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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子雁]落花逢凶(姻緣鏡之凶鏡)[全文完]

子雁-落花逢凶【姻緣鏡之凶鏡】

相傳有十一面鏡子從遠古時代流傳至今
其中一面由黃金打造的鏡子被蒙古人稱為『凶鏡』
據說取得這面『凶鏡』的女子必定會遭逢不幸……
想他朱祐樘貴為太子,文武百官無不對他阿諛奉承——
唯獨她!好個膽大包天的女娃兒,居然敢放肆頂撞他?
妙極了!未來的日子若有這純真直率的人兒相伴肯定不會無聊。
不過,現在召年僅十歲的逐雲入宮還言之過早
這面由蒙古進貢的『落花鏡』就當作他倆的訂情信物吧……
十年前,一道聖旨讓她被迫與親人分離,只剩『落花鏡』長伴左右
十年來,她帶髮修行,期盼有朝一日能為枉死的爹平反冤情
無奈命運弄人,害她家破人亡的皇上已於日前駕崩
可師父卻要她進宮,陪登基的皇上南下、主持祭天儀典!
天哪~~面貌半毀的她該以什麼心態面對『仇人之子』?……
該死!這奉命進宮的淨心師父讓他有種似曾相識的錯覺
孤冷憂鬱的氣質更惹他情難自禁、心生愛憐
然而,她不但抗拒他的恩寵,還求他成全她長伴青燈的決心?
作夢!就算她削髮為尼也休想逃離他半步……

楔子

  傳說在天地尚未形成的遠古時代,浩瀚宇宙不過是一團混沌之氣,而盤古則在這片混沌的宇宙沉睡了一萬八千年。

    有一天當他醒來時發現四週一片漆黑,他伸展四肢後感覺空間十分狹隘、悶熱難耐,於是他奮力站起身,拿起身旁的斧頭用力一砍,隨後只見光亮乾淨的氣直往上升堆成了天,而陰沉混濁的氣就往下降鋪成了地,從此天地形成。

    在盤古終於成為「頂天立地」的巨人之後,他決定犧牲自己的生命,將身體轉化為天地間的景物,因此盤古被後人喻為天地萬物的始祖。

    這個古老的神話深植人心,而且傳說盤於在開天闢地、創造天地萬物的同時曾打造十二面能鎮邪祈福、趨吉避凶的鏡子,而這十二面歷史久遠的古鏡也在坊間流傳著許多無從查證的傳聞。

    據說十二面古鏡採集陰陽精氣、吸收日月明光、通曉鬼神行意,能防止魑魅幻影、修整殘疾苦厄,不但具有靈性,而且即使歷經萬年仍不減其法力。

    黎民百姓對於這個傳言深信不疑,更何況俗話說「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旦夕禍福」,眾人無不想將古鏡占為已有好杜絕妖魔鬼怪近身,冀望能永保安康。

    或許是得不到古鏡之人存心造謠,也或許是曾有人親眼目睹古鏡神奇的法力而飽受驚嚇,總之這個流傳已久的「古鏡傳說」在經過眾人捕風捉影、穿鑿附會之後,本是象徵吉祥的古鏡不但蒙上一層詭譎面紗,更成了百姓口耳相傳的「邪鏡」:
   
  夜鏡——只有在夜晚可以顯像。全鏡漆黑如墨,鏡面亦然。它只會顯現作古之人的影像。

    凶鏡——是一面由黃金打造的鏡子。它的外觀看來價值連城,可一旦得到它便會有不幸的事情發生。

    玄鏡——一般人無法由此鏡照出影像,傳說可由此鏡照出影像的人,一年內必定難逃死劫。

    幻鏡——會顯現影像。不過,顯現出的影像真假皆有、難以分辨,容易引起眾人的猜忌心,有「預知鏡」之稱。

    夢鏡——能映照夢境,也就是能讓擁有者窺見他人所做的夢。

    卜鏡——能佔卜、預見未來,擁有它的女子可看見未來相公的模樣。

    炎鏡——又稱「火鏡」,遇火才會顯現影像。不過,自古以來凡是想點火看它會顯現何種影像的擁有者都會莫名慘遭祝融焚身,因此至今無人知道它究竟可以顯現出什麼影像。被後人稱為「未知鏡」。

    心鏡——可映照人心,擁有它的人可以藉由它讀心、洞悉他人真正的想法。

    風鏡——有風之處才能使用,會將流言化為文字顯現於鏡面上。

    光鏡——只有女子能夠擁有它。它能幫助擁有者的相公飛黃騰達,但擁有者本身卻必須付出相當的代價。

    水鏡——傳說只有十六到二十歲的女子擁有它才能許願,故別稱「女鏡」。從外觀看來是一面普通的鏡子,但若是用手摸鏡面卻會穿透。雖然擁有它的人可以許三個願望,不過,當第一個願望實現時,許願者的頭髮會變白髮;第二個願望實現時,許願者會快速老化成老大婆;第三個願望實現時,許願者便會死去。

    髮鏡——由女子的髮編成。傳聞很久以前有一名負心的江湖術士曾經欺騙許多女子,讓她們願意為他剪下一頭秀髮,製成具有法力的鏡子。或許是這名江湖術士太過負心,這面包含眾女怨恨的鏡子便成了教訓負心漢的利器。自此,只要被拋棄的女子剪下頭髮綁在鏡子上,便能詛咒負心漢。

    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儘管邪鏡神秘的傳聞讓許多貪生怕死之徒擔心受到迫害,不過,它令人無法抗拒的魔力卻讓更多人亟欲窺探其中的奧秘,甚至不計後果只為一賭邪鏡的廬山真面目。

    據說現在擁有十二面邪鏡的,個個都是正值豆蔻年華的姑娘,至於邪鏡會如同古老傳說般為主人消災納福,或是如同後人所說的會為主人招來橫禍,至今仍沒有答案,也沒有人能夠預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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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黃沙滾滾。

    金色的霞光罩上壯麗的山河,一波波沙紋隨著偶爾吹起的一陣風變化著,唯一不曾改變的,是深植在大地上的蒙古包,一座接一座緊緊地挨著。

    在數座蒙古包之間,圍繞著一座紅色的主帳,那是蒙古人的主子暫時居住的地方。

    因為要攻佔地形險要且物資豐沛的黑水城,這次,蒙古頭子親自出馬坐鎮,蒙古兵一見主子親自指揮,士氣大振,連連勝出,進攻才兩天,城中人已成為階下囚,甘心招降,只要殺了城主取得其項上人頭之後,城內的勢力將納入蒙古。

    「哈哈哈——」一陣爽朗的聲音隨著一個高大壯碩的身子出現而響起,散佈在空氣中。

    王帳內,一抹纖細的身影正攬鏡自照,聽到男人的聲音,忙不迭地回過身,姣好的芙蓉臉蛋因唇畔漾起的一抹笑花,更顯絕麗。

    「大王,什麼事讓您這麼高興?」

    原來仰天大笑的高大男子正是蒙古大王:囂天君。

    只見他以無限憐愛的目光看著他的王后,一把將她攬起,擁入自己的懷中。

    「晶兒,你說拿下黑水域,本王該不該高興?」他低頭吻了王后。

    「拿下黑水城了!?」

    王后又驚又喜,驚的是王上以驚人的速度拿下黑水城;喜的是王上對她的貪戀一如從前。

    「是啊!」囂天君見王后崇拜的模樣,臉上有止不住的得意,「等打敗中興府,西夏就是我們的了。」

    「王上又攻佔了一個國家……」王上所統領的版圖又擴張了,王后自然是欣喜的;她的丈夫如此威風凜凜,天賜予他的力量是如此強悍,她得夫如此,此生還有何求啊?

    想到此,她緊緊地依偎在夫君懷中,汲取他無比的力量。

    「王上,恭喜您了。」她的喜悅只在心中停留了片刻,很快地,她像想起什麼似的,嬌顏頓時黯淡下來。

    「晶兒,怎麼了?」囂天君沒錯過她臉上任何一絲表情,看出她並不如自己想像的高興。

    「王上,您又攻佔了一個王城,降臣們送來的貢品一定很豐富。」

    「這是當然的。」

    「他們一定也會獻上美女吧,到時王上還會記得晶兒嗎?〞她期期艾艾的問,怕惹得王上不高興。

    「你說這什麼傻話!就算他們送上上萬個貌如天仙的美女,本王也不會看一眼,本王的眼睛裡只有你。」囂天君半誘哄半敷衍地道。

    「王上,您說的是真的嗎?」王后抬起水眸看著王上,想看出他所說的話是真是假。

    「當然是真的,本王什麼時候騙過你?」他咧唇一笑。今天是個好日子,又拿下黑水城,他就不同她計較猜忌之罪。

    「王上說的沒錯,是晶兒多疑了,請王上恕罪。」

    「都是夫妻了,說什麼恕罪不恕罪的。」在她唇上偷了個香後,囂天君正色道:「本王有東西要送給你。」

    「咦?」王后不明所以的看著王上,「為什麼送晶兒東西?」

    「證明本王愛你啊!省得你老懷疑我。」囂天君逗著她,並由袖中拿出一面鏡子交給她。

    「這是……」王后接過鏡子,方覺那鏡身綻出的亮澄澄金光不是漆刷上去的,而是真的黃金。

    「這面鏡子是攻城的時候,士兵在城中發現的,見價值不菲,不敢私吞,這才送回本王這裡;見到這鏡子本王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晶兒你。怎麼樣?本王是不是心裡只有你?」囂天君取笑道。

    王后聽他這麼一說,方纔的猜忌倒顯得是自己小家子氣了,她嬌嗔道:「王上,晶兒知錯了,您要打要罵,晶兒都隨您。」

    「打?罵?本王捨不得哪!不過,本王饒不了你,就罰你伺候本王一輩子。」囂天君看著王后因他的話而羞紅的臉龐,志得意滿,旋即發出狂妄的笑聲。

    「王上,晶兒願意伺候您一輩子。」王后曼妙的身軀貼在囂天君的胸膛前,纖細如玉蔥般的長指不疾不徐地替他解開衣裳,悄悄地探了進去……「王上,您可別負了晶兒的一片真心吶!」在兩人迷醉之前,她提醒著他。

    「嗯。」

    囂天君隨口應了聲,此刻他滿腦子淨是與她風花雪月一場,未來的事,誰知道呢!

  ☆ ☆ ☆ ☆ ☆ ☆

    「你是誰,竟敢跑到王帳裡來!」

    隔日一早,當囂天君醒來,卻發現身旁躺著一個面帶紫斑的女人。

    「王上?」聽到王上的聲音,王后立即驚醒,連忙坐起,不知道王上說的人是她。

    「別過來,你這個醜女!」他喝住她的動作。

    「醜女?」聽聞王上叫她醜女,王后的纖手立刻摸上自己頰邊,這才發現她的手竟爬滿了不平的疙瘩。

    「啊——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她尖叫著,作勢上前。

    囂天君卻無情地踢開她,「走開。」

    「王上?」擱在床榻的鏡子彈落下來,映現出她凹凸不平的臉。

    這……可是她?

    顫抖地拾起鏡子,再次看清楚,忽地,因無法承受這個事實,她竟昏了過去。

    囂天君一臉嫌惡。

    「來人啊!把這個醜女人拖出去,再派人重新打掃一遍!」

  ☆ ☆ ☆ ☆ ☆ ☆

    「出去,出去,不准進來!」王后在帳內大吵大鬧。

    她瘋狂地叫著,不肯讓人帶她離開自己的暖帳,她怕這一走,王上真的要忘了她的存在了。

    她不要、她不要啊!

    中原的皇帝把不受寵的妃子關入冷宮,一輩子冷落;而她呢?身為王后,誰敢關她?誰敢冷落她?

    除了他——囂天君!

    「王后,您別為難我們,我們也是聽令行事啊!」兩個被派來帶走她的土兵在帳外喊著。

    王上說了,要是他回來的時候,還聽到那瘋婆娘的鬼叫,就要殺了他們。

    這些話自是不能讓王后聽到,否則王后更不會離開了。

    王后豈會不知王上的心意?

    早在他日益疏離自己之後,她就慢慢感覺到了,再加上蒙古的版圖一天天擴大,每年納進的貢品無數,有的地方沒錢納貢,王上也同意他們獻上美人,漸漸地,後宮的美人一多,她便被遺忘了。

    說什麼就算他們送上上萬個貌如天仙的美女,他都不會看一眼,他的眼裡只有她?騙人,說什麼不會辜負她的真心?騙人!

    她將女人最寶貴的青春全奉獻給他了,到頭來得到的是什麼?

    是被驅離!

    嫌她老了、丑了,就要把她趕走嗎?

    十年的夫妻啊,縱然在他迎娶自己時,她就明白「哪個男人不風流」這個道理,可他既然娶了她,還曾花費力氣哄她,為什麼還要做得這麼絕?

    明知道失了依靠的她,是到哪兒也無法生存的啊!

    手中緊緊地握著他送給她的鏡子,鏡中映現出來的可怖容貌不曾改變,一綹黃絲有些枯乾,眼尾處也添了不少皺紋。

    她,終究輸給了無情的歲月啊!

    可這面鏡子她仍然不願意丟棄,因為這是王上送給她的。

    她是這麼地用心保存著鏡子,保存著自己對王上的一片真心。

    突地,她仰首狂笑,像是在笑一件多麼可笑的事般,止不住的淚水沿著頰邊落下,然,只有一滴。

    經過了容貌的改變,丈夫的寵愛能不變嗎?

    現在,他終於做出要她走的決定了,不是嗎?

    收起自怨自艾的苦笑,她酸澀地想。她早決定了做那件事,只是一直欠缺勇氣、一直在等他回心轉意。

    但很顯然地,她等不到他的回心轉意了,所以如今的她必須鼓起勇氣。

    望著鏡中的自己,她的容貌未曾恢復、肌膚亦失了光澤,更甚者,添了深深的皺紋,說明了她是又老又醜的女人,和那些後宮裡的妃子比起來,她是王后,丑中之後,是不配在王上身邊的人啊!

    她深吸了口氣,癡愣地看著鏡中人,一抹憂怨笑花漾在唇邊。既然你對我絕情到此,我也只有一死了之。

    想著,她拿起身旁御用短刀,劃破自己的手腕,鮮血滴落在澄明的鏡面上,她一點兒也不感到痛苦。

    握著短刀靠近頰邊,那佔了大半邊臉、日益深沉的紫斑,連自己看了都感到厭倦,更何況是王上呢?

    忽地,她將短刀刺進臉頰,深深的挖著,她不要這塊紫斑跟著她,她不要啊!

    未了,她還截自己斑白的長髮,痛心疾首。

    「這樣你就再也不用看見我了……」說完,她將臉頰貼在冰冷的鏡面上,任傷口滴流著鮮血。

    很快地,鮮血流滿了整個地面,她沒有起身探看,只是告訴自己,一會兒就不痛了,她永遠都不會再感到痛了。

    她滿足的笑了,帶著笑意睡去。

    永遠不醒……

  ☆ ☆ ☆ ☆ ☆ ☆

    「啟稟王上,王后自刎了。」

    「死了?」眉一挑,囂天君的臉色未變,仍是左擁美妃、右抱嬌妾,看不出他和王后有十幾年的感情。

    「是。」

    「傳令下去,王后是病死的,國喪一個月。」囂天君冷漠的下令。

    「是。」侍衛應了聲,並沒有離開。

    囂天君看著他,「怎麼,等著本王去給她上香嗎?」

    「王、王上,奴才不敢,只是有一事奴才……不知該說不該說。」

    「有什麼話快說!」他不耐煩地催促,最厭煩在他面前吞吞吐吐說話的人了。

    「是!」

    侍衛只好說出最近在黑水城聽來的傳聞——黑水城有一面黃金鏡,相傳是盤古開天時所制十二面鎮邪用的古鏡之一,但這面鏡子不知怎地成為一面凶鏡,據說擁有這面凶鏡的女子,都會發生不幸的事情。

    巧的是,這一年繼承黑水城城主之位的,是老城主的長女,才繼承不到兩天,即遭囂天君攻城,短短幾日之內拿下整個黑水城,取下女城主的項上人頭,因此這個謠傳又開始在百姓之間流傳開來。

    「你是說王后手上的那面黃金鏡?」囂天君想起了王后在一夕之間變老、變醜的事。

    「王上,謠傳雖是謠傳,但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啊!」侍衛說道。

    囂天君半晌不語。

    「王上,不如毀了那面凶鏡吧!否則,會發生什麼事誰也無法預料……」

    「且慢,你說拿到那面鏡子的女子才會遭至不幸?」

    「是。」

    「既是如此,本王擁有這面鏡子並不礙事。」難怪王后會無故變成那副德行,原來一切都是他害的呀!

    若不是他送她那面凶鏡,她不會變成那模樣。

    若不是她變醜了,他又怎麼會嫌棄她?

    若不是他的嫌棄,她不會傷心、絕望到必須自刎……都是自己過分重表相,才會衍生這種悲劇呀!

    思及此,無限的悔意襲向他,他只能留下那面凶鏡追思,只能如此啊!

    然而,後悔已經來不及,遺憾已經造成。

    「王上……」

    侍衛想要再勸他,囂天君卻揮手阻止他。

    「把鏡子收好,本王去看王后。」

    「是。」

  ☆ ☆ ☆ ☆ ☆ ☆

    明成化年間「小小姐,你別再跑了,一會兒老爺找不著你,奶娘我可又要挨板子了。」

    一名老婦人一身僕衣,苦苦追趕著跑在前頭的小女孩,又是哄又是騙的。

    「騙人,爹爹才不會打你呢!你們只是在做做樣子嚇唬我。」小女孩馬上反駁。

    「哎呀!我的小祖宗,你怎麼拆奶娘的台呢!」奶娘知道騙不過小女孩,只好求饒。

    小女孩瞧奶娘拿她沒法兒,又向前跑去。

    她看到前面有蝴蝶呢,她得趕緊迫去。

    「小小姐,唉!你怎麼又跑起來了呢?」奶娘大氣都沒來得及喘一口,連忙又追了過去。

    瞧這深秋的季節,寒涼透骨的風冷颼颼的,一個不注意就可能染上風寒。不行、不行,她得趕緊追過去,免得小小姐著了涼,她可吃不完兜著走了。

    在這皇室的狩獵場裡,就見一抹小小身影在前頭跑著、跳著,後頭追著一個老婦,又喊又跑。

    在先帝遷都北京時,就將景山山頭夷為平地,改為狩獵場和行館。

    平日鎮守在此的只有一部分的御林軍,除了狩獵季外,這裡是沒有人來的。

    而每逢秋季,皇室便會舉辦狩獵比賽,供皇子、貴族們打獵、休憩,還有相互較勁。

    今兒個就是狩獵比賽開始的前夕,許多貴族、王侯還有大官們都已經住進行館了。

    這一老一少就是兵部侍郎封其宣府裡的女眷,奶娘口裡喊的小小姐,是排行老二的封逐雲,上頭有一個兄長叫封逐天,下有一個弟弟叫封逐雨。

    她,也算是獨生女吧!

    所以,打從她出娘胎以後便倍受疼愛,才造就了她這淘氣、驕蠻的性子。

    但即便如此,她還不至於犯下大錯,為封家帶來困擾就是了;因此,封府裡的上上下下對她這個小主子是又寶貝又拿她沒轍。

    今年的狩獵季,要不是她吵著要和封其宣一起來,年方十歲的她是沒有資格參加的。

    到現在奶娘還想不透,為什麼小小姐非要參加這種血腥又殘暴的秋獵不可,待在府裡不也挺好的嗎?

    奶娘搖搖頭!不多想了,一會兒小小姐跑遠迷了路,那可就糟了!

