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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 古靈 ]【一家都是寶 三】[全文完]

[ 古靈 ]【一家都是寶 三】[全文完]

自從車禍之後,他一心只想到不能讓家人們為他擔心,
所以勉強自己拿出所有精力和時間,
去學習、適應他現在的世界所必須學習的事,
可是,他只顧著讓家人們安心,卻沒有想到要先調適自己的心情,
他逼自己只能讓家人看到他開朗不在意的笑,
不敢讓家人知道他心裡的不安、害怕與憤怒,
直到現在,他終於撐不下去了!
那副笑容變成了面具,因為他的心情仍保持在車禍發生後不久的支離破碎,
這時候若再繼續逼他,一旦逼到絕境,
那些遺傳自他那帥帥老爹的龜毛個性鐵定會跑出來作怪,
而後終至崩潰,除非……

故事開始

  午夜剛過兩點,沉暗的黑夜,忠孝東路卻依然燈火輝煌,沉迷於夜生活的人比白天上班的人更多,而且更有精神,彷彿永不停轉的機器,不顧崩壞的危險,持續透支時間,也透支生命。

  驀地,一輛紅色喜美轎車以令人驚懼的速度飛馳而過,不僅對紅綠燈的變換視若無睹,更不把其他車輛的存在放在眼裡,三不五時還會顫抖兩下,宛如秋日裡飄零的枯葉,不知要飄到哪裡去。

  「喂喂,你最好開慢一點吧!」右後座的人拍拍司機的肩頭。

  「說什麼話!」司機座上的人豪氣萬千的又猛催一下油門,車子跳兩下噴出去。「我的駕駛技術一流,你不相信我嗎?」

  「我相信!我相信!」乘客座的人哈哈大笑著繼續猛灌罐裝啤酒。

  「你們都醉了。」右後座的人無奈道,雖然他也差不多了,但起碼還保有幾分理智。

  「誰醉了?再來幾桶也不會醉!」

  左後座的人一說完便惡一聲吐在懷裡抱著的冰桶內,一陣令人聞之欲嘔的酸臭味頓時瀰漫至整個車廂內,擠在後座中間的傢伙一看,「唔!」捂著自己的嘴,差點把胃裡的存貨也順便清理出來。

  「Shit,這種味道實在是……」右後座的人苦著臉喃喃道,趕緊打開窗戶。「夠了,張家荃,把車停下來吧!大家都想吐了。」

  「不要!」司機座上的人也不知道是跟誰拗上了。「不到目的地絕不停!」

  「那就開慢一點!」

  「不要!我的技術是超一流的!」

  「那是你家的事,拜託你不要拿別人的生命來玩好不好?」

  「好好好,開慢一點、開慢一點!」司機座上的人嘴裡雖這麼說,但腳下卻相反的更用力踩油門,也不知道是故意的或者是踩錯了。「哈哈哈,我們在飛了!看,我們在飛了!」

  故意的!

  「張家荃,你夠了沒有?開慢一點啦!」

  「飛呀!飛呀……」

  「張家荃!」

  「大家一起飛呀!」

  「張家……」

  根據現場目擊者的描述,那輛喜美轎車沖得比電車頭還快地撞上人行道上的大樹,大樹攔腰折斷,車頭像豆腐一樣爛掉。

  但奇跡似的,前座兩人因安全氣囊的保護幾乎沒受什麼傷,只是嚇壞了;而後座三人中,其中一個手斷了,一個脖子扭傷,是比較嚴重,但也不算是什麼大不了的傷。

  唯有右後座那位年輕人,由於撞擊力太凶太猛,右後車門被撞開,他也因而整個人被拋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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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任家的晚餐桌上一如往常般熱鬧……不,是一年比一年更熱鬧,短短四年間又添了四個小鬼頭,不鬧翻天才怪。

  「翡翠,告訴過你多少次了,那個是給你吃的,不是給你玩的!」

  「瑪瑙,拜託,用湯匙,不要用手!」

  「小傑,你不是狗,請不要用臉吃好不好?」

  「翔翔,不准再吐出來了!」任育倫低吼,轉個眼,忙掛上尷尬的笑拿餐巾替任育凱拭去粘在臉頰上的一坨爛魚漿。「哈哈,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翔翔最近迷上……翔翔,我宰了你!」

  氣唬唬的抹去自己額頭上的爛魚漿,任育倫立刻吃一口青菜,隨便咬兩口後往剛滿一歲的兒子臉上吐過去──啪搭一下恰好粘在兒子的鼻頭上,然後發出得意的狂笑。

  「哈哈哈,看你還敢不敢……狗屎!」不敢置信地瞪著倒了滿身的果汁,任育倫更是咬牙切齒。「翡翠,請問你這是什麼意思?」

  「爸爸欺負弟弟!」

  四歲的任翡翠理直氣壯的指控爸爸,話剛說完,小人兒已被大笑不已的任琉璃抓到另一邊去逃過任育倫的紅茶攻擊。

  「大哥,真不敢相信,你幾歲了呀!」

  「跟他兒子一樣,剛好一歲。」曉晨強忍住笑,努力想讓兒子把口中的食物吞下去,而不是吐出來。

  「天!」

  又是一聲不可思議的驚呼,眾人不約而同朝餐桌另一邊望去,只見任沐霈和吟倩目瞪口呆地看著兩人之間的娃娃椅,一個三歲的小鬼竟然把整張臉埋在湯碗裡咕嚕咕嚕冒泡泡。

  「他想淹死自己嗎?」吟倩哭笑不得地正想把小鬼的腦袋拔起來,小鬼卻搶先一步抬起濕淋淋的臉,又是另一張跟任沐霈幾乎一模一樣的五官面孔。

  他咋著舌頭笑嘻嘻地說:「好好喝喔!」

  靜默兩秒,眾人轟然爆笑。

  「都是你!」吟倩好氣又好笑地白任沐霈一眼。「洗澡就洗澡,幹嘛教他這種無聊事!」

  任沐霈眨著無辜的眼。「那叫潛水。」

  眾人更是狂笑。

  「爸爸!爸爸!瑪瑙也要啦!」另一個三歲的小女孩拚命扯拉任沐霈的衣袖。「下次爸爸跟瑪瑙一起洗澡,也教瑪瑙潛水好不好?」

  沒錯,這對三歲的雙胞胎正是在任育倫升格為爸爸之後,任沐霈與吟倩莫名其妙又中獎的孩子,大概是任沐霈沒有欠債不還的習慣,尤其老婆大人的債務更是積欠不得,所以拚命努力又努力、奮鬥再奮鬥,好不容易終於還清了「呆帳」,還附加「利息」。

  只可憐任育倫的女兒任翡翠,明明比雙胞胎大,她還是得低頭叫人家小叔叔、小姑姑,這種爛虧吃得實在很窩囊。

  「好不好嘛!爸爸,好不好嘛?」小女孩繼續又拉又扯,聲音又嗲又嬌,聽得人寒毛直豎。「不然瑪瑙要哭了喔!」

  憑良心說,這對雙胞胎的五官長相並不是很像,不過倒是一模一樣的古靈精怪,比他們的三個哥哥姊姊尤有過之而無不及,青出於藍更上一層樓,再過兩年可能連媽咪都要甘拜下風,俯首稱臣。

  任沐霈咳了咳,偷偷指了一下老婆。「去問你媽咪,她說可以就可以。」

  吟倩兩眼一瞪,「當然不可以!」她惡狠狠地否決,再追加下文,「我自己教,再跟你兒子比!」

  眾人一楞,又一次爆笑不已,腦海裡已經浮現雙胞胎倆一起把臉埋在湯碗裡的滑稽景象,而老爸和媽咪則在一旁爭說誰教得比較厲害,然後各自命令自己的「徒弟」憋久一點……

  「我要到日本。」

  這是一句與現時現刻毫無關聯,八竿子打不著的話,彷彿走調的音樂般,莫名其妙的突然冒出來。

  霎時間,滿場笑聲猝然中斷,好像電視機的聲音被喀一下關掉了,餐桌上的氣氛在那句話出現之後便陷入一片不安的靜默之中,八雙視線不約而同地集注於某個定點,除了還在忙著到處呸呸呸亂吐的任亦翔。

  「日……日本?」五雙憂慮的目光焦急的交換著眼色。「為什麼要到日本?為什麼不到美國?哈利在那裡,不是比較……」

  「我的大學同學在東大修碩士學位,問我要不要去散散心。」

  「可……可是你會日語嗎?」任育倫吶吶地問。

  「你們忘了嗎?我在大學有選修日語啊!」

  「那……」十道視線繼續慌慌張張地殺來殺去。「你想到那邊散心多久?」

  「不知道,也許幾個月,也許一年、兩年。」

  此起彼落的抽氣聲,非常驚恐。

  「一……一、兩年?你……你不可能在那邊待那麼久吧?」

  「我知道老爸一定有辦法讓我愛待在日本多久就待多久,就算老爸沒有辦法,大哥也一定行,不是嗎?」

  任沐霈和任育倫面面相覷,苦笑。

  「那我陪你……」

  「不,我自己一個人去。」始終掛著一副面具般的愉快笑容靜靜吃飯的任育凱慢吞吞地說,若無其事地放下吃完的飯碗,好像沒注意到餐桌上的詭異氣氛。

  「但……」任育倫左看右望,拚命尋求支援。「小凱,你不想再參加巡迴演唱會、電視節目或任何其他現場活動都沒關係,反正大家都還有自己的事要忙,沒空,但CD的錄音和海報……」

  「錄音?海報?」噙在任育凱唇畔的笑突然多了一絲自嘲的意味。「其實JR兄妹的主唱一直是大哥和琉璃,少我一個也不會有人注意到,或者讓小智代替我也行,我想沒有人會在意的。」

  任育倫皺眉。「小凱……」

  「啊!對了,大哥不是一直想要退出嗎?」任育凱突然很興奮似的打斷任育倫的話。「現在剛好,JR兄妹就讓它解散吧!反正對大哥而言,重要的是醫院方面的工作,唱歌只是副……」

  話還沒說完,一側便傳來一聲慍怒的沉喝。

  「不准!」任沐霈以毫無置喙餘地的口氣斷然否決。「我沒有同意,誰也不准退出,JR兄妹也不准解散,絕對不准,你們誰敢再說這種話,就是想活活氣死我,聽見了沒有?」

  「聽見了,老爸,」毫不猶豫地,任育倫與任琉璃異口同聲道。「我們絕不會再說退出或解散的話!」

  任琉璃從來沒有說過那種話,而任育倫則是後悔死了曾說過那種該死的話,早知會有今天,打死他也不會說出口。

  但任育凱依然不死心地又提議,「那就讓小智代替……」

  「小智不是我兒子,你才是我兒子!」任沐霈更是憤怒地低吼。「你真的想氣死我嗎?」

  任育凱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打了個哈哈。

  「好好好,不說就不說,老爸你不要生氣嘛!」

  目注他顯然很誇張的笑容,吟倩想說什麼,卻被任沐霈搖頭制止。

  「你想到日本散心可以,但是CD的錄音一定要參加,海報也要大家一起拍攝,JR兄妹是你們三個,少一個都不行!」

  「是是是,老爸,我會參加CD錄音,還有海報攝制,不過……」眼瞼半闔,任育凱笑容微斂。「時間可以由我決定嗎?」

  任沐霈深深凝視他一眼。「可以。」

  笑容馬上又光輝燦爛起來,「太好了,那麼……」任育凱慢吞吞地起身,「抱歉,我吃飽了要先回房。」語畢,慢吞吞地拉開椅子,慢吞吞地轉身離去。

  沒有人說話,八雙眼一起瞪住他離去的背影,除了還在吐來吐去的任亦翔。

  待開門關門聲一傳來,任瑪瑙便奇怪的問:「二哥怎麼了?」

  任育傑也問:「爸爸為什麼生氣?」

  任育倫更是迫不及待地問:「老爸,為什麼你寫了那麼多曲子都是以我或琉璃為主唱,卻從來沒有適合小凱主唱的呢?我覺得他的歌喉並不比我差嘛!以後都寫由他主唱的曲子好不好?」

  「不對,」任沐霈搖頭否認。「除了琉璃主唱的曲子以外,我並沒有要求一定是你或他主唱,那是你們自己決定的。事實上,雖然你們倆同樣擁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但小凱的歌唱技巧比你好,比你細膩,感情表達也比你豐富,比你感人,他的樂感也比你強,彈奏樂器比你生動,總之,他的音樂天賦比你和琉璃都要來得高上許多,當然也比你更適合作主唱,甚至……」

  任沐霈頓了一下。「他可能比路克還行,因為連我都沒有他那種隨心所欲自由操縱樂器的特殊能力。」

  比路克還行?

  包括吟倩在內,所有人都驚訝地互覷著。

  「隨心所欲自由操縱樂器?」任琉璃若有所思地低喃。「老爸是說,從來沒有人教二哥彈奏任何樂器,但他總是只要自己摸索一下就會了?」

  任沐霈尚未作回答,任育倫便恨恨地橫裡打岔進來。

  「說到這我就一肚子火,貝斯吉他還可以,但我的鍵盤就是怎麼都彈不好,可恨那小子只是隨便摸兩下而已,居然彈得比我這個苦練幾年的人更厲害,他還吊兒郎當地說又不難,幹嘛要練那麼久,他是在恥笑我嗎?真是可惡啊!他居然還自己學會打鼓!」

  任琉璃噗哧失笑。「那還不算什麼,有一回二哥還有板有眼的彈了一首古典樂曲,我問他哪裡學來的,他居然說是在學校裡聽人家彈幾遍後就記住了。最誇張的是,他還跟人家借古箏回來,說是看人家彈好像很好玩,所以他也想玩玩看,然後不到十天就還回去,說是已經會彈了,所以不好玩了。」

  吟倩越聽越驚訝。「小凱真有那麼厲害嗎?我怎麼不知道,成天只看他打籃球或者和同學出去鬼混,不然就替學長代班打工,摸來摸去也沒看見他摸出什麼厲害的東西來呀!」

  「所以我才說他比路克還行,」任沐霈慢條斯理地說。「對他而言,任何樂器都只是一種玩具而已,隨便玩玩就會了,好玩的就多玩兩下,不好玩的會玩了之後就不玩了。」

  「那為什麼老爸不主動提出由他來主唱?」

  「因為除了隨心所欲自由操縱樂器的能力之外,他還擁有另一項你和琉璃都沒有的才能,也只有他遺傳到我那項才能,我原想讓他自己察覺出來,不想刻意去逼迫他,但……」任沐霈歎了口氣。「早知有今日,當初就該逼他發揮出來。」

  任育倫與任琉璃愕然面面相對。他們兩個都沒有的才能?啥?

  「現在不能逼他嗎?」吟倩忙問。「如果你狠不下心去逼他,我來!」

  這個女人,就只會這一套。

  任沐霈哭笑不得地搖搖頭。「當然不能。」

  「為什麼?」

  「他快崩潰了!」

  

  梳妝台前,吟倩忙著在臉上塗塗抹抹作保養,孩子都那麼大了,她卻仍然美麗大方如昔,連頭髮都沒白一根。

  不過任沐霈更厲害,他從來不作任何保養,不但漂亮帥氣一如當年,成熟的風采更是一年比一年迷人,走出門去依舊是女人注目的焦點,不小心一點還是會打翻老婆的陳年老醋。

  最重要的是,他的病沒有再復發過,而且身體比一般壯年人更健康,任育倫才能夠分心去研究任育凱的問題。

  「霈。」

  「嗯?」

  「你說小凱快崩潰了,這不會是真的吧?」

  放下書,摘下眼鏡,任沐霈望著保養完畢爬到床上來的愛妻,讓她靠在自己的肩窩上。

  「是真的。」

  「怎麼會?他一直很開朗,看得很開呀……」停住,吟倩若有所思地蹙起眉宇。「唔,直到最近這一、兩個月……」

  眼底藏不住憂心,任沐霈歎了口氣。「因為他是個孝順的好孩子,自從車禍之後,他一心只想到不能讓我們為他擔心,所以勉強自己拿出所有的精力和時間去學習適應他現在的世界所必須學習的事,人家要花好幾年的時間,他一年多就會了,只為了讓我們知道他不會有問題,可是……」

  他搖搖頭又歎氣。「他只顧著讓我們安心,沒有想到要先調適自己的心情,他逼自己只能讓我們看到他開朗不在意的笑,不敢讓我們知道他心裡的不安、害怕與憤怒,直到現在,他終於撐不下去了,那副笑容變成了面具,因為他的心情仍保持在車禍發生後不久的支離破碎……」

  「不會吧?」吟倩懷疑地喃喃道。「孩子們的個性都像我,我才不會這麼龜毛呢!」

  「是,孩子們的個性都像你多些,只有小凱,他起碼有一半的個性像我,平時看不出來,一旦逼他到絕境,遺傳自我這邊的個性就會跑出來作怪,這時候再繼續逼他,他一定會崩潰的!」

  「所以他才會突然開始埋怨起小倫是主唱,而他不是嗎?」

  「不,他不是在埋怨,而是……」任沐霈低歎。「害怕。」

  「害怕?」吟倩茫然地怔了怔。「害怕什麼?害怕唱歌?錄音?還是拍攝海報?車禍之後,他們不是錄過一張CD了嗎?」

  「就是因為錄過一次才會害怕,因為他不再能確定自己是不是做好一切了;他不肯再接觸任何樂器,因為他已經沒有自信能輕鬆自如地玩那些樂器;能不出門就不出門,因為他沒有把握不會在大庭廣眾之下出糗;言而總之,他已經失去做任何事的信心,只好找理由推開一切,然後……」

  然後什麼?

  突然想到當年,吟倩心頭頓時一陣恐慌。「Shit!他會不會是想……」

  「不會、不會,」任沐霈立刻知道妻子在擔心什麼。「如果他完全像我,或許會,但他還有一半的個性像你,你個性中的堅強能夠支撐我個性中的軟弱。可是我們必須讓他暫時離開一陣子,他需要時間去調適自己的心情,找回過去的自信──獨自一人,然後,他就會回到從前的小凱了。」

  「這樣啊……」吟倩又蹙起眉頭。「可是我實在不放心讓他一個人……」

  「我也不放心啊!」

  「咦?那……」

  「我們是一家人嘛!」

  這種好像文不對題的回答,大概沒有多少人聽得懂,但吟倩只楞了一下就明白了,而且還笑得很開心。

  「對,我們是一家人!」

  還有一點頑皮、一點興奮、一點狡詐。

  

  一個月後,桃園中正國際機場出境處──

  「不要嘛!二哥,人家不要你走嘛!」

  雙胞胎一個掛在脖子上,一個抱住大腿,任育凱動彈不得地苦笑。

  「小傑、瑪瑙,二哥只去一陣子,很快就回來了。」

  「不要嘛、不要嘛,晚上沒有二哥唱歌給我們聽,人家睡不著嘛!」

  「叫大哥唱給你們聽。」

  「不要,二哥唱得比較好聽!」小腦袋埋在任育凱的頸側,任瑪瑙死命抱緊他的脖子不肯放。

  「你這麼說讓大哥聽到,他會很傷心的喔!」

  「才不會,」任育傑仰著漂亮的小臉蛋嘟囔,也抱住任育凱的大腿打死不放手。「大哥會說:太好了,這種苦差事交給小凱就行了!」

  「那……」任育凱哭笑不得。「叫媽咪唱給你們聽。」

  「才不要,媽咪唱得好難聽……嗚嗚,二哥,你看媽咪打我啦!」任瑪瑙嗚嗚咽咽假哭,希望能博得同情一票。

  「好好好,不痛、不痛,那……叫爸爸唱給你們聽。」

  「爸爸說他只唱給媽咪聽,這樣媽咪才會和他嘿咻……嗚嗚嗚,二哥,你看爸爸也打人家啦!」任育傑扁著嘴告狀,希望能博得同情二票。

  這兩個小鬼,真的只有三歲嗎?

  任育凱想笑又不敢笑。「呃,老爸,欠媽咪的債已經還清了,不需要再這麼打拚了吧?」

  「老婆大人的要求,我能拒絕嗎?」任沐霈喃喃道。

  任琉璃在一旁狂笑,吟倩直翻白眼。

  「夠了沒有,你們兩個!」一把抓下來掛在任育凱脖子上的小女兒,再朝任琉璃使了一下眼色,要她抓開小兒子。「該讓二哥出境了。」

  「不要嘛!不要嘛!」一滴淚水也沒有,哭得卻比殺雞更悲慘。

  「二哥啊!二哥啊!」眼睛在偷笑,叫得卻比宰羊更淒厲。

  「瑪瑙、小傑……」聽他們叫得那麼淒慘,好像若是他真的走了,他們馬上會停止呼吸完蛋嗝屁,任育凱有點心驚膽戰,不禁開始猶豫起來。「呃,或許我晚兩個月再……」

  「不用理會他們兩個,也不用擔心我們,」搭著任育凱的肩膊,任沐霈硬把兒子送到出境口。「好好照顧自己,心情調適好了再回來。」

  聽出任沐霈語氣中的瞭解和關心,於是,任育凱不再遲疑,毅然通過出境口。

  他不能再讓老爸老媽為他操心了。

  直至他的身影消失,任沐霈驀然回身,任瑪瑙與任育傑的哭叫聲也好像豆腐被菜刀砍成兩半似的突然卡斷,每個人都賊眼兮兮地互相看過來看過去,最賊的是那兩個演技精湛的小鬼。

  「爸爸,瑪瑙表演得很厲害吧?」任瑪瑙得意洋洋地說。

  「還有我!還有我!」任育傑不落人後,也搶著表功。

  任沐霈連眼角也沒給他們瞄一下,只擔心……

  「他沒有懷疑吧?」

  「我看是沒有,」吟倩瞥著兩個小鬼,挖挖耳朵。「聽他們叫得那麼可怕,我都差點相信了呢!」

  任沐霈放心地轉向任琉璃。「妳大哥呢?」

  「他早上打過電話來,說一切OK!」

  「老婆,我們的飛機?」

  「下一班。」

  「那麼,琉璃,你的學業……」

  「在哪裡都可以唸書啊!最重要的是,我們是一家人嘛!對不對,老爸?」

  任沐霈與吟倩相視而笑。

  「沒錯,我們是一家人。」

  於是,任沐霈和吟倩帶著雙胞胎坐下來等待下班飛機,任琉璃則輕快地走向販賣部,不買點零食飲料來伺候那兩位小祖宗,待會兒他們一定會造反鬧革命,中正機場八成會因此變成歷史名詞,能挽救這場浩劫的只有偉大的媽咪。

  不過,再過兩年就不知道了,或許屆時媽咪也只能眼睜睜看著台灣島陸沉。

  一想到這點,她不禁哂然失笑,也因此在入境處附近不小心與一位少女擦肩撞上。

  「Sorry!」她忙低聲致歉。

  「sumimasen!」少女也微笑著道歉。

  明明是在台灣,卻沒有人講中文,一個說日語,一個講英文,不過這裡是國際機場,就算出現外星人也不奇怪,所以兩人都不在意地繼續各走各的。

  但任琉璃卻對少女留下相當深刻的印象。

  為什麼呢?

  那位少女並不美,既不出色也不亮眼,也沒什麼特別氣質,只是個平凡到不行的女孩子,為什麼會使她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呢?

  任琉璃百般不解地攢眉苦思,好半天後,終於恍然大悟地啊了一聲。

  是她的笑容!

  那位少女的笑容好親切、好溫暖,彷彿春天裡和煦的微風,使人舒適無比,還有她的聲音,柔柔的、軟軟的,卻又非常堅定、非常有力,明明是在說話,卻如同歌聲一樣迴盪著美妙的旋律,再襯上一股由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淡淡幽香,肯定不是香水,也不是沐浴乳的合成香味,而是非常自然的,令人心曠神怡的清香。

  她就像一朵小小的蒼蘭,相對於劍蘭的高大挺拔,它是如此毫不起眼,卻讓人無法忽視她的存在。

  好奇特的平凡少女。

  

  仔細核對過字條上與門牌上的地址確實無誤,葉問晴即毫不遲疑地舉手按下門鈴,很快的,對講機傳出一個中年婦人的大嗓門。

  「找誰?」

  「呃,我叫葉問晴,想請問……」

  「找葉家喔?早搬啦!」

  葉問晴呆了呆。「搬了?請問搬到哪裡?」

  「不知道,自己去戶政事務所查啦!」

  然後,對講機傳出掛斷的聲音,葉問晴傻傻地站在門口大半天,怎麼也沒想到是這種結果。

  不認她,有可能。

  罵她一頓再把她趕走,也有可能。

  或者驚喜地歡迎她,這當然是最好。

  但,搬家?

  她歎了口氣,為自己沒料到這種可能性而懊惱不已,她是不會為這種小挫折而放棄,但她只有兩天的時間,現在又是週末,公家機關都放假,她要到哪兒去查葉家搬到哪裡去了呢?

  片刻後,她毅然離開那戶大門,走到隔壁去,再一次按下電鈴。

  「喂?」

  「抱歉,能不能請問隔壁的葉家搬到哪裡去了?」

  「不知道。」

  就這樣,她一家家的按電鈴、一戶戶的問、一再地失望,但毫不氣餒,只是盡力做她所能做的事。

  要浪費時間懊惱,不如把握時間行動。

  直到第三天晚上,她才不得不回到桃園中正機場,悵然地搭上回日本的最後一班飛機。

  暑假時再來慢慢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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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說到日本少男少女時裝流行的發源地,非東京原宿莫屬,尤其是代代木公園與明治神宮一帶,更是日本新一代青少年流連忘返的地方,奇裝異服的酷哥辣妹隨處可見,標新立異、勁爆火辣、超炫超前衛。

  但原宿同樣也有時髦高檔的香榭大道──表參道,優雅而富有風情,洋溢著貴族的氣派,在這樣一條充滿法式風味的林蔭道盡頭還有一片悠閒寧靜的高級住宅區──南青山。

  這裡是南青山三丁目一處充滿文藝氣息的高級住宅區,沒有高樓大廈,只有大大小小獨棟的深院和式洋房,居民也不是什麼庸俗的社長議員,而是高雅的文化藝術界人士,住在這區的女人起碼有一半穿著傳統日式和服,也有不少男人穿羽織和服出入,不用說,他們說起話來也特別有「深度」,很有「意境」,平常人不一定聽得懂。

  任育凱就在這種很有「深度」、很有「意境」的住宅區住了四個月,雖然他不太明白大哥為什麼要替他找這種住處,他並不認為自己是那種很有深度又很有意境的人,也許是這裡的環境比較單純吧!

  話說回來,初來日本前三個月,那位邀請他來散心的大學同學只要沒課,就窩在他這邊,確實很盡責地帶領他熟悉附近的環境,幫助他適應獨居的生活。

  但從這個月開始,由於那位同學不小心被一位漂漂的長腿美眉電到,決定要發憤圖強立志追馬子,於是把他一個人扔在這裡自生自滅,不聞不問,連通問候電話也沒有。

  不過任育凱並不在意,他都二十四歲了,一般日語也大致能通,自己生活應該難不到哪裡去吧!

