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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5-28 1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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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侍在驛亭前圍起了青布障,這還是逃亡以來第一次用。
至於楊貴妃,入內亭去更衣。
人群不斷地湧入,高力士見了皇帝一次,匆匆去安頓人馬了。皇帝觀望著——青布障雖
然遮住了正面,但在亭階上,仍能看到距離較遠的人車。
不久,內侍駱承休來請皇帝進食。
李隆基緩緩地自亭階踱回,站著飲了一口酒,又用手抉一小塊鹹鮮餅放入口中,隨問:
「貴妃呢?」
「貴妃就會出來!」侍女阿芳回答。
楊貴妃在內亭整理了自己,徐徐出來了——從昨晨出發到如今,她沒有好好地整理過自
己,昨夜,她等於通宵未曾安睡。自覺疲怠,此時,飲了酒水,又用冷水洗了面,化妝,自
覺精神一振。她出來,向皇帝微笑說:「情形好一些,我們的人總算有了逃難的經驗!」
「我看還是很亂,而且,大伙都有疲憊相,才只是逃難的第二天——」李隆基坐下:
「你的精神卻不錯——玉環,昨夜,你好象不曾睡,回頭在車上好好睡一下!」
「我不妨事,上了車,你需要睡一個午覺!」貴妃說著,取酒,飲了一口,問左右:
「阿蠻還沒回來?」
「她替我去看看情形。」李隆基低吁著:「阿蠻很能做事,今日上午,她上車下車好幾
次!」他舉箸,又停下來,轉而問:「去看看宰相如何?怎的沒來此地!」
「陛下,剛才看到宰相往這邊走,又折回道北那邊去,是否即往宣召?」內常侍陳全節
說。
「那就等等吧!」皇帝看著左右侍立的內侍,又說,「你們也去進食吧,分班,爭取時
間!」
正在這時候,外面忽然起了諠譁的雜聲,亭障的北門口的內侍迅速向外問訊——諠譁聲
最初是遠處傳來的,但當門口的內侍出去時,雜亂的聲響由遠而近,並且不斷地擴大了!
正在舉箸欲進食的皇帝倏地起身,楊貴妃連忙伸手拉住他的袖子,叫出:「陛下……」
她的聲音被近處的嘩叫所掩蓋。就在此時,驛亭外,有人驚叫,奔跑,有一個蒼老的洪
大聲響:「不可,聖駕在此——勿驚聖駕!」
皇帝和貴妃都聽得出是高力士的聲音,他們變色了。李隆基回顧貴妃說:「玉環,似是
兵變——」他說,向外走。
「陛下,不可!」她用力拉住他。
高力士一喝,人群靜了一下,但遠處有雜沓的馬蹄聲,接著,又起了嘩叫。顯然,驃騎
大將軍高力士已不能控制局面了。
「玉環,事急了,我出去!」皇帝挺了挺身。
「不,陛下,先弄明真相——哦,請高將軍速入!」楊貴妃在緊張中說。
就在這一瞬,內侍常清和張韜光同入,急奏:「陛下,龍武軍有變,趕逐丞相!」
「高大將軍呢?」皇帝心中震動著,急問。
「高力士將軍在外面……」常清喘喘然說不下去。
「怎樣?」楊貴妃急迫地問他:「還有陳大將軍……」
外面又有宏大的人聲……
——在這時,大唐皇朝歷史性悲劇正在演出。
大唐宰相楊國忠努力奔走,希望在馬嵬坡的午休能有良好的秩序,他忙了一陣,正向驛
亭去見駕時,相府的從官趕上來,告以諸蕃外國使臣的午飯沒有著落——那該是辦事人員的
疏忽,些些小事,本不必勞及宰相的,但因吐蕃使臣欲見宰相,楊國忠曾擬向吐蕃借兵,對
吐蕃使臣特別看重,便回過去,向吐蕃使臣致歉,又命以相府食物先供使臣,但是,就在楊
國忠和蕃使說話時,忽然有十多名兵士叫囂起來,說宰相通蕃賣國,圖謀不軌!
宰相左右的衛士向那些兵喝斥,但是,這些兵士反而大叫,隨後,有二三十名攜武器的
兵士自兩邊奔來。楊國忠一看情形不對,立即急走,相府衛士和家丁及從官分別阻擋,同時
迅速地牽馬過來,楊國忠奮力上馬走避,向馬嵬故城方向走,兩邊,是南衙衛隊和御史大人
等人在,然而,他的馬才動,兵士們來得更多,而且有人射箭了!楊國忠伏下身,向西急
馳,另一邊,有馬隊出現,正趕著楊國忠的兒子楊暄。一瞬間大亂,幾支箭同時射中了楊國
忠,他從馬上跌了下來……
楊國忠的身體才一倒地,叛兵就沖上,兩名相府的衛士拚命挾扶起楊國忠而奔跑!