  ☆ ☆ ☆ ☆ ☆ ☆

    而這頭,封逐雲追趕著蝴蝶,追著追著,不知不覺地進入一個山谷,滿谷的蝴蝶和花香讓她看傻了,眼眸因為驚訝而閃著興奮、晶亮的光芒。

    「好美啊!」她長這麼大,還不曾看過這麼美麗的地方。

    「誰讓你進來的?」飽含不悅的聲音在她背後響起。

    小小的身子一轉回頭,頭頂就傳來一陣疼痛,原來出聲的那個人在前方的樹上丟石頭砸向她。

    「你幹什麼打我?」

    封逐雲指著隱隱作疼的頭。

    「你又為什麼進來?」男孩也不客氣。進入他私人的天地,她還敢這麼大聲跟他說話?好大的膽子!

    自他懂事以來,還沒有人敢直視他的眼睛跟他這樣說話的。

    這個小女娃兒竟然比那些大人們勇敢,真是有趣!

    心念一轉,他決定留下她來玩玩,相信父皇不會不同意的。

    「這裡又不是你的,我為什麼不能來?」封逐雲不知道他是誰,瞧他手裡又拿著一塊小石頭,她嚇得立即摀住自己的頭顱後退。

    「你怕什麼,我又不會砸你。」看她那副樣子,也沒多大膽子嘛!逗弄她的興趣頓時又減了大半。

    「你剛才就砸了。」封逐雲提醒他。

    「你敢跟我頂嘴!」

    「這算頂嘴嗎?我說的是實話,你是壞人!」衝著他一叫,封逐雲拔腿就跑。

    沒膽子的傢伙!

    他睨了她逃走的方向一眼,哼了聲,隨即閉上眼。

    唉,無聊的秋獵什麼時候才會結束?

  ☆ ☆ ☆ ☆ ☆ ☆

    黃昏時分,天空下起了小雨。

    封逐雲半跪在窗邊,奶娘正在一旁守著她。

    突然,封逐雲跳了起來。

    「奶娘,下雨了!」

    「下雨就下雨,小小姐這麼大驚小怪作啥?」

    「他會淋濕的。」

    「他?哪個他?」奶娘不懂她在說誰。

    「就是那個他啊!」封逐雲跳下椅子,奔出房門。

    奶娘急忙追到門邊,「小小姐,你要去哪裡?」

    「送紙傘給他。」

    他?到底是哪個他?奶娘還是搞不懂。

    倏地,她的身子震了一下,驀然想起這裡可不是封府,哪容得了小小姐這樣亂闖,要是不小心觸犯聖顏,可是要殺頭的啊!

    慌亂地先把手邊的事擱下,她立即追了上去。

  ☆ ☆ ☆ ☆ ☆ ☆

    「大哥哥,你在哪裡?」封逐雲拿著一把好不容易找來的紙傘就著急的往外頭跑,忘了先把紙傘撐開擋雨。

    「大哥哥,你在哪裡?」她漫無目的的叫著,頭髮被雨打濕,緊貼在她的肌膚上,眼睛因為不斷落下的雨而有些睜不開,她邊跑邊叫著,隨著天色漸漸變暗,她已經跑離行館有一大段路程了。

    「大哥哥……」

    封逐雲憑著記憶走入山谷,在山谷的林間打轉,轉了半天,仍沒有瞧見半個人影,只有她的呼叫聲在林間迴盪。

    「大哥哥大概是回去了。」她喃喃自語著,想著下午就已經變天,也許他早就回去了。

    那她也回去吧!

    還來不及細想自己冒著雨來谷裡找他的動機是什麼,她已一腳踩空,滑下幾尺深的泥地中,弄得一身泥濘,狼狽不堪。

    「哎呀!」白暫的臉上除了雨滴和汗水外,現在又添了不少黃土,跌下坑時膝上的擦傷,讓她疼得齜牙咧嘴。「嗚……好痛喔。」

    「活該!」

    熟悉的戲謔聲自她附近傳來,封逐雲止住哭聲,抬頭一看,那名男孩正站在高處,手裡還拿著一把精緻的紙傘,全身乾淨整潔的看著她。

    「把我拉上去。」封逐雲叫道。

    男孩搖搖頭拒絕。

    「你會弄髒我的衣裳。」

    「你怎麼這麼壞,我是為了找你才掉下來的耶!」

    「自己貪玩還說是為了我?哼!」他嗤之以鼻。當他沒看到嗎?明明就是她自個兒貪玩,才會跌進他們為了捕殺獵物而做的陷阱裡去的。

    「我才不是貪玩,你瞧,我拿了紙傘來給你,就是怕你淋濕。」

    「你會這麼好心?」

    他的眼裡有著明顯的不信任,還有如冰一樣的冷意向她射去,完全沒有小孩該有的天真和稚氣。

    「你果然是壞人,等我上去後,我要叫我爹把你捉起來!」封逐雲十分不服氣,直覺自己的爹是兵部侍郎,是很大的官,可以隨便捉人,她便以此來恫嚇他。

    誰知道他根本不怕,還哈哈大笑了起來。

    「捉我?誰這麼大膽子敢捉我?」

    「你……總之你先把我拉上去,就知道我說的是不是真的了。」

    「說來說去,不就是要我先拉你上來,你還真不是普通的狡猾。」他不得不對她另眼相看。

    父皇說的沒錯,當一個人有求於你的時候,任何低賤的工作他都會願意去做,就像她一樣。

    「我才不是狡猾,我真的是為了給你送傘,就是因為一直找不到你,才會掉下來的嘛!你為什麼不相信我……咳、咳……」一連串咳嗽聲之後又是幾個噴嚏,她好像著涼了。

    見她這副可憐兮兮的模樣,他還是心軟了。

    「好吧!把你的手給我。」

    「咦?」封逐雲一時間傻了。

    「還不快點,在等我反悔嗎?」

    「不是、不是!」封逐雲連忙搖頭,拉住他的手。

    他輕易地使將她拉上來,同時注意到她的體溫燙得嚇人。

    「你發燒了。」

    「哦!」封逐雲點頭,聲音裡有著濃濃的鼻音。

    方纔的跑跳加上跌落陷阱,讓她體力耗盡,一場雨淋下來,她自然就染上風寒了。

    「哦什麼,還不快上來!」他冷著聲,見封逐雲傻傻地看著他的眼神,他立刻把自己武裝起來,瞪著她,「看什麼看!」

    「大哥哥,你為什麼要這麼凶?其實你的心腸不壞啊!」

    「剛才你還說我是壞人。」他提醒她。

    「逐雲說錯了,大哥哥不是壞人,是救逐雲的人。」

    「你叫逐雲?」他這才驚覺,自己竟跟這個不認識的小鬼講了半天的話。

    「嗯,是追著雲跑的逐雲喔!」

    「追著雲跑?你還真敢說。」他笑了。

    「大哥哥,你呢?你叫什麼名字?」

    「你不認識我?」

    放眼整個朝廷,有誰不認識他?

    「我當然不認識你啊,我們今天才第一次見面。」她理所當然的說。

    「佑樘,我叫佑樘。」

    她不知道他是誰,所以才敢這麼大膽的跟他說話吧!既然如此,他還是暫時隱瞞身份吧!

    「喔!」封逐雲點頭,嬌小的身子有些傾斜,好像要睡著了。

    「喂,你還不快上來,我帶你回去。」他蹲下身子,讓她爬上自己的背。

    「好。」封逐雲乖乖地爬了上去,發現他的背好暖、好平坦,比爹爹的舒服多了。封逐雲在心裡想著、想著,思緒漸漸模糊起來……

  他背起她,往行館的方向走去,絲毫未察覺自己對她,似乎有那麼一點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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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朱佑樘穩穩地架起弓箭,弓弦被他拉得滿滿的,尾端夾著羽毛的箭正準確的瞄準。

    在那一瞬間,他瞇起眼,然後手一放,箭直直地射出,射中在遠處跳躍的牝鹿。

    「駕!」

    他驅策身下的駿馬往牝鹿的地方而去,不一會兒,果然在草叢中找到中箭的牝鹿。

    牝鹿用驚懼的眼神看著他,他卻冷酷的跳下馬來,用身邊的繩索將動彈不得的牝鹿捆綁起來,縛在馬側,又繼續去尋找下個獵物。

    突地,草叢那端又傳來窸窣聲,敏銳的耳力一判斷出方向,他馬上就搭起弓,往目標射去。

    確定目標中箭後,他立即策馬而去,在草叢的另一端找到一隻小兔子,他大喜;本來不放在眼裡的小兔子,此刻卻讓他有些高興,因為他要替她補補身子。

    獵到兔子竟比獵到一頭鹿還要教他高興,若是數天前有人敢這麼告訴他,那人絕對是不要命了。

    可現在不一樣,他的心被一個女娃兒佔得滿滿的,若說有什麼他能為她做的,無疑是這只替她補身的兔子了。

    那天送她回到行館時,就聽到一個老婦在長廊外大叫大嚷著小小姐,他心想,那個小小姐指的應該是他懷中這個小人兒,於是他將她送還給她的奶娘,這才知道她是兵部侍郎封其宣的女兒。

    封逐雲……是追著雲跑的逐雲喔!

    她好聽清脆的嗓音在他耳畔響起,他的唇畔因此而勾出不常出現的笑。

    搖搖頭,回過神,他該回去了。

    回去給她送補膳。

    她這一次淋雨可病得不清哪!

    後來他才知道,原來那天她真是出去找他的,所以在他見到她時,她才會一身濕。

    她為什麼要這麼做?這個問題,因為她生病而被擱了下來。

    這幾天,他雖然沒有在她房裡守著,卻時常去看她,當然,在他的要求下,封府的人不敢向封逐雲透露,他——就是當今太子。

    會這麼隱瞞,原因無它,他只是想知道,當她還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時,會怎麼待自己。

    以往,因他的身份尊貴,每個人都對他必恭必敬的,說出來的話無不極盡討好之能事,就連太傅也礙於他的身份,給予他的評語都是噁心、八股,他早就厭煩了。

    在初見她的時候,她不但敢直視他的眼,還敢出言頂撞他,似乎不把他當成特殊份子看待,正因為如此,他才會逗她說出心裡的話。

    他想聽的,也只有真心話而已,但身為太子,這些是聽不到、也聽不全的,這樣如何能修正他的過錯,讓他更進步呢?

    基於種種原因,他選擇了隱瞞,或許這樣他才能交到一個真正知心的朋友。

    捉起受了箭傷的小兔子,他躍上馬,奔回行館。

  ☆ ☆ ☆ ☆ ☆ ☆

    「瞧瞧我給你帶來什麼。」甫回到行館的朱佑樘心情極好,邊走邊喚著屋內的人。

    「佑哥哥,你來了!」封逐雲拍拍床榻,要他坐在那兒。

    「這是好吃的肉湯,你嚐嚐看。」朱佑樘把手中的碗端給她,一臉喜悅。

    「什麼肉?」

    「你先吃了我再告訴你。」他若事先說了,她鐵定不會吃的。

    封逐雲依言先喝了兩大口湯,急著問:「我喝了,快告訴我。」

    「是兔肉。」朱佑模老實告訴她,沒想到封逐雲一聽,連湯帶肉的全吐了出來,讓正對著她的他被弄髒了一身。

    「你怎麼拿兔肉給我吃?」封逐雲把碗給摔了。

    朱佑樘見狀大為光火,臉上的喜悅頓時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臉陰驚。「你怎能這樣糟蹋食物?」

    「它們才不是食物,它們是可憐的動物,竟然被你捉來煮……嗚……我吃了小兔子……」封逐雲不理會他的怒氣,逕自哭了起來。

    「你哭什麼?只是兔子,有什麼大不了的?」見自己的心意被這麼糟蹋掉,他有些難以置信,眸子也露出兇惡的眼神。

    「你怎麼可以這樣?到時候兔子媽媽找不到小兔子,會很傷心的,就像我娘一樣,每次我不見了娘就哭……嗚……小兔子好可憐!」封逐雲嚷著,根本不管他心裡是怎麼想的,更沒有想到他是為了自己才去殺兔子的。

    面對她哭泣的小臉,朱佑樘竟狠不下心,以往這種情形,對他嚷著的人通常都會掉腦袋的,可她……竟讓自己有說不出話的時候!

    「那教我怎麼著!殺都殺了、者也煮了,頂多下回我不殺它們了。」認命了,誰教只有她會哭,他不會呢!

    可要叫他說出道歉的話,那是萬萬不可能的,他可是太子,太子是不用向任何人道歉的,他只能做到這裡,她再不依,他也沒轍了。

    「你保證不殺它們了?」封逐雲的哭聲說停就停,頰上掛著的殘淚來不及抹去,也被他擦掉了。

    「不殺了,就算會拿最後一名也不殺了。」

    「真的?」

    「真的。」他搖搖頭,若說一個十七歲的少年會拿一個十歲的女娃兒沒轍,那也只有他了。

    「哇,太好了,佑哥哥是全天下最好的人了。」封逐雲歡呼起來,摟緊他的脖子又叫又跳的,小兔子的事早就擱到一邊去了。

    「好了好了,你這猴精兒,病一好又開始活蹦亂跳了。」

    「說我是猴精兒,你才是,」封逐雲不依,「佑哥哥,趁奶娘不在,我們出去玩吧!」封逐雲一臉期待。

    「不行,逐雲,我今天來是要告訴你一件事的。」說著,他的臉沉了下來。在一起的時光是這麼的短暫,所以他不輕易和她吵架嘔氣,因為他知道自己與她相處的時間不多。

    「什麼?」感受到他的異常,封逐雲停止吵鬧。

    「狩獵季就要結束,我也該和我爹回去了。」

    「你要走了?」

    「不只是我,所有的人都要回去了。」

    「那我不是看不到你了嗎?」

    「嗯。」皇宮內苑不是說進就能進的,再加上她爹的職位,沒有皇上下詔是進不了宮的,而且就算她爹進得了宮,她也無法進宮,所以,應該說是從今以後,再也見不到面了吧!

    「啊?我不要,我不要!」她吵鬧了起來,不要再也看不到他。

    「逐雲乖,這也是不得已的,除非……」他頓了下。

    「除非怎樣?」

    「三個月後,我找機會上你家去看你,你說怎樣?」只要他在這三個月中表現很好,父王應該會同意讓他出宮的,到時候他就可以和她見面了。

    三個月?那是什麼時候啊?」封逐雲不懂。

    「冬天,等到下雪的那一天,你就可以看到我了。」

    「真的?」那她現在就開始天天期待下雪。

    「真的,你要相信我。」

    「好,我相信你,不許你黃牛喔!」

    「嗯。」

    「對了,佑哥哥,這個送給你。」封逐雲把掛在頸上的平安符拿下,「這是娘到「平鎮寺」去求來的平安符,送給你。」

    「這麼重要的東西,你留著。」

    他不收,他是未來的天子,是蒼生百姓重要的龍子,保他平安的侍衛無數,他覺得逐雲比他更需要這東西。

    「不,這是送給你的禮物,這樣你會覺得欠我一樣東西,就會對我念念不忘。」她傻氣的說。

    聽到她這麼說,他不知道該罵她傻瓜還是疼寵她。

    「收下吧!」封逐雲一臉期待地看著他。

    「好吧!謝謝你。」

    「對了,如果下雪那天你來了,我們家守門的不放你進來,你就到我家後門,我會去替你開門。」

    「傻瓜!」終於,他忍不住笑罵出口。他是什麼身份,小小的兵部侍郎府攔得住他嗎?

    她真是傻得可愛啊!

  ☆ ☆ ☆ ☆ ☆ ☆

    太和殿官員分職等站成兩排,其中還有頭戴小圓帽、身著排色公服的異族人士,眾人恭迎著大明王朝的天子上朝。

    辰時到,天子皇輦來到殿門前,太監們傳喚,殿內文武百官以及無數宮女全數跪下,高呼萬歲萬歲萬萬歲。

    只見天子下了輦車一路走向龍椅,大喝一聲:「眾卿平身。」

    眾人聞言,這才敢起身,但兩眼不敢直視,垂視著紅絨絨的地毯,不敢窺視天子聖顏。

    「眾卿可有事上奏?」

    此言一出,一名身穿紫色公服,官拜正五品的官員立即走向前,「啟稟皇上,大蒙古派來使者,正在殿下候著。」

    「哦?」憲宗先是挑起眉,隨即令道:「宣。」

    「宣蒙古使者覲見——」

    身穿異族服飾的蒙古使者立刻走入大殿,見了天子也不下跪,他們只是被派來送貢品的人,因此對於中原的皇帝並不友善,只用最簡單的漢語來表達他們的意思。

    「我等乃王上派來送上貢品的,請憲宗過目。」

    憲宗深知蒙古人一向狂妄自大,再加上日益擴展的國土使他們不但目中無人,且善於挑釁,是以臉上並無不悅。

    「你們王上還好吧?」憲宗問道。

    「托憲宗的福,我們王上尚好。」

    「那就好,想當年邊界簽約一別,至今也有十來年了,歲月真是不饒人啊!」憲宗點頭,表現的誠意十足。

    「憲宗客氣了。」蒙古人鞠了個躬,命人將貢品抬進來,「這是今年納貢物品,請憲宗點收。」

    「哦?」憲宗一臉興趣缺缺。

    自他即位以來,每年進獻的黃金瑪瑙、古物字畫、夜明珠、綾羅等等無數,還有什麼他不曾看過的?

    「免了,都是一家人還客氣什麼。」憲宗瞧也不瞧一眼,就命底下的人將東西收進鍾粹宮。

    「慢著,憲宗,王上交代,有一面寶鏡一定要憲宗親自點收。」

    「寶鏡?」

    蒙古使者由其中一隻箱子中拿出一個紫檀做成的木盒,打開後,頓時滿室金碧輝煌、銳氣四射,令在場的人忍不住發出讚歎聲。

    「這是……」

    「這是我蒙古王朝先王留下的寶物,名喚「落花鏡」,鏡身由黃金打造,背面刻制夾竹桃花;夾竹桃花在蒙古可作為防風籬之花,可隨風飄散,喻大明王朝前通大道,國運永世不墜。」

    蒙古使者照著國師給他的奏文,照本宣科的轉述。

    「國運不墜?好,好一個國運不墜的落花鏡。」憲宗大喜,由太監王中接過,瞧了好半晌。「這落花鏡果然鏡如其名,代朕向蒙古新王道謝。」

    「是。」

    眾人見憲宗笑得合不攏嘴,順勢說道:「恭喜皇上、賀喜皇上,得此寶鏡,大明必定國運昌隆!」

    「好,好。」憲宗滿意地點頭,將落花鏡視為寶鏡,喜愛不已。

  ☆ ☆ ☆ ☆ ☆ ☆

    「啟稟皇上,太子殿下來向您請安。」

    「讓他進來吧!」憲宗放下手中的奏折,抬頭便見到太子由太監領進來。

    「父皇。」

    「你們都退下吧廠憲宗說道,並自龍椅上走下來。

    「是。」

    「皇兒,習完書了?」

    「回父皇,是的。」朱佑樘恭敬地應了聲。

    「跟朕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不必這麼客套。」憲宗令道。

    「是的,父皇。」雖然憲宗這樣說,可朱佑樘仍是不能違禮教,父子之間的感情還是生分了點。

    「陪父皇走走。」

    「是的,父皇。」

    兩人步出御書房,來到御花園一隅,一群帶刀侍衛跟在他們身後。

    「皇兒,以後這大明朝就要交在你手上了,你可要爭氣點!做個好皇帝啊!」

    「父皇,兒臣明白。」自懂事以來,他所受的禮教、武術都是為了登上皇位而做的準備,他不敢叫苦,只能說這是他的使命。

    「還有,你年紀也不小了,朕該召告天下為你挑選秀女入宮了。」

    「父皇?」怎麼也沒想到父皇會突然這麼說,朱佑樘原本平靜的臉色頓時滿是驚訝。

    「你是太子,早早立妃也是應當的,怎麼,你不願意?」

    「不,不是。」朱佑樘搖頭,「只是兒臣以為,這件事可以過幾年再說。」

    「別的皇兒朕不管,可是你,朕不能不管,因為你是太子,愈早定下來對你愈好。朕也不想逼你,還是你心裡有更好的人選?」憲宗問進他內心深處。

    朱佑樘的臉倏地泛紅,想起在皇城外的可人兒。

    可她只是兵部侍郎的女兒……「父皇,兒臣心中沒有人選。」

    「那就讓朕來替你選吧!」他一旦決定了的事很難改變,除非有更好的理由能夠說服他。

    「父皇,可否過幾年再說,兒臣現在了心只為社稷、為百姓。」

    「朕也不是急,只是提醒你該有的責任。」

    「兒臣明白。」聽到父皇沒再為他的婚事煩心,他鬆了一口氣。「父皇,有一事兒臣不明白。」

    「你說。」

    「兵部尚書符明漢做事只求穩重不思突破,為何父皇還如此器重他呢?」

    這回秋狩,所有的官員幾乎都參加了,而一個堂堂的兵部尚書竟然因為怕血而拒絕參賽,這樣膽小如鼠之人如何能帶領屬下為國效力呢?萬一真有什麼戰事發生,只怕他會立即辭官吧!

