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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岳靖]皇帝(全書完)

[岳靖]皇帝(全書完)

簡介

橘金色頂級轎車、鑲鑽墨鏡、貂皮大衣、銀白皮鞋,
搭上華麗誇張的敞領襯衫,以及尋常男人很難穿得相配的鮮艷長褲……
越是誇張的東西在他身上,越是自然灑脫,還特顯俊邁;
平凡平淡的事物只會令他厭煩不耐,他要現身的時刻,必定弄得華麗大氣,
襯以貝多芬第五號鋼琴協奏曲,因為他不是尋常男人,他是皇家的「皇帝」──
而她,一個穿著酒紅色禮服參加祖父告別式的女人,
遵照遺囑,讓理應莊重的儀式意外地高調歡樂,太有趣了!
他想她跟他是同一類人,不合宜守禮的程度,真是天生一對;
即便她瞧他是個痞子無賴,發起脾氣猛得如母獅,
但他如何抵擋她那如女人又如女孩、又純真又冶艷的魅力?
她若是帶刺的薔薇花,他就是悠然纏繞花叢的蛇,
他想聽她紅唇唱一首性感的歌,為她的皇帝一個人唱……

序章

  「本大爺該出場了,是嗎,」這話不是詢問。那張俊美、自信且得意的臉龐,揚著一邊唇角,說:「好吧,那麼——就弄得華麗大氣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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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橘金色、特別訂製的Bentley轎車,破幕般地從雪霧裡駛出,繞過天馬雕像噴水池,耀眼地停在「等待太陽」前。門衛認出來人身份,立刻上前開車門。兩名年輕男子下車,一前一後通過旅店燦爛輝煌的大門。

  「這樣妥切嗎?」走在後頭的男子發出嗓音,目光深沉瞅著前方男子的穿著——

  其實,很一般。不過是皮草大衣和奇怪顏色的長褲,他平日就這麼穿,大衣底下搭配華麗誇張的敞領襯衫——若有衣前袋,絕少不了一朵絕艷玫瑰——皇夏生平日就這麼穿,很一般,沒什麼,只是時常引人注目,尤其今天場合特殊。

  皇宇穹察覺到了,旅店門衛即便不忘禮節地恭迎他們,仍是悄悄露出看怪胎似的眼神。

  「有什麼不妥切?」皇夏生一貫瀟灑,長腿闊步。

  皇宇穹低斂雙眸,不緊不快地跟在皇夏生左後方。「你沒忘我們是來參加『告別式』吧?」

  「當然。」回答得很輕率。「我為今天準備了許久——」

  睜眼說瞎話……皇宇穹表情沉了沈,暫不多語。

  這氣氛猶若荊棘海飄移的浮冰那般凝肅,沒有多餘的旅人住客來往進出,旅店大廳該有的朱紅迎賓毯早換了一道灰藍,與外頭的降雪蒙霧天一色相生,陰霾霾,兩排旅店人員穿著素雅服飾,在他們行進間,微微欠身施禮。

  「搞什麼?」皇夏生摘下臉上白框鑲鑽的墨鏡,低咒地說:「該死的誰把這兒弄得像喪禮會場?」

  皇宇穹閉了閉眼,平聲平調回道:「你沒忘我們是來參加『告別式』——」

  「同樣的話,你要重複幾次?」沒耐性,我行我素,他哪有在聽人講話。

  皇宇穹眉頭深皺,堅持點破皇夏生過於率性的行為。「今天是夏萬鳴老先生的告別式,這事,兩個禮拜前,家族派定你我出席,不至於沒時間準備合適的車、合適的衣——」

  「當然。」皇夏生瞟睨皇宇穹,同時,與他耐性一樣罕見的北國陽光,赫然穿透采光井,獨獨照耀他俊美、跋扈的臉容。

  黑眸閃熠,他慢慢、但聽得出強勢地說:「要不,你以為我幹麼開那輛車、穿這一身?我是抱著慎重、敬重、尊重,前來送夏老爺一程。」語畢,他朝電梯走去,也不管跟班晚輩是否跟上了。

  慎重、敬重、尊重……皇宇穹只覺得頭很重,長指習慣性揉著發疼的額鬢。

  「皇宇穹——」叫聲傳來。「你蘑菇什麼?老是讓長輩等——」

  「是,來了。」皇宇穹提腳,步伐沉重地走進電梯。

  他得隨時保有「收拾殘局」的心理準備。電梯裡,皇宇穹看著皇夏生,皇夏生同樣瞇細雙眼,冷睇「不得體」的晚輩。皇宇穹轉開臉,盡晚輩該盡的本分,按妥樓層。

  電梯朝頂樓爬升,皇宇穹站在門邊,看著雕花門板上反射出「問題人物」站沒站相——痞子大爺似的環胸、歪頭、三七步。皇宇穹沈緩閉眸。他得養養神,好隨時保有「收拾殘局」的心理準備。

  「等會兒,」皇夏生突然出聲,說:「曲子就由我來—— 」

  皇宇穹明顯一僵,回過身,露出懷疑表情,面對著長輩。

  皇夏生滿臉正經,從未有過的嚴肅嗓音自喉嚨深處發出。「總不能讓你用〈Ode  To  Joy〉上陣——別忘了,我們是來參加『告別式』的。」說著,電梯再度開啟,頂樓到了。

  皇宇穹來不及表示任何意見,皇夏生已率先離開,一面前行一面將墨鏡固定在濃密微鬈的黑髮上,走沒五公尺,踅回,擋住剛踏出電梯的皇宇穹。

  皇宇穹皺了皺眉頭,瞧一眼成了髮箍的墨鏡——這樣戴法,太呈顯皇夏生花花公子的臉容特色,那股無賴的懶勁兒,讓人看了礙眼。

  「長輩,既然你清楚今天是參加告別式,我認為——」

  「皇宇穹——」皇夏生打斷皇宇穹未盡之言,俊臉掛上一副與本性不搭的靜穆神色。「聽我的,還是聽你的?」

  來了!長輩的淫威——

  皇宇穹沉定地注視著皇夏生,感覺他那對輕浮的眉微微揚提——不好的預感。

  「我們是來參加夏萬鳴老先生的告別式。夏萬鳴老先生——你知道吧——就是與我祖父皇逵爵十分要好、年輕時曾搶過你祖父我大堂哥皇秋碩的女朋友的老傢伙。你呀,皇宇穹,你可別為了要報什麼無緣的祖母被奪之仇,來搗亂人家的告別式——」

  莫非,這是他穿這一身、開那輛車的原因?皇宇穹一臉冷然。

  皇夏生轉折語氣,幽沉沉地繼續道:「你謹慎著,別讓皇家失面子。」手伸進貂皮大衣襟口,取出一朵玫瑰,往皇宇穹西裝外套胸前袋插。

  香味衝鼻,皇宇穹緩緩垂首,大掌緩慢舉起,瞬轉俐落,抓下擋住胸前煤玉別針的刺目鮮紅,再抬眸。皇夏生走遠了,拐入廊彎。

  「皇宇穹,還不跟上!」不見人影,命令似的叫喚依舊不放過他的聽覺。「皇家男兒大氣點,別存報復之心。」

  皇宇穹捏碎手中的華麗紅玫瑰。他得忍住,不要破口大罵,破口大罵該死地不是他的風格!

  自然鬈、鑲鑽墨鏡、貂皮大衣、銀白皮鞋,以及男人很難穿得出相配的粉紅色長褲——在他身上不僅自然灑脫,竟還特顯俊邁。

  她看到了,那名空有美型外表、品行不端、令人討厭的自然鬈花花公子,正隨著她彈奏的琴聲走進會場。他以著尊傲步態踩上玫瑰綴邊的地毯,徐行兩步,停了下來,居高觀望波紋列座席區,唇邊浮現笑意,目光越過那些罩了黑紗戴了黑帽的男人女人,半瞥地掃掠。

  這座形如蒙古包的禮堂,搭置在「等待太陽」頂樓之上的天台,旅店遵照夏萬鳴老先生的遺囑,請專人設計,使用夏萬鳴老先生的彩色巨幅畫像為主體,涵蓋整個空間,讓所有來參加告別式的人身處「夏萬鳴世界」,仰頭一望,是和藹頑皮的老先生笑臉,左右是老先生撐起「等待太陽」過半世紀輝煌歷史的雙臂,前方——老先生最疼愛的孫女正坐在他寬大胸懷裡,彈奏他最愛的貝多芬。

  她每彈一個音,他的下巴便抬高一點,微慢地、陶醉地努動。她看得一清二楚——他一副君臨天下的模樣——遲到了,竟敢如此放肆張狂!真是痞子、無賴、厚臉皮。她可不是在彈奏迎接他的主題曲!

  《第五號鋼琴協奏曲》——好曲子!「你爺爺會含笑九泉的。」皇夏生扯動嘴角,聆賞地微合雙眼。

  老傢伙愛高調,死了還搞這一套,遺囑交代:骨灰分三部分,一部分上太空,先來個太空葬,再來個深海葬,上完太空下過深海,剩下的要製成一顆大鑽石鑲嵌在旅店頂樓之上,並於此舉行像樣的告別式,前來參與的家族團體代表無須致哀地掉淚,只須追思地為他獻上一小段貝多芬。

  這簡直像場貴族在自家沙龍辦的mini  concert,壓軸由夏萬鳴老先生的孫女——夏可虹小姐彈奏降E大調第五號鋼琴協奏曲三個樂章,做完整結束。

  「會不會弄得太歡樂了?」皇宇穹低聲喃語,坐在最後一排,更能看清現場景況。他幾乎要誤以為這場面是皇夏生搞出來的,如果不是見到穿著與皇夏生有得拚的夏可虹,他會認定那個出了電梯、過了廊彎後莫名消失的皇夏生,準是這場「別出心裁」告別式的幕後黑手。

  「我本來要幫她伴奏。」鄰座的男子語調幽沈地說著。「不過,看到她誇張的酒紅禮服,我打消了原本的規劃。這可是告別式,沒必要弄個『雙』鋼琴歡樂聯彈……」

  皇宇穹微偏臉龐,看一眼男子。他記得他是夏萬鳴老先生的孫子——夏可虹的堂兄——夏初晨。

  「祖父胡搞就算了,我可不記得他遺囑寫過要人穿紅穿綠插花來『慶祝』他嗝屁……」此人大概氣瘋了,講起話來不揀文雅。

  「抱歉。」皇宇穹說了句,完全能體會夏初晨的感受——皇夏生不也是一個穿紅穿綠插花來的問題人物。

  「這不關你的事。」夏初晨聽見皇宇穹說抱歉,趕忙抓牢渙散的思緒,道:「皇先生稍早為我祖父彈奏的那一段Eroica第二樂章,我很感謝——」

  「Erotica——」突來的嗓音近在耳畔,聽得出冷冷的戲謔。「嘖——」

  皇宇穹與夏初晨忽地回首,消失三個小時的皇夏生出現在他們後方,站得挺拔,大人物看小廝一般地盯著他們。

  「誰讓你用〈Ode  To  Joy〉上的?好你個皇宇穹,長輩說的話完全沒聽進耳裡,非要皇家丟這次臉,是嗎?」專斷的說話方式,一向是皇夏生拿手的絕活。

  皇宇穹低下頭,揉額鬢,陰沉著臉,抑聲道:「您——走哪兒去了?夏生叔公——」

  「現在才懂禮貌?」眉峰一挑帶出玩世不恭的頑劣氣質,偏偏他就是有本領嘴吐義正辭嚴。「太遲了。夏萬鳴老先生不會原諒你在他告別式上的胡搞作為——Erotica是怎麼回事?」

  「我說,」夏初晨皺凝一雙眉,忍不住插話。「您是不是誤會了?」他們說的是「Eroica」,這位穿著誇張的皇家「長輩」提啥「Erotica」?

  「在夏萬鳴老先生的告別式上搞色情?你真有種,皇宇穹。」皇夏生繼續自己的嗓音。「皇家的臉教你丟光了—— 」

  夏初晨額心更加深凝,完全不懂這位皇家長輩在扯哪門。「我想,」他再次開口。「請您先入座吧,一會兒,就要結束了—— 」

  皇夏生依然故我,說:「你未盡孝道,只會忤逆長輩。」

  夏初晨愣住,僵望著皇夏生。皇夏生眼神邈遠,也不知是看著皇宇穹還是他。未盡孝道……這指控未免太無道理,皇家年輕長輩只會裝腔作勢、說胡話,他卻沒來由地嚇了一跳。

  「別在意。」皇宇穹早習慣了。

  「別在意?哼……」冷笑語氣,權威式的長輩架子擺出來了,黑眸斜睨小輩,說:「有你這樣的不肖子孫,難怪長輩得跟在後面收拾殘局。」

  夏初晨無法理解此人說話邏輯,質疑的目光一味覷向皇宇穹。只見皇宇穹回身端坐,道:「那麼就請長輩為晚輩收拾殘局,找個合適的地方入座,聽完——」

  「殘局可不是這樣收拾的。」皇夏生沉聲截去皇宇穹的嗓音,大掌拍拍他的肩。

  皇宇穹忽有不好預感,一轉頭,貂皮大衣塞了他滿懷,皇夏生的嗓音當頭落下—— 

  「宇穹啊,叔公這就去收拾殘局。」

  皇夏生一步一步隨著台前傳來鋼琴旋律走去。人們都看到了,他身上誇張的敞領花襯衫,兩顆扣子沒扣,微露精壯胸膛——除了這點,他其實穿得比平常規矩,不但繫了白色皮帶,上衣下擺還整潔地扎入褲頭,和銀白色皮鞋很搭襯,卻與這個場合不協調。

  「你這個長輩怎麼回事?」夏初晨語帶不悅,沒兩秒,理虧地歎了口氣,轉道:「算了,我們自家人都亂搞了,怪不得別人不尊重。」

  連喪家都有不被尊重的感覺了。皇宇穹眉頭深鎖,大掌撥掉身前該死的貂皮大衣。「真的很抱歉。」

  夏初晨搖了搖頭,看向台前。

  男人自以為是地直走上台,落坐在另一架鋼琴前,長指試個音,馬上彈了起來。

  夏可虹揚眸,美顏浮現不可思議。皇夏生對住她的眼睛,朝她一笑。他彈的是管絃樂團部分,一下就合上從她纖指流洩的旋律。夏可虹不屑地移轉視線,指下節奏快了起來,不讓他跟上。怎奈他就是有辦法纏著她,像蛇一樣既滑溜又黏膩地纏上來。

  蛇在帶刺的薔薇花叢悠然前行——兩架琴發出的相互搭合也抗衡的旋律,大概就是那種怪異特出的感覺——台下人們暗暗低呼、竊竊私語,很難不如此。

  這到底是一場告別式,不是嗎?怎麼台上兩人演成配對擂台——那兩人在衣著上不合宜守禮的程度,還真是天生一對——難道不擔心「剛鑲入旅店最高中心點的夏老」氣得迸裂嗎?

  激昂、華麗的琴聲不斷迴旋縈繞,幾個小節過去,夏可虹聽見皇夏生換了首曲,不是彈祖父夏萬鳴最愛的貝多芬,而是——

  奧芬巴哈!

  驚呼四起,這告別式終於亂了調。夏萬鳴老先生的遺囑明明交代,來參加告別式的人不准掉淚,有些人卻已在黑帽、黑紗下噴流水花——也不知是淚,還是什麼?

  鬧哄哄中,一大群紅艷艷、閃亮亮、像火雞、像開屏孔雀的舞孃,款擺細腰翹臀,走進會場,人數之多,幾乎填滿通道,點綴了台下黑灰死沉的色澤。

  漂亮多了!繽紛多了!

  一名舞孃凌空飛降,拉著繩索,蕩過會場。驚呼聲此起彼落,舞孃準確落在台上兩架鋼琴中間。

  「獻給夏老的最後高潮!」皇夏生歡叫,站起身來,狂彈康康舞曲。

  舞孃們火辣地跳著大腿舞。玫瑰花瓣漫天旋繞,落在人們的黑紗黑帽、暗色衣褲。

  「他是不是瘋了……」夏初晨傻眼,挑捻沾衣沾發的花瓣。原來,「Erotica」是這麼一回事……

  皇宇穹寒著臉,才拍掉膝蓋上的赤紅花瓣,接著是,背後上空舞孃腰臀的紅羽毛搔弄頭頂,他伸手一撥,再撥,最後乾脆用力扯一把,滿手雜亂毛絮。

  「你那個長輩——」夏初晨喃喃開口,話沒說完,他瞧見堂妹夏可虹離座走到皇夏生面前,啪地打了男人一巴掌。

  「你與我祖父有仇嗎?」

  一陣熱燙在左臉持續蔓延,與駛船至南國沙灘做日光浴的感覺大大不同,他可是從未有過這種經歷啊!

  皇夏生眼簾滿是女人嬌艷又如女孩純真的美顏,嘴唇一抿,夾帶濃烈渴望的低啞嗓音騰冒出來。「為我彈唱〈My  Heart  Belongs  To  Daddy〉吧,美人兒——」

  夏可虹睜大瞳眸,猛然揮出粉拳。「渾蛋!這可是爺爺的告別式——」

  「你也知道這是爺爺的告別式?」夏初晨咬牙諷刺道。「居然動手打人!何不拿鐵錘擊碎爺爺骨灰製成的鑽石更乾脆!」長指用力戳觸樓層鍵。

  這個令人煩心的午後,陽光努力地突破濃霧厚雲,流染飄零雪花,霞紅雪白鑲滾如帶,隨風翻捲,溢飛淡雅花香味兒——誇張的怪天氣,這個荊棘海區域一整個怪,明明冷,寒風海霧冰雪地,路邊竟能叢叢紅花綠草,寒地裡賽生氣,一株比一株葳蕤鮮沃,感覺連老天爺也在搞花招、耍噱頭,弄得十足一場喜鬧劇!

  自己爺爺死了,還要說著抱歉,恭送前來弔唁追思的人們。夏初晨再也耐不住怒火,平日溫和形象都給燒融了,他粗暴地將堂妹夏可虹拽進電梯內。門一合上,他立刻算帳。

  「夠不夠丟臉?不明白的人鐵定認為爺爺是被我們氣死的!」

  「又不是我的錯——」

  「難道是我的錯?」夏初晨奪回訓話權,表情嚴厲。「你沒資格說話!你以為你穿這一身酒紅禮服很正確?你這種態度,難怪別人搞起『瘋馬俱樂部』!上面很快就會找我們檢討,他們會說爺爺最疼我們兩個,我們卻把他的告別式搞成笑話一場……」

  夏可虹不發一語,聽訓的表情冷若冰霜,直到電梯門打開,她先走出去,任憑堂兄在背後繼續數落。

  因為舉行祖父——「等待太陽」創辦人——的告別式,旅店今天稍有管制,幾個樓層均無不相干人員進出。二十三樓尤其寧謐,電梯外的廊廳空蕩蕩,沒人坐在織紋艷麗的緹花布沙發組等待電梯,不用擔心有啥目光窺視這場堂兄妹上演的家醜。

  「你今天夠離譜了,夏可虹,簡直可恥!」一踏上二十三樓,輪花大吊燈光芒流染溫馨暖意,夏初晨猶如回到自己家,越罵越凶。

  夏可虹雙手輕輕地提高酒紅色露背禮服裙擺,站定身形,露出一雙雪白腳踝和亮橘高跟鞋,一個旋足朝向穿堂,倏地拔腿奔跑。

  「可虹!」夏初晨頓詫,大叫:「站住!你別跑!」

  夏可虹過了廊彎,踢掉高跟鞋,跑得更快。夏初晨緊追著拐彎,一腳踩中高跟鞋,偉岸身軀踉蹌前伏,手臂反射地伸長一撐。

  「Shit!」差點跌個狗吃屎,夏初晨咬牙抬眸,堂妹人影閃進弧形迴廊。跑得可真快!「Damn  it!」他滿腔悱憤,站起,不放棄追逐。

  「是不是有人從我眼前跑過去?」皇夏生拿開敷住左眼的冰袋,瞇眼對著漸漸擴大的門縫。

  皇宇穹的確看到了,那對夏家堂兄妹官兵追盜賊似地閃過。他走出門,探看一眼隔壁電梯,淡淡地說:「您看錯了。您恐怕水晶體老化,患了飛蚊症,夏生叔公——」

  「皇宇穹,你在生什麼氣?」皇夏生截斷皇宇穹一口矯情的尊稱敬語。「被打的是叔公我,你有什麼好不高興?」他往電梯外的廊廳走,一面將發上的墨鏡移至鼻樑戴好,遮掩左眼傷勢。

  這一拳打得可不輕,把他打得在大紫艷紅裡飄旋,花兒鳥兒飛來竄去,徹骨徹心的頭暈目眩。

  「晚輩沒有什麼不高興,」皇宇穹照例跟在他背後。「我很高興。」這句說得很刻意。

  皇夏生甩擺臂膀,看似隨意,骨子裡百分百惡意、故意、執意朝後方的俊臉拋丟冰袋。皇宇穹伸手抓擋,封口啵地爆開,冰水冰塊瀝瀝拉拉淌濺一地。皇宇穹暗咒該死。這個問題人物惹的麻煩還嫌不夠!

  「皇宇穹,你待會兒說話小心點。夏家那對堂兄妹,才剛失去摯愛的祖父,心靈很脆弱。」這話講得真中聽!

  皇宇穹冷著俊臉,走到青瓷垃圾桶前,丟了冰袋,掏出方帕,擦乾手,不發一語,繼續跟著皇夏生。

  過了廊彎,皇夏生呼聲傳開。「真神奇!這兒居然有雙高跟鞋,還與我的車色澤相近呢——」他撿起地毯上的兩隻鞋,微微拉低墨鏡,眸光流轉尋望。「是哪位美女在對本大爺釋放訊息啊?」開始胡言亂語了。

  皇宇穹保持沉默,不做任何無意義附和。他只想趕快向夏家人致個歉,並於最短時間內將皇夏生帶回皇家,省得多惹是非。

  「皇宇穹,」皇夏生一掌托捧女性高跟鞋,突然說:「身為男人該懂得憐香惜玉——那女孩傷心過度,失控地在祖父告別式上打人,我們皇家男兒的風範可不能吝於付出關懷。」

  冠冕堂皇,他最在行!皇宇穹語調平平,回道:「晚輩做事一向不得體,長輩請自己拿捏分寸——」

  「你這是在嘲諷、暗示、訓誡嗎?」皇夏生步伐停了停。

  「哪敢。」皇宇穹說。

  皇夏生頷首。「不敢最好。」擺長輩架子。「夏家的套房是——」

  「2325。」皇宇穹接續提醒。

  「那就快走吧,那女孩需要我的關懷。」皇夏生拎著高跟鞋,墨鏡邊上的眉角揚提了—— 

  不好的預感。

  也罷。被打黑一隻眼還不夠,如果想要右眼也黑,湊一對,省戴墨鏡的話……

  「是。」皇宇穹應聲,乖乖聽命當跟班。反正那位叫夏可虹的女士,知道怎樣教訓皇夏生,等會兒,他看戲就對了。

  甩門聲,接近2325房,夏初晨只聞甩門聲,不見堂妹人影。他知道堂妹進了房,房門上鎖,阻絕他前進。他停在門外,生氣地拍打門板、按門鈴,幾秒後掏出鑰匙開門。

  站在玄關,又聽見毫無收斂的甩門聲,接連兩次,十足反抗。

  「我不想聽你囉唆。我沒有錯,是你自己忘了約定。」嬌吼傳來。

  夏初晨皺眉,急步走。拱門小廳的絲緞隔簾被扯下了,一條一條像亂虹,團蜷在客廳波斯地毯邊緣。正對壁爐那間房的起居室滑門,太用力拉甩,反而關不密實,彈開一道人人能通行的寬縫。這正好,什麼門都不用敲,夏初晨直接穿越起居室內外兩道漆白雕花滑門,進入堂妹的臥房。

  四下無人,盥洗間外門剛甩上,餘音仍在空氣中蕩漾。

  「夏可虹,你別躲進廁所裡,」夏初晨很習慣了—— 一有不如意,堂妹會躲進盥洗間,坐在馬桶發呆個幾小時。「出來。」推開盥洗間外側滑門,他走到鏡台室底端的霧面門,命令著。「夏可虹,我叫你出——」

  「我不要,你走開!」門後簾拉上了,看不見朦朧倒影。

  夏可虹把馬桶當椅子坐,腳也縮了上去,潔膩的下巴墊在膝頭,美眸定定望著巖面地板上的蓮花湖面。

  這家旅店是她的,祖父以前常說,等她當了老闆,她可以隨心所欲改變任何裝置。前些日子,她想過要先從旅店盥洗間地板改起——蓮花換成雪地薔薇或玫瑰,現在覺得一點都不好,還是保留祖父經營的風格,沿用巖面地板上的蓮湖彩繪。

  「夏可虹,你再不出來,我就拆了門——」

  「走開。」夏可虹喊斷門外的威脅,跳下馬桶,氣呼呼地說:「你忘了與爺爺的約定,憑什麼資格教訓我?」

  「你在亂說什麼?給我出來。」夏初晨心頭直冒火,大掌狂拍門板。

  裡頭又傳來嬌嚷:「你甚至不為爺爺獻上貝多芬,你不孝,你才可恥,你是破壞者……」

  來了!這個被祖父寵壞的女孩,生起氣來習慣遷怒。夏初晨大掌擱在霧面門上,徐緩握拳,神情陰鬱,咬牙抑聲說:「到底誰才是破壞者——」

  「嘿——」突來的低微嗓音。

  夏初晨一回首。華麗誇張的皇家長輩——皇夏生——就站在離他不到一公尺的地方。

  他揚晃著手裡的高跟鞋。「你別責怪她。這孩子傷心過了頭……」這話說得有夠賣弄和藹。

  夏初晨額心皺折兩道深痕。此位皇家年輕長輩的言行舉止,十分欠缺長輩該有的穩重,著實使人厭惡。

  「讓我來規勸她。」皇夏生一笑,上前拍拍夏初晨肩膀。「宇穹在外面,你去和他聊聊,乖——」

  他的掌在他肩上施力,威迫一般。夏初晨腳動了,下意識走到盥洗間外,肩有些重、酸酸的,轉頭望,後方門關上了。

  「抱歉。」又一個讓人無預警的聲響。

  夏初晨移轉視線。另一位皇家公子——晚輩——皇宇穹,冷靜地站在女性閨房門邊。

  他說:「你們的門沒鎖。那傢伙任性隨意慣了—— 」

  「是嗎……與我堂妹一樣。」夏初晨嘴角斜噙一抹難看的笑。

  皇宇穹乜斜眼,沉吟一會兒,說:「那麼,要不要一起到十七樓喝一杯?」

  夏初晨道:「請——」

  兩名總是在收拾殘局的男人,同時歎了口氣,心力交瘁地離開2325房。

  門外無聲。好長一段時間,夏可虹沒再聽見堂兄夏初晨的怒罵嗓音。她穩了穩情緒,靠向門,拉開門後簾——霧面玻璃上映著一抹人影!她唰地又拉合門後簾,門外隨即敲起清脆節奏。

  「走開。」她回應。

  走開?他有沒有聽錯?一般,他如此守禮時,人們都會說「請進」。皇夏生搔搔耳朵,看了看手裡的高跟鞋,長指順過細緻的鞋跟,差不多有九公分吧,真漂亮!走起路來,聲音也好聽,輕而易舉就能迷惑男人。

  著魔地摸了摸鞋跟底皮,皇夏生撇唇,靈光閃過,用這細緻美麗的鞋跟敲霧面門。

  咚咚咚——還帶回音,像他曾看見一名輕盈女性在結冰湖面跳舞的虛幻景致。她頭髮鬈曲,長度及腰,一轉圈兒宛如緞帶飄縈,又似虹彩瀰漫,圍繞那張五官精緻絕倫臉蛋,她眼睛靈動純真,卻生一張艷色誘人紅唇,嬌嬌媚媚唱著〈Diamonds  Are  A  Girl s  Best  Friend〉。那天夜裡,他以香檳和魚子醬招待她宵夜,被她罵了「下流」……

  「走開啦!」門外敲個不停,夏可虹煩躁了。「不要再敲,我要洗澡,你快點走開,別煩人……」一邊喊話,柔荑也在動作——脫解身上的小禮服,快速開啟一小門縫,把衣物往外拋。

  飛來「艷物」!皇夏生來不及閃,被蒙蓋了一臉,伸手抓下,他拉低墨鏡,寸寸細看,挑了挑唇,深呼吸,將這抹充滿女性馨香的柔情性感掛在肘臂,繼續用高鞋跟咚咚咚地敲霧面玻璃門。

  很不對勁!夏可虹盯著門後簾,無法看穿,但外頭似乎不是堂兄夏初晨。堂哥不會在她說要洗澡,並且丟出衣物後,還毫無迴避。想著,夏可虹旋即回身,走往浴室隔門旁,取下掛衣架的浴袍穿上。

  「嘿,開門嘛,女孩,不要獨自關在裡頭傷心……」門外終於不光是敲門,那討人厭的嗓音也響起了。「不要香檳、不要魚子醬,好吧,我買鑽石給你,乖女孩,快開門——」

  「你閉嘴,瘋子。」夏可虹拉開門。

  皇夏生眉角一揚,拿下墨鏡,露出森白整齊的牙齒。「旅店醫師說,無傷及要害。我今後依然可以好好、仔細地欣賞更多像你這樣的美女。」他笑著,對她眨弄一下帶紅印的左眼。

  夏可虹侷促地退了兩步。這一退,不得了,手上拎著她的高跟鞋、肘臂掛有她的禮服的男人,長腿跨開,瞬間貼近她身前。

  「你怎麼這麼無禮!」夏可虹防備地伸手推他。「這是女性私人盥洗間——」

  「嗯,我覺得這兒不錯——隱密、有情調。」他何止無禮、管你女性私人空間,皇大爺大剌剌東看西瞅,上下打量,點頭豎拇指直稱讚,說:「我也想在這兒洗澡——」

  「你是神經病啊,出去!」推他不成,夏可虹掄拳,捶他胸膛。

  皇夏生呵呵笑,一掌抓住她的兩隻皓腕,俯低俊顏,與她眼對眼,灼熱氣息噴在她胸頸敏感的肌膚。

  夏可虹芙頰暈紅,使勁掙扎,掙不開,抬腳要踢他。

  皇夏生長腿順勢勾她裸足一把,一隻手臂往她腰後繞,兜了個轉兒,將她抱個滿懷,坐落馬桶上。

  「放開我!下流、無恥、變態——」

  「你好會罵人喔……」皇夏生低低笑著,唇輕觸她柔潤的耳垂,呢喃地說:「其實沒有人會叫我下流、無恥、變態。之前,我來這邊的『O邊境』玩,那裡的美女們都叫我『皇帝』——」

  「下流、無恥、變態!」夏可虹扭著被鉗制的肢體,打斷他的嗓音,加送:「不要臉的流氓無賴!」

  「嘿!」不要臉的流氓無賴叫了一聲,目光焦點定在地板。「蓮花——」

  「你放開我啦!」夏可虹不理會他的大發現,手肘死命朝後撞。

  她的禮服和高跟鞋,以優雅的拋物線型落向地板,蓋住一朵盛綻蓮花。

  皇夏生雙臂、長腿齊用,又勒又夾,把她抱得死緊,嗓音柔柔沉沉地說:「夏生蓮花——你聽過吧……我覺得真好,這兒果然像極了我的旅店。可虹小姐,老者已矣,接下來是我們的時代,我倆一起努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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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你們在幹什麼!」驚訝凌駕於疑問之上。宇星洋以為自己看錯的成分居多,雙眼用力地閉合。這陣子,為了夏萬鳴老師太空葬的事,他有點過勞、累壞了,眼花嚴重,偶爾還伴隨幻聽。

  「你哪位啊?」那聲音,懶洋洋並且流里流氣。

  宇星洋搖晃一下腦袋。

  「你這無禮的傢伙是誰啊?」

  質問仍在,宇星洋睜開眼睛,拍拍耳朵。不是幻聽,也沒眼花,眼前的確有個男人抱著可虹,坐在馬桶上。

  「你誰啊?」男人反客為主,問得很大方。「居然沒按門鈴、沒敲門,直闖而入,還闖到了女性私人盥洗間來——」說得振振有詞。「如此無禮野蠻的傢伙——你認識他嗎?可虹小姐——」

  「你閉嘴,渾蛋!」夏可虹逮到空隙,踩了皇夏生一腳,身子奮力往前,擺開皇夏生的肢體糾纏,像只掙脫牢籠的鳥兒,急著奔向自由,第一步卻飛不穩順。

  宇星洋伸手接住夏可虹踉踉蹌蹌的身子,退了幾步,靠在門邊,兩人姿態看似交抱在一塊兒。

  「嘿!無禮的傢伙,」皇夏生戴上墨鏡,慢慢站起,說:「你是在調戲可虹小姐嗎?」

  調戲?宇星洋皺了皺眉頭,盯看地板上橫陳的女性高跟鞋和禮服。「可——」他開口,馬上被打斷。

  「你亂說什麼!」夏可虹嬌怒地喊著。「花花公子,注意你的言行。」她在宇星洋懷中,回眸直瞪皇夏生,語氣凶狠狠地警告:「膽敢再碰我,我非砍斷你的手!」

  皇夏生挑眉,同意似地點點頭,昂起下頦,對宇星洋發聲。「嘿,聽到了沒,還不趕快放開可虹小姐,無禮的臭小子。」

  宇星洋恍了恍神。無禮的臭小子——是在說他嗎?