但是,十來名叛兵騎馬沖上,他們刀槍齊舉,把大唐的宰相在馬嵬坡殺死了!此地,接
近故城,離驛亭較遠,道北有一所戍衛的土屋,楊國忠死在距土屋不過一百尺之地,至於他
的兒子楊暄,奔到距土屋不足五十步時也被殺了。
土屋是宰相的臨時辦事處,叛兵們迅速到了屋前,御史大夫魏方進已出來,在危機四伏
中,他不自量力,大喝制止,一名騎兵軍官揮動長柄刀,砍中魏方進的頭,跟著,有兩支矛
插入他的身體……
又一位大臣倒地而死……
兵士們大叫:「宰相通敵謀反——」
「楊國忠謀反——」
土屋內正開第二次飯,在吃飯的官員們驚愕地起身,次席宰相韋見素先命一員捨人出去
詢問。
叛兵嘩叫未停,韋見素稍待,只能出去了——他詢問原因,一名兵士揮戈打他的頭,韋
見素一閃而倒下了。叛兵中一名軍官大喝制止:「嗨,是韋相公,不可傷他!」
這一句話表明了叛兵的目的以及有組織。
當楊國忠被趕逐的同時,有二十多名屬於右羽林軍的兵校走向驛亭而呼叫,隨著,一名
龍武軍的郎將自佛堂左側率了三四十名兵士奔出來相呼應;又接著,道北和驛西,分別出現
了百數十名龍武軍兵士,以嘩叫相呼應,很快,又有數約二百人的兵卒集攏來。
高力士第一次呼喝,起了短暫的壓製作用,但當新到的二百多兵卒迫近時,這作用就消
失了。高力士面對著危急的局面,挺身而出,再行喝阻。他陷入三面包圍中,不過,兵官們
不敢向穿了從一品級官最高階制服的驃騎大將軍動手。
人們雖然包圍,也不曾逼入驛亭。高力士以一身阻擋著驛亭的正面門戶,但這阻擋只是
象征性的,他身後十幾名內侍已面無人色,且亦漸漸退開,距驛亭階只有十尺了。
兵士似乎在增加,叫囂聲越來越雜亂和擴大。
隨時,刀槍會攻向高力士身上;隨時,兵士們會沖向皇帝所居的驛亭。
龍武軍大將軍陳玄禮,領著兩名將軍,兩名中郎將和三名郎將及七八名官員趕到了,兵
士們讓開路,陳玄禮和高力士會見了。現在,高力士也明白情況,他抑制怒恨,向陳玄禮
說:「大將軍,請約退將士,有什麼事,俱可商量——」
陳玄禮神情惶急,應著是,不斷地作手勢,將軍們隨著用手勢指揮亂兵向後退了十步—
—當陳玄禮出現時,兵士們的嘩叫聲便漸漸靜下來。高力士吐了一口氣,看著後退的兵士,
再說:「玄禮,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希望勿驚聖駕!」
「是,是!」陳玄禮滿頭大汗,揩抹了一把,再說:「軍中有變,高公,軍中……」他
喘著,側身一指右邊的雲麾將軍:「你報告驃騎大將軍!」
「大將軍,丞相楊國忠私通蕃人,圖謀不軌,四軍將士以時機危急,自行發難,已誅楊
國忠!」那位雲麾將軍捏造了罪名報告,但他不敢正視高力士,因為這謊話說得太差了,吐
蕃人並無兵卒在此,使臣和隨員,不過二十余人,其中且有婦女,說楊國忠通蕃謀反,自然
是荒悖的。
不過,他那荒唐的報告卻引起一片呼應聲——高力士很冷靜,也極嚴肅,他等叫囂聲稍
停,呼出那雲麾將軍的名字:何神通!隨著,目光掃過另外的將軍們,停在陳玄禮身上,有
力地說出:「四軍將士忠於皇帝陛下,宰相謀逆當誅,請陳大將軍慰勞將士,我會奏聞,皇
上必予嘉獎!」
他的應付很得體,陳玄禮又應著是,而左右的將軍們卻愕異地看著高力士,他們料不到
高力士會不問情由而贊美叛兵擊殺宰相,一時,有森森的靜默。
高力士把握時間,再向隨陳玄禮的將軍們說:「諸君速往告諭軍士,我和陳大將軍入
奏!」高力士看出叛軍仍聽陳玄禮節制,他想先拖住這個人。
但是,陳玄禮也明白自己的處境,連忙說:「請高大將軍入奏,我在此主持——」
就在這時,又有一隊兵自西面走來,楊國忠父子的人頭被用長竿挑懸,這一隊人中,有
韋見素的兒子京兆司錄參軍韋諤以及另外三位中級文官,文官似乎是被脅而來的,他們中只
有韋諤還從容,其余三人,走動時,身體直抖,面色也非常難看。
高力士看了兩顆還在灑血的人頭,沉聲說:「玄禮,這太不像話了,該有正當的號令!」
陳玄禮只能接應,向身邊一名郎將低說了幾句,那一隊高挑人頭而來的兵士,還是聽命
的,他們中有幾人退後,長竿也放了下來。
高力士稍思,準備向驛亭走,而在驛亭中,皇帝已得知了報告,他向貴妃說:「我只能
賭一下命運了,我出去——」
楊貴妃不能再阻,到了此時,她自然明白,躲在亭內與到外面,危險性是一樣的。於
是,皇帝持了杖,沉重地向外走!