    「你年紀尚輕,不懂得做人處事要圓滑的道理,他不是懦弱,而是保守謹慎;若是他這麼容易受煽動,朕把兵權交給他豈不是自取滅亡?」憲宗解釋道。「朕會這麼做自有道理,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

    「可是他的才能……」他本想說他不配當兵部尚書的,可為免父皇多作聯想,還是作罷。

    「你什麼時候對兵部尚書一職這麼有興趣了?」憲宗看著他,「莫非你是看上他的女兒真酈?」

    「才不是。」朱佑樘立即否認。

    他是覺得兩名兵部侍郎的能力比兵部尚書強多了,這絕非因私忘公,而是他觀察而來的結果,偏偏和父皇心中的人選不一樣。

    見他失神的樣子,憲宗在心中有了個譜,當下記下這件事。荷真酈,他得找一天召她進宮瞧瞧。

    「父皇,您覺得封侍郎如何?」

    「封侍郎……封其宣?」

    「是他,父皇您有印象?」

    在朝中,沒有得皇上的宣詔,官拜侍郎職位以下的,都不能越級進宮覲見皇上,所以能在憲宗腦海裡留下印象的官員很少,是以朱佑樘一聽到父皇有印象,很是吃驚,但又不免在心中想到,那是因為逐雲的爹有才能。

    「他這個人不能重用,有個小官做做,算是便宜他了。」憲宗馬上搖頭。

    「父皇,這怎麼說?」

    「記得幾個月前,符尚書曾經拿了一本密函給朕,密函的內容全是說我大明王朝如何腐敗,尤其是拿先帝在景山建行館這件事大作文章、散佈謠言,寫這封密函的人就是封其宣。

    「父皇,這也許只是個誤會。」這符明漢也怪,怎麼自己的屬下做出這種事,他不急著擺平,反倒進宮來告訴父皇,不怕父皇一生氣行連坐法降罪於他嗎?朱佑樘奇怪地想著。

    「不可能是誤會,上頭的字跡全和封其宣的字跡相符。」

    「父皇,說不定是有人栽贓嫁禍?」他相信逐雲的父親不會做這種事的。

    他把對逐雲的喜愛轉移至封其宣身上,忽略了自己現在是在跟誰講話。

    「這件事朕已經查得一清二楚,皇兒休要再提。」提到景山一事,憲宗自然沒有好臉色。

    「父皇……」

    「好了,什麼都別說了,朕帶你到鍾粹宮看看。」

    憲宗走在前面,朱佑樘只得跟上,想再找機會替封其聲說話。

  ☆ ☆ ☆ ☆ ☆ ☆

    半晌,他們來到鍾粹宮。

    「開門。」憲宗命令守衛。

    「是,皇上。」

    「你們別跟進來。」憲宗又命令身後的帶刀侍衛,只帶著朱佑憧進入宮內。

    偌大的鍾粹宮中並無掌燈,可卻十分明亮。原因無它,因為牆邊的四個角落各擺放著一顆夜明珠,只有碗般大小,卻比燭火更加明亮。

    「父皇……」朱佑樘環視四周,只見數張紫檀花桌上擱著無數的珠寶,光可鑒人;玉石琉璃、瑪瑙、金步搖……許多珍瓏剔透的珍奇異寶盡收眼底,可他不懂父皇此時帶他進鍾粹宮的用意。

    「皇兒,日後這一切都是你的。」憲宗眼底有明顯的驕傲,想必是得意大明國的強盛,每年納稅進貢的外邦無數,這才讓整個鐘粹宮淨是無數寶物。

    「你要知道,大明子民日後就得靠你治理了,所以無論是書術、武藝、統御……太傅授予你的,你都要盡全力吸收,懂嗎?」

    「父皇,兒臣知道。」

    「嗯,很好。」憲宗滿意地點頭,原本要領著朱佑樘離開,可眼角卻別見被擱置在鏡台上的落花鏡,他走過去取超鏡子,交給朱佑樘。「皇兒,這面鏡子就賞給你的意中人吧!〞

    「父皇,兒臣哪來的意中人?」這把黃金鏡倒是特別,背面刻有夾竹桃花紋,表面卻光滑無比,雖是黃金,拿在手裡卻不重,比掌心大一點,姑娘家隨身攜帶也不累贅。拿到鏡子,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逐雲那女娃兒。

    「真酈啊!她不是你的意中人?」憲宗早在心裡記下皇兒喜歡的人,完全沒想到他是真的誤會了。

    「她不是!」朱佑樘急忙否認。

    憲宗卻當他是心事被拆穿才如此害羞,「好了,你承認也好,不承認也好,這面落花鏡你就帶著吧!」

    「父皇,您說這面鏡子叫落花鏡?」

    「蒙古人是這麼說的。」若不是這鏡子已經有了名字,他倒想替它起別的名字。

    落花、落花,聽來挺不吉祥的。

    「怎麼,皇兒覺得不好嗎?」

    「不,不是。」搖搖頭,不知怎地,他是喜歡這面特別的鏡子,可心裡卻有一股不安的情緒湧上,或許是自己想太多了吧!

    揮去不安的思緒,他決定將落花鏡送給逐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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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封逐雲站在桃樹下頭,仰著小小的頭顱看著桃樹,一張嘴不知什麼原因嘟得老高;半晌,她左看右看,眼見四下無人,隨即撩起裙擺一跳,跳上了桃樹,慢慢地往上爬。

    這是朱佑樘來到封府時,所看到的景象。

    他躲在一旁的樹叢邊,想看她到底在做什麼。

    封逐雲個頭小,自然看不到樹叢裡躲著人,她還以為沒人能攔著她爬樹呢!

    眼見她爬上比她高不知多少倍的樹上,他的一顆心吊得半天高,怕她就這麼給摔了下來,可他又不能出聲,免得嚇到她,害她掉下來;矛盾了半天,他只希望她平平安安地下來。

    「再高一點、再高一點。」封逐雲伸手勾了半天,離桃子就是差了這麼一點,她又往上爬了幾步,然後一手鬆開樹幹,對著在樹尾的桃子勾去,好不容易抓到了桃子,身子卻斜向一邊。

    摘到桃子的她一喜,得意忘形地鬆開環抱著樹幹的另一隻手,結果,桃子是摘到了,人卻掉了下來。

    「小心!」朱佑樘再也忍不住地跑出樹叢,可惜有點遲。

    「哎喲!」

    先是聽見砰的一聲,封逐雲的慘叫聲接著響起,手裡拿著的桃子跟著她跌下來,早就爛了。

    「嗚……」封逐雲看著自己辛苦摘來的桃子變成爛果子,豆大的淚水就這麼滾滾而落,哇哇大哭起來。

    朱佑憧趕到她身邊,被她這副模樣逗笑了。

    自己貪吃爬樹還敢哭,他真是服了她。

    「逐雲。」他叫著低頭顧著哭的她。

    封逐雲先是愣住,仰起滿是淚痕的小臉,一見是他,立刻換上笑臉。「佑哥哥,是你。」

    「瞧你,又哭又笑的,醜死了。」他一把將她拉起,看看她有沒有受傷,還好只是衣裳髒了。

    「還不都是那顆爛桃子,害我掉下來。」看著已經不能吃的桃子,她有點生氣。

    「痛不痛?」他指著她的小屁股問。

    被他這麼一說,封逐雲才覺得自己的臀部好像隱隱作疼,蹙起眉嚷道:「疼死了!」

    朱佑樘受不了似的瞪了她一眼。真是後知後覺的傢伙。

    「要吃桃子不會讓下人摘嗎?幹嘛自己動手?」

    自己摘的才好吃嘛!」封逐雲聳聳肩,突然像是想到什麼似的,她仰頭看著天空。「咦?佑哥哥,不是說等下雪的時候你才會來看我的嗎?現在還沒下雪啊!」

    「現在就來看你不好嗎?」捏著她的俏鼻,其實他今天是來送東西的。

    「當然好。」佑哥哥來了,她自然是很高興,只是自己這一身髒亂,不知他見到她這般淘氣的模樣,會不會像爹一樣對她生氣?

    「別管這些了,來,我有東西要送給你。」他把她拉到一旁,無視於她身上的髒污。

    「送東西給我?」

    「是啊,」朱佑螳神秘兮兮地由懷中取出一條藍色布巾,打開布巾後,耀眼的金黃色光芒透了出來,呈現在陽光底下的落花鏡更是炫目。

    「哇——」封逐雲發出讚歎聲,兩眼一瞬也不瞬地看著。

    朱佑樘見她這副樣子,便把落花鏡拿了起來,「喏,給你。」

    這面鏡子看起來黃澄澄的,就算封逐雲不懂事也感覺得出這是件很珍貴的東西乙「這是你買的嗎?很多錢吧?不對,你哪裡有錢,該不會是你偷的吧?」她懷疑地問。

    被她一連串怪問題給逗笑的朱佑樘,神色嚴肅地道:「這不是偷的,你放心好了。」

    「哦?」封逐雲這才接過鏡子,「你真的要給我?」

    「當然啦!你自己照照你現在這個樣子,真醜!」他是指她臉上的殘淚,被她的髒手這麼一抹,滿臉髒兮兮的。

    經他這麼一說,封逐雲趕忙拿著鏡子起來照,果然鏡子映現出來的就是她醜八怪的樣子,難怪佑哥哥要這麼說。

    「佑哥哥,我真的很醜嗎?」封逐雲擔心地問,拿著鏡子的手握得緊緊的。

    「醜死了!」

    他逗著她,可封逐雲卻當真了。

    「走,去洗洗臉,我帶你摘桃子去。」朱佑樘一點兒也沒注意到封逐雲的心裡在想什麼,拉著她就走。

    「我不去。」

    「為什麼?,剛才不是要吃桃子的嗎?」他不解。

    「不吃了。」用力甩開他的手,封逐雲飛快地跑掉,「我最討厭佑哥哥了,最討厭了!」

    朱佑樘望著她跑遠的背影,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話,女孩子的心真難懂。

    好吧!反正鏡子已經送過來了,改日有機會再來找她吧!

    他心裡喃喃地念著,舉步離開。

    孰料,今日一別,竟是多年難再見……

  ☆ ☆ ☆ ☆ ☆ ☆

    隔日。

    太和殿上,文武百官和皇上一同商議國家大事,兵部尚書符明漢過了辰時才匆匆趕來。

    「荷尚書,何事這樣匆匆忙忙?」憲宗問道。

    「啟稟皇上,臣、臣已將兵部侍郎意圖謀反的罪證搜集齊全,就等皇上下旨賜罪。」

    待明漢此言一出,文武大臣紛紛鼓噪了起來。

    「哦?可有證據?」憲宗問道。

    待明漢馬上從袖中拿出一疊紙,交由太監送給皇上過目。

    「稟皇上,這是臣在張與、楊齊的住所搜到的反戰詩,他們已經招供,徐分、封其宣部是同黨。」

    「什麼!?」聞言,憲宗大怒,拍了拍龍椅邊的把手道:「來人!帶這四個人進宮,朕要親自審問他們。」

    「皇上,臣已經命侍衛統領前去押解這四位罪臣,等候皇上處置。」荷明漢先一步邀功。

    「這麼說來,荷尚書都調查屬實了?」憲宗問道。

    「啟稟皇上,為免他們的不當言詞觸怒聖顏,臣請旨親自審理。」

    對於符明漢的作法,憲宗並無心生不悅,反倒因他為自己省事而感到滿意,足見皇兒識人的眼光不錯;思及此,他對傳位於太子的信心又增添不少。

    「既然符尚書願意審理,朕就下旨,若罪證確鑿便將這四人連誅九族,其下產業充公。」

    「皇上,請您要三思啊!」禮部尚書站出來替這四人說話。

    荷明漢馬上接口道:「馮尚書,聽說你和他們四人交情匪淺,莫非這件事情你是知情不報?」

    此言一出,禮部尚書馬上閉嘴,就連其他想替這四個人求情的大臣們也都不敢開口,怕自己受到牽連。

    「符尚書,這件事就交給你全權處置。」

    「是的,皇上。」符明漢應聲,接了旨馬上下朝辦事去。

  ☆ ☆ ☆ ☆ ☆ ☆

    「不好了、不好了!老爺、夫人,不好了……」

    家僕慌慌張張地衝進主屋,逢人就喊著不好了,還在熟到不能再熟的府裡跌跤數次,可見他心裡有多慌亂。

    「什麼事這樣慌慌張張的?」終於,封其宣和封夫人兩人出現在大廳外。

    「老爺、夫人……」家僕顫著聲,有些語無倫次起來,「老爺,楊老爺還有張老爺都被捉了,聽、聽說是尚書大人下令要捉四位老爺……」

    「捉我們做什麼?」封其宣不解。

    忠心耿耿的家僕急忙道:「老爺,先別管這麼多了,快收拾東西逃吧!」

    「逃?我又沒犯什麼罪,作啥要逃?」沒弄清楚事情前,他怎麼會做出一走了之的事情?封其宣的性子自幼剛正不阿,他自詡沒做錯事,任十頭馬來拉他,他也不會走的。

    「老爺,這年頭您不犯罪不表示您就沒有罪,奴才聽楊家的人說了,是尚書大人又在興文字獄了,您和幾位老爺做的反戰詩不知怎地落到尚書大人手裡,現在你們是百口莫辯啊!」

    想起反戰詩的內容,封其宣的臉色霎時刷白,把封夫人嚇壞了。

    這是怎麼回事?她什麼都不知道啊!

    「老爺……」

    「快!夫人,你去收拾行李,帶著孩子們能走多遠就走多遠!」

    封其宣這下子全明白了,自元璋皇帝建國以來,對於文章、辭表的內容大為挑剔,舉凡提及他是平民皇帝或僧侶、禿子、乞丐等的字眼更是特別敏感,嚴重的誅九族、輕則受牢獄之災,幾代下來,明朝的皇帝非但不曾解林木,反而變本加厲,就連他們幾個一時興起作的詩也被曲解了,這下子肯定非連誅九族才能了事。

    此刻,他真是後悔莫及啊!

    「老爺……」封夫人見相公如此不安,心也慌成一片。

    「快去,遲了我封家就要絕後了!」

    「老爺,那你呢?」

    「我留在這裡,一人做事一人擔,他們要的無非是我的命,我一個人抵封家上上下下就夠了。」封其宜恢復冷靜,他一臉平靜的站立著,猶如壯土斷腕,不懼不屈。

    「老爺……」封夫人難捨地喚著。到底、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讓相公必須以死償還呢?

    「快走!走得愈遠愈好;記住,絕不能讓封家斷後!」封其宣像是交代遺言般,將此等重要的事交給夫人。

    「夫人,快走吧!」家僕催促道,他們還得快去通知少爺小姐,遲了就真的來不及了。

    封夫人貪戀地再看丈夫一眼,最後不得不合著淚水離開。

    不久,當封府變成一座空宅時,封其宣環視四周後,咬舌自盡,了此一生。

  ☆ ☆ ☆ ☆ ☆ ☆

    「我不吃、我不吃這種硬饅頭!」

    封逐天氣憤把手裡的饅頭用力地丟在地上,家僕們見狀,有的抖著手想去檢過來,但很快地,饅頭被封夫人撿起來,讓那些家僕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饅頭又回到大少爺手上。

    「天兒,別這樣任性,這些食物是好不容易才討來的。」封夫人好言相勸。

    「我不吃,我說了不吃!」他看到這些饅頭就有氣,他本來有魚翅人參好吃的。

    「天兒……」

    「都是你,都是你害我們變成這個樣子的!」封逐天跑到封逐雲面前,指著她的鼻子便罵。

    「娘……」封逐雲不懂哥哥為什麼要罵自己,這些天來都是這樣,到了吃飯的時候,他就罵她,也看不到爹爹來保護她。

    「好了,提這些幹什麼呢?」封夫人無奈地看了兒子一眼,只能搖頭。

    「天兒,快吃,吃完了咱們得趕緊上路了。」不知道後頭是否有追兵,這些天來,他們只能不停地趕路,至於要走到哪裡去,誰也不知道。

    「娘,我不走了,除非她走,否則我不走!」封逐天使起性子。他氣妹妹害他們無家可歸,氣她把爹害死了,更氣她害自己吃這些硬饅頭。

    封夫人一聽,頓時涼透了心,「你怎麼能這麼說,雲兒才十歲呀!娘怎麼能丟下她,」

    「娘,那您是要她不要天兒羅?」封逐天逼問她,「是她害死爹的,要不是她去招惹太子,我們家會被下令滿門抄斬嗎?我們會這樣隱姓埋名躲躲藏藏嗎?」沿路聽到的傳言,令他大致明白是妹妹認識了太子觸怒聖顏,才會招來橫禍。

    「你爹是因為文字獄受人誣陷,和雲兒一點兒關係也沒有。」封夫人理智地對兒子解釋。

    「我不管,都是她的錯,都是她!」封逐天認定是妹妹的錯。

    封逐雲是聽得莫名其妙,她不知道太子是誰,更不知道什麼文字獄,只知道哥哥現在鬧脾氣,為的是要趕她走。

    「娘……」她害怕地看著娘親,怕她真會丟下自己,不管她了。

    「娘,您要她我就帶著逐雨走,永遠都不回來!」封逐天威脅著。

    封夫人無奈,一下子看向大兒子,一下子看向女兒。再怎麼說,兩個人都是她辛苦懷胎十月所生,怎麼割捨?

    一旁的家僕見到這種情況,面面相齦,誰也不敢上前說一句話。

    「夫人,不如讓我帶小小姐走吧!」一向伺候著封逐雲的奶娘站了出來。

    「奶娘,你……」

    「夫人,我聽說平鎮寺能收留一些無家可歸的女娃兒,把小小姐送去那兒,總好過跟著夫人過這種顛沛流離的生活。」

    「可是雲兒還這麼小……」

    「夫人,等以後日子安穩了,您再來接小小姐也不遲啊!況且您一個人要照顧這麼一大家子,實在是不容易啊!」奶娘頓了下,繼續說道:「把小小姐送去平鎮寺,說不定將來能有機會進宮去替老爺平反。」

    平鎮寺是明朝先皇打下江山後所重建的護國寺,相傳百年前只是個小寺廟,因為元璋皇帝尚未登基前是個乞丐,有天進入廟中午睡休憩,將行乞所用的枴杖看於頭上,形成一個天字,廟中僧侶見狀立刻下跪,預言他將來會是個天子,並鼓勵元璋皇帝至北方參加反元軍隊;後來元璋皇帝百戰奏捷,成了首領,更甚者推翻了元朝取而代之,成了明朝建國皇帝。

    是以,元璋皇帝登基後,第一件事便是封平鎮寺為護國寺,並下令重建,將平鎮寺改為今日的規模。

    平鎮寺的僧侶卻不曾因為成為護國寺,而改變其以佛理救贖世人的態度,反而將不幸之人收納其下,培養出無數慈悲為懷的僧侶。

    另外,每年宮中有祭典時,總會請德高望重之僧侶進宮祈福,所以奶娘才會說或許有一天,封逐雲能進宮去。

    「這……」封夫人考慮著。

    奶娘說的這些她都明白,只是,老爺會同意自己這麼做嗎?