  「泡麵又沒了?奇怪,不是前兩天才補貨的嗎?」

  他狐疑地嘟囔,自廚房回到臥室裡,穿上毛衣和大衣,再圍上圍巾又戴上手套,然後到玄關換上鞋子,開門,他深深吸了口氣。

  是梅花的香味嗎?

  他暗忖,踏出一步,回手關門,循著石板道穿過前院來到大門,開門出去,再右轉沿著人行道緩步朝車站前的商店街走去,寒風瑟瑟毫不留情的迎面撲來。

  Shit!都二月中旬了還這麼冷!

  任育凱瑟縮著把圍巾拉上來包住半張臉,稍微加快了一點腳步……猝地,他停步回過身去,滿心疑惑。

  是他的錯覺嗎?為什麼每次他單獨出門的時候,老是覺得好像有人在跟蹤他?

  這還不算什麼,最令人寒毛直豎的是,有時候他單獨在屋裡時,也會覺得好像有其他人躲在屋裡的某個角落偷窺他。

  他不會是被什麼變態盯上了吧?

  蹙眉想了半天,任育凱還是甩甩頭拋去那份疑惑,決定那是錯覺,因為太敏感而產生的錯覺。

  然後,他繼續往前走,直到街角的24小時便利商店,他站在門口,等待自動門打開……

  

  叮咚!

  提醒她有客人來的鈴聲響了,葉問晴立刻轉頭看了一下,隨即扔下拖把,以最快的速度趕到櫃台後,雙頰有絲不自覺的赧紅。

  「先生,請問您需要什麼?」

  「一樣,謝謝。」

  「好,不過……」問晴猶豫一下。「今天的壽喜燒便當和天婦羅便當是剛送來的,很新鮮,先生要不要帶兩盒回去?」

  櫃台前的年輕人微微一笑。「好吧!那幫我各拿一個,謝謝。」

  他一漾出笑容,問晴的臉沒來由的更熱,熱到她終於察覺到自己的異樣,連忙疾步走出櫃台,提了一個籃子在速食麵的商品架迅速來迴繞了一圈,放入一大堆年輕人慣常購買的速食麵和兩個便當,不到兩分鐘就回到櫃台後結帳。

  「先生,吃太多速食麵不好喔!」她問,不敢再看他,一邊按鍵,一邊把算過帳的東西放入紙袋內,考慮一下,又取出來,拿另一個不會破的塑膠袋來裝。「雖然現在的速食麵大都沒有放防腐劑,但營養不均衡也不好。」

  「我知道,不過……」年輕人聳聳肩。「吃速食麵最方便,不是嗎?」

  「您……」問晴遲疑著。「自己一個人住嗎?」

  年輕人頷首。「這是我必須學習的事,獨立,我總不能倚賴家人一輩子吧!所以,我得一步一步來,現在我才剛開始接受這個事實,哪有空管他吃得好不好、夠不夠營養?」

  又猶豫了下,「我可以請問您是什麼時候……」問晴忐忑地問,不知道對方是否會生氣。

  年輕人沒有生氣,「再三個月就滿兩年了。」他很坦然。

  「那麼久了?」問晴驚呼,猛然抬頭。「怎麼會現在才……」

  年輕人又聳肩。「因為我忙著讓爸媽相信他們不需要為我操心,沒時間調適自己的心情,逼到自己快發瘋之後才覺得不對,所以趕緊搬出來外面住。Gee,當時我還曾自暴自棄到想要自殺呢!」

  他低歎,現在回想起來,仍會為當時的絕望想法而揮一把冷汗,幸好他及時亡命「逃」出來,飛渡重洋遠遠避開那個逼得他瀕臨崩潰邊緣的環境,這條小命才得以保留到現在。

  思及此,他忍不住綻出自豪的笑。「結果成績不錯,才四個月而已,我已經成功的度過『憤怒和不安』的階段──雖然滿屋子的傢具都被我砸光了,現在開始進入『接受這個缺憾將會跟隨我一輩子』的階段,未來還有『生活規畫』和『前途發展』等階段必須慎重思考並付諸實行,不過我想我應該可以順利走到最後,然後就能恢復以前的樣子回去見我老爸老媽了。」

  「我也相信你一定可以。」問晴衷心道,為他的勇敢和自信而讚佩。

  「謝謝你對我的信心,」年輕人咧出兩排潔白整齊的牙,笑開了。「這對我是很大的鼓勵。」

  入眼他那帥氣迷人的笑靨,問晴控制不住地又臉燙起來,急忙垂下眸子去,「如果有需要的話,請儘管找我幫忙沒關係。」她誠心誠意地說。

  「我想暫時不需要吧!我以前的大學同學已經帶我熟悉過這附近的環境了,至於日常生活,我需要學習自己打理。」

  「那麼,如果你想要到遠一點的地方……」

  躊躇一下,「這個……」年輕人臉上的自信立刻萎縮到只剩下一根頭髮那麼多。「人多的地方暫時還是不要吧!我還沒有準備好,明明四周都是人,卻什麼狀況也搞不清楚,這種感覺實在很恐怖,我還是會……呃,害怕……」

  說到這裡,忽地,他困惑地攢起了眉宇。「奇怪,我怎麼會跟你說這些呢?我們連面都沒見過幾次吧?」

  「八次,我才來這裡上班半個多月……」問晴慢吞吞地把最後兩盒杯麵放入袋子裡。「你會跟我說這些,也許是因為你需要說出來,可是又不願意讓家人擔心,而你的朋友們又都極力避免在你面前談起這件事,不想『提醒』你是有缺陷的人,這麼一來,你就完全沒有發洩的機會了。」

  年輕人沉默一下。「你怎麼知道?」

  「因為……」

  問晴把袋子推到年輕人面前,將發票放在年輕人手上,再抬眸凝住年輕人的臉,這回,她沒有臉紅,因為她看的不是年輕人的五官,而是那副幾乎遮去他半張臉的墨鏡。

  「曾經,我也跟你一樣,在我十一歲的時候……」她喃喃道,回憶的視線停在墨鏡上片刻,再往下駐留在他手上那支國際公認盲人專用的白手杖上幾秒,「世界突然變成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我的生命在一夕之間跌落到谷底,但……」隨即又回到他臉上。「度過了四年灰黯的生活之後,三年前,我終於移植了眼角膜而重見光明,所以如果你有耐心一點……」

  「抱歉,也許你的運氣很好,但是……」

  年輕人摘下墨鏡,露出漂亮的混血兒五官,無奈的苦笑,那雙深邃的瞳眸漂亮依舊,卻沒有半點生氣。

  「除非出現奇跡,否則我的眼睛恐怕是復元不了了。」

  

  「該死,他又買一大堆泡麵回去了!」

  「好好好,今天晚上我再找機會去偷回來,可以吧,媽咪?」

  「小心一點,別讓小凱發現了!」

  「是是是,我會變身為老鼠,絕不會讓他發現。」

  「咦?二哥今天吃便當耶!」

  「偶爾吃一次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自從他那個同學不來了以後,他幾乎餐餐吃泡麵,不然就啃麵包……」

  「可是這邊的泡麵不但種類多得嚇死人,有些還滿好吃的哩!」

  「沒錯,而且『圖』副其實,外面包裝上有什麼,裡頭就有什麼,包裝圖有鹵蛋,裡面就真的有半顆鹵蛋耶!」

  「就是說咩!不像我們台灣的泡麵,圖上什麼都有,裡面怎麼吃都只有面和湯,最多給你幾粒蔥屑,塞牙縫都不夠。」

  「是喔!既然你們兩個都那麼喜歡吃泡麵,那以後從小凱那邊偷回來的泡麵都交給你們了,我煮的飯你們都不准吃!」

  「欸?怎麼這樣……呃,現在想想,泡麵實在不怎麼好吃,就算不想吃飯,我也寧願吃媽咪的什錦面,料多又實在,味道比這邊的什麼亂七八糟拉麵好上一百倍,對不對,大哥?」

  「對對對,媽咪的手藝超棒,要是參加這邊的什麼電視王比賽,冠軍非媽咪莫屬!」

  「啊,二叔的排骨掉了!」

  「糟糕,那只剩下生菜和味噌湯,該死,他為什麼不叫好一點的東西來吃?又不是沒錢!」

  「哎呀,他不吃了!」

  「可惡!好,明天我替他叫,叫最上等的壽司!」

  「他會說送錯了。」

  「塞點錢給餐廳送貨員,無論如何一定要讓小凱收下來。」

  「那乾脆叫懷石料理好了!」

  「懷石料理有外送嗎?」

  「我怎麼知道。」

  聽了大半天,任沐霈終於忍不住了。

  「你們幾個啊!實在是……」

  在客廳和餐廳之間,原是作為隔間的矮櫃子全被搬開,換成一張長桌子,桌子上彷彿電視牆似的迭放著十台監視器螢幕。

  此刻,吟倩大馬金刀地端坐在桌前的高背椅上,任育倫、任琉璃、任翡翠和雙胞胎各自捧著飯碗排成一排站在吟倩後面,嘴巴忙著吃飯,眼睛則忙著跟隨螢幕裡頭的人轉過來轉過去。

  餐桌旁只有任沐霈和曉晨兩個人乖乖坐著吃飯,任亦翔被綁在娃娃椅上撅嘴賭氣不肯吃飯。

  「……要是讓小凱知道你們這樣監視他,他會發飆的!」

  但那六個人看得正精采,沒人有空去理會可憐的一家之主。

  「啊,味噌湯也打翻了!」

  「二哥一定又擦不乾淨。」

  「沒關係,我會找時間去幫他清掃屋子。」

  「二哥連乾淨的衣服和髒衣服都分不清楚。」

  「琉璃,待會兒找機會去把你二哥的髒衣服拿過來!」

  「是,媽咪。」

  「他要去洗澡了,交給你囉,小倫!」

  「嘖,男生看男生,真沒趣!」

  吟倩起身把寶座讓給任育倫,然後趕雞似的驅走所有女性同胞。

  「清場!清場!限制級鏡頭,女生請迴避!」

  「可是我跟爸爸一起洗澡的時候就看過爸爸的限制級鏡頭了呀!」任瑪瑙反駁。

  「以後不准再跟爸爸一起洗澡!」

  「欸?怎麼可以這樣,我抗議!」

  「抗議駁回!」

  「媽咪……」

  「閉嘴!」

  「但是,媽咪,」放下喂兒子的湯匙,「爸爸說的沒錯,小凱知道的話,他一定會很生氣的。」曉晨不安地瞄了一下監視器螢幕。「居然連浴室裡也有,這樣一點隱私權都沒有了嘛!」

  「小心一點不要讓他知道就行了嘛!」吟倩滿不在乎地拿碗添飯,坐到任沐霈身邊去。「如果真的不幸被他知道了,那就推到妳爸爸身上,哼,我看他敢不敢對你爸爸發飆!」

  「推到我身上?」任沐霈啼笑皆非。「喂,老婆,我只說要跟他一起暫時搬到日本來住,可沒說要做這種事,這是你叫小倫做的好不好?」

  「我擔心他呀!」待要夾菜的筷子又收回,吟倩理直氣壯地辯駁。「想想看,剛到這裡的頭一個月,他只要單獨一個人就砸傢具出氣洩憤,如果不是我們這樣監視他,他早就被那些破碎的花瓶、玻璃什麼的割得頭破血流了!」

  任沐霈靜默一下,然後歎氣。「這倒是。」

  「不過,」吟倩也歎了口氣。「沒親眼見到他那樣瘋狂的破壞,我真是沒有想到他竟然隱藏著那麼深濃的憤怒,難怪他會逼得自己差點崩潰。還有,第二個月,他不生氣了,卻老是一個人沮喪地抱著腦袋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我看得真的好心痛,但是我知道我幫不了他,他只能自己想開。」

  「可是從第三個月開始,二哥已經逐漸恢復正常了不是嗎?」任琉璃忙安撫道。「他發洩過了,也沮喪過了,相信不久就會重新振作起來,說不定再過兩、三個月,他就會高高興興地自動回台灣……」

  「錯!」任沐霈面無表情地潑出一大盆冷水。「從現在開始才是最困難、最難跨越的階段。」

  任琉璃呆了呆。「為什麼?」

  「他是發洩過了,也沮喪過了,現在也逐漸能接受他的世界從此以後就是一片黑暗,但,在黑暗中要找回他的自信談何容易,如果不能找回過去的自信,他永遠也振作不起來,甚至會孤獨一輩子……」

  「孤獨一輩子?」吟倩扯開嗓門叫。「為什麼?」同樣的問句,語氣卻尖銳許多。「我不信瞎子就沒人愛!」

  任沐霈歉然的睇視愛妻。「這不是女孩子方面的問題,而是小凱的問題。你是女人不瞭解,一個男人如果沒有自信的話,就算他有多麼深愛對方,他也不敢表示出來,更不敢接受對方的感情,因為他沒有自信讓對方幸福。」

  吟倩咬住下唇半晌。

  「那怎麼辦?我不在意他是否能重新振作起來,但我無法忍受他必須孤獨一生的想法,那……好可怕!」

  「我知道,」任沐霈溫柔地攬住愛妻,「生活多麼悲慘難過都無所謂,只要有貼心的人陪伴在身邊,這點我很瞭解。」他拍拍她的手。「放心,如果我們知道他喜歡上哪個女孩子,我們可以幫他,不是嗎?」

  「怎麼幫?」忽而雙眸一亮。「啊!我知道了,可以先讓他們上床,逼小凱不得不負責……嗯,對,真是個好主意!」

  這是什麼餿主意!

  任沐霈眉頭才剛皺起來,那邊的抗議聲浪就波濤洶湧地淹過來。

  「媽咪,不公平,」任育倫大叫。「當初我才碰曉晨一次,你就要把曉晨鎖進保險箱裡,說沒結婚就是不能碰她,連牽牽手都不行,現在……」

  吟倩斜斜地橫去一眼。「你?請問,你婚前玩過多少女人?」

  任育倫窒了一下,臉色有點赧紅,兩眼忐忑地瞄向曉晨。

  「也……也不是很多啦……」

  「不是很多就已經夠多了,但小凱,別看他一天到晚和女同學出去玩,又交過好幾個女朋友,可是他從來沒有越過最後一道線,這一點他最像你老爸,除非打算和人家過一輩子,不然他絕不會佔人家便宜,佔了人家便宜,他一定會負責任。現在,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沒有了。」低低囁嚅一句,任育倫灰頭土臉的轉回去盯住螢幕,歎氣。

  男生看男生真的很無趣耶!

  「好,那就這麼決定了!」

  兒子中意的女孩子還不知道在天涯海角哪一方,妻子已經興奮莫名的摩拳擦掌準備替兒子拐個老婆來作伴,任沐霈不禁搖頭歎息不已。

  最唯恐天下不亂的人,非這個女人莫屬!

    數著腳步,任育凱摸索到廚房,打開右邊算來第一個櫥櫃探手進去摸索……再摸……又摸……

  奇怪,又沒有了,不是昨天才買的嗎?難道放錯地方了?

  於是他打開每個櫥櫃伸手進去摸索,但,沒有就是沒有,而且,真的很奇怪,他從來沒有清理過廚房,可是廚房總是纖塵不染,就像屋內其他地方一樣,彷彿剛剛才進行過一年一度的大清掃似的,他看不見,但摸得出來。

  困惑地呆立片刻後,他才一一關上所有櫥櫃門,決定出門到商店街去吃味噌拉麵,順便再補貨──再這樣補下去,有再多的錢也不夠他花,而便利商店則會因為他這個有史以來最愛吃泡麵的客人而發大財。

  但走不到臥室,半途中門鈴響了,他只好先拐去開門。

  「誰?」

  「是我……呃,便利商店的店員,你還記得吧?」

  是她?

  大門外那柔柔軟軟的聲音明明是在說話,卻彷彿在吟唱旋律似的,聽過一次就忘不了,還有……

  任育凱立刻打開大門。

  嗯,對了,就是這香氣,聞起來真好,感覺整個身心都暢快起來,的確是她沒錯。但是……

  「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裡?」

  「偶爾我也會出來送貨,看過一次你從這裡出來。」

  「原來如此。」雖然看不見,但任育凱仍無意識地睜大眼,徒勞地企圖衝破黑暗的困縛。「來找我有什麼事嗎?」會不會是昨天他根本沒把袋子拿回來,所以今天才找不到半包泡麵?

  「這個……」

  有人拿起他的手來把一樣東西放在掌心中,不知是否是他的錯覺,對方的手好像有點顫抖。

  「我想送給你。」

  任育凱疑惑地摸索了一下手中的東西。「CD?」

  「在我……失明那段日子裡,我曾經沮喪得不知如何是好,如果不是偶然聽到這首歌,我想我一定撐不過那四年,但這首曲子……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它給了我支持下去的力量,呃,雖……雖然這是拷貝的,因為它是限量版的CD,市面上再也買不到了,我捨不得把原版給人……」

  因為她聲音中的慚愧,任育凱差點失笑。

  「總之,你聽了就知道,希望它也能帶給你同樣的力量。還有……」

  他手上又被掛上兩個袋子。

  「吃太多速食麵不好,這是『和幸』的豬排飯,快趁熱吃,另外一袋是『豆大福』的甜點,晚上餓了可以當點心,就這樣,掰掰。」

  「欸?」就這樣?怎樣?「等等,等等……」

  他還沒「等」完,她已經跑走了,腳步聲由近而遠,好快,說不定她是短跑選手。

  任育凱哭笑不得地關上大門,回到屋裡,把袋子放在桌上,再摸索過去把CD放進音響,然後回到桌旁坐下,打開便當,旋即停住,臉上浮現恍然大悟的神情,還有懷念的笑。

  原來是這首曲子。

  記得老爸第三次發病時,由於相隔第二次發病不到兩年,所以全家人都非常驚慌又恐懼,害怕老爸會就這樣拋下大家走了,每個人都是對著老爸笑容滿面,一背過身去就眼淚掉不停。

  即使如此,老爸還是察覺到了妻子與兒女們的恐慌與無助,反過來頻頻安慰大家,這首曲子就是當時老爸為了激勵家人而作的,還硬撐著病體帶同兩個兒子一起完成錄製工作。

  聽,那兩個不時冒出哽咽聲的合音就是他和大哥。

  因為是有特別意義的曲子,所以這首「希望」便成為路克出道以來出版量最少的限量單曲CD,全世界僅有五百張,同時也是唯一能與「泣血」並駕齊驅的葛萊美獎金曲,同樣那般感動人心,令人忍不住熱淚盈眶,卻又情不自禁地由靈魂深處振奮起來,油然生出滿懷對未來的希望。

  那更是路克最後一張單曲CD。

  之後,路克退出歌壇,換JR兄妹下海去迷死那些瘋狂的歌迷,直到兩年前,JR兄妹突然不再出現於任何現場表演中,CD專輯也只發行了一張,因為他該死的去參加了那場該死的畢業派對,又該死的硬被拖上那個醉鬼的車……

  那個該死的醉鬼!

  他霍然站起來,想去關掉音響,卻又因為動作太急太猛,一下子踢到桌腳,一下子撞翻椅子,最後狼狽地撲跌在音響前。

  「Shit!Shit!Shit!Shit……」

  任育凱咬牙切齒的詛咒著,優美旋律依然有力地訴說著光明與希望,他眼前卻仍是一片黑暗與無望。

  他的奇跡在哪裡?

  

  「我到後麵點貨,有事叫我。」

  「是,店長。」

  便利商店店長總是挑在這種客人最少的時候到後面去做一日盤點,問晴也習慣了,逕自拿拖把來拖地,但同前天一樣,才拖了一小塊,叮咚一聲,又有客人上門了,她側首一瞧,忙又扔下拖把趕到櫃台後,深吸了口氣壓下臉紅的衝動。

  該死,她什麼時候才能夠克服這種毛病呢?

  自從第一次碰上他來買東西,由於他是瞎子,她習慣性地多放一些注意力在他身上,所以才會注意到他拿著一包速食麵捏在手裡快捏成一包碎面了,臉上是無法抑止的憤怒和自我厭惡。

  她以為他會拿眼前可以碰觸到的任何東西出氣,沒想到當她上前要頂替那些可憐的商品作代罪羔羊時,他卻立刻換上一張燦爛的笑臉,還跟她開玩笑。

  「我正想試試自己有沒有超能力,說不定能夠不用眼睛就知道手上拿的是什麼玩意兒……」

  當時她不但驚愕,更感動,因為她能瞭解他的憤怒和那種極端的自我厭惡,一般的瞎子,除非是已能以平常心接受自己的缺憾,不然碰上這種狀況的話,通常都不太容易適時制止自己的憤怒,更何況是顧慮到他人的感受。

  這個男人,擁有一顆不可思議的體貼人的心。

  就在那一瞬間,她便悄悄喜歡上他了,每一天,她都在期待他能夠再出現,而他也果然時常出現在店裡,然後她就會不由自主地臉紅起來,雖然她一再警告自己,就算他看不見,別人也會瞧見,但她就是會臉紅,一次又一次的臉紅……

  「先生,請問您需要什麼?」她大聲問,好讓客人確定櫃台在哪裡。

  一聽到聲音,任育凱馬上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轉過去,前行,直到手杖敲到櫃台,他再往前一步才停下,又摸一下櫃台邊緣以確定自己和櫃台之間的距離,然後拉下包住下半張臉的圍巾。

  「昨天的便當和甜點,我想謝謝你。還有……」他掏出皮夾。

  「不用了,」問晴按住他的手,旋即又閃電般縮回去,好像他的手有電流會電死人似的。「如果你真想謝我,請我吃飯。」

  任育凱怔了怔。「請你吃飯?」

  「對啊!我請你吃飯,你回請我吃飯,這是很正常的事不是嗎?」

  任育凱靜默了會兒,忽地笑了。「我想,你已經決定要到哪裡吃了吧!」

  「當然。」問晴笑吟吟地說。「我們先到『比良乃』買三人份的人形町壽司便當,再到湯島天神社去賞梅,雖然你看不見,但香味你一定能夠聞到。還有,聽聽其他賞梅遊客的說話口氣和內容,你也可以猜想說話的人大概是什麼樣子的,久了以後,我保證,不需要直接看見人家的表情,你也大致能從人家的說話語氣裡察覺到對方的想法。」

  任育凱慢吞吞地收回皮夾。「好,我請你吃飯,還有賞梅。」

  果然沒錯,她並不是要釣凱子──要釣也不需要釣他這種瞎子,她只是好意想帶他到外面走走,並教他如何利用其他感官來代替眼睛。

  「如果梅花的香味和你身上的香味一樣怡人,我想我會很喜歡的。」

  「咦?你喜歡嗎?」

  突然,香味變濃郁了,任育凱下意識往前摸了一把。「嗯?這是……」

  「香包,我做的。」問晴很高興地任由他拿走香包去聞嗅。「你喜歡的話,我可以幫你調配適合你的香味。」

  「那就不必了,男人身上有香味實在很奇怪,我連古龍水也不習慣,不過……」任育凱仔細聞嗅。「這是調配出來的?」

  「對,這是家傳,所以別問我是什麼調配出來的,我不能告訴你。」

  「就算你說了我也不懂。」任育凱喃喃道,把香包遞回去。「我叫任育凱。」

  「耶?」剛拿回香包的問晴呆了呆。「你是中國人?我以為……」

  任育凱又笑了。「以為我是洋人和日本人的混血兒?抱歉,你猜錯了,我是台灣人,不過我老爸有洋人血統,他才漂亮呢!兒子都娶老婆了,走在路上還是有一大堆女人對他流口水,害我媽咪恨不得把他用狗鏈子鎖起來。」

  「啊!你結婚了?那你太太……」

  「又錯了,」任育凱歎氣。「是我大哥結婚了。」

  「哦,抱歉。」問晴有點尷尬。「呃,我叫葉問晴,也是台灣人。」

  這下子換任育凱驚訝地咦了一聲,馬上改用中文問:「你也是台灣人?」

  「對,我的親生父母都是台灣人。」問晴也換成中文回答他,有點生澀,而且發音也不是很正確。

  「……親生?」

  「我……」問晴遲疑一下。「算是被領養的吧!」

  「……算是?」

  問晴的表情有些奇怪,不過任育凱看不見。「總之,我後天輪休,那天你方便嗎?」她又改回日文。

  任育凱立刻意識到自己問到不該問的地方。「當然方便,事實上,我每天都很方便,除了學日文點字以外,我根本沒事可做,你知道,就像那種早該打包丟棄的垃圾一樣,除了佔位置,我也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麼用處。」

  他說得自嘲意味十足,問晴卻沒有安慰他,反倒笑了。

  「跟那時候的我一樣,當時我也認為自己只是一個無用的廢物,但是……」垂眸望住手上的香包,她悄然落入回憶中。「我聽到了那首曲子,突然間,世界又不一樣了,一個月後,我作了一個重大的決定,於是,我從谷底爬到山巔,雖然看不見,但我確信自己還有許多可以做的事,所以……」

  她安撫地拍拍他的手。「放心,慢慢來沒關係,當你習慣眼睛不再是可以使用的感官之後,你會發現善用其他感官就可以彌補這項缺憾,因為這個世界不一定要由眼睛來看,只要能學會用心來看,這個世界就會變得比眼睛看到的更清楚。這不容易,但我知道你一定做得到。」

  她不是在安慰他,而是在告訴他一件過來人的經驗,這遠比那些空泛的鼓勵更令人信服,尤其是用她那種柔軟又堅定的嗓音說出來,不明緣由地就是特別容易讓人接受。

  心頭突然湧起一股溫熱的感動,使任育凱衝動地反手握住她的柔荑,柔柔的、軟軟的,就跟她的聲音一樣,摸起來好舒服,但是,不是他的錯覺,她的手果然有點顫抖,不知道為什麼,是他太莽撞了嗎?還是她膽子太小?

  或者是……

  「真希望能看到你的樣子。」

  「我可不像你這麼漂亮,不過……」遲疑一下,她才拿起他的手貼在自己臉上。「你還是可以『看』呀!」

  「可以嗎?」她的臉好燙,發燒了嗎?

