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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馬仙期敲著方響,有兩座七巧燈架轉了向,齊齊升高,而嬌小玲瓏,身型未
足的謝阿蠻出場了,她從北面舞蹈而入,幾個快回旋,似蜻蜓點水樣地舞向南面,有一名婦
人蹲下身,雙手托著謝阿蠻的腳,乘勢拋送,謝阿蠻在一個燈架上一停身,舞蹈著走上繩
索,繩索在花叢之上,她又自南向北,到了北面,沿著桿滑下,接連作了五次弓腰舞,到亭
邊的御座前,自兩名侍女手中接過酒,獻給皇帝和太真妃,此時,樂奏轉繁,皇帝為之大
樂,他預言,再有一年的訓練,謝阿蠻會是宮中甚至長安城中最好的舞人。
   這是夜宴的序曲,謝阿蠻以一舞而出名了,她也以一舞而提高了皇帝的興致。李隆基召
入樂工張野狐、李龜年,指點今夜的樂奏和歌唱。李龜年是宮廷樂師中唱得最好的一人,他
把自己最擅長唱的一些歌名報出,楊玉環對著皇帝詢問的目光,思索著——她覺得那些歌太
舊了,她都聽過幾次,於是,她問他有沒有新歌詞。
   當李龜年思考著正要回答的時候,充滿逸興的皇帝一揚手,召一名內常侍上前,問了在
翰林值班的學士名字,隨後,他豪暢地說:「賞名花,對妃子,今夕不要舊樂詞,龜年,你
自己去翰林院找李白學士,命他寫作新詩,以記今日之事!」他說著,再回顧一名內常侍:
「你和龜年同去,賜金花箋予李學士寫詩!」
   興慶宮的翰林院在宮城西面興慶門與金明門之間,沉香亭則在龍池的東北,他們到翰林
院去,要繞過龍池以北,折西,過興慶殿,路程雖不太遠,但來回也不近,不過,有內常侍
在,他繞到龍池北南薰殿前,就調了車代步。
   夜宴的時間一定會有一個時辰以上,但他們希望越快越好。至於在沉香亭,好興致的皇
帝命張野狐與賀懷智作琵琶雙彈,他自己吹玉笛相和曲中過門。
   在琵琶樂奏畢時,開宴了,樂伎們合奏音節繁盛的涼州部曲,楊玉環召謝阿蠻來,賜她
一盅酒,再問她學上竿上繩的事,謝阿蠻報告,教這些技藝的是范漢大娘子,剛才接托自己
雙足的婦人便是。楊玉環只哦了一聲,但皇帝卻聽到了,笑問:「范漢大娘子出宮嫁人,怎
的又回來了?我還不知道?」
   於是,皇帝命召范漢大娘子來,也賜酒。
   於是,范漢大娘子自請表演一次竿上技——她說明,自己嫁人後以教徒為業,現在,是
內梨園管事找她來教霓裳舞伎以平衡身體的功夫。
   在初食小停,涼州部樂告一段落時,范漢大娘子表演爬竿的絕技,一支長竿,她以雙手
雙足如猿猴般地攀援而到頂端,以一手握住竿頂,身全倒豎,然後,在空中一翻,以一足落
在竿頂,竿並不粗,承受了一個人重量而搖晃不已,范漢大娘子隨之搖蕩,再作幾套翻動的
表演。
   楊玉環看得出神了,她對皇帝說:「幾時,我也隨這位大娘子學——」
   皇帝望著她笑,湊過去,低聲說:「你受不了的,她有腋臭,用勁大,出了汗,一二丈
方圓都能嗅得到,但她的竿上功夫,可算第一——」皇帝飲了一口酒,再說:「這玩藝太
險,我也不希望你學。」
   「三郎,你的皇朝,人才可真不少,內內外外,名臣學士,九流三教,雜耍歌舞俱
全!」楊玉環笑嘲著。
   「這是天下太平了長久之故,各方面人才都出來了——不過,這也沒有什麼,只有你,
天仙化人,來裝飾我的太平盛世!」皇帝也似嘲弄地說。
   當再次進食時,內常侍和李龜年回來了,李龜年報告,見到李學士,即成清平調詞三首。
   皇帝欣然點頭,向楊玉環說:「李白解人意,剛才奏過繁音,現在唱清平調,最是合
適。」
   他說時,向李龜年揮揮手。
   李龜年是述說了沉香亭夜宴的節目而清李白作歌的,清平調,也由他所選擇。在歸途,
他已唱熟,而且也錄了副本。
   現在,李白親手寫在金花箋上的詩,放在皇帝的案上。
   於是,李龜年捧著檀板入場,有四名男歌者和四名女歌者分站兩邊,他們將疊和每首歌
的最後一句。
   於是,在平和的弦吹樂聲中,李龜年唱出:
   「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
   「一枝紅艷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
   「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欄杆。」
   詩很輕靈,歌又高超,皇帝為此而盡一杯酒,雖出「名花傾國兩相歡」一句,大笑著命
李龜年再唱,他吹玉笛為之按拍,楊玉環則以象牙筷子擊玉杯為應。
   這是歡樂的時日,沉香亭畔樂不絕,雖然只有他們兩人為主,但繁華陪襯著,兩個人行
樂也一樣興奮,他們醉了。他們流連著光景而不忍散。
   在燈光熱力烘焙中的花,未開的,開茁了,盛開著的,有些已趨萎謝了。
   高力士終於來了,勸請半醉的皇帝和太真妃歸寢——除了高力士之外,宮中沒有人能勸
得動皇帝的。
   (附按:唐代稍後時人和宋朝的樂史說清平調三首,李白以趙飛燕比楊妃,高力士譖
之,楊貴妃從此大恨李白。這是靠不住的。初唐及盛唐時,趙飛燕為地位高的美人的代表,
趙飛燕是正式的皇後,楊玉環於李白在長安時,尚無名義。李白在第一首詩中似為點出她女
道士身份(群玉山頭和瑤台都是道教的仙境),第二首似乎是建議皇帝立她為後,如趙飛燕
然,因為趙飛燕入漢宮之初,也是沒有名位的。楊玉環當然不會因此進讒,再者她也不是一
個弄是非的人。宋人樂史的記載有不少取自唐人筆記小說,又如楊妃取寧王玉笛歡而許旨,
根本無可能,因寧王既居外,又早死了。)
   芳春多令節,歡樂移易了大唐皇帝的心志,他統治天下三十年,以精明練達著稱,也以
勤勞為人所重。但是,從天寶二年的春天起,他有些變了,他要求歡樂,為了尋求歡樂而對
政務有了懈怠的傾向。
   再者,他的歡樂面,也不斷地在擴大,除了兩人的行樂外,還時常舉行規模較大的宮廷
大宴會,皇族中地位相當的人,文學侍臣甚至外廷中有些官員,也會被邀入宮。
   有一次大規模的游宴,自興慶宮到大明宮,衣香鬢影,極一時之盛,女道士楊太真在皇
帝身邊的身份,外廷官員也看到了。就在那一次盛大的游樂中,空頭的翰林學士,著名的詩
人李白陪侍,又奉詔命撰寫宮中行樂詞十首,其中有幾首,成為宮廷中最熱門的歌詞,如下:
   柳色黃金嫩,梨花白雪香,玉樓巢翡翠,金殿鎖鴛鴦,選伎隨雕輦,微歌出洞房,宮中
誰第一,飛燕在昭陽。
   盧桔為秦樹,葡萄出漢宮,煙花宜落日,絲管醉春風,笛奏龍吟水,簫鳴鳳下空,君王
多樂事,還與萬方同。
   繡戶香風暖,紗窗曙色新,宮花爭笑日,池草暗生春,綠樹聞歌鳥,青樓見舞人,昭陽
桃李月,羅綺自相親。
   今日明光裡,還須結伴遊,春風開紫殿,天樂下珠樓,艷舞全知巧,嬌歌半欲羞,更憐
花月夜,宮女笑藏鉤。
   水綠南薰殿,花紅北闕樓,鶯歌聞太液,風吹繞瀛洲,素女鳴珠佩,天人弄彩毬,今朝
風日好,宜入未央游。
   李白的歌為人爭唱,由宮中傳到外面的教坊和所有公侯之家,李白這位江湖詩人,一變
而為宮廷詩人了,而且也成了最傑出的宮廷詩人,人們以為李白不可能作纖巧式的宮廷詩,
然而,他作出來的比當時的其他的宮廷詩人的還要好,他的作品清新,舖陳華麗,但又在不
著意中表現了自己對宮廷行樂的一些意見。他希望君王的樂事能與萬方同享;他又暗示了君
王行樂之時,也該記得「宜入未央游」。未央宮是治政事的大殿,他出一個游字帶過,但內
行人會懂得他的隱晦的含義。
   人們發覺李白的不簡單,同時又由於李白受到特殊的寵遇,許多官員都來和他交結、同
游。人們忖測,不久以後,李白大約會得到給事中或者中書捨人的實官職。
   自然,在翰林院中,因李白的特出,也有人妒忌他。駙馬、常駐翰林院的中書捨人張
□,就有些心酸,因為他只仗家世,實際的才學,和李白不能同日而語了。
   皇帝的妹妹玉真公主在自己的道觀招待李白,這位世故的公主,也發現李白鋒芒太露
了,她婉轉示意,但在春風得意中,本身又是豪情高丈的李白,卻未曾留意。
   大唐宮廷中狂恣的行樂,到了熱天才告一個段落。
   在這一段歡樂的時日中,朝廷發生了一宗巨大的舞弊案,是吏部考選方面的。為皇帝所
寵信的大臣,御史中丞張倚的兒子,被吏部選拔為第一,選人以萬計,入等的只六十四人。
   張倚的兒子中了首選,群情大嘩,那時,平盧軍節度使,雜種胡人安祿山正入朝,由他
奏發,皇帝面試張倚的兒子,居然交了白卷;於是,主持考選的吏部兩位侍郎宗遙、苗晉
卿,再加御史中丞張倚都被貶斥,其余佐理考選的中上級官吏,也有被貶斥的。
   這是轟動天下的大舞弊案。但在同一時期,又有一宗使長安百萬人口興奮的事:江、淮
南租庸使韋堅開鑿了幾處運河,再在都城開引水道,又於禁苑以東開了一個湖,引滻水人人
工湖。這個湖在禁苑的望春樓前,因而預定了名為望春潭。
   這項工程耗了兩年的時間,功成之日,韋堅領了數百艘江淮地區駛來的貨船,直至望春
潭,皇帝到望春樓觀看,連檣數裡,出現了長安有史以來船舶集中的壯觀。陪了皇帝,在別
室望台上參觀的楊玉環,寫了一張紙,命人送給皇帝,她說:如今的長安,兼有洛陽之盛了。