    她不免想到老爺在世時,對這個女兒是又疼又寵的,現在要讓她去做沙彌尼,他會同意嗎?

    驀地,老爺的話在她耳畔響起——記住,絕不能讓封家斷後!

    「娘,您就讓奶娘帶她走嘛!我不要再見到她,我不要!」

    封逐天看娘親猶豫著,又鬧了起來。「娘,您要她我就帶著逐雨走,永遠都不回來!」

    封夫人又看向兒子。少了女兒能保全兩個兒子,老爺在天之靈,應該不會怪她吧!

    這麼一想,她終於有了決定。

    「好吧,眼下也只有這個辦法了。」

    封夫人來到封逐雲的身邊蹲下,「雲兒?」

    「娘,雲兒不想走,雲兒想留在您身邊。」封逐雲的小腦袋不住地搖晃著,她不想離開,娘一定不會這麼狠心的。

    「雲兒乖,和奶娘先走,等娘把一切都安頓好了就來接你。」她勸道。變成這個樣子,她也不想啊!可眼下這種情況,她真的別無選擇。

    「娘,雲兒不要離開您!」

    「不要也得要,誰教你害死爹!」封逐天推了她一把,令她跌向後頭的土堆,委屈的淚水就這麼流了下來。

    「天兒,不許你這麼欺負雲兒!」封夫人斥道。

    「可是她——」封逐天看到她就生氣,不甘心地瞪了她一眼。

    「住口!什麼都不要說了。奶娘,麻煩你把雲兒帶走吧!」

    封夫人狠下心道,撇過頭去,不再看封逐雲一眼。

    「娘,雲兒不要,雲兒不要離開您!」封逐雲哭喊著,抱著娘親的腿不肯鬆手。

    奶娘雖然不忍見到小小姐哭泣,可這是對她最好的安排了。咬一咬牙,她也不得不狠心。「小小姐,走吧!」

    「娘——」

    「快走吧!」封夫人咬牙忍著不看女兒一眼,只把掉落在地上的饅頭撿起,遞給封逐天,這回他終於肯吃了。

    直到封逐雲的聲音消失在遠處,封夫人才抬起頭來往她離去的方向看去,眼底有深深的歉意。

  ☆ ☆ ☆ ☆ ☆ ☆

    憲宗因大舉掃蕩文人學士作詩影射皇室,在位期間斬殺文人無數,兵部尚書亦功不可沒;為鞏固本身勢力與求自保,朝中人人自危、草木皆兵,造成文者不敢賣弄文采、絞盡心思只為仕途,大明王朝很快地陷入故步自封、墨守成規的局面。

    「父皇,聽說您下令殺了……」朱佑樘一得到消息,立刻趕來御書房,連通報一聲都省了。

    憲宗因為被打擾了,面色不悅,「什麼事這樣慌慌張張的?一點規矩也沒有!」

    「父皇,兒臣錯了。兒臣是想問有關反戰詩的事。」

    「他們都已經伏法了。」這四個罪民好大的膽子,竟敢做出反抗他的事來,好在及時被荷尚書發現,否則一旦傳出去,反抗他的人不是會愈來愈多?

    「父皇,那……封侍郎呢?」朱佑樘驚問。

    「咬舌自盡了。算他有自知之明,知道朕饒不了他。」

    「父皇,他的家人呢?您……下旨把他們都殺了?」朱佑樘抖著聲問,突然間害怕聽到這個答案。

    憲宗睨了他一眼。皇兒看來挺關心封侍郎的,他不問楊家、不問張家,只問封家,光是這點就讓他心生疑竇。

    「皇兒,你對他們的事會不會有些過分操心?」憲宗神色一凝。

    「父皇,兒臣不是這個意思,只是這誅連九族的罪未免太重。」

    「你這是在數落朕的不是?」憲宗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

    「父皇,不是——」

    「不是就好。既然請過安了,就下去吧!」

    「父皇,您還沒告訴兒臣。」急著知道封逐雲的下落,他不想離開。

    「哼,不知道是誰將消息走漏,朕的侍衛軍到的時候,除了封其宣,封府已空無一人。」

    聞言,朱佑樘鬆了口氣,沒察覺到父皇盯著他的怪異臉色。

    她現在應該還好吧!與家人在一起應該不會吃什麼苦的,他心想。

    可他卻忽略了他們是在亡命天涯,哪裡能像從前一般過著好日子。

    「皇兒,罪臣們的事情你少管,身為太子,你有更重要的使命。」憲宗提醒他。

    「兒臣明白。」

    「還有,朕宣苻尚書的女兒明日進宮,你一塊兒到萬春亭聚聚。」

    「是。」他隨口應道。

    「好了,下去吧!」揮揮手,憲宗再度理首於奏折當中。

    朱佑樘知道自己現下除了找封逐雲外,什麼事都做不了;可,他上哪裡去找她呢?

    就算找到她,她一定也會因為父皇下旨殺了她爹而恨他的。

    看來,除了年齡的差距外,雲與泥的身份差別更是讓兩人之間永遠都不可能了。

  ☆ ☆ ☆ ☆ ☆ ☆

    「奶娘,娘為什麼不要雲兒?」,離開親人已有五天了,封逐雲與奶娘一老一少正往平鎮寺的方向前進。

    封逐雲已經不再鬧了,只是偶爾會問奶娘,為什麼娘親會不要她。

    「小小姐,夫人不是不要你,而是現在她沒辦法給你安定的生活,所以才要你到寺裡面去待著,等她有能力了,就會來接你。」奶娘哄著她。

    「那哥哥呢?為什麼他要說是我害死爹爹的?」雖然她和兄弟之間的感情不甚好,但也不算太差,像那天哥哥對她發這麼大脾氣的樣子,是她不曾見過的。

    「大少爺胡謅的,你別信他。」

    「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奶娘騙過你嗎?」

    「那爹呢?爹真的死了嗎?」她好些天都不曾見到爹爹了,爹爹不曾這麼久都不來看她啊!

    「這……」奶娘為難地低頭,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總之,小小姐,以後寺裡教你的佛經多讀,說不定哪一天你能進宮去,替老爺討個公道。」

    「讀佛經?」

    「是啊!小小姐,等你能獨當一面的時候,就能進宮了,封家的冤屈就全靠你去平反了,知道嗎?」她拍拍小小姐的頭,歎著她年紀太小,太多事情不懂。

    但願她這個老婆子能長命百歲,活著看小小姐為封家申冤吶!她在心裡想著。

    「我知道,我一定學好佛經,這樣娘就會來接我了。」封逐雲應道,之前心裡面不愉快一掃而盡,她等著娘來接她。

    誰知這一等,卻等到了天人永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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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淒美的秋天,徐風微微吹送著,泛黃的葉片罩上整個山頭,沿著山道直到盡頭,是曾經被先皇封為護國寺的平鎮寺。

    寺內容納的沙彌尼共十名,由一名住持和兩名師太分別教育著,她們都是住在寺內,帶髮修行未滿二十歲的姑娘,平時跟著師父實習佛法,再由十名姑娘中選出一人作為祭師,每份由宮裡有祭典,前半個月使必須準備進宮為在位的天子祈福。

    而靠近平鎮寺外的山道邊,蓋有一間簡陋的小屋,小屋是由幾片紅瓦和石泥砌成,前方是一處堆放柴薪的空地,一陣涼風吹過,原野清新的味道撲鼻,既閒適又自然。

    突然,遠處幾個穿著道袍的僧尼往這間小屋走來,為首的一人還拈著蓮花指,看來修行已有多年。

    「這間空屋是之前平鎮寺的柴房,你們就先在這裡住下,過兩天我找幾個師妹來幫你們把木柴移到別處去。」說話的是淨賢師太。

    「多謝師太肯幫忙。」封逐雲的奶娘謝道,她已把封逐雲的遭遇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師太。

    「這是應該的。」師太點頭,回頭看向封逐雲,「你就留在這裡,與我佛有緣無緣,端看你的造化了。」

    「奶娘?」封逐雲看著光頭師太,害怕自己以後也會變成這副模樣,緊揪著奶娘的手不放。

    「小小姐,你要聽話,這裡就是你以後的家了。」奶娘勸道。

    「可你不是說娘安頓好了就會來接我嗎?」難道娘和奶娘都在騙她?

    看向師太,她雖然看起來是個好人,可自己不想像她那樣沒有頭髮。

    佑哥哥已經覺得她很醜了,要是沒有了頭髮……驀地,她想起佑哥哥知道自己不見了,會不會來找她?

    她要回去,只有回到家裡,佑哥哥才找得到她,她要回去!「奶娘,我不要待在這裡,我要回去!」

    「你已經不能回去了。」奶娘無奈地看了師太一眼,哄著她。

    她在心中默默希望師太不會反悔,不讓小小姐和她留下,否則她們真的不知道該到哪裡去了。

    「奶娘,我可不可以不要待在這裡?」封逐雲嗚咽出聲。

    「有奶娘陪你,你不要怕。」

    「可是,佑哥哥會找不到我,我也不要像她那個樣子……」封逐雲童言童語,不知道自己說的話傷人。

    不過淨賢師太已是修行數十年的僧尼,豈會在乎世俗的眼光。

    她躍了下來,與封逐雲齊高。「你放心,在你沒有同意之前,為師是不會幫你剃度的。」

    「真的嗎?」

    「修佛之人不說假話。」淨賢師太點頭道。

    封逐雲這才放心,但隨即又想起一件事,「那佑哥哥呢?他會找不到我的。」

    「有緣千里來相會,若你和他有緣,自然能再見。」

    「哦?」封逐雲似懂非懂的點頭,也不再吵鬧了。

    奶娘則在心底直誇師太厲害。

    「好了,你們這一路走來也辛苦了,就先歇下,明日我再安排你和其他師姐見面,至於奶娘,你就暫時負責寺內的伙食吧!」

    「謝謝師太。」

    「嗯!過去的是是非非就當它是夢一場,今後雲兒的法號就叫作靜心,跟著為師學習佛法。」

    封逐雲愣愣地看著她。

    「小小姐,還不快磕頭謝謝師太!」奶娘催促著。

    「奶娘?」

    「快磕頭!」

    「謝謝師太。」封逐雲依言,跪下來向淨賢師太磕頭。

    「你要叫我師父。」淨賢師太糾正她。

    「師父。」

    「好了,我們就先回寺裡了,有什麼需要就到寺裡頭說一聲。」

    「是。」

    見淨賢師太帶著其他僧尼離開,奶娘才對封逐雲耳提面命。

    「小小姐,為了老爺,以後你跟著淨賢師太可要機伶點,不可以說她光頭之類的話。」

    「為什麼?」

    「因為她現在是你師父啊!尊師重道是很重要的,而且奶娘知道,淨賢師太一向是主持宮內祭典的重要人物,你若能學得她的功夫,將來有朝一日進宮去,就可以遞狀為老爺平反冤情了。」奶娘沒有忘記送小小姐進平鎮寺的目的,一心一意就想替封府洗刷謀反罪名。「知道嗎?」

    封逐雲大概是聽懂了,點頭回道:「那如果我乖乖的,佑哥哥會來嗎?」

    「小小姐,從今天開始,你最好忘記他。」奶娘面色一凜,不想再多提。

    「為什麼?」

    「到了這個地步,你們兩個……」根本不可能在一起的!

    奶娘怕說了實話,小小姐又要鬧脾氣,最後那一句話,是在心裡頭說的。「總之,你就在這裡安心待著吧!」

    「哦!」

    「好了,別說話了,來幫忙奶娘打掃屋子吧!」奶娘說道,封逐雲卻在屋內找了一張桌子,先將桌子擦乾淨,再把揣在懷中的鏡子拿出來仔細地看著。

    「小小姐,你怎麼會有這麼貴重的東西?」奶娘見狀驚呼了聲。要命!那是黃金打造的鏡子,這麼貴重的東西,小小姐打哪兒來的?

    「是佑哥哥送給我的。奶娘,你說這是不是很美的鏡子?」封逐雲拿在手裡瞧了瞧,又拿自己的衣裳替鏡面擦拭著,神情活地專注。

    「是很美,瞧你寶貝成這副模樣。」奶娘笑了笑,沒有指望小小姐幫忙打掃,由著她去了。

  ☆ ☆ ☆ ☆ ☆ ☆

    夜裡,空氣中的沁涼讓封逐雲睡不著覺,炭火在一刻鐘前滅了,她感到身子有些發冷。

    「奶娘,奶娘!」

    林間葉片飛揚在半空中,發出沙沙聲響,萬物皆在靜寂中,彷彿只有她是清醒的。

    「奶娘,奶娘!」封逐雲叫喊了數聲仍得不到奶娘的回應,她索性起身,在黑夜中摸索。

    一不小心踢倒火爐,方才未熄的木炭彈出火盆外,點點的火光像是碰到什麼,一瞬間熊熊火焰燃起,開始四處瀰漫。

    「啊——奶娘,奶娘,失火了!」封逐雲尖叫起來。

    幾乎在同一時刻,奶娘由另一頭跑出來,看到火光,嚇得不知該如何是好。

    「怎麼會這樣?」奶娘軟弱的聲音傳來,讓封逐雲更是不知所措,兩人愣愣地看著火,一時間誰也沒想到要救火。

    等熊熊大火竄燒到門邊,堵住逃生唯一的出口,她們才回過神來。

    「小小姐,快,快趴下,爬出去!」奶娘推倒封逐雲,自己則跟在封逐雲身後。

    「奶娘,好燙!」

    「燙也得爬,快!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奶娘推著封逐雲。

    大火將櫥櫃燃盡後,櫥櫃的殘骸掉了下來,直接壓在奶娘身上。

    「啊——」

    「奶娘,,你怎麼了?」

    「小小姐,快逃出去,別管我了廠忍著炙熱的疼痛,奶娘叫著。

    封逐雲想回來救奶娘,可是烈火阻擋了她的視線,讓她看不到前面,她急得大叫:「奶娘,你在哪裡?」

    「小小姐,快走!」

    「奶娘,我不走,我要救你!」恐懼的淚水掉了下來,更加模糊她的視線,她試圖站起來,卻又因濃煙嗆鼻,不得不趴下去;在慌亂中,她失去了奶娘的正確位置。

    「奶娘,你出個聲,我好找到你,奶娘!」

    「小小姐,我的腳被東西壓住了,你是救不了我的,快走吧!算我求你,只要你沒事,我死而無憾。」

    「奶娘……啊——」她再站起來,一旁的木頭樑柱因為火勢太猛而斷成兩截,直直向她壓過來,樑柱上駭人的熱度貼上她臉部的肌膚。

    「好燙啊,奶娘,好燙!」她哭叫著,推不開燃上一層火焰的柱子,只覺得身體被火焰無情的灼燒,卻沒人來救她。

    「奶娘!」

    「小小姐,快爬出去!」奶娘很勉強的拖著被櫥櫃壓到的身子來到她身邊,將樑柱抬起半寸,要她快爬走。

    封逐雲不顧臉上傳來的火辣疼痛,努力地爬著,終於爬到門邊;不料她回頭一看,奶娘並沒有跟著她出來,反而是氣喘吁吁地趴在地上。

    「奶娘——」

    奶娘還在裡面,應該可以替她拿到鏡子。

    「奶娘,我的鏡子,我的鏡子——」

    她忘了奶娘還身陷危險中,一心只掛念著要奶娘替她拿鏡子。

    「奶娘,鏡子!」她叫著,可是奶娘動也不動,像是沒有聽見她的話似的。

    「奶娘!」

    「快救火,快!」

    此時,平鎮寺的人因見到此處有火光,立刻召集所有人前來救火,才趕來這裡,這裡卻已經被火吞噬了。

    「快救我奶娘!」封逐雲逢人就喊,只見他們一個個先是以奇怪的眼神看著她,再來就是搖頭。

    「快救我奶娘!」她看到淨賢師太,立刻朝她奔了去。「師父,快救我奶娘!」

    淨賢師太卻搖搖頭。「太遲了,阿彌陀佛。」

    「師父?」

    她可憐兮兮的模樣震懾了在場所有的人。一個才滿十歲的小女娃兒,在一夕之間親人全都離她而去,人生在世,此等遭遇再慘不過。

    「靜心,凡事皆有定數,你要節哀。」淨賢師太依舊以平靜的心來看待人間世情。

    「奶娘她——」封逐雲才想向師父說些什麼,就看到幾個女尼進了屋子,將被燒得面目全非的奶娘給抬出來。

    封逐雲不顧臉上的疼痛,急奔了過去,跪在奶娘身邊。

    「奶娘……」豆大的淚珠滴落,一顆顆落在奶娘身上,只可惜她感受不到了。

    「奶娘,都是雲兒害了你,都是雲兒不好弄翻了火盆,才會……嗚……」

    從小奶娘就最疼她,每回她闖了禍,就是奶娘替她扛禍、在背後替她善後。一想到以前的種種,她只想說對不起,可是來不及了,她知道奶娘聽不到了。

    「阿彌陀佛,一切都是天意,上天早在冥冥之中安排了一切。靜心,從今以後,你就跟在為師身邊修行吧!」淨賢師太走過來,拉起封逐雲,替她拭去頰邊的淚水。

    「師父,我要我的鏡子。」突然,封逐雲掙脫她的手,跑進被火摧殘得殘破不堪的屋子,找她的鏡子。

    半晌,她才在瓦礫中翻到那面已經扭曲變形的落花鏡;雖然無法恢復原狀,卻是佑哥哥留給她唯一的東西,無論如何,她是一定要帶著它的。

    當她不經意地看到鏡子照出自己的模樣時,整個人立即為之一愣。

    她、她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右邊的臉頰紅腫不堪,像是要褪皮的蛇,臉上有著一層一層難以剝落的焦皮。

    「啊!我的臉、我的臉!」

    「靜心,把鏡子交給為師。」她太重表相,且一個人的心太過於掛高某件事物的時候,是難以修道的。

    「我不要!」封逐雲將鏡子藏在身後,忘了臉上的疼痛,一心一意只想留著它。

    淨賢師太卻搖頭大歎。這鏡子看來古怪,想來並非吉物,靜心帶著它,是禍非福啊!

    「既然你不交給為師,那就把它暫放在佛堂中吧!」淨賢師太只得退一步,希望這樣能化去那面鏡子的凶氣。

    同時,她不禁在心中大歎:靜心的塵緣難了、難了……

  ☆ ☆ ☆ ☆ ☆ ☆

    明成化二十三年憲宗薨,孝宗登基為王,改年號弘治,大舉廢除文字獄,重建天壇,加蓋寺廟為枉死的大臣們祈福,另實踐憲宗遺願,將太子妃苻真酈扶為皇后。

    宮內喪鐘一敲,舉國陷入一片嚴肅哀戚的氣氛中。

    「不好了,不好了,皇上駕崩了!」

    平鎮寺內,匆忙地跑進一名女尼,見到淨賢師太,臉上的神色立刻轉為肅穆平靜。

    「什麼事這樣大驚小怪的?」敲了最後一次木魚,淨賢師太終於出聲。

    「師太,是皇上駕崩了,宮裡已敲了喪鐘,新帝也下了詔,百姓素服三個月,所有喜慶一律取消。」

    淨賢師太一聽,說了句阿彌陀佛,隨即又撥弄著胸前的佛珠。

    「師太,宮裡的大公公派人來傳,要您即刻進宮。」

    「靜心呢?去把她找回來,說我有事交代。」

    「是,師太。」女尼立即奔出寺外,找人去了。

    在女尼離開後,淨賢師太才睜開眼睛看著莊嚴的佛像,暗忖:時候到了,是她該離開的時候了……

  ☆ ☆ ☆ ☆ ☆ ☆

    靜心手裡捧著一本金剛經,跪在一座堆得老高的黃土前面,黃土前頭立著一塊木頭刻成的牌子,牌上寫著——佟氏之墓。

    入了秋的枝頭,只見片片黃葉,乾枯的落葉落在墳上,她細心地撿開,不讓任何東西打擾了墓底人的安息。

    突地,一陣嘈雜的聲音由遠而近,她還來不及蹙眉,尖銳的聲音已響起——「靜心,師太要你回去!」

    師父找她?