在亭內,楊貴妃直著眼看皇帝持杖向外,最先趕來報告楊國忠父子被殺的謝阿蠻則怔怔
地望著貴妃。
女官靜子上前扶住楊貴妃,低說:「請貴妃入內——」她忖度到皇帝出去的後果,不欲
貴妃在能夠聽得見的地方。
「不,我在此地——倘若不測,拼將一死!」楊貴妃在危急的關頭堅強地吐出。
另一邊,謝阿蠻做了一個手勢,拉了身邊的一名內侍為掩遮,擠身向側門邊向外看。
皇帝的出現,只有附近的將軍們行軍禮,群集的兵士,並無反應,現在,可以明顯地看
出,兵士們都有領隊人,以郎將和校尉為主,校尉人數約有二十名,後面,且有一位驍騎中
郎將領著二十余騎,看來,那是發施號令和監視的,在這二十余騎一堆的左右,相距四五十
步,各有一支騎兵隊,每隊四十余人。圍驛的人數,不斷在增加,估計,在皇帝出現時,驛
外集中的四軍兵士,應有六七百人,稍遠處,還有羽林軍左廂飛騎的隊旗,可以想見,那會
有一位羽林將軍或中郎將在。
皇帝聽了高力士的奏告,轉向躬身而立的陳玄禮說:「好,宰相罪狀容當宣佈,著各軍
先行歸隊。」
陳玄禮稍為挺挺身,欲言又止,他的聲音只在喉間流轉,雙目則看左右的將軍們。將軍
們沒有任何表示,顯然,他們拒絕接受皇帝的歸隊命令。
高力士移前兩步,轉身,立於皇帝的側前面,正對著陳玄禮,森嚴地說:「玄禮奉詔命
行事——」
陳玄禮依然沒有反應,在亭內偷看著的謝阿蠻,縮回身,急促地向貴妃說出:「事情不
好——」
楊貴妃著急了,也向外走,靜子和文郁用力拉住,阿蠻也阻攔,再旋轉身看外面。
外面的僵局,終於由雲麾將軍何神通提出而打開了,他還守著軍禮,不越級,只向陳玄
禮說:「大將軍,四軍將士陳願,請轉奏!」
陳玄禮無法可迴避,看了高力士一眼,再向皇帝——這一瞬,高力士緊張到了極點,他
以為四軍會弒君。
「陛下,四軍將士以為——」陳玄禮用盡力量使自己的精力平衡,緩緩地說出:「楊國
忠謀反,貴妃不宜供奉,四軍將士請皇上割愛正法!」
這一請求很特出,有如雷震電掣,皇帝全身一顫,稍窒,哦了一聲,威嚴地:「此事,
朕當自處!」他說了,轉身入內。
大唐皇帝在轉身時,身體有顯明的抖顫,表現他在激動中,他如此地離去,也明顯地為
了避免面對著將軍們爆發出不能收拾的場面。
皇帝留下「朕當自處」一句官式的話,將軍們愕然,幾個人的目光直視著高力士,高力
士明白皇帝這一句話壓不住今天的場面了,他叫著「玄禮」行前,並且向將軍們做了一個手
勢,這等於下一個賭注,倘若陳玄禮和其他的將軍們不予理會,那末,弒君的悲劇必會上演
了。
在千鈞一髮之際,高力士憑他在禁軍中四十余年的聲威和人情而使將軍們向他靠近,他
暗暗舒了一口氣,低說:「玄禮,各位袍澤,四軍所請,在情理之中,只是,皇上待我們素
厚,似亦不宜迫君太甚——玄禮,我們再入奏,至於眾軍士——」
「高翁,今眾怒難犯,將士不達目的,斷無歸隊可能!」陳玄禮快速接口,不容高力士
再說四軍歸隊的話。
「這也是!」高力士很快改變口氣:「我當力爭,陳大將軍,我們同入——」他稍頓,