  這傢伙不要臉的功夫,簡直如他自己所言——「皇帝」等級!夏可虹美顏一凜,不再說話。

  「可虹,」宇星洋抓抓一頭亂飛翹的黑髮,此刻才有機會好好地問出心中疑惑。「這位先生是……」他鬆開扶在夏可虹腰側的手,朝向皇夏生。

  「別理他,我們到外面去。」夏可虹轉身,挽著宇星洋,往門口走。

  宇星洋轉頭,看一眼皇夏生。「先生,一起來。」然後,攬著夏可虹先行。

  皇夏生唇角隱隱彎抿。「決鬥嗎?」他沈喃,調整臉上墨鏡,跨出步伐。「本大爺可是帶劍的……」

  「原來你是繼承皇達爵老先生股份的皇家少爺——」

  皇達爵先生與夏萬鳴老師計劃創業時,以射飛鏢決定誰出資誰經營。出資者當神秘大股東,無須露臉,每年等分紅即可,經營者當高調大老闆,長駐旅店,每天辛勞就對了。兩位老人家透過胡鬧似的方式,成立「等待太陽」——這名稱來自一位行為風格驚世駭俗的搖滾歌手的曲子。聽說,皇氏家族對此事相當不以為然,認為這不過是家族反叛份子皇達爵先生拿手的無意義瑣事,絕非一項事業,遑論可傳承為家業。皇達爵先生過往後,皇氏家族成員更視「等待太陽」是筆爛帳。皇家人鄙視這塊亂七八糟、沒規沒矩的龍蛇混雜地,也就不可能於此居留,即便「等待太陽」落成當年,專為皇家保留一間頂級豪華套房,也未見皇達爵先生以外的皇家人前來住宿過。多年來,皇家的確作足了神秘,或說高傲,至今才露了個面。

  「我叫皇夏生。」神秘大股東繼承人——

  可虹大略提了,這位皇家公子說好聽是「奇葩」,實則怪胎頑劣份子。

  皇夏生對著宇星洋伸出友善的手。「閣下尊姓大名?」

  宇星洋俊容閃頓。與剛剛在鹽洗間的言行相比,這會兒,是否太過多禮、守分際?

  「敝姓宇,宇星洋。」對方已經探手來了,不好怠慢。宇星洋握了握皇夏生的手。

  「宇星洋,是嗎,」皇夏生壓根兒沒聽人嗓音落定,兀自坐入棕金色絨面沙發中。「我聽過你——」不說「久仰大名」,前一刻的禮節,著實是故作的社交辭令。

  宇星洋撇唇,旋足,停定一會兒,看準目標,走向通往臥房的滑門。可虹在房裡移動的身影顯而易見,怪胎頑劣份子墨鏡下的眼神恐怕不是太規矩,尤其他所坐落的雙人沙發正正對著敞開的門縫。宇星洋若無其事地拉掩離花鑲金的漆白門板,然後將手插入褲袋,轉身看著皇夏生,回應道:「我的榮幸。今後還請皇先生多指教。」

  皇夏生頷首,修長雙腿悠然交疊,胳臂伸展開來,橫搭椅背頂緣,意態閒適,長指卷玩真絲抱枕的綴邊流蘇。「星洋,你真客氣。」他低笑,大掌朝對座指示。「坐吧,在我面前,無須拘禮。」這種講話的方式,分明是上對下、長對晚、主對客!

  宇星洋無言以對,只是笑,表情有些乾窘,繞至單人沙發前欠身坐下。

  「我叫個room  service,你說可好?」宇星洋尚未坐定,皇夏生這會兒又拿起扶手套几上的旅店目錄本翻閱,狂放態度沒個收斂,語調倒是客客氣氣的。他說:「我祖父在這兒有股份、有間專屬套房,我身為他的孫子——遺囑上指定的繼承人,卻從無在這兒認真住過、享用過——」

  「皇先生請自便。」宇星洋接話,眼睛盯著鳥籠造型圓桌底下,那兒有團團繞的荊棘玫瑰裝飾,花是活的、鮮的,沁出香味,濃濃烈烈,彷彿警告著他小心應付眼前人物。他抬眸,更加和善地說:「皇先生若要住下,宇某——」

  「你餓嗎?我們叫個room  service——」滑門輪軌滾動聲中,夏可虹軟柔柔的詢問先是截斷男人嗓音,而後因見著雙人沙發上的坐客,轉為震怒語氣。「你怎變還沒走!」

  她換了居家服——一身嫣然杏色——削肩的長裙,像襲卡蘿倫巴蒂式的禮服,太性感,很不居家。

  雙眸有了黑色鏡片的掩飾,皇夏生毫不避諱、欲赤裸裸般地將正走出臥房的夏可虹看個徹底。她相當不高興,紅唇微微噘起,時轉含抿,看起來像在邀一個吻同時又耍任性。

  「你死賴在這兒,到底想幹什麼?」罵人的嗓音與身上衣物一樣,具有獨特性感嬌氣,煞是好聽。

  皇夏生唇角隱隱一動,慢慢低垂臉龐。

  「別礙人眼,快滾好不好?」

  該說她潑辣嗎?不,這太過分,說她溫柔,又搭不上邊,不過,她罵人像愛情電影女主角念台詞,一扭頭一撥發,那慵倦波浪似的黑絲,繚湧她怒紅的頰畔——嬌嬈嫵媚極了!

  皇夏生沈笑著,有一頁沒一頁地翻著目錄本。「嘿,聽到了沒,風情萬種的可虹小姐在趕你了——」他抬起頭,墨黑鏡片上閃映著宇星洋皺眉的臉龐,懶柔的嗓音往下說:「明明前一刻在盥洗間裡,與你有親密的肢體接觸——」

  「野蠻痞子!」夏可虹罵了句,快步趨近皇夏生,柔荑揚起,像要給他一巴掌。「我說的是你——皇、夏、生。」她沒打他,只是指著他的鼻尖,一字一頓、連名帶姓地喚他。

  皇夏生哈哈大笑起來。

  「可虹,」宇星洋出聲。他真是領教夠了——這個皇家神秘大股東繼承人,果然怪胎到一個亂無章法的程度。他搖搖頭,頗無奈,起身離座,行至夏可虹背後,一手輕覆她腰側,一掌往前握住她指人鼻端的纖纖玉手。「你要room  service是嗎?」

  夏可虹回過身,仰起臉龐,與面對皇夏生時截然不同,她朝宇星洋綻放一抹甜美笑容。「嗯……」應了聲,把皇夏生拋至腦後,半撒嬌半抱怨地說:「我好餓。一整天忙爺爺的事,還被堂哥罵了一頓,到現在都沒機會進食——」

  「初晨罵你?」宇星洋疑問地插丁句。

  夏可虹點點頭,小鳥依人地拉住宇星洋的手臂,說:「他很煩人,而且莫名其妙——把別人鬧場的帳算到我頭上,他自己什麼事也沒做好。爺爺生前說過,不准我們在他的告別式上穿得一身黑灰……」

  宇星洋雙眸一瞠,低頭看看自己的黑衣灰褲黑皮鞋,想到稍早進門脫下的御寒長風衣,也是鐵灰的……

  「爺爺每年鉅資請時尚大師為自己做絢麗壽衣,遺囑內容越更改越像要舉辦嘉年華……」

  海底珍珠、天上星辰、凡間鑽石——夏萬鳴老師一向喜歡繽紛璀璨,沁心的湛藍、閃耀的橘金、澄澈的翠綠、甜美的桃紅……他最鍾愛的孫子孫女,甚至取名「初晨」、「可虹」。

  「我們與爺爺約定過,一定穿著亮眼華麗——」陡然止住嗓音,夏可虹轉頭,美眸直勾勾看著皇夏生。

  他還在翻閱旅店目錄本。收斂先前的笑聲,這個花花公子顯得認真了,全心專注於目錄本品項,似乎不知道她正注視著他。

  他是否也與爺爺有什麼約定?

  夏可虹緩緩地歪著頭顱,想起心事。今日在祖父的告別式上,只有一個人與她一樣,穿著華麗波俏,那人不是堂兄夏初晨,而是皇夏生。

  大概好幾個月前,荊棘海區域一連下了八日大雪。第九日清晨,雪停了,轉成雨。無國界港口的主道路,像條極地冰河,匯聚街衢奔淌的雨雪,流入路角地下引道,消融一陣,終歸荊棘海。那天,天氣比起下雪日,沒那麼好,祖父竟說好日子向北行。

  那果然不是個好日子,到哪兒都冷,湖河結了冰,就在人稱荊棘海孤島的地方,祖父要拜訪「等待太陽」的大股東——她記得是皇達爵爺爺,但他已於幾年前過世,並且無人出面繼承他持有的「等待太陽」股權,印象中,這事一直懸著,祖父從無在意,卻挑了一個驟雨天,說要拜訪大股東?

  「皇夏生,」這一聲叫喚沒有咬牙切齒、沒有恨恨的。「你是不是與爺爺密約了什麼?」夏可虹的語句朦朧如霧。

  皇夏生抬起臉龐,墨鏡反光,折出短暫虹彩。他沉吟著,摸摸下巴。「我想……」語氣有點慎重。「我們點藍帶主廚頂級全餐,可以吧?」漫不經心地完結,他蹺起二郎腿,等待伺候地躺入沙發中。

  夏可虹美顏倏凜。她問他正經事,他滿腦子只想著吃?夏可虹覺得自己一遇上這個自然鬈花花公子,原有的優雅、寧靜和教養全教他給磨掉了。「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她朝他嬌吼。

  「有啊,」皇夏生唉聲苦調地攤掌,擺無辜。「可虹小姐開門時,不是說要叫個room  service.我一直潛心在深究旅店目錄本,仔細看了三遍,才決定點藍帶主廚頂級全餐。說真的,無國界一帶的旅店、餐館美食珍喂,我只嘗過『○邊境』裡的——」

  「你閉嘴!」他真有惹怒她的本領。夏可虹奪過皇夏生手上的目錄本,舉得高高地,真要敲他的頭了。

  「可虹,別這樣。」宇星洋快一步取走目錄本,大掌安撫地摸摸夏可虹的肩,要她有話平靜說。

  夏可虹哼地別過臉龐,不再吭聲。管他與祖父是否有密約,或許根本沒有。他穿一身華麗衣著,搞「瘋馬俱樂部」,只是純粹鬧場——傳聞,祖父搶過他們皇家誰誰誰的女人——這無聊痞子想報無聊仇!

  「好吧,恕皇某無知——」皇夏生站起身來,做個紳士致歉姿勢。「room  service點餐,還請可虹小姐拿主意,本人的胃願給可虹小姐掌握,心也沒問題——」

  「你夠了沒?」夏可虹雙手叉腰回身,美眸嗔睨。很凶的一張容顏,卻似雨後燦爛好霓虹,拔尖地冶艷!那紅唇皓齒微妙運動,粉紅舌尖若隱若現,一句話傳揚了出來:「信不信我撕爛你的嘴,花花公子!」

  皇夏生得意一笑,聳聳肩。「嘿,宇星洋,可虹小姐說要撕爛你的嘴呢……真可惜,我們才剛認識,沒能說上幾句交心話——」

  「皇夏生——」

  「皇先生,您客氣了——」

  夏可虹和宇星洋同時出聲,宇星洋牽住夏可虹的手,將她拉至自己寬大高邁的身軀後。兩人的關係明顯,默契也好。夏可虹雙手抓緊宇星洋左掌,把發言權交給他。宇星洋笑臉面對皇夏生,亮出右手拿著的目錄本,說:「主隨客便,就照皇先生的意思,宇某馬上吩咐大廚準備——」

  食物香味充溢在金色空氣中。

  那盞來自羅馬Murano專賣店的玻璃精品大掛燈,飄散著比初生小貓茸毛更細膩的光芒,暈迷迷地,久違的輕鬆浪漫氣氛,令人忘卻外頭寒地荊棘海還飄著雪漾著霧。

  房裡蕩漾著晚春似的妍暖,寢具換過了,兩張單人床變成超大雙人床,四根雕花床柱撐頂泰絲床幔,水波狀床帷垂地長,對枕、椎枕、抱枕共六顆,一縷縷芬芳柔軟飽滿地盈漫在枕頭裡、在暖被間。

  好舒服。宇星洋深呼吸三次,想上床睡,但不能。他得刮個鬍子,沖個澡——最好能洗去渾身疲憊——換套出色耀眼的服裝。他有種感覺,與那位皇家公子同一畫面,絕對得神采奕奕,否則,就像黑夜裡摸麻子,太可憐黯淡。

  按亮天花板的燭台式吊燈,宇星洋走往落地窗。窗邊多了兩張椅子,銀白繡金的緹花布躺椅,另一張Zig  Zag  Chair被當成桌几,上頭插了一瓷瓶鳶尾花,還放了杏桃口味氣泡水和琉璃杯。宇星洋倒了杯水喝下,想說坐一會兒不拖時間,他將空杯擺回Zig  Zag  Chair上,暢懷置身躺椅,背靠抱枕,鳶尾花香沒入沉穩的呼吸裡,滿腔芬芳渲染,抵不過安適感侵襲,疲憊又像蟲一樣鑽出毛孔,唧嗾嚙食所剩無幾的清醒意識,終於,眼一合,他睡了去。

  夏可虹走進房,看見宇星洋身子歪斜一側,半坐半臥杵在躺椅,她歎口氣,知道他入眠了。她原想告訴他該好好休息,別花時間招待無聊的花花公子皇夏生。現下,她抿著紅唇,靜靜微笑,踮腳走過楓葉織紋的波斯地毯。她的步伐一向很輕,能徜徉薄冰湖面的輕,踮起腳尖更是羽毛飄墜、精靈點泛漣漪,悄然無聲的幽美。

  兩聲敲門響。「可虹小姐,」穿制服的旅店服務人員站在門邊,用訓練過的聲調音量,說:「餐點已經送至餐宴房。那位皇先生——」

  「噓……」夏可虹回首。「別吵醒宇先生。我等會兒過去……」她拿起床尾凳上折好的羊毛毯,攤開,腳下繼續移往窗邊長椅,把毯子蓋在宇星洋身上,美眸盯著男人的睡臉好一陣,轉過身時,旅店服務員已不在門邊。

  桃花心木雙折門虛掩,保留一道覷探的縫。依稀,人影閃掠,皮鞋踩著地毯前進的幽微細響,與野生動物穿梭割人芒草叢的頻率相近。夏可虹敏感地往外走,拉開雙折門。果然——

  是皇夏生進了起居室。

  「你這個人,可不可以收斂一點?」夏可虹關緊雙折門,美眸瞅瞪大搖大擺的皇夏生。

  皇夏生摘掉墨鏡,一臉驚訝,彷彿與她在這起居室相遇,是他無預期的天意。「可虹小姐!」語氣讚歎,張開雙臂,歌誦一般地說:「真漂亮呢——我皇家在此也有間套房,不知道是不是與可虹小姐這2325房一樣富麗堂皇!」將墨鏡收進花襯衫口袋,他摸摸溫潤的沙發皮革,足跟旋轉,走向壁爐旁的獸腳桌櫃,拿起桌面上的潛水鐘模型瞧了瞧。

  「不要亂碰別人的東西!」夏可虹快步趨近,啪地打了皇夏生的手一下,取過潛水鐘模型,擺回原位。「你這個人怎麼這麼不懂禮貌……」

  皇夏生扯扯唇角,手一攤伸,往她腰後攬。

  他的動作太突然,使她反射地將柔荑搭在他肩頭。「你做什麼?」

  皇夏生滑步,繞起圈來。夏可虹只能跟著他強制人似的步伐移動。

  「可虹小姐,皇家有一大堆有的沒的傳統……他們教我們跳交際舞時,左手要這樣握著女士的右手,右手要這樣放在女士的腰背……」皇夏生咧嘴笑說著,左手緊密抓著夏可虹的右手,接著,貼在她腰背的右掌往前推壓,讓兩人之間幾乎沒了距離。

  左手用力抵住皇夏生的肩,夏可虹恨瞪了他一眼。

  「沒錯,就是這樣——」皇夏生語氣輕飄飄,長腿嫻熟地左拐彎接一百八十度右環旋轉。「可虹小姐跳舞的模樣很迷人……」

  夏可虹抬起頭,討厭他滿嘴甜言蜜語的花花公子調調兒,何況她根本不想和他共舞。「你放開我,別拉著我。」

  「可虹小姐,」皇夏生沒聽她抗議,逕自往下道:「我小時候的禮儀老師總是說,掌握交際舞的多種舞步和花樣步,可以擴展社交,讓人們知道我是個優雅紳士——」

  「你哪兒是紳士?」夏可虹哼地一聲,挑釁地挑起細膩彎弧的眉峰。「紳士會不懂敲門,亂闖他人房間?」

  皇夏生一下安靜了,黑眸沉定地望著夏可虹。夏可虹盯著他那只紅腫的左眼,冷凝美顏。「放開我,否則——」她以為他不說話,是乖了,趁勢給個警告。「我就讓你的右眼跟左眼一樣。」

  「嗯。」皇夏生應聲。「是啊,宇星洋那個臭小子真不是個紳士,沒敲門闖進可虹小姐房裡,還一路闖到盥洗間……真不是個紳士!不是個紳士呀……」他搖頭,昂抬下巴,挺直腰桿——優雅高貴的舞姿,無可挑剔——十足紳士地帶領夏可虹不自願的身軀,踩著旋轉步,移向敞開的鉸鏈門外。

  「你這個顛倒是非、推卸罪責的壞傢伙!」夏可虹再次被他惹怒。「放開我——」

  「我們一同點的餐食送到了,」皇夏生哼起華爾滋曲調,一貫泰然自若,愉悅地摟著夏可虹,舞到餐宴房門口。「倒是宇星洋那個大牌客人不見人影——」

  「你胡扯夠了吧!」站在餐宴房外,「餐前舞」跳夠了。夏可虹總算擺脫糾纏。「星洋不是客人。」她盛怒凜凜對住皇夏生。「你才是客人——」不,她不想將「客人」用在他身上。「外來者、alien!」

  她真的很會罵人,alien都用上了!皇夏生笑了起來,無事人般地抽出墨鏡,戴回臉上。「那麼,我們用餐吧,可虹小姐——」又來一個標準紳士動作,躬身邀請她。

  像是有人在配合他,話才說完,餐宴房的門開了,一名旅店女服務員抱著插滿鳶尾花的水晶缽走出來。

  「您好,可虹小姐。」旅店女服務員禮貌問候。

  美眸閃過半秒茫然,夏可虹問:「你要把這花拿哪兒去?」

  旅店女服務員答道:「皇先生說,用餐時桌上擺花,恐怕影響對美味的判斷,要我們撤走。」她向皇夏生行禮。另兩名男服務員於餐宴房中,看到外頭用餐的人來了,趕緊走向門邊,一人一側,推開挑高的豪華門板。

  皇夏生露齒送出迷人笑容,大掌托起夏可虹白皙素手,落個吻。夏可虹猛地抽回手,瞪他,但沒罵人。她不想讓旅店服務員感到困窘為難,直接走進餐宴房。

  皇夏生跟在夏可虹窈窕的身影後方,對著旅店服務員揮手,示意他們退下。這餐宴房裡,只需要兩個人,一個男人,一個女人。

  夏可虹走到桌邊,坐在女主人席位。「你以為你是誰,憑什麼亂使喚人?」

  皇夏生巡禮般地沿著二十二人座長桌走,直到男主人席位,他挪挪椅子,入座。「在這家旅店,我應該算是主人吧——跟你一樣,可虹小姐,你是女主人,我是男主人。」他摘下墨鏡,一臉得意的笑容,手執餐前酒,舉高遙敬。「可虹小姐——我的女主人!」

  夏可虹顰蹙秀眉,纖纖玉手摸著右側餐具,漂亮的指頭一翻捻,切魚刀上手,咻地射出去。

  感謝這張二十二人座長桌!

  皇夏生放下甜酒杯,看著落在桌中央的驕傲切魚刀,光亮地旋轉,發出鏗鏘響。「宇星洋那臭小子真不應該,居然在這種精采時刻缺席——說好一起用餐——難怪可虹小姐生氣……」

  夏可虹這會兒丟出水杯。

  感謝這張二十二人座大理石面長桌!那瑩瑩杯身在桌中央跌蕩美妙聲音,逐散水連光的閃熠碎琉璃。

  「我也很不爽。」皇夏生拿起牛油刀,說話口氣涼涼的,聽不出有什麼不爽。「我費心思擬好了絕妙計劃,想說餐後,邀他到『○邊境』——那兒可是男人的天堂!沒料到,宇星洋這臭小子一眨眼不見人影,搞不好自己先溜了去,正在『○邊境』溫柔鄉享受愉快……可惡!」咚地將牛油刀插在麵包上,他抬眸盯著夏可虹。「我與可虹小姐同仇敵愾!」

  好個「同仇敵愾」!真想把他揪起來打一頓!

  也許是怒極反而無感。夏可虹斂下濃密的鬈翹睫毛,不再吭聲與男人刺刺相對,她拿起湯匙,舀動金黃色湯液。

  藍帶主廚頂級全餐,十四道。刀刀叉叉、特殊食具,純銀的,當然也多達十四把以上。沒有隨侍服務員,這些餐點、餐具一次上桌,還真是凌亂無序。嘴裡喝著爽順的法式冷湯,鼻端已嗅到巴薩米克醋滴淋bresaola的囂張美味,德國豬腳酸白菜有那點含蓄又躍躍欲試的香氣,也在鼻腔流竄,要攻上腦門……這頂級全餐是多國名菜大集合。在無國界區域,哪有什麼特定,「多」即是「無」,沒規沒矩、狂放而耀眼,這些純銀的Christofle餐具恐怕也是擺好看,拿來射人比較實在!

  啪地一聲,夏可虹放下湯匙,昂起臉龐,話語跟著冒出紅唇。「皇夏生,你是不是瘋子?你腦子不正常對不對?」

  皇夏生瞇著眼,一口魚子醬正從他舌尖抵至上顎,暈散開濃郁細緻,略略活潑的美味。「可虹小姐,」好一會兒,他啜飲香檳,咂了咂嘴,說:「你會不會覺得我們現在這樣的距離有點遠?」他挪動椅子,站起身,朝她伸長手臂,但沒邁開雙腳。「你是天邊難以攀構的美麗虹彩——」

  如果他是瘋子,她會原諒他一切言行。夏可虹不理皇夏生。理他太多,他就作怪。她站起身,準備要走。

  「可虹小姐,」皇夏生又喚她,步伐也開始移動,渾沈的嗓音回憶似地慢慢說:「今天下午,在夏萬鳴老先生的追思告別式上,我們一起彈琴,那時,我們很接近呢——我覺得我們心靈相通,是同一類人。」

  夏可虹頓住,美顏微偏,斜瞅皇夏生。他是什麼意思?說她也是個瘋子?她太小看這個狡猾的花花公子了。

  坐回奢華的宮廷高背椅裡,夏可虹重新拿起湯匙,繼續喝湯。「皇夏生,坐回你的『男主人』位子。」她發出優美的嗓調,抬起絕倫的臉蛋,美眸盈水地凝睇他。

  皇夏生唇角上飄,沒說話,坐回自己的位子。

  然後,她開口了。「皇夏生,我告訴你——我與你不可能心靈相通,也不是同一類人。」她一面用餐,一面說,彷彿心平氣和,其實冷絕。

  皇夏生也在專心地用餐,好長一段時間,只聞若有似無的餐具聲。

  她非得與他撇清關係,免得有人自以為是。

  「還有,」夏可虹拿起切肉刀,片下布烈斯雞烤腿油亮的外皮,輕聲細語說:「星洋他不像你滿腦子『○邊境』,他從來不去那種地方——」

  「那麼,」男人出聲打斷她。「他是你的騎士嗎?」不再用「可虹小姐」稱呼,皇夏生抬起俊臉,說這話的神情一反無賴花花公子的嘻皮笑臉,眼眸闇莫,是真正經,不是裝模作樣。

  夏可虹視線與他纏上,美顏閃頓了一下。「他當然是。」

  「當然是……」皇夏生重複她的用詞。「當然是……」

  夏可虹眉心一寸寸冷凝,惱怒了。「你以為你是誰?憑什麼資格質問我的私事?」生氣時的嬌聲嬌調,教人百聽不厭,還上癮。

  皇夏生哈哈朗笑。花花公子的嚴肅,猶如晴天雷電在雲層快閃,維持不到六秒。他起身離座,攤手,徐步走向她。「可虹小姐,我們剛剛的舞似乎還沒跳完——」他拉起她,圈著她的身子。「在下有這個榮幸嗎?」滑出步伐,才在賣弄紳士口吻。

  夏可虹狠踩一下他的腳。這裝模作樣的假紳士、真流氓,鐵定學過武術擒拿,輕而易舉就能箍限她,教她難以掙脫。

  「喔喔,不對了,」他搖著頭,沈緩地說:「可虹小姐,你的步伐不對了,我們這次要跳快四步,我右腳起步前滑,你左腳要往後退。我們今後是要一起工作的,默契可得好好培養,像下午彈琴那樣,就很好——」

  「誰要跟你一起工作?」夏可虹早已沁浮怒色的美顏,這會兒染上莫名其妙,外加嫌惡反感。

  「我沒跟你說嗎?」他昂首看天花板金碧輝煌的水晶吊燈。慢——快,快,慢——一個四拍後,俯首對著她的臉,說:「瞧,我們是天生一對,配合上了——」

  「皇夏生,你不要再模糊焦點!」受不了他繞圈似的說話方式,夏可虹爆發了。「你再不好好回答問題,我就撕爛你的嘴、剪斷你的舌頭。」看你還能油嘴滑舌多久!她瞪他。

  皇夏生俊顏轉暗,沉吟了幾秒。「可虹小姐,」不只是稱呼,這次,他連嗓音都出奇認真慎重。「你剛剛問我是不是瘋子,腦子不正常對不對……」實實在在地在回想問題,他實實在在地說:「我不是瘋子,我腦子很正常,怕極了你要撕爛我的嘴、剪斷我的舌頭——」頓住嗓音,他眸光充滿誠懇,望著她驕傲美麗的臉容。

  夏可虹瞇細鳳瞳,冷睨他。「知道怕就好,繼續。」他還有好幾個問題沒回答,她命令他往下說。

  「嗯,」皇夏生乖乖點頭。「如果撕爛我的嘴、剪斷我的舌頭,使我無法這樣——」邊說邊帶動作,把臉俯得離她好近。「與美女來個法式熱吻……」嗓音結束中,逸出最後的呢喃:「我會很困擾。」他封住她的唇。

  兩人嘴唇貼在一塊兒,夏可虹吃驚地抽了口氣,皇夏生迅即將舌頭探入,纏裹她的粉嫩舌尖,徹底做足一個法式熱吻。

  這個假紳士、真流氓!是瘋子、腦袋不正常、太狡猾、該被撕爛嘴剪斷舌!最好輾裂他的手筋、挑掉他的腳筋,讓他不能彈琴、跳舞!他滑溜得像蛇.她就想看他在地上爬!