    每年到了這一天——奶娘的祭日時,師父都會讓她出寺陪奶娘一天的,現在不過是晌午,師父找她回去做什麼呢?

    「靜心,你聽到我說的話了嗎?」氣喘吁吁地跑到靜心面前,悟道才又問了一遍。

    「師姐,我聽到了。」收拾好墓前的素果,她才站起來。「師姐,師父找我有什麼事?」

    「皇上駕崩了,新帝要師父進宮,也許師父想交代你一些事情吧!」悟道也不知道是什麼事。

    「皇上駕崩了?!」靜心驚叫了聲。皇上死了?!

    那個聽信讒言,讓爹爹死於冤屈的人死了?

    當年,若皇上能寬容一點,也許爹爹就不會死了;爹爹若不死,自己也不會被送進寺中,舉目無親、孤獨的立了這麼多年。

    她的思緒回到從前,許多因為當年而延續下來的錯誤,親人的生離、奶娘的死別,以及臉上這道疤痕……往事歷歷,讓她難以忘記,雖然師父是這樣用心盡力的教導,凡事不可違天意,可她就是無法釋懷。

    這些年來,自己往死胡同裡鑽的結果,就是她愈來愈沉靜、憂鬱。

    如今皇上駕崩了,她的心竟泛起一絲絲喜悅,那種似大仇得報的感覺,讓她忘了寬容二字。

    「靜心,你聽到我說的話沒有?」悟道伸出五根指頭在她面前晃呀晃的。

    「你說皇上死了。」她心不在焉地應道。

    悟道搖搖頭,「我說師父這次離寺少說也要半個月,我們可輕鬆了。」

    「咦,怎麼說?」

    「師父老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樣子,在她面前大聲說話都不可以,可憋死我了;現在她出寺,我至少可以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吧!」

    原來悟道心裡打的是這個主意。

    「雖然師父必須離開半個月,但是應守的規矩可不能不守。」

    「你呀,就快變得和師父一樣啦!」悟道覺得無趣。

    「若我能及得上師父的十分之廠,也許我就能清心寡慾了。」也不會有這麼多情感在心頭矛盾交錯,在心底幽幽地蠢動。

    「什麼?!你要和師父一樣啊!一個人這樣我都受不了了,再來一個不愛說話、臉上沒表情的,那簡直就比罰我背金剛經還慘!」

    「你太誇張了。」

    兩人說著說著,已回到寺內。

  ☆ ☆ ☆ ☆ ☆ ☆

    「師父,您找靜心?」才進佛殿,悟道就找了個藉口跑了,所以佛殿內只留下師徒兩人。

    「嗯。」淨賢師太點頭,仔細地打量著她。

    不可否認的,靜心生得很美,一雙澄亮的大眼已沒了當年的稚氣,取而代之的是對人世的了悟;平靜的臉蛋是那樣的脫俗;若不是當年那把火毀去了她的右臉,或許她能夠入選為妃,進宮服侍皇上。

    但那不是她所樂見的,除去靜心的容貌不說,她的佛緣極佳,舉凡教授她的佛理,她一學就會、一點便通,是寺內所有師姐妹當中悟性最高的。

    不過,縱然她再怎麼不願意,也不能違背天意,強留她為平鎮寺奉獻一生;她,合該是翱翔在空中的風鳥——「師父,您找靜心來有什麼事?奶娘她……」

    淨賢師太的思緒被靜心打斷。

    「為師知道今天是你奶娘的忌日,可眼下為師有更重要的事要交給你做。」

    「師父請說。」

    「為師要你入宮。」

    「入宮?」靜心不可思議的看著淨賢師太。

    師父應該知道她與駕崩的皇上有殺父之仇呀!

    所有她應該知道的事,都是師父在她及笄之後告訴她的,包括了娘不要她,奶娘不得不送她進寺裡的事,都是師父說的,為何師父還會要求她進宮?

    她不想,更不要啊!

    「為師知道這是難為你了,但這是你宿命中的一個結,不除去它,你永遠會被心結鎖著,一輩子活在痛苦中。」淨賢師太說道。

    「師父,我情願一輩子活在痛苦中。」她堅定地回道。是了,她情願一輩子痛苦,也不要忘記自己曾經犯下的過錯;她的錯就拿一輩子的快樂來彌補,她不要快樂啊!

    她,也不夠資格快樂。

    身上背負著兩個人的死債,她能快樂嗎?不,她不能。

    由心及此,徒留空洞的痛苦包覆著她,她平靜的臉龐頓時顯得蒼白又慌亂。

    「靜心,看來你還是不能將佛理最高境界參透。」淨賢師太搖頭,對她大感失望。

    「師父?」聽師父這麼一說,靜心莫名地感到害怕。師父要將她趕走嗎?是認為她習道這麼久以來,還是無法擺脫人的七情六慾?

    「佛說犯了十三重、十六輕遮之人不得成僧尼,你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錯嗎?賊心人道,你的心由著賊念驅使,以自己的私情衡量一切;若非皇上駕崩之事,為師尚無法看出,你竟犯了這麼大的錯!」

    「師父,靜心沒有!」靜心寶時跪在冰冷的地板上,「靜心怎敢有私心?但人若真能無心無情,靜心為什麼至今仍忘不了一個人?靜心忘不了他啊!」

    她在心慌之中,不自覺地吐露出自己的情根未斷,淨賢師太早意會了,是以靜觀其變。

    「佛日三自歸,一日歸佛,無上正真;二日歸法,以自御心;三日歸眾,聖眾之中,所受廣大,猶如大海,靡所不包。你既無法御心,如何皈依?看來,你非我佛中人,為師也不敢強留你了。」淨賢師太動了怒,不惜將放在佛像下的鏡子取出遞給她,要她離開的意思非常明顯。

    「師父?」師父竟然為了皇上駕崩一事要趕她出寺?

    她睜大了雙眼,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是養她、育她十年的師父。

    「罷了,你下山去吧!既非佛道中人,早晚也有別離時,不如趁早離去。」

    「師父,靜心不要離開您!您要靜心進宮,靜心這就進宮去替先皇祈福,只求師父不要趕靜心走啊!」她喊著,身子半趴在淨賢師太腳邊。

    若師父要她進宮能讓自己留下來的話,她會去的,不論心裡如何的不甘。

    「為師不單是為了先皇這件事才要你走!靜心,你還不懂嗎?先皇的事只是讓你看清自己的心仍是怨慧的、憤懣的,修道中人,最忌七情六慾,你卻無法斷了這些禍根,為師讓你下山體驗,或許他日你會有所領悟。」

    「師父……靜心知道錯了,靜心這就去準備進宮用的法器,這就去!」

    靜心說完,隨即飛快地奔了出去,不讓師父有反悔的機會。

    「你我師徒情緣已盡,即使你這樣做也徒勞無功啊!」

    淨賢師太一臉漠然,對著靜心的背影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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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乾清宮

    「啟稟皇上,魏統領求見。」

    「快請。」眾臣甫退朝,朱佑樘坐在龍椅上,想著身為一國之君該承擔的責任,心思才飄移至遠方不知名處,殿外太監便進宮通報。

    魏統領是他派出去辦事的手下之一,他尚任太子時,他便替他在外辦事,沒事不會隨便進宮,現下進宮求見,許是有消息了。

    他期待那個消息……半晌,魏統領快步走了進來。

    「微臣參見皇上。」

    「快起來。」朱佑樘說道,繼而遣退兩旁的太監。

    「怎麼樣,有消息了嗎?」

    「回皇上,沒有。」

    魏統領的話讓朱佑樘的臉覆上一層失望。又一次的希望落空,他以為這次會有不同的答案,無奈……「皇上,線索太少,要追查實在困難。」魏統領說道。並非他存心推卸責任,只是光憑著一面鏡子找人,實在不容易啊!

    「朕知道,不怪你,要怪只能怪天意弄人。」朱佑樘歎了口氣。當年一切發生得太突然,他什麼都來不及阻止,一段未萌生的情愫就這麼斷了線,他怎能不怪造化弄人呢?

    「皇上,這些年來,微臣訪遍天下大小當鋪、銀樓,就是找不到您口中所言的黃金鏡;會不會黃金鏡不曾被變賣,還在您所說的那個人手裡?」魏統領推測著這個可能性。

    「不可能,他們一家子不是婦女就是過慣了奢華日子的少爺小姐,為了養活這麼一大家子,除了變賣一些值錢物品外,根本無法生存。」朱佑樘分析著。

    除非他們根本已經不存活在這世間了,否則要如何度過這漫長的十年歲月?

    思及此,心的某個角落像是被剜了一個大洞,令他只覺得空洞、心痛。

    逐雲,你到底在哪裡?可知我找得你好苦,好苦。

    那種茫然未知的感覺教他害怕,即使是一國之君,也有掌握不了事情的時候;而她,就是令他心慌的那個人吶!

    「皇上,還要繼續追查下去嗎?」

    要繼續追查嗎?魏統領這句話將他問倒了,天下之大,究竟何處才是她棲身之處?那觸碰不到、感受不到的心驚感覺,這些年來他感受過太多太多了,每當魏統領再次請示他時,他總要被這樣的茫然所打倒。

    原來,縱然成了皇帝,還是有很多事情是他無能為力的。

    該追查下去嗎?他在心裡問著自己。

    十年了,事情會在這第十一年有不同的結果嗎?

    他怕那個結果……「皇上?」見皇上遲遲不應聲,魏統領又喚了聲。

    「罷了,你先休息幾天吧!過兩天朕要到天壇祭天,你就隨朕下南京吧!」沒有決定該不該,現在的他身負重任啊!

    登上王位,他的身份是一國之君,有更多的責任加諸於他身上,他不再是可以任意妄為的人了。

    「皇上要下南京祭天?」

    「嗯,等護國寺的師父一到就出發。」他已經要太監前去傳喚了,相信過兩天護國寺派來的師父就會進宮。

    「皇上,何不就近在皇城外的天壇——」

    「朕想順便微服出巡。聽說圜丘附近近月來大早,朕要師父為團兵處祈谷求雨」

    「原來如此,皇上真是愛國愛民的好君王啊!」

    朱佑樘卻不以為然。若真能讓他選擇,他只想與她相伴。

  ☆ ☆ ☆ ☆ ☆ ☆

    坤寧宮「不該怕嗎?」靜心反問:「在皇上面前,我能隨便開口說話嗎?」

    「什麼意思?」

    「文字獄!是能讓無辜的人喪失生命權利的文字獄!我的皇上。」

    她的神情帶著氣憤,難掩的諷刺讓她渾身發顫,即使看不見她臉上的表情,他也能明顯的感受到她的激動。

    為什麼?

    以為出塵平和的她是沒有七情六慾的,可眼下卻又不是那麼一回事。

    「朕在繼位之後,已廢除了禁令,不會再有文字獄了。」他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釋他的種種作為,但在她面前,他卻這麼做了。

    「不會嗎?即使有人做了反戰詩?」她問道,不願相信他與先皇是不同的。

    「朕相信朕的禁衛軍絕對有能力保衛朕的安全,紙上談兵誰都會,最重要的是實力。」他自負地回道。

    靜心的心一緊。若十年前,先皇能夠這樣想,她們一家也不會顛沛流離、居無定所,飽受生離死別之痛了。

    然,再多的補救都來不及了,所幸不會有更多人死於非命。

    她的思緒漸漸飄離,豆大的淚水霎時清下臉頰,一種無可彌補的悔恨讓她的容顏佈滿了淚水,復上臉的輕紗也沾濕了。

    「你在哭?」朱佑樘看到她的眼睛裡盛滿淚水,不禁微愣了下。她哭什麼?為何而哭?難道……「你有親人是因文字獄而亡?」他猜測著。

    靜心被他的話震懾住,身子陡地一震。沒想到竟有如此心思鎮密的男子,而他偏是大明朝的皇帝。

    正因為他是皇帝,所以她不能告訴他實話。

    也許表面上他是廢除文字獄的皇帝,暗地裡卻在找當年叛逃的人,為了她家人的安全,她不能承認。

    「當然不是,我是沙彌尼,沒有家人。」這樣的身份絕對能保證她的安全,直到回到寺中。

    「你出家了?」知道她的身份,朱佑樘的心猛地一鍬,忘了方纔的問題,腦海裡在意的竟是——她是個女尼!

    「皇上,靜心是我的法號,我是平鎮寺派來主持祭典的祭師。」

    靜心?祭師?

    不可否認的,她真的一點兒也不像,她看來不過十七、八歲,怎會已是可以獨當一面的祭師?

    他的眸子瞬間變得幽黑,令人看不出他心裡頭的想法。

    「皇上,若沒事的話,靜心告退了。」不理睬他瞬間變化的神色,今夜,她已透露太多,幾乎超出她所能控制的了;眼下,唯有與他保持距離,方能全身而退。

    「等等!」他叫住她,心裡還想與她多聊會兒;那股親切的感覺,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在他懵懂之時曾經感受過。

    「你的臉……沒得治了嗎?」他知道這問題也許會傷到她的心,可他卻無法不問。

    「能治又如何?這不過是表相。」表相能擁有多久她不知道,反正留得住的不一定就是永遠。

    「宮裡有靈藥,或許可以治。」一個好好的姑娘家,就這麼被毀去容顏,任誰都不忍見吧!他想。

    「皇上請放心,祭天時靜心自有準備,不會嚇到文武百官的。」她有禮的回道。

    「朕不是這個意思!」她誤會他了,他只是可惜她姣好的容顏,完美無瑕的左臉和殘缺不堪的右臉形成強烈的對比,他看了都感到不忍心啊!

    「靜,心謝謝皇上關心,真的不需要。」說完,靜心沿著來時路消失在花園的另一端。

    她一定有個難堪的過去,那是無人能碰觸的。朱佑樘看著她的背影,深深地替她的臉歎息。

  ☆ ☆ ☆ ☆ ☆ ☆

    「太……不,皇后娘娘,皇上準備出宮了。」侍女小燕匆匆忙忙地跑進坤寧宮,在苻真酈面前躬身。

    「你說什麼?!」苻真酈十分吃驚,「這麼快?!皇上居然沒派人來通知本宮?」

    皇上出宮是何等大事,就算不要她陪同,好歹也該知會她一聲吧,他當真無視於她的存在到如此地步?這樣的訊息在她心中轟的一聲炸開,燃起狂猛怒火。

    「皇上呢?本官要去見他,本宮一定要他把話說清楚!」

    「皇后娘娘,別去啊!您這一去,不就讓皇上知道您在他四佈滿眼線了?」小燕拉住她,說什麼也不能讓皇后行動壞了大事。

    「難道要本宮就這樣不吭聲嗎?」經小燕一提,她的氣焰消了大半。

    「過去本宮就像個沒有聲音的人,即使站在皇上身邊,他也不曾注意過。」她哀怨的語調像是受盡寂寞折磨的深閨怨婦,期待丈夫的垂憐。

    「皇后娘娘……」即使同情皇后,但只要想起皇上的威嚴,小燕也無法幫她。

    「小燕,本宮問你,這次和皇上出宮的尼姑模樣生得如何?」若那女容貌驚人,要她按兵不動那是不可能的事。

    「皇后娘娘,這點您你大可放心,護國寺的女尼右臉有一塊疤,好嚇人啊!就算戴上面紗,還隱隱約約可以看到那塊疤呢!」

    小燕是聽其他宮女說的,據說那位女尼來的第一天,宮女送早膳時差點兒被她嚇壞了,這件事也是這麼被傳開來的。

    「哦?」苻真酈稍稍鬆了口氣。這樣就算皇上與她獨處,她也不必擔心他們這間會產生什麼情愫。

    「她年紀多大?」

    「約莫十七、八歲。」

    「這麼年輕就出家!?」她驚問。

    「皇后娘娘,她還沒正式剃度呢!」小燕插嘴道,雖然不清楚皇后真正的目的是什麼,可她仍是把知道的全給說了出來。

    「還沒剃度?」那就是有可能六根未淨?

    思及此,她可緊張了,心頭像突然壓了塊大石,緊窒得讓她難受。「快!替本宮備轎,本官要去見皇上。」

    「皇后娘娘子」

    「還不快去!」苻真酈瞪著小燕,這回沒有什麼理由能再阻止她見皇上了。

    「是是是,奴婢這就去。」小燕暗怪自己多嘴。皇后這一鬧,不知道又會惹來什麼風波。

  ☆ ☆ ☆ ☆ ☆ ☆

    靜心忍著臉上的疼痛,全身顫抖的蜷縮在床榻邊,一雙呆滯的眼看著桌上燃著火光的紅燭,昔日火燒屋子的景象歷歷在目。

    因為自己一時不小心,害得奶娘命喪黃泉的過失讓她失了所有感覺,臉上的疤痕也一再地提醒自己曾犯下的錯,彷彿這十年間,她從不曾原諒過自己般。

    冷不防的,一滴淚跟著滑了下來。

    「奶娘,是雲兒不好,害您命喪火場,都是雲兒不好啊!您好意帶雲兒到平鎮寺避禍,卻被雲兒害死了,是不是雲兒真的像哥哥所說的那樣,是個不祥的人?奶娘,請您告訴雲兒,雲兒該怎麼辦?」

    奶娘曾經希望她有朝一日能進宮為父親平反冤情,但她現在進宮了,卻沒人告訴她她該怎麼辦。

    情緒失控的她聲嘶力竭的哭著,期望有一雙堅定的臂彎能借她靠一靠。

    會勾起她這番思念的原因,是這宮裡的燭火。

    十年來,師父知道她對火焰有著莫名的恐懼,因此她住的齋舍沒有燭火,冬夜裡也沒有火盆供她取暖,寺內有祭祀時也會要她避開;這些年來,她活在沒有任何火光的世界裡,可以冰心冷情。

    然而在宮裡,沒有人知道她的過去,沒有人會幫她拿開燭火;她的自責在見到火光的那一剎那無法抑制的泛開,淚水也在雙手的細縫中流瀉而出。

    「靜心師父,開門吶!」

    門外有人在嚷嚷,但靜心沉陷在自己的回憶裡,並沒有聽見。

    「靜心師父該不會不在裡面吧?」

    「那怎麼辦?皇上急著找她呢!」

    「先去稟告皇上吧!」

    「也好,快走!」

    齋宮前的兩道聲音愈來愈遠,而在屋內的靜心依然看著燃燒的燭火,思緒久久不回……

  ☆ ☆ ☆ ☆ ☆ ☆

    太和殿「怎麼回事?朕不是要你們去請師父嗎?」

    「啟稟皇上,師父好像不在宮裡。」兩位太監對看了一眼,其中一人開口道。

    「不在宮裡是什麼意思?」

    「皇上,奴才昨晚就不曾見過師父了。」

    「哦?」朱佑樘眉一挑。昨晚他明明見過她呀!

    「隨朕去看看。」

    「皇上,這、這不太好吧!您是九五之尊,怎麼可以親自去請一個小小的師父呢?」正在太和殿和朱佑樘議事的禮部尚書連忙阻止。「讓小狗子公公多派幾個人去找就行了。」

    「是啊、是啊!」眾大臣說道。他們還有要事稟報,皇上怎麼可以離開呢?