眼角瞥見韋諤,招手說:「韋司錄來,此事重大,請參與一言!」
在場的將軍們默無一言,高力士向韋諤複述了四軍請誅貴妃的話,然後,緩緩移身向
內。當高力士移身向驛亭時,兵士發出嘩呼,那是受到指示的示威行動,於呼叫中,雜有兵
器碰擊之聲。
「玄禮,得使諸將士稍安!」高力士溫和但又有力地說,同時,他選了兩位將軍偕同自
己和陳玄禮、韋諤入驛亭。這位老內侍利用每一個機會從事分化。
皇帝在自抑著驚恐、憤怒、悲哀的感情中移身入內,身體一入驛亭,在可怕的抖動中癱
瘓了。謝阿蠻協同一名內侍扶攙著皇帝,向內走了幾步,讓他坐下。
「陛下——」楊貴妃抖動地叫出了一聲,跪在皇帝身前,她已聽到四軍將軍的請求,她
在最後也看到驛前的叛兵的景況,在生死俄頃之際,她失措——皇帝捏住了她放在自己膝上
的手,發出一聲短促的,似呼吸喘息的喟歎,忽然,淚水自雙目中長流而出。他無法說出話
來。
這是生死之際的一瞬間,做了四十多年皇帝——長久握有完滿的權力的皇帝,在此刻,
明白了自己失去了權力。眼前,他握捏住楊玉環的手,但他也想到不久之後,叛兵會把她拉
開去,殺死!甚至,接著而來的,會是迫自己赴死,在這所驛亭之內,大變動不久就會發
生……
「陛下,我……我以死……謝……」楊貴妃終於克制自己的驚悲,在抖顫中說出——此
刻,外面又起了嘩叫聲。
「玉環,看來,我你都會不免……」李隆基頹喪地說出,在嗚咽中,雙手緊捏她的一雙
手。此時,門前的內侍傳報高力士入覲,皇帝,拉貴妃,有似脫力地說:「起來——」
高力士只和韋諤進入驛亭,陳玄禮和兩位將軍,已上階,但止於亭門之外。他們所處之
地能聽到裡面的說話。
當高力士和韋諤進入時,楊貴妃及時站了起來,兩人向皇帝跪下行禮,接著,高力士奏
請貴妃迴避。
楊貴妃在站直之後,稍為定定神說:「力士,我知道,你們說吧!」
「陛下,對今日局面,老奴已無能為力了!」高力士淒苦地說,「老奴有負聖恩……」
皇帝垂下頭,無言,旁邊的謝阿蠻突然說:「高大將軍,急召太子——」
皇帝以一個手勢制止了她,低說:「來不及了!」而跪著的高力士,惴惴然再說:「陛
下,群情如此,老奴請……」
「力士,局面如此,先是宰相,再是貴妃及……」
「陛下!」韋諤忽然大聲叫出:「臣請陛下割愛!」
這一聲很洪亮,截斷了皇帝的聲音,李隆基顯然是說:先是宰相,再為貴妃,又及於皇
帝。而韋諤則以大聲來阻斷皇帝最後的一句話。
高力士立刻領悟,此時若然有一語侵及皇帝本身,那末,叛兵叛將必會因勢而弒君,情
勢顯然,軍士們的行動的最終目的,是對付李隆基。長久在帝位上積累的聲威使兵將們有所
忌憚,但一旦有了提示,就無法收拾,如今,他們的觀念中,以保全皇帝為主,這目的是否
能達到雖無把握,但總要竭盡所能地去做的!於是,高力士及時高亢地說:「臣請皇帝陛下
順應四軍將士所請!」
李隆基全身抖動,促迫地吐出:「貴妃在深宮,又怎知宰相反,此事與貴妃何干?」
「陛下!」高力士一面叫,一面暗做手勢,但皇帝沒有看到他的手勢。