  夏可虹憤盈,想打他,手被抓住了,整個人被他拖著跳快四步,欲叫喊,嘴被堵住了,魚子醬與香檳的氣味從舌尖直衝咽喉。「唔……」好不容易發出一點聲音。

  他說:「可虹小姐,你還問了兩次我是誰,憑什麼資格……現在我告訴你,宇星洋如果是你的騎士,我就是你的皇帝——Emper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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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皇逵爵爺爺應該不是這樣的……

  小時候,她見過幾次。

  2319房裡,皇達爵爺爺坐在客廳壁爐口的橄欖金躺椅,合眸聆賞貝多芬。他和祖父一樣,都喜歡貝多芬,特愛《第五號鋼琴協奏曲》——最好是波裡尼彈奏的版本——沉浸時,手會像指揮家一樣隨音樂旋律擺動。那日,管家把祖父和她領進門,踏上玄關手工絲織毯,就聽到樂音在白蘭地紅糖烤香蕉的氣味中飄揚。

  祖父拉著她衝進客廳,燃燒酒精的姚冶藍焰,在Flora  Danica瓷盤上跳舞,與壁爐橘紅火光輝疊。

  祖父說:「你這傢伙,自己在這兒享受!我們重新射個飛鏢,角色對調一下,要不,好事都被你佔盡了。」

  和柔地朗笑一陣,皇達爵爺爺放下咬在嘴邊沒點火的古巴雪茄,說:「小女孩,過來吧——」

  他說話沉沉地,稍稍沙啞,感覺有淡淡憂鬱的藍——沒錯,她覺得他的嗓音是藍色的,不過,他唱起歌來如同聲樂家,高音比著名職業演唱者都厲害,灼灼爍爍的熱情奪目金色。

  她經常被那把插在壁爐邊窄口陶甕裡的輕劍吸引,定過去,想也不想地抽出來,揮砍空氣中無形繚繞的音帶子。

  這時候,皇達爵爺爺會說:「那劍已經沒有心了,下次,你來我皇家,我找把有心的,讓你擁有它。」

  然後,皇達爵爺爺取走她兩手握著的輕劍,祖父則要她坐好,用心記牢他特愛的曲子。

  祖父說:「你以後會為爺爺彈這首曲子吧?」

  「嗯。」她落坐的胡桃木結構黃色皮革椅——Finn  Juhl的經典設計——高度正好方便她對視爐口小桌上,燃著藍火的瓷盤。

  白蘭地紅糖烤香蕉是道簡單的點心,但只要吃過一次,就忘不了那滋味。藍火淺淺一層深映她眸底,越來越稀微,消失了,烘留兩朵紅暈在她小臉。她就等這一刻,開心地把大瓷盤裡裹了層薄脆焦糖的烤香蕉,分置小瓷盤,端給祖父、端給皇達爵爺爺。

  「小女孩真貼心。」皇逵爵爺爺這麼說她,亦對祖父說:「男孩就不行。我教我那孫兒在我告別式上彈這曲子,那小鬼搖頭說《皇帝》是他的主題曲,我『掛掉』的話,他會為我彈貝多芬的『Erotica』。」

  「哈哈哈……Erotica!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子說Erotica啊,真有趣!你的這個孫子,我欣賞……」

  「嗯,是啊,他呀,是個『男人』呢——」

  「那麼,未來,讓他和我孫女一起管這旅店吧,他是『皇帝』,我的孫女可是『女王』!」

  那段期間,連續八日大雪天,夏可虹陪同祖父夏萬鳴於雪停卻暴雨的向晚,出發前往荊棘海孤島。船艇航行荊棘海的十三個小時裡,夏可虹拼湊起童年片斷回憶。

  她想,祖父要去拜訪的大股東,應該是皇達爵爺爺的孫子?夏可虹不那麼確定,便問夏萬鳴。夏萬鳴沒回答。難道不是嗎?皇達爵爺爺已經不在了啊。當夏可虹這麼說,夏萬鳴才出聲道:「那傢伙總說我會比較早死——過勞死——不等看這日,他是絕對不會先上天堂……好命好運的傢伙,可能叼著雪茄在你我身邊喔……」

  語意不清,朦朧中賣弄神秘。老傢伙一登船即進船艙睡覺,留了疑惑在她腦中。夏可虹一度以為祖父的意思是,皇達爵過世的消息,僅只傳聞?畢竟當年誰也沒去參加告別式。皇家並不是那麼歡迎從無國界區域過來的訪客。

  船艇靠岸,一個淒涼沒人煙的碼頭。無雨,無雪,冰寒海霧拉下一線陽光,算是晴朗清晨,路邊有詭麗的野花,高大冷杉像是傳說中的北國巨人,抖落一身冰雪,在陰凜凜的風中追擊他們的座車。

  拖長的樹影飛快遞嬗,開車的司機把油門踩到底了,也不怕打滑。皇家人馬憑的不知什麼信心?冰寒險道走慣了,條條是安全康莊大道?

  路邊景色很一致、單調,也許是太整潔的緣故,這座孤島的街道與建築不像無國界那般亂七八糟。過於井然有序,反而流於僵化、硬邦邦。湖河結了厚冰,出太陽也化不掉。皇家原來這麼冷,在金色光芒裡顯冷。

  湖上的古堡建築看起來有點歷史。他們花十三小時來到這兒,感覺像費盡一場海上戰役所該經歷的年歲,最後隨著節節敗退的貴族,隱世於此。

  車子停在湖岸連接古堡入口的圓拱橋梯下。

  開快車的司機道:「少爺知道夏老您要來,很高興,特地安排在這兒和您見面……」話雖這麼說,但他放下他們,便逕自逃命似地離開。

  車子揚雪而去。地上積雪,印下看不出來或往的輪胎痕。夏萬鳴敏感司機說話頻率多了一絲緊張,可能做了違背本意的事,這不要緊,他已是行將就木的人了,什麼大場面沒遭遇過,今日,僅是訪見毛頭小伙子,他還怕被設計?

  這位行將就木的老頭,走上古堡橋梯,步子比年輕人穩健而虎虎生風。

  「爺爺,這個地方好討人厭,湖都結冰了,堅硬厚實的一層呢,看不到美麗魚兒……」是出了太陽啊,但夏可虹一點也不覺得天氣好。這裡太怪異、孤寒,拒人於千里外似的冷酷,不像「等待太陽」,雖然常在雪霧陰霾壞天裡等待太陽,他們依然竭誠歡迎所有人。「爺爺,皇達爵爺爺沒在『等待太陽』時,真的住這種地方嗎?這兒真的是皇達爵爺爺的故鄉嗎?」

  「是啊,那傢伙時常拿尖鏟鐵錐撬掘一個洞,用釣竿把活潑、不安分的魚兒從底下解放出來……」

  夏可虹笑了笑,靈巧地從湖面輕跳至湖畔岩塊,走上橋梯,跟在祖父背後,說:「聽起來,皇達爵爺爺活得很好嘛……三年前的消息,是假的對不對?」

  夏萬鳴回頭望孫女,笑而不語,從口袋中摸出一根古巴雪茄,在指間翻轉玩著。好一會兒,才說:「所以,你希望爺爺先過勞死對吧?」

  「我哪有!」夏可虹抗議,刻意地說:「我希望爺爺與皇達爵爺爺老而彌堅、老而不死!」

  夏萬鳴哈哈大笑。「罵我『賊』啊……」

  「夏老先生,」一名男人從橋梯走下來。「歡迎。」看起來像個嚴肅管家,開口很制式,冰凍凍地死板,令人感受不到真誠。

  「老爺等您很久了——」

  「是啊,來你們這兒,得花上十三小時,真的讓他久等了。」

  管家先生沒再說話,克盡職責地帶領夏家爺孫進入古堡建築一樓。

  門廳的掛圖被「破壞」得很離奇。一把輕劍插在上頭,裱框玻璃裂痕放射狀曲扭,掛圖裡的荊棘海孤島被戳穿了中心……應該是被戳穿了!夏可虹看得出神。那輕劍與她小時候在2319房看到的一模一樣!這把,是有心的嗎?她覺得這是皇達爵爺爺答應要找給她的有心輕劍,下意識地將手伸向劍柄,才碰到,或者根本還沒碰著,背後長眼睛似的管家先生,剎那轉身,盯住她。

  「小姐請往這邊。」銳利眼神像在對她說別輕舉妄動。

  「可虹——」祖父的輕喚,聽得出要她乖乖順從。

  夏可虹垂眸,拿出優雅的教養,靜靜趨隨夏萬鳴的腳步。

  長廊道采光窗扉,整排臨湖,聚納朝陽投在冰上閃閃的亮光,明晃晃,大理石地板如鏡,比外頭結冰的湖面燦透,感覺也比外頭湖面冷冽,明明空調噴送著習習溫煦暖風。

  管家先生要他們把御寒大衣褪下。就在長廊中段,岔了個面窗的接渡樓梯間,中央寬寬綽綽三層階級,上方有扇拱門,兩側幽隱小樓梯,往下迴旋,隱約可見透明地板中框結冰湖面。夏可虹又想起門廳的輕劍「插」圖,那還真像鑿冰釣魚的第一步。

  「大衣請交給敝人。」管家先生引領他們上三層階級。在拱門外,將他們褪下的風雪衣揮過,收進衣帽櫃,打開拱門玥麗門板,恭請他們爺孫進房。

  門內是一間擺設極盡奢華的廳室,寶石鑲框的壁爐,火光快滅了,依然搶眼刺目,教人不能逼視。角窗邊那架Sterinborgh,像張帆大船艇,似乎有人剛彈過,樂譜落了一地,有的不知是被暖氣對流……還是什麼吹到法式宮廷沙發上。管家先生不忙不亂地撿好樂譜,弄平發縐紙張,疊整齊,正要放回,又彎腰,拾起地上一把損毀的小提琴琴弓。那巴西蘇木材質的弓桿斷得不太自然,想來是人為外力所致。

  「那些東西全丟壁爐。」一個命令的聲音傳來。「請夏老先生進來。」

  夏可虹循聲望去,僅僅瞥到男人逆光的側臉與高大背影。是皇達爵爺爺嗎?

  管家說:「老爺想與夏老先生私下談。」

  夏萬鳴停止手上翻轉的雪茄,收進衣袋裡,直接走向壁爐旁側的房室通口。

  夏可虹不自覺地移動,習慣性跟著祖父。

  「小姐這邊請坐。」管家先生又背後長眼睛了。

  夏可虹腳下一頓,回過身。管家先生已經送上熱飲、點心,直挺挺站在離壁爐口最遠的金色單人沙發邊,一臉「你給我安分點兒」的表情。

  夏可虹再次拿出淑女教養,美顏沉著高雅寧靜,儀態優美端莊地走過去落坐。桌上有熱紅茶、牛奶、培根煎蛋和麵包,要不是昨晚在船艇上度過,她真以為這是「B&EB」!

  她抬頭看管家先生,柔聲細語地說:「先生,我已經在船艇上用過早餐了,可不可以給我早點茶?」

  管家先生的撲克臉似乎抽了一下。

  她美眸盈水,又說:「請給我一盤英國鬆餅,五個,附鮮奶油和橘子醬。有勞你了,先生。非常感激。」一連串指令加深刻道謝。

  克盡職責的管家先生將桌面收一收,端起托盤,消失了。

  夏可虹左右前後看了看,站起身,走往壁爐方向,伸出雙手。是錯覺?還是神出鬼沒、背後長眼睛的管家先生,真把小提琴斷弓和樂譜丟進壁爐了?她覺得爐火比他們剛進來時燒得旺,烘得她掌心暖上指尖。夠熱了,伺隙無須花太多時間,她旋足朝旁邊的房室通口走進去。

  「我父親生前和你有什麼約定,與我無關,我只告訴你,皇家現在我做主,我絕對不准許我兒子到無國界管什麼旅店……」

  說話的男人有那麼點像皇達爵爺爺。夏可虹躲在房室通口,窺探隱聽了一會兒。男人太年輕,不是皇逵爵爺爺。男人言談嚴肅古板,壓人似的強勢,皇達爵爺爺應該不是這樣的……

  夏可虹搖了搖頭,退出房室通口,未見管家先生人影。烘烤香酥爽口的英國鬆餅,需要時間,需要掌握秘訣,拿捏好混合發粉與麵粉的比例,鮮奶油最好用現擠的山羊奶製作,橘子醬呢,可以不挑,用Hediard的就行——糟糕,她剛剛忘了說,她很希望吃到白蘭地紅糖烤香蕉……算算,還要一段時間,才吃得到她的早點茶。夏可虹直接繞開沙發桌椅組,往拱門移,逕自開門,行過三層台階,左拐,步下石刻花鳥迴旋小樓梯,站定透明地板,俯視古堡陰影裡的冰凍湖面。

  看久了,她抬眸。弧形邊牆有一道小門,可到外頭透氣,只需拔掉栓鎖。一走近,她發現栓鎖早拔掉了,可能有誰先出去了,像皇逵爵爺爺一樣鑿破厚冰,在湖面上釣起不安分、想自由的魚兒。

  夏可虹拉開門,溧風寒氣卷帶薔薇花香掃過臉龐。她沒穿大外套,可不冷,及腰的鬈曲長髮被吹亂了,使她想跳舞。她胡亂唱起歌,輕巧一躍,腳尖落在結冰湖面,好滑呢,旋幾個圈兒,輕燕一般,飛脫古堡陰影的籠罩。

  天很亮,七彩的,一定是冰晶在陽光裡升蕩,折閃忽隱忽現的虹。這個冰寒孤島,總算有一點美好。

  「小女孩——」

  恍似夢幻,她聽見皇達爵爺爺在喚她,悠然偏轉,對上一張比古堡裡的男人更年輕的臉龐。他很俊美,黑髮和她一樣自然鬈,不過他似乎有點搞怪,衣物穿很少,薄薄一件VERSACE經典花襯衫、怕濕怕潮的皮褲,腳下一雙雕花皮革德州靴,還有,他耳畔簪了花,嘴叼了雪茄——很有皇達爵爺爺的格調,但他不是皇達爵爺爺,卻一直用皇達爵爺爺稱呼她的方式說話。

  「小女孩——」他把耳畔的花取下,改簪在她髮鬢,長指還卷玩她的發。「你長大了呀!更適合唱《MY  Heart  Belongs  To  Daddy》喔……」

  皇達爵爺爺應該不是這樣的……

  她是遇上海枯石爛只出一個的大無賴!

  「皇帝你個頭!」用盡氣力的女性嘶喊,從餐宴房傳遍2325里裡外外。

  在十七樓喝完酒,吐過苦悶,回到2325,打開門,正欲踏進玄關的夏初晨與皇宇穹聽見了。

  「我才是你的女王!」

  彷彿戴著耳機睡覺,入眠前聽的貝多芬《月光》奏鳴曲,在熟睡美夢時刻猛變莫札特《魔笛》歌劇。

  「我才是你的女王!」

  真可怕!「等待太陽」裡沒有隔音不好的房,那聲音居然能穿堂過室,高八度帶刺繚竄。

  餐宴房東側那間房室裡,宇星洋驚醒,從躺椅跳了起來,撞倒Zig  Zag  Chair鳶尾花脫離白瓷瓶束縛,和水私奔。

  「渾蛋!跪下!我才是你的女王!」夏可虹了曉的斥喝,猶如阿特彌斯的怒不可遏——將偷看她洗澡的阿克泰翁變成小鹿讓獵犬咬死。

  事態很嚴重的樣子!

  三個男人,兩路前進,於餐宴房外碰了頭。

  「渾蛋,你跪下!向本小姐磕頭道歉……」嬌喊中有上氣不接下氣的喘吁,還是不饒人。「向本小姐磕頭道歉、向本小姐磕頭道歉……」玻璃瓷器碎裂聲一串串。

  深夜暴雪很常有,今晚暴雪未至,流冰群悄悄進港,擠磨靜泊碼頭的沉穩大船,發出尖銳咆哮。荊棘海無國界區域,夜越寒越沒得安寧。街道上,到處是喝醉結伙打架的無國籍水手,「等待太陽」裡同樣不平和,十七樓剛才有男女怨偶互潑酒水、賞巴掌,上來二十三樓,餐宴房裡不知搞了什麼你死我活廝殺,丁鈴噹啷雜亂聲音不絕不斷。

  「裡面在做什麼?可虹!」夏初晨首先喊道。

  宇星洋伸手握住門把。皇宇穹沉著臉,想必有「殘局」要收拾了。

  門一開,「篤篤」兩聲沈響,近在門上。宇星洋閃得快。皇宇穹若無其事地半瞥折光閃爍的「凶器」。夏初晨瞠眸,瞪著斜插在門板的兩把切魚刀。

  「可虹小姐真厲害!」皇夏生的聲音響起。「你與夏老一樣,都是飛鏢高手,我也有得到我祖父的真傳——祖父年輕時,曾與夏老組隊參加俱樂部的飛鏢大賽,我倆也組個隊——」

  「你去死!」鏘——德國豬腳乘飛碟墜落在門邊,酸白菜點綴三隻男人黑皮鞋。

  都才剛踏進一步,戰爭倏忽開始,或者,早已劇烈!

  啵!一團軟糊物成功佔領第四隻鞋面。

  隱怒的嘴角抽了一下。「夏可虹!你在做什麼?」夏初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是接待貴賓貴客的餐宴房嗎?掛在水晶壁燈搖蕩的翠綠「綵帶」,莫非是義大利面主廚拿手的蝦醬波菜寬面?黏在牆上大理石腰線緩滑的晶瑩滴狀「寶石」,該不會是來自法國的貝隆生蠔吧?另外,那整張pizza——是如何貼覆在不久前才自名畫拍賣會,高價得標購來的克林姆《向日葵》上?荷蘭醃鯡魚可不是「飛魚」,怎會在天花板吊燈架?

  夏初晨快抓狂了,雙眸如同無國界道路人工融雪使用的噴火槍。

  皇宇穹一手揉著太陽穴,一手掏出方怕,蹲下身,擦掉鞋面的酸白菜。

  宇星洋瞇了瞇雙眸,但願目光所及只是幻覺。

  「喔!宇星洋!」問題人物現身。皇夏生在離門不遠的邊側,意態清閒地啜飲著手中鬱金香杯裡的香檳,說:「你自『○邊境』歸來了。在那男人的天堂,還愉快盡興吧?」

  「皇先生,你這是……」宇星洋想不出適當言詞與此人溝通,乾脆抬手去拔門板上的切魚刀。

  射刀的動作停止了,夏可虹呆望著出現在門口的三個男人。

  夏初晨怒步急行,走向雙手拿切肉刀的夏可虹。「要不是大理石夠重,恐怕整張二十二人座餐桌都要讓你給翻了過去,是嗎?」取下堂妹左右手的兩把刀,他親眼目睹堂妹扔擲餐食——他雙腳的一坨堤拉米蘇和德國酸白菜還在——而那位誇張「長輩」一派輕鬆喝自己的香檳,看來沒鬧事,就算知道內情不單純,也只能教訓自家人。

  「夏生叔公,」皇宇穹站起身,收了方帕,冷沉沉行至皇夏生面前。「您這是做什麼?」

  皇夏生挑眉,一副驚訝表情。「宇穹也在啊!怎麼,你們同行嗎?」下巴朝夏初晨努了努,又將視線移往宇星洋身上。「你們三個一起遊玩『○邊境』?真是的……年輕人——不要過度放縱了。」他搖頭,走向桌邊。

  踩過一地杯盤狼藉,皇宇穹停在皇夏生背後。他得忍住想擰下此人頭顱當球踢的衝動——這該死地大逆不道!「夏生叔公,您到底在這兒做什麼——」

  「用餐。」皇夏生旋身,喝口香檳,另一手拿著魚子醬點心。「你要嗎?beluga  caviar,顆顆飽滿——」

  「您用餐用到地板上嗎?」皇宇彎踢開腳邊半個白瓷湯缽。

  「老實說,某些食物,我比較喜歡在床上享用……」他吃下魚子醬,喝完杯中香檳,目光飄聚於五公尺前的夏可虹。

  「他對我不禮貌!」夏可虹大叫了一聲。

  「你自己又多禮貌了?」夏初晨指指桌、椅、地板、掛畫、牆壁與天花板,氣得渾身抖顫。「你簡直野蠻——」

  「初晨。」宇星洋拿著兩把切魚刀,走到夏家堂兄妹之間,隔開他們火爆相對的距離,把刀輕放上大理石桌面,拍拍夏初晨的肩。「我想聽可虹說——」

  「嘿,不錯嘛,還懂知錯悔改……」皇夏生打斷宇星洋說話,移動身形,邊說:「你對可虹小姐無禮——她特地要了room  service,你竟缺席,跑到『○邊境』快活,她當然不高興。她說了,只要你跪地磕頭道歉就行。臭小子,還不快跪下——」

  「你為什麼渾話這麼多?」夏可虹打斷湊熱鬧的可惡嗓音,怒紅眼,推開擋路的夏初晨,像要衝上去咬斷來人脖子,但她只是定靜站著,說:「皇夏生,你下割舌地獄去。」語調柔冷地收住,她嘴唇緊抿,提起長裙擺,表情冰寒而無視地行過男人邊側,走往門口。

  「可虹——」

  「可虹小姐,」皇夏生硬是搶過宇星洋起的音,步伐也比他快,嗓調清朗吟詩一般。「我還不準備下去,今晚,我同可虹小姐一樣在二十三樓,以後也是,我們一起等待每個明天的太陽吧!」驚歎地結束,他扳住女人差點要走出門的身子,讓她回頭,飛快啄吻那已紅腫的唇。

  又是猝不及防的攻勢。這到底是什麼亂七八糟玫瑰戰爭?男人的臉被女人打偏了,接著是熟悉的畫面——

  一拳KO。

  「你到底想幹什麼?」不帶矯情敬語尊稱,悠悠哉哉的語氣,顯示此人樂看他被擊倒。

  皇夏生躺在餐宴房門口,半身門外,半身門內,頭側還有德國豬腳要為他解運似地飄遞香氣。他已經看不清楚了,但忘不了夏可虹揮拳時的活潑勁兒——她真是美極了!像瑪麗蓮•夢露穿著性感露背裝,柔荑戴大紅拳擊手套,悍然美麗。

  So  beautiful!So  beautiful!

  這個女人面面美,在冰上跳舞,美!對他揮拳,也美!

  Rare  beauty!

  「她恐怕不是女王,是天荒地老只出一個的皇后……」男人的喃喃低語,好虛弱,聽不清楚。

  「什麼?」皇宇穹蹲了下來,扶起今日「大殘局」。

  皇夏生說:「皇宇穹,你聽著,本大爺今晚開始住進皇家的2319房——」

  「別開玩笑了。」皇宇穹的悠哉沒持續太久。「爾麟祖叔公那邊,你要我怎麼交代?」

  「他老子我祖父的遺願更該給個交代——你就這麼跟他說。明天開始,把我的私人物品運過來。」皇夏生揮開晚輩的手,自己站起身,摸摸右眼新傷。

  皇宇穹適時送上墨鏡——稍嫌多餘,他其實認為長輩現在的「一對眼」,墨鏡渾然天成!

  「夏小姐呢?你是否該道歉給個交代?」皇宇穹說:「非禮人這種事——」

  「非禮人?」皇夏生斜挑一邊眉峰。「你非禮了誰?嘿,皇宇穹,你可是個律師呀——」

  「你當著夏初晨和夏小姐男友的面強吻夏小姐,你可別忘了。」皇宇穹直接把話說白。「夏小姐若告你騷擾,我會幫你處理,要不,你最好誠心去道個歉。」今晚都喝了點酒,酒後亂性會是好借口。

  「皇宇穹——生嫩律師,謹記著點兒——在這沒規沒矩的無國界,哪有『騷擾』可告……」他戴好墨鏡,瀟灑往外走。

  夏初晨通知的清潔人員,推著工作車朝餐宴房來了。

  「辛苦了,各位。」皇夏生掏出鈔票,先發小費。「能者多勞、能者多勞,各位都是『等待太陽』幕後偉大的功臣,沒有你們,怎有光鮮亮麗的『等待太陽』!」又開始謳歌了。

  清潔人員個個面露歡喜神色,也收錢,也被捧上天,不過,訓練有素到底是訓練有素,接受好處,不忘謙虛道謝、勤奮工作。

  皇夏生小費發得開心,哈哈朗笑起來。

  皇宇穹微凝眉頭,緊隨皇夏生,顧慮他雙目都傷,眼前也許太過矇矓,腳步一跨,走到他身前引領。「那麼——」皇宇穹開口,問道:「你是什麼意思?」

  皇夏生看著墨鏡前晃動的身影,沉了沈,說:「皇宇穹,你真不貼心,看不出叔公是在追女人嗎?」

  「可虹,」門外——最外面那道門——男人嗓音從悠著耐性微轉急切了。「你再不出來,我可要進去了……」

  她走入盥洗間待很久了。沖澡、護髮、敷臉、三溫暖精油浴,全身放鬆,憤恨情緒卻毫無紓解。

  坐在馬桶上,夏可虹緩緩放下白皙裸足,站起,垂眸盯著地板的蓮花,用力跺一下腳。去他的夏生蓮花!她決定要換了這地飾,把它敲爛,鋪新巖磚,重重壓疊,看它還能生蓮花?

  他嘴吐不出芬芳,是長尖毒獠牙、地上爬的蛇!天生邪惡,誘惑第一對人類犯下罪惡的壞東西!

  夏可虹越想越是憤恨難消,旋身走到隔門外的鏡台室。

  鍍金、花菱邊的義大利骨董鏡,映出女人姣好側面。她轉過頭,看見女人的臉龐好陌生。那唇太紅,只有高燒才會有的紅。她喉嚨是有點熱熱燙燙的,一道暖暖氣流也在湧上心頭。她揪著狂跳的胸口,伏在洗手槽,開大水源,掬喝幾口荊棘海無國界區域沁凍人心的冰涼水。

  「可虹,你出來吧,我們談談。」外頭,宇星洋敲了敲門,預告他將進來。

  「你別進來,我等一下就出去。」她不想他進來看她的狼狽樣。

  嘴唇異常色澤紅到了雙頰,她捧起冰水潑潑臉,漱漱口,覺得嘴裡舌上,魚子醬香檳氣味沒除去。她拿牙刷、牙膏,徹底清潔,沖牙機開到最強速。

  洗不去男人吻的味道!

  「可惡……」好想哭。她其實喜歡魚子醬和香檳,為什麼非得淪落這一刻?「渾蛋,去死!」夏可虹用力丟開手中牙刷,粉拳捶打一下衝牙機。機器呼嚕嚕的幫浦聲停了。

  她走向滑門,拉開。宇星洋就在眼前。多正常——他不會穿花花艷色襯衫、不會騷包在耳畔簪花、不會講話顛三倒四耍無賴,抽雪茄所展現的男性魅力比不過深海潛水的……

  「星洋……」夏可虹嗓音顫巍巍,慢慢往前,靠入他懷裡。

  宇星洋揉揉她濕漉漉的臉龐,撩開黏貼她頰畔的發繒,吻吻她的額鬢。

  她悶悶地說:「那個渾蛋吻了我兩次……」充滿她喜歡的魚子醬與香檳氣味……的吻,兩次。

  「他只是喝醉了。」宇星洋安慰她,也安慰自己。

  柔荑揪緊他腰側衣料,夏可虹不依不饒。「你喝醉也吻其他女人嗎?」

  「不會。」宇星洋答得毫無遲疑,然後說:「可虹,別輕易被皇先生撩撥——」

  「我沒有。」夏可虹有些激動地仰起美顏,打斷宇星洋的說辭。

  宇星洋噤聲了,黑眸幽幽,額心淺蹙。

  這麼快的反駁否認,很不妙。她是否太在意了?

  夏可虹搖著頭,與他眼對眼,摟住他脖子。「我是被你撩撥的,你不要再提那渾蛋的事。我這輩子不想再看到那個人。」臉龐貼在他胸膛,她閉上眼,什麼也不想。

  這樣可以嗎?

  如果只是無感,還好處理,但,她和他都知道——她的個人重要內心反省儀式——她為那男人,花太多時間坐在馬桶上。

  一輩子嗎……宇星洋暗自歎了口氣。「可虹,你這樣是不行的……」他沒把話說盡,抱起她,往四柱大床走。

  將她放上床時,他才說:「皇先生即將與你共事,他只是『等待太陽』的股東——」夏可虹眨了眨眼,表情冷的。他停住語氣。

  她睫毛忽靜忽動,美眸映著他沉凝的俊顏。他說:「好嗎?」

  夏可虹眸眶一濕,別開臉,埋進枕頭裡。「我不能討厭他嗎?」她真的好討厭那個痞子啊。

  宇星洋撥著她的發,尋她美麗的臉龐。「最好不要,」他將她轉回來面對面,手描著她的五官,說:「這些、這些,還有『你的討厭』,全是我的——」

  「我不可能討厭你,星洋……」夏可虹伸手擁住他。

  宇星洋順著她的長髮絲,喃喃柔語:「那也別把『它』放在其他男人身上,好嗎?」

  「好。」她答應了,美顏褪去冰冷,嬌慵甜笑。

  宇星洋也微笑,幫她調好枕頭。「今天你忙了一天,好好睡。」他吻吻她的眼,要退開。

  她拉住他,說:「你呢?要去哪兒?」

  他反掌握她的手,讓她摸他青髭扎人的下頰。「一身風霜塵土還沒清理呢,你先休息。」把她的手收入暖被中,離開她的床。

  「星洋,」她又喚他。他站在床畔,回首看她。她說:「我愛你。」

  宇星洋朝她露出寵溺笑容。「快睡吧。」手一揚,床幔四合。他看著柔美剪影,彎挑的唇角慢慢抿直,背過身——

  只有他知道——他現在是走上冰雪斷崖界線,找她最愛的雪地薔薇。

  皇夏生斜倚在雕花鑲金的漆白門板旁,一動不動,看起來像睡著。他本就是奇葩,處處異於常人,站著睡,沒啥不可能。

  離開餐宴房後,皇宇穹前去向夏初晨致歉告別,接著,走來外門未關實的夏可虹房間,果然看到皇夏生於此逗留。他說:「該走了吧?你同夏小姐道過歉了嗎?」

  皇夏生沒說話,聽著男人腳步聲漸行漸近,他撇唇,說:「走吧。小女孩睡了,我不擾她昵。」

  皇宇穹皺一下眉,有疑惑,但沒問,跟著皇夏生走出夏可虹的房間。

  「皇宇穹,」到了2325房大門外,皇夏生才又開口,交代:「記得移植幾株雪地薔薇過來,我要種在2319房——」

  「雪地薔薇?」皇宇穹打斷皇夏生。「那種珍貴花種只生長在皇家土地上,移來這無國界,種得活嗎?」

  「我皇夏生親手栽種滋養,還會有不艷麗綻放的道理?」皇夏生說。

  他是拔劍向外的皇帝,穩站高峰頂端,造一座燦麗雪地薔薇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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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晌午的薔薇,掩覆雪坡,沁血映白似的美,美得教人透不過氣。都說不是好兆頭,雪地薔薇嘛,據傳,開得越艷越有事——壞事——要發生。上一次,那花開得漫漫無垠,在晚霞中燃燒整片雪原,紅到了盡頭,生命的盡頭。他們兩位親愛的家人,相繼躺在破碎的潔白雪地,身上鋪蓋落瓣,永遠地沉睡。

  每每,只要座車行經「薔薇隅」,皇宇穹總要司機停車,讓他下車走走。今日亦然,那幢典雅的雙層樓房浮掠車窗時,皇宇穹取了東西放進西裝口袋,關掉豪華車廂裡的小電視,按下通話機,要司機停車。

  司機把車停在路旁成排的冷杉樹下。皇宇穹逕自開門下車。

  「宇穹少爺,老爺還在等您。」以往沒有,今天,爾麟祖叔公——皇氏現今輩分最高的當權主人——派了管家雷平隨車,在他走下船艇舷梯那刻,緊盯他所有行程,提醒他不得逗留,得馬上向大長輩報到。

  「雷管家,我去向荷庭堂叔、若蘇堂姑打聲招呼,不會花太多時間,你與司機在車上等會兒,可好?」皇宇穹語氣謙和。

  雷平不好再說什麼,識趣地退離車門口,讓道給皇宇穹。

  「謝謝。」皇宇穹關上車門,邁步行過野薔薇迤邐的大道。

  這一帶,道路沒啥車流,平常不會有人來,是皇家土地的邊緣區,建築也少,只有幾幢家族休閒使用的行館別墅,分散地座落冰湖畔週遭。薔薇樓距離湖上古堡不到一公里半,皇夏生選擇搬入古堡長居,那對兄妹一次也沒前去拜訪。

  皇宇穹站在薔薇樓開放式的庭院步道,看了一下腕表,才沿著溶雪痕跡,走向樓房門廳。原本想按門鈴,手探了一半,聽見幽微地抽氣聲,他收回手,尋著往建築側邊走。腳下滿是薔薇落瓣,雪地與巖地交縫有些青綠冒出,看來像是新長的荊棘籐,下次湖面結冰時,會是一叢燦艷雪地薔薇。皇宇穹上七層階梯,到了屋側平台花園。一個女孩跪在薔薇盤旋而上的屋牆前,她含著手指,長髮微掩側臉,看不出表情,八成被花梗硬刺扎傷了。

  「你在幹麼?」皇宇穹發出輕而沈的聲音。

  女孩轉過頭,趕緊把手抽出嘴中。「宇穹……」嗓音略帶不肯定的顫抖。有些時候,她會差點叫他哥哥,雖然他是她的晚輩,實際感覺倒是像一個對她付出兄長關愛的家族同輩。

  「手受傷了嗎?」皇宇穹靠近她,蹲下身,看一眼地板上的花籃。「摘花怎麼沒戴防護手套?」他拉起她冰冷的小手,檢視凝出血珠的細白指腹,取出自己的方帕,幫她纏裹。

  她點頭道謝,提著花籃,站起身。皇宇穹也起身,看著她的頭頂。這個十三歲的長輩,又長高了不少,少女的臉蛋有絲輕愁,大抵是煩憂兄長與家族的關係,一日冷過一日。

  「宇穹,你是來找我哥哥的嗎?」她低垂臉龐,盯著花籃裡的花,說:「哥哥他不在,可能又去爸爸媽媽墳前。」

  皇宇穹沉默著,與她並行,走下平台花園。

  她說:「最近天氣好像沒那麼冷,湖面化冰了。昨天,我去古堡,沒看到你和夏生堂叔……」欲言又止。

  天氣的確沒那麼冷,都說沒有永恆隆冬,再冷的地方,藍空依舊有鳥兒撲翅、流雲卷環金陽。

  皇宇穹抬眸望著天,不經意似地搭腔牽引她的欲言又止。「找夏生叔公,有什麼急事嗎?」

  她頓住步伐,對著屋宇側門,伸出包纏方帕的手握住鍍金薔薇門把,將話往下說:「哥哥怪怪的,前一陣子,他說這屋子已經是夏生堂叔所有,我們得住到荊棘海上……我想請夏生堂叔別趕我們走——」

  「當然不會有這種事。」皇宇穹平聲靜氣地說:「你不用多擔心。這一帶土地雖變更為夏生叔公所有,不過這幢樓房,一直在冬耐叔公親大姊春實姑婆名下,不屬於夏生叔公,就算是,他也不可能趕你們。」

  她回身,仰起臉龐,秀眉顰蹙。「可是哥哥和夏生堂叔老是吵架。」

  「他們只是感情好。」皇宇穹拉起她的手,從西裝外套口袋取出一個東西放在她掌心——

  是一個雪花水玻璃球,晶透球體裡雪花和水飄蕩,一艘小小古代船艇還拖著錨。

  「這是……」她不明白皇宇穹為什麼突然給她這東西。

  皇宇穹說:「這是夏生叔公在無國界『等待太陽』地下商店買的,聽說是荊棘海裡的古代沉船——夏生叔公要送給你的。」

  「謝謝。」她看球體裡的世界,伸起另一隻手,雙掌捧著,心裡感到溫馨,卻也沒抹去愁緒。「宇穹,哥哥前幾天還說,我們以後姓歐陽,不姓皇……」她搖著頭。

  皇宇穹眸光一閃,轉沈。天氣沒那麼惡寒了,花兒大綻大放,裹著瑩瑩甜蜜花粉,掘開厚雪可以看見斑鋪蒼翠的土壤。都說北國無春天,那位長輩與家族的關係難道要步入真正的永恆隆冬?