   長安地區,因為水路欠通,江淮間漕運很難直達,轉經陸路,運輸費用昂貴,因此,每
當關中農業歉收,皇帝和百官會到東都住一個時期,一方面調劑糧食和日用供應品,一方面
也借此而對關東政務作重點治理。
   韋堅的通水路,自然是有益萬民的大事,大唐皇帝在望春樓上看連綿不斷的帆檣,聽無
數人的歡呼,他估計,長安百姓來看運輸船隊的,只此一地區,會有十多二十萬人;在滻水
兩岸看熱鬧的人可想而知。
   雖然耽於歡樂的皇帝,為政並不昏聵,他在望春樓上頒詔,將擬定的望春潭易名為廣運
潭——望春只是對皇帝個人,廣運而是對百姓全體的。
   同時,皇帝也及時升韋堅的官位,加左散騎常侍銜。
   這項大工程的完成使皇帝喜悅,但朝中有幾位儒學大臣對此卻有不滿,他們著論和上
言,認為這項工程自江淮至京城數千里間,為了開河,壞人墳墓,勞役民間,並非仁政,甚
至有人舉隋煬帝開運河的事為鑒。
   皇帝為此而發了好幾天牢騷——楊玉環入宮以後,第一次看到皇帝發脾氣而又自忍著不
作任何處置。
   但楊玉環也因此想到了自己的父親,因為發議論的人中,有她的父親的名字在內。
   這是長安的炎夏——今年的天氣又特別熱。
   楊玉環怕熱的,皇帝似乎也畏暑,他們中止了行樂而在歇暑,事實上,一春行樂,遲眠
早起,五十九歲的皇帝也感到疲乏了。他需要休息。
   炎夏,許多政務被擱置了起來,皇帝和楊玉環,在內苑的樹蔭下散步,聽聽音樂,好動
的楊玉環於此時學習下棋和釣魚。
   她偶然想到父親,但懶散,一下子又放開了。
   楊玄□用了不少方法想擺脫國子監司業的官位,可是,他連假借生病而棄官這一目的都
無法達成。他被左右的形勢所限而只能回到國子監去。
   可是,他的心情淒苦,情緒在極度的不安中,當李白的清平調和宮中行樂詞傳唱京城的
酒樓歌館、豪家巨宅時,他無可能不知道,「宮中誰第一,飛燕在昭陽」,那是自己的女兒
啊!「名花傾國兩相歡」,也是自己的女兒啊!他為自己這樣一個女兒而痛苦了。
   同僚們在奉承他,而他,盡可能避免參加宴會。因為無論在什麼地方,都可以聽到李白
的歌詞。
   名勳公卿,為皇帝所重的李白,處境也很快地逆轉了。他的才名遭到了同時人的妒忌,
而李白本身在狂豪之外又謹守自己的立場,他不阿諛一些庸俗的權貴,也懶得與有名無實或
行為上有污點的人來往。
   以中書捨人而主持翰林院的張□,對李白妒忌著,但不敢輕動。另外有一位名氣極大的
詩人,不但妒,而且暗恨著李白,那是王維。
   王維出身富貴之家,青年時有女性化的秀美,他在開元十九年應考進士,先入公主宅,
唱《郁輪袍》歌,受寵。由公主全力推薦,乃得為是年進士第一,即是中狀元。他能詩能文
又能畫,再者,他又善於逢迎,家中有錢,交遊廣,人緣也好,如今,他由左補闕升庫部郎
中,他以才名而供奉翰林,屬於清貴官中的特出者,在李白沒有到長安之前,王維詩名赫
赫,李白一來,把他比下去了,再者,在翰林,王維當值時,應該由他執筆主寫的詩文,有
過皇帝指名命李白寫作的事。
   王維和張□兄弟及韋濟等人在朝中是一個聲勢很大的結合,他們取悅宰相李林甫,又結
好於高力士,還有已被貶的吏部侍郎苗晉卿,乃至京兆尹韓朝宗及一部分皇親國戚,與他們
都很合得來,且有世代的交情。
   李白不願進入這一個集團,他因賀知章的關係,接近的是另一派講求自然氣度和正直的
文人,如左相李適之等,文人中還有如薛挺等正派者,這樣,長安的文人圈中,分成了明顯
的兩個對立派系。
   引薦李白的道士吳筠,也在翰林院中作空頭學士,他看出由李白所引起的風向,他同時
又發現李白雖然和許多權貴交好,但舊日長安的文士集團卻對李白不相容。而這些人老於官
場,深通權術和會用陰謀;吳筠發現,賀知章也被這一個大集團排擠著,而李適之的權位在
增高,又為宰相李林甫所忌。顯明的,他們這一個集團,不久將會受到打擊。
   吳筠是聰明人,在天寶二年的秋日,當李白還渾渾地在發議論和游樂逞快時,他就有了
退出的策劃。同樣地,賀知章也有所感,他一方面希望李自去接交李林甫,但在心志方面,
又不願李白改變風格。
   這是李白到長安後所引起的暗潮。
   但在宮廷中,此時又是寧靜的好日子,秋天來時,皇帝在秋暑日率百官祭興聖皇帝廟
(涼武昭王,李唐皇家自認是涼武昭王的後裔),中暑而病,經十日始愈,因此,宮廷中只
有一次游宴,楊玉環陪了皇帝轉住大明宮休養了半個月。
   這時,鹹宜公主借了機會,單獨見著楊玉環。她來,為轉達壽王的致意,同時提醒她,
設法為壽王謀取太子的地位。
   鹹宜公主陳述:外面的情勢,對壽王顯然很有利,李林甫越來越得皇帝的信任,當皇帝
患病和休息時,幾乎是把軍國大事的全權交托李林甫,這位權相,無疑是完全支持壽王的。
   楊玉環痛苦了,她在表面上敷衍了鹹宜公主,可是,她內心卻極難過,入宮以來,皇帝
在她面前,從來不提到壽王,好象,他沒有這個兒子,自己又從來未嫁過壽王似的,但她又
知道,皇帝曾單獨召見壽王——近一年,諸王入覲時,如果是節日,她會陪著皇帝,而每逢
這樣的時候,壽王總是缺席的。
   她並不是有心機的女人,可是她也不愚蠢,情形如此,她又怎能在新丈夫面前提到舊丈
夫?要推薦舊丈夫作太子,非但行不通,必然會得到最壞的結果。
   為此,耽於歡樂的楊玉環流了幾次淚。游樂的興致也減了——而她的心事,也無法向人
傾訴的。
   一次,在少府服官的楊慎名入內宮,在偶然中告知楊玉環,楊玄□身體欠佳——這又是
她的心事之一,和父兄,雖然消息鮮通,可是,她懷念著的,她聞訊而不安,忽然間,她覺
得自己入宮,什麼好處都沒有,「名花傾國兩相歡」,除了娛樂了皇帝之外,都是空虛的,
她厭心——但過了幾天,她的觀念又改變了,她想到入宮之後,自己同樣也享受著青春的歡
樂啊!
   楊玉環的本性如此,她不會自行潛入愁悵中,偶然有愁,又自我將之拋開。
   但是,在她的家中,情形卻相當嚴重了。官國子監司業的楊玄□,無法忍受人們對自己
女兒的悄語私議;同時,對本身的出處,他也痛苦,由內宮官出身而為皇帝所信任的楊慎
矜,已接連和他商談,希望他稍為表現得積極一些,接受國子監的祭酒,楊慎矜暗示他,只
要當一任國子監祭酒,就可以入相,楊慎矜還舉出先例:神龍元平二月,當大唐中宗皇帝自
女皇帝手上奪到政權之後不久,曾任命當時的國子監祭酒祝欽明為同中書門下三品事。
   楊玄□自然知道這一段往事,然而,他更明白人們如此對自己,只為著女兒有寵。再
者,他又明白,楊慎矜努力來交好,另有原因,宰相李林甫似乎對楊慎矜不大好了,為此,
皇帝任命楊慎矜為御史中丞,他辭不敢受,轉任諫議大夫。他知道楊慎矜是一個有旺盛的政
治欲望的人,慎矜拉攏自己,有結黨的目的在。
   為此,楊玄□不堪了,他想:人們來巴結我,只因我的女兒可恥地周旋於父子之間啊!
在自羞中,他真的生病了,他家居,以養病而謝見賓客。
   可是,新的難堪的事件又降臨到他的身上——他的兒子楊鑒由宰相李林甫的推薦,擢任
秘書省秘書少監,那是從四品上的官階!以楊鑒的資望,自然無可能取得如此高的地位,何
況,這又是清高而機要的地位。
   楊玄□明白,這又是因為女兒之故。再者,他又忖測,此項任命,也可能另外有作用,
李林甫用楊鑒來排擠賀知章。他不欲自己的兒子參與到政治派系的鬥爭中去,於是,他命兒
子親自去見宰相,辭謝新任命。
   可是,楊鑒卻不捨得放棄這個優職,他見宰相對,只謙遜了一番,並未認真辭謝不受。
回家,他告訴父親,宰相不許辭職。
   這使楊玄□為之氣結。
   這是天寶二年的初冬,十月新寒,楊玉環偕皇帝去了驪山。驪山,自天寶元年起,建築
了一所新宮殿,祀天神的,宮殿很巍峨,有高樓,為長生殿。但是皇帝另外為之立了一個名
字:集靈台。因為宮中的寢殿通常呼為長生殿或長生院,以前,祀神的宮殿也稱長生殿,二
名相同,李隆基加上集靈台以為分別。
   集靈台長生殿是道教的,沒有太多的戒忌,楊玉環常常在祀神的新宮殿中游樂。她對父
親的病一無所知,對哥哥升官,很高興,她曾代表哥哥向皇帝致謝。
   這回在驪山,由於楊玉環貪玩不肯回長安,住了三十八天之久。
   朝臣中有人記錄下這一次皇帝避寒驪山,有「上樂而忘返」之語。這自然是因楊玉環而
樂而忘返的。楊玉環曾經顧全一個皇帝的現實,但她又時常很任性。這回,她任性了。有人
向皇帝進言,不宜在驪山宮留得太久。楊玉環也知道了,她很不高興,向先知這一事件的皇
帝說:「三郎,有時,你大可不予理會,在驪山,你也一樣治事的啊!一個人做了皇帝,一
年忙到頭,玩一個多月也不可以嗎?何況這又不是完全玩,對不?」
   皇帝望著她期期地笑,說出:「很是,很是!」
   「那些人要多事,由他們去,我們一過了年,再去驪山,看他們怎樣?」她發著稚氣的
牢騷。
   皇帝又笑著說:「很是,很是!」而這一回,楊玉環發現了皇帝的「很是,很是」,只
是敷衍自己,於是,她嗔了,哼了一聲,命人去找時日卷來。
   「找時日卷來作什麼?」皇帝笑問:「選日子,過了年,哪一天是好日子,我們再上山
去!」她說著,皇帝正要接口,她搶著說:「很是,很是!」
   於是,皇帝大笑,捏住了她的雙手,再說:「不必急,現在離過年,還有半個月哩!」
