們訂了親,真是荒唐!」他吐露出老實話。「不過三個月後,我就慶幸爹逼我娶了你,因為你正是我要的女人,溫柔體貼又賢慧,最好的妻子也不過如此了!」

  香墜兒喜滋滋的仰起嬌靨。「真的?」

  方瑛捏捏她的鼻子。「老婆,我們都成親四年了,你還感覺不出來我有多麼寵愛你嗎?」

  香墜兒羞怯又喜悅的點點頭。「夫君真的好寵我呢!」

  「那就別再說那種奇怪的話了。」方瑛拍拍她的屁股。「好了,叫那幾個丫頭陪你出去走走吧,順便,你昨兒做的那個雞棕很好吃,看看還買不買得到料,要買得到,晚上再做來吃,嗯?」

  「是,夫君。」

  於是,香墜兒開開心心的離開書房了,而方瑛也繼續寫他的信,按時向岳父、岳母大人報告他們的寶貝女兒和外孫的近況,但才寫了兩個字,他的頭又抬起來了,濃眉微顰。

  王驥他們應該捉不到思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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