此時,外面又有諠譁聲,次席宰相韋見素頭上包了布,血跡斑斑而入,龍武軍大將軍和
兩位將軍也跨進了一步,形勢無疑已到了最後的關頭。
皇帝看到韋見素包頭布上的血跡而驚悸,同時也有著新的憤怒。
高力士不明白韋見素的意向,不讓他發言,急說:「臣請陛下賜貴妃死,以慰將士!」
「陛卜」楊貴妃上前,她看出自己已無生望了,便自行請死,但她在激動中,欲撲向皇
帝,侍女連忙拉住她向後退。
「陛下,龍武大將軍及四軍將軍已盡力慰撫,但眾怒難平。」韋諤在看到三位武人已到
亭門,時機急迫,先用話來穩住首要的將軍,隨說:「諸將士已誅丞相,貴妃自不宜侍奉左
右……」
「貴妃無罪啊!」皇帝忽然如吼地叫出,聲音很淒厲,每一個聽到的人都有凜然之感。
「陛下,貴妃誠然無罪,但將士已殺楊相公,貴妃仍在陛下左右,陛下審思,將士豈能
心安?臣以為,今日之事,只有將士安,陛下亦安——」韋諤朗朗地說出,他和高力士配合
得很好,都著力於保全皇帝。
楊貴妃剛才沖前時被拉住向後,已退入內間,此時,她靜了一下,向張韜光說:「你去
說,我以一死殉國!」
張韜光應了一聲,迅速出來,跪下,大聲說:「陛下,奉貴妃諭,願以死殉——」
「張韜光!」靜子忽然衝動了,大喝著:「貴妃無罪,你胡說——」她直向前:「對犯
上作亂者……」
高力士緊張了,一個暗示,內侍們把靜子拖向外面。同時,他把握了張韜光的一句話,
立刻向皇帝說——他的話聲被外面巨大的嘩叫所掩蓋了,皇帝似乎也說了話,同樣無人聽
清,但外面的嘩呼只一陣,又低下了,於是,高力士起身,向著亭門說:「皇帝陛下徇將士
之請,賜貴妃楊氏死!」
高力士的聲音才歇,韋諤已一躍而到亭門外,促說:「大將軍從速傳諭!」
他說了,不等陳玄禮有反應,立刻大叫:「皇帝陛下徇將士之請,賜貴妃死!」
這是不容人們有思考余地的引發性的呼叫。陳玄禮和兩位將軍步下石階,相應叫出:
「皇上賜貴妃死!」
陛下的郎將與校尉早已刀劍出鞘,聞聲,轉身向廣場,也轉達了這一項皇命。
老邁的高力士,又已及時沖出亭外,一手握住陳玄禮的臂肘,向下走,同時招呼兩名將
軍,又向身後的內侍做了手勢,接著,急促地說:「玄禮,陛下聖明,諸將士應呼萬歲!」
他說出,率先而呼,韋諤和諸內侍也高呼,迫使階下的將軍們隨著高呼萬歲。
這是有巨大感染力的呼叫,兵將們有不少人在茫茫中也發出了高呼。
在裡面,皇帝已沖入了內亭室,他不顧一切,張臂抱住了心愛的楊貴妃,泣不成聲。
待死的時間已迅速過去,死刑判決,無可避免了,楊貴妃也定神了,她自制著說:「陛
下珍重,盡量設法求自免——」
「陛下,你好忍心!」謝阿蠻已不顧君臣之禮,大聲說。
「阿蠻不可!」楊貴妃扶定皇帝,再說:「三郎,我了解情勢,人生百歲,總有一死,
我不怨……」
「玉環,我不忍心,我四十多年為天子,竟不能保全……」皇帝哭了。
「三郎,我了解,你自行珍重……」楊貴妃的聲音低了下去,面對死亡,人人都會有懼
怯心的。
一瞬的默然——千秋萬世之間的一瞬間!