   「我要先行選定日子!不行嗎?」她還是有些氣惱。
   大唐皇帝接受了——楊玉環自己選定了年初六,辛丑日,那是利於行的好日子。她請皇
帝預定年初六上午發駕赴驪山,皇帝也答應了下來。
   ——這是她偶然使一性,皇帝以為很有趣。
   進入用天寶年號的第三年,皇帝把年號改為載——稱為天寶三載。
   年初六,他們又上驪山去了。
   對楊玉環來說,這個新年是很有趣的,他們上山的日子,好太陽,天氣不太冷,但到驪
山的第三天,氣候變了,大雪,一夜間,山谷間除了溫泉區之外,舖滿了白雪,她在積雪上
和謝阿蠻同舞。
   謝阿蠻的技藝的確很高,她的腳浮陷雪中,但仍能使身體平衡,每次一個腳印,在雪地
上留下的痕跡很勻稱。至於楊玉環,卻無法做到,她好勝,努力學樣,終於,她滾跌在雪
中,而看她們作雪上舞的皇帝,因楊玉環的滾跌而大樂。
   隨後,皇帝也冒寒出動,和楊玉環等人堆雪人,他們發動以百計的宮女和內侍堆雪人。
   宮廷在歡樂中度新年,朝廷卻在人事傾軋中。
   先是,在去年底,皇帝准許道士吳筠還山,有一筆相當豐厚的賞賜,正月初,他走了。
隨駕在驪山的李白,情緒為之低落。接著,秘書監賀知章受到暗暗的壓力,自覺再做下去不
會討好,在皇帝批准吳筠還山之後,他由長安城上山,想乞求退休。以他的年齡而乞退休,
也很合理的。
   皇帝和楊玉環在集靈台長生殿,賀知章是老於官場人事和深知皇帝的性情的,在集靈台
內,他靈機一動,把原來請求致仕的方式改變——那是從楊玉環的衣飾而引起的。這一天,
楊玉環為了好玩,又著上她平時最厭惡的女道服,自稱集靈台主。
   賀知章就在談笑間請求皇帝的恩典,度自己為道士。皇帝度一個人為道士,由皇家供
奉,待遇很優厚,退休,雖然仍然可得一半俸祿,卻比做道士差得太遠了。為了現實,他有
需要,再者,他又認為,自己請求度為道士,比請求致仕來得好,皇帝必不會起疑。
   「賀卿,你這年紀,真還想做道士?」皇帝輕松地問。
   「陛下,女道士宜年輕,男道士,似乎是年紀老一些的好——」他說著,轉向楊玉環一
揖:「還請妃子勿介意!」
   賀知章的話說得很風趣,皇帝點點頭,連連說好。
   皇帝以賀知章為老臣,歷事三伏四帝,給予特恩,許以賀知章的住宅為千秋觀,並命舉
行送行典禮。
   當晚,賀知章把自己請求度為道士獲准的事告知了李白——這使李白為之錯愕不已。
   隔了兩天,歡樂中的皇帝接到了楊玄□病中的上表。這是一封特殊的陳情,除了久病乞
休之外,並且縷述楊氏家族四世族系,聲言本族以長房作為代表,四世以來,俱皆依長房之
制承襲財產等等。在這一段之後,楊玄□才說明敘述世系之原因,以椒房之親,宜正譜牒。
   這表文很突然,李隆基錯愕著,倘若是旁人所上,或者會有諷刺皇家的意思,李隆基本
身並非長房,但皇帝明白楊玄□不會作這種無聊的諷刺。再者,他對年紀並不大的楊玄□的
病,也有所疑,因為楊玄□因病辭官,已不止一次。
   他沒有將這件事告知楊玉環,也不曾處理事件,他命內常侍偕兩名御醫同往探疾。
   ——這是恩命,一般大臣也不易得的。
   楊玄□這回的病是真實的,御醫回奏了之後,皇帝終於告知玉環,她不便說自己的家
事,請求皇帝於回城後,讓自己和哥哥見一次,皇帝自然答允了。
   不久,大唐皇帝的老臣,以正三品太子賓客銜,官從三品秘書監的賀知章,一獲皇帝准
許,就上表告以回鄉的日期,於是,皇帝頒下特詔,命太子率六卿庶尹大夫餞行。
   這是大唐皇帝歷史性的盛典,皇帝本人,先作了一首詩,又附了序文,如下:「天寶三
載,太子賓客賀知章鑒知止足之分,抗歸老之疏,解組辭榮,志期入道,朕以其年在遲暮,
用循卦冠之事,俾遂赤松之游。正月A日,將歸會稽,遂餞東路。乃命六卿,庶尹、大夫,
供帳青門,寵行邁也。豈惟崇德尚齒,亦勵勸人,無令二疏,獨光漢冊,乃賦詩贈行:遺榮
期入道,辭老竟抽簪,豈不惜賢達,其如高尚心;寰中得秘要,方外散幽襟,獨有青門餞,
群僚帳別深。」
   (南宮搏按:全唐詩及紀,唐玄宗此詩序中謂「天寶三年正月五日」,有誤,天寶三
年,年初一改年為載,玄宗皇帝自己不會再用年字。又正月五日應亦有誤,是年正月初六日
駕幸驪山,至二月初五庚午始還都城,而餞送賀知章實分作兩次,宋蜀本詩序未系日期,依
之。)
   接著,皇帝於宮內賜宴,餞別,並命預宴的人都作詩贈別,名滿天下的大詩人李白,在
情緒低落中,草率地寫出一首《送賀監歸四明應制》的詩。
   接著,賀知章離開長安,由太子李亨主持,有一個盛大的送行宴會。八十五歲的賀知
章,自女皇帝證聖元年中進士入仕,在官場中經歷了五十九年,終於離開了大唐的皇都而回
到江南的會稽故鄉去。
   他身體依然健康。近年,由於李林甫的當權,連賀知章也受到無形的排擠。他離開,是
有著依依不捨的。而在近十年間,他的作風也有改變,在生活上狂恣,不再在政治上求進取
了。實際上,他並不是文學上的才人,而是政治家。早在開元十三年時,他就同時就任禮部
侍郎和集賢學士,當時人認為無比的榮寵,宰相源乾曜當時有意引他入相的,但首席宰相中
書令張說,雖然是提擢賀知章的人,又不願這位有鋒芒的才人入相,只稱讚他的文才,提高
賀知章在文華上的地位,列為清高人物,另引李元紱為相。從此,賀知章轉了幾次官,都在
清高部門,有一次轉為工部侍郎,算是失職而降級,隨後又很快起來,以太子賓客的榮銜而
宮秘書監。他自知拜相無望,年紀又大了,在人們排擠中,趨向狂放,即使這樣,在八十五
歲的高齡,還是自請作道士而離開。
   李白趕到餞行宴,在惆悵中狂飲而送酒中八仙中列首席的朋友,然後,他唱出了下面二
十八個字:「鏡湖流水漾清波,狂客歸舟逸興多,山陰道士如相見,應寫黃庭換白鵝。」
   別了,一個集團的首領離開了長安城。
   賀知章在秘書監任事兼內職,總是控制皇帝部分機要事務的。他利用自己的地位,也引
進四方的才人,使入翰林或其他機構。在朝臣中,他是一派的領袖,顯貴如李適之,名望極
大的李邕,還有不少有名的文士,和賀知章合在一起,這對李林甫行事是有牽制性的。如
今,賀知章這位領袖一走,他的集團等於散了,貴為左相的李適之,沒有領導一群人的才能。
   這些事,在長安雖然成議論的中心,但是,宮中的楊玉環卻全不著意,當賀知章退休而
歸去時,她在內宮和作秘書少監的哥哥相見了。
   她直率地向哥哥說明了自己在宮中的地位,她表示:皇帝會在適當的時候立自己為貴
妃,同時,也會對自己的家人有封贈,她要求兄長向父親說明,求取諒解。
   楊鑒處身在夾縫中,他很痛苦,但他又不能不將父親的意思說明,他告知妹妹,父親呈
明家世,以長房為主,就是為了避免本身受封爵,如果皇帝有封賜,父親必然會不惜一死而
辭,同時,他又表明父親辭官的決心。
   她又為此而愁,喃喃地說:「大人只是小小的國子司業,和你的地位相等,而且還不及
你的官位重要,為什麼要這樣呢?」
   「玉環,大人原也不許我出任秘書少監的——」楊鑒痛苦地說:「他已謝絕了好幾次封
官……」
   她緘默了,稍後,喟歎著說:「大人原來是熱衷做大官的,我知道,這只是為了我的緣
故,我本可以回家探父,皇上一定會答允我的,但我不敢,哥,那怎麼辦呢?讓父親辭官,
又不好——」
   「大人有病,那是事實,但據我想,你如為貴妃,爵封給予已故的大伯父,大人可能不
會感受太大的刺激!」
   「哥,這是不可能的,我如果為貴妃,封賜,第一是予生父,已故的大伯父會有追贈,
二伯父也會有一個爵銜的,封賜不及生父,依照體制是不合的!」
   「玉環,大人目前的官職,再拖延下去大約無妨,他不去上班,也不會有人說話。可
是,如封賜及於大人,那真會出些事,大人的性情你總知道的,他是儒家!」
   她無法可想了。楊鑒和妹妹默默相對了一些時,告訴她:從妹花花喪夫,有兒子,又承
受了夫家的大財產。此外,楊鑒又說到再從兄楊釗,在巴蜀做官,漸漸有了聲名。他說出:
花花曾以資力濟助楊釗。
   她為花花的喪夫而歎息,對於隔一族的堂兄楊釗的事,她完全不關心,因為,她本家的
事就夠煩了。
   李隆基原想在天寶三載的春日冊立楊玉環的,當楊玉環把父親的反應坦率地告知皇帝
時,迫使皇帝只能將這一事暫緩下來,皇帝為此而心情不好,於是,有一連串事故發生了。
   左補闕兼東宮侍讀薛令之,多年未有升遷,在壁上題了一首詩表示心情,皇帝到東宮巡
視時看到了薛令之題詩的最後兩句:「無以謀朝夕,何由保歲寒」,很不高興,他命人取
筆,在這兩句詩之下,寫下一首詩:「啄木嘴距長,鳳凰羽毛短,若嫌松桂寒,任逐桑榆
暖。」薛令之看到了,立刻棄官,徒步還鄉。
   也在同時,供奉在翰林的酒中八仙之一的裴圖南,上表請求還山,皇帝在不滿中批准了。
   這兩人都屬於賀知章集團的,裴圖南是以起居捨人本官入翰林,應該說是很受重視的
人,但因受到兼領兵部侍郎、中書捨人、翰林院首席學士張□的壓力,告退。
   李白去送行,寫了兩首詩,其中一首最後兩句是:「同歸無早晚,穎水有清源。」於
是,張□把這首詩和李白贈集賢諸學士的詩,乘機給皇帝看,也乘機說了李白的壞話,心情
不好的皇帝皺著眉,向同在的高力士說:「此人固窮相,他要做隱士,讓他回去好了!」
   在偶然中,皇帝的女婿張□又把一名才人排擠掉了!