  「可以啊!」問晴仰起臉來任由他摸索,並為他解說他摸到的是什麼樣子的臉型和五官,以便讓他和手上摸到的感覺搭配起來。

  「我的臉不大,但很圓,對吧?或許你會以為我很胖,其實不是,我只有一點點胖……呃,比豐滿再多一點肉的那種胖,可是因為我很矮,所以看上去就滿胖的,不信的話摸摸看就知道我不是那麼胖……咳咳,我不是請你摸我身體……」

  任育凱忍不住笑了起來,「我知道。」然後摸向她的鼻子。

  「現在你摸到的是鼻子,普普通通的就是鼻子,眼睛不大不小,有雙眼皮,但不深,不過嘴巴非常小巧,這大概是我臉上最好看的部位。」

  任育凱描摩著她的嘴型。「櫻桃小嘴?」真的好小,小得令人吃驚。

  小嘴笑開了。「對,而且顏色非常漂亮喔!是同學告訴我的,我自己也這麼覺得。」

  「同學?」任育凱繼續摸向她的耳朵,長髮。「高中?大學?」

  「藝大音樂系現代作曲科一年級,四月中旬開學。」

  「作曲啊……」任育凱若有所思地定住,「嗯,那應該很好玩。」說完,他感覺到她的臉皺了一下。

  「好玩?我可不這麼認為,我高中上的是藝大附屬音樂高等學校,那時也有教簡易作曲,我努力奮鬥得頭髮差點白了,還險些過不了關呢!」

  任育凱微微一笑,收回手。「也許是你沒抓到訣竅。」

  「訣竅?作曲也有訣竅?要真有,那每個人都可以當名作曲家了!」問晴頗不以為然地搖搖頭。「告訴你,那要靠天份,我是不知道我有沒有那個天份,但我想試試看。」

  「那就加油吧!」

  「你呢?你又是念什麼的?」

  「物理。」

  「物理?」問晴想了一下。「你可以繼續朝理論方向進修啊!」

  任育凱聳聳肩。「再說吧!」

  問晴瞭解地點點頭。「現在還不是時候。」

  「大概吧!」任育凱不置是否地應道。

  問晴原想再說什麼,就在這當兒,眼角瞥見店長點完貨出現,她忙吞回那些話,板起臉一本正經地問:「請問先生需要什麼?」

  任育凱楞了一下,旋即聽見另一雙腳步聲,頓時恍然大悟。

  「呃,請給我三包五丈原拉麵……」

  「又吃速食麵。」問晴以不贊同的語氣低聲咕噥,彷彿小鬼在抗議又沒有冰淇淋可以吃。

  任育凱尷尬的笑了一下。「那,今天什麼最新鮮?」

  「御飯團。」

  「那就御飯團。」

  聽她離去拿御飯團的腳步聲,任育凱不禁歎了口氣。

  以後要買泡麵可能不太容易了,明明他是花錢的大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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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有三之後多半會變成漫漫無盡期。

  問晴正在貫徹實行這種老詞的精髓,自從去湯島天神社賞過梅之後,她就不時帶各式各樣的標準日式餐點去給任育凱,讓他領略一下真正的日式餐食到底是什麼滋味,再叫他回請她,藉機帶他到各處去走走逛逛,想盡辦法要把他帶回人群之中,希望他能盡快習慣盲目處在人群中的感覺。

  由於她是過來人,所以不需要任育凱說出口,她就能理解他害怕的是什麼,也很明白他想要的是什麼,總是在最適當的時機裡不落痕跡地幫助他或開解他,就算他很沒種的退縮回烏龜殼裡,她也不會勉強他。

  「沒關係,下次再試試看好了,這種事不可能一次就成功的,像我就嘗試了十幾次才成功呢!」

  或者他試著要自己走陌生的路,不小心踢到什麼或撞到什麼,正當他又懊惱又自卑的時候,她卻很不客氣的大笑起來。

  「不錯、不錯,你只撞歪了鼻子,我第一次撞到東西的時候,因為覺得自己太丟臉了,所以額頭刮破了還不知道,回家後才知道自己半張臉都是血。所以啊!以後我再撞到什麼,一定會先摸摸看自己有沒有受傷,這才是重點。」

  她明明是在笑他,他卻不在意,只想到她傷成那樣一定很痛。

  「真的?滿臉都是血?」

  「不對,半張臉,來,摸摸看,我額頭這邊還有一道疤呢!」

  「啊,好長!」

  「對啊,足足縫了二十幾針呢!」

  不過起碼有一半的時間,她會讓他扶著肘彎,引導他悠然地閒逛在街道上,慢慢的,他發現她不再那麼容易顫抖,只有在兩人肌膚剛接觸到的那一瞬間她會抖一下而已。

  「猜猜這是什麼味道?」

  「……食物?」

  「中式、日式或西式?」

  「唔……這是黑胡椒的味道,所以,西餐館?」

  「答對了!再來呢?呃,這回要用聽的。」

  「……唱片行?」

  「正確答案!然後?」

  「……皮革的味道,皮鞋店或皮飾行?」

  「很好,接下來……」

  「我餓了,我要吃串燒。」

  「哈哈哈,沒錯、沒錯,這是秋吉串燒,我們進去吃吧!」

  不知道為什麼,任育凱特別喜歡聽她的聲音,尤其是笑聲,每次聽到她大笑,他的腰際就會發麻;他也喜歡觸摸她,因為她的肌膚細緻又柔軟,觸感很好,摸久了還會上癮。

  起初,他渴望能看看她的模樣,但後來,他已經不在意她的外表究竟是圓或扁,她的善良、風趣、耐心、細心、體貼與體諒業已使她成為他心目中最美好的女孩子。

  然後,她帶領他「擠」入人群中。

  「自由之丘是東京近郊的高級住宅區,也是東橫線上人氣最旺的百貨大本營,幾條主要街道一到了週末假日──譬如今天──就會被人潮淹沒,要到這種地方的重點是,時間一定要充份,千萬不能急,只能悠閒的逛……」

  有個莽撞的人撞了任育凱一下,問晴立刻停下腳步讓他站穩了,再繼續前行。

  「還有,在這種地方走路,就算是明眼人也會被撞來撞去,你不用在意這點,只要小心站穩自己的腳步就行了。」

  扶著她的肘彎,任育凱徐步漫行,失去視力之後,頭一次覺得處身在人群中並不會使他感到畏懼或惶恐。

  「隨時隨地善用你的耳朵和鼻子,你說害怕四周都是人卻搞不清楚狀況,其實這點並不難克服,只要試著去適應就好了。聽,吵架聲,一男一女,聲音又很年輕,不用猜,肯定是情侶吵架……」最後一句她是壓低了聲音說的。

  「再聽,三個女人在討論價錢,八成是一起出來掃貨的鄰居或朋友,還有那種非日本語言,九成是觀光客……啊,好香的和果子,要不要進去喝杯茶休息一下?雖然裡面都是歐巴桑,不過反正你看不見……」

  任育凱失笑。

  好可愛的女孩,是的,再沒有比她更可愛的女孩子了!

  

  「小凱喜歡她。」

  「二哥喜歡她。」

  「對,二哥喜歡她。」

  吟倩兩眼往旁邊瞪。「你們怎麼知道?」這兩個小鬼會知道什麼是喜歡?

  咬一口從銀座虎屋買來的抹茶羊羹,「二哥老是偷摸人家,」任育傑口齒不清地說。「還摸人家的小屁屁。」

  咬一顆從高木屋老店買來的燒烤糯米丸子,「還有,只要那個姊姊笑出聲來,二哥就會跑出來那種怪怪的表情。」任瑪瑙同樣口齒不清地說。

  「什麼怪怪的表情?」

  「爸爸想和媽咪嘿咻的表情。」

  「還有大哥想拉大嫂回房睡覺的表情。」

  客廳裡,正在看書的任沐霈哭笑不得地抬眸看過來,曉晨臉紅紅地抱著兒子躲進廚房裡去,吟倩放聲大笑,就在這時,任琉璃回來了。

  「章魚燒、章魚燒,我在御徒町買來的燒魚燒,誰要……」話還沒說完,手上的袋子已經被兩個小鬼搶走了,她失笑。「媽咪,你是不是餓了他們三天三夜沒給他們吃飯?」

  「不,是一個月。」吟倩臉笑肉不笑地咧著嘴。「什麼時候開始上課?」

  「下星期。」任琉璃扔下包包走向禁區──禁止玩樂的地區。「翡翠呢?」

  「上幼稚園。」

  「大哥?」

  「到醫大去了,他要繼續進修眼科。」

  「他的日語可以了嗎?」

  「跟你一樣。」

  「哦!」順手拿了一塊羊羹丟進嘴裡,任琉璃望向監視器螢幕。「她又來了啊!唔……我還是覺得好像在哪裡見過她。」

  「是嗎?」吟倩看回螢幕。「你覺得她怎麼樣?」

  「憑良心說,跟二哥站在一起,他們一點也不搭,二哥太漂亮,那女孩子太平凡,不過我喜歡她,她的笑容總是會帶給我一種很溫暖舒適的感覺。」

  「我也喜歡她,還有……」吟倩笑吟吟地說。「你二哥也喜歡她。」

  「早看出來啦!」任琉璃拿吟倩的杯子喝了一口抹茶,又皺著眉頭放回原位。「只要她一出現,二哥整個人就發出萬丈光芒來,害我眼睛都差點睜不開。」

  「那他自己知道嗎?」

  「不知道吧!我想,」任琉璃仔細端詳螢幕裡的人。「過去他交女朋友都嘛要過半年之後才能確定自己喜不喜歡對方──我是說那種男女之間的喜歡,這一回才兩個月而已……嗯,就算他真的很喜歡,恐怕一時還不會想到那邊去。」

  「那麼……」吟倩又擠眉又弄眼的。「你認為我們需不需要幫他們一把?」

  「倩倩,你別多事!」任沐霈馬上發出緊急警告,怕老婆太無聊去捉弄兒子。

  以前是沒問題,但現在的任育凱可不是隨便可以捉弄的,大家都知道,只有她偶爾會忘記。

  任琉璃哈哈大笑。「現在還不需要啦!」

  「那什麼時候才需要?」

  「我不是男人,請不要問我那種事,那種事要問老爸,OK?」任琉璃一把推給老爸,讓老爸去應付他自己的老婆。

  「老公?」

  任沐霈無奈地搖搖頭。「現在不是你要擔心這種事的時候,你要擔心的是哈利的問題。」

  「哈利怎麼了?」幹嘛扯上閒雜人等?

  「他幾乎天天打電話來問JR兄妹什麼時候要進錄音室錄CD,我跟他說小凱還沒準備好,他就開始嗚嗚咽咽的對我哭訴,說有多少多少人在催他,又有多少多少人在恐嚇他,說JR兄妹再不出CD,他會被扔進大西洋裡頭去……」

  還沒聽完,吟倩和任琉璃母女倆便抱頭狂笑起來。

  「好……好誇張……」

  「哈利……哈利越來越好玩了……」

  「好玩?」任沐霈面無表情地瞥妻子一眼。「以後哈利的電話都由你來負責,我想再過不久就會換德斯打電話來向你問好了。」

  「德斯?」吟倩噎了一聲,笑容僵住。「沒……沒有這麼嚴重吧?」

  「沒有?」任沐霈歎氣。「以前JR兄妹年年開巡迴演唱會,起碼出兩張CD,還有電視節目、MTV、簽名會、頒獎典禮,數不清的活動,現在呢?兩年只出一張CD、一張海報,其他什麼也沒有,哈利還警告我說絕不能告訴他JR兄妹要退出歌壇了,不然他一定會馬上飆過來死給我們看!」

  吟倩和任琉璃相對一眼,還是很想笑,但已不敢明目張膽的笑出來了。

  「那……真的是小凱還沒準備好不是嗎?」

  「是沒錯,但我也能想像得出哈利被唱片公司各方面催促得有多為難,唱片公司那邊還主動提高價碼,哈利一定也被逼得快發瘋了。」

  吟倩聳聳肩。「我們又不缺錢。」

  「不是那個問題……」

  「好好好,下次哈利再打電話來,我來接,行了吧?」吟倩不在意地揮揮手。「他哭給我聽,我也要哭給他聽!」

  「媽咪要哭什麼給哈利聽?」任琉璃好奇地問。

  「哭說我老公都不跟我嘿咻了!」

  「哪裡沒有,幾乎每天晚上我都……」衝口而出的反駁至少溜出來一半以上,任沐霈才尷尬地打住,在妻子與三個兒女的爆笑聲中躲進書本後。「隨便你!」

  老婆的臉皮一年比一年厚,他甘拜下風,才不跟她比!

  

  四月一日,藝大新生註冊,六日健康檢查,十二日開學典禮,十三日正式開始上課,問晴在便利商店的臨時打工也早就說好在十日結束,這一天,她特地到他家來告訴任育凱這件事。

  「進來坐坐?」

  「好啊!」她跟在他後面進入,順手關上門,左右張望一下。「你有請人整理庭院嗎?」

  「沒有啊!」

  「你自己整理?」

  「那更沒有,我連屋裡都沒整理,怎麼可能整理庭院。」

  「可是你家庭院很乾淨整齊啊!」

  「是嗎?」

  進到屋裡,問晴更是困惑。「你說沒整理過屋裡?」

  「一次也沒有。」

  「也沒有傭人?」

  「沒有。」

  「可是你家……真的很整潔,好像天天都有人在清掃啊!」

  「……是嗎?不過……」他走向廚房,沒有帶手杖,在家裡他都是依靠手的觸摸,當然也不用戴墨鏡。「我這裡有老鼠。」

  「那也不奇怪。」

  「可是我這裡的老鼠很大……超大,每次我剛買回來泡麵,隔兩天就被吃光了,連包裝袋都不剩,更有趣的是,我這裡的老鼠特別偏愛泡麵,其他像是便當或麵包之類的,它們都不會動喔!」

  這種話誰會信!

  可是聽他說得一副煞有其事的樣子,問晴不禁狐疑起來。「你在說笑是吧?」

  任育凱笑笑,逕自打開櫥櫃取紅茶包,再摸來兩個瓷杯放入紅茶包,端到熱水瓶出口下,一、二、三、四……OK,換另一杯,一、二、三、四……

  「很熟練嘛!不過我建議你可以用聽的,那樣比較準。」

  「你怎麼知道我在數數?」

  「你數出聲來了。」問晴笑道。

  「哦!」任育凱有點尷尬。

  「我來端。」

  也許是因為任育凱的情況,任育倫為他找的這棟房子並不大,是那種很適合小夫妻帶一個兒女的住處,只要沿著牆壁走,想要走錯都很難。

  「這屋子不但整潔,而且佈置得好溫馨,」來到客廳後,問晴忍不住又說了。「誰幫你佈置的?」

  任育凱聳聳肩,摸到單人沙發坐下,「我也不知道,原來的傢具都被我砸光了,現在這些都是我以前的大學同學替我找人來重新佈置的。」問晴引導他的手摸一下放在他前面桌上的紅茶。「謝謝。」

  「不客氣。呃,我是來告訴你,便利商店的班我上到今天為止,十三日藝大就要開始上課了。」

  心腔子突然顫抖了一下,「你不會再來找我了嗎?」任育凱不由得急切地衝口而出。

  「當然會,直到你學會如何單獨出遠門之前,我會一直來找你,除非……」問晴頓了一下。「你不希望我再來了。」

  「誰說的!」任育凱忙道。「有你的幫忙,我已經不再害怕出門了,你可不能幫我幫到一半啊!」

  「不會的,不過……」問晴略一思索。「之前因為我是上早班的,所以下午兩點下班之後就可以帶你出去,可是現在我還不知道我的課排得怎麼樣,要到十三日選完課之後才知道……」

  「你不用擔心時間的問題,我說過我的時間多的是,由我來配合你就行了。」

  「好,那明天下午我沒事,你想到哪裡去嗎?」

  任育凱早就想好了。

  「這裡不是有四月花見嗎?譬如上野、北之丸、井之頭公園那裡……」

  「好極了,你會想『看』櫻花,有進步。」問晴很高興地說。「既然如此,我就帶你去『看看』真正的花見會,不要去上野公園那種地方跟人家擠來擠去,一點氣氛都沒有。」

  「真正的花見會?」

  「對,明天早上我要去參加一場花見會表演,你可以跟我一起去,不過要穿紋付掛,你有嗎?」

  「紋付掛?」任育凱茫然地覆述了一次。「那是什麼東西?」

  問晴失笑。「好吧!我幫你借一件好了,不過你的身材跟洋人一樣高,可能不太容易借得到合適的。」

  任育凱聳聳肩。「那待會兒你帶我去買一件不就行了。」

  「很貴喔!」

  「我多的是錢。」

  問晴又環顧四週一圈,點頭。「看得出來,你家應該相當富有。」

  「不,是我很富有,我從兩歲就開始賺錢了。」雖然只是上台作配角陪襯哼兩聲,但還是有報酬,而且非常受人歡迎呢!

  「真的?」問晴驚訝地上下打量他。「賺什麼錢?」

  任育凱咧嘴一笑。「幼兒用品廣告。」這也沒錯,當時他又白又胖又可愛,找他拍廣告的人還得排隊呢!

  「原來你是廣告模特兒。」問晴喃喃道。「你的確有這個本錢。」

  「不對,我只拍到六歲,」任育凱笑吟吟地說。「我要上小學,後來就沒有再拍過廣告了。」有拍也是拍海報和MTV,兼職上台表演。

  四年也拍不了多少廣告吧!

  不過問晴並沒有再深問下去,「那我們現在就去買紋付掛吧!」她起身。「啊!對了,既然你明天要和我一起去,我想最好先告訴你一下比較好。」

  任育凱也跟著起身。「告訴我什麼?」

  「我還有另外一個名字。」

  「呃?」

  「三鄉晴子,這才是我在戶籍上的名字,雖然我的血是台灣人的血,但在戶籍上,我是個純正的日本人。」

  「為什麼?」

  「……因為我是個被抱錯的孩子。」

  

  「我回來了。」

  「二小姐,您回來了。」

  三鄉晴子對管家露出親切的微笑。「父親、母親呢?」

  管家依然恭謹地躬著身。「老爺參加講座,夫人在授課。」

  「哦!那我回房去了。」

  「二小姐。」

  晴子轉身要回房,卻又被管家喊住。

  「什麼事?」

  「老爺要我轉告您,如果二小姐您仍不肯改變主意,以後的學費您都要自己負責。」

  笑容微斂,旋即又展開,「我知道了,謝謝。」語畢,晴子便循著庭院小道繞過前宅回到後宅的房間,途中,她沒有碰上任何人,包括藝大藝術系三年級的姊姊三鄉幸子,以及藝術系研究院的大哥三鄉隆盛。

  進了房,她並沒有立刻開燈,在黑暗中脫衣服、在黑暗中洗澡、在黑暗中換好衣服後,她才打開電燈,坐在書桌前沉思。

  一輩子,問晴都忘不了那四年黑暗無光的晦澀日子,因此在復明之後,對於那些與她有同樣慘痛經歷的人,她總是會不由自主地想要盡心盡力為對方付出。

  她很瞭解,他們需要的不是同情也不是憐憫,而是真誠的關心與實質的幫助,雖然那四年當中她什麼也沒得到,卻也因此讓她更瞭解盲人害怕的是什麼,需要的又是什麼。

  可是由於尚在就學,三年來她也只夠時間幫助兩個人,其中一個已經復明,另一個跟任育凱一樣永遠無法復明,但已能行動自如,唯一的麻煩是,他纏著她不放,非常堅持要娶她。

  她知道他是瞎了眼才會想要娶她,如果眼不瞎,山上圭一本是個相當出色的年輕人,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看上她這麼平凡的女孩子。

  但是他瞎了,原來的女友離他而去,她幫了他一年多,直到他能獨立行動時,他便開口向她求婚,堅持非她不娶,而由於雙方家世相當,她的父母也很贊同這樁婚事,不斷逼迫她應允婚事,無論她如何解釋都沒用。

  不過,她也很堅持自己絕不會和山上圭一結婚,因為他只是自以為愛她──就像當初她自以為愛上成神老師一樣。

  這樁婚姻到頭來只會是一場悲劇……

  她突然回過神來,有人在敲門,從敲門的方式來判斷,應該是大姊。

  「請進。」

  果然是三鄉幸子,身上還穿著畫衣,滿身的油彩,看上去卻依然如此高雅美麗,如同母親三鄉廣美一樣端莊優雅,至於大哥三鄉隆盛和父親三鄉涼和也都稱得上是美男子,唯有她,既不像父親也不像母親,只是一個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女孩子。

  因為她根本不是三鄉家的人。

  「回來啦?」幸子施施然走進來,隨便張望一眼即倚在門邊雙臂抱胸望住她。「還沒改變主意?」

  晴子為難地歎了口氣。「為什麼我不能念現代作曲呢?」

  「因為三鄉家是傳統世家,依循的是傳統規矩,重視的是傳統藝術,現代作曲偏離傳統藝術,自然不可以。而且若非圭一堅持要由你自己決定要不要和他結婚,父親早就硬逼你嫁到山上家去了,你應該知道,按照傳統規矩,父親是有這個權利的。」

  晴子咬住下唇不語。

  幸子搖搖頭。「我實在不懂,除了瞎眼之外,圭一的條件好到不能再好,你到底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呢?」

  晴子還是不吭聲。

  「想想,只要和他結婚,他不會干涉你念什麼,你也不必擔心學費。要知道,讓你自己負責學費只是第一步,若是你仍不肯屈服,父親一定還會有第二步,到時候你……」

  「大不了我搬出去,」晴子脫口道。「反正我本來就不是三鄉家的人。」

  幸子臉色倏沉。「你說的這是什麼話,就算你不是三鄉家的人,但父親母親辛辛苦苦養你這麼大,難道你不應該有所回報嗎?再老實告訴你,如果不是你那支鼻子還有點用,在發現你不是三鄉家的人那一年,父親早就把你送進孤兒院去了。總之……」

  她的眼神裡寫滿了脅迫。「你必須用你這支鼻子來回報父親母親的養育之恩,圭一要的是你的人,而他的父母要的是你的鼻子,除了和圭一結婚,你也沒有其他更好的出路,早晚都要答應,還是趁早鬆口吧!」

  話落,她哼了哼,隨即轉身出去,留下晴子低眸苦笑。

  大姊說得沒錯,圭一是平凡的她所能有的最好對象,除了失明之外,圭一家世好,人品也好,個性隨和,實在挑不出什麼毛病來,問題是……

  她不愛他呀!

  雖然她平凡,雖然她沒有資格挑對象,但她還是想和一個相愛的男人結婚,這樣真的太貪心了嗎?

  平凡的人真的沒有品嚐戀愛的權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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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任育凱還沒有察覺到自己的感情,情敵就先跑出來耀武揚威,一股熊熊的怒火燒得他莫名其妙,最後又來一記焦雷終於使他頓悟。

  原來他是在吃醋。

  這天一大早,問晴便來幫他穿紋付掛,原來是日本男人的傳統和服,還穿裙子呢!任育凱慶幸自己看不見,他實在無法想像一張洋味混血兒的臉穿上這種衣服會有多麼怪異。

  「你的腳受傷了嗎?」

  問晴正領著他去坐計程車,任育凱突然問出這樣一個問題。

  「沒有啊!為什麼這麼問?」

  「你走路不太一樣。」

  「因為我穿振袖,也就是日本和服。」

  任育凱恍然大悟。「你是說你現在走路內八字?」

  問晴失笑。「對。」

  「難以想像。」

  「你連我的樣子都不是很清楚,如何想像?」

  「說的也是。」

  然後他們坐上計程車,一個多鐘頭後才到達目的地,任育凱沒有問他們到了哪裡,他正忙著用自己的觸覺、聽覺、嗅覺來感受一股不一樣的氣氛。

  「那是什麼音樂?」

  「有人在表演雅樂。」

  「什麼東東?」

  「日本的古典音樂。」一進入場地,問晴說話的聲音就很明顯的降低了。「接下來還有茶道、花道、書道、能樂等表演,不過你放心,雖然是這種注重傳統的場合,但因為都是年輕人,所以你也不需要太拘束。」

  抬手拈下飄到臉上來的花瓣湊近鼻端聞了一下,「櫻花。」任育凱低喃,再轉頭朝四周猛吸幾口。「那又是什麼香味?」

  「沉香,也就是我要表演的項目。」說著,問晴帶領他到一株櫻樹下,坐上鋪好的方巾。「哪,12點方向是壽司,2點方向是乾果子和最中,梅子酒在10點方向,毛巾在你左手邊……」她一邊說一邊拿他的手去碰觸,以確認距離與方向。

  「好,謝謝。妳到底要表演什麼?」

  問晴優雅地拂裙跪坐在他側邊。「香道,三鄉家是香道世家,待會兒我要表演『伏籠熏香』,還要彈奏古箏。」

  香道?

  不懂,但是……

  「古箏?我也學過。」任育凱興匆匆地說。

  「真的?你學多久了?」問晴訝異地問,看他的模樣實在不像是會去碰古箏的人。

  「十天。」

  「……哦!」若是在其他地方,問晴一定會哈哈大笑,但在這裡,她只能抿唇竊笑。「那個,等會兒我會介紹個朋友給你認識,他的眼睛也看不見,我想你們應該可以成為好朋友。」

  「朋友?」不知道為什麼,任育凱心中驀然迸出一個突兒。「女的?」

  「男的。你幾歲了?」

  男的?

  「二十四。」突兒開始像病毒一樣急速增值。「你不會是要告訴我,他也是你幫助過的人之一?」

  「你怎麼知道?」問晴驚訝地反問。「在你之前我只幫過兩個人,一個後來跟我一樣移植眼角膜痊癒了,另一個就是山上,他跟你同年,你是第三個,也是最困難的一個。」

  任育凱突然感到非常不是滋味。「為什麼說我是最困難的一個?」原來他不是第一個,更不是唯一一個得到她幫助的人,而且還是被她評定為最後一名的劣級生。

  「因為你最缺乏自信,也最逃避人群。」

  任育凱可以感覺得到心裡好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似的越來越不舒服。

  「他就不缺乏自信?」

  「缺啊!可是他一開始就很積極的想找回自信,只是不知道該如何做。不像你,你到現在還有一半的心在抗拒走回人群中,更別提找回自信這麼困難的事,你根本就把自己徹底否決了……」

  問晴的話說得很直,也有點傷人,但隱約可以感覺得到她在試圖點醒他。

  「這也許是因為尚未失明之前的你比一般人更活躍,以至於現在的你無法接受失去視力之後還能夠維持以前的活躍。其實你應該要瞭解,人只要肯努力,沒有做不到的事。」

  任育凱沉默了好半晌。

  「他比我出色?」

  「憑良心說,不,他不比你出色。」問晴回答得毫不猶豫。「論外表,他俊秀,你漂亮得令人捨不得移開眼;他很有氣質,你像太陽一樣散發出熾熱的光芒,他中等身材體格稍嫌瘦了一點,你高挑挺拔體格勁實;說個性,他親切隨和,你活潑幽默,不,他絕對不比你出色,但就自信這一點,你卻輸他很多。」

  是嗎?

  哼哼,不過就是自信而已嘛!有什麼了不起,看他隨手抓一大把給她看!

  「你喜歡他?」

  「當然喜歡啊!他是個很好的朋友嘛!」

  最好只是朋友。

  「那他……」

  「啊!他來了,你等一下,我帶他過來。」

  帶他過來?她也要讓他扶著她的手嗎?

  任育凱兩眼徐徐瞇了起來。

  片刻後,他感覺到問晴帶著另一個人過來,並讓那個人坐在他的右手邊,然後他聽到她在為那個人說明食物飲料各別放在哪個方向,想到她也會拿那個人的手去碰觸食物,他就很不爽。

  最後,問晴終於為那個人「服務」完畢,並繞到他左手邊來坐下,他心裡不禁很幼稚地小小高興了一下。

  他比較接近問晴。

  不過,仇敵「見」面份外眼紅,就算眼睛看不見,紅一下絕對沒有問題,此刻的任育凱全身所有的感官細胞──除了眼睛──馬力全開,專心一意去意識對方的存在,立刻,他接收到第一項資料。

  對方也有敵意。

  「任育凱、山上圭一,你們倆好好聊聊,我要去準備表演了。」

  原來是山上的烏龜一隻。

  問晴一離開,任育凱馬上問:「你們認識多久了?」

  「快三年了。你呢?」

  Shit!那麼久!