外面呼萬歲的聲音此起彼落,漸漸宏壯,而高力士滿頭大汗地進入,向皇帝和貴妃說:
「老奴罪通於天,陛下,時機稍縱即逝,貴妃,皇上力所不能及,貴妃請自便……」
楊貴妃吐出一口氣,脫開了皇帝的懷抱,她在心酸中,依禮跪下:「陛下,臣妾長辭—
—」
皇帝不忍看,不忍聽,背轉身,身體已無法直立,兩名內侍盡速扶掖,不讓皇帝倒下去。
高力士不敢耽誤時間,擅自命令:「請奉貴妃入佛堂——」
楊貴妃已起身,蒼涼地看了高力士一眼——剛才,她更衣時就著人去佛堂,準備禮佛
的,料不到在一轉眼之間,自己的生命會在佛堂中結束。
「備帛,送貴妃大行——」高力士硬起心腸,又擅自代皇帝發出命令。
內侍們都在哀切中,且也都明白情勢的緊急,忍痛抑悲,攙扶著貴妃向佛堂走。
移動的聲響似乎使皇帝自夢中驚醒一般,他叫出:「玉環,玉環……」
高力士連忙阻止皇帝。
楊貴妃聽到這絕望的叫喚,但沒有回頭,她的雙腿僵硬和發軟,本身已無舉步的能力,
只靠兩邊挾扶的內侍牽引著向佛堂。
馬嵬驛的佛堂很小,只有一丈七八尺闊,二丈七八尺深,前面部分,有一丈多深的外
堂。用短柵分開,佛堂也照例有後進,也有丈餘深,但帷幔已拉上,自側面進入的楊貴妃,
看不到後進。
佛堂短柵外的前進,已有二十名內侍面向佛堂門外而排列,門口左右,有四名備刀的內
侍肅立。
當楊貴妃自驛亭側門進入佛堂西側門時,正堂的四名執事內侍發出一聲長長的呼聲——
內常侍駱承休自佛堂中向外行,排列的十二名內侍分兩邊退開,空出中間,約有六尺闊的地
位。駱承休走到佛堂的山門外階上,朗聲宣佈:「皇帝賜貴妃楊氏死,縊殺!」
在佛堂中,內侍扶著楊貴妃,禮佛,拜罷,使她的身體轉而向外,山門外階上擠立著十
來名軍官,左右和後面,又有三四十名叛兵在,他們看到了楊貴妃,看到兩名內侍將帛套向
她的頸項!
但是,只一瞥之間,外進和內堂之間,短柵上面的帷幔,被徐徐放下,裡面,有一個人
尖銳地發出命令:「行刑——」
「貴妃!」幾名侍女同時發出了尖叫。
「絞!」有新的命令發出。
有一個尖銳的女人呼叫,有動亂的聲響——佛堂外進和山門外的人都屏息著,靜,可怕
的森肅的靜——「再絞……」
帛束緊絞著貴妃的頸項,沒有呼叫聲了,但有動亂的雜聲,雖然不響亮,但外面的人都
能聽到,他們也看到帷幔的顫動……細碎和扣人心弦的騷動中,也有內侍用力的哼喝聲——
忽然,有好幾個女人的號哭尖叫聲同時發出……
淒厲地哭叫貴妃的尖聲,傳出很遠很遠——帷幔掀開了,一名內侍走出來,向外跪下,
前面的十二名內侍又退向兩邊。
又有一名內侍走出來,那是張韜光,他和淚宣佈:「貴妃氣絕——」
在這一聲宣佈中,帷幔揭開了,高力士自驛亭側門進入,出門口,人頭擠擠,看著裡面。
楊貴妃已躺在地上,四名內侍,兩人仍然手執束帛,兩人伏在地下,另外,又有兩人跪
著,一手按死者之肩,一手捏著帛索。
高力士喝令松帛,隨著,他以手試了死者之鼻,便大步向外,說:「陳大將軍諸位,請
入——」
陳玄禮和四名將軍入內,但他們止於短柵之外,看著平躺在地,雙眼翻白,舌頭伸出的
被縊殺的貴妃。
跪在地下的兩名中使,傾聽和檢驗受死刑者的口鼻,再轉身向外同時宣佈:「貴妃氣
絕!」
陳玄禮垂下頭,四名相隨的將軍,又看了一眼,也垂下頭——此時,山門口的兩名內侍
高聲傳播:「刑驗,貴妃氣絕——」
「玄禮!」高力士森肅地叫了垂頭而立的龍武大將軍一聲。
陳玄禮悚然,轉身,四名將軍退一步,也隨著轉身——他們已迫使皇帝處死了貴妃,驗
看不是他們的事,他們已看了,雖然相距頗遠,但對於貴妃之死,這已是非法和逾越的事,
再逗留著看一具貴妃的遺體,自然更加不當了。這些人雖已做出了叛亂之事,但傳統的觀念
仍在,因此,他們迅速地退出。
在山門前,高力士充滿了感情,以激動的聲調說:「貴妃已死,諸君請傳令將士歸隊—
—」
陳玄禮低應著,偕四名將軍出去,他們也向將士們宣佈了貴妃已經氣絕。
高力士走一步下階,他的親隨兵校也在附近,他以手勢指示,有十多人齊聲高呼萬歲,
把兵器放下而跪伏下去。
於是,附近的兵將們也照樣地做了,七八百叛兵齊呼萬歲而跪伏下去。
高力士向陳玄禮說:「此地不宜留,我們去見皇上——」
佛堂的山門與驛亭的正門相距極近,高力士說了,匆促地先行,很快就入了驛亭。
皇帝掩面而坐——人們叫貴妃氣絕的聲音,呼萬歲的聲音,他都聽到的。然而,他內心
在沉痛中,一切的思維好象都已停止了,似乎,他在待死,似乎,他的靈魂已從肉體中飛了
出去!