   雖然是如此,皇帝對李白總有一份好感在,他讓李白還山,賜金,禮儀接近先走的道士
吳筠。
   長安的春花三月,著名的大詩人李白,在社中斗了兩場雞,喝得醉醺醺地離了大唐皇都
長安。
   喜歡李自詩歌的楊玉環,此時困擾在自己家事中,對李白的去,不曾留心。
   又接著,皇帝罷換了京兆尹,又處分了一些人,有一次,楊玉環還聽到皇帝向高力士發
脾氣,可能是她領悟自己的事使皇帝煩惱,也可能因皇帝的煩惱而致的煩惱,也可能因皇帝
的煩惱而致的一些影響,不懂權勢的楊玉環,認為應該改變一下氣氛,她又拋開了自己的紊
亂,偕皇帝游樂。
   ——這中間,還有一件矛盾的事,那是鹹宜公主來通知她的,皇帝近來對太子不滿,薛
令之的去,就是一例,鹹宜公主請楊玉環留意。再者,鹹宜公主又告訴她,眼前情勢,對壽
王非常有利。
   她不懂運用,她想讓皇帝愉快一些,對壽王或許有好處。
   這樣,在初夏之後不久,他們又沉緬於享樂了。
   楊玉環伴著皇帝,親自設計,用太湖石在興慶宮的沉香亭畔,堆砌一座假山,小舞孃謝
阿蠻在堆石時,曾冒險舞蹈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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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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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寶四載,七月二十六日壬辰,皇帝頒詔令,命光祿大夫、行左相兼兵部尚書、弘文館
學士李適之為使,金紫光祿大夫行門下侍郎集賢院學士陳希烈為副使,持節禮冊,冊立左衛
勳二府右郎將韋昭訓第二女為壽王妃。
   陳希烈是第二次作冊立壽王妃的副使。壽王的第二任王妃,出身比楊氏高了一些,她的
父親官郎將。
   這一項詔命發佈之後,僅隔十天,八月初六,宮廷宣佈皇帝新的詔令,冊立太真宮女道
士楊氏為貴妃。冊妃並未有莊嚴的典禮,但有一項盛大的宮內歡宴。入宮多年,身份不明不
白的楊玉環,終於正了名,為六宮之主。
   (南宮搏按:史書中如資治通鑒者,把唐帝第二次冊壽王妃的日期錯為七月壬午日,本
文據原始詔令。又冊楊貴妃事,唐歷,本紀,統記,時間都不同,有記甲辰、甲寅。以上為
根據唐實錄。)
   楊玉環著上了貴妃的大禮服,那是她第一次正式穿上宮廷中目前最高品級的服飾而出現
在群眾中,接受嬪妃、命婦、內宮的朝拜。
   衣服使她顯得雍容華貴,別有一種風儀。
   此時的她,比之初入宮時成熟和濃艷了。她的軀體,在入宮以來也漸漸地豐腴了一些。
   李隆基私心以珠圓玉潤來形容楊玉環。事實上也是,她的青春生命,如今正進入巔峰
季。天寶四載八月,她的虛齡是二十七歲,足齡則過了二十六年稍多,她是六月初一生的。
   大唐貴婦們自我把青春全盛季中心定在三十歲這一點上,以前後各五年,為生命的茂盛
時代。廿五歲以前,雖然也有七八年青春,但一般認為那是如花朵由蓓蕾至初茁,趨向開
放,還未絢爛。女子的成熟,有如花的嫵媚吐艷,二十五之後,才能說是好景,而此時的楊
玉環,正由好景走向巔峰。
   她被引入宮中,度為女道士,已接近五年了,在當時,楊玉環雖是婦人,而且已生過孩
子,可是,她的稚氣仍未脫,青春的稚氣,曾經逗引和誘發向老的皇帝的生命力。當武惠妃
還在世之時,李隆基以被人照顧得太周到而自我感到向老了,到帶些稚氣的楊玉環的進入,
有如一陣風吹開一道門戶,他的生命忽然被風吹入了開啟的門中,那道門通向一個新境界,
似乎是回春!
   在過去四年多近五年的時間中,李隆基自感生命力又旺盛了,興趣轉向多方面了。
   現在,他看著珠圓玉潤式的貴妃,由衷地欣快,他陪伴貴妃受朝賀,有時,他還親自指
點一些禮儀節目。
   但是,榮為貴妃的楊玉環,實際卻一些也不高興,她的家事,有似一塊鉛壓在心中。
   她知道自己的父親情況不好,然而,形勢早已如此,她又能有什麼作為呢?
   她的嫂嫂,承榮郡主,沒有來朝賀。在宮廷禮儀上,這是不合的,但是,宮廷中好象忘
記了體制,不去理會。至於出身普通貴家的楊貴妃,對承榮郡主的不來,有自我逃避的安慰
——在今天之前,承榮郡主是她的嫂嫂,平輩,但從今天開始,她正式地成了承榮郡主的長
輩,但她又依然是玉環的嫂嫂,這一矛盾是她所不能自釋的。
   典禮繼續著,她的心情有時混亂,但有時又有飄忽的喜悅,若干年老的命婦向她朝拜
時,年輕的她總是有些高興的,她被許多人奉承而飄飄然。
   典禮完畢後,皇帝親自陪她入內室休息,楊玉環吁了一口氣,看著皇帝,終於笑了,她
說:「三郎,做貴妃很吃力——」她稍頓,自行伸手去除下鳳冠——那頂用黃金鑲嵌了許多
寶石的鳳冠,製作雖然精巧,份量總是重了一些。
   兩名內侍在她伸手向上時,已上前,為她除了冠,接著,又有侍女為她除了那一幅繡帔。
   她向皇帝說:「很熱。」同時,她看出皇帝也有熱與累的現象,於是,她體貼地說出:
「陛下,也累了你,你一直陪著我——寬寬衣吧!」
   大唐皇帝向侍女作了一個手勢,上前,攜著楊玉環的手,喜孜孜地說,「我們到裡面
去,的確相當熱。」
   皇帝偕她進入一間休息室,除了大袍,她發現皇帝的內襯有些汗漬,隨口說:「你去沐
浴一次吧——」
   皇帝哦了一聲,雙目凝看著她,幽秘地發笑。
   她不解。除了禮服之後,挨近去問他:「什麼事?」
   「我想,你也該沐浴了,是不?」
   「嗯——」她不著意地說:「好熱,出了汗,該沐浴了。」
   「我們同去浴堂殿,現在——」
   「三郎!」她輕輕地推了他一下,「累了半天,還不好好地歇歇——不,你就是愛胡
鬧!」
   「這不是胡鬧,現在,名實兼至,一池沐浴,又有何妨呢?」
   他又來拉她。
   「不行,我不——我講過,在溫泉;」她看了皇帝一眼,由於左右尚有人在,她不願多
說,雙手推送皇帝坐下。「你在此歇歇,我進去一下!」說著,就向內走。
   皇帝出神地看著她,充滿了喜悅地自行去沐浴和受按摩。
   今天,他雖然只是陪著玉環,但來去幾所殿宇之間,講話多,行動也不少,的確有些累
了。
   楊玉環也汗氣涔涔,但她在沐浴之後,就精神抖擻了,換了一套常服,問明皇帝尚在休
息,便到另一所殿宇和宮中的舊妃嬪們相見。
   她為人謙和,與舊日的妃嬪們相處極好,不過,大唐後宮中的女人,卻有著傷感。自從
楊玉環以女道士的身份入宮之後,大唐皇帝對後宮那許多女人都不再接近了。五年以來,大
唐的皇帝也不曾增添兒女。她們經歷了今天的場面,自然明白,皇帝寵在一身,今後,很少
有和皇帝在一起的希望。在武惠妃的時代,皇帝雖然寵愛著,但別人仍有親近皇帝有生兒育
女的機會,如今,機會沒有了!
   然而,她們的怨苦又不能對楊貴妃,因為楊貴妃與她們之間,一直保持著溫淳的友誼。
   現在,楊貴妃和她們在一起談笑,直到玉真公主來時,她才離去,玉真公主穿了女道士
的禮服而來,申言單獨朝賀,楊玉環羞澀了,竭力阻止她。
   「不行,你是貴妃,又是皇嫂,我可不能失禮!」玉真公主有意逗她:「你還應該備一
份厚賜!」
   「公主,我們不可如此,你總是長輩!」她著急了。
   當楊玉環一提長輩,玉真公主就不便再開玩笑了,她隨便地坐下來,平和地說:「今天
很熱鬧,我原想明天再來的,但有一些事,要和你談談,玉環,我們到外面去走走!」
   到了園中,玉真公主告訴她,承榮郡主曾到玉真觀,請求轉達一些事,因此而入宮。
   「我家中怎樣?」楊玉環緊張地問。
   「令兄請郡主來見我,再請求轉告,尊大人的病有起色,前兩天,赴東都休養去了。還
有,尊大人委託你的大從兄在本宅主持慶典。」
   「我家中有慶典,那是家大人……」她原想說「家大人對此已無芥蒂?」但話只說了一
半就自行抑制。因為父親赴洛陽,主持慶典又委託從兄而不由親兄主持,那已表明了父親的
立場很堅定。為此,她怔怔地無法再說。
   「承榮郡主來說,令兄希望你有機會向皇帝請求,暫緩頒發恩命,再者,恩命也以長房
為主!」
   「這好象已規定了的啊!」
   「令兄在秘書監,大約知道大人仍會有恩命的!所以趕在今天要我來見你!」
   「那怎麼辦?恩命會立刻頒下嗎?是不是要我現在和皇帝說呢?」她全無主意,要求玉
真公主指點。玉真公主很世故,處處都顧全,她問明了皇帝在休息,便建議把高力士找來商
量。
   「我知道高力士此刻在內侍省辦公,還未走,我們到那邊去找他吧!」
   「你是貴妃,怎可行尊降貴?」玉真公主又逗她了。
   「公主,我不理那些的,我時時去尚宮局的哩!現在,我們去,乘步輦吧,省得走路。」
   她們到內侍省找到高力士,楊玉環坦率地述說了自己的家事,請高力士設法相助。
   高力士其實已知道恩命及於楊玄□的,連楊玄珪也有份,雖然皇帝曾答允以楊玄琰為
主,但秘書省依照制度擬具恩命,依然列入楊玄□的名字。因為對椒房親的恩命,從來沒有
撇開生身父母的。
   不過,高力士又願意為楊貴妃周旋,他允承設法,將恩命延後,同時,他又說明:立妃
之後,遲一個月甚至兩個月頒下對外戚的恩命,並不是大事。
   一個問題,勉強解決了,但是,楊玉環的心情卻很沉重,父親赴洛陽,她直到此時才得
知,她相信,中間必有不大愉快的事件在,可是,她不便詢問。
   向晚,宮中有內宴,玉真公主也被留下,皇帝安排了內廷慶祝大會,設在興慶宮的花萼
相輝樓。梨園子弟幾乎全班出動,演奏《霓裳羽衣曲》。
   豪華繁盛的歌舞場面,暫時使楊玉環撇開了心事——這是楊玉環為貴妃的第一天的情景。
   她因為家事而不曾想到丈夫。
   在壽王府,這一天是很黯淡的,壽王雖已冊立新妃,但沒有完婚,邸中情形,和楊玉環
在日差不多,他已以魏來馨為側妃,由側妃領教楊玉環所生的兩個孩子。
   李僾已經九歲,在魏來馨的教育下,已經懂了不少事,他對這一天的喜事,不作任何表
示,但比他小了一歲的弟弟,雖然同受教育,但可能由於性情不同,這天他曾問哥哥:「貴
妃真的是生我們的母親?」李僾不許他說,受了委屈的李伓就去問父親了。
   壽王很難過,他不能在兒子直接詢問時說謊話,承認了,但他又說:「那是另一回事,
現在的貴妃,是你們祖母,記得!在師傅教書的時候,你們不能夠談宮廷中任何人事,因
為,你們也將會有爵位。」
   壽王和楊玉環所生的兩個孩子,將有爵位。照理,爵位早該宣佈了,只因楊玉環入宮,
壽王又沒有再娶,因此而延擱下來。同樣的延擱還有對楊玉環家族的恩典。
   但是,楊玉環本人,在接受貴妃名位時紊亂髮愁了幾天,很快,新的事件轉移了她。
   楊玉環的大伯楊玄琰,早故。他逝世時的官職是蜀州司戶參軍,品位雖低,但家境為楊
氏兄弟中最富有的,因為他是長子,承繼了父親的主要遺產,再加上他娶妻,得了一分豐厚
的妝匣,在蜀州安家,玄琰故世之後,他的妻子主持著家務。
   楊玄琰的小女兒,美麗,聰明,佻巧。她有一個正式的名字:鈶,後來去掉兄弟行的從
金字排行,改名為怡,那是為了避免親族中男女不分。她另有一個小名,叫花花。她早熟,
早婚,又早寡。她的丈夫,為成都名家裴氏之子,丈夫去世,留下了一筆豐厚的遺產,她不
以喪夫為意。
   現在,她到長安了——她本家的哥哥和母親,較早時已到了長安。這回,她帶了自己的
孩子、家人,以成都裴氏的遺孀身份出現。
   她到長安,沒有住入母兄的家,也不投長姊之宅,獨自賃居旅館的一所大院——她帶來
的婢女、僕婦共有十六人,車僮等人還不在內,她的氣派,有似一位地方長官的家族。享用
的豪奢,也可以和王侯相比。
   她到都城,去看母姊,接著,投帖宮門,請見大唐天子的貴妃,她男性化地,又超越了
階級地投帖。但是,帖子上寫的卻不倫不類,她自稱「大唐天子小阿姨怡」。
   這樣的帖,照宮廷規矩是會將之拋出不理的。但是,宮內官因為楊貴妃,不敢如此。再
者,自楊玉環入宮以來,本家的人具呈寫謁,這又是第一回,因此,尚官局立刻將楊怡的帖
呈奉貴妃。
   楊貴妃常常想著洛陽時代在一起的小妹的,她看到帖子,也不依正常的手續,派內侍往
迎楊怡入宮。
   多年不見,人事全非了,楊貴妃看到當年的小妹子已成熟而為婦人,感慨無比——自
然,她想到小妹的喪夫。可是,楊怡卻輕松和愉快,她親暱地向貴妃姊姊行禮,自然而然地
說出:「我的貴妃娘子姊姊,你可知道你的名氣有多大,從巴蜀到長安,到處有人在講你。」
   玉環忍不住笑了出來,在重見的第一回合,她發現小妹的神采風韻和過去差不多,而她
自己,以為已多有變化。
   「我已看到了母親、大姊,她們都沒有見過你,是嗎?聽說,要見貴妃,很不容易
的!」她不待貴妃回答,又接下去說:「我不相信你會不見我們的,所以我闖來了!」
   「花花,你還是一個樣子,唉——」她在欣悅中有些感傷。
   「我怎麼會不見人呢?實在,我的事一言難盡,我家中也有些問題,你可能知道!」
   「玉環,你這個人就是看不開,那些事理它呢?象我,連死了丈夫也不在乎!」
   「噢,花花,你真是的,我知道一些,還為你悲苦!」
   「那很不必要,人要死,悲苦又有什麼用呢?所以,我在丈夫沒有死的時候,哭過一
場,當真的做了小寡婦,也就由它去了!」
   「花花,小寡婦,多難聽!」楊玉環搖頭了。
   「那有什麼難聽的呢?是事實呀,我年紀實在還小,倒霉的是,死了丈夫,要服喪,那
樣久,把人悶死了,玉環,貴妃娘娘,你不知道,服喪真的很悶。」
   「花花!」她笑了出來,「你和在洛陽時真的一個樣子,不過,人可比那時長大了,也
好看了,哦,對了,你向宮門投帖,怎的寫大唐天子小阿姨——哪有這種稱呼法的!」
   「這稱呼有什麼不妥當?我貨真價實,是天子的小阿姨!