    「朕找師父來是要商議祭天的日子,你們說這事比較重要,還是禮教重要?」朱佑樘不耐的問。

    「這……」眾人一時無語。祭天的事刻不容緩,尤其這次又是要回南京去祭天,更是不可輕忽。

    「好了,小狗子,擺駕,朕要親自去齋宮見師父。」

    「是。」

    小狗子得令,立刻跑出去備皇輦,留下眾臣們對皇上不顧身份去見師父這件事議論紛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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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說實在的,朱佑樘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親自來接靜心。

    初見她的悸動在此刻再度竄上心頭,她就像一團謎,吸引著週遭的人探索。

    而她眼底的哀愁,更讓人想一窺究竟,莫名的想替她承擔一切。

    自從見過謎樣的她後,他就無法不想她,想她的出塵、想她的高雅、想她可能有的故事、想她的一切。

    或許這就叫作緣分吧!

    不知為何,她讓他想起另一個需要他保護的女人,隱約中,似乎有什麼在牽引著他,勾起這幾年的回憶,似乎她若好過,逐雲也會跟著好。

    皇輦在他的思緒飄離之際來到齋宮。

    領在前頭的太監們早就喚了半天,但齋宮內仍是沒有半絲聲響,彷若裡頭不曾住著人般。

    「皇上?」

    「朕自己進去瞧瞧。」

    宮門被打了開來,除了圓桌上擱置著法器外,空無一物。

    她該不會走了吧!

    莫名一驚,他大步進入內室,沒有仔細思索自己心中那股驚懼所為何來。

    「靜心?」他瞧見她了。

    老天!她在床上,嬌小的身子蜷縮著,目光盯著前方,一瞬也不瞬地。

    「該死!你在做什麼?」

    他上前,輕輕一推,靜心立即驚嚇回神,忘了覆上自己的面紗。

    「皇上。」

    「你在做什麼?」驀地,他發覺她臉上的殘淚。「你在哭,為什麼?」

    朱佑樘凝視著她,不悅地皺眉。她在哭什麼?

    該死!對她,他為何完全摸不著頭緒?

    無端地,他為自己的煩躁感到惱怒。

    「靜心叩見皇上。」拭去眼角的淚水,她恢復了冷靜。

    「回答朕的話!」他扣住她的下巴,逼她和自己的目光對視、凝鎖著。他要知道一切。

    「回皇上,皇上看錯了,靜心沒有哭。」

    他不夠資格知道一切,就算知道了,也沒辦法還她原來的封家。

    她強迫自己勇敢的迎視他的目光,不讓他強勢、威儀的目光駭著,可他眸裡的固執卻讓她退卻。

    他的堅持像誰?他的霸道像誰?

    莫名地,佑哥哥的眼對上了他的。

    她的心猛地一揪。不可否認,那是一雙極為相似的眼她倒抽了口氣,不敢繼續想下去。

    「你沒有哭嗎?你竟然說朕看錯了!」沒有人敢這麼對他說話,除了逐雲以外,就只有她了。

    「皇上,不知您到靜心房裡有何要事?」靜心避重就輕地問。

    見她不願回答自己的問題,朱佑樘縱然想知道,也不能強逼。「罷了!朕是為了祭天的事而來。」

    「皇上決定日子了嗎?」

    「就走在九月初九,連九皇天帝聖誕也、一起辦了。」

    「九月初九……」這麼說來,自己暫時是不能回平鎮寺了!

    靜心在心中暗忖。不過離寺前,帥父曾肯訴她,她們師徒情緣已盡,就算能回去,師父也不願再收留她了。南京祭天後,自己該何去何從?若說她並非不祥之人,為何會落得無家可歸?

    見她久久不語,朱佑樘將她臉上的細微變化看在眼裡,心有些疼痛,想替她分擔一切,卻不得其門而入。

    良久,房內無人說話。

    突然,外室傳來太監通報的聲音,說是皇后娘娘駕到。

    「皇后?她來幹什麼?」朱佑樘微皺起眉。

    「你先在內室別出來,朕去看看她想做什麼。」

    朱佑樘還沒來得及站起身,苻真酈便衝了進來。

    她一進門就見到皇上坐在那名女妮的床榻邊,而她臉上尚有未乾的淚痕。

    「你們……」苻真酈臉色慘白。親眼見到皇上坐在另一個女人床上,她的妒意輕易就被勾起。

    「皇后,沒有朕的宣詔,你竟敢擅闖!」朱佑樘臉色不悅。

    方纔他是忘情了,才會坐在靜心的床沿,而兩人的若有所由心讓他們暫時都忘了禮教,皇后的闖入非但打斷他們的對話,還勾起他的怒火,他的怒氣顯而易見。

    然苻真酈卻誤以為皇上是在保護他心愛的女子,心中頓時有說不出的苦。

    「皇上,您竟然喜歡這個醜女?」苻真酈嘶喊著,奔到床邊捏住靜心的臉,讓她的右臉完全呈現,「皇上,您沒看清楚嗎?她的臉——」

    「住口!誰給你這個權利在朕的面前大呼小叫?誰給你這個權利評斷一個人的容貌?你當朕不存在嗎?」見到靜心慘白的臉色,朱佑樘難掩心痛,他抓住苻真酈的手腕,一巴掌摑向她。

    「皇上,您竟然為了一個醜女人打我?」苻真酈不敢相信地看著地,撫著辣痛的臉頰,她不甘心的眼神直瞥向靜心。

    「不許你再叫她一聲醜女人!」朱佑樘眼神銳利地瞪著苻真酈,大有再摑她一巴掌之勢。

    「皇上,您看清楚啊!」

    苻真酈不死心,抓著他的手臂又喊又叫的,朱佑樘不耐,喚來內侍要將她拖出去。

    「皇上,我不走,您今天不給我一個交代,我絕對不走,」她的聲音尖銳,充斥著整個富內。

    「帶下去,日後沒有朕的命令,不得讓她離開坤寧宮。」朱佑樘下令。

    「是。」

    侍衛們又拉又抓的,終於把失控的苻真酈帶下去。

    整個情況靜心納入眼底,她只是靜靜,的看著,一臉平靜,心卻在默默地淌血,為著苻真酈那句醜女。

    是了,她聽到了,也聽人心裡。

    她曾經以為自己不會再為容貌傷心,可進宮才短短幾天,卻又開始掛意。

    不知怎地,這樣的字眼同時被他聽見,令她感到自卑……「你無話可說?」

    「皇后說的是事實,靜心無法替自己辯解。」她平靜的說,內心卻感到無限愴然。

    「朕說過宮裡有靈藥,或許可治。」

    「謝皇上關心,靜心真的不需要。」這些年來,師父也說過宮中奇珍異寶頗多,她的臉並非完全沒救;可她不願挽救,留著這張臉,可以時時提醒自己別癡心妄想。

    「好吧!或許有一天你會改變主意。」朱佑樘點頭,回到先前的話題,「你準備準備,明天一早我們就出發。」

    「是的,皇上。」

  ☆ ☆ ☆ ☆ ☆ ☆

    坤寧宮「小燕,叫你去辦的事辦了沒有?」苻真酈端坐在梳妝台前,撫著自己的長髮,面色紅潤,完全沒了稻早的瘋狂模樣。

    「奴婢已經打點妥當了。」小蒸回道。

    「很好。」苻真酈點頭,隨手由梳妝台前的小盒子中挑了件飾物送給小燕,「這是賞你的。」

    「多謝皇后娘娘。」小燕謝道。要不是皇后稍早沉不住氣到齋宮大鬧,或許現在也能和皇上一同出宮。

    「事成之後,本宮會賞你更多,你就用心點吧!」

    「小燕一定替皇后娘娘辦好,您放心。」好在皇后也不是聽不得歡的人,經她開導後,她已平靜許多,人也理智了點。

    「嗯,你下去吧!本宮累了,想先休息。」她走向太妃椅,人有些慵懶。

    「皇后娘娘,奴婢還有一事尚未稟告。」

    「什麼事?」

    「國丈午間曾進宮一趟,要小燕帶口訊給皇后娘娘。」

    「什麼?怎麼不早說!」

    自從嫁進宮裡,為了避免有人批評外戚坐大,若沒什麼事,爹是不會來找她的。

    「國丈說這事非比尋常,非得要見到皇后娘娘才能說;但是宮裡人多嘴雜,怕傳了出去,所以只告訴小燕。」

    「到底是什麼事?」苻真酈急問。

    「國丈說是有關當年陷害楊大人等人被捕入獄之事,這事被其他大人提及,皇上已下令調查,要您特別注意情況。」

    「爹告訴我這個也沒用,我什麼都不知道啊,」對於政事,她一概不知。

    「國丈要皇后娘娘小心,宮中一有風聲一定要派人通知他。」

    「知道了。」苻真酈揮揮手,想著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爹幹嘛怕成這個樣子?還特別要她做內應……想著想著,她不知不覺地人眠,沒把此事放在心上。

  ☆ ☆ ☆ ☆ ☆ ☆

    次日,朱佑樘、靜心、魏統領以及十二名錦衣衛,起程前往南京天壇。

    隨行的還有宮中官拜四品以上的大官,只不過有的走官道、有的走水路,以避免聲勢浩大,途中發生危險。

    朱佑樘和靜心坐在馬車內,兩人自出皇城後便一路無言。

    靜心許久不曾坐馬車,一路馬車顛簸,已將她晃得頭昏腦脹,分不清東南西北。

    朱佑樘兩眼不曾離開過她,看著她益發蒼白的臉色,卻又倔強的不肯開口說要休息,不由得又氣又惱。

    他氣她的倔強、惱她的冷情,難道她真的一點兒也不在乎自己的身體嗎?

    即便是一個孩子也懂得愛惜自己的身體,她為何要如此糟蹋自己?

    面頰被覆上一層焦皮,也不願去嘗試復元,就連身子被馬車的搖晃給顯得難受,她也不曾要求停下馬車,他真是服了她的倔強。

    「停!」他大喝了聲,馬車立刻停下。

    天可憐見,她這才肯抬眼看他。

    「皇上,有什麼事嗎?」馬車外傳來錦衣衛的詢問。

    「沒事,在這裡休息一個時辰。」他下令。

    「是。」

    「好些了嗎?」他關心的問靜心,身子也跟著移到她旁邊。

    靜心一驚,「皇上?」

    「為什麼不肯說?」他指的是她的難過。

    「不礙事,靜心不敢耽誤眾人的行程。」

    「藉口,這根本就是個藉口,你明知道我們是提前出發,不會來不及的。」

    靜心一時無言。皇上說的沒錯,他們提前半個月出發,再怎麼耽誤行程,也不會錯過祭天的時辰。

    「該死!你到底在怕什麼?怕開口跟朕說話嗎?」他沒想到她會如此怕自己,竟然怕到連身子不適都不顧。

    「不,我不是!」靜心否認,心卻狂跳著。

    「不是嗎?」他本想戳破她的謊言,但在見到她的無助後,他的怒氣頓時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憐惜。

    「算了,朕去騎馬,這裡留給你。」他拿了一床錦被鋪在她前方,「躺著比較舒服。」說完,他掀開簾布一躍下馬車。

    「皇上……」她來不及道聲謝,朱佑樘已經下了馬車。

    靜心看著錦被呆愣了好一會兒,當馬車又起步時,她倒向錦被,心像被銀被溫暖了般,久久,都只有熱呼呼的感覺……

  ☆ ☆ ☆ ☆ ☆ ☆

    一行車隊來到十里坡時,突然遇上埋伏。

    正當靜、打昏昏欲睡之際,馬車外刀劍交擊聲驚醒了她。

    靜心慌亂的坐起身,撩起馬車邊的布簾。

    皇上呢?皇上為什麼沒來叫醒她?

    她胡亂地在人群中搜尋著他的身影,「皇上,您在哪裡?」

    「待在馬車裡別出來!」

    他的聲音穿過重重人群傳了過來,讓靜心暗鬆了口氣。

    他沒事!

    他一定有辦法控制場面的,一定會!

    自己對他的莫名信心,讓她的心逐漸迷惘。

    不知道那股信任的感覺從何而來,也許是因為他是——國之君吧!她這樣告訴自己,心裡果然平靜多了。

    而在馬車外,迫於情勢,隨行的錦衣衛立即拔起長劍迎戰。若再處於被動,只怕非死即傷,於是在朱佑樘的暗示下,他們紛紛出招應戰。

    不一會兒,便順利地制伏那些突襲者。

    「你們是什麼人?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打劫,」朱佑樘問著為首的人。

    「呸!誰不知道這十里坡是我的地盤,誰要經過這兒就得給我錢!」為首者不畏不懼,就算被擒依舊是一副蠻樣。

    「這十里坡是你造的?」朱佑樘問道。

    「是又怎麼樣,不是又怎麼樣?」為首者沒搭理他。

    「大膽,你竟然敢這樣對皇——」

    「魏統領。」朱佑樘出聲制止他。就在這個時候,突然有十幾匹快馬向他們的方向奔馳而來。

    「老大,我們來救你了!」

    「護駕、護駕!」

    一群錦衣衛立刻將朱佑樘圍在中間,因為隨行的人不多,故沒人留心那群被縛的搶匪;那群搶匪搶到時機,紛紛掙脫,加入打鬥的陣容。

    搶匪因有助力,頑強抵抗,一時間竟把錦衣衛困住,雙方陷入纏鬥中。

    這時,朱佑樘瞧見有人往馬車的方向而去,未及細想使殺出重圍,也往馬車的方向奔去。

    「靜心,小心!」他叫道。

    馬匹因受了驚嚇,高高地抬起前蹄,背後的馬車太沉,在倒過一個栽蔥後,立即滾落險坡,直直地往懸崖邊掉落。

    「啊!」靜心一聲驚叫,然後頭顱撞上車板,昏厥了過去。

    朱佑樘趕到時已未來得及拉住轡繩,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馬車墜落山谷。

    「不要——」大喝一聲,縱身一躍,他跟著跳下懸崖。

    「皇上!」

    幾名錦衣衛看見朱佑樘躍下懸崖,迅速地殺了眼前的匪徒,不再手下留情。

    半晌,匪徒全都肅清,一個不留。

    「魏統領,皇上他——」

    「沿著崖邊下去找,要快。」魏統頜馬上做出決定。

    「是!」

  ☆ ☆ ☆ ☆ ☆ ☆

    天邊一片白濛濛的霧,清涼的風吹送過來,葉瓣上的露珠串串滾落,大地仍是一片寂靜。

    「唔……」猛地,靜心覺得胸臆有股窒悶欲吐之感,腦際是一片混沌。

    她慢慢地甦醒過來,感到全身無力。

    這是哪裡?她為什麼會躺在這個地方?

    耳畔聽到沖刷而下的水聲,她掙扎起身,看到右側歪斜的馬車以及斷了氣的馬兒,記憶拉回落崖之前——她跌下懸崖了!

    她想起馬車整個翻落,自己因為受到撞擊而昏厥過去,之後的事她就一概沒了印象。

    其他人呢?他們都到哪裡去了?

    皇上呢?在昏迷前她曾經聽到皇上的聲音,那飽含著驚煌的低沉嗓音彷彿還在耳邊迴響,而今他人呢?

    想到此,沒來由的一股不安泛上心頭,讓她亂了方寸。

    就在此時,她聽到一陣微弱的喘息聲,突地一陣心驚。難道還有人和她一樣掉下懸崖?

    咬著牙,她撐起泛疼的身軀,試圖站起身,這才發覺自己全身是傷;像是被撕裂的痛楚襲向全身,但她隱忍著,一步步往聲音的來源處走去。

    待她愈接近水流時,聽見呻吟的聲音愈大,勉強再向前幾步,這才看清楚躺在地上的人竟是皇上!

    他也掉下來了?難道那些不知名的搶匪把護衛皇上的錦衣衛至殺了?

    「皇上!」急於確定他的情況,她忘了禮教和慣有的冷漠,將耳朵貼在他的胸膛,感受到他每一下沉穩的心跳。

    幸好,只是呼吸微弱了些。她鬆了口氣。

    可,現在她有什麼方法離開這裡?或者該到遠一點的地方去求救?

    她果然是個不祥的女子,無論待在誰身邊,即使是不相干的人,都會被她拖累。

    看著倒地不起的皇上,她難以抑制的念頭就這樣竄升,像顆滾動的雪球,愈滾愈大。

    「皇上!」她輕輕地推著他,企圖喚醒他。

    若是連皇上也教她給害死,她要如何面對大明千千萬萬的子民?

    拭去眼角即將淌下的淚,她告訴自己,現在不是哭泣的時候!

  ☆ ☆ ☆ ☆ ☆ ☆

    睜開雙眼,朱佑樘發現自己躺在一個山洞內,身下鋪著華麗的錦被。

    微側過身子,他只感覺到渾身疼痛,像是身體曾承受過莫大的撞擊般。

    驀地,他想起自己跳下懸崖——靜心!她人呢?

    他迅速地起身,這才發現睡在自己腳畔的她。她沒事?

    他鬆了口氣,仔細地打量起熟睡中的她。

    她有一對很美的眉毛和清靈的大眼睛,只是那眸底深處時時透著淡淡哀傷。

    她在傷心什麼?那一直是他想知道的,然而她的防備是這般周全,教他無從探索,只有在她安睡的時刻,他可以這樣欣賞、端詳著她。

    他從不覺得她醜,因為那只是表相,她流露出空谷幽蘭般的氣質才是教他為她著迷的原因;還有那股說不出來的熟悉感,那像是很久以前便認識的熟悉……「皇上,您醒了。」

    靜心突然睜開眼睛,他還來不及避開,就直直地迎上她的雙眸。

    「嗯。」似做壞事被當場逮著一般,他的雙頰立即浮上一抹尷尬的紅暈,好在是她主動轉移話題。

    「皇上,您是怎麼掉下來的?那群搶匪是特意來殺您的嗎?」

    「朕是跟著你跳下來的,上面的情形朕並不清楚。」

    「皇上!?」靜心驚叫。皇上是自己跳下來的,莫非是為了她?

    「你沒事吧?」

    「皇上,靜心很好。」

    「沒事就好。」他點頭,「這是哪裡?朕怎麼會在這裡?」

    「是靜心發現皇上昏迷不醒,才將您拖到這裡的。」

    想起之前她半背半攙地拖著皇上時,皇上的手圈住她的腰際,那溫熱的感覺令她的臉倏地羞紅;不該的,那不是她該產生的異樣感受。她輕搖著頭,企圖甩去不該有的想法。

    朱佑樘見她又是搖頭又是臉紅,不解地問:「你一個人有這麼大的力氣?」

    「皇上,那是情非得已之下衍生的力氣,請皇上勿怪靜心不敬。」

    「你救了朕,朕怎會怪你?」

    靜心無語。她想問皇上為何會跟著自己跳下來,可或許是勇氣不夠,亦或是不敢去多想吧!她始終沒問出口。

    「靜心,知道朕為什麼要跳下來嗎?」

    他凝視著她,眸中帶著濃濃的深意,讓靜心愣了下,一時不能明白自己的心意是何時被看穿的。

    「朕不能忍受看不到你,所以就跳了下來。」他說得如此簡單,好似跳下懸崖不過是像吃飯、飲水般的小事,但兩人都知道事情不是這樣。

    可靜心卻希望皇上能就此斷了念,因為縱然他們有意為對方死,兩人仍是不可能的。

    「皇上,您如此慈悲,是大明之福,不該為了一名女子而輕忽生命,那不值得。」

    聞言,朱佑樘先是一怔,然後抓住她的肩,不住地搖晃著,「誰說不值得!朕已經跳下來了,跳下這可能會令人萬劫不復的懸崖,你就無權說自己不值得!」

    「不,皇上,您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您只是誤解了自己的心,您只是見不得有人死在您面前——」

    「胡說!朕的心意朕自己最清楚,靜心,朕要你,在你跌落懸崖的那一刻,朕就明白了你對朕是何等重要,朕能義無反顧地跳下來,就是對你有了不同的感覺,你還不能瞭解嗎?」他的聲音裡充滿了決然,意念是那麼堅不可摧,好像他才是主宰她心的主人,不是她。

    「皇上,靜心是出家人。」她提醒他。

    「你還沒剃度。」他應道。「而且這只是你的藉口,一個不讓朕疼惜你的藉口。」

    再說,若她真是出家人,依他的能耐,只要他堅持,還有什麼不能改變的嗎?