  「荷庭堂叔還說了什麼嗎?」他問。

  「宇穹少爺,」管家雷平的聲影齊現。「老爺來電催促了。」他站在屋角彎處,沒太接近,微微向女孩行禮。「您好,若蘇小姐。」

  女孩稍稍點了一下頭,有些窘怯。她從小不在家族裡長大,難以適應大家族裡過於繁複的人事。「爾麟叔公在等你嗎?」她對皇宇穹說,一面把手上的玻璃球放進花籃,轉身開門準備進屋。

  皇宇穹拿出口袋裡的紙筆,寫了張便條交給她。「如果在古堡找不到夏生叔公和我,就是在這個地方,」他指著紙上寫的「等待太陽2319」。「無國界的旅店,荷庭堂叔應該知道,記得跟他說,夏生叔公邀請他過來玩——」

  「像以前你們到義大利找我們一起度假那樣嗎?」她仰起頰畔凍紅的臉龐,純淨雙眸閃泛栗子色光芒。

  以前,他們還住在義大利的時候,每逢學校假期,夏生堂叔和宇穹就會到義大利,找他們一起前往姑丈姑姑的海島度假,那些個美好日子,她真的很懷念。

  「嗯,像以前那樣。」皇宇穹幫她推抵著門板,說:「天冷,快進去吧。」

  她朝他微笑,揀了花籃中一朵剛摘的薔薇給他。「再見,宇穹,替我向爾麟叔公問好。」

  皇宇穹頷首,接過薔薇,看著她完全進門,才慢慢放手讓門掩合,然後旋足走向等候一旁的雷管家。

  典型老派——或說傳統——的皇家男人,性格裡一定飽滿控制欲,皇夏生的父親皇爾麟就是這類人。

  十五個小時前,皇爾麟接到皇宇穹傳回皇家的簡短訊息,說他一人返航,皇夏生並未踏上歸途。皇爾麟氣壞了,連夜趕至兒子皇夏生近期愛待的湖上古堡。

  「宇穹還沒到嗎?」

  角窗躺了架Sterinborgh的客廳,響起皇家長輩威嚴的嗓音。

  「我想,他快到了。」看著長輩又拿起無線話筒準備撥號,皇菡原忍不住開口道:「宇穹辦事,您難道無法放心?」

  「你大概沒搞清楚你兒子昨夜發了什麼訊息給我!」語氣相當不悅。

  「是。」晚輩不應當在熱頭上澆油挑釁,皇菡原深諳大家族生存之道,察言觀色地說:「等會兒,我會好好問他。」話才說完,拱門傳來兩聲沈響。

  「老爺,宇穹少爺到了。」管家雷平敲門示意過後,才推開門板,領著皇宇穹走進客廳。

  皇宇穹看到了,大長輩就坐在壁爐前的國王椅,臉色繃凜成鍾甲色,冷瞪著他。另外,金色系、花花棕棕、流蘇綴珠、巴洛克風華宮廷沙發組中,坐了一抹熟悉身影。

  子之過,父之責。看樣子,爾麟祖叔公覺得他沒把事辦妥,甚而辦壞,犯了大過錯,連他父親都給找來了。

  皇宇穹隨管家帶領,走到定位,就在他父親皇菡原隔桌右斜側的安樂椅。「爸,」他先喚了一聲,才落坐,問:「你怎麼也來了?」

  「你闖了禍,我能不來嗎?」皇菡原故意說這話給皇爾麟聽。「為什麼沒確實辦好爾麟長輩交代的事?」

  皇宇穹站起身,朝向壁爐口的皇爾麟,躬身懺悔。「宇穹輩分小,夏生叔公甚至抬出逵爵太祖叔公,宇穹實在無能撼懾夏生叔公強硬的決定,宇穹確是失責沒辦好爾麟祖叔公您吩咐的事,甘受爾麟祖叔公懲罰。」

  皇爾麟眉頭糾結,看著他手裡拿的薔薇。「你拿那什麼?」

  「雪地薔薇,」他往前移步,把花放在國王椅扶手邊的桃花心木小圓茶几,說:「若蘇堂姑跟您問好。」

  皇爾麟凝眄桌上的花。今年的雪地薔薇又是一片艷得像吸取人命人運的驚天燦爛嗎?他不信這個的,但是今天看這花,心情特別不好。他別開眼,對管家雷平說:「泡杯茶給宇穹少爺。找個瓶子把這花插好。」雷平取了花,領命離去。

  拱門一掩上,皇爾麟道:「宇穹,坐下。」皇宇穹乖乖聽令。沒一會兒,皇爾麟發飆了。「我當初怎麼說,前去弔祭是我的最大底限,往後不許與無國界『等待太陽』牽扯。怎麼,一去那種沒規沒矩的野蠻地,就與那些烏合之眾同流,忘了身份?」

  一點也沒有。事實上,他謹記身份,精於利用長輩淫威。皇宇穹垂眸,盯著地毯花飾。

  「宇穹,你這回,真的表現極差,可要好好反省反省。」皇菡原開口緩頰。「爸爸經常告訴你,我們是長房,年紀大輩分小,很多作為是要樹立榜樣,日後好給同輩一個正確的行事準則。我父親就是沒做好這點,夏生堂叔才會成了脫韁野馬。宇穹,你懂嗎?」

  皇宇穹頷首。「宇穹明白。」站起身,他旋即向皇爾麟大大一鞠躬。「宇穹等會兒就回家族主宅禁足。」

  回家族主宅禁足!皇菡原低頭,淡淡撇唇。他這個兒子,剛離開校園,取得幾國律師資格,還沒正式上過法庭,與對手交戰,倒已知道怎樣以退為進對應大長輩。

  「爾麟叔公,」皇菡原開口。「我想,夏生堂叔應該只是一時愛玩,等新鮮感過了,他就會返回皇家。現下,我認為,還是讓宇穹跟著他,免得他惹出更大的事端,到時不好收拾。」他暗助兒子一把,幫忙解套。

  皇爾麟慎思了一會兒。皇菡原的話,說得深具道理。他自認瞭解兒子個性——樣樣有理想,樣樣三分熱。或許,不需要三十天,兒子會覺接管旅店的無趣,乖乖回皇家,到時,他不需要再與兒子妥協什麼,他已經妥協過一次,而且兒子選擇破壞規則,今日未歸,往後無談判餘地。

  「那麼,」皇爾麟語氣平緩些許,說:「宇穹,禁足就不需要了。你像以往一樣,去跟著那不肖子,別讓他在沒規沒矩的無國界野蠻地,交什麼不三不四朋友。」很多人說他這個兒子像極了他父親皇達爵,他就是不希望他兒子像他父親一樣,過著混亂、只會反抗家族的人生,最後落個「敗家孽子」惡名。他的人生污點有他父親這點就夠了,他要完完全全掌控兒子的人生,絕對不讓兒子成為另一個皇氏污點!

  深沉眸光,皇宇穹只說:「我明白了,爾麟祖叔公。」

  談話結束,管家雷平泡了茶進來。

  皇爾麟起身,說:「雷平,該走了。」

  「是,老爺。」雷平放下托盤,隨即跟著當家主子的步伐,離開皇家邊緣區的湖上古堡。

  皇宇穹與父親皇菡原送太長輩出古堡正門。走在回廳室的采光長廊時,皇菡原對兒子說:「還好吧,起碼不需要禁足——」

  「爸,」皇宇穹難得打斷父親的發言,嗓音低沉地說:「我其實是真的想被禁足。在主宅,餐餐有人伺候、閒暇可以讀讀書、為將來執業做些準備,也不需要看照一個到處搞『殘局』讓我疲於奔命忙收拾的長輩,真的猶如度假,我想過過那樣的日子。而且,爸,你知道嗎,爾麟祖叔公說的事,夏生叔公已經在做了——他正在追求一名爾麟祖叔公會視為沒規沒矩、不三不四、匹配不上高貴皇氏家族的女人。」

  皇菡原愣了一下。皇宇穹已步上三層台階,打開大廳室拱門,等著父親先進門。

  「那……老爸幫了倒忙,壞了你的假期嗎?」皇菡原走過兒子面前,拍拍兒子的肩。「對不起啊,宇穹。」他是一個會向兒子說抱歉的父親,也因此,他兒子能在怪胎長輩夾攻的空隙中,長成還算正常的人格。

  皇宇穹無語,隨後進入客廳。兩父子坐回各自的位子。皇宇穹看著桌上托盤中的茶點,還有小花瓶插的那枝雪地薔薇——無比艷麗——果真不是好兆頭。

  「不過,你也不用太認真,」皇菡原開始對兒子面授機宜。「夏生追女人算是好事吧,我們晚輩哪能插手管長輩的感情事,絕對不能,知道吧,宇穹,我們不能樹立一個『破壞長輩姻緣好事』的名聲給往後同輩做行為準則。」他執起骨瓷茶壺,在茶杯杯緣扣上濾茶器,倒了杯茶給兒子。他是會幫兒子斟茶的父親,也因此,他兒子能在講傳統、論輩分、禮節一堆的嚴謹大家族裡,不至於人格扭曲得太嚴重。

  皇宇穹喝了一口父親倒的茶,眸光凝定在美絕至極的雪地薔薇。也對,反正,這朵雪地薔薇,是給爾麟祖叔公的……

  雪地薔薇嘛,都說開得越艷越有事——壞事……

  「事情不好了!」

  什麼事情不好了?

  那空空泛泛的喊聲,像在傳遞有人踩空懸崖邊界獨木橋,滾落荊棘團繞深幽山谷,沒人救援。

  誰來拉一把?事情不好了。狂風暴雪夜,該冬眠的蛇也能作怪,正沙沙爬行,攀纏她好不容易栽成的雪地薔薇。

  誰來幫幫忙?把那無賴的蛇打回雪洞冬眠……

  「醒醒,可虹!」這會兒,是堂哥夏初晨的聲音。「別睡了,奶奶來了——」

  奶奶來了?是哪一個奶奶呢?

  爺爺夏萬鳴這一生娶過兩個女人,首次婚姻,娶的是禮儀專家凌千鈴奶奶,她和爺爺相識於瑞士,那時,他們在同一所學校擔任教師,爺爺教的是旅店經營管理。兩人時常有機會共同帶學生到這兒那兒的飯店觀摩實習,這種日子多了,他們自然相戀,像一般男女一樣平凡地結了婚。生下一個女兒後,他們辭去學校教職,遷居英國北約克夏,買農舍古宅開「B&B」。那一陣子,爺爺年少時期的好友經常上門住宿,他們說爺爺如此有才能,不應該老是過半退隱的生活,何況當時他正值壯年,是該好好規劃開拓一番偉大事業。於是,爺爺與摯友決定在無國界創立「等待太陽」。爺爺把妻女都帶來,卻是苦難的開始,他的妻女不適應荊棘海惡劣環境——那時,世界的某些地方剛起戰事,無國界亂得很——女兒經常害病,一向優雅的妻子變得暴躁易怒。某個晚上,女兒發高燒,她心急找不到丈夫,抱著女兒在寒風冷霧的雪天裡奔跑,不幸被車撞上。她沒受重傷,卻下體大量出血,失去腹中未滿三個月的第二個孩子。身體康復,她的心病了,每天抱著女兒坐在窗邊,看荊棘海的流冰浪濤。她不再和丈夫說話,拒絕出門。她最後一次開口是提離婚的事,最後一次出門是踏上離開無國界的船艇,再也沒回來。

  幾年後,爺爺聽說她回英國重做「B&B」,身邊有了男人照顧,女兒也活潑開朗。爺爺安心了,只是深感落寞。一個女人正巧於男人悵悵孤獨之時,敲了「等待太陽」應徵之門,清脆的敲聲,就響在他心頭。那是趙之韻奶奶,她去應徵琴師。她彈得一手好琴,初次見面,她在爺爺面前彈了一小段《皇帝》,爺爺被她吸引了,很快錄用她,不到一年,他們就結婚了。趙之韻奶奶幫爺爺生了三個兒子。她溫柔婉約,比起他的第一任妻子有過之而無不及,打理家務也高明,爺爺的生活從此安安順順,一直到三個兒子成家,各自幫他添了一個孫子——一男兩女——他幾乎是快要過著含飴弄孫的天倫樂日子了。沒想到,就在一次慶生遠遊,他的妻子和兒子媳婦出了意外,留下他和三個稚嫩的孫子,又開始了苦難的日子……

  「我們離婚之後,他再婚,生了三個兒子,一家和樂得很……那三個兒子可孝順了,據說在母親幾十大壽,開船載母親出遊,結果爆地一聲,人都消失了……那死鬼老頭命太硬,跟了他的女人,難有好下場……可憐那三個小孫子,當時都還流著鼻涕、包著尿布呢!我們重逢那天清晨,他就是背一個、抱一個,手裡還牽一個,無比落魄地站在陰雨綿綿的英國冬天裡……我打開庭院大門,他竟然流下淚,說他需要放鬆,小孫子們對他請的保母似乎都有意見,哭鬧不休,什麼都不對,保母照顧不來,紛紛求去。他找不到理想的保母照顧三個小蘿蔔頭,也不知道為什麼打包了行李,來到我的地方。我看他是中了邪吧……莫名其妙跑來,不過,他一個老男人要照顧那幼弱小傢伙,真的挺可憐,還哭了呢……我心軟幫忙他一把,拉拔三個孫子……好歹過去夫妻一場嘛,結果那老色鬼說什麼感激涕零,硬是爬上我的床,逼我再一次嫁給他……你說,他臉皮厚不厚?」

  「厚。」皇夏生站在身穿貂皮大衣的艷麗老婦人背後,贊同地點頭附和。「我沒聽過臉皮這麼厚的男人,什麼甜蜜追求、美麗鮮花都沒有,塞了三個流鼻涕包尿布的小鬼,就想娶走美人,真是可惡厚臉皮呢。奶奶,您真辛苦了,今後,我一定會好好待您、孝順您,讓您天天開心快樂。」

  凌千鈴回過身,凝眄眼前的年輕人,深思地歪著頭,眸光流露打量。「年輕人,你到底是誰啊?」這個俊美的怪小孩,從她下車走入旅店大廳,門衛、櫃檯人員先後認出她的身份,他就一直跟著她,帶她去吃了一頓還算不錯的早餐,陪她走過每個樓層,最後,來到頂樓之上的天台,看夏萬鳴的骨灰鑽石。

  那鑽石鑲在天台正中央,一根一百公分高的大理石短柱上面圓心,墓誌像圓形咒文圍繞鑽石,柱身則刻了Jim  Morrison的名言當墓銘。柱子週遭幾塊弧形小花圃種了等待太陽的向日葵,真愛搞怪,把自己弄成光芒萬丈的大鑽石,還需要等待太陽嘛!死鬼老頭!

  凌千鈴站在石柱前,喃喃數落了一陣。那俊美年輕人也聽得津津有味,還回應她,教她越講越多,把和死鬼老頭的過往情仇恩怨說了八、九十。她從沒這樣,在人前如此無禮聒噪、失了優雅。

  「是啊,你是誰呢?年輕人。」她那三個沒血緣的孫子都覺得她嚴格,對她又敬又怕,沒人像這個年輕人敢用一臉也輕浮、也率真、有時還帶撒嬌似的神情對著她。

  「奶奶,我剛剛跟您說了,我是夏生——」

  「皇夏生。」她記起來了。在十七樓,享用早餐時,這小子的自我介紹。他說他是個喜歡長住旅店的自由作家——這種人很常見,她經營的「B&B」,一年總會接待幾名這類人物。但他還說,他兼差「等待太陽」的股東。這使她想起死鬼老頭的摯友正是姓「皇」,也就是說,這俊美怪小孩是個繼承者,所以,他向她保證不會耽於寫作找靈感,忘了協助她孫女管理這旅店,他說為減輕她孫女肩上「等待太陽」重擔,他必將全力以赴。因為,他很喜歡她……

  「嗯……」凌千鈴沉吟,整頓思緒,語氣徐緩地道:「你說——你要追我的哪個孫女啊?」

  「夏可虹小姐。奶奶,您覺得呢?」皇夏生露出教人目眩神迷的笑容。「是否同意夏生追求可虹小姐?」

  追求女孩,先徵求人家長輩的意見,真是個懂得尊重的好孩子。凌千鈴對皇夏生的第一印象,除去俊美、怪,真覺得他十足守禮有規矩。她笑了。「你真的喜歡可虹呀?」

  皇夏生扯扯唇,抓抓頭,一臉傻小子青澀靦腆表情。「可虹小姐美麗開朗——」

  「她可是被她爺爺寵壞的任性丫頭,你想找苦頭吃嗎?」凌千鈴笑著,移動腳步,走繞死鬼老頭永眠的天台。

  透明的圓頂穹蒼隔絕外頭冷霧冰雪,昨天那場亂七八糟的告別式,還真無餘痕跡。訓練有素的旅店人員早把天台收拾得清清靜靜,是像一個紀念創辦人的神聖地域了。凌千鈴走回大理石短柱前,脫下手套,白細的手指摸著那閃亮亮的鑽石。

  「從來也沒送我這麼大的鑽石……就只會胡搞……爺孫一個樣兒,昨天的告別式我聽說了——」

  「可虹小姐是有一點刁蠻啦,奶奶,」皇夏生的嗓音截斷凌千鈴的輕語呢喃。「不過,我覺得她伶俐坦率的個性,很迷人。而且,她很孝順,把夏老的告別式辦得有聲有色呢,奶奶——」

  一口一個「奶奶」!裝模作樣博長輩歡心!那傢伙以為他是誰啊?

  夏可虹與堂兄夏初晨躲在天台進出口門邊,想著要不要直接衝出去,賞那渾蛋一、兩拳。真奇怪,她昨天明明把他兩隻眼睛打成一副蘇洛面罩——喔,不,當然不是蘇洛,蘇洛是正義使者,與他那種無賴流氓痞子無關,總之,他今天理應腫成豬頭熊貓眼,為什麼看起來一點也沒事,還能對奶奶賣弄燦如旭日初升的笑臉?

  不要臉的東西,居然纏著他們的奶奶,叫得一嘴親切,好似他與千鈴奶奶真是一對血親祖孫。

  「這下,怎麼出去?」夏初晨咬牙低聲說。堂妹睡昏頭,他叫醒她時,她還恍恍惚惚地問著,爺爺娶過兩個女人,是哪個奶奶來了呢?她真是睡昏頭,傻了!還有哪個奶奶?親奶奶趙之韻紅顏薄命,早在他們懂事前,出意外死了,連當時年紀最大的他,對親奶奶都沒個印象,難不成會是鬼奶奶來關心他們?當然是禮儀專家千鈴奶奶來突襲!

  「我昨天就說了,你亂搞爺爺的告別式,上面很快會找我們檢討。現在,你高興了吧,奶奶親自來了!」

  「我哪有亂搞爺爺的告別式,都說了,是照辦爺爺遺囑裡交代的。」夏可虹反駁,嬌膩嗓音也是壓得低低的,就怕奶奶發現他們無禮躲在這兒。

  「你以為葬禮告別式是做給誰看?當然是活人!只有活人生一張嘴專傳流言。瞧,奶奶不就來了!昨天來參與告別式的傢伙各個嘴快,你還擔心找不到罵挨——」

  「初晨堂哥說得很對。」一個陰柔沈緩、像黑夜悠然徐風的女性嗓音,打斷夏初晨長篇大論。「我也覺得是做給活人看的——」

  「明燦!」

  「明燦堂姊,你回來了!」

  夏初晨、夏可虹回頭齊聲叫出。

  「噓……小聲一點,」夏明燦勾唇笑了笑。「我不想挨奶奶罵。」她走上樓梯頂階平台,和堂兄堂妹擠在一起,瞇眼瞅探天台景象。「哇!」用氣音驚呼。「是個帥哥呢!奶奶果然是魔女,丈夫才剛處理掉,馬上釣了個年輕帥哥……」

  「你在胡扯什麼。什麼『處理掉』……」夏初晨皺眉,對堂妹不得體的措辭感到不悅。

  夏明燦紅唇微扯,淡笑。「是處理掉啊……」又說一次,斜揚的嘴角,透出淡淡不馴的氣質。「我是奶奶的話,也要找個年輕帥哥好情人——」

  「他才不是什麼好東西,是流氓痞子大無賴。」夏可虹打斷堂姊的聲音,補述皇夏生的罪行。「他現在不知在跟奶奶胡謅什麼,我聽到他一直『奶奶、奶奶』地叫,真討厭!」

  「是嗎?」夏明燦若有所思,眸光沉了沈。「我們要不要直接走出去,問他有何企圖、想引什麼亂子?」

  「他是皇達爵老先生的繼承者。」夏初晨說個明白給夏明燦聽。「只要別讓他與可虹碰在一塊兒,就不會有什麼亂子——」

  「根本不是我的錯。」夏可虹低嚷,抗議堂兄的說法。

  「如果他是皇逵爵老先生的繼承者,哪可能不與可虹碰在一起。」夏明燦也說。「爺爺最疼可虹了,大旅店交給你,大帥哥也幫你安排好了——」

  「你們三個怎麼擠在這兒?」又一個聲音。這會兒,來者是男士.

  「星洋!」夏可虹轉身輕喊,腳步與嗓音同調,盈巧邁出,奔下樓梯。

  宇星洋站接住她的身子,說:「小心點。」

  夏可虹仰頭,蹙眉。「奶奶來了。」

  「我知道。」宇星洋扶好她的身子,讓她站直,調高視線,看著正往下罩的影子。

  「你好啊,妹婿——」故意拖長的尾音,有點軟柔柔,更多冷嘲。

  宇星洋皺了一下眉。不知為什麼,夏明燦好像很討厭他,老用挖苦語氣對他。「你辛苦了,聽說『深海葬』由你一人獨力操辦。」但他回給她的,總是不變的紳士態度。

  「哪有什麼,」夏明燦撥撥綁成馬尾的長髮,身上的騎馬裝、過膝長靴,讓她看起來更顯修長,像個女戰士。「我把那老頭的骨灰朝海面灑了灑,就回來了。這種葬法真省了掃墓的麻煩——」

  「你說什麼!」夏初晨幾乎是大叫地跑下來,早忘了前一刻的「保密防諜」,揚高嗓音質問夏明燦。「你說你灑了灑就回來?」

  「要不呢?」夏明燦迎視堂兄的怒目。

  「爺爺遺囑上說要裝在特製的珠貝琉璃七彩膠囊裡,你怎麼可以隨便亂灑……」夏可虹不可思議,並且怨怪地瞅著堂姊。

  「明燦,」宇星洋眉心折紋完全沒變淺,還愈加深刻。「你真的那麼做嗎?」

  夏明燦偏首,美眸冷眄。「你說我怎麼做?」視線穿透星洋眸底,她深沉地看著他,好一會兒,悻悻然帶不屑地挪開眸光,斜瞟堂兄夏初晨。「初晨堂哥剛才不也說葬禮是做給活人看的,有必要照老頭的意思落人口實嗎?」

  「是嗎……」夏初晨抱頭低咒了。他的兩個堂妹都是問題人物,可虹任性,明燦不馴,有時,他真覺得當年他和父母、叔嬸、親奶奶,坐上同一艘船,或許……比較好命。「該死的,你倒是說得全是我的責任、我的錯!」

  「是啊,」夏可虹接續堂兄末尾嗓音。「明燦堂姊,你怎麼可以這麼過分!初晨堂哥再不孝,也只是穿得黑漆一團、沒彈貝多芬,可不像你把爺爺當廢棄物灑海……」

  廢棄物!喔——夏可虹,你到底是禮儀專家的孫女,講話這麼不得體!Shit!Damn  it!夏初晨這下覺得頭鬢兩側有碎肉機運作,喀啦喀啦地將他絞痛絞爛。他怎會這般赤身游荊棘海似的命苦?他絕對比皇宇穹命苦,他面對的,是兩個拿斧拿刀的惡女!

  夏明燦哼笑。「要不,你們現在幹麼躲在這兒,不出去向奶奶報告一番?你們在怕奶奶什麼?不就是昨天搞得太熱鬧,傳為笑話嗎?」說著,她轉向宇星洋,挑唇。「看樣子,老頭的三樣式葬禮,你負責的『太空葬』辦得最盡善盡美,你真是老頭的好學生,只可惜沒來得及在他生前成為他的孫女婿,對吧——」又是挖苦,她已說得令三張嘴啞口無言、六隻眼愣瞪不轉。

  「嘿,大驚喜!」一個聲音嫌不夠熱鬧似地歡樂傳來。

  夏家堂兄妹們和宇星洋動作一致,抬頭望向頂階平台。

  皇夏生牽扶凌千鈴走進來了。「奶奶,您瞧,您的乖孫子們全在這兒迎接您呢!」他語氣誇張,挑眉看著樓梯下電梯等候廳的四抹人影。「嘿,你們列好隊,兩兩一排嘛。別擠那麼近,像搞小團體,很沒禮貌。」

  這傢伙……夏可虹腳趿高跟鞋,一階一響登上樓。「你做什麼纏著奶奶?」她拍開他的掌,搶人似地挽住凌千鈴。

  「可虹——」凌千鈴使了個警告眼色——

  就像小時候在他們食指、拇指將橡皮筋套成數字8,放上筷子,訓練他們如何優雅挾起極小食物一樣——那眼神指責她不穩重。夏可虹將羞怒轉嫁皇夏生,默默瞪他一眼。

  皇夏生撇唇,露出潔白閃亮的牙,說:「奶奶,您瞧,她很孝順呢,我獨佔您,不分她一點,她就生氣了……」

  這傢伙真會天花亂墜!夏可虹再恨瞪他一眼。皇夏生俊臉笑得更開,托扶凌千鈴另一邊手,尊拱神佛似地帶長輩下樓。

  「奶奶,您小心。」

  不過就是短短幾階,三公尺落差不到,瞧他噁心扮乖!

  她斜睨他,他好愉快,覺得她美眄神態,bello、bello!

  「奶奶,我真想為您唱首歌,歡迎您的到來.」皇夏生嘴巴甜的咧。

  凌千鈴微微笑。「你這麼懂情趣,與你在一起,一點也不無聊,嗯?」

  「奶奶開心最重要。」一直在討好。

  真是夠了!過分了!「你講個不停,奶奶耳根清靜不了。」夏可虹嫌惡地嗔喝。

  「可虹,淑女講話不要用這麼尖銳的態度。」凌千鈴說了句。

  「奶奶,您瞧,她就是孝順,怕我吵您。」皇夏生依然陪笑臉。

  夏可虹不再說話。這帳先記著,她會好好跟他算!

  「奶奶,您怎麼來了,也沒通知,我們都睡晚,怠慢了。」夏初晨迎上走下樓的三人。

  夏明燦接著走來,兩邊唇角往上揚提,笑容合宜。「奶奶好。您辛苦了。」

  「還說,」凌千鈴一眼掃視三個孫子。「你們在這兒躲多久?」

  「抱歉,凌老師,我安排不周,失禮了。」第一個接到櫃檯重要通知的,就是宇星洋,但他還是慢一步,讓皇夏生帶走了人。

  「星洋嗎?」凌千鈴視線移往年輕人臉上。「好久不見了,我快認不得你……」宇星洋幾年前跟上死鬼老頭,說要近身學習死鬼老頭經營旅店的理念。這年輕人想太多,一個會用Jim  Monison名言當墓銘的死鬼老頭,會有什麼理念。這年輕人追隨錯的人,恐怕浪費青春……

  凌千鈴感歎地搖了搖頭。「我累了,想下樓休息。」她一說。宇星洋馬上體貼按電梯。閉了閉眸,她對三個孫子說:「亂搞你們祖父葬禮的事,我暫時不跟你們檢討……」

  夏初晨表情一頓。「奶奶——」

  「初晨,」凌千鈴沒給他說話機會。「你跟我下樓。」電梯門開了,她走進去,夏初晨緊隨。

  「奶奶,慢走。」皇夏生欠身,俊臉燦笑。

  好像只有他最開心。夏可虹忿忿地想。

  「可虹。」電梯門要關上的剎那,凌千鈴叫了聲。宇星洋趕忙碰住觸控鍵。

  夏可虹走前一步,問:「奶奶有什麼吩咐?」

  凌千鈴臉色和藹地說:「夏生同我說了,會全力以赴和你一起……你們要好好相處。」語畢,她自己按關門鍵,沒再勞煩晚輩。

  夏可虹瞠目結舌,呆對關合的電梯門。奶奶剛剛說了什麼?她一點也沒聽懂耶……她怎麼覺得奶奶剛剛說的,好像是……這次環遊世界,要穿貂皮大衣穿越巴西雨林!