  「兩個多月。」任育凱不甚甘心地說。

  「原來只認識兩個月。」

  一聽到對方的喃喃自語,任育凱不禁怒火上揚。

  「兩個月又怎樣?我們幾乎天天一起出去!」

  「那時候她也是幾乎天天帶我出去,整整半年。」

  可惡!

  「她認為我比你出色!」

  「又不是花瓶,外表出色有什麼用,她家是香道世家,我家是茶道世家;她會調香,我會舞踴;她會古箏,我會琵琶……」

  難怪她的言行舉止比一般日本女孩子嫻雅的多,而且從不帶他去一般年輕人會去的地方,總是帶他去那種仍保留著傳統氣息的場所,譬如銀座、上野、谷中、各大神社寺廟等,她甚至還帶他去寄席(傳統劇場)聽落語講談(相聲說書)。

  生長在那種注重傳統的家庭,若是家教再嚴謹一點,熟悉的大概也只有那種地方。不過……

  他家也是歌道世家,不行嗎?

  「我也會彈古箏!」

  「是嗎?我學十六年了,你呢?」

  十……十六年?!

  「總……總之,我會就是了。」任育凱硬著頭皮頂上去。

  「好,那等一下我表演完之後是餘興節目,就請你也上台表演一曲吧!」

  上台就上台,誰怕誰呀!

  「沒問題!」輸人不輸陣,再丟臉也要卯上去,平平都是瞎子,就不信他會差那傢伙多少!

  所以,當問晴表演完畢回來,那傢伙離去準備上台,任育凱馬上抓住問晴提出緊急要求。

  「拜託,讓我摸摸你的古箏。」

  「為什麼?」問晴奇怪地問。

  「讓我摸一下嘛!」

  「好好好,讓你摸、讓你摸!」

  於是,問晴便帶他去儲放各種器具的臨時帳篷裡,讓他「摸摸」她的古箏,然後應朋友的請求幫忙把兩個大箱子搬出去。

  十五分鐘後她回來,任育凱又提出另一項要求。

  「有沒有古箏樂曲的CD借我聽一下?」

  她沒有,只好去向別人借,因為如此,在他專心聽古箏樂曲CD的時候,她又跑去幫人家的忙以回報人家。

  半個鐘頭後──

  「應該可以了吧!」他自言自語道,一邊取下耳機。「餘興節目開始了嗎?」

  「十分鐘前就開始了。」

  「好,那我們走吧!」

  「走到哪裡?」

  「走到……」

  忽地帳篷門簾一掀,有三個人進來──一個帶另一個,第三個搬古箏。

  「原來你躲在這裡,後悔了嗎?」

  仇敵的聲音聽一次就深印在腦海裡,一輩子都format不掉。

  「沒有,我準備好了,走吧!」

  「你們到底要做什麼?」問晴滿頭霧水地把任育凱的手放在她的肘彎上,再跟著前面三個人走。

  「我要上台彈古箏。」

  「你要上台……」猛抽氣,「你你你……你不是才……才學過十天嗎?」問晴吃驚得話都結巴起來了。

  「沒錯。」

  「天啊!那你怎麼可以……」

  「放心、放心,雖然我沒聽過日本的古典樂曲,但我剛剛背了一首,應該不會差到哪裡去。」

  剛剛才背一首?

  問晴差點跌跤。「但但但……你才學學學……學過十十十……十天啊!」

  「的確,才學十天而已,彈起來手指頭可能會很痛,不過沒關係,才彈一首,大概不會痛到哪裡去。」

  誰跟他說這些!

  「你你你……你到底什麼時候學過古箏的?」

  「唔,我想想……」任育凱歪著腦袋想了一下。「四年前或五年前吧!」

  猛然煞車,「夠了!」問晴哭笑不得地拉住他。「你不是連面對人群的自信都沒有嗎?居然敢上台表演才學過十天的古箏!」

  「他也是瞎子……」任育凱盲目地往前一指──沒人,僅有一株快掉光的櫻花樹,一陣淒涼的風掃過,連最後一朵也掉了,只剩下光禿禿的枝幹,但他不知道,因為問晴越走越慢,隔著前面的人已有相當一段距離了。「既然他可以上台表演,我當然也可以!」

  「他學了十六年!」

  「我也學了十天啊!」

  「可是……」才說他缺乏自信,轉個眼他又自信過頭了。

  「安啦、安啦,就算沒有他好,也不會輸他太多的!」

  何止不會輸太多,任育凱一開始彈奏,問晴的嘴巴就再也闔不上,不敢相信地瞪著眼。

  才學十天?

  一定是騙人的!

  「他學多久了?」一側的山上圭一問。他是個書生型的人,斯文爾雅,即使失明,依然有不少世家千金青睞於他,偏偏他只鍾情於問晴一人。

  「……十天。」

  「……對不起,你剛剛說他學多久了?十年嗎?應該不只吧!」

  「……」

  回程的車上,任育凱一臉心滿意足的笑。

  「這下子那傢伙沒話說了吧?他會琵琶,我也會古箏,有什麼了不起!」

  「你真的只學過十天?」問晴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語氣裡更是。

  「你為什麼一直問我這句話?」

  「……教你的老師一定是個超級大天才!」

  「沒有人教我,我自己看人家彈奏自己學會的。」

  「……」這個人不是超級大天才,就是超級大騙子!

  「啊!對了,你會彈琵琶嗎?」

  「只會基本指法。」

  「那好,教我,聽起來琵琶好像也滿好玩的,可能要稍微久一點,因為我看不見人家怎麼彈,我想……嗯,大概要一個月左右吧!」

  順便,他也要好好想一下,他幹嘛把那只山上的烏龜當仇敵?

  

  「老公。」

  「嗯?」

  「你兒子腦袋秀逗了!」

  「嗄?」

  「他……在彈琵琶!」

  「……琵琶?!」

  霎時間,從廚房、書房、浴室、客廳,所有人全跑過來了。

  「勁爆!二哥真的在彈琵琶!」他終於肯碰樂器了,不過,為什麼是琵琶?

  「他不是看不見嗎?誰教他的?」任育倫喃喃道。

  「大概是那個女孩子吧!」曉晨猜測道。

  「可是……他幹嘛學琵琶?」

  「因為二哥要和人家決鬥!」

  眨個眼,所有的視線又動作一致地改變方向集中到那個捧著一顆大蘋果喀嚓喀嚓咬的小鬼身上。

  「決鬥?」西洋劍還是左輪槍?

  「那天啊!就是二哥和那個姊姊穿好奇怪的衣服出門的那一次……」

  「那次啊!我們也跟去了,可是……」任琉璃打岔進來。「因為那邊是私人產業,我們不能進去,只好等在外面……」

  「我進去了。」

  「咦?」任琉璃驚訝地瞪住任瑪瑙。「你進去了?從哪裡進去的?」

  「大門。」

  「耶?」

  任瑪瑙咧嘴笑得好得意。「我跟在大人後面進去。」

  任琉璃頓時傻眼。「Shit!難怪好一陣子都沒見到你!」

  「裡面有好多壽司跟和果子可以吃喔!然後我看見二哥和另外一個眼睛看不見的大哥哥坐在一起,我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可是二哥好像很不開心,那位大哥哥也好像不太高興,後來那位大哥哥上台表演琵琶,二哥去練習古箏,還一邊嘀咕一邊練習……」

  「他嘀咕什麼?」

  「二哥嘀咕說:平平都是笨蛋瞎子,我就不信你可以我就不可以,你學十六年又怎樣?我學十天就夠了……」

  才說到一半,已經有人在悶笑了。

  「二哥還說:是她說的,我外表比你出色,再過一陣子,我會讓她說我各方面都比你厲害,到時候你就自己滾一邊去哀怨吧,山上的烏龜!」

  爆笑如雷,大家東倒西歪。

  「二哥……好可愛喔!」

  「沒……沒錯,平平都是笨……笨蛋瞎子,沒理由那小子拚不過人家!」

  「什麼是山……山上的烏龜?」

  「那小子……」任沐霈也在笑。「終於振作起來了!」

  一聽到這話,顧不得再笑,吟倩忙扯住老公緊張兮兮地問:「你是說小凱振作起來了?」

  任沐霈頷首。「若是按照我的個性,他現在才剛從谷底爬起來,應該要再過一陣子才會發現自己的感情,然後開始懷疑自己有沒有資格追求對方,最後因為沒有自信而否決了自己,那時候就需要我們的幫忙了。沒想到……」

  他又笑了一下。「他尚未察覺到自己的感情就先面臨強敵威脅,而且對方也跟他一樣眼睛看不見,這種突發狀況實在沒有時間讓他一步一步慢慢進展,於是他就省略了中間步驟,直接跳到反擊,這有九成九是你的個性在他身上作祟──是我就不會,然後,你那死不認輸的拗性子開始在他身上發揚光大,瞎子對瞎子,他就不信贏不了另一個瞎子!」

  「酷!」任琉璃對著螢幕比大拇指。「二哥,我支持你!」

  「那麼,」任育倫也很興奮。「他可以慢慢找回他的自信了?」那個笨蛋弟弟,他終於可以站起來了嗎?

  「不,在他自願上台彈古箏的那一刻,他已經找回過去的自信了。」

  「哦,耶!」

  大家不禁齊聲歡呼,連小鬼也跟著亂叫亂跳湊熱鬧。

  「這實在是一種機緣巧合,若不是那種場合、不是那種對手、不是那種心情,只要差一樣,就沒有辦法一口氣把小凱推越重重阻礙登上谷頂,能碰上那個女孩子是他的運氣。」

  「所以我說我喜歡那女孩子嘛!」任琉璃得意地說。

  「我喜歡那個姊姊身上的香味。」任瑪瑙附和道。

  香味?

  一絲靈光忽地閃過腦海,任琉璃好像想到什麼了,卻又沒有確實抓住任何東西,正想問個清楚,眼一轉卻見大家忙著興高采烈,只有吟倩一人垂頭喪氣,好像剛被搶走玩具的小鬼頭。

  「媽咪,你怎麼了?」

  吟倩哀怨地抽抽鼻子。「也就是說,小凱不需要我們『幫』他了?」換句話說,沒得玩了?

  任沐霈啼笑皆非。「倩倩,他是你兒子耶!」

  吟倩想了想。「說的也是,回台灣一樣可以玩,」自己的兒子會跟在身邊,隨時都可以玩。「好,回台灣再跟他玩捉迷藏好了。」

  怎麼一句話就可以把他的意思弄擰成這樣?

  任沐霈呆住,愣在一群爆笑的人中間。

  「話說回來,小凱到底想通了沒有?」
  

  沒有,想了好幾天沒什麼結果,琵琶倒是練得頗有進展,於是任育凱又請問晴借一些琵琶樂曲來給他聽。

  兩天後──

  任育凱抱著琵琶在苦練指法,三撩,七撩,又點又挑……電話鈴驀響,他以為又是老媽打來問候兒子金安,隨手接起來就吐槽過去。

  「不回去就是不回去,跟哈利說起碼要再過一年……不,兩年,兩年後再來問我,到時候我會認真考慮一下要不要回去錄CD!」

  「……對不起,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咦?無法format的聲音?

  任育凱驚訝地「看」了一下電話,再放回耳邊。

  「山上的……呃,不,山上圭一?」

  「是我,你是任性的……呃,不,任育倫?」

  任性的……什麼?

  任育凱再一次拿下電話來「瞪」一眼,再放回原位。

  「你怎麼知道我的電話?」

  「我問晴子的。」

  晴子?

  哼!叫得那麼親熱幹嘛?好,下回見面,他也要叫她問晴……不,叫晴晴,跟老爸叫媽咪倩倩一樣,這可比那傢伙叫晴子更親熱了吧!

  「找我什麼事?」

  「聽說你在學琵琶,為什麼?」

  因為他要在各方面都比那傢伙更行!

  「不為什麼,就是想學。」頓了一下。「你怎麼知道?」

  「晴子來向我借琵琶樂曲的CD。」

  呿,早知道她是向那傢伙借,他乾脆自己去買算了!

  「不用了,我自己去買。」

  「我已經拿給晴子了。」

  「……半個月後還你……謝謝。」

  最後那兩個字是含在嘴裡咕噥的,遙遠的電話那頭都聽得出他有多不情願。

  「你喜歡晴子?」

  「……呃?」喜歡……她?

  「如果是的話,請你及時打住,因為我已經向她求過婚,她的父母也同意我們的婚事,請你不要作令人厭惡的第三者。好,我要說的就是這些。」

  電話掛斷了。

  但任育凱依然一手抱琵琶半遮面,一手舉著嘟嘟鬼叫的話筒,動也不動地呆坐整整一個鐘頭後,他才眨了一下眼。

  Shit!原來他喜歡上她了!

  

  「你答應那傢伙的求婚了?」

  大門一打開,連對方是誰都沒問,任育凱便單刀直入地發出問題。

  「……什麼?」

  「那只山上的烏龜,你答應他的求婚了?」

  靜了好一會兒,問晴方始聽懂他在說什麼,旋即爆笑出來。

  「山……山上的……烏龜?」

  「對,就是他,你答應那傢伙的求婚了?」任育凱不耐煩地又問了一次,同時側身讓問晴進門,清新的香味自他前方飄過。

  不用問,只要聞到這股香味就知道是她了。

  直至進到屋裡,問晴的爆笑才告一段落。

  「到底答應了沒有?」第三次問,他的忍耐力即將達到崩潰的極限。

  「沒有,我沒有答應他的求婚。」

  「為什麼?」

  「因為我不愛他,他也不是真的愛我。」任育凱很明顯的鬆了一大口氣,問晴納悶地端詳他。「是圭一告訴你的?」

  圭一?

  「你為什麼直呼他的名字?」

  他的臉色又黑了一半,語氣帶著濃烈的責備意味,問晴被質責得很疑惑,滿頭霧水。

  「他是我的朋友啊!」

  「那我呢?我不是你的朋友嗎?為什麼你總是連名帶姓的叫我?」

  「我……」

  「不公平,以後你也要直呼我的名字……不,叫我凱就好了。」就像媽咪叫老爸霈,大嫂叫大哥倫。

  「嗄?」問晴越聽越搞不清楚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對,你就叫我凱,我呢!叫妳晴晴。」任育凱以不容反駁的口吻決定了這件重大的議題結論,拍案定槌。

  「可是……」

  「你不叫,以後我就餐餐吃泡麵!」

  目注他孩子氣的別開腦袋,嘴還撅了起來,問晴不禁哭笑不得地凝視他好半晌,然後,眼中的疑惑逐漸消失,浮上一抹穎悟。

  「你……喜歡我?」

  「沒錯。」任育凱有點意外,原以為以她的個性應該不會認為他會喜歡上她,沒想到她竟然知道。

  問晴苦笑,搖頭歎氣,然後扶著他的手到沙發上落坐,沉思了一會兒。

  「現在我要告訴你一些關於我私人的事,就是為什麼我明明是台灣人,戶籍上卻是日本人的原因……」

  任育凱一怔,突然伸手去摸到她的柔荑來握住,他不知道自己為何要這麼做,只是自然而然就這麼做了,而問晴的視線則定定地駐留在他包住她的手片刻,並沒有抽回她的手。

  「我的親生父母都是台灣籍的留日學生,在日本相愛結婚,他們和我的養父母三鄉爸媽並不相識,只是很湊巧兩對夫妻都在同一時刻出遠門,在同一個地點因山崩而被困住,在同一個地點因驚嚇而導致早產,也同樣平安生下女兒,待路通之後,兩輛救護車分別載走兩位母親和兩個嬰兒,一個星期後同時出院,本來也沒什麼,只是一連串的巧合而已,但是……」

  她停了一會兒。

  「在我十一歲那年,由於在學校裡發生意外被送到醫院動手術,那時候才發現我的血型和養父母不同,其實這種情況雖然稀少,但也不能說完全沒有,不過養父母馬上起了疑心,因為……」

  平庸的晴子五官長相和養父母以及哥哥姊姊,甚至和所有的親戚都不同,所以三鄉夫婦立刻要求醫院鑒定血緣。

  果然,晴子並不是他們的孩子。

  於是三鄉夫婦便請人去調查,結果查到當年那對台灣夫妻早已因車禍去世,而他們倖存的女兒葉問蓮不知為何沒有人來認領,只好送到孤兒院,不到半年又被人領養去,三鄉夫婦並沒有因此而死心,他們鍥而不捨地繼續往下追查,終於查到葉問蓮被一對唱片製作人夫妻收養了去,並改名為……

  「……永倉早夜子……」

  「咦?」任育凱楞了一下。「我好像在哪裡聽過這個名字?」

  「現今日本流行歌曲排行榜上當紅的青春偶像,連續兩張專輯都是當年銷售第一的超人氣女歌手……」苦笑爬上問晴的唇。「跟我差別好多,我完全比不上,但她才是養父母的親生女兒,可惜她並不想認回親生父母……」

  又一次,問晴靜默了片刻。

  「我告訴你這些是想讓你瞭解,當年我不但失去了光明,又得知自己其實是個孤兒,根本不是三鄉家的孩子,如果不是我在聞香方面有特殊的表現,他們又怕人家說閒話,養父母原想把我送進孤兒院裡,因為一看到我,他們就會想到永倉早夜子,那麼出色的女孩子明明是他們的親生孩子,卻不肯回到他們身邊……」

  她歎息。「種種打擊使我的人生跌入最谷底,若非教我點字的成神老師給予我百般的安慰和鼓勵,我差點就自殺了,於是我自以為愛上了成神老師,還向他告白,成神老師也沒有拒絕我,他只是告訴我,兩年後如果我沒有改變心意,屆時再去找他。結果不到一年,我就看清自己到底鬧了什麼笑話……」

  終於明白她要傳達給他的究竟是什麼。

  「但我是……」任育凱想反駁。

  「還有下文,請先聽我說完好嗎?」

  「……請說。」

  「謝謝。」問晴低喃。「在明白自己真正的心情之後,我去找成神老師,感謝他對我的教誨與幫助,兩個月後,我的眼睛恢復光明,課餘時間,我也傚法成神老師一樣盡心盡力去幫助失明的人……」

  她突然反手握住他的手。

  「第一位是個才大我兩歲的男孩子,他呢!也犯了跟我同樣的毛病,所以我也學成神老師那樣,要他在眼睛恢復光明時再來找我。當我在幫助圭一時,那個男孩的眼睛痊癒了,也真的跑來找我,可是第一眼我就可以清清楚楚地瞧見他眸中的失望,沒錯,看不見的他把我美化了,就如同圭一和現在的你一樣……」

  輕輕地,她把他的手放回他大腿上,再收回自己的手。

  「你們都把我美化了,自以為愛上了我,那個男孩子還有機會看清事實,但你們兩個都沒有恢復光明的機會,你們永遠也看不見我的真實面貌,所以圭一不肯死心,你大概也會是……」

  她凝注他側耳傾聽的表情,臉容上悄悄浮上一抹奇異的神色。

  「可是請你們要明白,你們或許真的愛上了我,但你們愛的其實只是一個被你們美化過的想像,那並不是我,現實的我真的真的好平凡,所以,為了避免你繼續陷下去,我想我們……」

  說到這裡,她深吸一口氣,再勇敢地說出結論:「最好別再見面了。」

  任育凱雙眉猛然挑高,「別再見面?」他淡淡一哂。「你說完了?」

  「是。」

  「那可以換我說了?」

  問晴遲疑一下。「請說。」

  「好,那麼……」任育凱又摸到她的手握回來。「我要先向你坦白,從國中時代開始,我交過的女朋友起碼有二、三十個,這讓我對女孩子瞭解相當多,再加上家裡有好幾個令人不敢領教的女人──大小都有,老實說,我不但不會美化任何女孩子,甚至你硬要我美化,我都不曉得該如何美化……」

  然後,他空出一手摸到她的頭,再撫向她的臉頰。

  「至於你的外表,說實在的,我從來沒有考慮過那一點,既然我看不見,考慮那種事根本是白費力氣。我考慮的是,你的肌膚摸起來真的很舒服,又嫩又滑又軟,不像那種骨感的女人,閉著眼摸上去還以為是骷髏標本……」

  修長的手指移向她的唇。

  「還有你的聲音,gee,我實在不明白一個人如何能把話說得好像在唱歌一樣美妙,但你就是,特別是你的笑聲,不騙你,每次我聽了都有當場把你壓倒的衝動,我交過那麼多女友,這可是頭一回有這種衝動……」

  問晴的臉紅了,不過任育凱瞧不見。

  「再說到你的內在,那個不必我提醒你,你自己應該最瞭解自己的個性,你是個如此善良體貼又有耐性的女孩子,這種個性實在很吃虧,但也很容易融化好男人的心,你實在不應該因為一個以外表衡量女孩子的混蛋而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不過最重要的是……」

  他忽地傾身向前趨近她耳際。「你也喜歡我不是嗎?」

  問晴驚喘,「你怎麼知……」抽氣,噎住。

  任育凱坐正,露出得意的笑。

  「剛認識不久我就知道了,別忘了我交過多少女朋友,喜歡我的女孩子會有什麼反應我比誰都清楚,雖然現在你已經不會像剛認識我那時候反應那麼激烈,可能是比較習慣了吧!總之,你以為自己遮掩得很好,表現得很自然,在外人眼裡,也可能的確是如此,但別忘了我是瞎子,我看不見,但感覺得到,譬如……」

  他再一次突然傾身向她,問晴的呼吸瞬間停止了一剎那。

  「你的呼吸停了一次,還有……」他的手觸上她的臉,「你微微抖了一下,而且,你的臉越來越燙了,或者是……」

  毫無預警地,他驀然移位到她身邊緊貼著她坐。

  「你的身體僵硬了整整兩秒,像這種一般男人很容易忽略的小地方我都注意到了,因為我是瞎子,是你教我要善用其他感官,所以我用了……」

  他發出輕笑聲。「最後我要告訴你,別再見面是你自己決定的事,至於我的決定是……」手指摸索到她的唇瓣,確定了位置,再將自己的唇靠過去,對著她的小嘴發佈今年最重大的宣言。

  「我要開始追你了!」語畢,大剌剌地蓋上「私人印章」,標明「此物已為我所有」。

  而剛剛喪失所有權的「物品」則一時失措地任由「物主」佔盡便宜。

  她是在作夢吧?

  

  日本人對傳統文化珍惜有加,久而久之便升級為「道」,茶有茶道、花有花道、書法有書道,而香道則是由香文化隨佛教東傳而來產生的,追求的是閒寂、優雅,在一定的作法禮儀之下熏焚香木,在鑒賞各種不同的熏香之時,吟唱詩歌、書寫文章或只是感受高尚優雅的神秘氣氳。

  習練香道,光是聞香就要練一年,第二年練香灰造型,第三年進入綜合練習,經過四年才給「初傳」證書,進級到師範「皆傳」級需要15年,升到「奧傳」一級則需要25至30年。

  問晴從三歲開始聞香,在十四歲那一年就已得到「皆傳」的資格,這是極為罕見的,她自己則歸功於那四年只能靠聽覺和嗅覺生活的磨練。

  但相對的,由於她已晉陞師範級,工作增多自然不在話下,要代替養母教導弟子,參加香會表演各種儀式,組香、競香、十種香,在不妨礙學業的情況下,她也都會盡量參加。所以若是有工作的時候,管家總會提早在一個星期前通知她,以便她安排自己的時間,至於養父母,是很少跟她碰面的。

  因此這天上午的課一結束她就趕回家了,因為晚上有「工作」需要提早準備。

  然而這次她一回家就感到氣氛有些不一樣,有點緊張、有點戰戰兢兢的,看傭人的臉色,她猜想是有什麼大人物來訪,但這不關她的事,她只負責做好自己份內的工作即可,所以她按照習慣直接走向後宅。

  「等等,她是誰,為什麼沒有穿傭人的制服?」

  雖然沒有指名道姓,但下意識裡,問晴就想到是在說她,於是停下腳步轉頭看去……真希望她沒有停下來。

  世上就是有這麼不公平的事,同樣是十八歲,有人像她這麼平凡,也有人像亭亭玉立於魚池畔的那位少女那樣美麗動人,難怪永倉早夜子會成為日本少男心目中最渴望一親芳澤的青春偶像。

  不過問晴也不是嫉妒,她並不是很在意自己的平凡,畢竟,這世上平凡的人佔大多數,要是走在路上大家都是帥哥美女,偶像明星要讓誰去作?

  她只是有點怨歎,為什麼要讓平凡的她和那樣美麗的女孩子扯上關係呢?

  瞧見養父母對早夜子低聲說了幾句,早夜子便拉著好長的一聲哦來到她身邊,繞著她轉了一圈,再輕蔑的哼了哼,問晴猜想早夜子一定不會說出什麼好話來。

  「這種醜八怪你們也能拿她當三鄉家的女兒?」

  「我們也一直很奇怪呀!」

  早夜子又哼了哼。「是我早扔掉了,看了就討厭!」

  一聽早夜子這麼說,三鄉涼和忙揮手示意問晴離開,免得早夜子看了礙眼,問晴也樂得趕緊逃開,但心中仍有所疑惑。

  早夜子不但不肯認回親生父母,甚至這六年來連一次也不願意回三鄉家來看看,現在她卻回來了,是有什麼特別含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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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位於東京都台東區的東京藝術大學並不是一所很大的學校,包括研究所在內,全校學生總數不會超過三千人,而音樂系的作曲科各年級也都只有十八個人,又分現代作曲組九人與藝術作曲組九人,每三個人一組共同做一學期兩度作業審查。

  阿川美芝和如月裡見是問晴的同組同伴,三個女孩子同樣都是從藝大附屬高等學校直升上來的,不但個性相近,外表也同樣平凡無奇,都是兩顆眼睛一支鼻子一張嘴就可以帶過了。

  唯一不同的是,美芝和裡見家裡的經濟都相當拮据,所以……

  「真的!真的!這是公開的秘密,你們怎麼會不知道呢?」

  上完作曲理論與音樂史之後,三人沒課了,聯袂穿過三號館和五號館之間步向音樂系校區出口。

  「什麼秘密啊?不懂你在說什麼。」

  「就是啊……」美芝左右看了一下,壓低聲音。「岡田大友,你們知道吧!就是那位超大牌的音樂監製,他是本校畢業的,所以每一回音樂部做校內審查時,他都會來看看,一來是提拔學弟妹們,一來是看看有什麼人才……」

  「真的?」裡見驚呼。「然後呢?」

  「然後?」美芝聳聳肩。「由於他眼光太高,實際被他看上的人寥寥無幾,能被他稱讚一、兩句就很了不起了。」

  「呿!」裡見白眼一翻。「這又有什麼好緊張的?」

  美芝眨了眨眼。「可是一旦被他看上眼,他會建議學校刻意栽培,這四年學費全免喔!」

  「咦?」問晴與裡見異口同聲的驚呼。「全免?四年?」

  「沒錯,」美芝兩眼閃閃發光。「雖然希望不大,但,要不要試試?」

  「廢話!」問晴與裡見又一次異口同聲。「當然要!」

  美芝與裡見是基於經濟考量上的需要,而問晴在不久的未來也會有同樣的困擾。

  「那麼,是要一起作曲,還是作曲、作詞和合音套譜分開?」

  「這……」問晴想了一下。「對我們來說,一個多月的時間並不是很夠,所以最好是分別作曲,再一起挑一支最好的出來,然後配詞、合音和伴奏分開負責,這樣如何?」

  「OK……啊!等等,陪我去買東西,學校的樂譜和錄音帶比較便宜。」

  在學校的販賣商店外,問晴與裡見一邊等待美芝,一邊討論作曲主題,不經意地,問晴回頭看美芝還要多久,裡見則隨意朝四周環顧一眼。

  「酷,好正點的帥哥,雖然是個瞎子,不過有缺陷的男人更迷人……」

  帥哥?瞎子?