   我沒有爵位,照親戚關係,只得如此寫啊!」她稍頓,又問:「對了,你已做了貴妃,
我得見見皇帝姊夫才對,見皇帝行嗎?」
   「這不是難事,皇上此時可能在中書省,我著人去問問,請他來好了!」
   「現在不急,我們姊妹初見,先談談,皇上如果來了,我們會談不成的,」她停頓了一
下,「玉環,我還沒到你家去過,叔叔到底怎樣了?我在巴蜀聽阿釗說——」她扮了一個鬼
臉,「玉環,可別生氣,阿釗說叔叔大發牛脾氣,聽說要吊頸啦!
   使你很尷尬,阿鑒怎樣了?」
   「唉,這事別提它吧,父親去了洛陽。我不敢見他,哥哥大約很苦,我想,哥哥的日子
一定很難過,」楊玉環苦笑著,「我在宮內,總比較好些——哦,對了,你剛才說阿釗,那
是誰?」
   「啊,你一做貴妃,本家親族都忘了?阿釗,是伯祖父的長孫,實在也是獨孫——」
   「我記得了,楊釗他在四川做官,聽說做得不錯,我忘了是誰告訴我,對了,他好象還
托人問候致意——我沒忘記!不過,有時候消息不夠靈通,還有,我們的叔祖父,我出嫁
時……」她想到自己的婚姻,倏地住口。
   「玉環,你真的知道得太少了,叔祖故世只怕也很久了,和我的丈夫差不多時候死掉
的,你不知道?」楊怡嘲弄地搖搖頭,「一個人不能貴盛的,一貴,看來會六親不認了。」
   「花花,不要刺我,我入宮好些年了,有一些事夾在中間,我家的人和我少接近,有些
事,他們又不告訴我!」
   「對了,你入宮,真的是做了女道士,才勾上皇帝——」
   「花花,說得多難聽啊!」她歎氣,但是,隨著就笑了起來,「花花,慢慢地你就會明
白的,做女道士,自然是假的!
   現在不去說了,告訴我,你怎麼想著上長安來?是不是有別婚的對象?」
   「沒有,我只是悶得慌,反正裴家有錢,我想長安總比成都來得好,是嗎?再說,你做
了貴妃,總會照顧我!」
   「不對,你該早已決定上長安了,我做貴妃,沒多久,你怎麼可能來得這樣快?」
   「玉環,我早就知道你在宮中的事了,李白那些詩,在巴蜀,一樣也都有人唱,如果不
是服喪守制,我年初就會來長安的——哦,先別說這些,我進了皇宮,你帶我到處去看看,
回頭再說——或者,一面走一面說,我先想去看看李白詩中說的沉香亭!」
   楊玉環起身,走向窗口,命侍女開啟了大窗,指著說:「沉香亭就在這邊,可以望得見
——」
   楊怡走到窗前看了一眼,說:「我不能到那邊去看看的嗎?此地,太遠了!」
   「可以,吃了小食,我陪你到處走走!任是哪裡,都可以去的,不過,你若要走全,只
怕要三天!」
   就在此時,大唐皇帝突然來了,內侍奏告貴妃,皇帝到了,得知貴妃有客,沒有入內。
   「請皇帝來吧,奏告,是我的小妹妹在宮內。」
   不久,皇帝進入了,楊玉環作了介紹。楊怡正經地拜下去,很莊重。可是,皇帝卻一些
也不莊嚴,笑嘻嘻地說:「玉環的姊妹行,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我們親戚間也太疏遠了,你
是一直在長安的呢,還是東都?」
   「陛下,臣妾來自巴蜀!」楊怡又正式地回答,可是,她的正經,依然是有佻巧氣。
   楊玉環笑著,取過那張拜帖給皇帝看,隨說:「花花,你怎麼不自稱阿姨,而稱起臣妾
起來了?」
   皇帝看了帖上所書,欣然說:「這稱呼很好,像親戚嘛!」
   「那就謝謝皇帝姊夫了!」她很快地接口。
   皇帝姊夫對佻巧的「大唐天子小阿姨」具有非常的好感,只在幾句話之間,他就發現
了:楊怡和玉環的氣質完全不同,玉環美麗而凝重,當年初見,稚氣雖然未脫,具有少女的
嬌縱,但是,玉環的嬌縱,仍有渾厚的氣度;這位小阿姨,也很美,可是,即使在初見,莊
重地行禮時,眉宇間亦有花苗之色,聲調也流動地,其後,妙語如珠,一種恣肆狀態雖然潛
抑而依然流露出來。
   李隆基從而想到自己有一位庶曾祖母——開國時代,太宗皇帝的同母弟元吉的正妃楊
氏。元吉被殺,太宗皇帝把弟媳婦收入後宮,這位楊氏女,小名露露,宮廷中古老相傳,她
是佻巧式美的極致,她和元吉生的孩子被殺,她後來和太宗皇帝生的孩子曹王,一度有被立
為太子之議,如果不是公孫無忌等重臣力阻,太宗皇帝也真會立曹王的!李隆基有豐富的想
象力,他把眼前的楊花花,與一百二十年前的楊露露並比而觀。
   偶然間,他樂了,當他得知小姨妹要參觀宮苑時,欣然說:「那就到沉香亭去,我們在
那邊備小食,再找幾名樂人來,接待第一次到宮廷作客的天子姨妹!」
   皇帝的話轉為事實,很快。
   他們出現在沉香亭了。
   小部樂演奏著,接待天子的阿姨。
   楊怡,似乎從頭到底沒有一些侷促狀的,在入沉香亭之後,她和皇帝之間已變得很熟
了。她俏嘲著皇帝和貴妃,也輕揚地唱「名花傾國兩相歡」,然後,又贊美詩人李白的狂
氣,接著,她突然問:「皇帝姊夫,我倘若隨便說話,你不會降罪吧?噢,我只是一個平
民,就是降罪,反正無官可革,無爵可得的,是嗎?」
   「豈有皇帝的姨妹是平民之理?」李隆基笑說,「你想說什麼?」
   「花花口中決不會有好話的,別聽她!」楊玉環插嘴說。
   「我想問問皇帝姊夫,對李白那種艷羨式的,贊美我姊姊的詩,是不是妒忌?」楊怡大
膽地問出。
   「花花,荒唐言!」楊玉環快速地接口。但是皇帝卻大笑著點頭,調侃地說出:「你猜
對了,此人太狂生,對貴妃,居然用『會向瑤台月下逢』,我自然妒嫉,所以讓他走路了!」
   「可惜,這人就此做不成官!」楊花花笑說。
   「三郎,那是道家的神仙故事,不是你所說的那樣!」楊貴妃老實地說出。
   「不,皇帝姊夫說的對!」楊怡笑著,轉而調侃姊姊:「如果我是男人,看到貴妃姊
姊,也會想到會仙的!」
   「花花,在皇帝陛下面前,小心些,那會獲罪的!」楊玉環終於也笑起來。
   「我想,皇帝姊夫不會如此對我吧!」她稍頓,忽然帶著諷刺的口氣:「楊家的人還不
曾沾姊姊的光受封賜,先獲罪,只怕說不過去,皇帝姊夫……」
   「好,原來你是來討賞賜的?」李隆基對眉目飛動的姨妹笑道。「封賞總會有的,你也
一定會輪到!」他稍頓,轉向玉環,「你家裡的事,小姨妹知道嗎?」
   楊玉環微喟著點頭。
   「我知道的,」楊怡很快地說出,「其實,這又不是了不起的事,小叔父不肯受,人各
有志,由他去好了,我是楊氏長房所生,當初,我父親在世之日,祖父的遺產全由他繼承,
現在,小叔不受,也合情合理,我代表楊家長房,宣佈接受,等小叔父將來回心轉意,我們
再把大門外棨戟送他就是!」
   皇帝又笑,楊玉環也在笑中斥她:「已嫁的女兒,怎可代表娘家?花花,這是大事,豈
可瞎說一通!」
   「已嫁的女兒成了小——」她原欲說小寡婦的,終於忍住了,轉而說:「如此,我不再
出聲就是。不過,我做人很爽快,顧慮太多,哼,我才不干!」
   她的恣縱式論事,對皇帝卻發生了影響力,封賜楊貴妃家族,為例行故事,照理不該拖
如此久的。他想:楊玄□既欲把玉環推向長房一邊,許他所講,也就是了。原來,他把這問
題看得很重,經過楊怡人各有志一語,他似是悟了道般,悠悠自得了。
   楊花花如一股旋風進宮一次,走了。她雖然初到長安,但她還是懂得許多禮制的,她趕
在宵禁時間之前回旅館而又讓宮車也能在宵禁前回入內禁。
   楊玉環以妹妹的隨便講話而抱歉,皇帝卻不在意,他說:「玉環,皇唐外戚中,對你家
真的大欠缺了,別的不去說它,慢慢做原也無妨,幾時,我在宮中設宴,邀約你的家人!」
   她點點頭,接著又說:「宴請的方式讓我想一想,我的本房,二伯父為主,其余和我同
輩的,還有,叔祖父的兒子,稱再從叔的吧,也該算上;長輩中男子,除父親外,近支,只
此兩人!」
   「你不必耽心,這些事,自有人會辦得妥當的。」
   於是,深秋九月,宮廷中舉行了一次較為特出的宴會,楊貴妃家族中人,除了她的父親
在東都之外,差不多全到了,楊貴妃的二伯父玄珪,雖為本支長輩,但因分房的關係,楊氏
家族領銜的男性代表,則是長房的、楊貴妃的從兄楊銛,其次是楊玄珪和他的兒子楊錡以及
楊鑒和妻子承榮郡主,此外,是楊貴妃的再從叔楊明肅。楊氏女眷中,有三位從姊妹,名單
上列著柳氏夫人,崔氏夫人,裴氏夫人。裴夫人就是楊花花。
   此外,有幾位其他外戚作陪,皇帝的妹妹玉真公主也被邀了來。還有,皇帝的從妹,中
宗皇帝之女長寧公主,偕同已故的前夫所生子楊洄,與媳婦鹹宜公主俱來。長寧公主的後夫
蘇彥伯則迴避了。
   這是宮廷中的一次大宴會,內廷官也有十多人參加。
   鹹宜公主對楊玉環,以前是無話不談的,現在,她發現形勢不大對了,因此,她不願談
壽王了。楊玉環很想知道前夫一些情形,但是,她又膽怯,不敢詢問。
   這一次內宴,很自由,皇帝說明了是親戚間的游樂,不拘形式。
   不過,皇帝又有他精到的一面,內侍省的執事人員,詳細地錄了楊氏家族每一個人。皇
帝在宴會之後的第三日,便看了楊氏族中男性的官歷,他先命人將現為從五品上階官庫部郎
中的楊明肅,擢升為門下省正五品上階的給事中——兩省的官屬於顯貴,再轉,就可以取中
央單位的次官之職了。
   此外,皇帝也想到了安排楊玄□的方法,給予一個清高而沒有實際的名位:「太子賓
客」,分司東都,那等於是半退休。他是因楊玄□人在東都而想到的,他又召見楊鑒,把自
己的意思告訴他。
   接著,皇帝告知楊貴妃一個新的聯姻計劃:他的女兒,武惠妃所生的小女兒太華公主,
已到婚姻年齡,皇帝擬將太華公主下嫁楊錡——貴妃的從弟。