  「那會死人的!奶奶!」夏可虹大叫。

  「噓。」皇夏生搗住夏可虹的嘴。「小聲點。在長輩面前,說『死』是大逆不道。」

  「放開我啦——」夏可虹用力扒掉皇夏生的手,氣怒地道:「你對我奶奶亂說什麼?」

  「嗯……」皇夏生蹙眉,陷入沉思。「我要仔細想想。我這個人從不亂說什麼的——」

  「你渾蛋!」夏可虹揪住他的襯衫衣襟。

  「皇先生——」宇星洋扳住夏可虹雙肩,隔開她和皇夏生。兩個男人面對面,他說:「我想有些事,我得跟你說清楚——」

  「耶——」皇夏生眉峰挑高。「你!」驚訝地看著坐在一旁暗紅沙發裡的夏明燦。「是你,對不對?」

  夏明燦身子斜傾,長腿優雅交疊,對他微笑。

  皇夏生也笑,手臂一伸,將宇星洋扯至夏明燦面前,說:「你就是宇星洋這臭小子的女友吧。你可得把他看緊些,他昨晚還跑去『○邊境』逍遙。現在,趕快把他領回去,打一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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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這算什麼?以為自己是皇帝,搞「賜婚」?

  皇家貴公子的力道不是蓋的。宇星洋轉轉發酸的胳膊,一抬眸,才察覺自己彷彿被過肩摔,以狼狽的半躺姿態,橫在夏明燦膝前。

  夏明燦意味深長地淺笑,一寸一寸、輕緩地,俯低美顏,氣息如春日雲煙,隱滲迷離芬芳,誘人、逗人、作弄人地拂掠他臉龐。她美麗的唇形像在拍一支口紅廣告,清晰微慢地張合,一字一韻,柔語:「手、下、敗、將……」

  「你做什麼抓著我?放開!」夏可虹擺著柔荑,扭著嬌軀,就是掙脫不開皇夏生的魔掌。「我不想跟你去一樓,你按一樓幹麼?我要去二十三樓找奶奶……」她嬌嚷著,真想剁掉他的手。

  他怎能如此靈活?不但一手握她兩隻皓腕,沒問題,單臂箍她二十三吋細柳腰,太足夠,還能觸按關門鍵、選定樓層。他肢體矯捷,如昨晚兩人共舞,拉摟非自願的她,退進了電梯。兩人身軀好貼近,只隔薄薄衣衫。明明這兒是寒冷荊棘海,他為什麼不畏溧冽,老是穿單件敞領露胸花襯衫。

  夏可虹敏感他胸膛的起伏摩擦自己臉龐,生氣地大叫:「皇夏生,你放開我——」

  「親愛的,」不過是一個晚上,他更加精進了——無賴程度,非言語能形容。「親愛的,你一直動,把我的扣子都弄開了……」他說著,鼻端摩著她的發旋。「寶貝,我知道電梯這種燈光暈散散的幽閉空間,有著另類情趣吸引人,可也別急嘛,我們慢慢來好嗎……」胡言亂語搞曖昧,是他的拿手本領。

  夏可虹悱憤,不說話了,俏臉一偏,張唇咬他。

  「啊!」皇夏生叫了一聲。很痛呢——身子往後退,直到長腿撞上軟凳,他抱緊她,摔坐其中。

  感謝這大旅店電梯貼心設座——還是路易十四皇朝奢華風,金絲銀線精緻繡面椅坐墊,像張小床,舒適又溫馨。

  啊……皇夏生無聲呼歎,這會兒,不是痛。痛進了心坎,也就不是痛,而是愛了——他太愉悅!這輩子,僅僅他的妻子能打他、咬他——最好是在床上——他准許他的妻子像只小野貓。

  「Pussy——」他發了個音。

  夏可虹抬眸,只見他唇緊抿,雙目閉垂,眼角似乎沁出泛疼淚光,一絲鹹味觸及了她。她驚惶,趕緊鬆口。

  這女孩太善良,嘴上罵得凶,心軟比誰都快。皇夏生得意地隱掀眼皮——細細一縫——偷偷瞄。

  「你活該,誰教你不放開我……」

  她把他胸口咬得深嵌兩彎齒痕,有點沁血,沁在心頭,他不痛反笑,睜開眼來,幽邃黑瞳爍爍亮亮,映著她的臉蛋兒。

  都說了,這女人面面美,現下又流露一臉阿爾卑斯山小白花,我見猶憐的焦慮神情,真教人不捨呢……

  皇夏生撫著夏可虹的楚楚腰身,俊臉俯近她,吻吻她蹙凝的眉心。「你好狠心呀,親愛——」

  嗓音陡然被劫,劫在她柔嫩掌心中。「不要臉,誰是你親愛的。再說,就扯斷你的舌頭!」前一刻的小白花已成冶艷驕傲紅玫瑰——帶刺的!

  都說這女人面面美,是風情萬種的纖麗女神。

  皇夏生舔了一下搗住他嘴巴的小手。

  夏可虹倒抽口氣,猛地收手,握拳縮在胸前,沒了支撐,整個人密壓在皇夏生身上。

  皇夏生的動作向來是即刻、快速地,閃瞬間接收滿懷軟玉溫香,暢暢吐息吸氣。「你好香,親愛的。」大掌揉她的腰臀,往上游移,長指捲繞她背上的髮絲。「寶貝,你好香……像雪地薔薇一樣——」

  「你這個人……」夏可虹本想揮他個兩拳,腦海驀忽閃過昨晚她答應宇星洋,不再受此無賴痞子撩撥。她鎮定下來,也不掙扎了,不對他的任何舉動有反應。好一會兒,她說:「皇夏生,你到底什麼意思?」語氣平緩。

  「男女朋友壓疊在一塊兒,雖然不需要佔用多大空間,但還是讓他們獨處比較好。我是這樣想的……」

  他在說什麼?明燦堂姊與星洋嗎?他硬將兩人拉湊在一起,挾住她往電梯裡退,因為他自以為明燦堂姊與星洋是一對?

  「親愛的,我覺得當電燈泡是沒格調的行為。像我倆現在這樣,要是有人在一旁打擾我們享受甜蜜性感溫馨的談情說愛時光,我一定會把他打一頓的,你知道吧,親愛的,熱戀的情侶最恨——」

  「皇夏生。」夏可虹凝思地打斷他,美眸無情無緒,聲線低低的,冷聲道:「你想追求我是嗎?」

  皇夏生眸光聚凝在她臉上,沉吟幾秒,少見的認真神情一掠而過,他揚唇,說:「我在追求你。」他撫摸她的腿,無聲無息將她的裙擺拉高。

  在這曼暖的「等待太陽」內部,女人不用穿厚重衣物掩蓋好身材。她今天又是一襲春意隱伏的繞頸裙裝呢!

  皇夏生細細摸她光致的腿部肌膚,大掌在她臀側徘徊。

  夏可虹不理他,也沒自他身上跳起來,指著他鼻子大罵。她無感,什麼厭惡、怒意……關於這個人的,全拋至荊棘海,隨流冰漂移遙遠南國,在大太陽下的沙灘,融化蒸散了。

  她說:「宇星洋先生是我的男朋友,情人,未來丈夫。我不接受他以外的人的追求。」

  皇夏生輕扯她髖骨上的小小繫帶蝴蝶結,吻了一下她的唇。「我是皇帝,強搶民女,聽過嗎?不過,親愛的——」他輕佻的語調轉折,柔柔沉沉而堅毅地說:「你不是民女,是皇后。奶奶同意我倆在一起。」

  她沒反應,維持著前一刻冷然神情。他看著她的眼,繼續吻她,封住她的嘴,舌尖探進去,捲裹她,吸吮糾纏著。好久、好久,他從兩人壓疊的身體之間,拉出她裙裡的絲薄布料,捏在掌心,有潤潤溫澤感,苾苾芬芬。「寶貝,你真的好香,你要我,對不對……」

  這時,她才猛然推抵他的胸膛,站起,退向電梯門,面對他。「夠了吧?」她眸光隱隱顫動,嗓音也一樣。「皇夏生,你最好去死。我再也不想見到你。」竭力冷靜地說完。

  這次,上天站在她這一方,電梯門當地打開,她轉身,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吵架了?」走進電梯的陌生人戴了一頂牛仔帽,帽簷壓得很低,遮了半張臉。「要出去嗎?」長指停在開門鍵上,問著皇夏生。

  「本大爺有事要辦,到一樓,關門吧。」皇夏生命令人。

  「這位大爺,本大爺可不是電梯小廝。」男人按了關門鍵,走到皇夏生落坐的軟墊椅凳,一屁股坐在他旁邊,蹺起二郎腿。

  電梯往下降。男人摘下帽子翻轉,閒聊地開口:「你該不會是變態吧?」他指指皇夏生手裡拿的東西。

  「你懂什麼,臭小子。」皇夏生把手中女性物件收進衣前袋,大掌壓著緊貼左胸口。「這可是本大爺最珍愛的薔薇!要說變態,你才更像吧……夏老的不肖外孫——景霞躍。」

  男人呵呵笑起來,指指自己左眼的怪眼罩。「你說這個嗎?」眼罩圖飾,是美麗渾圓的女人乳房,他說:「這也是我最珍愛的薔薇——我這隻眼裡只能有她,不能看其他女人。」

  「是嗎?」皇夏生嗤笑。「據說,你的右眼才厲害咧,能把精巧難理的複雜構造瞧得一清二楚……我看你的愛人被你騙了,其實你用右眼看透無數女人吧——」

  「嘿,我可跟你不一樣。」景霞躍拋起手上帽子,從左手拋至右手,再從右手拋至左手,每個拋接都精精準准,無失誤。「我的右眼裡是工作,沒別的。不像你——兩眼看盡花花男女世界的浪蕩貴公子。我可警告你,你那輛名貴訂製車裡,有許多微小配備,是本大爺弄的。你最好沒讓本大爺的親親甜心小表妹掉一滴淚!」這話像在暗示他要讓他開車出意外是輕而易舉之事。

  皇夏生哈哈大笑,手一伸,抓過景霞躍拋丟的帽子。「大表哥的呵護就不必了……」他站起身,將帽子往景霞躍頭上壓定。「你這麼乖?要一起上『○邊境』嗎?」

  景霞躍撇唇哼笑,掏出一個信封袋,往他皇家貴公子身上塞.「本大爺才不想在這個冷得要死的地方,四處走,也沒那閒情逸致——」

  「是嗎……」皇夏生收下信封袋,斜扯嘴角,道:「我今天第一次見到你外婆,老實說,她真是個美人!」讚歎的語氣。

  景霞躍沒說話,淡淡一笑。這位皇家貴公子很故意,知道他在躲什麼,偏要說什麼。他觸碰最近樓層鍵,沒五秒,電梯門開了,他就在八樓走出去。

  夏可虹回到2325房,早忘了要找奶奶凌千鈴。她跑進自己的房間。這一次,她沒關在廁所坐馬桶,而是撲上四柱大床,臉埋入枕被裡。

  真的既可怕又可惡!身體某些部位繃緊、疼痛著,她柔荑顫抖,沿著床被,慢慢移,拖行地移,移至胸側,擠著伸進壓住床被的胸口間。明明貼密著,但她有點不敢碰。為什麼?這是她的身體啊!她卻覺得好陌生、好可怕,她的乳頭硬挺著,像人家說的亢奮地勃起,抵著衣料,抵著這被、這枕、這床,還抵著……他的胸膛,那被她咬了兩彎血紅齒痕的胸膛。他肌膚的氣味仍滯留嘴裡,她怎會沒感覺——她好恨。她昨晚才答應宇星洋,不被他撩撥,但,怎麼有辦法呢?她被他弄得瀕臨瘋狂——如果不將他厭惡到骨子裡,她真的會瘋掉,會瘋掉啊!誰來救救她?

  他的手摸著她的腿、她的臀,甚至,摸著人家說的……

  「Pussy……」虛弱嗓音悶在枕被之中。她好可恥。她以為自己無感,事後回憶才深刻,連他幽微似無說的字都記了起來。

  她的身體到底怎麼了?病了吧,否則,怎會像吞下海水浸潤的牡蠣,有種鮮稠濕滑在淌延。她好怕,另一隻手往下探,探進裙底碰觸自己,那連宇星洋也沒對她做過的事,他憑什麼對她做?

  夏可虹哭了起來,用力捏痛自己。不清醒點,她就完了,真的完了。誰來救救她?

  「可虹。」宇星洋拉掩雕花鑲金的漆白門板,進入夏可虹的臥房,看見她俯趴在床幔半垂的四柱大床中央。「你怎麼了?」他走過去,聽見細微抽泣。他不確定是不是那個聲音,畢竟他從未見過可虹哭泣。

  「可虹……」宇星洋坐上床,傾身摸她的背。

  夏可虹翻過身來,一臉淚痕。

  宇星洋嚇了一大跳。「你怎麼了?皇夏生對你做了什麼嗎?」他這一問,她淚流得更凶。

  宇星洋跳了起來。看到她的裙擺翻至大腿之上,雪白的臀部肌膚露了大半。他握拳,咬牙。「太過分了!我去找他——」

  「星洋、星洋……」夏可虹爬了起來,搖首抱住宇星洋。「是我自己不好,」她說著。「我做不到答應你的事,我真的討厭那個男人……:你別走,好不好……」跪在床邊,哭哭啼啼。

  宇星洋轉身抱住她,坐回床上。「他欺負你嗎?」

  夏可虹搖頭,在他懷裡仰起臉龐對著他。淚水使她的視線模糊一片,她看不清楚他,心裡不安極了,胡亂地將唇往他嘴上貼。「星洋,你抱我好不好……」

  宇星洋胸口一震,手足無措。該怎麼說?他不是不想要她。他們正式交往一年半左右,夏萬鳴老師不只一次提醒他,可虹是他最寶貝的小孫女,教他要謹慎小心地一步一步來,別給他搞無國界沒規沒矩那一套,要不,就閹了他!

  夏萬鳴老師要他在這沒規沒矩的地方,規規矩矩追他的孫女。這是他為師的對學生的正當指教。宇星洋遵守著,從未對夏可虹做過逾越的行為,即便有時他們一起睡,最近,更論及婚嫁,把他房裡原來的兩張單人床換成雙人床,他也不曾違背師命,對可虹做過親嘴以外的男女事。

  「可虹……」她吻著他的唇,他嘗到她淚水的滋味,真有點心動了。「可虹……我答應過萬鳴老師——」

  「我們就要結婚了,不是嗎?」夏可虹打斷他的嗓音,與他拉開距離,解放洋裝的頸背繫帶拉鏈,脫去胸罩,裸著完美的女神胴體,面對著他。

  宇星洋愣住了,一動不動。夏可虹拉他的掌,往自己的乳房覆。

  「這是在幹什麼?」一個嗓音夾混著滑門輪軌聲傳來。「老頭昨天才處理掉,」人影接著出現。「你今天就壓著我親愛的堂妹上床?」夏明燦慢悠悠踩過長毛地毯,柔荑環胸,一手還拿著酒杯,倚靠床尾雕花柱,嘲笑地瞅著宇星洋。「你真猴急呀,平常的溫和紳士都是裝出來的吧?」

  宇星洋緊皺眉頭,眼睛盯著夏明燦,一面動作——將被夏可虹拉住的大掌收回,掀起被子,蓋往夏可虹——下床,他讓夏可虹躺平。

  「星洋,你別走。」夏可虹對他搖著頭,欲起身。

  「喝下。」夏明燦移動至床頭,將手裡的酒杯湊近堂妹紅唇,杯身往上一斜,她幾乎是用灌的,讓伏特加烈酒流進堂妹體內。

  夏可虹嗆咳起來,淚直冒。宇星洋拍撫她的背,慍怒對夏明燦吼道:「你在幹什麼?可虹不能喝烈酒!」這大概是他第一次,用凶暴的語氣對她說話。

  「老頭保護過度。她沒什麼不行的!」夏明燦回以顏色,聲調不比他弱。「宇星洋,你別太自大了,以為自己是夏家旅店的主人。老頭死了,你和可虹也還沒結婚,你什麼都不是!」

  宇星洋一臉錯愕。他從沒見過明燦像獅子,以前,他頂多覺得她像豹。「你看不起我是嗎?」他突然明白了,她不是討厭他,是根本瞧不起他。

  「你什麼都不行!」夏明燦美眸晶亮,閃著刺人水光。「操帆輸我、單航輸我、徒手潛水也輸我,所以,縮到可虹身邊當大男人是嗎?」

  宇星洋神情驚詫。「你在說什麼?」莫非……

  「宇星洋,你這個沒用的男人,你最好離我們夏家女兒遠遠的!」她指著門,要他滾。

  「明燦——」

  一個用力摔杯聲打斷他叫她。她真的很用力,把那Waterford水晶杯摔碎在長毛地毯上。

  「你們不要那麼大聲……」夏可虹抓著頭,左搖右晃,哭嚷起來。「我好不舒服……」

  宇星洋沉默下來,視線自夏明燦身上移回夏可虹燒紅的臉龐。酒精開始作用了,她雪白的肌膚,一片瑰麗色澤。他拉好被子,撫著她的臉。「好好睡一下,可虹。」

  夏可虹哭聲越來越小,睡著了。宇星洋離開床鋪,轉頭看著夏明燦。

  「你想跟我說什麼,到外面說,我們別在這兒吵可虹。」他等著她。她不動。他知道她要他先滾,別以「主人」自居。好吧,他先走,無須於此抱啥「女士優先」的紳士態度。

  宇星洋出了門,夏明燦才移動步伐。她沒朝門走,而是靠向床頭,冷睇堂妹睡熟的美顏,俯身,在堂妹耳畔說:「什麼好事,都教你嘗盡了……就這個,我不會讓給你。」

  女人戰爭很可怕。但,皇夏生愛看。

  那幾個穿著夸麗的女郎在廣場中央無羽鳥雕像前,拉扯怒吵著。

  橘金色Bentley一開進「○邊境」廣場大道,皇夏生便將車速減慢,搖下車窗,欣賞美麗女士們活潑的動作、尖銳的叫罵。聽來是搶客人,搶到店外來單挑。廣場邊的禮拜堂階梯上,有人撥彈曼陀林,唱歌幫她們「助興」,圍觀的男人們吃著蠶豆、喝著扁桃釀的甜酒,同樣興奮地高聲歡呼著:女人為他們打架呢。這個嚴寒之地,熱得很!

  空氣裡有種難以言喻的洞窟酒窖氣味。昨晚進駐、今早醉倒的無國籍水手,搔著頭從遮寒的路邊花草亭子裡,爬起身來,顛顛晃晃地走往回港口碼頭的路。

  無國界這個地方很有趣,街道亂糟糟像迷宮、像劇院,尤其「○邊境」,這兒路邊燈柱加揚聲器,走到哪兒,熱鬧到哪兒,漫無目的團團繞,也開心。這些沒規沒矩、無國籍之人,生存之道其實亂中有序,有爭端一定會就地解決。

  看過廣場上演的女人戰爭戲碼,皇夏生搖上車窗。他要去一家名為「鎖」的俱樂部。

  車開進禮拜堂旁的「水門街」,夾道的裸女雕塑個個肩扛水泉瓶,泉水洩進路旁秘密的裂縫。天空飄降雪花——雪與花,那一朵一朵的薔薇從威尼斯格調的小樓窗扉丟下來——歡迎他。來過一、兩次,這兒的人,對他這位荊棘海孤島出身的俊美皇家貴公子印象極深。他們喊他「Emperor」,播放他愛聽的第五號鋼琴協奏曲。

  「鎖」就在街底水門造型岩石台座上,皇夏生的車駛往建築台座下的圓形花壇邊停住。俱樂部保鑣過來開車門,恭迎皇夏生下車。

  「Emperor——」一名女性嬌聲喊著,從店裡跑下石階,勾住皇夏生的手臂。「你要不要緊啊?Emperor——」她察看著皇夏生的俊臉,一面帶著他上階級,走進店哩。

  「Emperor,你沒事吧?」又一個女性捧了滿懷大紅薔薇,湊近他身側。「瞧,我幫你準備這麼多薔薇花——」

  「謝謝。」皇夏生燦笑回應。「你對我真好,甜心。」他抽取一朵花,拿至鼻端嗅聞。

  「Emperor,我們很擔心你呢……你昨天被打得倒在地上,嚇壞我們了!」有人嗲聲嗲氣地說。

  他身邊的女性越聚越多,眾星拱月地將他簇擁進接待廳。

  這是家有歷史的店,很多名人來過,吧檯後那面牆有幾位無國界慈善組織開拓者的簽名和夏萬鳴的筆跡,還有他祖父皇達爵寫下的詩句——

  你是勾起色慾的權杖,

  是女孩光溜臀部之蓋的栓子。

  Dafydd  Ap  Gwilym《陰莖》的兩句。比起這個,他稍微喜歡Henry  Miller的《Crazy  Cook》多一點。

  簡單、深刻、粗俗卻不乏真誠,是他愛逗留「○邊境」的原因。

  「Emperor,來這邊坐嘛,我們幫你準備好餐點了……」

  「香甜的白蘭地紅糖烤香蕉喔!」桌上已經擺好點心、水酒,雪茄和那大束紅薔薇。

  皇夏生撇撇唇,走到老位子——靠舞台的圓桌、弧形沙發——落坐。女士們問他要不要看她們新排的舞?當然好,他最愛看她們穿著鮮艷跳華麗的舞。

  音樂一下,燈光該暗的暗該亮的亮,光影交錯,色彩斑斕,大舞台活絡起來,如春天授粉的花壇、夏日祭典的天空,幾個舞孃像蜂蝶在台上飛來蕩去,清一色——裸著上身,腰臀貼圍亮片羽毛,有的把身體折成花蕊花蕾花瓣,有的翻跳如魚,這結合了瑜伽與東方特技的新舞,還不賴。

  鄰座的幾個男人吹起口哨叫好。皇夏生吃了口烤香蕉,啜飲薄酒。

  有人在說:「你們知道嗎……旅店那個夏老闆昨兒個告別式,葬禮可風光咧——」

  「聽說製作成鑽石,鑲嵌在旅店天台——」

  「做成鑽石鑲嵌在天台!靠!不怕被偷啊?」

  「誰會偷那種東西啊,那是缺德事——」

  「拜託,這裡可是無國界,誰不缺德了?而且,那鑽石可是夏萬鳴——無國界大名人——夏萬鳴呢!黑市叫價一定可觀!」

  說的也是,明星用過的牙刷、牙線、牙籤都有人要收藏,世上變態多得很。何況那是顆名人鑽石!

  哈哈哈哈哈……有人狂笑起來。

  皇夏生聽了也想笑。老傢伙,這輩子夠值了吧,死了還有人要抬你身價!

  「好看嗎?」抽著漂亮長捲煙的女士,步履款款生姿,走到皇夏生身旁落坐。「聽說你昨天被打了?」

  「嗯。」皇夏生應聲。「這裡、這裡,還有這裡。」指左眼、指右眼,最後拍拍臉頰。

  「這麼多啊!」長捲煙女士驚訝地睜圓美眸。「一點都看不出來呢!」

  「本大爺有神秘藥方,敷一個晚上,沒事了。」皇夏生笑著喝口酒,掏出褲袋裡的信封交給她。

  長捲煙女士拆開信封,眨了眨翹睫。「這麼多!」比他們當初約定的尾款多了一倍以上。

  「這是給你的女孩們的獎勵。她們昨天表現得棒極了!」皇夏生說著,揀了根雪茄。

  長捲煙女士馬上捺熄自己的煙,接過皇夏生的雪茄,服務周到地剪煙頭,點燃。「那麼——就謝謝Emperor和那位獨眼帥哥嘍。」

  皇夏生瀟灑一笑,取回雪茄,舒暢地抽了一口。她又說:「Emperor今天要待一整天?過夜嗎?」

  「鎖」的樓上,有一間Emperor的高級專房。他說他要寫一本以「○邊境」為背景的小說,得在這個地方建立一間資料房,好方便收集題材。他來這地方,不是玩女人睡女人,通常是在資料房,看女孩們寫的日記,有時,他像個心理醫師,聽女孩們說心事。這個皇家貴公子看似放浪不正經,其實是個好男人。但這話,她不能說,她在「○邊境」待久了,知道有些男人忌諱人家說他好。

  「不了。本大爺有事要忙,不能久待,等會兒得走了。」皇夏生捻熄雪茄,說著已站起身來。

  「你才來不到一小時呢……」長捲煙女士跟著他繞出沙發椅座。「忙哪個呢?是這裡、這裡,還有這裡嗎?」纖指摸著他的左眼右眼和臉頰。

  皇夏生咧唇笑了笑,俊臉貼近她耳畔,說悄悄話。「你真聰明。我得趕回去撫慰『皇后』……」

  夏可虹睜眼的瞬間,覺得頭痛死了,胃也不舒服,喉嚨燒灼感。

  她是不是快死了?為什麼一片漆黑?她現在在哪兒?

  清清冽冽的花香從一個白色光點中溢出,像水一樣,先是一絲絲,而後銀河倒瀉地撲淹她。她不像明燦堂姊是個可以徒手潛水的好手,她雖會游泳,可要將她拖入深海,她肯定淹死。都說海豚在深海做愛很美妙,星洋也是個徒手潛水的好手,但她就是沒法和他像海豚一樣。

  爭吵聲很劇烈,是明燦堂姊和星洋。吵些什麼呢?他們有什麼好吵的?又不是她和皇夏生。他們居然丟起物品來,一件一件飛過鉸鏈門的小縫。她看見了,那些是星洋珍藏的潛水相關模型。

  摔壞了、摔壞了,全摔壞了。明燦堂姊說星洋什麼都不行,光收集這些搞自慰。她用力踩碎那個潛水鐘,高舉雙手捶打星洋。星洋任她打。星洋一向紳士,不會為自己辯解什麼。他就那麼任她打,打到筋疲力竭,軟倒在他身上。他擁住她,她啜泣起來。明燦堂姊為什麼哭?她又不是像她一樣,遇上無賴痞子流氓皇夏生……

  夏可虹睡了很久。醒來時,她的夢停在堂姊與男友擁吻畫面上。不,那不是夢!

  夏可虹忍著頭痛、胃不舒服,下床走往盥洗間,還走不到床尾,便伏倒於地,哭了起來。

  長毛地毯上,破碎的水晶杯,沒人收拾。那兩人任2325吵得凶,清潔人員不敢進門做例行事。她也不敢,不敢將那鉸鏈門推得大開,問他們在做什麼。

  「嘿,怎麼了?小女孩——」

  燈亮了。皇夏生看見夏可虹像只受傷小貓,蜷在床帷垂曳的地毯邊。這2325太安靜,外頭一個人影也沒有,他的寶貝淒慘無比。

  她仰起臉龐,說:「你還來幹麼?我叫你下地獄去——」

  「今天地獄門沒開。寶貝,上天要我來安慰你。」他將她從地上抱起,放回床上,溫溫柔柔對待寶貝,手順過她的長髮,拉好她凌亂的衣裝。「對不起,寶貝,我不知道你這麼難過——」

  「你走開。」她把臉轉開,蒙進抱枕裡。

  他吻她的發,說:「好。」

  腳步聲遠去,她聽見了,滑門輪軌悶沉沉留下一串孤寂。

  人不見了。他從來沒聽得懂人話,為什麼她現在需要一個安慰、需要人陪的時候,他竟聽懂,走了!

  「你渾蛋,皇夏生——」

  「是。」滑門又普碌碌地開了。老是自稱「皇帝」的傢伙,端著托盤走進來,一直走到床邊,綹開垂掩的床幔,坐落她身旁。他說:「別哭,寶貝,我幫你做了點心——白蘭地紅糖烤香蕉。專家說,香蕉裡某種成分,可使人快樂。吃了吧,寶貝——」

  夏可虹美眸一圈濕潤末干,又潮亮起來。「你幹麼一直待在這兒?」現在,更像在夢裡,他的神情是與他花花公子臉龐不搭的沉思式正經。

  「夏老給我一把鑰匙,打開他孫女的心門。」才說正經,又破功,講起曖曖昧昧的話了。

  這會兒,她沒生氣,柔荑輕持托盤裡的銀叉,挑叉一塊烤香蕉。那叉尖戳裂了外層焦糖,她莫名流下淚,覺得叉子不好,便用手抓著吃。

  「放心吧,寶貝,你要怎樣都行,這房裡只有我倆……」

  沒有禮儀專家、沒有紳士淑女,沒有拉拉雜雜人士來打擾。

  「他們都到哪去了?」奶奶呢?堂哥呢?堂姊呢?星洋呢?他們在一起嗎?她記得她被灌了一杯——啤酒杯——的伏特加,那酒精還在她體內令她難過。「他們都去哪兒了……」

  「外頭下雨,晴朗夜,可能去遊逛了。」皇夏生也用手抓起盤裡的白蘭地紅糖烤香蕉。

  夏可虹猛一抬頭,對著他。為什麼說下雨晴朗夜?為什麼和爺爺說相同的話?下雨怎是晴朗呢?她想問,但什麼也說不出口,覺得好疲憊,垂下美眸,手也垂下。香甜、使人快樂的白蘭地紅糖烤香蕉自她唇邊掉落,滾過她白皙的胸口,留下一道金黃黏涎。

  皇夏生凝視著她。「怎麼了?寶貝……」

  她搖搖頭,連話都不想講了。他咬著白蘭地紅糖烤香蕉,抬起掌,摸她的臉,吻她的唇,把自己嘴上的烤香蕉餵給她。

  她咀嚼著他做的點心——使人快樂的白蘭地紅糖烤香蕉——唇微微地與他碰觸,味道很甜、滑潤。喉嚨的燒灼感,胃的不舒服,都沒了。

  也許——

  也許,就是要這麼吃,才會使人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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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他吻她胸口那一道金黃黏涎。輕輕舔舐,順著秀麗的頸部、鎖骨曲線,追尋白蘭地的甜味。那甜味到了她衣襟裡,已不只是甜味,更是花柱頭散發的強烈香氣。他剝開她的衣物,像剝開層層疊疊花瓣,採擷提煉香水的神秘雌蕊,捧住她豐盈的乳房,降下唇,吮吻她。

  夏可虹強烈一顫,緩慢地、緩慢地垂下臉龐,看見男人用舌尖在自己紅艷的乳頭周圍滑繞。「皇夏生……」充滿不確定的嗓音,彷彿不是她自己的,就像這副姚冶怪身軀輕易受他撩撥,應該不是她。

  這應該不是她!