  問晴猛然回眸,驚駭地抽了口氣。「任育凱?!」

  不遠處,任育凱一聽見她的聲音,馬上駐足側過臉來。「晴晴?」

  問晴連忙跑過去扶住他的手臂。「你怎麼來了?」

  任育凱沒有回答她,反問:「你剛剛叫我什麼?」

  問晴也沒有回答他,再問:「你怎麼來的?」

  任育凱眉尾微挑。「好,這次饒過你,下次你再這樣叫我,我會當作沒聽見,就算我快要掉進水溝裡了也不管。」

  問晴腦袋一歪。「狗屎呢?」

  任育凱窒了一下,旋即失笑。「我有鼻子,才不會去踩到狗屎!」然後,他側耳。「同學?」

  「哇,他的耳朵好厲害!」裡見驚歎。

  問晴笑望一下跟在她身後跑來的裡見。「同組做作業審查的同學,如月裡見,還有另一位阿川美芝,她在買東西。」

  任育凱綻出最迷人的笑,頷首。「任育凱,你好。」

  裡見的臉沒來由地紅了一下。「呃,你好。」

  「你怎麼來了?」問晴又問了一次。實在很好奇,先前要他試著自己出遠門,他打死不肯,現在又是為什麼自己跑出來了?

  「我不是說過我要追你嗎?」任育凱的笑容突然多了一抹邪魅。「男孩子追女孩子不都是這樣,去接女孩子下課,陪她上街吃飯看電影,然後甜言蜜語把她拐到黑漆漆的樹叢下偷種幾顆草莓,不過如果時機不對,可能還沒吃到草莓就先賺到五百……」

  裡見爆笑,問晴忍了又忍,最後還是忍不住笑出聲來。

  「誰跟你去種草莓!」她笑罵。「你到底是怎麼來的?」不會是包計程車來的吧?

  任育凱聳聳肩。「到車站並不難,車站的地磚也有導盲器,我的手杖有電子感應器,不到十分鐘我就坐上營團銀座線,二十五分鐘到上野車站,再請教別人到藝大怎麼走,不過這裡的人都好親切,我只不過問個路,她就親自帶我來了。」

  不必猜……「是女孩子?」

  任育凱笑得很無辜。「咦?你會占卜還是塔羅牌?居然猜得這麼準!」

  裡見繼續爆笑,美芝也出來了,裡見一邊笑一邊對她解釋,問晴想生氣又忍不住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你到底想要怎樣?」

  「我要追妳嘛!當然,你可以拒絕我請你出去玩,可是我會哭喔!」

  取下墨鏡,任育凱用那張漂亮的臉擺出一副棄婦狀給她看,好哀怨,這下子連美芝也禁不住一起爆笑出來。

  「晴子,他好……好好玩喔!就……就給他追嘛!」

  歎著氣,問晴替他戴上墨鏡,再把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肘彎上。

  「我們到東照神宮看牡丹吧!」

  棄婦立刻眉開眼笑起來,「好!」任育凱任由她領著他走,右手手杖仍盡責地探視前方道路是否有障礙物。「然後我請你們吃飯,聽說上野這裡有一家蓬萊屋的炸豬排定食好吃到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美芝與裡見齊聲歡呼。

  「還有一家新鶯亭的點心鶯糰子。」

  「耶!」

  「岡木榮泉的豆餡糕。」

  「耶耶!」

  「龜錦堂的瓦煎……」

  「夠了沒有啊你!」

  「當然不夠,誰都嘛知道,要追女孩子就得先賄賂女孩子身邊的死黨呀!」

  「……」

  

  美芝和裡見的心輕而易舉的被任育凱買了去,任育凱不畏辛勞的天天搭地鐵去追女孩子,獻盡慇勤,美芝和裡見也幫腔幫到底。

  「他有什麼不好……除了瞎眼?」

  「就是因為他太出色,我太平凡,所以我們不相配。」

  「那又怎樣?他看不見嘛!」

  「別人看的見。」

  「你怕閒話?」

  「我不怕,但他……」

  「不要把責任都推到他身上去!」美芝有點不耐煩了。「老實告訴你,如果他追的是我,我會馬上把他綁在我身邊,可惜他不是,他喜歡的是你,倘若我們不是好朋友,我真的會嫉妒死你。所以拜託你,讓我因為我的好友有那樣一位值得炫耀的男朋友而感到與有榮焉,不要讓我因為我哈得要死但得不到的男孩子竟然被你推拒於千里之外而生氣好不好?」

  「就是說咩!」裡見也附和著嘟囔。「有時候我都覺得你是故意向別人炫耀說有那麼好的男孩子在追你,而只要你高興,你也隨時可以拒絕他,超跩!明明你也喜歡他不是嗎?幹嘛顧東顧西的這麼龜毛嘛!」

  是嗎?她是這樣嗎?

  「你在想什麼?」

  地鐵車廂裡,問晴與任育凱並肩坐這面,美芝和裡見坐斜對面,任育凱說要請她們去吃懷石料理,真是賄賂到底了。

  「你知道大家都盯著你看嗎?」

  明明是瞎子,但無論走到哪裡,人家都只注意到他耀眼的光芒而瞧不見他的缺陷,這樣一個男孩子,她真的可以擁有嗎?不會遭天譴嗎?

  「大概吧!」任育凱慢條斯理的取下墨鏡,如果不是他的瞳孔沒有生氣、沒有焦距,誰也看不出他是個瞎子。「從小就是這樣,我早習慣了,何況現在我又看不見,不管有多少視線都與我無關。」

  「我可以問……呃,你的眼睛到底是怎麼瞎的嗎?」

  「你的中文是什麼時候學的?」任育凱突然換成中文。

  「當我知道我的父母是中國人之後,我就開始學中文,」問晴也改成了中文。「並替自己取名葉問晴,雖然我應該叫葉問蓮,但那已經是別人的名字了。」

  「那你應該都聽得懂我說的中文吧?」

  「只要不是專有名詞,我都懂。」

  「好,那就……」任育凱沉吟片刻。「兩年前,我大學畢業,參加過畢業典禮之後,畢業班同學一起開了個派對,喝了一整晚的酒,原本我是想搭計程車回家,卻被某位不太熟的同學硬拉進他的車裡……」

  他闔上眼。「他醉了,車開得飛快,我一直叫他停下來,起碼開慢一點也好,但他不肯聽,車速越開越快,然後……」

  她屏住氣息。「出車禍了?」

  點點頭,他睜眼,「最有趣的是,除了驚嚇和瘀傷,他一點事都沒有,同車其他人的傷也在兩個月後都痊癒了,只有我……」聳聳肩,不說了。

  「是眼角膜受傷還是……」

  他輕哂。「不,其實我的眼睛根本沒事,但我撞到了腦部,腦內的瘀血壓到了視神經,如果要動手術取出瘀血也是可以,不過……我是不太清楚啦!只知道那個部位要動手術非常危險,只有百分之一的機會可以成功,另外百分之九十九會在手術進行中死亡……」

  問晴驚喘,他探臂環住她。「所以老爸老媽堅決反對讓我動手術,他們寧願要一個瞎眼的兒子,也不想替我辦喪事。」

  她沒有安慰他──那是無意義的,只是為他難過,好難過好難過。

  「我想你一定很怨恨那位開車的同學吧?」

  「說不怨是不可能的,特別是車禍之後他都沒有來看過我,只有他父母替他來哀求我們不要提出告訴,我老爸老媽還因此火大得不得了。」

  「也許他沒有臉見你……」

  「不,」任育凱唇角勾起一道嘲諷的笑痕。「他忙著辦出國手續,頂替我的公費留學名額,那是學校提供的,只有兩個名額,他原來是候補。」

  「咦?」

  「其實我並不需要公費留學,只是想試試自己的能力,雖然爭取到名額,也是打算在畢業典禮隔天去請學校取消我的名額,但,我好像應該早點去取消才對。」

  他說得輕描淡寫,問晴卻聽得臉色發白。

  「你是說……」

  「起初我是坐在左邊,但他又把我硬拉出來塞到右邊去,後來我才知道右邊車門關不緊,也很容易鬆開,我就是因為這樣而飛出車外撞到腦袋。」

  問晴驚駭地瞪大眼。「他他他……他是故意的?」

  「八成是。」

  「天哪!」問晴抽著氣。「他……他太過份了!」

  「是啊!」

  「真的……真的太過份了!」

  「的確。」

  「那你……」

  「我很可憐吧?」

  「呃?」

  「可憐我的話,答應作我的女朋友吧!」

  問晴楞住整整十幾秒,一時轉不過腦筋來。

  現在是說到哪裡去了?

  繼而愕然的望住他,他在笑。「你騙我?」

  「不,我沒有騙你,可是就算我再氣再恨又有什麼用,看不見還是看不見。何況後來我聽說那傢伙出國不到半年就回台灣了,不清楚是為什麼原因被加州大學退學。」

  「報應!」忘情脫口而出。

  環住她的手臂使力緊了緊,任育凱笑嘻嘻地把唇貼在她的額頭上。

  「怎麼樣?可憐我的話就答應作我的女朋友吧,嗯?」

  問晴哭笑不得。「你看起來一點也不可憐!」

  「那要我怎樣?哭給你看嗎?好吧!如果妳真要我哭,我就……」

  「誰要你哭了!」問晴氣急敗壞地否認,怕他真的哭給她看,有時候他真的有點瘋狂。

  「那就作我的女朋友?」

  「我……」問晴遲疑地別開眼,卻恰好對上兩雙警告的視線。

  美芝揮著拳頭:別讓我發飆!

  裡見瞇著眼:別太跩!

  問晴暗暗歎氣。「好吧,不過只是女朋友喔!」希望她不會後悔。

  「哦耶!」任育凱差點跳起來。

  問晴忙抓住他,沒想到他卻乘機在眾目睽睽之下親了她一下。

  她已經後悔了!

  

  好哀怨!

  望眼欲穿好不容易盼來一個黃金周的長假,任育凱早已列好一長串的節目表,準備和剛上任的女友好好去金光閃閃一下,沒想到……

  「我沒空!」

  「咦?你們不是放假嗎?」

  「我們要準備五月二十日的學期中作曲審查,如果能得到岡田大友的賞識,學費全免喔!啊,對了,美芝和裡見家裡都不方便,我家就更別提了,所以,借你家用一下如何?」

  所以她們全跑到他家裡來了,不是來探望他,而是來「利用」他,可憐的瞎子不但要摸來摸去伺候她們三位兩眼雪亮的大小姐,而且……

  「沒有鋼琴真不方便。」

  好吧!買鋼琴去,順便再買一台魔音琴。

  「沒有貝斯真不方便。」

  好吧!買貝斯去,順便再買電吉他。

  幸好,這棟屋子後面原就有間效果相當好的隔音室,聽說是之前的屋主為了專心練習古樂而特別建置的。

  然後,任育凱乖乖坐在一旁聽她們討論、試奏、修改、再試奏,然後,眉頭皺起來,然後,滿臉的不以為然,然後,受不了,然後,快昏倒,然後,抽筋口吐白沫,然後,瀕臨嗝屁邊緣……

  「一定要你們自己作的曲嗎?」他呻吟著問。

  「對。」

  哦,再多聽幾次他一定會死翹翹!

  「既然你們是藝大附屬高校畢業,之前應該已經作過曲了吧?」

  「有啊!作過十幾次了,不過那時候只有藝術作曲。」

  藝術作曲?

  讓他死了吧!難怪會作成這樣,她們一定是忘了現代作曲和藝術作曲是不一樣的,兩者的音階與和弦各自不同,作出來的曲子才會有不同的風味。

  或者是……

  「請問,你們有認真研究過現代音樂嗎?」話剛問完他就後悔了。這種問題實在很白目,既然要修現代作曲,怎麼可能沒……

  「沒有。」

  「……怎麼可能沒有?」他忍不住尖叫,如果不是看不見,他一定會跳上去掐住說話的人。

  美芝聳聳肩。「我家很窮,在學校裡有學校的功課要忙,課餘時間也得回家幫忙,電視都沒時間看,哪有空閒去研究。」

  「我也是啊!」裡見嘟囔。「別說沒時間研究,我們也沒有那種閒錢去買CD來研究。」

  難怪每次請她們吃飯,吃剩的食物她們都要一人分一半打包回去。

  「那妳呢?」任育凱腦袋四處轉,不曉得問晴在哪裡。

  「在我家只能研究藝術音樂,要是有現代音樂的CD或曲譜什麼的讓我父親發現的話,他一定會當場給你折成兩半撕成碎片,」問晴一臉的無奈。「所以我只能在學校裡研究,可是高校裡面的課程都是有關藝術音樂的課程,最多只能請同學教一下。」

  「對啊!我的貝斯就是同學教我的。」美芝舉手。

  「我的鍵盤也是。」裡見也舉手。

  「還有我的電吉他。」問晴舉兩手。

  是喔!有時間幫助別人,沒時間自己研究音樂。

  「那麼,請問你們為什麼要修現代作曲?」

  「現代音樂比較好賺啊!」美芝和裡見異口同聲的說。

  真乾脆!

  「我是因為那片單曲CD,就是我拷貝給你的那一片,」問晴低低道。「是它幫助我度過那段黑暗的歲月,所以我也想作那種能夠感動人心而幫助到人的音樂,因為人的力量有限,但如果是音樂的話,那種力量是無限的。」

  任育凱伸出手,問晴抓住,他摸向她的臉頰,軟軟的、嫩嫩的,摸起來實在很舒服。

  「你就只想到要幫助別人。」他喟歎道。

  「昨天別人幫我,今天我就得幫助別人啊!」

  「好吧!那你們作的那個……那個……」一說到這,他又想哭了。「不能讓人修改嗎?」

  「當然不行,要修只能由我們自己來修,不過合音和伴奏套譜可以請人幫忙,但有限制,必須是業餘人士。」

  「業餘人士?」

  「就是說,那種曾經利用這方面的知識賺取金錢的人不可以。」

  很好,他最多幫學校社團配過譜而已,是百分之百的業餘人士。

  所以,當她們忙著製作古典藝術歌曲的時候,任育凱也忙著為她們配現代合音和套譜。

  先作點字樂譜,再輸入電腦利用電腦程式轉換成正常樂譜,然後列印出來。

  「你們要不要試試看這個……欸?等等,你們誰要打鼓?」

  「打鼓?」三個女孩面面相覷。「我們沒有人會打現代鼓啊!」

  昏倒!

  「所以你們就省略了打鼓?」

  「不然怎麼辦?」

  「不能找人幫忙嗎?」

  問晴聳聳肩。「最多可以找兩個搭配伴奏,但是我們不熟那種人啊!」

  「我不信你們學校裡沒有半個人會現代鼓。」

  「有啊!現代樂器科一大堆,可是他們自己也要應付審查呀!而且,雖然可以互相借人幫忙,但……」三個女孩又相覷一眼。「我們借不到,現代聲樂科與現代樂器科之間會互相幫忙,現代作曲科只能自力救濟。」

  所以她們就算了?

  任育凱面無表情地佇立片刻,猝然轉身便走。

  「我去買鼓。」

  「咦?可是……誰打?」

  「我。」

  三個女孩子頓時傻住。

  他?一個瞎子要打鼓?

  

  凱依不但會打現代鼓,而且打得超炫,複雜多變、熱力奔放,每次表演總是帶給歌迷們無比的驚奇感,尤其是他最愛耍帥玩一招蒙眼打鼓,更是教人讚歎不已。

  現在,那一招可就用上了。

  氣勢磅礡的雙大鼓,疾如雷電的小鼓連擊,絢麗多變的過門,強勁流暢的變拍,從第一擊開始,任育凱便全然陶醉於激烈的節奏之中,忘形地揮灑出各種令人驚歎的打擊技巧,還會把鼓棒甩到空中再接回來。

  那三個女孩子看得目瞪口呆,兩眼發直。

  他真的看不見嗎?

  整整十五分鐘後,任育凱才停下鼓棒,揮去滿頭汗水。

  「過癮!」

  

  「酷!二哥還是那麼厲害!」任琉璃五體投地的臣服。

  「嘖,又是那一套,我都看膩了,小智卻老跟我抱怨他學不會、耍不來,真的有那麼難嗎?」

  任家全體同胞齊向那位任家唯一玩不來音樂的人行注目禮。

  「幹嘛這樣看我?」吟倩無辜地環視眾人。「我說錯什麼了嗎?」

  大家齊翻白眼,轉頭他顧。

  「這下子應該沒問題了,瞧,他什麼都買了,」任育倫指著螢幕說。「而且依他的表現,看來是沒有退步。」

  「不對,他不但沒有退步,應該更厲害了。」任沐霈慢吞吞地說。「為了彌補看不見的缺憾,所以他的聽力、記憶力和感受力一定更加敏銳,現在也許只要讓他聽一、兩遍曲子,他就可以半個音不差的給你彈奏回來。」

  任育倫驚訝地吹了一聲讚歎的哨聲。

  「太厲害了,那麼,現在要他同意進錄音室錄音應該不會很困難吧?」

  「不,暫時還不要,」任沐霈綻出一抹奇異的笑。「因為他現在才剛開始。」

  「才剛開始?」任育倫困惑地重複。「剛開始什麼?」

  「我不是說過了嗎?他有一項承繼自我的特殊才能是你和琉璃都沒有的。」

  「啊!對,那老爸是說……」

  任沐霈也指指螢幕。「這個。」

  任育倫與任琉璃只一眼即恍然大悟。

  「原來是……」

  「沒錯,等他完全發揮出來之後,那時才是你們找他進錄音室的時候。」

  然後,他就可以丟出棒子去給兒子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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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想要得到岡田大友的賞識並不容易,但學習科目與現代音樂有關的學生還是卯足了勁去拚,自一年級到四年級,現代作曲十二組,現代聲樂三十六組,現代樂器四十八組,總共九十六組,真可謂競爭激烈,戰國時代又來臨了。

  只是不知誰才是豐臣秀吉!

  「把古典樂曲修改為現代樂曲?」問晴呻吟。

  「四點以前要交出去?」美芝窒息。

  「慘了,快去搶練琴室!」裡見慘叫。

  競爭激烈,戰況慘然,可就是沒有人把問晴那一組放在眼裡,因為她們太不起眼了,不但外表乏善可陳,課業方面也沒聽說過有什麼驚爆的特殊表現,又是一年級新生,還是蹲一邊去看學姊、學長們的表現吧!

  「我一直覺得我們那首曲子好像哪裡不太對勁,不過一配上任公子給我們的合音和伴奏套譜就OK了!」

  三人好不容易佔到一間空練琴室,但一坐下來頭就大了:怎麼改?

  結果研究了半天,竟然又討論到題外去了。

  「何止OK,是超棒好不好?不曉得任公子是請誰幫我們配的譜。」

  由於任育凱一眼看上去就像個游手好閒的公子哥兒,每天吃飽飽穿暖暖,家裡又有錢供他成天無所事事的到處亂晃,所以美芝和裡見乾脆就叫他任公子。

  「他會打鼓,也許認識什麼業餘樂團的人吧!」

  「說的也是。啊!對了,我得打電話通知他晚點來。」問晴趕緊拿出手機來。

  「他到底是念什麼的?」美芝好奇地順口問。「打算就這樣醉生夢死地繼續混下去嗎?」

  「物理,我想他應該會繼續往理論方面深造吧!」問晴按下按鍵,然後把手機覆上耳際。「喂,是我,我是想通知你一下,晚點來,我們有額外作業,四點才能回家……」

  

  在日本,會來找任育凱的人實在不多,除了問晴之外,最多的就是推銷員,所以當大門外的人說出自己的姓名時,任育凱不但意外,更驚訝。

  「山上的烏龜?!」

  大門外一陣靜默,然後……

  「任性的小凱子,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嗎,把客人關在門外?」

  任性的小凱子?!

  任育凱氣唬唬地打開門。「你來幹什麼?」

  「廢話,當然是來找你!」

  兩人之間頓時爆起一陣激烈的火花,雷電四起、煙霧瀰漫,不過外人看來一定很可笑,因為任育凱是對著一無所有的空氣劈出閃電,而山上圭一則是對著另一片扁平的門板回以雷殛,明明是對峙,卻都不知道對到哪裡去了。

  「請進!」任育凱咬牙切齒地說,而後逕自轉身進屋,也不帶路。

  山上圭一隻好循著任育凱的手杖聲走,跟著任育凱進屋,沒聽見他換拖鞋,繼續跟著他走了一段路,然後聽見倒茶聲,又跟著他走了另一段路,才聽見他說:「請坐!」

  繞了半天,終於到客廳了嗎?

  奇怪,一般人的客廳必須繞這麼久才到得了嗎?山上圭一疑惑地自行摸了張雙人沙發坐下,也是很湊巧,他摸到的沙發恰好就在任育凱慣常坐的單人沙發對面。

  任育凱隨手把茶杯放在桌上,「請喝茶!」然後摸到自己的老位置上落坐。

  很抱歉,這邊是瞎子,看不見客人在哪裡,麻煩自己動手找茶喝吧!

  「你到底是來幹什麼的?」

  山上圭一沉默一下。「聽說最近你和晴子走得很勤?」

  一聽,任育凱馬上咧開得意洋洋的笑。「何止很勤,告訴你,我天天去窮追猛打,接她下課,請她吃飯逛街,還賄賂她的死黨,好不容易,她終於答應作我的女朋友了!」

  「是嗎?」山上圭一喃喃道。「我以為只要我有耐心,不需要用卑鄙的手段去逼迫她,終有一天她會相信我的誠意,原來這樣是錯的嗎?」

  「廢話,」任育凱得意地蹺起二郎腿。「追女孩子的確是不能耍卑鄙的手段,否則早晚會吃到自己種下的惡果,但總要把誠意表現給她看呀!只說不做,人家會信你才叫有鬼!」

  「原來如此,」山上圭一微微一笑。「好,那就謝謝你的忠告了。」

  笑容僵住,「忠……忠告?」任育凱吶吶道。

  「對,就從今天開始,我會按照你的話去做,把我的誠意表現給她看。」

  任育凱不敢相信地瞪大眼,隨即虎跳起來怒吼。

  「你敢!她已經是我的女朋友了耶!」

  山上圭一老神在在地繼續微笑。「那又如何?只要她還沒有結婚,她就是自由的。更何況,她的父母已經同意我們的婚事,而你呢!我敢打包票,伯父伯母一定會反對到底。」

  「但她不是……」忽地噤聲,想到那是問晴的私事,不得她的同意,他不能隨便說出來。「呃,我是說,別跟我來那一套茶道香道下水道什麼的,你知道她在大學裡是修什麼嗎?現代作曲,所以說,我不會你們那一套又怎樣?我只要會她現在這一套就行了!」

  「但她這一套也學不了多久了,如果她堅持要念現代作曲,從下學期開始,她的學費就得自己負責,你不知道嗎?」山上圭一慢條斯理地說。「當然,如果她願意和我結婚的話,我絕不會阻止她念現代作曲,一切學費概由我負責。」

  難怪她這麼拚命想要得到岡田大友的賞識,他還以為是為了美芝和裡見,原來她自己也需要。

  「了不起啊!如果她和我結婚,我不但能負責她的學費,也能瞭解她要修現代作曲的心願,更能和她一起努力。告訴你,要博得女孩子的心,物質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心靈,你只是不阻止,卻不去瞭解,也無法和她就這方面作任何溝通,這樣頂多得到她的感激,卻得不到她的心,有個屁用啊!」

  山上圭一又沉默了,好半晌後。

  「我是能瞭解,但……你真的也懂現代音樂?不是為了討她歡心胡謅的?」

  任育凱霍然起身,憤慨地,「你不信?」竟敢說他是為了討問晴的歡心而胡謅的,太小看他了!「好,我就證明給你看!」忘了拿手杖,兀自走向隔音室。

  「任性的小凱子……」

  任育凱猛然回身,怒氣沖沖地低吼,「山上的烏龜,什麼事?」

  「我聽不到你的聲音。」

  任育凱咬了咬牙,忿然回沙發椅旁拿手杖點地給他跟。

  「她們的作曲審查,我要作鼓手。」

  「鼓手?你不是瞎子嗎?」

  「誰說瞎子就不能打鼓?」

  「……你真的會?」

  「當然!」

  十五分鐘後──

  「你好奸詐,說要打鼓給我聽,竟然放CD來騙我!」

  「……不理你了,我要去接晴晴!」

  雖然時間還早,但他寧願到學校去等上幾個鐘頭,也好過在這裡面對這只笨烏龜!

  「我也要去。」

  五分鐘後──

  「不要跟著我!」

  「我沒有跟著你,是我們同路。」

  「……Shit!」

  

  「這樣可以嗎?」

  「……」

  「那怎麼辦?」

  「啊!多田教授在那裡,我們去請她指導一下。」

  但多田教授正在對面琴室與兩位學長討論,問晴只好在通道上等,突然,她若有所覺地回過身去──純粹只是一種感覺,並不是聽到什麼腳步聲,因為琴館大樓都有鋪地毯。

  「凱?圭一?」

  她連忙跑過去把那兩個盲目摸索上三樓來的瞎子帶進琴室裡。

  「我不是說過四點才能離開嗎?你怎麼現在就來了?」

  任育凱打開手錶的玻蓋摸了一下。「十二點多,你總要吃午餐吧?」

  「哪有時間吃午餐啊!」美芝咕噥。

  「就是說咩!不先搞好這個,誰吃得下。」裡見嘟囔。

  沒理會她們,問晴逕自問山上圭一,「你怎麼也來了?」

  「我來請你吃飯。」

  「耶?」

  「別理那只烏龜!」任育凱橫裡打岔進來。「先說說怎麼一回事,為什麼沒時間吃午餐?」

  「教授要我們把古典音樂改編成現代樂曲,下午四點以前要交。」

  「你們還沒改編好?」

  三個女孩子相覷一眼。

  「改好了,但是……」

  「我懂了、我懂了。」不必問,連現代音樂到底是什麼都還搞不清楚,怎麼改?「你們挑什麼曲子?啊!不必告訴我,反正我也不懂什麼古典音樂,你說了我也不知道,彈一次原曲給我聽聽看吧!」

  「拉赫曼尼夫的第二號鋼琴協奏曲。」問晴還是說了曲名。

  三分鐘後──

  凝神側耳傾聽的任育凱蹙眉半晌。

  「再一次。」

  另一個三分鐘後──

  「可以了,讓開,我來。」

  「咦?不會吧!你也會彈鋼琴?」

  任育凱逕自坐上琴椅,雙手摸上鍵盤。「是這種的……」

  三個女孩子再次張口結舌。

  他真的會彈鋼琴,而且,只不過聽了兩次而已,他便能夠現買現賣地把拉赫曼尼夫的第二號鋼琴協奏曲徹底改編成另一種風格,一種一般人都可以輕易接受的現代風格。

  「還是這種的……」

  他又彈了一次,赫然又是另一種自由熱情的格調,尤其是最後一段的即興變奏更是教人歎為「聽」止,疾快地在琴鍵上飛舞的十指快時如狂風暴雨,慢時又如潺潺流水,那近乎神技般的超絕琴藝連雙眼明亮的人都不一定彈得出來。

  「好了,到底是哪一種?」

  沒有聲音,他不禁疑惑地側身。「晴晴?」還是沒有聲音,奇怪,香味還在,她應該沒有離開呀!難道她把香包留在這裡了?