侍從們都是面色蒼白,畏縮著,無人能說話。驛亭陷在死寂一般的境地。直到高力士入
內,情形才起了變化,他直前,向皇帝說:「陛下請出亭外,撫慰將士——」
皇帝木坐著,仰起頭看高力士,完全沒有反應。高力士忖度著,以手勢指揮兩名內侍,
扶掖皇帝向外,一面又說:「陛下,把握時機,遲恐有變!」
當身體立直和腳步移動時,皇帝才如夢方醒,他勉強舉袖拭了一下臉,挺直身體,向外
——他沒有想到出去的後果,他是皇帝,到了最後關頭,總是無可逃避的。
他走著,自感腳步虛浮,如果沒有人扶,他真會倒下去!
終於他出現在叛兵的面前!終於,皇帝看到了叛兵放下了兵器而呼萬歲,下拜……
終於,皇帝抖顫地舉高一只手,但他的嘴唇動了幾下,卻發不出聲音。
「皇帝陛下承問四軍將士——」高力士在形勢迫人的環境下,高亢地代替皇帝發言:
「今禍亂已平,諸將軍宜從速整頓部隊,繼續行程。」
陳玄禮和幾名高級將領都沒有發言,但從神態來看,應該是服從的,至於軍士們,又呼
叫著萬歲。也在同時,頭上包著布的韋見素,走到陳玄禮身邊說:「大將軍,驛亭不可片刻
留,我們轉赴柵城,再整頓部隊!」
他說,向其余的將領也作了請求同意式地拱手。
韋見素由他的兒子和一員郎中級官扶著,頭上的綁布依然血跡殷然,而說話的聲音也有
抖顫意味,在形象上,這是極動人的。陳玄禮欲拒無從拒,幾乎同時,皇帝也呼叫了陳玄
禮,似是表示贊同韋見素的提議。高力士聽到,又很快地吩咐:「車駕赴柵城,準備——」
這使陳玄禮無法再延宕時間,他也下令。
高力士的命令是向內侍和侍從們發出的,這些人早已有了準備,而且又集中在一處,發
出的回應之聲很是洪亮。動作也隨之開始。
於是,驛亭內外,皇帝的侍從匆匆來去,御車拖了過來,皇帝欲回入驛亭一次,但為高
力士所阻。
高力士悄聲請皇帝立在階上鎮壓。有皇帝在現場,人們不方便私語。
將軍們嚴肅地指揮兵士上道,皇帝被扶上馬——這是李隆基自己的主意,他以為在馬上
比車上好。侍從和宮女們上了車;高力士匆匆步入驛亭,命內常侍陳全節率所有的有職司內
侍快些隨駕走,他說:「此地,留張韜光領幾名小內侍和宮人照料就夠了,前頭的事很多,
快走,連輜重一起,越快越好!」
此時,女官靜子自側門邊出現,高力士看了她一眼,嚴厲地揮手說:「快帶著人上車隨
駕!」
兵士們已有兩隊向柵城出發了,高力士指揮的內侍衛也上了馬,李隆基在馬上看著,揮
手命左首邊一支已上馬列隊的兵士先行——他以此來試試自己的指揮能力,而那隊兵的隊
官,應聲策馬上前,照理,他這一支人馬,應該等將軍下令的,但在皇帝的示意下,他出發
了。一將前行,眾兵也跟隨而動。李隆基舒了一口氣,低喝:「走!」
於是,皇帝一行便離開了驛站。
高力士一面吩咐屬下,一面請韋見素隨駕,他看著御車隨了皇帝馬後行進時,招呼陳玄
禮上馬護駕。
一瞬之間,馬嵬驛亭前的人走空了!