    他不以為這是個問題,主要在她,她還是因為自己的容貌在抗拒他嗎?

    果真如此,等祭天回宮後,他會延請太醫替她醫治,再不就派人收集美容聖晶,讓她恢復容顏;不過他不認為自己需要這麼做,畢竟美醜不在他喜愛她的考量裡。

    「皇上,我們之間是不可能的,請您自重。」靜心推拒著他的手,表情淨是為難。

    初聞皇上對自己有意,她的心是喜悅的。

    然,在心情略微沉澱後,她便知道自己的身份、容貌,以及不祥的魔咒,讓她不能有所企盼;她的想法沒有錯,只有在此刻徹底斷了他的念頭,他們才能全身而退。

    「可能,當然可能,只要你肯給朕一個機會,讓朕證明一切。」

    靜心搖搖頭,「不可能的,這樣是不對的。」

    「就算是不對的,朕也決定錯下去。這些年來,你是唯一讓朕心動的女人,雖然我們認識的時間不長,但很奇怪,朕總覺得對你有種熟悉感,好像我們已經認識了一輩子這麼長。

    很多年前,曾經也有一個女孩讓朕產生相同的感覺,只是後來她消失了,無端地消失在朕的世界裡,讓朕遍尋不著;直到遇上你,那種感覺又回來了。靜心,你何苦不給朕一個機會,也給自己一個機會呢?」

    朱佑樘抱住她,輕撫著她的頰,那種熟悉的感覺,竟讓靜心忘了反抗,好像他一直在她身邊陪伴,從不曾離開過。

    她悄悄地落下淚。他是真心的嗎?他真的不會在意她的臉,不在意別人鄙夷的目光嗎?堂堂一國之君,真能忍受一個失去容貌的女人嗎?

    她不知道答案,但眼前的他是那樣的執著、那樣的真誠,甚至為了一段美好的過去,苦苦追尋著熟悉的感覺;他是這樣多情的男子,為何偏是一國之君呢?

    「如果有一天她回來了呢?」

    「朕依然喜歡你。」他承諾道。

    「可是——」她還想說些什麼。

    「沒有可是,你只要說好,其他的交給朕。」他打斷她的話,態度不容人拒絕。

    她能說好嗎?眼前的一切就像夢境一般不真實,她感受不到幸福鳥向她飛來,更怕那個不祥的詛咒會害了他。

    遲疑許久,她又退回自己的殼中。

    「靜心,怎麼樣?」

    「不,我不值得,不值得,」突地,她掙脫他的懷抱,感覺全身好冷好冷。

    朱佑樘拉回她,將她緊緊地抱在懷裡,像在誘哄一個愛哭的小孩。「值不值得由朕來決定,朕現在就要愛你,不許你拒絕。」他在她額上烙下一吻,霸道的說。

    這句話就像一塊大石投在她的心湖,泛起陣陣漣漪,久久無法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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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魏統領,找不到下去的路。」一名錦衣衛雙手抱拳稟告著。

    「魏統領,四處都找過了,真的沒有下去的路。」另一名錦衣衛也在此刻回到聚集處。

    魏統領站在崖邊往下看。崖邊形勢陡峭,若是一不小心跌了下去,只有墜入萬丈深淵。

    皇上還可能活著嗎?他猜測著。

    皇上為何要跳下懸崖呢?若是為求自保,那根本沒必要,因為當時的情況他們幾乎已經控制住了。

    除了這點,他實在想不透皇上為何要跳下懸崖,那無疑是死路一條啊!

    就在魏統領百思不得其解之際,他想起了馬車和馬車上的人。

    是靜心師父!

    難道皇上是想救為了祭天而同行的靜心師父嗎?

    可,有這個必要嗎?

    若是為了祭天而需要祭師,可以再派人到護國寺去請,他為何要為此不顧性命?皇上的命要比一位祭師來得重要多了。

    「魏統領,現在該怎麼辦?」一名錦衣衛問道。

    「繼續找,一定有方法能下去,再不然咱們就得統統跳下去。」魏統領命令道。

    為了避免得跳下懸崖,幾名錦衣衛立即散開,更加努力地找尋下崖的可行路徑。

  ☆ ☆ ☆ ☆ ☆ ☆

    懸崖的四周都是陡峭的崖壁,東側是偌大的瀑布,朱佑樘和靜心就是由那裡掉下來的。

    他們就這樣四處搜尋,卻遲遲找不到可以上去的路。

    就在這個時候,天空下起了小雨,兩人只好暫時放棄找路,回到原來休憩的地方。

    「這雨恐怕會下好一陣子。」朱佑樘說道,看著靜心盤坐在地上,兩眼緊閉,口中唸唸有詞。

    「靜心……」

    「皇上,靜心心中有魔障需除,請皇上成全。」靜心兩眼未睜,依舊念著定心咒。

    她的心早在皇上向她表白的那一瞬間變得混亂,心湖不再澄明。

    什麼意思?

    她說他的愛是魔障!?

    這句話讓他氣紅了眼,憤而抓住她的纖纖玉手,「你還不明白朕的心意,堅持把朕的愛推拒在一旁嗎?」

    「皇上,靜心只是名女尼。」

    又來了,又拿這個鬼藉口來搪塞她!

    若她真可以平靜的面對一切,為何要救他?

    這代表著什麼?

    「若你真是女尼,你應該能看清世情、灑脫自若,而不是這樣憂鬱、哀傷,至少你的眼睛告訴了朕,你並未定心;還有,你救了朕。別說那些我佛慈悲的鬼話騙朕,朕已經看到了你的急切!」

    他氣紅了眼,緊鉗著她的手不放,不讓她有機會合起手,再念什麼心經。

    「皇上,您何苦逼我?」她眼底漾滿懇求,希望他能高抬貴手。

    這個身份尊貴的男人,要什麼樣的女人還怕沒有嗎?何苦逼她這樣一個無德無貌的女尼?

    「朕是在逼你嗎?朕以為這是成全。」他難掩失望。

    她的過去真這麼沉痛嗎?沉痛到她不願意讓他收於羽翼之下好好保護?

    縱然他是一國之君,擁有金銀珠寶、權勢如天,還是無法要她交出自己最想要的東西——她的心。

    「讓靜心修習佛法,祭天之後回到平鎮寺,這才是皇上所謂的成全。」靜心沒被他的堅持嚇到,她依然是她,那個可以無牽無掛的靜心。

    「你真是這樣想?」他最後一次問。

    「是。」

    「好,朕就成全你!」

    他咬著牙,因她的話而怒極。

    「等朕回宮就下令建一座護國寺,讓你在宮裡修行。」

    「皇上!?」

    「你逃不開朕的。」他狠下心說,即使那樣的囚籠會將她逼至死角,他也顧不得那麼多了。

    他不能讓自己喜愛的女子再度自他身邊逃開,這是這麼多年以來,唯一他想做而且來得及做的。

    「皇上……」

    靜心不由得被他的固執給撼動。

    逃不開嗎?

    是了。

    早在進宮時,就注定了她逃不開這世俗情愛的牽絆,即使潛心向佛也一樣。

  ☆ ☆ ☆ ☆ ☆ ☆

    也許是夜深器重,也或許是舊傷未癒,當晚靜心突然發高燒,睡得極不安穩,驚動了在一旁休憩的朱佑樘。

    「靜心,你怎麼了?」

    叫了她數聲未醒,朱佑樘感到有些奇怪,起身走向她落榻處,不意卻觸碰到她的身子,發覺她的體溫高得駭人。

    「唔……」她呻吟著,喉頭裡淨是熱燙難受。

    「靜心,醒醒!」

    他拍打著她的臉,發覺她無瑕的臉蛋異常泛紅,他心一驚。

    這時要上哪裡找大夫去?

    對了,馬車!

    馬車跟著他們一起跌落懸崖,只要找到馬車,或許車上的備用藥物能救她。

    他心念一轉,立刻奔出去找他們的馬車,留下正發著高燒的靜心。

  ☆ ☆ ☆ ☆ ☆ ☆

    好不容易,朱佑樘找到傾倒的馬車,只希望裡面的東西沒有掉到別處去,否則一時間他也不知道該到哪兒找藥材。

    他爬進馬車內,只在角落處找到一隻包袱,那一大箱備用物品全都不見了。

    他知道包袱是靜心的。靜心沒有帶多餘的行李,因此他們幾個男人的用品還遠比她這個女人多得多。

    他只希望靜心有帶些藥在身上。

    急忙打開包袱,一面金色缺了角的鏡子突然掉出來,讓他驚訝得呆愣半晌。

    這……這是落花鏡嗎?

    他無法確定。

    因為當年那把落花鏡,鏡背是夾竹桃花紋,而且光亮無瑕;這把黃金鏡雖然是黃金打造,鏡背也刻有花紋,可卻多了一首詩和缺角。

    朱佑樘的思緒在頃刻間亂成一團,愈想釐清就愈難達成目的,他反覆觀看著手裡那面黃金鏡,想探索出什麼訊息,可卻徒勞無功。

    「聖玉澄明照世間,萬曆藻井出白蓮;又遇水中鏡中圓,正是凡間龍在天。」

    他喃喃地將鏡背上的詩念了出來,卻無法悟出其中的道理。

    看來,對於這面鏡子的疑問,他只能問她了。

    胡亂收拾著包袱,他躍下馬車,趕到水源處,替她汲水解熱。

    這般柔情的舉動,一幕幕映在黃金鏡裡。

    迅速地汲了水,他便趕了回去。

  ☆ ☆ ☆ ☆ ☆ ☆

    「水……水……」靜心呻吟著。

    朱佑樘立刻把她扶起,將葉片上的水餵給她喝。

    「好些了嗎?」

    覆在她額上的布巾落了下來,他連忙替她換上。

    靜心迷糊地點頭,意識模糊不清。

    「躺著休息吧!朕替你煮了熱湯,馬上就好了。」

    靜心沒回話,迷迷糊糊地又睡著了。

    朱佑樘看著她,情難自禁地撫上她的右臉,掌下的粗糙令他感到心疼。

    「靜心,你要快點好起來,朕還有許多事想要問你呢!」

    歎了口氣,他眼帶柔情地看著她。

    謎,終將解開。

  ☆ ☆ ☆ ☆ ☆ ☆

    當魏統領及一群錦衣衛不顧性命危險地攀下高峭的懸崖後,終於找到朱佑樘和靜心,只差點沒跪下來感謝神明保佑了。

    經過了這麼些天,他們幾乎要以為皇上已不在人世,所幸老天爺幫忙,須知皇上對大明是多麼的重要啊!

    「微臣叩見皇上。」

    「免了,都起來吧!」

    「微臣救駕來遲,還請皇上恕罪。」魏統領滿心愧疚。

    「這不是你們的錯,是朕沒考慮後果就躍下懸崖,怪不得你們。」朱佑樘見手下們為了救自己不惜冒險攀下懸崖,他哪還能有氣呢?

    「皇上,靜心師父她……」見皇上摟抱著靜心師父,眾人皆面面相覷,不由得在心底猜測著,莫非……「她病得不輕,既然你們來了,就快替朕找出路吧!」

    「皇上請保重龍體,靜心師父還是交由我們來照顧吧!」

    「不,朕可以的,你們去找出路。」

    他堅持抱著昏迷的靜心。

    「是。」

    眾人不敢違抗聖意,只好抱著懷疑的心情離開,留下魏統領看顧著皇上。

    「皇上,還是微臣來吧!」

    魏統領伸出手作勢要抱過靜心。

    朱佑樘卻瞪了他一眼,「朕的話要再說第二遍嗎?」

    「微臣不敢。」魏統領愣愣地縮回手。

    這是皇上第一次以這樣冷漠的態度對他說話,這樣的改變很快地令他聯想到和靜心師父有關。

    皇上和尼姑……他們若真有什麼,恐怕會在宮內引起軒然大波吧!

  ☆ ☆ ☆ ☆ ☆ ☆

    山間又下起雨來,突來的雨足足下了好幾個時辰,所有被派出去找出路的錦衣衛又回到約好聚集的地方。

    「啟稟魏統領,我在約莫三十里外發現有人煙,不如我們先到那裡去求助吧!」

    「現在雨勢這麼大,怕也要等雨停了才能離開,況且皇上他……」

    魏統領的視線落在朱佑樘和靜心身上,他們兩人的身子緊緊相貼,全然無視於其他人會怎麼想。

    「皇上真的和靜心師父——」

    「閉嘴!這事情要是傳了出去,保證你掉腦袋。」魏統領怒道。

    眾人紛紛垂下頭去,不敢再多說一句。

    「這樣吧!等雨一停,你先到那戶人家那兒看看有沒有吃的、喝的,還有馬匹,多買一些回來,總不能讓皇上用走的吧!」他交代了聲。

    「是,魏統領。」

    於是眾人皆坐回原地,等著雨停。

    而朱佑樘仍專注地看著陷入昏迷的靜心。

    她的體溫時高時低,他怕她的身子會受不了;可觀下又下著雨無法動身,令他對自己的無能為力感到痛恨。

    身為一個皇帝,竟也有無能為力的時候,那種滋味就像當年父皇下令誅殺大臣,自己卻沒有辦法改變父皇的想法一般,深深地駭著了他。

    他好怕當年的事件重演,再一次失去自己心愛的女人……不,他絕對不能讓歷史重演,他現在是萬人之上、統御全國的天子,他能改變一切的。

    昔日無法彌補的,他就在她身上補償吧!

    心疼逐雲的念頭就這麼輕易地移轉到靜心身上,他心裡明白,無論有沒有發現那面缺了角的黃金鏡,他都會這麼做的。

    他依舊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觸摸她臉的手未停,待一回神,竟感受到在自己指腹間那滾燙的溫度。

    她又發起熱了!

    好不容易抑制下的體溫又上升,令他開始慌亂。

    「來人啊,找到出路沒有?」

    他的叫喊聲驚動了所有人。

    「皇上?」

    「出路找到沒有?」他焦急的問。

    「皇上,出路沒有找到,但在三十里外,我們發現了一戶人家……」

    未聽完魏統領的話,朱佑樘立即抱起靜心衝了出去。

    「皇上!」

    「還不快跟上去!」魏統領令道。

    一群人聽令,立即跟在朱佑樘後頭。

  ☆ ☆ ☆ ☆ ☆ ☆

    「什麼!?皇上摔落山崖!」

    紫禁城內,這個消息傳得沸沸揚揚,苻真酈一聽到小燕的通報,歇斯底里的毛病又犯了。

    小燕抖著身子點頭。方纔她經過太和殿,聽到幾位大臣這麼說,連忙跑來告訴皇后。

    「這麼說……本宮不就變成寡婦了廠苻真酈簡直不敢相信,她甚至還不曾得到皇上的心,就必須為他守一輩子的寡,上天對她竟是如此的不公平!

    「皇后娘娘,這件事還未得到證實,畢竟跟去的還有十二名錦衣衛,他們都沒有傳回消息。」小燕見苻真酈神色有異,連忙安慰道。

    「那你們又是怎麼知道的?」

    「是魏統領的飛鴿傳書,他們說要沿著崖邊下去尋找皇上,說不定還有希望。」

    「那些人到底是怎麼辦事的,怎麼會讓皇上身陷險境?」苻真酈怒問。

    「據說皇上是為了救靜心師父才會跳下懸崖。」

    「靜心?」苻真酈想了想,才突然想起這號人物。「是護國寺派來的女尼?」

    「是。」

    聞言,苻真酈冷哼了聲,「那名女尼是使了什麼魅惑人心的手段,竟然將皇上迷得團團轉廠她認定靜心是妖惑人心、行為不檢的女尼。

    「快去把國丈找來,就說本宮想念國丈,讓他進宮來見本宮。」爹一定會有辦法的,如今她也只能倚仗爹了。

    「是的,皇后娘娘。」

    小燕領命,立刻出宮。

    苻真酈走到鏡邊,看著自己的臉。

    她就不相信一個右臉殘缺的女尼,會比她更能贏得皇上的心;再說,她還有先皇的密令呢!就算是當今皇帝也撼動不了她皇后的地位。

    這皇后的寶座,她是不會讓給任何人的!

  ☆ ☆ ☆ ☆ ☆ ☆

    「那位姑娘已經沒事了,只要休息幾天就能恢復。」

    大夫走了出來,自藥箱裡拿出幾帖藥草。

    原來朱佑樘一行人所找到的並非農家,而是避居塵世的醫者,名喚吳恆。

    幾十年前他因為一場意外不慎跌落山谷,迫不得已只好在此處療傷;時間一久,索性就在這裡住下來了。

    屋裡除了他一人外,並無他人。

    因此,當他們冒著大雨直奔而來時,他對這突來的訪客感到十分訝異。

    這藥麻煩你們自己去煎,廚房在後面,三碗水煎成一碗即可。」吳恆說道。

    「多謝大夫。」

    「道什麼謝呢!若不是有緣,我們也不會就這麼遇上。」

    「說的是,果然是醫者父母心,大夫偉大的情操教在下佩服不已。」朱佑樘讚道。

    吳恆搖頭。

    「別大夫來大夫去了,我姓吳,單名—個恆字。」

    「我姓朱,朱弘治。」朱佑樘說道,同時兩眼直盯著來人表情的變化。

    也許是吳恆避世過久,所以並不知道當今皇上的年號,因此只當是認識一個普通朋友,並無其他想法。

    「既然我們彼此都介紹過了,就甭再客套,我去替你們準備房間。」

    吳恆說完轉身就要走,魏統領卻叫住他。

    「大夫,麻煩您替我們爺兒看看可有外傷。」

    「我不要緊,只是些皮外傷。」朱佑樘說得輕鬆。

    「爺……」

    「你們該不會一群人都是從上頭摔下來的吧?」吳恆驚問。

    那懸崖這麼高,想當年他從那兒摔下來的時候也躺了好幾天,他們看起來卻好好的,果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不瞞你說,是的。」朱佑樘笑著回道。

    「真服了你們。是為了裡頭那位姑娘吧?」

    吳恆看得出朱佑樘不凡的氣勢,這些追隨他的人會不顧性命也要保護他,足見這個人的地位不可小覷。

    「嗯。」朱佑樘承認。

    「果真是英雄難過美人關啊!好吧,我一個一個幫你們檢查。」吳恆捲起袖子,當真一個一個替他們檢查身上是否有傷。

    當然,首先接受檢查的,是朱佑樘這個位高權重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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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是夜,窗外月兒高掛,伴著稀微的星子眨動著他們的銀眸。

    靜心緊閉著眼,身子不住地蠕動,睡得極不安穩,冷汗沿著她的額際落下,口裡不住地發出破碎的呻吟,好像正在做多麼可怕的夢般。

    「奶娘,不要死、不要死——」她喊著,雙手不住地往前抓,卻怎麼抓都抓不住她想要的。

    在一旁守候著的朱佑樘察覺了她的異狀,伸手抓住她胡亂揮舞的手,低語著:「別怕,朕在這裡。」

    「奶娘,不要死……爹,雲兒不走,雲兒不要離開您……」夢境中是一片黑霧,她看不到前方,心急地找著爹娘,卻怎麼也找不到,還在黑霧中不住地打轉,不多時便迷了路。

    「你們不要走,不要丟下雲兒……」

    驀然,雲兒兩個字敲進朱佑樘的心房。

    她叫作雲兒?