   在輩份上,這是有些混亂的,但是,一旦遇著這樣的事,楊玉環就不敢多說話。
   也在同時,楊玉環的再從兄楊釗由巴蜀趕入都城,他名義上是奉地方官使命入都,實際
上,找關係走從妹的路,但他來遲了一步,不曾趕上宮廷的賜宴,但他以節度推官的身份入
朝辦事,終於也由於與貴妃的關係而留下了,官金吾兵曲參軍。自然,這是小職位,但楊釗
欣然接受——他頗為自負,相信留在京城,有人事,能有機會做事,總會出人頭地——這是
十月初冬。
   十月初冬,新寒時節,皇帝和貴妃又循往例赴驪山溫泉避寒了。
   這回,是楊玉環正式得到貴妃銜以後第一次赴溫泉宮,她知道皇帝對自己的家事有所安
排,因而很興奮。此外,一副屬於貴妃的儀仗也使得她喜歡。
   但是,楊家恰於此時發生了不幸的事故,楊玉環的生父,在洛陽逝世了。
   可能是人事上的巧合,或者另有原因,以楊玄□為太子賓客的詔命正要頒布,他已逝世。
   但是,在楊玄□的死訊尚未公佈時,另外一系列的詔命卻及時公佈了:貴妃楊玉環的家
人,獲得了恩命:贈賜官而賜爵,已故楊玄琰,追贈兵部尚書;楊玄珪官光祿卿;楊銛官殿
中省少監;楊錡尚太華公主,他本官監察侍御史沒有變;楊貴妃的三位姊妹,賜宅都城。
   楊鑒沒有受到恩命,那不是遺漏,而是任命不能發表了,因為他已奔喪赴洛陽。同樣原
因,楊玄□的太子賓客任命,亦因人死而留中不發。
   ——楊鑒奔喪回赴洛陽的消息,當天就傳到溫泉宮,當時,楊貴妃和皇帝正在溫泉中享
受著暖水之樂,宮內官沒有立刻上聞,他們把秘書少監楊鑒的表文呈交高力士了。
   高力士著人知會了宰相李林甫,恩命就先行發表,把楊玄□父子的官銜剔除,由李林甫
作主,是在恩命頒布之後才上聞。
   嫁給了皇帝的女兒,依例不需為父母服喪的,楊貴妃直接自高力士那兒得到父親的喪
訊,老練的高力士,婉轉地把宮廷的禮儀向貴妃陳述了一遍。
   她噙住了眼淚聽父親的喪報,她不能哭——因為高力士告訴她,貴妃為六宮之主,母儀
天下,不能如一般人舉哀的。
   於是,皇帝來慰問她,為了她喪父而停止游樂。同時,皇帝又詔命:以國公之禮葬楊玄
□,喪事經營由宮廷依制度辦理,並為之立廟。
   楊貴妃的心情很不好,她以為父親的死和自己的身份改變是有關的,但是,皇帝的一連
串措施,又使她生出感激之心,哀念也為之沖淡了一些。
   再者,花花上山來了,她依然輕松,把自己的一套樂天的觀念傳給從姊。
   這樣,楊玉環在迷離中,有時哀傷,有時又空茫——大唐皇帝柔情如水,有溫泉宮伴著
她,不言歸期。
   於是,有玉環的再從兄楊釗,由楊怡的相引,上山,晉見大唐貴妃。
   楊玉環對這位再從兄很陌生,可能於童稚時見過,她一些印象都沒有了。但是,為了花
花的請求,她接待再從兄楊釗,也讓他見皇帝。
   這是比較閑靜的時日,皇帝的時間從容,心情也較為集中,他接見楊釗時,先看了略
歷,便詢問巴蜀的事。楊釗博聞強記,他在巴蜀住得久,了解面很廣,對皇帝的詢問,能簡
單明了地回答,同時,他又能舉出許多數目字,如蜀中的人口,糧食產量,賦稅,邊情。
   皇帝原是隨便談談的,為了楊釗是貴妃的再從兄而予接見。可是,一經交談,他發現楊
釗有特出的智慧和能力,一談開,把其他的事都忘記了。
   於是,有宮女來請,那是預定好的宮廷中的賭博游戲,時間已到,貴妃請皇帝去參加。
   雖然在溫泉宮休閒的日子,雖然在兒女濃情中,可是,皇帝對天下事依然有一份切身的
關心,平時無人談及,他會怠忽,一旦有人談到,而且有綱有領,他早年的雄心被激起了。
   巴蜀地區,為大唐西南重鎮,近年,有少數民族的邊患,他相當關心,現在,他意猶未
盡,但又不欲阻延與貴妃相約的時間,於是,他命楊釗相隨同入。
   宮廷中的賭博,實際上是一種游戲,但計數又很認真,楊釗的身分,自然是不能參加
的,由於皇帝還想再問他一些巴蜀的事,因此,他得到了參加宮廷游樂的機會,這本來是很
平常的,可是,在平常中,楊釗又表現了他的才華。
   楊釗代每一個參加娛樂的人計數,既快又準確。
   這樣,皇帝重視這個由巴蜀來的人,當楊釗走後,他向貴妃說:「玉環,我以為,你家
族中人,當以楊釗的才幹為第一,他必能承擔大任的。」
   「怎樣?你只和他談了一次,就看出他的才幹?」楊玉環隨口說。「我和阿釗太不熟
了,只曉得他在喪父之後,自己找出路,還不錯。」
   「我先和他談話,他頭腦清楚,思路明快,剛才我們博彩,他計數,算得快和准,這樣
的人,可以用於理財方面,我想調他到戶部,在金吾軍中,他不會發揮作用,到戶部,必會
有表現!」
   楊貴妃沒有參加意見,這是由於她不了解楊釗。然而楊釗卻由此而很快移調,充度支判
官。
   因為楊貴妃喪父,皇帝為了她而不言歸都城,他們在溫泉區一直住下去,沒有大規模的
行樂。可是,他們在一起又很自在,楊玉環幾乎每天都和皇帝出去走動,驪山行宮的面積很
大,他們閒行閒話,比之歌舞樽前別有一番閒適的樂趣。
   楊玉環對皇帝的感情在這年冬日真正地增進了——在此之前,她對皇帝的感情是蒙昧
的,迷離的。她可能有愛,至少能承受愛。可是,她不能忘記和壽王的夫妻關係。
   通婚皇家,一般說來是榮顯的,但榮顯並不等於幸福,因為平常人和皇家結合,不論男
女,總是難以得到平等的愛情,然而,她和壽王結合,則是平等的。甚至,她還占有優越。
當從壽王邸轉入宮中時,她不能忘卻自己是事君,李隆基雖然不曾強迫,可是,實際則是奪
來的,做得技巧是一件事,但當事人總會感到。皇帝對她很好,她知道,可是有了夫妻乖分
和事君的先入觀念,她的言行,便自然而然地有了一些限制。
   她不敢認真放肆,她經常顧慮許多問題,她以為,皇帝的喜歡自己,是由於自己的色
相,是由於自己能娛樂君皇,現在,她逐漸發現,不是如此的,今年冬天的表現,使楊玉環
領會到,皇帝對自己也有真正的,平等的愛。平時,皇帝愛熱鬧,皇帝喜歡兩性的歡娛。然
而,今年十月以來,卻不這樣了,皇帝因她喪父而節制,表現是那麼自然。她於恰和中感受
到溫暖。
   以前,她自覺和皇帝的關係是建築在多姿多彩的娛樂上的,由各式活動組織成,有陪襯
的,她甚至以為,只要有十天半月的靜態生活,自己和皇帝之間的關係就會起變化。然而,
現在的平淡生活,有一個月了。皇帝在這一個月中,淳和地和自己在一起,有時象慈父對愛
女般。
   有一次散步小憩中,她想到這些,忽然流淚了,她依著皇帝,任由淚水淌下來,幽微
地,感慨地說:「三郎,我不知說什麼才好,你對我……噢,三郎——當和你在一起時,不
止初期,應該說有很長的日子,我總是有些耽心,我們在一起很愉快,你對我也很好,可
是,我會耽心,我不知道原因,也許,因為你是皇帝,三郎——現在……
   現在……」她的淚水不斷地淌下來。混亂,無組織但又是至誠的情話中斷了。
   皇帝了解這是一個人的至情,他為她輕輕地揩拭淚水,他的手,撫摸著她的背脊,然
後,合上了眼皮,擁抱著她,低聲說:「我知道你的心情,玉環,不用說那些事了,我們,
從現在直到永遠——」
   「三郎!」她幽昧地呼叫著。
   「我知道的,玉環,不要說!」他輕輕地俯下身,溫存地吻她。「我把你奪來,實在是
如此!但我真的又不能沒有你,玉環,那時,我象少年人那樣地發狂。」他吐了口氣,「我
要你,我不能自行控制……雖然我知道你和他之間很好……」
   她伸出手,摀住了皇帝的嘴,和了淚微笑,然後,她如夢寐地說出:「三郎,我以前曾
以為,一個人的感情是不可能改變的,實際上卻不是,那時,我內心有些矛盾,心裡有兩個
人……」她說,舒了一口氣,「三郎,你有一種力量,使人愛,又使人怕。我不知道自己是
為了什麼,有時怕你!」
   「那大約因為我是皇帝的緣故!」
   「不,我想不會是的,你,我說不上來,怕皇帝自然會有些的,但我不以為是如此,可
能,你是一個男人,有剛健的男子威儀的……」
   「和你在一起,我沒有啊!我以為我很溫柔!」皇帝笑說:「我幾時在你面前發過威?」
   「發威,並不是男性的剛勁啊!我說的男子氣,不是表面上的。那是氣概,在精神方面
的!你時時會在不知不覺間使人臣服,使女人臣服——」
   於是,皇帝笑了起來,他相信這是真話。
   「三郎,這很難解釋,有時,一個並不潑悍的女人,能令男子低頭,真正潑悍的女人,
不見得真能令男子服貼,反過來也一樣——皇帝麼,我不知道該怎樣說,但是,我知道權威
和富貴都不可能贏得人心!」——這是大唐皇帝和他的貴妃在生活上進入一個新的階段。
   他們在經歷多年共同生活之後,情愛反而有著進展,李隆基的男女關係,一直是流動
的,可是,現在的他,卻由流動中固定下來。
   他們在驪山,沐浴在新的愛情中,似乎忘卻了長安,挨入十二月,高力士進言了三次,
大唐皇帝才偕同貴妃回長安城去。
   天寶五載的初春,當楊貴妃的亡父行將下葬時,皇帝忽然頒下正式的恩命,追贈楊玄□
為太尉、齊國公。(按:楊貴妃家人所受封贈,史書經過刪改而錯亂,資治通鑒據唐實錄,
楊玄琰追贈為兵部尚書,新唐書則謂楊玄琰為太尉齊國公,應是玄□之誤。)
   死人不會從墳墓中再起來辭謝的,而且,皇帝又自行為之書寫了墓碑。
   ——皇帝有一個時期為楊玄□的不合作,很頭痛。但他又欣賞楊玄□這樣的人,儒家雖
然近迂,可是,大唐的外戚中,卻少有楊玄□那樣的人物,在傳統上,有一個儒家的外戚,
也值得驕傲的。