  夏可虹恍恍閉上眼,仰頭往後靠,背枕使她嬌美的胸乳整個突出。她抱著皇夏生,向這個「皇帝」,獻出自己。不,應該不是自己……

  「寶貝——」皇夏生忽然停止了動作。

  夏可虹睜開眼睛。男人正把她的衣襟拉攏,他望著她的美顏,說:「寶貝,你真美。」她的身軀被他用衣衫、暖被嚴嚴實實地包蓋起來,他甚至起身離開床,以一種她所陌生的眼神,靜靜瞅她。

  他們從來沒距離這麼遠過吧,即使初見面、不熟,也沒這麼遠過,他一直都愛調戲她、作弄她,交淺言深地惹怒她。他還抱著她坐在馬桶上、在餐宴房強吻她、在電梯裡硬是扯去她的底褲……現在,她什麼都要給他了,他為什麼停手?為什麼用花花公子不會有的淡漠眼神看她?

  「寶貝——」眼神淡漠,嘴上卻仍親匿,倒是那與平常顛三倒四不一樣的穩重嗓音在說:「我做的白蘭地紅糖烤香蕉好吃嗎?」

  夏可虹別開臉,點了點頭。「嗯。」

  「那就好,你睡吧,寶貝。」他出去了,她聽到他端起托盤,走出滑門外,關上滑門的聲音。

  像是協奏曲進入第二樂章,稍快的慢板。這個夜晚,來得快——不過是一啤酒杯伏特加灌進體內起作用的時間——卻也一個夢拖過一個夢地漫長。

  夏可虹搖頭,心底一陣輕顫。她側臥,微張眸。伏特加的後勁在作怪,床畔桌上一大束紅薔薇曲曲扭扭。那花哪兒來的?宇星洋喜歡鳶尾花,她和他的房裡,一直以來插放的是鳶尾花。哪有什麼紅薔薇?伏特加的強烈後勁在作怪,她把鳶尾花看成紅薔薇。一定是這樣的!閉起眼睛,靠氣味分辨,就行。

  夏可虹閉起眼,伸出一隻柔荑摸著旁邊的枕頭。她想起來了,昨晚,宇星洋要她先休息,一直到天亮,他沒回她身邊。她吸吸鼻子,薔薇花香奔沁心肺。不去看,嗅覺更加敏感。她有些絕望,強迫自己快入睡。

  好幾星期,過得不知今夕是何夕。很久沒等到太陽露雲端了,天無飄雪,就是他說的「晴朗」日,在她眼裡掛了空洞雨簾。

  夏可虹每天仍舊到各個樓層彈琴,彈琴時,她會看著窗外一連十六天的枯燥雨景。晴朗嗎?所以,人都不見了,出去玩?今天一樣,她身邊沒個親人,她真的成了獨立大老闆,每天梭巡這個那個樓層。

  「等待太陽」地上共有二十四樓層加天台,除了少數幾個樓層,其他差不多都有豪華餐廳、高級酒吧,她一個地方待一個小時,一天也就過去。祖父在世時說過,「等待太陽」分工很細,有一組人馬負責開關窗,他們每天從一樓開採光窗,開到二十三樓,再關下來,一天也就過了,還有,專門負責揮植物塵埃的六十七人組,這一百三十四隻手在清理、擦拭植物葉片花瓣細灰微塵中,揮擺了時間。「等待太陽」裡,不需要做什麼忘情大事,就算只是坐在窗邊等待太陽,一天也很快就過了。

  時間本無情,哪有什麼煩惱,心事難忘懷。她走走停停,為彈琴。

  《I've  never  been  to  me》彈唱得有點慘,不是琴音不好,不是歌聲不優,就是氛圍有點灰、鬱鬱寡歡,不像以往的夏小姐。

  十七樓餐廳人員注意好幾天了,新任大老闆心情不太好,傳言,是大股東強力介入旅店經營管理,讓她不悅。聽說在2325演出全武行好幾次,弄得餐宴房宛如野生動物血腥狩獵場。

  「Bravo!」有人大聲鼓掌。

  那人坐在西班牙大船似的窗邊,側身斜對表演台,臉面朝窗外銀雨夜色。

  十七樓餐廳中年總管厲眼一望,找到那戴牛仔帽的傢伙。無禮傢伙肯定是暴徒!

  「Bravo!」亂鬼叫,還敲杯子。一堆人跟進,鼓掌、敲杯子、鬼吼鬼叫。

  暴徒!他們的眼睛全沒在看表演者,只是瞎起哄。

  夏可虹自鋼琴前站起身,像娃娃一樣,眼無神,轉向客座,機械式地拉裙欠身致意,提起隨身晚宴包,走下表演台,直接離開這扇形格局餐廳。

  總管不放心,跟上大老闆腳步。「可虹小姐——」

  夏可虹旋足,看著這位祖父時代的好幫手——「等待太陽」因為有這些人,她接管起來算輕鬆。祖父把路鋪得平坦,她彈彈琴,觀察人事脈動就行。但,幾天下來,她連這項簡單工作,也做不好了。她向總管鞠躬。「對不起,我今天表現得不好,彈唱莫名其妙的歌曲,困擾你了——」

  「您在說什麼?」總管先生嚇一跳。「您現在已經是旅店大老闆了,可虹小姐……」

  夏可虹頷首,露出淡窘、有點淘氣的笑容,回身走出候位小廳。

  是啊,她已經是大老闆了。她應該感謝爺爺搞怪雖搞怪,卻把旅店弄得一番有格調、有秩序,她這個大老闆像個無事人。

  複雜的公事一般是堂兄夏初晨在處理,他天生愛勞碌。奶奶來過之後,她已經好久沒見到他。堂姊呢?也消失了。她繼承爺爺的度假郵輪,可能回海上當女王。爺爺說,她們都是女王,堂兄是他培養來輔佐她們、供她們使喚的。後來,宇星洋出現了,也走上與堂兄相同——打理大大小小、有的沒的雜務——的男奴康莊大道。

  旅店是中空圓柱體結構,樓層主廊道大致是弧形迴廊。走過廊彎,夏可虹等著一台行李拖車慢吞吞行經,十繼續往電梯穿堂前進。

  小廳休憩沙發上,有個男人仰著頸,長指按住鼻樑,看來似乎受傷了.

  「你怎麼了?」夏可虹走近,繞過海盜箱櫃桌,探看男人臉龐。「要不要幫你叫醫師過來?」

  「不要緊。我沒事。」皇宇穹放下手來,睜眸盯著懸在上方的女性臉龐。

  夏可虹蹙凝眉。「皇先生……」她沒想到是他,有點不知該說什麼。

  「你好,夏小姐。」皇宇穹挪身坐好——為免撞上她低俯的臉龐,而冒犯,他特意移了一個座席。「抱歉,嚇到你了。」他拿著方巾,拭淨薄唇上、人中處的鼻血。

  夏可虹搖搖頭,在他身旁坐下,美眸看了看他沾血的西裝、領帶。「我請清潔部門幫你處理,順道送一套新的上來——」

  「謝謝夏小姐的好意,但真的不需要麻煩。我回2319房換就行。」皇宇穹稍微用方巾抹抹領帶和西裝,站起身。

  「你怎麼受傷的?」夏可虹問。她是旅店大老闆,有必要知道這種事,才能掌握、並且處理掉旅店內使人致傷的危險物。

  「汪汪……」歡欣鼓舞、帶回音,繚貫整個樓層廊廳過道的狗吠,代替皇宇穹回答了問題。「汪汪汪汪汪……」

  夏可虹循聲轉動身子,巨大、閃亮的白影填滿她美眸底連日的空洞。

  「小心!」皇宇穹大叫,手一揚。

  磅地一聲。兩隻拉布拉多飛跳海盜箱櫃桌,千雪壓草屋地重撲在金紅長沙發上,椅腳都位移了,刮出大理石地板的哀嚎。

  「好可怕……」夏可虹撫著胸口,抬眸瞄皇宇穹。

  皇宇穹臉色嚴厲,放開攬護夏可虹身軀的雙手,走上前,揪起兩隻大狗的項圈,對著吐舌眼昏花的狗臉狠瞪。「別像你們的主人一樣找我麻煩。」冷聲強調。「信不信我立刻送你們回爾麟祖叔公那兒!」與其說罵狗不如說背後罵人。

  皇宇穹不爽皇夏生很久了。這幾星期,他陸續處理皇夏生遷居無國界之事,人用的東西大半尚未進2319,他轉而命令他先把寄養在他父親宅裡的兩隻狗解放出來。

  兩隻畜生初嘗自由滋味,失控忘形,一下船,他幾乎揪不住它們。一隻狗是犬,兩隻狗就是猛獸令人哭。

  皇宇穹拖著兩隻「瘋」狗,搭電梯,好不容易一路沒事,平靜中,上到十七樓,可能先前有人按鍵等待,卻搭先來的一台走了,門開,無人。兩隻狗看到鐵柵大開,興奮猛跳,撞得他暈痛一陣。待他回神,血已從他鼻腔滴出,他走到電梯外,不見狗影……

  「它們好像很頑皮……」夏可虹出聲。

  皇宇穹抓緊兩條皮革狗煉,微微施力,讓兩隻狗離開沙發,乖乖伏地認罪。「失禮了,抱歉。」他說。

  「別這麼說。」夏可虹蹲下身,摸著兩隻狗兒壯碩的頭頂。

  那狗兒昂首,舔她的手。「汪、汪。」齊聲吠叫,搖尾巴。

  夏可虹笑了起來,柔荑環住兩隻狗的脖子,美顏擠在它們之間,說:「好可愛,要乖喔,乖一點,姊姊就買牛肉乾請你們吃。」

  「汪——」開心擺尾。還真聽得懂人話呢!

  夏可虹親了親它們,直說可愛。

  「夏小姐很喜歡狗?」皇宇穹垂眸,聲音若有所思般的低沉。

  「嗯。」夏可虹應聲,說:「我爺爺以前也養了一隻,叫『貝多芬』……它們呢,叫什麼名字?」她仰起臉龐看皇宇穹。

  他說:「Summer、Rainbow——」

  「汪、汪。」兩隻狗呼應他。

  夏可虹愣了愣,發現它們戴的項圈都鑲了鑽,光彩閃耀。「這是皇夏生的狗?」她喃喃低語。為什麼叫做Summer、Rainbow?故意的嗎?「是最近才養的嗎?」又問。

  「夏生叔公養狗好些年了。他說心煩需要狗,要我先把它們弄過來。」皇宇穹轉述皇夏生說的話。

  「他人呢?」話到了舌尖,就竄出。「我好幾天沒看到大股東了……」夏可虹不明白自己幹麼說這些,好像有一枝無形的筆在她腦海寫好台詞,她照念出來而已。

  「他晚上會回2319房——」皇宇穹頓了頓,看看腕表,說:「這個時間差不多都在。夏小姐有事找他嗎?」

  夏可虹美顏一恍,猛搖頭,逕自走向電梯,碰了觸控鍵,門立即滑開。她走進去,也沒向皇宇穹道別,或問他要不要共乘,便關了門,上二十三樓。

  回2325房,她刻意不走近路,近路會經過2319房所在的廊彎。她寧可走遠,行過一問間客房門口,反正她是大老闆,巡視旅店是她的例行工作。

  他有什麼好心煩?說什麼要和她一起管理旅店,那天之後,就不見人影。她何必去找一個向來主動纏她的無賴痞子流氓……

  皇夏生,你這個渾蛋,真下地獄去了!我夏可虹會獨撐「等待太陽」,在這極寒之地一片燦爛!

  「汪、汪……」

  2325房門前,夏可虹聽到狗叫聲傳來。那大概來自2319,畢竟這兒與那兒僅一彎廊道、五間房之隔,皇宇穹上樓走近路,當然飛快幫他送狗解心煩。

  從晚宴包裡取出鑰匙,夏可虹準備打開2325房大門。門沒鎖,自動開了。

  「汪!」兩隻大白狗坐在玄關。

  夏可虹嚇到了,趕緊回身看門號。鑰匙沒用上,也許她真走錯門!

  「2325」斗大的金色數字,熠熠折光。她哪會看錯。

  「可虹,你回來了,」似乎好久不見的宇星洋,出現了。「大家都在等你。」他接過夏可虹的小晚宴包,幫她把肩上的珊瑚紅披巾拉整好,牽著她的手,往拱門走。

  兩隻拉布拉多跟在她旁邊,偶爾磨蹭她修長的腿側。她在拱門小廳裡,停下腳步。

  「怎麼了?」宇星洋回眸。

  夏可虹望著他。「為什麼是『大家都在等我』?」大家是誰?明明是他們一聲不響地消失,現在又一聲不響地出現,還說大家都在等她?「你去哪裡?在哪裡等我?」她擺開他的手,退一步看他,像看一個陌生人。「你們都一樣,高興的時候,逗逗我、親親我……然後莫名消失……我一個人嘗苦悶滋味,你還有狗狗陪解心煩……」她說著說著,語無倫次,哭了起來.

  宇星洋皺了一下眉。他沒聽明白她的遷怒詞,伹他的確有對不起她之處。他掏出方帕擦她的淚,說:「抱歉,可虹。有點事……初晨要我去處理——」

  「嘿,臭小子,你在幹麼?」一個聲音打斷了他的溫柔安慰。「這種事不需要你處理。」皇夏生站在拱門小廳通口,客廳那方燈光將他挺拔俊昂的身形,投射成壁畫中雪山飛馬背上的王。

  「皇夏生!」夏可虹叫了他的姓他的名,抹掉淚,倔強地說:「你在這兒幹麼?你走錯門了!帶著你的狗回2319去!」

  兩隻拉布拉多一直討好地、撒嬌地黏著她。那個男人正一步一步靠近她。

  「寶貝——」他親匿而懶洋洋地喚道,伸手將她拉離宇星洋身旁。「別那麼說宇穹——他是我們的乖侄孫,不是狗。」強壯手臂在花襯衫衣袖的掩飾下,很容易讓人降低防備。

  夏可虹毫無掙扎,讓皇夏生的大掌搭攬在自己纖秀的肩頭,被他帶著,走入客廳。

  看著那兩人背影,宇星洋垂眸,隨後默默跟進。

  果然大家都在。

  適才遇見的皇宇穹也在。他是最不相關的人,站在最遠的位置,倚著客廳出入口樑柱。

  夏初晨坐在最靠壁爐——主人位子——的高背單人沙發裡,俊顏沉著一種深思色澤。

  爐火爆裂出木柴淡香,有海冰蒸溶的鹽味兒,今晚燃的莫非是荊棘海漂流木?所以,沒那麼溫暖,卻是絲絲冷淒。

  中央矮方桌對角的法式午睡沙發裡,夏明燦右小腿打石膏,左腿如故,穿著漂亮的過膝長靴,半坐半臥著。

  夏可虹震了一下,擺開皇夏生,穿過矮方桌與長沙發平行隔道,直走往夏明燦面前。「你怎麼了?」

  夏明燦有一頁沒一頁地翻著攤在椅面的雜誌,好幾秒過了,才抬頭瞅著堂妹,說:「受了點小傷!」

  「什麼小傷……」夏初晨開口了,視線凌厲地掃向堂妹。「腳都斷了,還小傷!你想怎樣?真變成殘廢,才高興?」

  「是啊,」無視堂兄怒意,夏明燦存心說:「我變成殘廢,成天讓人抱進抱出,挺好——」

  「夏明燦!」夏初晨喝道。「你要我送你回奶奶身邊就是了?」他管不動,好,那就把她送回去給禮儀專家好好調教!

  「那倒不必,初晨堂哥只需考慮我的提議就行。」夏明燦嫵媚一笑,垂眸,翻閱自己的雜誌。

  「什麼提議?」夏可虹平聲平調發出嗓音。堂姊剛剛看她的最後一個眼神別有所意……

  「沒什麼提議,我也決定這麼安排。可虹——」夏初晨站起身,像要宣佈重大事情。

  夏可虹回頭,身子慢慢轉正,朝著夏初晨。兄妹倆目光一交遞,他開口:「明燦那艘度假郵輪需要有個人協助她管理,尤其她現在受傷——」

  「所以呢?」夏可虹幾乎猜中堂兄要說什麼了。

  「所以,我打算派星洋上去。」夏初晨轉向正走來的宇星洋。

  那腳步聲幽沉沉,磨在人心上。

  「為什麼?」夏可虹衝口問著夏初晨,眼睛卻不是在看他。

  一雙手從背後放上她的肩。「可虹——」宇星洋溫柔的嗓音近在她耳邊,其實應該有一段距離,少說三十公分。

  她如果轉頭,這距離會消失吧……

  但,偏偏,他說:「我得上船。萬鳴老師在的時候,就說我與初晨必須時時輔佐你和明燦——」

  「那為什麼不是堂哥上船?」她明白的,可還是要問。要一個證明。她自己偷偷窺探的不算,那也許真是一場夢而已……

  「你在說什麼夢話?」夏初晨拉著堂妹,耳提面命。「我去了,你一個人怎麼管『等待太陽』——」

  「星洋和我管『等待太陽』!」不等堂兄說完,她先叫道.

  「親愛的,」皇夏生在這時悠然出聲,走到她面前,隔開堂兄,撥掉她肩上原本溫暖的重量。「這就不必了。」他的視線越過她頭頂,再回瞥堂兄,說:「別忘了本大爺是旅店大股東,你們一頭熱作啥決定?在我看來,你們倆都上船,我和可虹管『等待太陽』。」他俯下臉,吻她的唇。

  「汪汪汪汪汪……」狗兒歡樂地附和主人。人聲消失了。

  「這樣可以吧,寶貝——」只有他的嗓音,從兩人銜接、交纏的唇舌中傅出。「宇星洋和他的寶貝上愛之船,我們應該誠心恭喜他們……」

  誠心恭喜他們……這麼做,他們一定會成雙成對地離開。當初他們就是成雙成對地來的——

  夏可虹到這刻才回想起,宇星洋是跟著夏明燦來到旅店,經由夏明燦引薦,成為祖父夏萬鳴的學生。她一點也沒明白古里古怪的祖父,為何肯收一個不相干人士為學生?又為何在她和宇星洋交往時,威脅恐嚇宇星洋不准碰她?祖父真的比較疼她、保護她嗎?但,祖父同樣給了堂姊最能發揮她才能與夢想的空間啊!祖父挨不起心愛孫女的懇求,同意一個不相干人士近身學習他經營旅店的理念——這原本他只想教予他的孫子。可那是他心愛的孫女帶回來的人,她還軟言撒嬌地央求——不馴的她,從來不會這樣低姿態對人說軟話——他怎能不言聽計從地接受。她們都是他心愛的孫女,她們想要的,他無法拒絕。她說要和宇星洋交往,他似乎沒同意,只說她年紀最小最大膽,不像大的,心裡話不直說,東西都給人搶走了……

  她一點一滴拾回記憶。祖父那朦朦朧朧的話,其實清水透澈。

  祖父的意思不是宇星洋不能碰她,而是他不是她的東西,她不能要!祖父用他的方式保全他心愛的孫女們,卻讓堂姊誤會這麼深。這一切都是她年紀小,膽大妄為所造成!

  今晚,她感謝皇夏生用一個無比淫靡之深吻劃下句點。

  大半夜,夏可虹醒了。她掀被下床,將一邊床幔掛起,走往床尾凳取暖袍穿上。她離開臥房,起居室過道壁燈感應人行,亮了起來。她關上外房門後,那燈就又熄滅。

  客廳好安靜,整個2325籠罩在一種戰後孤城的感覺中,壁爐餘光透藍,像燃燒死屍產生的磷火。

  人都走了,果然都走了。她心上有悵悵殘敗感,輕幽歎了口氣。

  「汪!」高低音部齊並的叫聲。

  夏可虹驚愣,快步走,慌忙尋望——

  在那兒——客廳與拱門小廳通口,兩隻拉布拉多貼心搖尾,靜候她接近。

  怎麼會在這兒?夏可虹說不出話,蹲下身,抱抱兩隻狗兒。皇夏生沒回2319嗎?他不像其他人,走得不見人影,留了狗兒解她心煩……

  是嗎?

  夏可虹站起身,想去找他問清楚。

  走出2325,兩隻狗兒,跟在她左右。長廊比房裡溫暖,到了2319,那門號折射的光澤,已不只是金,更多彩,猶如夏之雨後的虹。

  按門鈴前,她垂眸看兩隻狗兒。突然怕那漂亮色澤消失,她放下輕觸門鈴的纖纖玉指。大半夜,人都睡了,何必吵醒。

  夏可虹轉身離開2319,往電梯廊廳走。狗兒搖著尾巴,靜靜跟隨她上二十四樓。出電梯,步上往天台的階梯。

  爺爺從來不介意,她在三更半夜擾他眠,要他唱歌講故事。

  「很糟糕耶……我看你是衰神吧,你一來,你外公變成鑽石也要躲——」

  「明明是你說要上來的。嘖……」男人咧扯嘴角,森白牙齒在牛仔帽陰影下一閃。「的確很糟糕。初晨那小子搞什麼,弄得這麼粗糙……難怪老傢伙輕易被挖走——」

  「你們在說什麼?」

  「汪、汪!」

  景霞躍與皇夏生同時回頭。半夜不睡覺的女神,帶著兩隻守護獸,珊珊凜然降臨人間。

  「喂。」景霞躍曲肘撞一下皇夏生。「大爺……」

  皇夏生攤手,俊顏笑著,迎向正走來天台中央的夏可虹.「親愛的——寶貝——你怎麼了?」他攬住她的身子。「這麼晚了,天台上有不好的幽魂閒逛,我們下去吧。」

  「噢嗚——」

  夏可虹沒講話,倒是兩隻狗配合主人地拉長音嗥叫。像一個信號爆發,夏可虹揮開皇夏生,快步跑往大理石短柱前。

  空空的,一個洞,在大理石短柱上面圓心——暗黑的一個洞。兩行淚從她眼角緩滑,身子猛顫,雙膝往下墜。一雙手接住了她。「別這樣,親愛的,老傢伙是無國界大名人,才有人搶著要——」

  哇地一聲,她掩面大哭起來。

  「你在幹什麼?」景霞躍急湊過來。「我警告過你不能讓她掉一滴淚的……」終於忍不住了,他伸手欲拍撫小表妹的背。

  皇夏生猛地將她抱起,轉身。「這種事不用你說,本大爺也知道。」他往樓梯口走。

  景霞躍看著男人抱著他的小表妹走進室內,一股慊慊之感湧上心頭,他歎了口氣,摘下帽子,蓋在大理石短柱上。

  「我會把他找回來的。」男人堅定地保證著。

  她哭著,說:「都走了、都走了,連爺爺也走了……」

  「寶貝,我還在啊。」皇夏生吻著她掩住美顏的柔荑,在那細潤指間嘗到她淚的滋味。

  他把她抱回他的2319房。

  客廳裡,那個熬夜整理書籍的年輕律師聽見女人嗚咽聲,即從安樂椅站起,視線對住玄關拱門通口。沒一會兒,問題人物出現。

  「你還沒睡?」皇夏生瞥看一眼而已,便抱著哭泣的夏可虹,往房間走。

  晚輩不能插手長輩的感情事。皇宇穹坐回安樂椅裡,又站立,拿起披在椅背上的西裝外套,往大門走。這家旅店有二十四小時的鋼琴酒吧,他想去喝個通宵,向琴師點彈《Ode  To  Joy》。

  皇夏生把夏可虹放在自己的床上,俯身罩著她傷心發抖的身軀,說:「別哭了,寶貝,我在你身邊。」他握起她的一綹長髮吻了吻。

  她放下手,眼迷濛,對著他搖頭。「你不會離開我嗎?」她今晚受了雙重打擊,好委屈,心快碎了。

  「當然不會。」皇夏生親吻她濕潤的五宮。「我不會離開你,寶貝。」

  夏可虹緊緊抱住他,顫抖著。「你不可以走喔……」

  點頭承諾,皇夏生啄吻夏可虹的紅唇,一次、兩次,夏可虹開始回應他,探出粉紅舌尖。他輕輕咬吮,深深糾纏,大掌拉開她的長袍,裡面還有一層,絲柔的,像她的雪嫩肌膚。他撫摸著、撫摸著,直到那翅翼般的繫帶自行松落。

  一件件衣物蓋去地毯媚艷無羞的薔薇織紋。

  襯衫被解開了,女人柔荑如花盛綻在男人胸膛。

  「寶貝……」他採擷她。

  吻,降在她的胸口和乳房,親匿吮咬她硬挺卻是嬌弱弱粉紅色澤的乳頭。

  「你會對我好嗎?」她在問,輕泣著。「很好、很好喔……不可以像星洋一樣離開我……」要求之後,小手移向他褲頭。

  他抓住了她,用力擁她,將她壓在胸懷裡,掙扎地翻滾。最後,喘著氣,望著挑高床架上的縷縷絲幔。「寶貝,不可以——」

  她今晚受了雙重打擊,太難過,他不可以在此刻要她。

  「為什麼?」她搖著頭,哭了,從他身上坐起,長腿跨開。「你也不要我……」雙手扯他的褲頭。

  「不是的,寶貝——」他抓著她的小手,看著她脆弱的淚顏,心都化了。「好吧,」他將她壓回胸膛上,閉了閉眼,想了一個說法。「我信了教,不能有婚前性行為——」

  她濛濛淚顏一頓。「你騙人……」嗓音細細顫抖,捶他健實的胸膛,她抬起身子,再次往下碰他的拉鏈。

  他也再次阻止。「真的。」整個人坐起來,箍摟著她纖細的胴體,下巴頂住她潔膩的額際。「是真的,寶貝——」

  「你騙人。」她太傷心了,只想發洩,奮力擺脫他,紅唇吻他的胸膛。「馬克思說宗教是人民的鴉片——」

  「我愛鴉片。」他將她壓倒,眼神沉定地望進她淚眸。

  夏可虹震顫,美顏僵凝,失了靈魂般,持續沉默好長的一段時間,猛地推開他,翻身拉起被子掩蓋自己赤裸的嬌美軀體。「你不愛我……」她覺得自己好狼狽,再次難過地哭了,臉藏進枕堆中。

  皇夏生歎了口氣,舒緩渾身躁動的慾望,靜靜躺在她身旁。好久好久,那哭聲停了,他才起身,掀開被子,抱起她,溫柔調好她的睡姿,讓她枕著他的胸膛,沈聲說:「親愛的,等我把夏老找回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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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天亮再去看一次。

  昨晚不是夢。

  祖父的骨灰鑽石真的不見了!

  聽說,大股東下了命令,暫時封閉頂樓之上的天台。大股東的說法是,既要紀念創辦人,好歹弄得華麗大氣點,原本的樣子太寒磣,他將斥資重建美輪美奐「創辦人紀念台」!

  感謝皇夏生鎮鎖消息,至少不會傳到奶奶耳裡去。

  可是,好幾天了,莫非那晚是她在作夢——她根本不能指望一個花花公子幫她找回「爺爺」——皇夏生說要幫她找鑽石,但除了封閉頂樓,他根本沒動作。他至少八天不見人影,她聽說他回皇家了。

  皇夏生,我夏可虹才不在乎你愛鴉片,還是愛什麼,你帶著你的虛情假意下地獄去!

  堂兄、堂姊、宇星洋不在身邊,真的只能靠自己完成這事,夏可虹自力找鑽石。每天開車繞行無國界大街小巷,進一些黑店鬼店秘密查探。都說無國界沒規沒炬,有些水手缺錢幹起賊,偷什麼賣什麼。她以為她能在其中一家店找到「爺爺」,卻是一無所獲。她的心越來越亂,像貓在屋頂踩破瓦叫春,老鼠狂竄天花板。「汪、汪!」後座的兩隻大狗叫了起來。

  夏可虹回神,抬眸看後視鏡。「怎麼了?Summer、Rainbow——」不知何時起,這兩隻狗一直黏著她,幾乎她到哪兒,Summer、Rainbow就在哪兒。

  「汪汪汪汪汪——」連續吠叫,聽來是興奮。

  車身在震動。兩隻大狗跳著,湊到同一邊窗,似乎看見了什麼想追逐的對象.夏可虹美眸流轉望向窗外。

  無羽鳥雕像!

  她失了頭緒,漫無目的,竟駛到了「○邊境」。她從來沒進過這區域,本該回轉離開,卻在兩隻狗兒歡樂的叫聲中,瞧見那輛招搖轎車——橘金色的!

  狗兒是色盲,聽說你穿得太花,它們會覺得你髒髒的,不想靠近你。

  皇夏生,你真行、真有魅力,生人死人六畜都愛你!

  夏可虹唰地轉方向盤,追那招搖過市的車。

  Beetle開進「水門街」,《皇帝》華麗激昂地震天響,空中薔薇連枝連葉飄成一片春天。夏可虹看見了、聽見了。皇夏生怎麼說?這兒是男人的天堂,人人叫他皇帝!

  「Emperor,不進店裡坐坐嗎?」纖指夾著長捲煙,一手拿著信封袋,「鎖」的美麗老闆身穿低胸亮紅長禮服,像個拍香煙廣告的模特兒,丰姿佳冶站在花壇階梯邊。

  皇夏生倚著車門,瀟灑一笑。「不了,本大爺只是來道個謝,你辛苦了……」寒風飄雪中,他仍是一件VERSACE襯衫、鮮黃長褲——

  他不怕冷,笑容如日,普照眾人,熱得很、燒得很!

  「我才要謝謝你呢,Emperor——」柔媚嗓音帶點撒嬌的挖苦。「你安排那個帥哥律師與我同行,一路冷著臉,真是嚇壞我了呢……」

  皇夏生挑眉,長指點點額鬢。「這樣啊?真不應該……好吧,本大爺叫他今晚過來向你賠罪——」

  「真的嗎?」驚喜揪心。「那我可要好好安排安排!老實說,我還滿期待見他的。只要他來,我一定親自服侍……」

  皇夏生朗笑出聲。「萬事拜託了。我那個乖侄孫啊,太專情太純情……生活都搞乏味了。你就好好開導他——」

  「皇夏生。」一個叫聲,冰冷地傳揚,可比荊棘海低溫寒霧,把空氣裡的《皇帝》都凍結了。

  皇夏生緩慢地轉身,就在他的橘金色Bentley尾巴一輛嫩綠Beetle還真是無聲息飛來棲,橫切後方停車格。

  兩隻大狗一見他的臉,半身鑽出車窗外,前肢啪啪拍打橘金色Bentley行李廂蓋,活潑開心過了頭。

  皇夏生扯唇笑,伸展雙臂。「寶貝,你怎麼會來這兒?」是有點意外的,但他就是能一臉從容、無事般地緩步徐行,走向站在車外、比冰雕女神凜然一百倍的夏可虹。

  「你在這裡幹什麼?」這還用說嗎?夏可虹自問自惱。這兒是男人天堂,他在這兒當「皇帝」!夏可虹恨透了自己竟然相信一個無賴花花公子的承諾。「你說要幫我找回爺爺的骨灰鑽石,現在呢?」清冷的嗓音,就是要一個答案。

  他怎麼能這樣對待她——跑來「○邊境」,教她抓個正著!