    驚覺到眼前的她可能就是自己掛念十年的人兒,他的心驟然狂跳,幾乎不敢相信。

    「逐雲,別怕,佑哥哥在這裡。」他試著叫喚她。

    「佑哥哥……」

    夢裡,她向一個少年求救,心裡明白只有他能救自己出去,這黑霧好可怕、好可怕。

    她的叫喚無疑是他喜悅的來源。

    他聽到她那聲佑哥哥!沒錯,她真的是逐雲!

    他忘情地擁緊她,重逢後的喜悅以及她活生生地在他眼前的感動交雜在他的淚水裡;從來沒有任何事能教他落淚,這時他雖然落淚了,也是喜悅的淚水。

    「逐雲、逐雲,你終於回到朕身邊了。」他喃喃自語,熟悉的感覺一古腦兒湧向他,還有什麼需要確定的?

    他的心裡再清楚不過了。

    此刻,他只想感謝上蒼將雲兒還給他。

    「唔……」靜心喘息地睜開眼睛,她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你醒了!」感受到懷中人兒的掙扎,他悄悄地擦去眼角的淚,隨即面向她。

    「皇、皇上!」驚覺自己躺在皇上懷裡,靜心慌亂的想推開他,可她的力氣卻小得不足以動搖他分毫。

    「好點沒?」

    「嗯。」紅著臉點點頭,她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只知道身子因汗濕而有些黏膩。

    「皇上,請您放開靜心……」

    「不!朕不放,你一輩子都是朕的,」他堅定地說,在確定了她就是雲兒後,他不會再放她離開了。

    「皇上,這不合禮教。」

    「不合禮教嗎?」他邪氣一笑,「那多年前,我們就不合禮教了。」

    他的話換來她疑問的凝視,「什麼意思?」

    「逐雲,你是逐雲。」

    她驚懼的看著皇上,以為他知道了自己的真實身份,以為當年的事還未結束;他知道了她的名字,並想要對她的家人不利嗎?

    「不是,我不是什麼逐雲,我是靜心!」

    「別想騙朕了,朕是佑樘,你的佑哥哥。」

    朱佑樘定定的看著她,看著她的表情由驚懼轉為難以置信,他心中一慟。

    他真的出現得太遲了,是不?

    想起她可能受過的苦,他心底有說不盡的抱歉,對她更加憐惜了。

    「不!您騙我,您怎麼可能會是佑哥哥。」

    「佑樘是朕的字,弘治是朕的號,你是封逐雲,還有一面朕送給你的落花鏡……」他由頸上取下一個平安符,「偌,這是你送給朕的平安符,這些年來朕一直戴在身上,你還想否認嗎?」

    靜心整個人緊繃起來,眸裡含著驚慌,她完全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儘管物證俱在,她仍無法接受。

    「不!你不是佑哥哥,不是……」靜心搖著頭,一種難以相信的感覺在她體內蔓開,驀地,她想起自己的臉。

    她用力推開他,抓了不離身的紗巾用力地蒙住臉。

    「逐雲,不要這樣!告訴朕,這些年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扯開她的手,逼她的眼對上自己的。

    在她的瞳眸裡,他卻只看到她的害怕,這個發現令他的心猛地揪緊,眼中流露出的是對她的心疼與自責。

    「逐雲,告訴朕。」

    「不……你為什麼會是佑哥哥?為什麼會是害死我爹的仇人的兒子?為什麼……」她哭訴著,身子不住地顫抖。即使早就明白自己此生是報不了仇了,可為什麼要讓她和仇人之子相識,還……曾經相知、甚至相許呢?

    往事一幕幕浮現腦際,有他對她的好、有他對她的關心,那些發生過的事歷歷在目,根本抹殺不掉。

    「對不起。」朱佑樘對她的指責無話可說,只有滿心的抱歉能給她,並許下一世的諾言會好好守著她,除此之外,他真的沒有其他法子了。

    但,那並非是因為愧疚而衍生的情感,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這段情早就根深蒂固了。

    「當年朕來不及阻止父皇,等朕得到消息出宮尋你時,你們全家就都走光了;這些年來,朕派出許多人大江南北的尋找,就是沒有你們的蹤跡,萬萬沒想到你會到護國寺修行……」沉浸在往日的回憶中,他心中也有說不出的酸澀。「告訴朕,後來怎麼樣了?朕要知道關於你的全部。」

    「皇上為什麼想知道?」靜心慢慢冷靜下來,漠然地問了他這麼一句話。

    「朕當然想知道,對於這十年來朕和你之間的空白,朕一定要知道!」沒察覺她的冷淡,他急切的回答,誤以為她會告訴他。

    「知道了又如何?一切還是不會改變。」

    「逐雲?」

    「我爹已經死了,我也出家做了尼姑,皇上還想知道什麼?」她說的是現在,過去她不想再提了。

    誠如大哥當年指控她的一般,就是她認識了他,才會惹來許多災難。

    「你只是住在護國寺,並沒有出家,別騙朕!」他懊惱地緊握雙拳,惱她的刻意疏離。

    「皇上,我若沒有出家,如何能為皇上舉行祭天儀式呢?」她反問。

    「皇上,佛性在悟不增、在迷不減,掃掉明心見性,即開悟成道。靜心既入空門,此心不改,此乃靜心幾年來的全部,請皇上勿要再拿往事牽絆靜心,即是功德無量。」她冷漠地說,然朱佑樘是一個字也不相信。

    「你胡說!你對朕還是有情的,你故意說這些話來逼退朕,是不?」他盯著她平靜的臉,想看出她真正的心意,在見到她的右臉時,他恍然明白了。「你想用佛來阻止朕?沒有用的,朕不會上當。」

    「皇上,靜心心意已決,請皇上不要為難我。」

    「為難?你說這是為難?」他吼叫著,「你這樣對待朕,才是真正的為難,朕不會放棄的!」

    咬著牙,這件事必須立刻去做,他告訴自己,而後衝了出去,就連與他同處一室的靜心也不知道他要做什麼。

    佑哥哥,你這是何苦?

    逐雲不想害你啊!

    逐雲只是個不祥的女人……她在心裡用只有自己聽得到的聲音吶喊著。

  ☆ ☆ ☆ ☆ ☆ ☆

    「吳恆、吳恆,」朱佑樘奔出內室,裡裡外外到處找著吳恆。

    「皇上。」魏統領先看到他,恭敬地問安,但朱佑樘沒心思理他。

    「吳恆呢?」

    「他天還沒亮就說要出門採藥,往山那頭去了。」魏統領指了個方向。

    朱佑樘想也沒想便奔了出去。

    「皇上?」

    「不必跟來,好好守著她。」在這種地方是不會有刺客的,可他仍不想冒險讓逐雲出事。

    他想問吳恆,是不是有種蛇皮可以拿來治好皮膚。

    既然她如此在意自己的容貌,那他想盡辦法也要讓她恢復;除此之外,他想不到還有什麼原因能讓她抗拒自己。

    思及此,他的腳步不自覺地加快,心也跟著雀躍起來;此刻的他只是個年輕的小伙子,而不是在宮中號令文武百官的皇上。

    因為愛,他可以為她改變。

  ☆ ☆ ☆ ☆ ☆ ☆

    「你要找金蛇?」

    「是啊!聽說這種蛇的皮可以治所有關於皮膚的問題?」

    「是能治沒錯,可是這種蛇很毒,一個不小心被咬到就有可能喪命。」

    吳恆在醫書上看過,這種蛇因為蛇皮是金色的,有美容的功效;不過因為含有劇毒,一般人都避之唯恐不及,沒想到朱兄弟這麼勇敢,竟然想捉這種蛇。

    「就算中毒,還有你這個神醫在,我怕什麼?」朱佑樘不以為意地道。

    「可是……」吳恆還是遲疑著。

    「不然你告訴我蛇在哪裡出沒,我自己去找就成了。」

    蛇一向都在潮濕的地方出沒,這裡是山谷,蛇一定不少,若不是跌落懸崖,恐怕也沒有這麼巧能捉蛇。朱佑樘這麼想著。

    「這怎麼可以!」吳恆大叫,看到他眼底的堅持,只好大歎了口氣,「好吧!有人要為愛不顧性命,我只好奉陪了!」

    「你說什麼?」吳恆竟然取笑他!

    「不要嘴硬了,還有什麼事瞞得過我吳恆?」吳恆走在前頭,大言不慚地說。

    兩人邊說話邊走入更深的山谷中。

  ☆ ☆ ☆ ☆ ☆ ☆

    一陣嘈雜的聲音驚醒了封逐雲,也就是靜心。

    慌亂中,她掙扎著要坐起身,卻發現沒有人在自己身邊。

    他還沒回來嗎?

    入睡前,有名錦衣衛在她床前守著,說皇上要他看顧著她,可現在人呢?

    門外的嘈雜聲又傳來,一股不祥的感覺竄上心頭,令她的心狂跳著。

    難道他出事了?

    是她害的?

    這麼一想她更慌了,恐怖的感覺一如以往般襲向她,將她逼回死角,不敢去看發生了什麼事。

    可是他……想起可能會有的結果,焦慮的心不容許她再退縮。她一定要知道他怎麼了,不能再像過去一樣,畏縮的躲在一邊,等待別人的安排。

    倏地,不知哪裡來的勇氣,她掀開被子下了床,急著離開房間,卻在門邊聽到談話聲——「不許你們說出去半個了!」

    那是他的聲音,他們在說什麼?

    封逐雲沒出去,只將耳朵靠在門板上,仔細地聽著。

    「爺?」

    「答應我。」

    「連靜心師父也不能說嗎?」

    「就是不能讓她知道,若讓我知道你們誰多嘴,提頭來見!」朱佑樘不惜撂下狠話。

    「是。」其他人只得應聲,誰也不敢多說一句話。

    「朱兄弟,你為什麼不讓她知道?」

    「吳恆,你儘管想辦法剝去蛇皮,讓她敷上就好。」

    蛇皮!?

    靜心心一驚。他做了什麼?

    「可你的蛇毒若不快解,很快就會失明的!」吳恆擔心的說。

    他中毒了!?

    她睜大眼睛,輕輕地拉起布簾,看見在眾人之間他蒼白的臉色,雙眼還凝望著遠處,看不出有任何異樣。

    「總之,你快把蛇皮給她敷上,我的眼睛還看得見,說不定我根本沒有中毒。」

    「爺……」

    「多事!還不快去幫吳恆。」朱佑樘斥道,怒瞪著眼,可視線卻對不上他們。

    這點在場的人都發現了,卻沒人敢說出事實。

    吳恆見他如此堅持,想來若不先醫治那位姑娘,他是不會肯讓自己醫治的。

    「好吧!那我就先去醫治那位姑娘的臉,弄好馬上就來。」

    「嗯,你們都去幫忙吧!」

    他揮袖要他們出去,魏統領只好領著其他人走出屋子,跟著吳恆到藥室去。

    朱佑樘在他們走後本想站起來將門關上的,可才走了一步,便被腳旁的小板凳給絆倒,他發出一聲低咒,再次試著起身,然又是一次跌倒,還沒到門邊,他已經跌了數次。

    頓時,倚在門邊的封逐雲哭了出來。

    「逐雲?」他似乎聽到她的聲音。

    她摀住嘴,不敢發出半點聲響,任由淚水沿著頰邊流下,默默地看著他的一舉一動,心微微地泛痛,為他的傻、為自己的不祥……過了一會兒,確定沒有任何聲音後,朱佑樘喃喃自語:「好在她睡了。」

    他放心的話就像催淚劑般,止不住地淚水就這麼流著,毋需再說明什麼,她已經知道了。

    他為了讓自己恢復容貌,讓蛇給咬了,但他還強裝無事,堅持要他們先救她;其實早在剛才她發覺之前,他就已經看不見了。

    你這是何苦?

    就算她恢復了容貌,但他卻成了瞎子,教她如何償還這無法回報的情?

    何況他們之間並不是如此簡單,阻隔在他們之間的,還有她是逃犯的身份啊!

    在先皇下令誅殺他們全家的時候,她就等於是一個死去的人了,她之於他,是不該存在的人吶,這樣他們還能在一起嗎?

    封逐雲,你這個不祥的女人,終其一生,你別想得其所愛了。

    驀地,耳畔傳來可怖的詛咒,就像過去幾年般,她聽見一個女人在對自己說:不祥、不祥……他的失明,再一次應證了這個詛咒,她——當真是個不祥的女人!

    她不能跟他在一起,她會害了他呀!

    心是如此軟弱,若是沒發生這件事,他的所作所為應該已經感動她了,可他卻失明了,要她如何承受更可怕的詛咒隨時會來到?

    不,她不能因此而心軟,抗拒他才是她該為他做的。

    她呆愣地站在原處凝視著他,這才發覺在她心思飄遠時,他正試圖往她的方向走來。

    她放下布簾,回到床邊躺著,忽略了他根本看不見的事實。

    「啊!」一個腳步不穩,他踩到地上的竹簍,整個人失去平衡地倒向前方。

    她再也忍不住了,迅速地下床扶他,「你怎麼樣了?」

    「咦,你醒了!」

    他暗自摸索著她蹤跡的模樣讓她心碎。「我在這兒。」

    「我知道你在我旁邊,不過我好像扭傷了,你別管我,快回床上躺著吧!」他的藉口如此薄弱,她卻只能傻傻地看著他流淚。

    為什麼要對她這麼好?

    為什麼還要對她這麼溫柔?

    她不值得啊!

    都到這個時候了,他心底還是掛意著她、為她著想,她怎麼能再害他?「我沒事,你還好吧,跌疼了沒有?」

    「逐雲?」他疑惑的望向她,那是企圖讓自己看起來更正常的舉動。

    因為他這樣,讓她築起的高牆頓時失守。

    「你知道嗎?這是我們見面以後,你第一次用感情與我說話,我好高興。」他的喜悅就像被打開的水匣泛了開來。

    突地,淚水再也止不住地宣洩,令她痛哭失聲。

    「怎麼了?逐雲!」他一慌,雙手往前面探尋著,試圖找到她的位署,卻撲了個空,焦急的模樣不是作假。

    「我在這裡。」她抓住他的手,緊握在自己的手裡,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怎麼哭了?」

    「為什麼要瞞我?」

    「你都知道了。」他知道自己再也無法隱瞞了。

    「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甚至、甚至……」她無法說出那個字眼。

    「甚至瞎了眼睛?」他替她接了下去,「我說過了,我會證明給你看我對你的真心;倘若我們之間要有一人受罪,那也該是我,不是你。」

    「不,是我,我是個不祥的女人,即使遁入空門,也無法改變這樣的詛咒。」

    「你不是!」

    「是,我是!若不是我,爹也不會冤死:若不是我,不會一家人離散;若不是我,奶娘不會被火活活燒死;若不是我,你也不會失明,若不是我……」

    「逐雲,那只是巧合,你不必把所有的過錯全攬在身上,這不是你的錯。」

    他摟著她,就像以前一樣;他哄著她,說著心底真心想說的話,他對她的心意天地為證,日月為鑒。

    「把那些不屬於你的放下吧!你背負了這麼多年的包袱,夠了!若今後真有些什麼,由我來替你擋下,好嗎?」

    「不,你會後悔的,你一定會後悔我帶給你多少的負擔。」

    「你沒有給我機會證明我不後悔,如何知道我一定會?」他反問她,雖然看不見她,卻也感受得到在自己懷裡那沉痛的一顆心,再也容納不了更多了。

    「我……」

    「不管怎麼說,不要再說自己不祥了,我倆重逢,就證明了你絕對不是。」他低語。

    她無話可說,他所說的話是這麼的理所當然,給她的承諾又是這麼的真,她還能抗拒這個誘惑到何時?

    只怕心早就淪陷了。

    可是,他的眼睛……若他的失明換回她的容貌,她絕對是不願的啊!

    思及此,她難掩激動,微微抗拒著他。

    「可你的眼睛……」

    「雖然我看不到你恢復容貌的模樣有點可惜,但表相已經不是我所在乎的,我在乎的已經在我身邊,這樣就夠了。」

    「我會在你身邊,一輩子。」終於,她給了他承諾。

    他們幸福的相擁而笑。

  ☆ ☆ ☆ ☆ ☆ ☆

    「逐雲、逐雲!」朱佑樘在沉睡中,突然夢見封逐雲離他而去,他慌亂出聲,以為她真的離開了。

    「我在這裡。」她很快地來到他身邊,現在的他,比她想像中脆弱。

    「我還以為你走了。」

    也許是因為太幸福了,所以他總覺得不真實,有時明明她就在身邊,可只要一沒有聽到她的聲音,他就害怕她又反悔了。

    「我怎麼會走呢?」她笑他說傻話,「我說過會在你身邊一輩子的。」

    「你沒忘了這個承諾就好,以後每天最少要說一遍提醒你自己,免得你忘了。」

    「我又不像你日理萬機,什麼事回頭就忘了。」語畢,氣氛又沉寂了下來。

    她忘了他現在看不見、忘了他的身份,更忘」了兩人回到現實的腳步愈來愈近。

    「我不會在意的。」朱佑樘拍拍她的手,要她別放在心上。

    「對不起。」

    「道什麼歉呢?對了,吳恆呢?」他刻意轉移話題。

    「他說今天要幫我們倆拆紗布,現在還在藥室裡忙著。」

    七天了,朱佑樘失明整整七天,這七天之中,他感受不到外頭的世界,但他的世界卻不是黑暗的,因為有她的陪伴,他甚至願意一輩子如此,來換得他們之間的相知相惜。

    在這七天,他忘了自己的身份,與她快樂的在此相處,恐怕是這輩子難圓的願望了。

    「朱兄弟,你醒了?」吳恆端了個盤子過來,上頭有藥布、剪子,還有一瓶血清。

    據他的說法,用以毒攻毒法,將金蛇的血當藥引,再加上其他藥草調合,有可能讓朱佑樘的眼睛恢復正常,只不過需要在眼睛上敷藥多久,吳恆也說不得准。

    「吳恆,你先替逐雲看看。」朱佑樘說道,希望她能恢復相貌比他失明的這雙眼睛更加重要。

    「不,吳大夫,你先替佑樘看看。」封逐雲不肯讓吳恆先幫她。

    吳恆看著他們兩個,只有搖頭。「你們爭論的時間,夠我拆好紗布了。逐雲姑娘,你先來吧!」

    攝於朱兄弟尊貴的氣勢,吳恆當然聽他的了。不給她反駁的機會,他先讓她坐著,然後輕輕地替她撕開覆在臉上薄薄的一層蛇皮,接著是她壞死的焦皮。

    「可能會流點血,這是正常的。」吳恆說道。

    感受到一層皮膚被撕開,靜心雖然感到疼痛,可卻不敢發出聲音,她的心如同他一樣期待著。

    「好了,你自己照照鏡子吧!」吳恆好心的把鏡子拿給她,鏡中映現的景象幾乎讓她看傻了。

    她的臉……初生的皮膚紅紅的,卻不再有難看的疙瘩;焦黑的表皮剝落,臉上是一片光滑。

    她好久好久不曾這樣看著自己了!

    是他!是他讓自己有機會迎接這一切,所有的一切都該歸功於他!

    封逐雲感動萬分,淚水滴在鏡面上,像透明的水霧,慢慢的泛了開來。

    鏡中浮現的是一片美好。

    「怎麼樣?」朱佑樘急著問。

    「別急,待會兒你自己看就知道了。」吳恆取笑他。

    聽見吳恆的笑聲,朱佑樘便知道眼前會是一個好消息在等著他。

    當然,掀開綁在眼上的白布後,朱佑樘看見了她,一個美麗、清秀的女子站在他眼前,兩人眼底都有止不住的感動。

    他們互相凝視著,感受著彼此的心意,毋需言語便能意會。

    「逐雲……」

    「佑哥哥,謝謝你。」她快步來到他身邊,身子緊緊地挨著他。

    「我又能看到你了,感謝老天!」他抱緊她。若早知道以命與蛇相搏能換來她的真心話,他早就做了。

    這時,吳恆已經悄悄地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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