   楊氏族人得到的恩命,只是賜官,追贈爵位是以楊玄□為始,楊玉環為此而依照宮廷正
式禮儀,朝拜皇帝致謝。
   這回,皇帝端坐著受完大禮,楊貴妃為此而不滿起來,在行完了禮起來時,她終於質問
皇帝了:「你好意思看著我拜九次?」
   「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依禮,九拜是正常的事,你每逢年節,都應該如此,以前,你
有為我母后做女道士的身份,禮節可以不究,現在是正式貴妃,自然要依禮行事。」皇帝忽
然義正詞嚴地說出:「玉環,有時,禮不可廢,這是周公、孔子所定……」
   楊貴妃看到皇帝的神態肅穆,一時愕然,脫口說:「那麼,今載新正,我不曾朝拜,他
們也不告訴我,你自己也不說!」
   於是,皇帝站起來,雙手按在她肩上,恣笑著接口:「我又唬住你一次了,剛才看你
拜,有似舞蹈,我想,你沒有正經心,所以……」
   楊玉環也笑了,他告訴皇帝,自己從前學過起、坐、拜的大禮,後來忘記了,這回,是
命謝阿蠻學了來轉教的。皇帝為此而莞爾,從宮廷中著名的舞人學朝拜大儀,自然近於舞蹈
了。
   「玉環,你好些時不曾舞,我們去試試!」憂愁散了,新的享樂又開始了。
   於是,《霓裳羽衣曲》在經歷多次演出之後而正式由政府公佈,列為皇朝的大樂章之一。
   宮廷舞女謝阿蠻,在皇家的大宴中舞霓裳,名滿京華。
   這次大宴,宮廷官和朝廷官中品階稍高的都預宴,宴會和皇帝登基的慶典差不多。李隆
基舖張地舉行一次大宴,並不純然為了行樂,而是表示天下太平和富足。
   而在這一次大宴之後,皇帝將太子的名字更改為亨,那是表示隆盛的意思。
   這年的正月,皇帝沒有上驪山,那是由於楊玉環的請求——她知道去年冬天在驪山住得
太久,是為了自己,為此,她請皇帝正月間留在都城中。
   由於皇帝在都城,正月節便顯得很華盛昌茂。
   皇帝在異樣的興奮中,他和高力士獨處時,會講一些往事與對目前的滿足的話——這是
只有高力士才能說得,滿朝中,皇帝少年時代的人雖然仍有,但已沒有一個親厚的朋友,只
有高力士,雖然是內侍,但為少年時代無話不談的舊侶。
   他向高力士表示,自己治天下,成績超過了太宗的貞觀之治,他表示,此後將委政宰
相,自己多享享福。
   對此,高力士卻直率地提出了反對的意見,他希望皇帝能如開元初中期地用力於政務,
他又勸皇帝仍然能巡行東都,不可長久留在長安。
   皇帝不高興了,他笑斥:「力士,你要我做到老死嗎?就是田捨翁,到了晚年,也會享
享福的啊!」
   皇帝雖然微笑而說出,可是不滿和不願接受也很顯然。高力士默然,皇帝雖然將他視為
朋友,但是,他卻不能以朋友視皇帝的,他只是皇帝的老奴。
   不過,李隆基也發現自己話重了,他再說:「力士,你知道我今年多大了?」
   「皇上春秋六十有二,和老奴比,還小一歲,陛下與大臣在一起,有老君王之風範,那
是由於陛下在位已經進入三十五年之故,不過,陛下和貴妃在一起,春秋似只四十有二!」
   高力士不敢再談政治了,輕巧地說出。
   於是,皇帝真的笑了,摸著胡須問:「和貴妃在一起,我的確不覺得老,但上朝時,心
理上真的有老去的感覺——開元初年的朝臣,幾乎都已不見了,要談少年往事,只剩下你!」
   然而,可以談少年往事的朋友高力士,其實也不能真正和皇帝說甚麼話的,高力士不以
為皇帝已老到沒有治事之能,他希望皇帝能如開元初年那樣勵精求治。他發現宰相李林甫不
見得是一個能以身任天下的才傑之士,李林甫的私心相當重,為了個人保持權位,只引用自
己小圈內的人物,不肯廣開賢路。高力士本人,對賀知章是少有好感的,他對李林甫一系人
的排擠賀知章,也認為不是國家之福,他是帝皇家的老奴,他所希望的是皇業興隆,長久不
替,但看目前的情況,他不敢樂觀,可是,他找機會進言,被皇帝頂了回來,於是,他不再
說了。
   這是皇唐大政和人事上的變化,朝廷中,有人以為這變化因為楊貴妃。
   但是,高力士卻明白,楊貴妃是一個和現實政治完全無關的人,問題只在於皇帝本身的
懈怠和李林甫的器小易盈。
   不過,天下太平,又富足,皇帝雖然懈怠,一旦有心做事時,依然具有魄力,只是,比
開元初期差了。還有,因為人才的登進範圍越來越小,朝廷本身出現了因循,何況派系間的
鬥爭越來越激烈,李林甫盡力排除著不完全依附自己的人。
   這時,李林甫利用機會,在完成排除幾名重臣之後,從事於一項最大的政治鬥爭——打
擊和企圖打垮太子。
   太子李亨的地位並不穩固,唐代自開國以來,父子之間就互不信任的。李亨接位為太子
之後,小心謹慎,並無任何過失,但是,皇帝依然時時查察兒子的行為,有時會自己到東宮
去察看太子僚屬的工作情形。
   李林甫當年勾結武惠妃,欲立壽王而不曾成功。此後,他在表面上和李亨關係不錯,實
際上,彼此都有心病,李林甫明白,一旦太子嗣位,自己必然會失去所有,甚至也必然會被
殺的。
   因此,他要乘時擊倒太子。
   太子妃的哥哥韋堅,和左丞李適之交情不錯,李林甫經常派人監視他們,也搜集了他們
往來活動的資料。如今,他偵得韋堅和大唐的邊將,隴右兼河西節度使皇甫惟明往來密切,
他認為,這是一個可以利用的機會。
   剛好,皇甫惟明入朝,在皇帝面前也表示了反對以宰相專權的意見。
   李林甫就發動鬥爭了!
   和政治無關的楊貴妃,又遇上麻煩事,鹹宜公主直接入宮,見貴妃,強烈地要求楊貴妃
出力,協助壽王取得太子的承繼權。
   她迷惘地看著鹹宜公主,一時說不出話來。
   「玉環,我知道你的能力,只肯出力,用一點心計,阿瑁嗣立為太子,一定沒有問
題!」鹹宜公主急促地說出,稍頓,又補充了一句:「外面的佈置,差不多了,只待你的內
應!」
   楊貴妃定了定神,歎氣,無可奈何地說出:「我怎麼辦呢?皇上和我在一起時,從來沒
提到壽王,我也沒有見過他入宮,公主……」她痛苦地說:「我在皇帝面前提從前的丈
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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鹹宜公主喟歎了,此刻,她發現美麗的楊貴妃智慧不高,至少,在政治權術方面,可以
說是笨的。她心中充滿了急和憾,真想罵她幾句,但她又忍住了,因為玉環是貴妃,又因為
玉環的不知如何著手是真情,她轉而顯出笑容:「玉環,這自然不能由你直接提出,你設法
使高力士講,你也暗示近侍講講壽王的好處——父皇有幾名近侍,在書房服侍的,還有傳詔
的內侍,你向他們下些功夫,又有秘書監的人,玉環,你不可直接說,要轉彎抹角地出口—
—」鹹宜公主笑著,推撼了她一下:「你不可能太直爽,這種事,必須用計!」
   她眨眨眼,哦了一聲,緩緩地點頭,思索著,再問:「高力士不會聽我的,他不隨便說
話,我想——我只能找他問問消息,如果要正面向皇帝說,我真的不知道誰最合適,內侍
中,除了高力士之外,沒人敢正面向皇帝進言,你想想呢?」
   「玉環,我和宮中疏隔得久了,我無法確定誰,你自己考慮著,如若父王問得到的人,
你先用功夫籠絡!」鹹宜公主有些洩氣,但她是政治欲極強的女人,不會放棄任何有利的機
會。
   「我省得,我盡力去做——」楊玉環沉思著,忽然現出笑容:「有了,我先找玉真公主
來商量!」
   「玉真公主——」鹹宜公主思索著:「你小心些,最好不要直接說出來,先探探口氣,
找她作你的幫手,」鹹宜公主淡笑著,「玉真公主雖然和父皇很親近,可是,據我所知,玉
真公主是不談政事的人!」
   「我省得,我會私下和她商量,她懂得的比我多——」楊玉環稍頓,又說:「事很急
嗎?」
   「不能說很急,但必須著手了!」
   鹹宜公主給了楊貴妃一個難題目,她實際上是無力承擔的,可是,她自以為在道義上和
昔日的感情基礎上,必須承擔的。
   於是,在不久之後,楊玉環和玉真公主見面時,技巧地談到皇位承繼權的問題。她雖然
沒有政治上的才能,可是,她並不笨,詢問很技巧。
   但是,玉真公主更老練,她搖頭說:「我從來不問,也不聞皇家權力上的事,在我們家
做太子,可真難,如果是我,就決不做太子!」
   這回答使得楊玉環無法再開口,找玉真公主商量的事,只能放棄了。
   接著,楊怡入宮來看貴妃,在苦悶中的貴妃,把自己遭遇的事和小從妹說了。
   「貴妃娘娘,這件事你千萬別管,這對你會一些好處都沒有,弄得不好,會把自己陷
了!」平時恣放、享樂的楊怡,在真正遇到問題時,卻有一分精明。
   楊玉環明白其中的意義,她緘默著,不能再說了,可是,她又難過著,由於昔日的情
愛,她很想助壽王的,她深知壽王最熱衷的事就是做太子。
   又不久,楊玉環終於打聽到了,在外面,以首席宰相李林甫為首的一夥人,正在設法打
擊太子,太子妃的家人,被選作打擊的對象,李林甫似乎要從打擊太子妃一家,再進而牽連
太子,使皇帝易儲。
   楊貴妃從近侍張韜光那兒獲知的,她為此而非常不舒服,政治上的陰險,使她對自己所
處的環境覺得可怕。對於從前的丈夫爭太子的事,她提不起勁來了。她想到往事:武惠妃在
世的時候,為了欲把自己生的兒子扶上太子的地位,曾經使三位皇子喪命,而最後,本身被
鬼祟而死……。
   楊玉環並不怕鬼,對於鬼祟之事,她也不以為意,可是,她不願害人,幫助壽王取得太
子地位,她願意做,但是,要為此而害死許多人,她不願!