  「晴晴?」他又喚了一次,但,沒聲音就是沒聲音,他不由得皺起眉來,沉默許久後,方始懊惱地喃喃自語,「我有彈得那麼爛,把她們都給嚇跑了嗎?嘖,早知道不彈了!」歎著氣,他摸到手杖,起身。

  「這下子不曉得要到哪裡找她了。」

  走出兩步,撞到人,「咦?」他摸了一下。「晴晴?你沒走嗎?為什麼不出聲,害我以為你們都走掉了!」

  「是誰……」啞著聲,問晴低喃。「教你彈鋼琴的?」

  「沒有人啊!我自己學的。」

  就怕是這種回答!

  問晴呻吟,美芝則抗議地大吼。

  「騙人,沒人教你怎能彈成那樣?」

  任育凱靜了一下。「好好好,也許我真的彈得很爛,不過看在我是個可憐的瞎子份上,就不能給我留點面子嗎?」

  然後,山上圭一又很阿Q的問了一句,「不是在放CD嗎?」

  任育凱瞪過眼去,雖然不知道瞪對了人沒有,就算瞪對了,對方也看不見。

  「你不要老是說我在放CD好不好?」

  「你看不見嗎?」

  冷不防地,又是另一個陌生的聲音加進來,問晴三人轉眸一看,這才發現多田教授和兩位學長都在門口,神情怪異。

  「啊!教授,我們想請您指導一下……」

  「他看不見嗎?」

  問晴楞了一下。「呃,對,他看不見。」

  多田教授慢吞吞地點了點頭。「我想你們請他指導也許更好,我都沒辦法聽完曲子後當即改編完成,而且他的爵士精髓抓得比我更有格調,真是……厲害!」一頓之後,她居然問:「有沒有興趣在本校教書?」

  所有視線不約而同地轉注於任育凱身上行最敬禮,當然,他不知道,可是他也沒有聽到其他人的回應,難不成……

  「問我?」他訝異地指住自己的鼻子。

  「對,問你。」

  「愛說笑,我是個瞎子耶!」任育凱哭笑不得地否決掉對方的餿主意。「更何況,我也沒興趣教人。」

  「是嗎?真可惜。」

  多田教授帶著似嫉妒又似讚歎的表情離去了,琴室內再度失去了聲音。

  「拜託,你們知道我看不見,」任育凱無奈地歎道。「說點話來讓我知道現在是什麼狀況好不好?」

  三個女孩子相顧一眼,異口同聲道:「教我們!」

  任育凱瞬間垮下臉來。「不先吃午餐嗎?」

  「不!」

  嗚嗚嗚,可是,他肚子好餓耶!

  

  那天早夜子出現在三鄉家,問晴以為她只是來看看,沒想到之後便經常看到她,而且不時會留住在三鄉家好幾天。

  以問晴的觀感來想,她倒是很高興,雖然為了要避開早夜子──因為早夜子一見到她就沒好話,她也滿辛苦的,但也許這就表示早夜子終於肯回三鄉家來也說不定,這樣養父母或許就不會那麼討厭她了。

  可是這一天,當她正要出門時,早夜子卻突然闖進她的房裡來,劈頭便罵。

  「你這種貨色真是無藥可救了,你以為你只是平凡而已嗎?告訴你,在我眼裡你根本就是一個醜八怪,一個丟人現眼的醜八怪……」

  不用說,問晴被罵得滿頭霧水,不知所以然,但她仍默默地任由早夜子臭罵,因為在這個家裡,她的立場相當尷尬,所以無論她在外頭有多活潑輕快,一旦回到這個家裡來,她就會收斂起所有的輕鬆,隱藏住明朗的本性,盡力作一個三鄉家所要求的那種傳統日本女性。

  一個內斂、馴服,任人擺佈的佈景活道具。

  「……早該把你送到孤兒院裡去了,真不明白三鄉家還留著你幹嘛,簡直是丟盡了三鄉家的臉面……」

  然而聽著聽著,她也慢慢察覺出早夜子的本意是在拿她出氣,於是更不在意地偷偷打起瞌睡來,她很瞭解,心裡有氣不發洩出來是很難受的,搞不好還會憋到得內傷。

  同時,她也有點同情早夜子,會罵得這麼難聽,肯定心裡有非常大的不滿憋得她十分難過,才會隨便找人開罵。

  「……又矮又胖,看了就讓人討厭……」

  其實她也不是真的很胖呀!只不過多了一點肉而已,她還是有三圍的嘛!當然,跟早夜子那副天使臉孔魔鬼身材比較起來,她的確是不堪入目,但早夜子是特例,她不需要跟特例比,只要跟平常人一樣就行了。

  不過……

  如果是早夜子和任育凱站在一起,應該沒有人會說話了吧!

  

  兩人行突然變成三人行,過去最多請美芝和裡見用個餐吃個零食,之後她們就會很識相地自動消失,絕不會糾纏太久,但現在,多了一隻山上來的烏龜,怎麼趕都趕不走,又不能連人帶殼一起踢出去,纏得任育凱快抓狂,連美芝和裡見都有點困惑了。

  「沒想到他們兩個都喜歡你。」美芝羨慕地喃喃道。

  「而且兩個人都很不錯,尤其是任公子,憑良心說,真的很難找得到比他更出色搶眼的男孩子了,但山上看上去比較穩重可靠,又是茶道世家的繼承人,不像任公子這樣整天游手好閒靠家裡養……」裡見也說得彷彿是她自己的問題般左右為難。「話說回來,你究竟喜歡誰?」

  「沒錯,說到底還是你的感覺最重要。」

  問晴沒有回答,只移動視線悄悄覷向某個人,美芝與裡見也跟著瞥過眼去。

  「我就猜到是他,老實說,是我我也會挑上他,山上是很穩重,但相對的也很笨拙、沉悶。」

  「那就只好對不起山上了。」

  即使如此,她們也幫不了什麼忙,除了上課和練習時間以外,頂多再讓他們請客吃頓飯,然後她們就得趕回家了,說來說去任育凱還是得自力救濟。

  好吧!既然趕不走,那就……哼哼,利用他!

  「喂,你就站在那邊看……呃,聽我們辛苦練習,不會不好意思嗎?」

  「那你要我怎麼辦?」

  「幫忙啊!」

  「我只會琵琶。」

  「沒問題,哪!這是點字套譜,先背好來。」

  對山上圭一來說,這真是一件苦差事,要一個從不曾接觸現代音樂的人為現代樂曲伴奏,可真是為難了他,他連苦笑的時間都沒有,光要配合其他人就搞得他焦頭爛額。

  不過,這還不是最麻煩的問題,最麻煩的問題在學校裡。

  雖然沒有人拿問晴這一組人當對手,卻對她們身邊老是跟著一個耀眼的男孩感到礙眼得很,現在,又多了另一個也不錯的男孩,更教人忍無可忍,然後,在多田教授和那兩位學長的「宣傳」之下,大家又得知那個耀眼的男孩不但好看,而且還滿有一手的,於是大家再也看不下去了。

  基於人類的基本「善意」,她們一定要去提醒那個耀眼的盲眼男孩,他被「欺騙」得有多徹底。

  所以這天,就在校園之內,來來往往學生最多的音樂部學區出口前,四位懷抱「善意」的學姊們便大剌剌地攔住問晴一行人。

  「學姊,有事嗎?」問晴吶吶地問,感覺到對方不懷好意。

  但學姊們根本看也不看她一眼,逕自面對任育凱說話。

  「聽說你姓任,另一位是山上君,對吧?好,兩位,老實說,我們實在看不過去了,你們知不知道自己被欺騙得有多可憐?我們是不知道她們是怎麼向你們形容她們自己的,但事實上,你們身邊這三個女孩啊……」

  她們輕蔑地瞄了一下。

  「嗤,真是平凡到令人可憐的程度,尤其是任君身邊這一位,皮膚是很白沒錯啦!但又矮又胖,還滿臉雀斑,你們站在一起簡直是……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你是花,她是牛糞。總之,別那麼傻繼續被她們騙下去了!」

  美芝與裡見聽得怒火上揚、滿心憤慨,正想反罵回去,山上圭一及時一手一個抓住她們,並搖搖頭示意她們別插嘴。他知道,任育凱一定會很恰當地反擊回去以保護問晴。

  慢吞吞地,任育凱取下墨鏡,混血兒的漂亮五官在陽光下顯得更明亮耀眼,看得那四位學姊們差點淌下口水來。

  「你們……」他咬著墨鏡,綻出有趣的笑容。「在嫉妒嗎?」

  那四位學姊窒了一下,四張臉上立刻顯露出被說中心事的尷尬。

  「哪……哪裡是,我們是好意……」

  「嗯、嗯,難怪人家說嫉妒的女人最醜陋,」任育凱卻彷彿沒聽見她們的否認似的,自顧自說下去。「幸好我看不見,不然一定會被你們嚇壞了,必定很可怕,我想。」

  「我們……我們說的是實話呀!」學姊們難堪地辯駁。

  「那又如何?」任育凱滿不在乎地放開問晴的肘彎,將手臂搭上她的肩頭。「瞧,不管她是高或矮,她的高度正適合我,搭再久我的手臂也不會酸。而且瘦女人雖然好看,但是……」

  他嗤之以鼻地撇了撇嘴。「老實說吧!沒有多少男人喜歡抱著骷髏標本睡覺,特別是我,我喜歡那種抱起來有肉體實感的女人,就像她……」說著,他的手悄悄溜到下面去偷掐了一下她柔軟的小屁屁。

  問晴驚呼,尷尬地漲紅了臉。

  「不過我最愛的是……」他笑著收回手。「她那張小嘴兒真的好小好小,小到每一次我把舌頭伸進她嘴裡時就有種被緊梏住的感覺,那真是該死的舒服極了,要是不小心一點,多動幾下就會很丟臉的釋放出來。我想,咳咳,你們應該懂我的意思吧?」

  看他曖昧的表情,聽他曖昧的口氣,說不懂的人該去跳樓了。

  包括四周看熱鬧的學生們,女生都臉紅心跳的別開視線,男生拚命咳嗽,卻又忍不住偷偷瞥向問晴的小嘴,想像被那張小嘴包住的感覺,然後下面便不由自主地開始騷動起來。

  「好了、好了,各位,想像即可,」而任育凱也好像看得見男生們的反應似的朝四周投去嚴厲的警告。「千萬別忘了這張小嘴是我個人專用的,不要妄想來試用看看,嗯?」

  就從這天開始,問晴發現每個經過她的男生都會盯著她走過去。

  盯她的嘴。

  然後……

  「真的好小!」

  她要殺了那個大嘴公!

    五月二十日,藝大音樂系現代音樂科學期審查開始,第一天是四年級,第二天是三年級,第三天是二年級,最後一天,五月二十三日,方始輪到一年級新生們上台接受審查。

  在寬廣的奏樂堂內,面對台下密密麻麻的聽眾──所有已審查完畢的學長、學姊們,還有二十幾位教授、助教授,最可怕的是那位板著一臉不耐煩的岡田大友,一年級新生們早就嚇破了膽。

  不僅因為這是大部份新生頭一次上台表演,也因為這是有關學業成績的審查,不但沒有重來的機會──上台失敗就打零分,也不能補考。

  好幾個女孩子哭著說不敢上台,還有人威武雄壯地上了台,然後在瞬間幻化成木樁一根,一分鐘後,一根根木樁被踢下台吃鴨蛋。

  任育凱看不見問晴的臉色如何,但他聽得到她牙齒打架的聲音。

  「三位……」聽她們差點尖叫的驚喘,他不禁歎了口氣。「我不是想嚇你們,只是想告訴你們,最好是不要有那種情形發生,但如果你們一上台就嚇呆了,沒關係,前奏重複三次後我會先替你們開始,然後你們就閉上眼睛不要再看臺下,直到合音部份開始的時候你們就接續下去,OK?」

  三個女孩子顫抖地拚命點頭,忘了他看不見。

  「OK?」聽不見回應,任育凱又問了一次,如果她們嚇得連回答都回不了,那就真的不太妙了。

  「O……OK。」

  任育凱鬆了口氣,再轉頭。「山上的烏龜?」

  「……我在這裡,任性的小凱子。」

  即使是在這種快嚇死的時刻,聽到這種對話,那三個女孩子還是忍不住噗哧笑出聲來。

  「你不會緊張吧?」

  「看不見要緊張什麼?」

  「那就好,記著,前奏重複三次之後,你就要有心理準備會先單獨替我伴奏一段。」

  「用琵琶?」山上圭一懷疑地問。這不是現代音樂嗎?

  「放心,我會變更第一段的歌詞來配合琵琶,並改變整首曲子的意境,以解釋為什麼會多了這一段前引。」

  「……你早就準備好了?」

  「不,之前我並沒有考慮到這點,」任育凱懊惱地承認。「不過現在還來得及,還有兩組才輪到我們,時間夠充份了。」

  「……好,我會盡力配合你。」

  「記住,第一段用極慢板,再由間奏轉入第二段的快板……還有你們三個,我會用鼓聲引導你們,你們一定要配合我的節奏,最重要的是,你們唱你們自己的,千萬不要被我的歌聲帶走……」

  情況果如任育凱所預料,那三個女孩子一上台就凍結成三尊姿勢各異的泥雕像,前奏只好一再重複,而且還是用琵琶。

  台下的諷笑聲接二連三越來越哄然,岡田大友的臉色已經黑到最高點,正打算拿茶杯扔上台要她們滾蛋,就在這時,一縷幽幽的歌聲悄然而起,不過幾個簡單的音符,卻已讓人深刻地感受到難以形容的椎心之痛,瞬間便掌握住全場的氣氛,台下驀然陷入一片寂靜,岡田大友的杯子舉在半空中。

  純淨低柔的嗓音沉靜而悠遠,徐徐呢喃著漫無盡期的等待,彷彿來自遙遠夢中的呼喚,淒美哀傷、蕩氣迴腸,古典的旋律襯上幽柔的琵琶聲,更能使聽者感受到那份令人感傷的無奈。

  然而,這只是一小段前引,在兩小節間奏中,男聲漸弱而至消失,隨後,由猛然爆發的鼓奏帶出女主唱與合音,旋律倏轉活潑,節奏突變輕快,這原就是支充滿希望與歡樂的曲子──因為是由問晴配的歌詞。

  但在女主唱與合音愉快的歌聲背後卻又不時傳出男性無奈的低吟,在活潑的間奏中也有男人哀傷的絮語。

  女主唱的歡欣與男腔的哀愁,充滿希望的女音與黯然絕望的男聲,使整首曲子呈現一股奇特的淒然氣氳,主旋律明明是活潑輕快的曲子,聽者感受到的卻是倍加沉重的哀傷。

  最後,當所有歌聲和伴奏都結束之後,男人才若有似無地呢喃了一句──你真的忘了我嗎?

  一句淒涼的低語,讓人的心防徹底瓦解,驀地,台下傳來一聲哽咽……

  三個女孩子呆立在台上,沒注意到台下有什麼反應,只奇怪這首曲子怎麼和她們練唱時完全不同了,明明她們唱得完全一樣啊!

  而任育凱和山上圭一則兀自拿起手杖摸回後台,因為他們看不見有什麼異常,這是審查,也不需要等待掌聲,曲子結束後自然要退回後台,這是常理不是嗎?

  但是……

  「安可!安可!安可!」

  兩人不約而同的愕然止步。

  這不是演唱會吧?

  

  觀眾席最後一排座位──

  「老爸。」

  「嗯?」

  「記得你說過小凱可能比路克還行?」

  「記得。」

  「我相信了。」

  「你本來就不該懷疑。」

  「我從來不知道他有這麼純淨自然的音質,如此淋漓盡致的情感表達能力,以及完美無瑕的唱腔技巧,讓他擔任JR兄妹的合音實在是糟蹋了他的天份。」

  「我也說過他比你更適合作主唱。」

  「下次巡迴演唱會就讓他主唱吧!只不過,要說服他可能不太容易。」

  「那可不一定,說不定他會主動要求擔任主唱喔!」

  「咦?」

  

  音樂學系五號館大樓的辦公室──

  「岡田先生,您找我們嗎?」

  問晴與美芝、裡見並排佇立在辦公桌前,緊張萬分地注視著辦公桌後正在審視資料的中年男人,高大魁梧的塊頭不像音樂監製,反倒像摔角選手。

  「從你們今天的表現來看,值得校方特意栽培你們,不過……」岡田大友頭也不抬地說。「我有點疑問……」

  「是?」

  「你們的演唱和原譜不同……」

  「這……」女孩們不禁面面相覷,三人推拒半天後,其他兩人公推膽量最足的美芝代表上前去送死。「那是臨上台不久前才做的變更。」

  岡田大友猛然抬頭,「臨上台不久前才做的變更?」他驚愕地失聲道。「為什麼?」問完,不知為何,兩眼猛朝三個女孩身邊轉來轉去,好像在找什麼。

  「呃,是這樣的,因為好多人一上台就失常,任公子……呃,就是晴子的男朋友,他擔心我們也會失常,所以才臨時做變更,以防我們真的失常的時候,他可以先替我們開始,結果……呃,我們真的……真的……」

  「是那個鼓手?」岡田大友問,腦海裡浮現那段細膩淒美的前引,整首曲子的靈魂竟然是臨時改編出來的?「是他臨時變更歌詞,變更節奏,又臨時加入那些背景的即興合音?」

  「嗨。」

  「不可思議!」岡田大友喃喃道。「那麼,能請他過來一下嗎?」

  美芝推推問晴,問晴立刻出去把等在外頭的任育凱帶進來,這時,岡田大友又看回原譜上,蹙著眉頭好像有什麼更難解的疑惑。

  「這首曲子是如月裡見和阿川美芝主編,三鄉晴子作詞,那麼,合音和套譜是你們之中的哪一個寫的?」

  「我。」

  男的?

  岡田大友楞了一下,再度猛然抬頭,再度失聲大叫,「你是瞎子?」

  任育凱挑挑眉,慢吞吞地取下墨鏡。「怎麼,瞎子礙著你哪裡了?」

  「呃……」岡田大友尷尬地窒了一下。「不,我不是那個意思,只是很意外,沒想到鼓手竟然……竟然看不見。」現在回想起來,他的確是拿著手杖上台,當時卻沒料到他是瞎子,還以為是什麼道具。

  任育凱咧嘴一笑。「我厲害嘛!」

  岡田大友深深地注視他一眼。「你說這曲子的合音和套譜是你寫的?」

  「沒錯。」

  「之前的經驗呢?」

  「只替學校社團配過兩次譜。」

  「就這樣?」岡田大友難以置信地猛眨眼。

  「就這樣。」

  岡田大友怔楞了半晌。

  「那你……」

  他原想問任育凱有沒有公開演唱的經驗,但轉眼一想,以眼前這位年輕人的歌喉和歌藝,如果曾經公開演唱過,怕不早已紅透半邊天了,可是在現今的日本……不,全亞洲,他都不曾聽說有這般出類拔萃的盲歌手出現過,想來眼前這位年輕人最多也只是在學校社團裡演唱過罷了。

  「呃,我是說你有沒有興趣……」

  「加多媽爹!」沒等他說完,任育凱便舉手喊暫停。「現在是在說晴晴的作曲審查,幹嘛扯到我身上來?」

  「晴晴?」誰?

  任育凱伸出手,問晴握住,隨即被他拉入懷裡。

  「哪,三鄉晴子,我的親親女友。」

  眼前銀光亂閃,岡田大友兩眼差點脫窗。「她是你的女友?」有沒有搞錯,這兩位……真是一對?

  「沒錯。」

  岡田大友怔楞地注視問晴一會兒,再看回任育凱,然後又望回問晴,再轉回任育凱那邊,最後,他用力甩了甩頭,硬甩掉那種不可思議的感覺。

  既然他們自己喜歡,一對就一對。

  「她們的曲子……」岡田大友盯回曲譜。「我想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問題在哪裡才對。」

  任育凱聳聳肩。「我不管那些,只問你,這首曲子成功了沒有?」

  岡田大友抬眸。「就整個曲子而言,這是一首保證可以上排行榜榜首的歌曲,但你別忘了,她們是學生,她們需要的是學習,需要的是知道錯誤在哪裡,你沒有辦法一直為她們護航。」

  「我才不……」

  「凱!」問晴用力扯一下任育凱,阻止他再辯駁。「岡田先生,您說的對,我們需要的是知道錯誤在哪裡,所以請問,既然曲子成功了,問題在哪裡?」

  岡田大友瞄一下任育凱不高興的臉。「簡單來說,以主曲的曲調旋律而言,我可以想像得出原來的套譜是什麼,所以,你們作的曲子根本是一首半吊子的音樂,既不是藝術歌曲,也不是現代歌曲,這樣你們明白了嗎?」

  「藝術歌曲?」問晴呆了呆。「怎麼會……」扯上藝術歌曲?

  「如果沒有你男友配的合音和伴奏,而是套用你們自己的套譜,這種藝術歌曲的曲風,配上現代音樂的快節奏與歌詞,根本是一首不三不四的曲子,徹底失敗的作品。不過你這位男友卻能夠化腐朽為神奇,將它轉化為一首出色的歌曲,厲害的是你的男友,成功的是你的男友,而不是你們,所以,你們說,我該如何建議教授們為你們打成績呢?」

  沉默一會兒,問晴咬咬牙,開口,「我們……」

  「等等!」這回換任育凱用力扯她一把,他可以猜想得到她的回答是什麼。「如果吃鴨蛋的話會如何?」

  「還用問,」美芝咕噥。「整個暑假都要來學校吃鴨蛋!」

  「那怎麼行,我會寂寞死的!」任育凱驚呼。「喂,通點人情打個商量嘛!看看還有什麼補救的方法沒有,給她們一個機會啦!」

  岡田大友好笑地看他演出一張哀怨的表情。

  「如果我願意給她們一個機會,你願意付出點代價嗎?」

  任育凱疑惑地輕顰眉。「什麼代價?」

  岡田大友揚揚手中的曲譜。「我要剛剛你臨時改編的那首曲子。」

  任育凱聳聳肩。「我可以用原譜改給你,但那首曲子的版權還是屬於晴晴她們三個的,她們都需要麥克,所以你還是要給她們一點意思意思。」

  岡田大友略一思索。「沒問題,就讓她們抽版權金吧!也就是說,賣得越多,她們抽得越多,這樣可以吧?」為了長遠著想,他現在最好慷慨一點。

  「可以,但作曲作詞是她們,與我無關。」

  岡田大友又想了一下。「行,不過有個附帶小條件。」

  「又要什麼條件了?」

  「男聲部份由你來。」這才是重點。

  「不……不可能!」任育凱驚恐地大吼,差點咬到舌頭。「你不要害死我跟你講,我要是敢進你的錄音室,看著好了,我老爸、媽咪、大哥、大嫂、大妹、小妹、小弟、侄兒、侄女全體都會來追殺我,他們會把我砍成碎片丟進東京灣裡,然後那張CD就會成為我的絕響!」

  不進自己家的錄音室,卻跑去進別人家的錄音室,就連翔翔都饒不了他!

  「你家人?」原來是他的家人反對他吃這行飯,以至於白白浪費了他那天生的歌喉和歌藝,或許他可以試試看去說服他們。「他們住在……」

  「台灣,」問晴從旁回答。「岡田先生,他是台灣人,不是日本人。」

  岡田大友呆了呆,驚叫,「你不是日本人?」

  任育凱白眼一翻。「你不覺得我的日文有點不太自然的腔調嗎?」

  「沒有,我只注意到你的聲音令人陶醉。」岡田大友老實說。

  任育凱不覺打了個寒顫,趕緊搓掉手臂上的雞皮疙瘩。

  「少惡了你,我不跟你同道,請你找別人!」

  三聲噗哧失笑,岡田大友哭笑不得。

  「我是說你的聲音不唱歌實在很可惜。」

  任育凱又聳了聳肩,不予置評。

  「那……」岡田大友想了一下,決定一步一步慢慢來,不要操之過急。「好吧!今天的成績就先讓她們過,不過六月底還要再提一次歌曲作品審查,這一回我要她們完全自己來,你可以教她們,但不能給她們任何意見……」

  教她們?才一個多月而已,能教出什麼東西來?

  任育凱實在不太有把握。「可是……」

  「……不過,我能接受你的加入,隨便加什麼都可以。」

  「這樣啊……」任育凱摸著下巴沉吟了會兒。「OK,成交!」

  岡田大友笑了。

  他已經開始在期待了,期待這個瞎眼的年輕人又會弄出什麼樣的作品來,如果是跟今天一樣出色的作品的話,無論如何,他一定要搶到這個年輕人!

  望著任育凱戴上墨鏡扶著女友的肘彎出去,另兩個女孩隨後,岡田大友心中依然為那一對究竟是如何湊在一起的而疑惑不已,突然,他聽到後面那兩個女孩其中之一低聲的嘟嘟囔囔。

  「任公子,原來合音套譜是你寫的呀!我還以為是你請朋友寫的呢!」

  「……我現在才發現,你們都把我看得很扁!」

  「因為你看起來就很欠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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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集影音、飲食文化於一身,並隨時提供最新的流行情報,涉谷因而成為年輕人時尚文化的發源地,每到週末假日,涉谷便湧入大批人潮,因為這裡是勁爆族的採購大本營。

  今天,任育凱也帶著那三個只知昨日不知今日的小妹妹來看看「現代」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你們來過嗎?」

  「當然來過。」

  「那……」

  「經過,沒逛過。」

  「……算了。現在,三位,想要作現代音樂就必須先瞭解現代是怎麼一回事,所以從今天開始一個月之內,除了上下課之外,你們也不用去想作曲的事,先專心在這件事上……」

  「但我和裡見家裡都需要……」美芝遲疑地吶吶道。

  任育凱很誇張的歎了一大口氣給她聽。「小姐,再過一、兩個月,我保證你們會有大筆收入進帳,搞不好夠你們家閒閒一年不用工作了,你空出這一個月來又會怎樣?」

  「對喔!那首曲子的版權金,岡田先生說一定能上排行榜榜首,肯定削翻了!」裡見喜孜孜地猛點頭。「說起來,這應該算是任公子幫我們賺到的呢!」

  「說的也是,好,這一個月就交給你了!」

  「好,首先,請先看看四周……」

  此刻,她們正位於涉谷最熱鬧的涉谷站前交叉路口,熙來攘往的人潮川流不息,新潮勁爆的酷哥辣妹裝扮看得她們眼花撩亂,頭昏眼花,兩腳皮皮銼。

  「他們……都好奇怪。」

  「不對,是你們好奇怪……我想。」他沒見過,也不清楚,不過應該是如此吧!「請問你們穿什麼?」

  「我和裡見都穿姊姊的舊衣服,晴子穿淑女裝。」

  「淑女裝?」額上滲出一滴水珠,任育凱嚥了口唾沫。「請不要告訴我是那種荷葉領、蓬蓬裙的淑女裝。」

  「差不多。」

  任育凱呻吟。「晴晴,誰幫你買的?」

  「其實我也是穿我姊姊的舊衣服,」問晴坦率地說。「只不過質料比較好,收藏得也很仔細,所以看不出是舊衣服。」

  任育凱忍不住又歎氣,如果他看得見他會幫她挑,但他看不見,怎麼幫她挑?