  皇夏生伸手撥理垂額的一綹曲發,大掌擋住了眼,兩秒間,他沉了沈,放下手後,笑容已重躍俊臉,嗓調猶豫、無奈帶討饒地說:「老實說,親愛的,這事真的有點困難……」

  夏可虹美眸不眨,耳朵也聽不到狗兒叫聲、車聲、行人酒客尋芳客的聲音,她只聽他怎麼說。

  「寶貝,你也知道的,無國界這個地方沒規沒矩、沒政府,丟了東西很難找回,就算找到,可能轉了好幾手被掉換過,我們如何判斷真偽夏老……」

  所以,他根本無心幫她?夏可虹微偏臉龐,眸光顫動,緊盯他如常的輕佻笑臉。

  細雪已在她發上薄鋪一層,他伸手摸她的發,長指順滑穿行那縷縷黑絲。「別擔心嘛,寶貝——我已經通知我堂姊夫,將他寶石礦場裡一顆足球大的頂級原礦轉售予我。我一定會請一流專家,打磨一顆又大又豪華、真正以夏老為名的紀念鑽,鑲嵌回『等待太陽』天台……」

  他倒是想了十全完滿的腹案,可惜她不想再聽。夏可虹別開臉,轉身,雙眼泛紅了,她坐進嫩綠色Beetle駕駛座,用力關門,快速倒退,回轉,載著兩隻汪汪叫的大狗,淚眼潰堤地離開「鎖」。

  「她就是Emperor的皇后啊……」紅唇優雅吹吐一線白煙,「鎖」的美麗老闆徐徐走到皇夏生身邊。「你幹麼騙她呢?Emperor——」

  皇夏生看著那漸漸消失在「水門街」川流車陣裡的小車,唇角彎提,道:「我這是寵愛,希望她得到驚喜。」

  美麗老闆一笑。「Emperor這麼會製造情趣,怎麼沒好好教教那個帥哥律師——」

  「今晚,由你教他吧。」皇夏生說了句,旋身邁步。

  路燈燈柱上,揚聲器播放的《皇帝》,激昂轉甜美柔順,就要奏入最後樂章。

  他上車,發動華麗的橘金Bentley,開出「○邊境」。

  回到「等待太陽」,夏可虹直接上二十四樓。飄雪的午後,頂樓之上封閉中。

  她雙眼濛濛濕潤,無法控制淚流。她沒這麼愛哭的,甚至從來不哭,失去祖父,她一滴淚也沒掉,為何遇上那無賴花花公子,她掉這麼多淚?

  那可惡的傢伙破壞她太多——她是禮儀專家的孫女,卻當眾打人、和他在餐宴房扔刀扔叉摔杯丟食物……

  他破壞她太多!她快要不是自己了,他明明調戲她,她還回應他的吻,讓他脫她的睡袍、愛撫她的身體。

  他是個騙子,她居然相信過他!

  夏可虹既傷心又不甘心,跑著上階梯,她才不管天台被大股東下令封閉,她是個大老闆,時時刻刻要進入,誰能阻擋!

  無阻礙地上了天台,她走往中央的大理石短柱。一塊布揚起,她嚇了一跳,眼簾閃映璀璨光芒。

  晶亮的,金剛光澤,淺淺太陽色,像黃鑽。他們說,爺爺不愧是「等待太陽」大老闆,骨灰壓制的鑽石,彷彿真含了陽光元素。

  夏可虹不敢相信地望著大理石短柱上面圓心。「爺爺……」輕喃出聲,柔荑伸長。

  「別太用力摸喔……」男人低沉的嗓音夾帶溫柔呵寵。

  夏可虹頓住,慢慢地回頭。戴牛仔帽、打扮率性隨意的男人,一步一步走來,他抬高右手接拿凌空緩降的絲絨布.

  「我設計了一點機關,太用力碰的話,『等待太陽』會陷入黑暗,所有出入口會關閉……」說故事般,嗓音悠悠傳遞。「聽說外公走得很歡樂,是去參加嘉年華,狂歡熱舞,跳累了,躺在一堆森巴女郎簇擁的花車上永眠的……很適合他的死法嘛——」

  「表哥……」夏可虹不太確定,眼前帽簷蓋了半張臉的男人,是否是多年不見的表哥景霞躍?「表哥……你是表哥嗎?」嗓音有點兒啞。

  「皇夏生那傢伙又惹你掉淚了……真可惡啊,我手中有個遙控器,你要不要我按了,教他和他那部俗氣的Bentley爆成一團火球?」景霞躍站定在表妹面前,長指頂高帽簷,單眼專注表妹柔美淚濕的小臉。「你說句話吧,我親愛的小表妹——」他亮出左掌中的金色遙控器。

  夏可虹搖著頭,發不出聲音來。

  「雖然他找回外公的骨灰鑽石,不過,他欺負你,就該死。」景霞躍繼續說著。「我要他爆到沒骨灰做鑽石要華麗——」長指按住遙控器圓鈕。

  「表哥不要!」夏可虹大叫,縱身一撲。

  《皇帝》旋律瞬間傳出。一束陽光劃開雲隙,穿進了透明采光頂。雪停了。

  景霞躍以投降的姿勢躺在地上。幸好鋪了柔軟的人工草皮,頭也沒撞著花圃巖磚。他低低笑了。「可虹,你長大了,真的變得有點兒重……表哥再也承受不住你像小時候那樣的精靈飛撲了。」

  夏可虹從男人身上撐起,看著他掌心那個悠悠傳遞《皇帝》旋律的金色遙控器。她的神情恍惚,紅唇微啟,時而輕顫,欲言又止。

  景霞躍坐起身,小心扶開表妹顫抖的身軀。「你怕他死掉。好吧,表哥饒他一條狗命。」他把金色遙控器放進她柔嫩的掌心中——那其實不是什麼定時炸彈遙控器,而是個電子音樂盒。「外公也喜歡這曲子,不過,這是給那傢伙的謝禮。」拉著她站起身,他拿著絲絨布輕拭她的臉龐。

  「表哥……」她抓住他的手,抬眸看他。他沒怎麼變,還是喜歡把左眼蒙起來。「表哥——」

  「噓……什麼都別說,不要告訴外婆,我躲在這兒。」他說著小時候逃避接受各式禮儀訓練時,常說的話。「記得跟大股東說聲謝謝,他重金請世界級的精密機械師設計防盜系統——讓本人賺了一筆。」他旋足走向樓梯口。

  兩隻拉布拉多大狗該乖的時候,絕對可以很乖——靜靜伏在出入口打盹,沒頑皮吵鬧。「可虹——大老闆,記得去向大股東道聲謝。這兩隻狗,今晚放我那邊。」語畢,吹了哨,帶走Summer、Rainbow。

  夏可虹把「皇帝」緊握在掌心中,回二十三樓。這次,她走近路,很快到了2319。

  門開著,皇宇穹在長廊指引兩名旅店服務員搬移一幅巨大圖畫。

  她看過那幅圖——不會錯的——即便距離有點遠,那穿透圖中的輕劍閃著光,勾起她的回憶。

  果然如她當初所預料——那把輕劍戳穿了荊棘海孤島的中心!

  夏可虹低垂臉龐,看著自己腳上珍珠色的Juliet暖靴。這鞋怕濕,只能在室內穿——寒天旅行,在船艙、車廂穿——但她不管這限制,出門就穿,穿到結冰的湖面上跳舞,不怕踩中凌眼,掉入湖中弄濕鞋。她想起那個穿皮褲、德州靴站在冰湖上的男人也一樣。

  「找夏生叔公嗎?」皇宇穹注意到慢慢接近的人影是夏可虹。她停在2319門邊三公尺處有八秒了。他抬手,看看腕表,對搬動圖畫的旅店服務員說放在玄關就行,接著給小費,請兩名服務員收工下樓。

  兩名服務員走後,他站在門邊,看著夏可虹,說:「夏生叔公今天回來了。你請進——」

  夏可虹閃了閃神,頷首,進入2319。玄關的暖氣如南國晚春徐風,拂得她美顏暈紅。她向皇宇穹說謝謝。

  皇宇穹關上門,謙和有禮地帶領她。「夏小姐,這邊請——」

  「你比他小了兩個輩分是嗎?」夏可虹看著暫靠玄關牆壁的掛圖。這次,她總算可以大方碰觸輕劍,沒有背後長眼睛似的管家先生干擾她。「我可以叫你宇穹嗎?」她摸著劍柄,握住它。

  「夏小姐請自便。」此人極有可能在不久之後成為長輩,她高興怎麼叫他都好。

  「宇穹,」才想著,她馬上叫他的名,輕聲低語地道:「皇夏生是不是很沒有長輩風範?你知道嗎——他騙我,把我耍得團團轉……你說,當長輩的人怎能這麼幼稚呢?他會不會是欠人管教……」

  皇宇穹踅回門邊,眄睇她站在圖前、握住劍柄的背影,說:「夏生叔公的確很愛胡鬧。他為了打探一顆失竊鑽石的下落,留連『○邊境』好些天,說『○邊境』是男人喝酒交換小道消息的地方。我認為這根本是他愛玩的借口,打探失竊鑽石只是順道。他就是這樣愛胡鬧,借口亂玩,所以出了差錯,被酒醉發狂的水手用酒瓶碎片刺傷——」

  夏可虹猛然轉身,美眸閃顫。皇宇穹頓住語氣兩秒。她沒吭聲。他繼續往下說:「是輕傷。他不要不緊沒處理,結果細菌感染發高燒,在無國界醫學部待到今天——他丟了一堆殘局讓我去收拾。我覺得,他也許真欠一個女王管教他。」他盯著夏可虹。

  久久,夏可虹垂下臉龐,回過身,柔荑重新握住輕劍劍柄。「他會在哪裡呢?」她呢喃,將劍從圖中抽出,劍身與玻璃摩擦的聲音很可怕。

  皇宇穹回答:「夏生叔公應該在房裡——」

  「那麼,宇穹,你去忙吧,我自己找他。」她回眸,朝他一笑。

  這笑,有點親切,是長期生長於旅店服務業環境中的影響,抑或已有個長輩樣?

  皇宇穹淡淡撇唇,點一下頭,出門去。

  2319里沒有其他人聲,很安靜。夏可虹帶劍,往裡走。客廳無人,壁爐火燃得狂烈,好多新傢俱,與她年少時進來的2319房不一樣,這兒像新房。那晚,他抱她進來,她太傷心,沒注意這些;今天,終於看清這是新一房——當然是新房啊!他才遷居於此沒多久,她突然想問他要住多久?會不會像旅人異鄉客住沒幾天,就離開?她一定要告訴他,2319是皇家專屬,他可以把「等待太陽」當作一個家——絕對不可以用劍把它戳穿。她有點明白,有點明白那個講話顛三倒四的男人……是怎樣欠管教了。

  夏可虹一手拿劍,一手捏緊掌心的金色電子音樂盒。

  《皇帝》響了,空氣裡散溢著白蘭地紅糖烤香蕉的味道。她循著那誘人的香甜氣味,走到最大的那間房門口。

  外門沒鎖,她用劍頂開門,幾乎是悄然無聲,走過起居室,這會兒,不用開門。滑門拉得大開,她站在門邊,就看得到那名背對門口,臨大落地窗而坐的男人。他賞景賞得很專心,窗外積雪的大露台空中花園,有他親手種下的雪地薔薇。花,艷燦燦地,早開了。

  「皇夏生。」夏可虹叫道,掌心裡的《皇帝》還在響著,修長雙腿朝房裡跨進一步,稍停半秒,才邁出高雅的步伐,靠近窗邊的男子。「皇夏生——」她再喚一次。

  他動了,從法式躺椅裡站起,轉身,手上的白蘭地紅糖烤香蕉,連盤帶叉齊墜地毯,啵啪地悶響。

  「寶貝!你來了!」皇夏生一副驚訝——

  太過驚訝,就顯假,何況她手裡的《皇帝》響噹噹,他房門一道沒鎖,一道大開,分明招她來。他哪會不知,他早就知道她來了!

  「皇夏生,你為什麼騙我?」她用劍指著他。

  他舉手投降。「寶貝,你別激動,那劍是真的,會受傷的……」繞過躺椅,他迎向她。

  「你不要動!」她喊道,揮了一下劍,吊燈的柔和光帶子扭閃竄流。

  「好、好,我不要動。」皇夏生順她的意。他受傷不要緊,他是怕她不小心揮傷她自己。

  他靜靜站著等她接近,就在只有一臂之遙時,她腳下停定了,美眸看著他的眼睛,說:「你為什麼要騙我?你喜歡看我像瘋婆子一樣哭得亂七八糟嗎?」

  「寶貝,你不是瘋婆子。」他伸手,用兩指小心捏著劍身,移偏一點。

  「不要動!」她反射地轉動劍柄。

  他嘶了一聲,放開手。她心頭抽痛一下,看見他指腹滲出血。她撇開眼,只看他的臉,他也看著她,不在意自己流血的指。

  她說:「皇夏生,我是不是你的女王?

  皇夏生神情閃了閃。「寶貝,你是。」

  他沒說「你是我的女王」,但令她吃驚的是,他接著單膝下跪,雙掌托起她緊握金色電子音樂盒的手,對著她白皙的手背印下吻——在她的面前,他可以不是「皇帝」。

  夏可虹美眸漾動水光,輕輕地用劍點觸他雙肩。她鬆手了,讓響著《皇帝》的金色電子音樂盒落在他掌中、讓劍輕躺在地毯上。

  皇夏生站起身,將金色電子音樂盒收進衣前袋,摟住她的腰,凝視她嬌艷的臉龐。他們互看著,視線交纏,像夢一樣。她眼眶紅紅的,他親吻她。她閉起眼,低語:「你剛剛在吃什麼?」

  「白蘭地紅糖烤香蕉,你要吃嗎?我的寶貝……」唇移至她小嘴,深吻著。

  她嗓音柔迷地逸出。「我們先跳舞。」柔荑摟住他的腰桿。

  動作、姿勢都不對,沒有他們那次在2325餐宴房內外跳得標準。但現在,他們僅想這樣跳——緊緊交抱,讓彼此融進對方體內般地共舞。

  轉兩圈就夠了,這是最完整、完美的一支舞。他將她抱起,她攬著他的脖子,芙頰貼在他頸側,感受他頸動脈債起、激烈地跳動。她吻他的耳,吹吐芬芳氣息。「表哥要我謝謝你——」

  他轉頭銜接她的紅唇,纏吻不放。這個時刻,他要當回「皇帝」,不要他的女人提別的男人,即使她的兄長手足也一樣。

  皇夏生抱著夏可虹,走到床邊。那四柱大床也是新的,比她房裡的還要大,床架挑高許多,精雕細琢鑲嵌水晶,本身就是宮殿。他們是宮殿裡的皇帝與女王,互相較勁般地脫彼此的衣物。

  他把她壓倒時,她笑著說等一下。

  一張俊臉皺凝起眉頭來,他怎有辦法等——今天,她沒有被灌伏特加、沒有雙重打擊、沒有傷心,她接受了他給的驚喜,走進了他的房——這是最合適而完美的一刻,他怎有辦法等?

  他伸手碰她泛潮的腿間,她隨即夾緊,美眸嬌嗔地瞅他。「我說等一下——」

  「為什麼?寶貝,我愛你!」他好快就這麼說了。「我愛你啊,寶貝……」

  她心猛一跳,然後,怦怦、怦怦地撞擊著胸口,她雙手壓疊乳房,看著懸俯的男人俊臉。他是不是有點急色?但他此刻神情認真——她從未看過的認真——沒有平日的輕浮。她放開一隻手,揚舉,摸他完美的輪廊。

  他勾唇一笑,掌覆上她小手,偏首細吻她的掌心。「寶貝,我很愛你呢——」

  她哼地抽回手。「你是花花公子,什麼都能說。」才覺得他認真,他又輕佻了。

  皇夏生降下昂藏健實的軀幹,長腿夾著她緊閉的美腿,說:「我又不是皇宇穹,你怎麼老是叫我花花公子?」

  「宇穹看起來文質彬彬的,為什麼會是花花公子?」她拍他的臉頰。

  他埋在她玉嫩細緻的頸側吮吻,一面搖著頭,嘖嘖出聲。「看人不能看外表,寶貝——文質彬彬的人,本性可能是變態……」

  「你——」夏可虹想反駁。皇夏生吻回她的唇,堵住了她不饒人的小嘴。別說了吧,寶貝,我愛你啊……

  他的舌頭探入她唇裡,勾卷她的粉舌,深深吻又慢慢轉淺,退出她甜美小嘴,在美麗的臉龐灑下無數細吻。

  像雨一樣,一陣陣,濕潤柔膩而溫煦。她發顫著,想起他說的「晴朗日」,難道就是這種感覺。溫度不夠低,是不會降雪的,荊棘海飄雨,代表那日溫度上升,所以是晴朗好日。她真的有點明白了——這個很會講反話的男人,其實高深莫測、處處玄機。也認真也不認真,輕輕浮浮,可卻是真心。

  夏可虹閉上了眼,平和寧靜地躺在這宮殿大床。

  都說荊棘海地區的春天在室內,在床上尤其春意盎然,床被繽紛的色澤,像禁獵區花園深處,有活潑的兔子蹦蹦跳跳,等待最溫柔的撫觸。

  大掌罩上她豐盈的乳房,他輕輕揉,捧花一般攏起它們。

  「皇夏生……」夏可虹呻吟地叫他,纖指無意識地撥著他的發。

  「寶貝,我在這兒。」俊顏移回她眼前。

  「皇夏生……你對找一見鍾情嗎?」她嬌喘地問著。

  「寶貝,從我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和你談戀愛了……」皇夏生說著,腰臀輕推,進入了女性柔美的體內。

  夏可虹顰蹙額心,美眸緊閉,沁出瑩瑩淚珠。她還有話想問他的,但他一直推進,讓她發不出聲音,急喘著。待她吐了一口氣,鬆開額心,他便直衝最深處,律動了起來。

  皇夏生俊顏凝滿汗水,他垂眸看著自己與她契合又分離,如此這般,卻不覺得重複,歡愉不斷地飛昇。

  「還痛嗎?寶貝……」皇夏生俯低身軀,開始吻她的耳畔、吸吮她的耳垂。

  夏可虹迷亂地搖著頭。她也不知道。她從來沒有這種感覺,不明白這是不是痛,很奇妙,覺得痛時突然舒服起來,舒服得令人沉醉時又忽轉淡淡地疼,說淡淡,其實是疼入心底。

  「寶貝,你好美。」他嗓音低啞,舌頭舔著她薔薇色的耳朵。

  夏可虹柔荑交環在他拱起的頸背,搖著頭,嬌喘喚著:「夏生……別走。」

  皇夏生肢體嚴密地纏住夏可虹,翻身再翻身,緊連著劇烈擺盪,兩人像海岬巖壁底端、暖風中的花連籐,從深淵攀上了令人窒息的險峻斷崖。在高峰、在頂端,他在領主的葡萄園裡,興奮暈醉地喊叫。

  「啊——」皇夏生奔放地吼出聲。

  夏可虹淚水湧出眼睛,緊絞的體內有股熱流強力澆灌了進來。

  「你結束了吧——」

  「什麼結束!才剛開始而已!」

  「我打擾到你了嗎?」

  「廢話!你這個不識相的傢伙,我不是幫你安排了『○邊境』的精采節目,怎麼這麼早回來?零用錢不夠用是吧,來來來……叔公這裡有,拿去拿去……小孩子出去外面痛快玩——」

  「在那場黑市拍賣會,我還標得兩樣東西。」不拐彎抹角,拿出口袋裡的一隻絨盒,放至桌中央,打開。

  燈光輝映兩枚寶石戒指,一道鋒芒閃過皇夏生眼簾。他突然靜默了,好一會兒,抬眸對住落坐單人沙發的皇宇穹。

  「就算不用看戒環內側的皇氏家徽,你應該也認得出這是荷庭和冬耐叔公的吧——」

  「皇荷庭那個不肖子,賣自己的就算了,居然沒把他父母的東西放進陵墓陪葬,還拿去賣,存心破壞皇家祖規!」這傢伙說起這種話——尤其最後一句——特別可笑。

  皇宇穹乜斜眼,看著自己放在膝蓋上的手,說:「我上次告訴過你了,若蘇轉述荷庭說他們兄妹再也不姓皇,姓歐陽——」

  「是嗎,所以他真搞青少年叛逆逃家那一套,帶著我的乖侄女若蘇去浪跡天涯?」皇夏生說得一副義憤填膺,從雙人沙發站了起來。「好,很好,他有骨氣!就不要讓我的乖侄女吃一點苦,否則本大爺一定把他找出來打一頓!」

  「我們還不確定荷庭是否真離開皇家了。」皇宇穹沉吟地發出嗓音。「我這幾天回皇家看看——」

  「隨便。」皇夏生丟了句話,旋足回臥房。

  皇宇穹收了桌上的絨盒,揀好夏生叔公剛剛大方放送的「零用錢」,趄身走出起居室。這旅店有二十四小時個人影城,他決定去挑一部Stanley  Kubrick導的片子,看到天亮。嗯,好吧,就看「發條橘子」!

  皇夏生無聲無息進臥房,走到床尾,解褲頭鈕扣。

  床幔裡探出一雙白皙、紛紅指甲如櫻花瓣的纖纖玉手。皇夏生停下動作,大掌抓住那小手,接著,一張嬌艷又純真的絕倫臉龐探了出來,他立即吻上她的紅唇,一面吻一面跪上床尾凳,爬著上床,沒入床幔後方,剪影搖擺。

  他們擁吻,躺在床的正中央。久久,快喘不過氣,才分開。她枕著他赤裸的胸膛,小手摸著他手臂上的傷痕。她沒問他受傷感染發燒的事。他喜歡擺龍門陣說故事,有些事,聽宇穹說,會比聽他說準確。

  「我吵醒你了嗎?寶貝。」他吻她的發,大掌在她背上往下摸她的臀。

  夏可虹拍拍他不規矩的手,說:「你見誰?穿得這麼沒規矩……」

  皇夏生扯了扯長褲,踢掉它,將她的一條長腿,拉跨在自己腰上。

  她知道他見皇宇穹,她稍稍聽到他們的談話。

  「你很疼她嗎?」她問。「那個叫若蘇的侄女……」

  「我最疼你,寶貝。」皇夏生輕快回道,微側身軀,試探地挺動。

  夏可虹往下抓他,用她白皙、紛紅指甲如櫻花瓣的小手握住他的昂揚。

  皇夏生仰頸喘了口氣,喉結上下蠕動。「寶貝……」

  「你已經對我宣過誓了,我是你的女王——」

  皇夏生吻住她的嗓音,一會兒,乖乖回道:「若蘇是我們的侄女,她有個渾蛋哥哥搞離家出走,我擔心她在外面吃苦,她才十三歲而已……」

  「才十三歲啊,真的很令人擔心……」她皺凝秀眉,抬起臉龐看他。「如果她遇上像你這樣的無賴痞子流氓……怎麼辦?」

  皇夏生愣一下,挑眉,翻身,將她壓住,順應她的說法,演出無賴痞子流氓,把臉埋在她香氣芬馥的胸前,亂吻一陣,再抬頭對她露齒一笑。夏可虹靜瞅他的笑瞼,眨眼剎那,伸手「啪啪」打了他左右臉頰,然後格格笑了起來。

  她打得很響亮,但他不痛,大掌摩摩臉頰,他說:「你幫若蘇想到辦法了,寶貝……」眉眼帶笑,滿滿是對這個女王的寵溺。

  夏可虹攬住皇夏生的脖子,吻他的唇。「你不可以對我撒謊,什麼事都要讓我知道,你保證——」

  「我保證。」皇夏生說。猛然起身,往後退。

  夏可虹美顏一愣,跟著爬起。他下床,取了輕劍回她身邊。她瞧著他的一舉一動,發現他神情凝肅,很正經——沒了花襯衫、怪顏色褲子,他的認真就顯出來了。他真是怪男人。大多數男人脫外殼不正經,他相反。

  「寶貝,這是給你的。」他扳開輕劍護手盤,取出一隻戒指,戴進她左手無名指。

  她的心又怦怦怦地狂跳了,美眸緊盯指上多出來的戒指——這莫非是皇逵爵爺爺說的,劍裡的「心」!

  「寶貝,我很愛你喔。」皇夏生把劍丟下床,手臂環著她的嬌軀。「這是鑽石呢——你最好的朋友……」他笑著,哼起他們初遇冰湖上時,她唱的歌。

  她微微顫抖。這樣是不是太快了?

  「皇夏生,我覺得……我們應該先好好談戀愛……」已經上床了,她才莫名其妙說這話。

  「寶貝,我們一直在談戀愛啊,從第一次見面開始——」

  「我們有嗎?」她回頭看他。

  皇夏生吻她的紅唇。「有啊,寶貝,你打我、罵我……都做過了,怎麼不是?人們不是常說打是情罵是愛,我們當然在談情說愛。」這個說法很無賴。

  夏可虹眼神嗔怪地瞅他,唇畔漾開一抹笑。「你貧嘴,一般人才不會這樣談戀愛。」

  「寶貝,我們不是一般人,是皇帝和皇后——」

  「我是女王。」她打斷他,重複:「我是你的——」

  嘴疊上她鮮潤的紅唇,皇夏生沒讓夏可虹說完——

  是啊,她當然是他的,絕對是他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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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那兩個人竟然交往起來了。不,那不是一般男女的交往,他們幾乎成天吵吵鬧鬧,三日算一次舊帳——這個頻率是以皇夏生至「○邊境」的間隔計算出來的。皇達爵當年為了寫一部以無國界作背景的旅店小說,在「等待太陽」住了不算短的時間。皇夏生說他和夏可虹在一起後,已不在「○邊境」留宿,但他的《○邊境觀色一代男》——這是他參考井原西鶴巨著,為自己正在進行的小說定的名稱——必須完成,他繼承了祖父務實搜集資料的態度,他去「○邊境」,是觀察人情脈動、作紀錄,不會亂來、不會亂來。夏可虹不信他的「不會亂來」,每每,他從「○邊境」晚歸,夏可虹就關在廁所坐馬桶,直到讓他一個「皇帝」苦苦哀求、跪地夠了,「女王」才出來打罵他一頓。這真的不是一般男女的交往,夏可虹依然經常打罵皇夏生,但也算不上夫妻家暴——他們尚未正式結婚——好吧,姑且說是一種甜蜜的、關起門來的「愛的管教」好了。

  「你出來嘛……寶貝——」

  又是過了子夜的直角!

  夏可虹恨凌晨三點。

  宇穹告訴過她,他們學生時代放長假回皇家途中的某一次,他被夏生叔公下藥迷昏,丟到一個絢爛熱鬧好比賭城的地方,他清醒那刻,真的以為置身賭城,越晚越熱鬧,後來,才發現越熱鬧越不對勁,那兒的凌晨三點,男女瘋狂勃發地迸放獸性。沒錯,就是獸性!他們追逐狎戲,忘情歡樂,玩到最高潮……

  「寶貝——出來嘛,我這兒有你愛吃的東西……」

  可惡的渾蛋!夏可虹忿忿地瞪住霧面隔門上搖擺晃動的人影。

  「魚子醬、香檳……我可愛美麗的寶貝……你每晚是否只穿NO.5睡覺……」可惡的渾蛋胡亂在哼歌了。

  說什麼「不會亂來」都是騙人!他非得玩到最高潮才回來!

  越想越氣,夏可虹跳下馬桶,走到門邊,唰地拉開門。

  皇夏生止住嗓音,表情驚頓,然後得意。他今天沒下跪,他的寶貝就開門了,她到底是捨不得他啦!

  皇夏生揚唇笑著,討好地說:「親愛的、寶貝,我準備了你愛吃的魚子醬和香檳——」

  夏可虹轉身,不理他,逕自往裡走,拉開霧面雙折門,進浴室。皇夏生也從鏡台室踏入已經變成女王「馬桶沉思室二號」——一號在2325——的2319主臥房廁所,跟隨夏可虹的身影,行至底端浴室門口。他進門,看見她斜著長腿,優雅坐落臨窗的浴池邊,雪白裸足交疊,踮著,放在踩腳階上,她正在試水溫。她為他等門,等到現在還沒放鬆。

  皇夏生俊顏蕩漾一片柔色,慢慢靠近她,把手上的香檳、兩隻鬱金香杯和魚子醬保冷銀缽放在浴池平台。他倒好香檳,坐在她後側,伸手,先摸她的發。她沒抗拒,他更貼近一點,一隻手臂繞過她的腰——沒碰著她,保持微妙間縫——大掌撐抵在她大腿邊的浴池巖面,若即若離地用鼻尖輕摩她的發。

  好香——雪地薔薇的味道,淡淡地,同時濃郁。

  她真的很快就愛上了露台花園那來自皇家的花,他每個早晨為她攀折一朵放在枕畔,等看她醒來時剎那驚喜的美顏。她有幾個神情,最教他難耐——臨睡之際的慵美、初醒瞬間的嬌懶——那種時刻,他什麼都不是,成了撲倒她的狼。

  「寶貝,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你在我的古堡過夜,我端魚子醬與香檳給你當宵夜,你為什麼罵我『下流』?」

  「因為你露出很色的表情,問我睡覺是不是只穿NO.5,你很色嘛……」

  幾天前的枕邊細語,到現在還令他稱心發笑。

  「寶貝……」皇夏生撈起夏可虹探入水中撩動波紋的柔荑,親吻她的指和戒指。「這是按摩浴池,我們不用自己製造水波。」繞在她腰圍的手臂緩緩探直,按了一個鈕,接著抽取插在襯衫衣口袋的薔薇花。

  池中水流滾冒花瓣細沫,汩汩翻捲。

  「我們一起泡——」

  「你還泡不夠嗎?」女王出聲了,轉過一張嬌怒美顏對著他。

  無辜一笑,他拔著花瓣丟入水中,說:「我還沒洗澡啊,親愛的——」

  「你騙人!『○邊境』有個巴斯浴池大的活春水池,你在女人堆中洗得愉快!」夏可虹氣呼呼,起身欲跳下踩腳階。

  皇夏生抱著她的腰,一拖,讓她坐定他大腿上。「寶貝,我不知道『○邊境』有哪個像巴斯浴池大的活春水池,你泡的池才是我的活春水池。你別生氣,寶貝,我保證沒在『○邊境』亂來——」

  「你可惡!」夏可虹打斷他,小手掰著他交纏在她腰腹的大掌。「宇穹都告訴我了!你到現在還要說謊騙我!」

  「宇穹?」皇夏生挑眉。那臭小子肯定告了什麼狀,這是他的失算——他從沒想過,他的寶貝對那小子竟意外地好印象!

  「凌晨三點『○邊境』最熱鬧,你每天度過最高潮才回來!」嬌聲怒道,掰不開他的手,她乾脆捏他打他。

  皇夏生皺了皺眉,擔心她打到自己小腹,索性將她抱轉過來,面對面擁著她撒潑的肢體。「是啊,寶貝,凌晨三點才是『○邊境』的高潮開始,不過,我要不是三點前離開,怎會三點就在這兒?」

  夏可虹愣了一下,美顏慢慢沉澱一種迷惘,瞳眸從映著男人的俊顏變成無焦距似地渙散,又集中起來,如鏡地呈顯男人志得意滿的臉龐。

  「寶貝,我很愛你的,我的高潮都在這兒——」他說著,臉已埋入她胸口,親密吮吻起來。

  他真像滑溜的蛇,這次,又給他逃過了!