可怕的變亂發動時,有不少人已先行溜走,甚至連在道北的官員和侍從,也都悄悄地先
退,此時,兵馬和扈從人員一走,馬嵬坡前一片冷落。後面的兵隊的官員,並未上前來,他
們可能怕事,也可能被限制著。
馬嵬驛倏忽而起的大動亂過去了,如今,一片死寂中,只佛堂內還有人在,但每一個人
都呆著,無聲,不動。
由驛亭至柵城,只短短的一程,兵將們,內官和宮人們,以及先逃避的人們,亂作一
團,龍武軍將士似乎沒有做維持秩序的打算,直到皇帝進入柵城,哄亂仍未停止,那自然是
暗示危機仍未過去。
高力士走開了一些時,竭盡所能地張羅,從駕的官員大多逃散了,他請韋諤設法去找幾
人回來,天子身邊只有內侍而無官員,到底是不像樣的,此外,他的手下,正和帶兵的將領
們辦交涉。
被打傷了頭的大臣韋見素,於到達柵城後就不支了,他席地而坐,靠柱喘息著。
這是一片慘淡的,似離散之前的景象。不過,一個大危機已過去,新的危機在醞釀而尚
未出現。
龍武大將軍陳玄禮也在軍官群中奔走,他似乎在不知所措中,將軍們對他,顯然缺少尊
敬心,他的號令不見得能行。
他騎馬經過韋見素的身前時,被叫住了。
「相公——」陳玄禮無可奈何地下馬招呼,再問:「事件很棘手,請相公指示!」
「我的頭被打傷了!」韋見素吐出一口氣,伸出手:「請大將軍相助!」
陳玄禮拉著他的手扶起,韋見素站直後,熬忍頭部的刺痛,反捏著陳玄禮的手臂,向前
走,一面說:「大將軍,楊相公已伏誅,目前朝廷無大臣為主,我想舉行朝會,如今正亂,
要依仗將軍們了!請相助!」
在這樣的場合要舉行朝會,使得陳玄禮為之錯愕,他期期地應著是,而韋見素又乘機迫
進一步,請他發出命令,著諸軍分別值勤,除列隊戒備外,余從擇地休息。
陳玄禮不明白此時開朝會的作用,但已被丞相拉住,只能依照著發出命令。在此之前,
他只和將軍們商量著進止,現在,他舉起佩刀,以大將軍身份發令。
將軍令下,哄亂停止了,龍武軍中官員,迅速地近前,陳玄禮指派了八人傳令整兵。
四員騎將分別領兵分散佈防,柵城前,漸漸靜下來,此時,韋見素拉了陳玄禮入柵城去
見皇帝。
主將一被拖離了現場,群兵只能依遵已發的命令行事。柵城內外,也有侍衛列隊,一隊
飛龍騎兵,由高力士親領而到,到柵外的廣場上,列成四方陣,人數不過二百,但齊整和肅
穆。
高力士很快入柵城,在見皇帝之前,先命令裡面的衛隊分出四十人去西驛,接著,他入
見皇帝,韋見素把設朝的建議又說了一遍。高力士冷靜地說:「陛下請移駕西驛,恆王殿下
及遺後官員均已自後面趕上,老臣請皇上移駕西驛召百官議事!」
李隆基疲弱地點點頭。於是,高力士轉向陳玄禮:「請陳大將軍護駕先行,再命左右將
軍率部分別戒備道南道北!」他說完,不待回答,就上前扶起皇帝向外走。
陳玄禮被絆住了,在無可奈何中隨著皇帝向西驛,而高力士於事先得知進駐西驛的前頭
部隊沒有變,那是右羽林軍的所屬,雖然只有八十人,但在此時,卻用得上,此外,他帶來
的飛龍廄兵是另一組不曾參加叛亂的。柵城的面積大,防護較為困難,西驛本是舊驛站,已
廢棄不用的,地方小,但規模尚存,高力士相信,有兩三百精兵衛護,即使三倍的叛兵,也
不敢貿然行動。再者,他在奔走中已大致弄明白情勢,真正謀叛的是將軍們,附從的兵士並
不多,因此,他要求再轉移和隔離。
這是成功的一著,高力士和韋見素相配合,既把陳玄禮絆住,又分開了叛部,以及自後
面召到了幾位王和官員,把第二度叛亂的可能壓抑了。
皇帝才到西驛時,壽王李瑁,恆王李瑱,永王李璘,涼王李濬等和十來名奔散的朝官也
趕到了,他們帶來的從騎也有六十人,西驛人多了,又有了較嚴密的部署,至少暫時是不會
再發生叛亂事件了。
韋見素力請設朝,又請召太子。高力士則主張啟程。
於是,壽王密奏,後面的情勢不佳,現在上路是不適宜的,召太子,只怕也不會來,他
建議舉行朝會,確定楊國忠有罪,再宣佈今日在馬嵬坡安營,明日再走。
皇帝接受了這一建議,立刻在破舊的驛中設朝,以韋見素為首席丞相,以替楊國忠,由
於御史大夫魏方進被殺,眼前無人可任,便以韋見素的兒子韋諤為御史中丞。
安營休息的命令很快傳達到軍中,休息令使得軍中的情況松弛下來,馬嵬坡的大危機過
去了。
李隆基的神志,似乎直到此時才清醒過來,他命令壽王和高力士到後面去和太子談判,
隨著,長歎著說:「我抱恨終生了!」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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