  「我穿襯衫長褲。」

  嚇了一跳,任育凱猛然回身,盲目地轉頭張望。

  「山上的烏龜?你怎麼在這裡?」

  「我一直在這裡,任性的小凱子。」山上圭一淡淡道。「你忘了嗎?我只晚晴子五分鐘到你家,然後大家一起出門到這裡。」

  「是嗎?真抱歉,你太渺小了,我看不見你的存在。」

  「你根本看不見任何東西的存在!」

  「你到底跟來幹嘛?」

  「我也要看現代。」

  「你回家去泡茶看時代劇吧你!」

  「我看不見。」

  「自己演,對,抱著琵琶跳舞踴最適合你!」

  這兩人一旦對上話,十次有九次會針鋒相對地鬥起嘴來,總聽得那三個女孩子笑得半死,而且如果沒有問晴插進去打圓場,他們一定會一路鬥到底。

  「好了、好了,凱,先說要去哪裡逛,別老站在這裡嘛!」

  「先去替你們買幾件能見人的衣服。」

  「可是我們沒……」

  「錢。」任育凱替裡見說完。「我讓你們欠,什麼時候還隨便。」

  於是他們去買了T恤牛仔褲以及運動休閒服,這是最基本的年輕人服飾,連山上圭一都買了,而任育凱自己原本就是穿襯衫牛仔褲和運動外套。然後又去逛唱片行,買CD隨身聽和各種流行音樂CD。

  「盡量多聽,聽中意哪位歌手或樂團,改天再多買一些回去聽。」

  「我也要。」山上圭一忙道,因為他看不見,也不熟流行音樂,只能聽取別人的建議。

  美芝眨了眨眼,隨手拿了一片CD給山上圭一,「哪!這個最適合男生,永倉早夜子,超級偶像歌手,臉孔像天使,身材比瑪丹娜更火爆,包你爽!」她促狹地說。

  山上圭一皺著眉尚未出聲,裡見也探過頭來看。

  「她哦?唔,憑良心說,她真的很漂亮,不過歌唱得實在不怎麼樣,如果不是歌曲本身好聽,根本輪不到她上排行榜。」

  「還有啊……」美芝神秘兮兮地壓低了聲音。「幾個月前傳言她和有婦之夫的男歌手談戀愛,雖然兩人都矢口否認,但她的聲望照樣跌到谷底,瞧,今年她也有出新曲,排行榜上卻沒有她的名字,她和她父母因此吵了好幾次架,聽說還離家出走呢!」

  「你怎麼知道?」

  「聽同學說的呀!」

  所以早夜子才會跑到三鄉家去,又找她開罵出氣嗎?

  「別說那個了,我們還是挑CD吧!」

  「可是這麼多……喂,任公子,你的建議呢?」

  「挑大賣的,或者縱橫歌壇多年不衰的巨星級歌手或樂團,」任育凱毫不猶豫地說。「可以讓你們瞭解現代年輕人想要聽的是什麼,還有人家會屹立歌壇不搖的原因又是什麼。」

  「本地的?洋味的?韓國的?中文的?」

  「隨各人喜好。」

  老實說,這樣還是沒個準則,所以每個人都挑了一大堆,算過帳後,美芝和裡見都愁眉不展地哭著臉。

  「好貴喔!」美芝嘀咕,還沒賺到錢就欠債纍纍。

  「少囉唆!」任育凱扶著問晴的肘彎上方。「好,現在開始逛,不管看到什麼都說出來討論,這樣你們的印象會深一點。同時,你們也要注意聽聽現在的年輕人都在說些什麼,內容啦、口語啦,這些都要知道。」

  「哦!那,哪一條先?」

  「我們走涉谷街,再逛到西班牙阪,山上的烏龜,你一個人走明治路,到代官山站坐地鐵回家。」

  「……」

  三個女孩子笑得抱著肚子蹲下去。

  這傢伙真的好好玩喔!

  

  一個星期後的週末,他們換地點跑到竹下通去逛,在這裡,人山人海和假日不一定扯得上關係,奇裝異服的怪人,外地來的白人、黑人,標新立異的自我族,還有以中學生為主的小女生,摩肩接踵擠得水洩不通。

  逛完了竹下通再轉到明治通,明治通因為是橫向延伸,所以接連了很多分區,包括新新人類聚集的代代木公園,逛了一半他們就累了,乾脆買水果三角餅到公園裡去吃,順便聽聽各自添購的CD。

  「咦?你買的怎麼一半跟我一樣?」

  美芝看問晴的CD,問晴也看美芝買的CD。

  「你也喜歡JR兄妹啊?」

  「我也喜歡,我也有買,他們的歌真的超好聽!」裡見也叫過來。「現在歐美最當紅的超人氣樂團就是他們,不但聲勢如日中天,而且出道十幾年都沒有其他樂團能超越過他們,是世界級的超級巨星喔!奇怪的是,他們每年都會舉辦巡迴演唱,還有許多活動,這兩年卻什麼也沒有,只出了一張專輯CD。」

  「那又怎樣?他們的巡迴演唱又從不到亞洲來。」

  「也是啦!不過他們如果有來的話,就算賣掉妹妹,我也要籌錢去聽。」

  「好狠!不過……」美芝吐了一下舌頭。「我也會。」

  「只要能親眼見到裘依一次,我死也甘願!」裡見凝視著CD封面崇拜地低喃。「他真的帥呆了!」

  美芝也凝望著自己的CD,兩眼閃閃發亮。「我喜歡璐璐,她好酷!」所以她買的CD都是以璐璐作封面的。

  「我倒是比較喜歡凱依。」問晴說,一面戴上耳機。

  「為什麼?」

  「雖然他只是合音,但他的聲音最美,比裘依更好聽,更富有感情,可惜都沒有他主唱的曲子。」

  「青菜蘿蔔各有所好,誰喜歡誰都沒差啦!不過……」美芝疑惑地把CD湊近眼前。「奇怪,我怎麼老覺得這對兄弟滿眼熟的,總覺得好像在哪裡見過?唔……特別是這個凱依……」

  一側默然吃餅的任育凱突然背過身去,這是他頭一次對她們的話題不參與任何意見。

  「咦?聽你這麼一說,我也覺得耶!」

  問晴沒反應,她已經開始在聽歌了,山上圭一看不見,不過他也有意見,因為他也買了CD。

  「你們喜歡聽這種歌?」

  「你不喜歡?」美芝反問。

  「也不是不喜歡,是……」山上圭一朝專心聽曲子的問晴瞟去一眼。「不習慣那種扯開嗓門大吼大叫的歌曲。」

  「扯開嗓門大吼大叫?」美芝納悶地湊過眼去看他買什麼CD……「天,你幹嘛買重金屬樂團的CD,難怪會大吼大叫。哪……」她把自己的CD拿給他。「聽聽這個,你一定會喜歡。」

  然後,大家突然都安靜下來,每個人都戴耳機聽得入迷,唯有任育凱,他的隨身聽沒帶出來,只好乾瞪眼,可悲的是,連乾瞪眼也沒得看。

  於是他閉上眼,開始猜測經過一個月「特訓」之後,她們會作出什麼樣的曲子來呢?

  

  兒歌。

  她們居然作出一首類似兒歌的曲子來。

  一個月後,當任育凱允許她們開始作曲子時,雖然她們確實已有所「長進」,但也不是很有把握,所以……

  「簡單一點,現在的流行樂曲有些也很簡單,簡單到像兒歌一樣。」

  「還有,單純一點,不要像上次一樣被陷害!」

  被陷害?

  被誰陷害?任育凱指著自己的鼻子,不會是指他吧?

  「就是你!」美芝恨恨道。「你知道有多少女生替曲子裡的男生抱不平嗎?說我們好可惡,人家那麼悲傷,我們還那麼快樂!」

  「那……」任育凱哭笑不得。「那也是不得已的呀!」

  「不用辯解,兇手就是你!」不得已也是他家的事,陷害她們就是罪大惡極。「總之,這次我們的歌詞要非常簡單,一個純純的小女生,什麼事也不懂,什麼事都沒碰過,這樣就算你要陷害她,也沒有人會相信你,嗯,對,曲名就叫:我是乖女孩!」

  說得好像跟真的一樣。

  任育凱直歎氣,現在的好人真難作啊!

  不過,當她們交出曲子之後,任育凱也很滿意於她們總算能清楚地分辨出現代音樂與藝術音樂之間的差異。

  經過一個晚上,他就作好搭配的曲子了。

  「我們唱的時候……」問晴驚訝地瞠大眸子。「你也要唱另一首歌?這……怎麼唱?不會混亂嗎?」

  任育凱神秘兮兮地撩起笑紋,「到時候你們就知道了。不過……」他蹙眉沉吟。「這樣我就得另外找貝斯、鼓手和鍵盤,而且你們也少一個鼓手,唔……好,到你們學校去找。」

  「他們不會肯的啦!」

  「那是以前,現在……嘿嘿嘿,有我出馬,你擔心什麼呢?」

  問晴想了一下,也笑了。

  沒錯,有他在,擔心什麼呢?

  

  任育凱的找法非常簡單,他要問晴直接帶他到樂器科的練鼓室,大剌剌地走進去直接詢問。

  「我缺兩個鼓手,誰願意幫忙?」

  沒有人。

  任育凱也不多囉唆,逕自坐上鼓具後,摸清楚了各個鼓具的位置,然後鼓槌一揚,再一次表演了一手令人驚歎不已的鼓技,然後……

  「誰願意幫忙?」

  我、我、我、我……心悅誠服之餘,誰不想乘機偷學幾手。

  貝斯手和鍵盤手也是用同樣的方式找到,簡單俐落,一個鐘頭內就搞定了。

  「你不需要電吉他手嗎?」

  「我自己來。」

  「天哪!你什麼都會嗎?」

  「你說呢?」

  「……你真可怕!」

  

  東京六藝術大學:國立音樂大學、東京音樂大學、東京藝術大學、東京工藝大學、多摩美術大學,以及武藏野音樂大學,每年都會輪流在各校舉行四天的文化交流會,今年輪到藝大,因應岡田大友的要求,音樂系的期末作曲審查也定在這幾天進行,並開放六校師生參觀,權作節目之一。

  最後一天是一年級的審查──

  「我警告你們,絕不可以笑場……」

  話還沒說完,那三個女生和鼓手便一點也不給面子地狂笑起來,連任育凱這邊的團員們也背過身去悶笑個不停,其他一年級生們又困惑又羨慕,當大家照樣緊張得半死的時候,她們居然還笑得出來,而且還笑成那樣,搞不好還會笑到台上去。

  「不准笑,快,培養氣氛,你們是乖女孩,必須……」

  「哇哈哈哈~~~」

  「完了、完了,」任育凱哀聲歎氣,卻也忍不住勾起嘴角來。「一切都要被你們破壞了!」

  「三鄉,下一號!」

  「快、快,下一個就換我們了,你們……」

  「哇哈哈哈~~~」

  她們果真笑到台上去了……

  

  「我是乖女孩?這種兒歌似的曲子真會好聽到哪裡去?」

  看著乖女孩的曲譜,岡田大友心中也有同樣的疑問,但,他還是對任育凱抱著很大的期望。

  「先聽了再說。」今天他特地找來幾位大牌音樂製作人,為的就是讓他們親眼看看任育凱的能力,希望那個瞎眼的年輕人不會讓他糗大了。「啊!出場了,就是這一……咦?」

  老實說,這種學生作曲審查一點意思都沒有,但勉強還可以,不過這一組可就太過份了,出場的時候就像白癡似的笑個不停,而且還兩組人馬一起出場。

  是怎樣,要決鬥嗎?

  好不容易,那三個綁兩條辮子又穿高中制服的女生終於制止了笑,再一本正經地板起臉來,然後,仿似兒歌的曲子開始哼唱起來,三個女生就像乖巧的高中女生唱校歌似的一板一眼,看上去很可笑,再聽她們的歌詞就更無聊了。

  那個說她有多麼乖巧、多麼嫻雅,這個說她最聽爸爸媽媽的話,第三個又說她是世上最文靜的乖女孩,而任育凱那邊的樂手起初也只是笑嘻嘻地為她們伴奏合音而已。

  不過,兩段歌詞過去後,當女生們開始唱說她們從不跟男生說話,也不看男生一眼時,任育凱也開始可憐兮兮地唱起他的歌來了。

  「那天我到她的窗台下唱情歌給她聽,她卻淋我一盆冷水,我發燒躺了三天,覺悟自己唱歌像貓叫春;

  「所以我閉上嘴巴捧了一束鮮花到她家樓下,她又淋我一盆冷水,我又發燒躺三天,想說她知道我的花是偷摘來的;

  「於是我花光了零用錢去買最好吃的巧克力,半路上又被她用水潑,我又發燒躺三天,八成她不喜歡巧克力……」

  他一開始唱,台下就開始爆笑,看他一副滑稽的棄婦樣,歌聲說有多哀怨就有多哀怨,而女生們卻始終正經八百,對男生們不屑一顧,一次又一次的「潑人家冷水」,唱說她們是乖女孩,從不看男生也不和男生說話。

  雖然是兩組歌曲同時演唱,但由於女生是快板慢唱,而且一邊是清亮的男高音,一邊是溫潤的女低音,所以兩組歌聲不但分得很清楚,更有相互搭配,互為合音的妙效。

  當然,最逗趣的是任育凱的歌詞,每一句都能使台下聽眾狂笑不斷,再加上他出神入化的電吉他技巧,不時從solo跳到伴奏,再跳回solo,來來回回總是順暢無比,有時還邊伴奏邊solo邊唱,聽起來好像有兩把電吉他在彈似的。

  尤其是間奏時,他總是會來段快速流暢且華麗生動的即興solo,如瀑布一般直瀉而下的高速音符,令人心弦為之震動不已的強烈顫音,快速圓潤的掃弦,巧妙的擠弦滑音,淋漓盡致的推弦點弦,Beatles的強烈節奏等,使整首曲子顯得格外精采豐富熱鬧無比。

  「啊!我好可憐,好可憐……你們同不同情我?」

  「同情!」台下爆笑著呼應。

  電吉他陡然拉出一道高昂的破音,感謝大家的捧場,然後又回到他哀怨的歌聲,抱怨為何小女生總是不能體會他的情意。

  「可恨的小女孩啊,你到底要我怎樣?」

  最後,歌聲結束,伴奏也結束,他才低低咕噥了一句,「原來她根本不認識我是誰!」

  台下狂笑不已,掌聲轟然爆起,安可聲一陣淹過一陣。

  不過這不是演唱會,他們當然不可能再加唱一曲,問晴先去幫任育凱放下電吉他,再和大家一起鞠躬下台,輪到倒楣的下一組上台獻「丑」。

  「如何?」岡田大友得意地望向兩旁的大牌製作人。

  「簽下他,不計代價!」

  「我也這麼想,不過,可能不太容易……」

    「我也要上去跟二哥一起唱!我也要上去跟二哥一起唱!」

  「我也是!我也是!」

  「小笨蛋,要是讓小凱知道我們在這裡,你們兩個會先被他活活掐死,還想上去跟他一起唱!」

  「好好玩嘛!」

  「我也要彈二哥彈的『那個東西』!」

  「『那個東西』比你還高還重,你想彈它?」

  「我可以放在地上彈啊!」

  「誰理你……老爸,現在應該可以了吧?」

  「還不行。」

  「為什麼?」

  「等CD推出後,『罪證』擺在眼前,就算他想賴也賴不掉,那才是時候。」

  「……老爸,你也很奸嘛!」

  

  一踏進辦公室內,問晴就止住了腳步。

  「怎麼了?」任育凱側耳傾聽。「有別人嗎?」

  「還有另外四個人。」美芝小小聲說。

  任育凱皺眉。「現在是怎樣?想賴帳所以帶人來壯聲勢嗎?」

  「不是、不是,我怎會賴帳呢?」岡田大友忙迎上前。「不過,真有你的,居然能想到這種點子來帶活那首無聊的歌曲,老實告訴我,你想了多久?」

  「你是說點子還是曲譜?」

  「都有。」

  「點子是看到她們的曲譜後馬上想到的,我的套譜是是拿她們的曲譜來花了一晚改編的,這樣才能搭配得天衣無縫。」

  「這……這麼快?」岡田大友吃驚地道。

  「不然要多久?」任育凱咕噥。「現在,她們的成績?」

  「通過、通過,不過……」岡田大友遲疑地說。「要校方特意為她們出學費栽培她們可能不太容易。」

  任育凱胸有成竹地笑笑,「那個無所謂,倒是這個……」他側首,裡見忙將手上的曲譜高揚起來給岡田大友看。「要嗎?」

  岡田大友立刻明白了,他不假思索地說:「再兩首?」

  任育凱想了一下。「可以,但有條件,我要指定歌手。」

  「為什麼?」

  「既然是我作的曲子,我當然希望由最適合的人來把它唱紅。」

  岡田大友也想了一下。「那乾脆我帶歌手來讓你量身寫譜。」

  「也行,不過我不替討厭的人寫譜。」

  「你討厭誰?」

  「我哪知道,要看了才曉得啊!」

  「你怎麼看?」岡田大友嘟囔。

  「你說什麼?」

  「沒什麼、沒什麼,我是說,你真的不想親自演唱自己作的曲子嗎?無論你開什麼條件我都……」

  不等他說完,任育凱便示意裡見把譜交給岡田大友,然後轉身準備離去。

  「我要走了。」

  「欸?等等、等等,那簽約成為我們的專屬作曲家如何?」

  任育凱頭也不回,好像沒聽見。

  「一年十首曲子?」

  越走越遠。

  「五首?」

  要轉彎了。

  「三首?」

  不見了。

  岡田大友呆了半晌,然後慢吞吞回身。「我就說不容易。」

  那四位大牌製作人相覷一眼。

  「那就用最快的速度推出這兩首曲子的單曲CD,如果反應果真如我們預料的話,你就先到台灣去設法說服他的父母,再回來跟他談。」

  對,他的父母,那才是關鍵!

  至於任育凱那邊──

  「學校不幫我們出學費嗎?」

  「當然不。」

  「哦!」

  「不過唱片公司會替你們出。」

  「……耶?」

  

  文化交流會結束後,任育凱只要一出現在藝大校園裡,馬上就被大軍團團包圍住,男的女的都有,甚至還有他校的學生,而且他們都很聰明,絕口不說問晴的壞話──即使是事實,不然會立刻被列為一級拒絕往來戶。

  再過一個星期,暑假開始,任育凱正興致匆匆地計畫要帶問晴到北海道去吃海鮮和拉麵,全然不知道問晴家裡起了教人措手不及的大變化。

  按照往年的慣例,暑假有許多節日祭典,問晴的工作應該會很忙碌,但奇怪的是今年卻幾乎沒排上什麼工作,據她側面的觀察──她不敢直接去問,養父母似乎正忙於處理其他更重要的大事,以至於沒空閒安排香道方面的事務。

  應該不關她的事,問晴這麼想。

  但這日,當她準備要出門到任育凱家裡去,不料才走出房門口就碰上管家來傳報。

  「二小姐,老爺請您到前宅去一趟,他要見您。」

  半聲不吭,她立刻回房去換上家居和服,再跟著管家到前宅去。

  三鄉家宅是融合了枯山水與茶庭風格的傳統日式庭園,以及明治時代的數寄屋式建築,而且主人夫婦在家時也都是穿和服,出門就更別提了,可見主人有多麼講究傳統氣息。

  一進入和室大廳,瞧見不但父親在,山上圭一和他父親山上鶴也在,問晴馬上被不安的情緒揪住心神。

  他們……又要逼她答應婚事了嗎?

  抱著忐忑的心,問晴一一向他們問安,再跪坐到一旁,三鄉涼和繼續和起身準備告辭的山上鶴說話。

  「……那就這麼決定了,一個月後。」

  「沒問題。」

  山上圭一和父親一起離去了,一句話也沒說,問晴注意到他若有似無地在迴避她,於是更不安了。

  「晴子。」

  「是,父親。」

  「我和圭一的父親剛剛決定了你們的婚期,就在一個月後。」

  靜默兩秒,問晴驀而驚恐地猛然抬眸。「可是圭一說……」

  「這是他父親決定的事,圭一也反對不了!」三鄉涼和不耐煩地說。「別以為我們不說什麼就是什麼都不知道,你交了一個瞎子男朋友,對不?真是,這麼丟臉的事都做得出來,難怪圭一他父親要生氣,偏偏圭一又非你不娶,所以只好盡快讓你們結婚了。」

  「但……但……父親都不逼大哥大姊結婚,」問晴徒勞地想反抗。「為什麼要逼我……」

  「因為你不是我們的親生女兒!」三鄉涼和殘忍地說出事實。

  問晴瑟縮了下。「這……這不公平,我只是還沒找到親人,不然……」

  「不然怎樣?」三鄉涼和冷笑。「你以為找到他們又能如何?」

  「他們……他們會幫我……」問晴一點把握也沒有地吶吶道。

  「就知道你會這麼說。」三鄉涼和面無表情地扔了一個牛皮紙袋給她。「其實我們早就找到你的親人了,但是他們無論如何也不肯認你,如果你這麼不甘心的話,看在你叫了我十八年父親的份上,我給你一個機會讓你自己去說服他們認回你,不成功的話,半個月後得乖乖回來準備和圭一結婚,總之,你得盡快離開這個家,早夜子她願意回到我們身邊了,我不想留你在這邊礙眼,明白嗎?」

  這才是真正的原因。

  早夜子願意回來了,所以她就得離開,而想要不讓人說閒話的逼她離開,不是讓她結婚,就是親人認回她,沒有第三條路可走了。

  所以圭一才不得不任由他父親決定婚事嗎?

  

  背上旅行袋,問晴正想出門,手機響了。

  「晴子?」

  「圭一,是你?」

  「很抱歉,我原來不想逼你的,可是這兩個月以來我終於瞭解,明明是我先認識你的,我卻傻傻地讓任君搶先一步,這是我最大的失策,雖然我們兩個同樣都是瞎子,他卻能夠瞭解你所要追求的目標,當我還在努力想認識你那麼積極想要踏入的世界的同時,他卻已有能力幫助你,在他為你爭取到唱片公司的學費資助之後,我就知道我再也沒有機會挽回敗局了,所以……」

  「原來……」問晴喃喃道。「是你……」

  「是,這是為了我自己,但也是為了你。或許你還不知道,早夜子已經決定要回三鄉家了,她一回去,你的處境必然很艱困,因此我才要父親盡快去和伯父說定婚事。」

  問晴沉默一下。「原來你早就知道早夜子的事。」

  「當我向伯父求親的時候,伯父就告訴過我了。」

  「但父親,他剛剛也同意讓我去台灣說服我的親人認回我。」

  「晴子,你去了也只是白費功夫,聽說你的親人並不是不願意認回你,而是他們索求幾乎三鄉家一半財產那麼多的代價……」

  問晴驚喘。「三鄉家……一半財產?為什麼?」這太奇怪了吧?竟然要別人付給他們代價──還是巨額得離了譜的代價,他們才肯認回自己的親人,這是什麼道理?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但伯父不願意是可以理解的。」

  問晴又沉默了,這回更久,然後……

  「我還是要去試試看。」

  起碼,她也要弄清楚葉家的人為什麼不肯接受她,是爸爸做了什麼令人難以原諒的事嗎?

  

  原本,問晴打算自己一個人到台灣,但不知為何,她突然覺得自己很需要一個支柱,也許是害怕單獨面對被全然否決的場面,所以她一到任育凱家,便坦白對他提出請求。

  「你可以陪我到台灣去嗎?」

  不管怎麼想,她能想到的唯一支柱只有他,雖然是個瞎子,又有點吊兒郎當,還有點幼稚,好像不太可靠,但事實上,他不斷展現出令人吃驚的能力,處事手腕精明成熟,而當他認真起來的時候,他也比誰都可依賴。

  「台灣?」任育凱楞了一下,旋即想到她的親人是在台灣,當下毫不猶豫的應允。「沒問題。」回來後再去北海道也可以。

  兩個鐘頭後,他們出門直奔機場。

  同一時刻,任育凱家對面那棟宅子裡也兵荒馬亂、雞飛狗跳的騷動起來,有人怒吼、有人狂叫。

  「什麼?他們要回台灣?琉璃,你確定?」

  「他們已經到機場了!」

  「該死,怎麼說走就走,也不通知一聲!」

  「快,琉璃,我們先跟去,要是讓小凱發現我們都不在台灣就糟了!」

  「我也要去!」

  「你們晚一點……」

  「才不要!」

  「混蛋,這種時候了你們還……瑪瑙、小傑,你們在幹什麼?」

  「爸爸不帶人家去,人家就不放手!」

  「……倩倩,你又在幹什麼?」

  「你不帶人家去,人家也不放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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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任沐霈擔心兒子回台灣後會直接回家,沒想到任育凱根本沒打算回家,他們直接趕到台中,按照牛皮紙袋內資料上的地址找到了葉家。

  「如果……如果他們不肯認我怎麼辦?」問晴猶豫著不敢按下門鈴。

  「不怎麼辦,反正有我在,你擔心什麼?」說得好像天塌下來都可以再頂回去似的。

  問晴笑了,按下門鈴。

  令人意外的是,開門的人不但沒有不認她,甚至只一開門,對方就啊了一聲。

  「原來是你,你長得跟****一模一樣呢!」

  那是個憔悴的中年女人,看上去還滿和善的,問晴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那個女人笑了笑。

  「進來吧!我大概知道你來幹什麼,我會給你一些解答,不過一個鐘頭後你一定要離開,因為爸爸……呃,就是你爺爺那時候會回來,他非常堅決的不想認回你,我也沒轍。」

  問晴忙尾隨在她身後進屋裡,同時驚訝地打量這棟不到二十坪的破舊公寓,資料上說,這裡頭住了十幾個人,不會太擁擠嗎?