  「我一直覺得你是蛇呢……」

  「蛇?」

  「嗯,伊句園那條蛇——天生的惡魔……」

  「喔!可是啊,你錯了,寶貝,伊甸園那條蛇,解放了人類,讓人類知道何謂歡愉——他是大善者,才對。」

  幾天前的枕邊細語,到現在還令她無言以對。

  她到底是碰上什麼樣的男人了?她有點沒轍,同時慶幸他在乎她,克當她這麼想,他又三天去一次「○邊境」,凌晨回來,她便打罵他一頓,他會用盡千奇百怪的浪漫招式討好她,吻她每一根手指腳趾,把她寵上天,讓她暈飄飄,隔天看見枕畔鮮麗的薔薇花,那一刻,她覺得他真的很愛她。

  他說他們不是一般人,不談一般人的戀愛。偏偏,她無法不像一般妻子擔心丈夫那樣,擔心他在「○邊境」又碰上酒客發狂刺傷他。

  「夏生,」她喚他,紅唇回應他的吻,一會兒,才退開,低著頭,輕喘地說:「你說你去『○邊境』是為了創作?」

  「我保證。就是這麼單純,寶貝。」他抵著她的額,鼻尖與她的碰在一起。

  「那個抽捲煙的美麗女人是你的前女友嗎?」她又問,前因後果、個中曲折不明白,胡亂搭一通。這是她的「特殊」專長,多年後依然如此。「你和前女友藕斷絲連嗎?」

  皇夏生笑了。「寶貝,你用不著吃醋。」他又得意了,長指開始解她居家裙袍的繫帶。「我的前女友是十六歲那年的事了,我跟她分得一乾二淨呢……」

  「之後呢?」她凝眄正在幫她寬衣解帶的大手,幽幽地又說:「之後都是蝴蝶入花叢沾了就走嗎?」嗓音有種暴風雨前的寧靜感。

  他得小心答這題。皇夏生沉著俊顏,剝開她的衣物,往水裡掬了一掌溫暖的水澆灑她美麗的乳房。「之後就是遙見彩虹,但願她永留我心頭。你知道嗎,寶貝,只有在和太陽相對的上空降雨,才會出現彩虹,古書說那是天蟲——蛇,看來我與她同類,所以我那麼地喜歡她啊……」

  夏可虹微慢揚挑紅唇,笑了。這個無賴,就出一張嘴!她伸手抵住他的胸膛,玉臀徐緩自他腿挪移,傾身站在踩腳階,垂眸看著他說故事神采飛揚的臉龐,啪地就將他給推入浴池。

  水幕沖天,皇夏生哈哈大笑,仰在水上漂浮,說看見彩虹了。夏可虹露出嬌艷無比的絕美笑容,往下一跳,水面嘩地開出花兒後,她已在水中男人懷裡。

  皇夏生的衣物一件一件漂在水面。感謝這浴池夠大,像一汪溫水海洋,他攬著她,擁吻,順流往大窗邊。

  窗外,霧雨飛漫如潮流,淼茫。晴朗日呢,猶若置身南國深海中,漩渦捲著薔薇花瓣,繚繞她這兒那兒,貼黏女性誘人的重點。

  男人用舌頭、用潔白的牙,以挑以咬地除去她胸乳頂端的花瓣,肌理陽剛的手臂將她一托,讓她坐上浴池邊,背靠著冰涼玻璃窗。

  她舒了口氣,垂眸對他說今天是晴朗日呢,她流汗了,發濕透了。

  皇夏生笑容充滿性感,抓住她頑皮踢水的修長小腿。「寶貝,你也弄濕我了——」他分開她的腿,雙手分別握著她的膝蓋,沿著她光滑柔嫩的大腿線條,繞至她腰臀,將她往前推的同時,俊顏也埋向她腹部。他吻她,他的吻落在她——濕潤的嘴,如紅玉髓——美妙的嘴上。

  夏可虹抓著他濃密的發,星眸迷茫對著他幽微起伏的頭顱,分跨他肩頭、垂貼他背上的腿既無力又想夾緊,玉潤的腳趾泛紅地蜷了起來。「夏生……」她咬著纖指低吟。

  皇夏生昂首。發都濕了,黑亮滲燦水光,恍若黑絲線卷綴晶珠。她的眼簾浸淫性感,他亦然。

  夏可虹伸長手,皇夏生將她抱回水裡。她攀著他的軀幹,他托抱她的臀腿,腰桿往上頂。她叫了一聲,無法站立,碰不到池底,快沉溺。她無法徒手潛水的,她是天上的虹。

  「可虹,我的彩虹——」他嗓音好啞,對她說別怕。他不會讓她沉溺,他會讓她不擅徒手潛水也能和他像海豚一樣,在深海悠然做愛。

  果然,她騰起嬌軀來,雪白凝乳搖曳著閃爍的紅寶石。他採擷她,唇舌吻咬舔繞,輕輕吸。然後,她在水中溢出芬芳來,花瓣朝他靠攏了。

  一瓣一瓣,於波浪湧升中顫抖。

  他擁緊她,蹬腿,射出。

  白色斑岩被水折蕩。

  感謝這浴池夠大。他倆是薔薇花色水中的恩愛海豚……

  她呵呵笑著,拿著香檳杯,從浴池這邊繞到那邊,躲著他。

  有點醉,她更嬌美可愛,也性感迷人。他將香檳空罐塞回冰桶裡,專心一意追逐她。

  「寶貝,我們該上岸了。」皇夏生勾唇笑著。

  「不要……」夏可虹回答他,人已靠向窗邊,曲肘伏在平台邊賞景。一人家還要泡……」

  皇夏生無聲移到她背後,一把攬住她的腰。「抓到你了!」

  她又呵呵笑了,趕緊把香檳喝完。「我才不給你喝呢……」她將空杯往後拋,咚地一聲落入水中。

  「喝完了,我們上去吧?」唇貼著她耳後,手掌往上輕輕撫弄她的乳房,勸說著。「到床上,我會好好伺候你,讓你好舒服好舒服,比在水中更舒服喔……親愛的,好嗎?」

  「嗯……」她這才甘心地點了點頭,轉過身來甜甜一笑,柔荑圈住他的脖子,紅唇啄吻他,撒嬌地說:「我告訴你喔,夏生,剛剛我好像在徒手潛水呢……你很厲害嗎……徒手潛水——」

  「當然嘍,寶貝。」皇夏生抱起她,在水中行走,上岸。

  他要幫她穿上睡衣,她不讓,自己穿,也幫他穿。她醉,他清醒。

  他說:「親愛的,你睡衣穿反了——」

  她柔媚地笑了,美眸瑩瑩,看著他。「反穿睡衣,能使所愛者在夢裡出現喔……」

  他笑了,想起小野小町的和歌。很性感,他喜歡這種時刻,抱著反穿睡衣的她,邁著輕快的步伐,離開浴室。

  「你們看起來很愉快。」皇宇穹赫然出現在面前。

  這兒可是主臥房有床的那一間呢!皇夏生抱著夏可虹,站在盥洗間門外,瞪著冒失的傢伙。這臭小子回皇家好一段時間了,他以為他不再來,搞什麼突然現身,還亂闖?

  「您的外門沒鎖,內門也大開——」西裝筆挺、領結端正的冒失鬼很懂狡辯,真是不辱身為律師該有的特質啊!

  「是啊,臭小子,你真會找時間拜訪長輩嘛!」皇夏生往床鋪走。「你應該知道正常人這個時間都在睡覺吧。」他將夏可虹放上床。喝醉、反穿睡衣的可愛女王不放手,柔荑一直攀纏著他。

  「你不要走嘛,讓宇穹有事在這裡說就好,我也要聽。」

  皇夏生一笑,上床,取消「起居室會談」。「聽到了吧,你美麗的嬸婆要你有事在這兒說——」

  「幹麼說人家『嬸婆』,人家才沒那麼老……」夏可虹嬌聲抗議。

  皇夏生笑了笑,攬著她的身子,吻吻她。「我們只是輩分大。」接著,看向床尾的人影,命令:「說吧,是不是又沒有零用錢上『○邊境』——」

  「你亂說啦,宇穹哪會上『○邊境』,是被你下藥的……」

  「荷庭真改姓離開皇家了。」皇宇穹的嗓音與女性嬌聲,是同時響起的,他不在意干擾,說自己的。「春實姑婆得知消息,很擔心,特地回皇家找爾麟祖叔公談,爾麟祖叔公承諾會找回他們兄妹,不過,春實姑婆似乎也答應了爾麟祖叔公什麼事,春實姑婆要我轉告你前往祭家一趟——」

  「是嗎,」皇夏生悠然出聲。晚輩講得夠清楚了。他不想聽太長的報告,直接下結論:「好啊,反正我愛旅行閒逛,就去一趟吧。」

  睡前,皇夏生說要帶她去旅行。

  那地方有點遠,坐船,搭機,又坐船。到的時候,感覺四季過了兩季。

  對長期居住在寒地荊棘海區域的人而言,那座島應該算是夏天,但,其實它與真正的南國夏天氣溫比起來,只稱得上初春。

  陽光很好,天空像希臘那般地藍,只有幾絲纖雲隨風輕卷,沒有濃霧四合,或雪,或雨,花草植物裹鍍一層煦陽淡金,像沁蜜一樣。薔薇越出牆外,迎風蹁踡,清清純純,宛若海島情竇初開小姑娘,與絕艷冰冷的荊棘海孤島雪地薔薇,很不一樣,這兒的花朵,即使長了籐刺,仍飽含妍暖柔軟的氣質。

  「那個好漂亮!」夏可虹驚喜地指著一家櫥窗繽紛的店。

  「那是這裡有名的糖果店。」皇夏生牽著她的手,停在陽光下的碎石子人行步道,看著載花小貨車從眼前石板車道通過,才帶她往對街走。

  他們來這兒好幾天了。真如旅行,到處遊玩,第一天下船時,他們就在港門蚌形廣場買冰淇淋,邊走邊吃,親密地互相餵食。她很少頭頂太陽吃冰淇淋——尤其還和情人你一口我一口——感覺特別好吃。皇夏生說,她想做什麼在荊棘海不能做的事都可以。有什麼是在荊棘海不能做的嗎?他說,有啊,像是裸泳之類。她就知道他只想著不正經的事!

  第二天,他們真的去裸泳了,就在他們住的海濱別墅,露台長梯下,那一片鑲了雪白沙灘的湛藍海面,她和他一絲不掛地衝進海水包圍中。那種感覺很舒服,不著衣物和他在海水的拍打下相擁,肌膚滑滑的,好像魚類——發情時會有彩虹色澤的魚。他說這才是一池活春水呢!

  他們還沒結婚,先度蜜月。她真的很開心。

  「寶貝,你想買什麼?」

  他們在糖果店裡,形影不離,摟腰站在一起,挑選甜蜜。

  「你看!」她從玻璃罐裡,挾起一顆海豚軟糖,放在掌心給他瞧。「好可愛喔!」

  皇夏生看著她的美顏,寵溺一笑,俯首便把她掌中的糖吃掉,還舔吻她細柔的溫澤。

  「你怎麼這樣!還沒付錢呢!」她瞪他,但嗓音聽得出歡欣。

  他笑著吻她的唇,把糖分一半給她。那糖真是海豚,到她唇裡呼嚕地就滑入食道,順進體內。

  他低喃:「你也吃了喔……寶貝——」

  她捶他,臉紅了。這一紅,他放不開她,唇又給黏上,忘情地在糖果店中親密纏吻。

  「夏生……是夏生少爺嗎?!」一個又驚又喜又淡淡疑問,不確定的嗓音。

  皇夏生略有不願地放開夏可虹甜美的唇,轉頭,這才發現店裡的人都在看他們。有些眼睛比較不好意思,會裝無事般地偏斜開,看看別處再瞅回來。

  皇夏生撇唇,將夏可虹緊摟在身旁,睥睨膽敢打擾他們的糖果店老闆太太。「你好啊,唐嬸嬸。」

  唐太太眨了眨眼。「真的是你啊!夏生少爺!」她也太驚訝了吧。明明他已經來好幾天,這港城,應該早已傳遍他來訪的消息了。怎麼還如此驚訝?

  「我聽說你來了,可是一直沒見你人,以為只是謠傳……」唐太太為他釋疑了。

  皇夏生頷首。「真抱歉,本大爺現在才來拜訪你的店。」他回眸,看了一下滿臉好奇的夏可虹,對唐太太說:「我妻子想買些糖,有沒有什麼特別不一樣的推薦?」

  「你結婚了!」唐太太大叫。有些隱聽皇家少爺談話的選糖客人們也瞪大眼,停頓手邊進行的動作。

  夏可虹則是嬌瞪了他一眼,但沒吭聲反對他的說法。這使他更加得志開心,當眾又吻她一記。

  「可是……我怎麼聽說你是要來相親的?」有個聲音穿插而入,像無聲閃電貫穿彈藥房。

  夏可虹猛地推抵皇夏生,美眸這會兒瞪得很不一樣——是怒意。

  「誰說的?」皇夏生喊道,轉頭四處尋望發聲源頭。「是誰?是誰胡亂放消息?哪有這種事——」

  夏可虹早已推開他,推開圍觀人群,快步走出糖果店。

  皇夏生罵了一句可惡,追了出去。

  什麼旅行!還度蜜月咧!這真是可笑!這世上,一定沒人像他們這樣在甜蜜的糖果店分手。他們果然不是一般男女,不談一般戀愛,連分手都要選一家繽紛美麗糖果店,才夠不一樣、夠諷刺!

  「寶貝、寶貝!你別這樣……」皇夏生很快就在店外追上她了,拉住她的手。

  夏可虹用力甩開他,跑上了石板車道,走在路中間。有車子對她按喇叭,遭到皇夏生厲眼「伺候」。那些車子繞道行駛,讓出「愛的大道」。這條街可以為這對俊男美女癱瘓交通。

  「寶貝,你聽我說嘛——」皇夏生亦步亦趨跟著女王身影。

  「說什麼?說什麼?」夏可虹猛地轉身,美顏掛著淚。

  皇夏生嚇了一跳。「寶貝,你別哭呀,這不是什麼嚴重的事——」

  「不是什麼嚴重的事,你就去相你的鬼親!我自己一個人回荊棘海——」

  「別開玩笑了,寶貝。」皇夏生斂去平日的嘻皮笑臉,眸光沉定定地看著她哭泣的美顏。

  她不被他打斷,嘩啦啦倒出心裡的話。「皇夏生,你知不知道我很愛很愛你,像你這種無賴流氓花花公子,我還很愛很愛你,難怪活該遇上今天……」

  他們才裸泳過、一起在太陽下吃冰淇淋,今天還穿了一樣的花襯衫、花洋裝,去風車塔聽海聲風聲。他說,他在這座島的一片草原有一棟房子,以後讓她在那兒生他們的孩子。這個輕浮的傢伙居然想當父親,真不可思議!她很難想像他是個父親,卻無法不墜入他編造的美麗未來裡。沒錯,就是「編造」,這一切都只是花花公子的甜言蜜語,假的!

  「你別開玩笑了——」皇夏生逆著光,一步一步走向夏可虹。「我怎麼會讓我的寶貝陷入什麼活該窘境,她可是我心頭上的彩虹——我祖父說了好久,卻遲遲不讓我得到的寶物,說什麼要等我能接管『等待太陽』,才能見她……我那個父親一直在阻擾,我是下了決心用劍刺穿皇家,為找尋寶物來的……」嗓音幽慢沉頓,他站在她眼前,雙掌托起她的臉龐。「你是我的寶貝,夏可虹小姐。別說什麼活該的話,我一輩子不會讓你如此。」他吻她的唇,神聖萬分地吻著。

  像是站在聖壇前,鴿影飛掠,七彩光芒穿透彩繪馬賽克玻璃。她沒有停止淚流,但已非傷心,柔荑緩緩圈住他的腰桿,聽他說——

  「我愛你。」

  「所以,她是你認定的妻子?」

  「嗯。」皇夏生穿著睡袍,慵懶地坐起居室躺椅裡。

  時間是太陽呼吸冒泡滾出水面的海島清晨。他的大堂姊——皇春實,在等待他好幾天不上高原之後,親自來到濱海別墅看他。

  「那麼,春實堂姊到底有什麼重要事,非要夏生跑這一趟?」他打個呵欠,抓抓凌亂的曲發。

  皇春實微微顰蹙額心。她這個麼堂弟從小就是問題人物,他耀眼、狂放、才氣縱橫,老是把才能用在令長輩頭痛的地方,他學生時代出了幾本沒規沒矩的書,到現在還靠著那版稅過放蕩不羈的生活,把他寵成這副德行的禍首應算是他的祖父皇達爵。

  「我以前聽達爵叔公說過,幫你訂了一門親事……」皇春實拿起桃花心木矮圓桌上的早茶,喝了一口。

  「我是不清楚那算不算訂啦,不過,皇家人好像都是這樣照長輩排的行程表在走人生——」感謝他祖父幫他安排的女孩,完完全全合他的意。他真是「皇帝命」的幸運呢!

  「那你為什麼不聽爾麟堂叔的安排?」皇春實平聲靜氣地問,雙手合覆茶碗蓋,把茶碗放回桌上。

  皇夏生又打個呵欠,說:「他老子比他大,比他更是個長輩,不是嗎?春實堂姊——我是最遵從『長輩』意志的皇家孝子呢。」他完全遵從祖父的意志。

  令人無言以對的回答。皇春實揉揉髮鬢,只說:「爾麟堂叔承諾我會好好處理荷庭帶著若蘇脫離皇家的事,但他要我請你雨豐堂姊夫幫你找名門當戶對的女孩,我答應了——」

  「春實堂姊啊——你怎麼能答應這種事,」皇夏生涼涼地說:「與其找我老子幫你打探荷庭下落,不如讓我來處理。」

  他與荷庭自小對彼此不服氣,他寫的「不三不四」書比荷庭寫的冒險小說,先得到皇冬耐出版社的青睞而出版,從此兩人梁子結大了。要找那個離家叛逆小子,他有的是方法激他。

  「夏生,你真能處理這事嗎?你要知道,荷庭、若蘇是我親弟弟的孩子,他們父母不幸早逝,我這個當姑姑的沒能——」

  「你放心吧,春實堂姊。」皇夏生打斷她那略帶哽咽的嗓音。「我保證會找到他們,並且『好好照顧』我那個乖侄兒。」

  皇春實點頭,取出手帕拭淚。

  皇夏生又說:「但你可別把我老子的請托告訴雨豐堂姊夫啊——你還沒說吧?」他猛地坐起,欠身朝向對座的她。

  皇春實抬眸,看著他略顯緊張的表情。「雨豐去巡視各地礦場,我還沒時間跟他說。」

  皇夏生呼了口氣,靠回躺椅裡。「那就好。雨豐堂姊夫對這種事最雞婆了,以為自己是月下星君投胎咧——」

  「好了。你別說你姊夫壞話。」皇春實維護起自己的丈夫。「我該走了,免得吵醒房裡的弟妹。」她站起身,說:「夏生,堂姊祝福你。」

  皇夏生扯唇一笑。「春實堂姊,你真好。」他起身,陪著她往門口走。「你沒完全聽我父親的請托做『棒打鴛鴦』的事——」

  「我當然不會做這種事。」雖先答應,但她不是皇爾麟那種老派。

  「你這麼好,那我把我兒子的劍放在你這兒,如果有一天,他帶女孩來取戒指,你就給他吧,不過,至少通知我一聲,好讓我有做祖父的心理準備。」他說著,得意洋洋地笑了。

  「那也得先等你有兒子再說。」皇春實瞠眄他一記。

  「我現在就去努力。」尚未將她送出起居室外門,他便轉身回臥房。

  皇春實聽見關門落鎖聲,搖搖頭,笑了。

  皇爾麟生氣了。他以為兒子頂多在無國界待個兩個月,便會覺得旅店無聊,玩興盡退,乖乖返回皇家。沒想到,兒於一待,過了年、又過了年。期間,聽說兒子帶個什麼女孩回過湖上古堡,夜夜歡樂,還說要結婚。他幾次去逮人,都被兒子給溜了。兒子遺傳父親,賊得很,老等他公務繁忙出遠門,一時半刻回不了皇家的日子,歸來探望他妻子柳青嵐。皇爾麟問過妻子柳青嵐,兒子帶的女孩是怎樣的女孩?是祭雨豐介紹安排的嗎?妻子只說是好女孩。他打破砂鍋地追問,妻子便說皇家女人無權過問太多男人事。好!很好!他真是妻賢子孝,皇家第一幸福大男人!

  皇爾麟氣壞了,找皇宇穹問。小輩一問三不答,合理推說晚輩不能插手長輩感情事。皇家的規矩一向是長輩安排晚輩感情事。好!很好!真是一個規規矩矩皇家好子孫!

  皇爾麟氣瘋了。乾脆自己走一趟沒規沒矩的無國界。

  這地方真的很沒規矩!皇爾麟一下車,走進「等待太陽」一樓大廳,迎面而來一名穿著落拓、戴牛仔帽,還瞎了一隻眼的年輕人。他轉個頭,像顧慮後頭有追兵,再回頭,猛地衝撞上他。

  皇爾麟往後退了幾步,差點跌跤。

  「啊!抱歉抱歉,這位大叔,你沒事吧,有事我也沒辦法照應你了,我現在自身難保,你保重喔!」

  瞎了一隻眼的無禮傢伙,扶也沒扶他一把,飛也似地跑了。雖然他還稱得上青春健朗,不用人扶,但這是禮貌問題!

  「搞什麼,一堆亂七八糟鳥合之眾!」皇爾麟拍拍長風衣外套,拿下頭上禮帽,看了看指標。

  「這……這不是爾麟嗎?」一個嗓音響起。

  皇爾麟循聲望,就在前方兩點鐘方向,一名打扮端莊的婦人優雅地走了過來。「凌——」腦海閃了閃那別人學不來的完美步態,他叫出:「凌千鈴老師!」好驚訝!那可是他的第一位禮儀老師,她教了他好些年,後來聽說嫁人了,從此沒連絡。

  「真的是爾麟呀!」凌千鈴伸長手。

  皇爾麟趕緊上前,輕輕擁抱昔日老師,貼貼頰。「好久不見了,老師居然認得我。」

  凌千鈴點點頭,將學生從頭到腳看一遍。「你啊,沒怎麼變,我當然認得出來。」她記人臉龐的功力一流。

  「老師也沒怎麼變,還是一樣年輕美麗。」皇爾麟恭維地說。

  凌千鈴笑了起來,問:「你怎麼會出現在這兒?」

  皇爾麟皺眉,考慮著該不該講,畢竟「家醜」不能外揚。他那個不肖子的事,真會讓他丟臉。

  凌千鈴看他一副難言之隱模樣,眸光沉定,說:「爾麟,我們那麼久沒見,老師請你喝杯茶吧?」

  皇爾麟一頓,回神。「怎能讓老師破費,這點,該算爾麟的——」

  「那就走吧。」凌千鈴微微笑,朝他伸出一隻手。

  皇爾麟躬身,戴上紳士禮帽,將淑女的手挽進臂彎裡。

  師生重逢,往旅店茶餐廳前進。

  一壺茶喝空了。皇爾麟總算鬆口,和盤托出不肖子的作為。

  「也就是說,你兒子和你父親一個樣,既反叛又沒規沒矩……」

  「他只懂胡鬧,丟盡家族的臉。婚姻大事也亂來,找個不知什麼來歷的女孩,在外面同居。我實在搞不懂怎麼有女孩子家這麼亂七八糟,還沒過門,就厚臉皮黏上來——」

  「爾麟,你剛剛說你兒子叫皇夏生,是嗎?」凌千鈴柔聲打斷皇爾麟。

  「是的。」皇爾麟看了一下老師神情莊嚴的美顏。

  凌千鈴低斂雙眼,素手按桌邊的服務鈴。她需要一大壺茶,慢慢喝。「爾麟啊,老師剛剛似乎沒告訴你,我為何出現在這沒規沒矩的地方。我想,還是跟你說一下,免得你以為老師是沒規沒矩鳥合之眾……」

  皇爾麟眼皮跳了一下。「老師怎麼這麼講——」

  「你就聽我講吧——」凌千鈴繼續道:「這旅店呢,是我丈夫夏萬鳴和他的摯友皇達爵一起創辦的……」

  皇爾麟臉色大驚。

  凌千鈴接著說:「還有啊,你一定不知道你兒子的對象,正是我凌千鈴的孫女——夏可虹——」

  鏗地一聲。皇爾麟震了好大一下,椅背撞到後方正推著餐車走來的男侍。

  「抱歉,先生,你沒事吧?」男侍在問。

  皇爾麟沒聽見,一臉僵凝,漫上窘色。

  凌千鈴沒管桌邊男侍,一雙晶亮眸子直盯皇爾麟閃爍逃避的目光。「皇爾麟先生,我凌千鈴的孫女,真會比你那個求學時期擅闖女生宿舍、做偷窺狂的兒子差?」她早就打聽過了。她都不計較,他皇家倒是處處挑剔反對。

  「禮儀專家凌千鈴的孫女,真配不上你有傳統、有規矩的高貴皇家?」字字帶刺,嗓音聽來卻仍溫柔如歌。她說:「皇爾麟先生,你別忘了那些讓你顯得高貴優雅的規矩禮節,是我凌千鈴教的!」

  皇爾麟傻了。他對父親的事不聞不問、抱冷漠高傲態度,乃至父親友人的妻子,曾是自己的禮儀老師也無所知,還當著人家長輩的面批評晚輩。他真是白鞋踩狗屎,糗大了……

  皇夏生接到父親的通知,說要結婚也得回家族照禮數辦,不要讓人家女孩委屈。他覺得父親很古怪,突然和善起來,連他交往什麼對像一句也沒問,還說他可以要求任何結婚禮物。

  他擔心有詐,把這事丟一旁,反正他也沒時間理。他要寫書、要管旅店、要找荷庭若蘇——其實這事早推給了宇穹辦——總而言之,他和可虹早在旅店頂樓夏老的紀念柱前舉行過婚禮,還回去祭拜過祖父母,他才不需要再舉辦什麼家族婚禮咧!

  「夏生!」夏可虹帶著狗夫妻Summer、Rainbow衝進丈夫的書房。「嚇死我了!」

  「汪、汪!」狗夫妻附和地吠叫。

  「怎麼了?寶貝——」皇夏生自書桌後方站起,走到妻子身邊,攬著她腰,看她柔荑猛拍胸口,顯然受了很大的驚嚇。

  「宇穹他真的是變態嗎?你說過,對不對?你說過他是個變態……」夏可虹邊喘邊說。她一直以為宇穹冷感無慾——畢竟他們熟識以來,她沒見過他身邊有女人——沒想到,她剛剛不小心走錯了門,進了宇穹的書房,看見一幅三點全露、放很大、佔據整面牆的黑白女體相片!

  「宇穹原來真的是變態!」她太震驚。真如皇夏生所言,看人不能看表面,宇穹文質彬彬、西裝筆挺之下,竟是嗜好女體照的變態!

  皇夏生哈哈笑了起來,拉著妻子坐往落地窗邊的雙人沙發,眼睛看著書房小陽台的雪地薔薇。「寶貝,你完蛋了,你居然發現宇穹是變態的秘密,他會——」

  「啊!」夏可虹叫了一聲,撲進丈夫懷裡。「怎麼辦?我要跟他道歉嗎?」

  皇夏生笑得更大聲了。他不該這樣嚇妻子,看她受震驚又困擾,他好捨不得呀!他俯下臉龐,吻吻妻子,說:「放心吧,寶貝——宇穹不是變態,那只是他愛戀的女人的照片。」

  夏可虹抬眸眨了眨眼。「宇穹愛戀的女人?」

  「嗯。」他點頭,又吻她紅潤的嘴。「像我愛戀你這樣。爺爺第一次給我看你的照片時,我也把你放很大掛在秘密房間裡。」

  夏可虹走神地回吻他。秘密房間,是啊,她進去過他的秘密房間,在海島草原那幢庭院種有黃花樹的房子裡,他年少思春時,常待的地方。他說他每回皇家,必和父親吵架,他怕他珍藏的物品被父親毀掉,就把它搬到海島放。但他其實比較喜歡荊棘海,因為祖父跟他說她是荊棘海「等待太陽」的虹。他想要和她在這兒有個家……

  「你什麼時候,才要搬到2325?」她提問。這事,他們前一陣子討論過,今日,她誤闖宇穹的書房,發現秘密,更覺得他倆一起住2325,2319給宇穹,比較妥當。

  「嗯。等那小子打聽出荷庭、若蘇的落腳地,這房就送他當獎勵——」

  「荷庭!他現在是歐陽荷庭對不對?」夏可虹突然想到。他們說他改了姓,連著作上的也改,他父親留下的出版社裡的員工,其實知道他在哪兒,但無論皇夏生、皇宇穹用什麼方法,都無法問出套出答案。那些員工很忠心呢!不過——

  「我告訴你喔……」夏可虹輕聲輕調,柔荑勾下丈夫的頭,紅唇靠在他耳邊,說:「前一陣子,明燦堂姊跟星洋在加汀島開的潛水俱樂部裡,去了一位叫歐陽荷庭的新會員說——」

  皇夏生一震,猛地回頭,看著妻子眨眼甜笑的美顏。「喔——寶貝,你這樣,我要怎麼把2319當獎勵送給宇穹啊……我看,你和我還要在這兒跟那個掛女體照片的變態律師住一陣子喔——」

  「我不管啦!我的2325空很久了,你一定要和我住過去,還要把雪地薔薇移過去……」

  「汪汪汪汪汪……」狗夫妻歡樂附和著要搬新家。

  後來呢,他們搬了。2319成了嚴謹律師專有——因為他親自前往加汀島找到了荷庭、若蘇。皇夏生還是給了他獎勵。美中不足的是,改姓「歐陽」的皇荷庭很不給長輩面子,怎麼也不回皇家,於是,皇夏生便要皇宇穹帶皇春實上門逮他。同時期,皇夏生想起父親說他可以要求任何結婚禮物——雖然他當時已經結婚滿久了——便帶著半試探的心態說要回皇家重新辦場大婚禮,結婚禮物就冬耐堂哥在義大利的出版社好了,沒想到,父親真答應了,這時,他不但明白了父親接納可虹,並且,他成功地讓荷庭一無所有。一無所有、父親親姊來襲,歐陽荷庭慘遭雙面夾攻,竟想逃往海上漂泊……把他整得這麼慘,皇夏生真高興、無比歡愉呢!只是荷庭沒因他這麼激他,就回皇家。「歐陽」荷庭你真是難搞啊!那我就亂搞給你看!皇夏生亂搞義大利的出版社,什麼都出版、什麼都不挑,最後最後,只激出歐陽荷庭生了個兒子叫「皇」泰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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