  「隨便坐吧!我可沒什麼好招待你的。」中年女人自嘲地說。

  問晴左右一望,隨即牽著任育凱在一張滿是破洞的沙發上坐下。

  「您是?」

  「我是妳姑姑,也就是妳爸爸的妹妹。」中年女人瞥向任育凱。「他是?」

  「呃,我的男朋友。」

  「是嗎?」中年女人唇邊又浮起嘲諷的笑。「我說你們母女倆還真是厲害,明明都一個樣的平凡,同樣都是毫不起眼的女人,卻都能抓到與你們毫不相配的俊男,真想知道你們有什麼秘訣。」

  問晴不知所措地看了一下任育凱。「我……我不懂……」

  「好吧!我從頭開始說……」中年女人黯然地望著蒙污著一片灰霧的窗。「其實當年葉家也是相當富有的人家,所以才能送大哥到日本留學,但後來由於爸爸一時判斷錯誤,將所有的資產投資在一項毫無前途可言的生意上,導致葉家瀕臨破產的困境……」

  她頓了一下,垂眸。「在走投無路之下,爸爸決定接受一位生意上朋友的資助,條件是大哥必須娶人家的獨生女,可是大哥卻另有所愛,堅決不肯聽從爸爸的安排,於是婚事吹了,葉家也破產了,爸爸因此非常怨恨大哥,更怨恨****媽,他無法原諒你爸爸見死不救……」

  「可是沒有人死啊!」問晴脫口反駁。「錢可以再賺,爸爸的幸福更重要不是嗎?」

  「錢可以再賺?」中年女人環顧蕭條的四壁,殘破的傢具。「你以為錢真的那麼好賺?你二叔和三叔奮鬥了二十年,卻連這棟房子都搬不出去,不能怪爸爸怨恨,有時候我也會,如果不是葉家破產,我的未婚夫也不會跟我分手……」

  「慢著!」任育凱取下墨鏡,實在忍不住了。「請問,那項錯誤的投資是令尊自己決定的,沒錯吧?」

  「是沒錯。」

  「那麼,葉家會破產請令尊去責怪他自己,你的未婚夫和你分手,也請你去責怪令尊,干晴晴她父親什麼屁事?」

  中年女人窒了一下。「但,如果大哥肯聽從爸爸的安排……」

  「如果當年為了挽救葉家,令尊也要你去嫁一個糟老頭子,你可願意?」

  「當然不……」中年女人及時噤聲,卻已慢了一步。

  任育凱嘲諷地撇一下唇角。

  「是喔!你自己都不願意犧牲,憑什麼要求別人犧牲?」

  中年女人啞口無言。

  「再說……」任育凱慢吞吞地戴回墨鏡,「沒有人能一輩子穩贏不輸,只想贏卻輸不起,最無用的男人莫過於此!」然後握住問晴的手。

  「我也曾經輸到連本錢都沒有了,差點變成一個輸不起的男人,是晴晴幫助我從谷底爬出來,現在,我又是以前的我,自信又充滿活力。所以別說晴晴平凡,在我心裡,她是最不平凡的女孩,我愛死她了!」

  問晴赧然地落下臉兒,中年女人若有所悟地注視她半晌。

  「我想我大概有點瞭解了,不過,這是因為我是女人,換了我爸爸,他是絕不可能瞭解的,想說服他是沒……不,你們連見也見不到他,就算見到了他,他也不會給你們說話的機會……」

  「我們偏要說,他又能如何?」

  中年女人搖頭苦笑。「他不能如何,只會拿枴杖把你們打出去!」

  任育凱不相信,硬是拖到葉家老頭子回來時還不肯離開,但事實證明,葉家老頭子果真是個頑固的混蛋,一見到問晴,二話不說就舉起枴杖猛K,如果任育凱看得見就不怕,但他看不見,保護不了問晴,只好匆匆收兵退場。

  但翌日,他們又來了。

  不見,連門都不開。

  再隔天又來。

  不見,連回應都沒有。

  再來。

  見了,又是一陣枴杖攻擊,還有滿天飛舞的鍋子、盤子、電話、茶壺……

  又一次狼狽退場。

  連續九天,他們不死心地一再前去按葉家的門鈴,直到任育凱差點被熱水瓶砸破腦袋,問晴終於放棄了。

  人家說人越老越頑固,葉家老頭子用枴杖證明了這句話的正確性。

  

  這裡是台中郊區的一棟別墅,離市區一大段距離,雖然不太方便,但很隱密,不必擔心有人會來騷擾,而且有山有水,環境優得不得了。

  由於問晴很沮喪,任育凱便就近帶她到這兒來散心。

  「這是我家的別墅,老實說,為什麼我家在台北,別墅卻會買在台中,這點我實在不瞭,也許是因為這裡近溪頭吧!我猜。」

  「你家是做生意的嗎?」不然怎麼這麼有錢。

  「才不是,我老爸閒閒沒事在家哄老媽,大哥是醫生,大嫂是專職家庭主婦,替大哥生了兩個孩子,一男一女,大妹今年應該大學畢業了吧!另外,我還有一對雙胞胎弟妹。」

  醫生也是很有錢途的行業。

  「真好,聽得出來你們一家人很親近。」問晴黯然低語。

  「那就和我結婚,我的家人就變成你的家人了!」

  問晴瞟他一眼,不語,走開去整理久未住人的屋子。

  「晴晴?」任育凱狐疑地揮了揮手,摸不到人,只好摸索著到處找人,「晴晴?」因為是不熟悉的地盤,走過去撞到桌子,走過來也碰倒椅子,當他差點踢到水桶時,問晴才及時拉住他。

  「你到底想幹嘛?」

  「找妳嘛!」任育凱嘟囔著環住她。「為什麼說到結婚你就跑掉?」

  「記得我答應作你的女朋友的時候說過,我只作你的女朋友,其他免談。」

  任育凱哼了哼。「我都彈過鋼琴又彈貝斯吉他,你才說免彈,太狡猾了吧?」

  問晴哭笑不得地推推他。「你知道我在說什麼。」

  任育凱雙臂使力摟緊,不讓她逃開去。

  「我是知道,那又怎樣,都是你在說,我可沒答應。」

  「凱……」

  「你到底在躊躇什麼?」

  仰眸凝住他,問晴深深歎息。「有一天你會後悔的!」

  任育凱翻翻眼。「為什麼?為了那些無聊的閒話?這我也證明過了,我不怕閒話,現在也沒人敢在我面前說什麼閒話了不是嗎?」

  「可是,如果有一天你可以看了……」問晴垂下瞳眸。「我不想在你眼中看到失望……」

  「Jesus Christ!」任育凱受不了地低歎。「為什麼老是要去想那些天方夜譚的事呢?我不是告訴過你,我的眼睛不可能會好了……」

  「醫學一天一天在進步,你怎能肯定明天就不會有辦法醫治你的眼睛?」

  任育凱窒了窒。「我是不能肯定那種事,但我能肯定就算我眼睛好了也不會對你感到失望!」

  「……」

  「Gee……」任育凱緊緊抱住她。「你到底要怎樣才肯相信我呢?」

  他不知道,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葉家不肯認回她的話,一回日本她就得和山上圭一結婚,因為監護權仍在養父手中。

  她真的不想啊!但,逃得過嗎?

  「凱,我們多留在這裡幾天好嗎?」

  「好啊!為什麼不好?」

  她想延後回日本的時間。

  他則想多一點時間考慮,在監護權掌握在她養父手裡的情況下,他要如何幫問晴逃過那樁婚姻呢?

  

  台灣的夏天一向熱得死人,幸好別墅位於濃密的樹林邊緣,清幽沁涼,離附近小鎮也不算太遠,騎腳踏車半個鐘頭就到了,購物也不是很麻煩。

  當然,都是問晴載任育凱。

  不過這種鴕鳥似的生活解決不了問題,一晃眼就屆臨十五天的期限,問晴不能不回日本了。

  「凱、凱!」問晴一路叫出屋子,找到倚在樹旁沉思的任育凱。「你有沒有看到那個牛皮紙袋?我記得是放在臥房的抽屜裡,可是我剛剛看了卻沒有,是你拿去了嗎?」

  「沒有。」揚手一探將她納入懷中,任育凱低低道。「妳想回去了?」

  她低低歎息。「我不能不回去。」

  任育凱咬咬牙。「我說我們乾脆留在這裡,不要回日本了如何?」

  貼在他胸前,她苦笑。「別忘了我未成年,不管是你或我,都會有麻煩的。」

  靜默了會兒,「該死!」任育凱低咒。「我想,如果我去和你養父談的話,他大概也不會聽我的吧!」

  「答對了,無論如何,只要我還是他的養女,他就不會允許我和門戶不相對的對象結婚。更何況,讓我和圭一結婚對他有好處,而且他們現在已經在籌備婚禮了,他們丟不起這個臉。」

  「Shit!我絕不會讓你和那只烏龜結婚的!」任育凱憤怒地低吼。「不管會有什麼麻煩,我不讓你回去!」

  仰起臉,問晴深深凝視他片刻。

  「我有一個辦法……」

  「呃?」

  「只要……」她垂下眼眸,雙頰湧上兩酡暈紅。「只要我和別的男人在……在一起過,就算圭一能忍受,他父親也無法忍受……」

  「你……」任育凱吃驚地瞪大眼,摸索著她的臉。「你是說……」

  「我不會告訴他們是誰,所以他們也告不了任何人……」她低喃。

  「但……」任育凱依然不知如何反應才好。

  「除非你……」她仰眸偷覷他,吶吶道。「不想要我。」

  「我當然想!」任育凱憤慨地衝口而出。「但我老爸老媽說過……算了,管他那麼多,只要能阻止你和那只烏龜結婚,我什麼都干!」話落,當即推開她改牽住她的手,急急往屋子走去──他以為。

  眼看他竟然拉著她往一片鱗毛薊撞去──待會兒兩人一定會變成兩隻刺蝟,問晴連忙修正他的錯誤,並不可思議地驚呼,「現在?」

  「廢話,難不成還得選個良辰吉日?」

  「但……」問晴羞紅了臉。「現在是大白天,而且還是……早上……」

  「在我眼裡永遠都是黑夜。」

  「可是……總要有點氣氛……」

  「衣服脫光了就有氣氛!」

  問晴張口結舌地被拉進屋裡。

  男人都是這樣嗎?

  

  兩個人都是新手,其中還有一個是瞎子,這場床上大戰肯定不太好打,不過只要志氣夠堅定,卯上去給他拚到最後,勝利的果實也不是吃不到。

  問題是,勝利的果實吃下肚之後的後遺症並不是那麼容易應付的。

  「凱……凱……快……快醒醒啊!凱……凱……」

  「唔……唔?」任育凱半睜惺忪的眼,迷迷糊糊中探臂掃了一下,立刻掃到軟綿綿的胴體,隨即壓上去。「幹嘛?還想要嗎?」

  「不……不是啊……凱,不……不要……」

  問晴的聲音既驚慌又惶恐,但剛被吵醒,下面硬得半死的人根本沒注意到,兀自埋頭在豐滿的胸脯上辛勤種草莓,一顆,兩顆,三顆……

  「天,你的肌膚真嫩真香,好豐滿、好……」

  「好忙喔?」

  任育凱倏地僵住,然後拚命搖頭。

  不,不可能!那不可能是老爸的聲音!

  是幻聽,對,是幻聽!

  「小凱,忘了我說過的話嗎?」

  猝然翻身,任育凱尖叫,「媽咪?」另一聲尖叫配合著他翻身的動作響徹雲霄,然後他感覺有人猛然扯去他身上的被單,他正想再扯回來。

  「不好吧!小凱,你想讓未來的老婆春光外洩嗎?」

  驀而一顆軟綿綿的枕頭飛來落在他身上,他趕緊用枕頭遮住自己,再怒吼。

  「大哥?!」

  「對……對不起,小凱,是他們……他們硬拉我來的。」

  「大嫂?!」

  「嘖嘖,二哥,沒想到你也學大哥先上車後補票。」

  「琉璃?!」

  「二哥,你剛剛在幹嘛?」

  「瑪瑙?!」

  「是不是在嘿咻?」

  「小傑?!」

  「二叔,你幹嘛咬這位姊姊的ㄋㄟㄋㄟ?」

  「翡翠?!」

  「叔叔,抱抱。」

  「翔翔?!」

  不敢相信,竟然全家人都到了,一個不少,一個不漏,全部大剌剌地圍在他的床邊觀賞年度限制級大片。

  「統統給我滾出去!」他失聲大吼,一邊摸索著把問晴攬入懷裡,他可以感覺到問晴的不知所措,不禁憐惜地緊了緊環住她的手臂。「你們到底懂不懂禮貌,竟然就這樣闖進人家房裡來!」

  「哎呀,竟敢對你老媽我大呼小叫!」

  「忘了你媽咪警告過你的話嗎?沒結婚就不許上床!」

  「大哥我當年雖然先上了你大嫂,但當天就和她結婚了喲!」

  「你不怕媽咪閹了你嗎,二哥?」

  「不關你們的事!」敵人大舉來襲,四面八方都是聲音,任育凱只好盲目的對前方怒吼。「快滾出去!」

  「不關我們的事?是嗎?哼哼哼!」

  令人毛骨悚然的冷哼迴盪在耳際,任育凱不由得機伶伶地打了個寒顫。

  「你……你想幹什麼?」

  冷笑聲持續不斷,而且有越笑越奸詐的趨勢,任育凱不禁抱緊了問晴,緊張兮兮地等待核子彈當頭落下,然後炸得他屍骨無全,全然沒想到圍在床邊的人嘴裡說得既凶又狠,其實個個抖著手指住他,有的抱著肚子悶笑到快爆,有的無聲笑倒在地上,有的拚命擦眼淚,各種模樣都有,大家都玩得好開心,看得問晴咬住下唇直顫抖,如果不是自覺全身光溜溜的人沒有笑的資格,好幾回她都差點笑出聲來。

  原來這就是他的家人,好像比他更好玩……

  「媽咪?」聽半天只有冷笑聲,冷得他快結冰了。

  「明天就和她結婚,否則我饒不了你!」

  任育凱正待辯駁,驀覺一個紙袋扔在他大腿上,繼而又感覺到有人湊在問晴身邊低語。

  「如果明天你不和他結婚,我發誓會閹了剛剛睡了你的男人,所以,你會和他結婚吧?」

  說話的人始終保持著燦爛無比的笑容,就像天使一樣純真無辜,說話語氣卻宛如魔鬼的絮語般冷森到了極點,問晴不覺驚恐地抽了口氣,死命點頭,又點頭,再點頭。

  「很好。」

  「媽咪!」要威脅也應該由他來威脅,媽咪怎麼可以強佔人家的權利!

  「少囉唆,明天就給我結婚,聽見了沒有?」

  「我看不見並不表示我耳朵也聾了,媽咪,」任育凱沒好氣地說。「我不是不想結婚,是……」

  「先看看袋子裡的東西再說!」

  「我怎麼看?」任育凱嘀咕著把袋子遞給問晴。「幫我看。」

  問晴並沒有馬上打開,直到關門聲傳入任育凱耳內,她才說:「他們都走了。」然後打開牛皮紙袋。「是我那些文件……咦?」

  「怎麼了?」任育凱忙問。

  「爺爺……爺爺他肯認我了……」問晴驚喜得哽咽了。「連……連手續都辦好了,現在我是……是葉家名正言順的孫女兒……」

  「真的?」任育凱驚呼,想拿來看又停住,他又看不見。「全都辦好了?」

  「是,都辦好了,因為所有文件都齊全,只要爺爺肯蓋章認我就行了。」

  嘖,還是老爸厲害,他想得頭都快爆了還想不出辦法來,老爸卻輕而易舉的解決了,不知道他是用什麼辦法?

  「行了,這下子你養父母不能再逼你結婚了,對吧?」他眉開眼笑地說。

  「對,而且……」問晴猶豫了下。「還有一張……一張……」

  「一張什麼?」

  「……監護人同意書。」

  「監護人同意書?」任育凱喃喃復誦了一次,繼而喜呼。「你是說結婚?」

  問晴點頭,隨即想到他看不見。「是。」

  「太好了,」任育凱興奮地猛然攫住她。「不用等明天,我們現在、馬上、立刻就去結婚!」話落,轉身兩腳放下地,旋即又急急縮回床上。

  「不,那些傢伙不可能丟下這麼好康的事之後又如此輕易放過我,他們才沒這麼好心……」他喃喃道,隨即緊張兮兮地叫,「有陷阱!一定有陷阱!快,看看有什麼陷阱,小心一點!」

  「陷阱?」問晴茫然地重複。誰在打獵嗎?

  「對,床下,」任育凱盲目地指著床下,緊繃的臉上是一副最高警戒的作戰狀態。「趕快看看,一定有什麼陷阱!」

  問晴仍是一臉茫然,不明白他在緊張什麼,但還是順他的意探頭看了一下。

  「沒有啊!什麼都沒有,跟昨天晚上一樣嘛!」

  「確定嗎?」任育凱依然不敢放鬆。「再看看,有沒有死老鼠蜘蛛什麼的?」

  死老鼠?蜘蛛?

  問晴抽了口氣,不由得也緊張起來了,趕緊小心翼翼地再一次把腦袋偏出床外仔細看半天。

  「好像……什麼也沒有嘛!」

  「真的沒有?」

  「沒有。」

  「……好吧,也許是因為你在,他們不好做得太過份。」他放心地下地套上長褲,一邊還碎碎念個不停。「給我記住,有仇不報非君子,我一定要整得你們向我求饒!」

  明明是他的家人,為何他要這麼緊張?

  懷著不解的疑惑,問晴不經心地看著任育凱前行摸到牆壁,再橫到房門,握住門把打開……

  「啊~~~~」

  抬腳正待踏出去的任育凱被這聲突如其來的淒厲尖叫駭得差點破膽,險些也跟著尖叫起來。

  「Gee,怎……怎麼了?」

  「不……不要動,千……千萬不要動!」

  聽她抖著喉嚨叫得嗓門快破了,任育凱心頭開始發毛。

  「告訴我,你……你看到什麼了?」

  「蟑……蟑螂,客廳裡全……全都是蟑螂,滿滿的,全……啊~~快關上門,它們要進來了!」

  砰!

  不是陷阱,是正大光明的蟑螂大軍!

  任育凱臉色發青,問晴容顏慘白。

  天哪!她這輩子沒見過這麼多蟑螂,究竟……究竟是從哪裡來的?

  「任育倫,給我記住!」任育凱狂吼。

  屋外立刻傳來男女老少的爆笑。

  「哦,媽咪,好久沒玩小凱了,真過癮!」

  「就是說咩!我憋了兩年多都快憋死了,等他結婚後,我一定要好好玩他個夠本!」

  「我也要,我也要玩二哥!」

  「倩倩,不要太過份了,三天一小玩,五天一大玩就夠了。」

  任育凱越聽臉越黑,突然開始沿著牆壁迅速往窗戶那邊移動,一摸到窗戶便迫不及待地爬出去。

  「我要殺了你們!」

  瞎眼的人實在不適合做「殺人」這種刺激活動,這種事實馬上得到印證,任育凱爬出窗戶的企圖倒是很順利的完成了,但他卻忘了越過走廊後還要走下五級台階才能到達敵軍所在。

  「凱!」

  「小凱!」

  在他一腳踩空的同時,前後同時傳來無數聲驚恐的大叫,然後是一陣天旋地轉,最後是一聲沉重的「叩」!

  如果是他的腦袋撞到石頭,這下子非破不可。

  這是他的神志在落入黑暗之前最後一個想法,還有老媽懊悔莫及的嘟囔。

  「完了、完了,玩得太過火了!」

    雷聲大,雨點小,任育凱的腦袋果真破了一個大洞,還動了一場手術,幸好沒讓他撞成白癡或植物人,也算是不幸中之大幸。

  不過,如果他沒進醫院,恐怕還結不了婚呢!

  「不,我要先結婚!」

  「小凱,請你先搞清楚,現在沒有人在徵求你的意見,也沒有人請你作選擇題,而是在告訴你……」任育倫頓了一下,認為這種措辭太委婉,決定做臨時變更。「不,命令你,你得住院……」

  「我不管要住院多久,總之……」頭上綁著厚厚的繃帶,任育凱盲目地伸出手揮舞。「晴晴?」問晴忙將自己的手放入大掌中,他緊緊捉住。「我要先結婚再住院!」

  「你很番喔!小凱,」吟倩又想擺出老媽大人的架式來壓兒子。「你最好乖乖聽話,不然……」

  「我要先結婚!」

  「二哥……」

  「我要先結婚!」

  「凱……」

  「我要先結婚!」

  「你這混蛋小子……」

  不管任何人怎麼說,任育凱始終堅持要先結婚才肯乖乖住院,弄到吟倩兩隻惡魔角又不小心露出來,任沐霈見勢不對,忙插進去打圓場。

  「那就在醫院裡結婚吧!」

  任沐霈是在孤兒院的小教堂裡結的婚,任育倫則是自己跑到法院去公證,任育凱更慘,居然是在醫院裡結婚,而且臨結婚前一個鐘頭,還要勞動未來的婆婆大人大駕去威嚇那個偷偷款好包袱妄想臨陣脫逃的未來兒媳婦……

  「你不愛他嗎?」

  「我愛他,但是……」問晴自慚形穢地別開臉。「凱看不見,但伯母應該看得很清楚,我……我配不上他呀!」

  吟倩一手溫柔地握住她,一手將她的臉轉回來。「我不懂什麼配不配,我只知道我那個原本躲在牛角尖裡爬不出來的兒子因你而重新振作了起來,我只知道你替我找回了以前那個快活又開朗的笨小子,我不懂什麼配不配,我只知道你是最適合他的女孩子,而我們全家人更不知道有多麼感激你。」

  「但是……但是如果有一天他後悔了……」問晴囁嚅道。

  「我們任家的男人絕不會做那種事!」吟倩不假思索地斷然道。「別看他們老是吊兒郎當一副不正經的樣子,其實他們都跟他們的老爸一樣,都是癡情到不行的男人,就算我們女人變心了,他們任家的男人還是打死不會變心。」

  「可是……可是……」

  翻翻白眼,「好吧!那我換個方式說好了,」吟倩突然發現她用錯方式了,這個女孩子吃硬不吃軟,嘿嘿嘿,正好讓她來場最擅長的「把戲」……「我們家有個規矩,結婚後才可以上床,你們不但沒有結婚就先『上車』,現在也不肯『補票』,那就只好……」

  「只好……」兩眼怯怯地瞅著吟倩那副陰森森的詭笑,問晴不由得忐忑地嚥了口唾沫。「怎樣?」

  吟倩繼續陰風慘慘地嘿嘿嘿冷笑。「剛好這是在醫院裡……」

  額上冷汗涔涔,問晴越來越不安。「所……所以?」

  「而且他大哥又是醫生……」

  「然……然後?」

  吟倩霍然轉身就走。「我去叫他大哥閹了他!」

  「耶?!」問晴慌忙拉住她。「不會吧?他……他是您的兒子啊!」

  「不聽話的兒子!」吟倩嚴厲地糾正。「我絕不會再讓他有機會犯下相同的錯誤!」

  「但那是我……」

  「反正還有小倫在,我不在乎他能不能生。」吟倩一本正經地說,「他老爸一向順我,也不會反對,所以……」說到這裡,她更堅決地重重點頭。「非閹了他不可!」話落,甩開問晴的手,再次步向病房,並作勢大叫,「小倫,立刻給我準備動手術,我要你……」

  「我和他結婚!」尖叫著,問晴驚恐地追上去。「我願意和他結婚,馬上和他結婚!」

  背著問晴,吟倩不禁笑彎了眼。

  真是天時地利人和,如果不是在醫院裡,恐怕問晴也不會這麼輕易上當吧!

  好不容易,威脅恐嚇軟硬兼施,吟倩終於把問晴又拐又騙地抓到任育凱的病床前,讓他們順利的結了婚。

  父子三個一個比一個落魄,但他們沒有一個在意表面上的風光,只在乎終於能得到「那個女人」的所有權。

  「把那些文件副本寄回去給三鄉家,」坐在輪椅上,任育凱以征夷大將軍下命令的口氣盲目地指了指浴室門,大家啞然失笑,「讓他們心裡有數,而且……」他伸出手,問晴將柔荑放入他的掌心中,「也請他們別再浪費時間準備婚禮了,因為……」他握住,唇角彎起勝利的得意笑容。

  「晴晴已經是我老婆了!」

  

  三個星期後,由於問晴得趕回東京去參加藝大的八月夏季研習,而任育凱仍不被允許出院,琉璃便主動說要陪新任二嫂回去──其實是她也有研習要參加。

  「琉璃,別讓她被人欺負了喲!」

  「少白目了,二哥,有我在,你怕誰敢欺負二嫂?」

  於是,姑嫂兩人一起到了機場,在候機室前,由於人多,琉璃與問晴無意間互撞了一下,就在那一瞬間,腦中靈光一閃。

  「原來是你!」她恍然大叫。

  問晴嚇了一跳。「什……什麼事?」

  驚奇的眼凝住問晴許久後,琉璃方始綻開戲謔的笑。

  「姻緣天注定,這話還滿有幾分道理嘛!」

  「呃?」

  「該出境了,走,上飛機再告訴你。」

  琉璃笑吟吟地牽著問晴的手準備出境,就在這時,背後突然冒出一個不知死活的小鬼,窮極無聊得竟然兩手按在琉璃的屁屁上狠狠一推……

  「啊~~」長年磨練出來的超級歌喉立刻拉出一聲嘹亮的驚叫,還沒叫完,她已經狗吃屎的趴在地上了。

  不對,她是趴在一個人身上。

  不過剛趴下的那一瞬間她並不知道,只覺得眼耳口鼻被堅硬的「地板」撞得眼淚直掉。

  「小姐,就算你想要,這裡也不太合適吧?」

  懶洋洋的聲音由上而下傳至她耳裡,她才捂著鼻子往上看去,但說話的人並沒有往下看她,所以她看不見那人的臉。

  老天,好丟臉,原來她還把別人壓在地上!

  「對不起!對不起!」

  尷尬到不行的女孩子連忙撐起「四腳」想要爬起來,但因為太慌張,膝蓋一個不穩又趴了回去,上方立刻又傳來一聲呻吟。

  「小姐,換個地方如何?譬如飯店?」

  飯店?什麼飯店?

  只花費了兩秒鐘,琉璃便搞清楚身下的人在說什麼,怒火馬上從頭燃到腳底。

  她又不是故意的,而且她已經說了對不起不是嗎?幹嘛還說這種話來侮辱她,說得好像她是飢不擇食的阻街女,不但當眾拉客,還當場交易……

  「好吧!如果小姐堅持一定要在這裡……」

  話還沒聽完,琉璃便猛然坐起來──坐在那人身上,然後左右開弓揮出去,這兩聲巴掌響亮得大概整座機場都聽得見。

  姻緣……

  天注定?

  

  「爹地,我好不容易給你製造機會,你竟然把人家給氣跑了!」

  「原來是你搞的鬼!」

  「爹地不是喜歡她嗎?」

  重重的歎氣。

  「我沒說喜歡她,我只說我欣賞那種女孩子,該死的我連她是誰都不知道!」

  「爹地欣賞就行了,趕快把她娶回來做我媽咪嘛!」

  「我剛剛說的話你聽不懂嗎?我根本不認識她呀!」

  「沒關係,爹地,我偷了她的皮夾,這樣你就可以知道她是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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