   此時,她在矛盾中撇開了這一件事。
   但是,在朝廷中,對付太子系的權力鬥爭已經展開了,太子妃的哥哥韋堅,曾有特殊的
功勳,引滻水為運河,又開廣運潭,使江淮運輸船舶能直駛宮苑外,此後,韋堅一帆風順,
有入相的可能。李林甫和韋堅本是姻戚,初期交誼不錯,但當韋堅權勢日盛,又發現韋堅和
太子的關係越來越密,再加上左相李適之和韋堅及太子的關係也不平常,李林甫利用相權,
先奏請以韋堅為刑部尚書,免去他租傭轉運等使職。表面上給予尊名,實際卻是削去權力。
此外,李林甫拉攏了楊慎矜,使之作自己打擊太子系人物的主力——因為楊慎矜的身分,並
非明顯的李林甫黨。
   他們的部署雖在暗中,但宦海中的老人,很容易看出風向,人們得知:李林甫會排除李
適之和韋堅,以及其他和太子往來較多的人。
   有一位在戶部服務的小人物,楊貴妃的再從兄楊釗,以他敏銳的觀察力而發現了。他到
都城的時日很淺,他的官位也低,可是,他會運用。人人知道他是貴妃的再從兄,人們也知
道他曾入宮見過皇帝和由皇帝派他到戶部來的,這是他的優勢;此外,楊釗還有更現實的優
勢——他自四川來時,劍南節度使章仇兼瓊以價值鉅萬的土產交他運用,他有許多錢,有
錢,便能交遊,自然也能買到知己的朋友,因此,他的消息,比之一般高級官員還要靈通。
   他運用了,一方面去和楊慎矜聯絡——這位隋皇朝的直系子孫和楊貴妃家人有過通聯族
之誼,對楊釗的背景了解很深,自然,他歡迎楊釗來交結的。此外,楊釗找到了楊怡,他把
外面消息悄悄告知,命花花待機入宮告知貴妃。
   楊釗的初步判斷,李林甫在這一戰中必然是會打勝的,但是否能將太子一並打倒,暫時
無法預言。
   楊貴妃已從心理上撇開了太子問題,然而,事件似乎迫到她的身上來,當楊怡轉告了外
面的事之後,她問:「阿釗來長安不久,官也不大,他怎會知道那樣多?」
   「玉環,阿釗是我們家族中最了不起的人才,就是在朝廷中,像他那樣有才幹的人也很
少見的。將來,他一定會做上大官,如果你提他一把的話,他會很快出人頭地!」楊怡笑
說:「玉環,用不著你特別出力的,只要輕輕地扶一把就行了!」
   「嗯,那不是難事,皇上好象也賞識他——」楊玉環對楊釗的事並不看重,她著急的是
與壽王有關的權力鬥爭,在這方面,她自認才智不及,她詢問了:「花花,他們爭權奪利,
煩人煩到了我的身上,老實說,我不高興理會這些事的,但他們又找我,你說,我怎麼辦?」
   「貴妃娘娘,如果我是你,就一概不理,他們來說,你只管應好就是,但不可真的出
力;」楊怡一本正經地說,「玉環,我知道,你心裡頭還沒忘記壽王,是不是?從前,你們
小兩口子很好,可是,如果壽王做太子,對你會好嗎?你現在的名義雖然是貴妃,但實際上
是皇後,現在丈夫做皇帝,前任丈夫做太子,你自己如何容身?再說,皇帝也不會如此做
的,外面那些人的頭腦有問題,他們以為皇帝奪媳為妻,要補報兒子,荒唐!」
   「那也不是,人人說壽王賢能。」楊玉環脫口而出。
   「壽王賢能?你和他夫妻一場,你看呢?」
   楊玉環緘默了,她回思往事,實在不覺得壽王是賢能的。
   於是,宮中的貴妃認真撇開這些煩人的事,為了排遣,為了轉移,她再度熱心地投注於
娛樂,她召集梨園子弟,排演新的樂曲賀新歲。同時舉行一連串的演會,皇帝自然樂於這樣
的集會,大唐天子的小阿姨,也偶然會被約參加。
   此時,朝中的爭權鬥爭,由暗潮激盪而至表面化了!太子的妻兄韋堅與隴右、河西節度
使皇甫惟明兩人,被楊慎矜告密,由李林甫查訊,兩大臣下獄。
   兩大臣事件牽及太子,據報:韋堅、皇甫惟明於正月十五之夜出游,和皇太子私會於景
龍觀道士的秘室。這是非常重大的事件,有人揚言:皇甫惟明以兩鎮之兵為後援,結合韋
堅,欲擁立太子為帝。
   朝中謠諑紛傳,有人說真有如此的陰謀,又有人說,這只是李林甫羅織的罪名。
   楊慎矜和御史中丞王錤、京兆府法曹吉溫,受李林甫指定審訊這一大案。
   長安城在新的栗動中,大家以為太子的地位大約會不保了!宮中的楊貴妃,也得到訊
息,自然有希望她從中出力的請求在內,她在惶亂中。於是,在和高力士相見時,她主動地
提出詢問了。
   高力士和楊貴妃之間,有極好的情誼,楊玉環的身份轉變,高力士是主要的經手人,同
時,自楊玉環入宮之後,從來沒有過是非,這位獲得君王特寵的女人,對宮中所有的人都很
隨和,肯幫助人,從未損害過人,更重要的是對政事完全不關心。因此,當楊玉環詢問韋堅
的事之後,高力士感到意外,他是老成持重和有機智的,不先回答,反問:「貴妃也知道了
——皇上怎樣說?」
   「皇上沒有表示,好象,他有些心煩,我是聽到下人們在議論,牽連到太子,我想,這
種事很可怕——如今,日子過得好好地,怎麼會出亂事呢?」
   「貴妃,大臣們權利之爭,很難分清是非!」高力士苦笑著,「貴妃最好勿預聞這些
事,因為……」他頓住了,看著明麗的楊貴妃,低喟。
   ——今天,楊貴妃著的是淺綠的絹衣,顯出她的軀體停勻中略見豐腴,很動人,也很宜
人。
   「我不預聞——我根本不懂這些,只是,我聽說,事件可能鬧大,我耽心皇上會不高
興。」
   「貴妃,我想這事可能會化小的,我請貴妃勿預聞,因為事連太子,而外面又牽連到另
一位皇子,這……這對貴妃多有未便!」高力士含蓄地說出。
   這樣的回答,她自然懂得,於是,她也喟歎著,忽然間,新婚時的光景,如魅如影,在
她的腦際出現——在高力士面前,她少有戒心,在一時的衝動間,她脫口問:「力士,他怎
樣?新王妃……」她說到一半,把未竟之言忍住了。
   「貴妃,我想,一個人的生活是無可能回到過去的,一天過了,雖然還有明天,但明天
不是今天,也不是昨天……」高力士機智地說出。
   「我知道的,力士,我不會想回到過去的日子,只是,有時候,由於過去在一起的日
子,會關心,你知道,我以前有兩個孩子,為此……」她的聲音有些嗚咽了:「我不能生孩
子……」
   「貴妃,人事已如此——」高力士被一個人的至情所感動,終於接觸到不能接觸的問
題:「殿下自然不曾忘記過去,殿下受到優待,可是,殿下……哦,孩子很好!」高力士原
想說壽王殿下在環境變化之後,只能守著,不可能有其他的發展了,但他又及時抑止,便
說:「外面的事不論如何鬧,我想,皇上不會興大獄的!皇上那一回三皇子事件後,內心很
難過,易儲之事,不可能有了。」
   「哦——」她漫應著,為壽王的想望落空而難過。她相信,高力士的話是有一定的根據
的。
   事實也如此,李林甫掀起的大案,不曾如他所願的發展,非但太子不曾受到牽累,兩位
主要的大臣,也只給予貶官的處分,不曾有人在這一大案中被殺。
   李林甫的最大目的是廢太子,但做不到,不過,他終於把自己的政敵踢出了政府,韋堅
和皇甫惟明被貶之後,他再進一步迫左相李適之自動辭職。
   大案雖然未成,但李林甫的相權,卻由此而進一步地鞏固了。
   在這一風潮中,有一個小人物,利用時機而獲得了特殊的晉升——那是楊釗。他在這一
事件中周旋於楊慎矜和王錤之間,由王釗提出,以楊釗為侍御史。
   侍御史的實際,不及他在戶部的職位好,可是,侍御史是清貴官,和大臣及皇帝相見的
機會多,晉升為高級官,也較在戶部時容易得多。
   楊貴妃不曾留意到這位再從兄的職位轉移,她只為壽王的事而困擾著。
   鹹宜公主來告訴她,這一大案不曾成功,壽王處境非常險惡,人在栗栗危懼中過日子。
   她為此而煩,也為此而擔憂——在這時候,李林甫又發動了第二個回合的權力鬥爭。
   韋堅的兩個弟弟:韋蘭和韋芝,因為皇帝對這一案的處分從寬,他們以為,自己有機會
翻案,上書為兄訟冤。李林甫在第一仗中不曾得到自己所期望的勝利,便運用韋氏兄弟上書
的事而將之書擴大。
   有一些人支持韋氏兄弟的,結果,落入了李林甫所布的陷阱,太子又被提及了,有不少
人上表攻擊太子妃韋氏的家族有異謀,欲使太子早日為君……
   太子李亨本身,在遭遇第一次風暴來侵時很安定,但是,第二度風暴來得太突然,他的
妻族自行墜入陷阱,使太子本人無法再不出聲了。他只能上表,請求離婚——那是為了求取
自己脫卸關係。
   這是嚴重狀態。朝廷中人密切注意著發展,人們認為:倘若太子妃被迫和太子離婚,那
麼,太子的地位就無法保持了。
   在李林甫這邊,認為這一回合可以獲勝,他們很謹慎,由於第一個回合的不曾成功,在
第二回合,便把目標分開,第一步是打倒太子妃,迫使離婚,然後,再設法打倒太子。
   太子在緊張中,請托了張□、張均兄弟為自己求取緩和,同時,又使人游說楊慎矜,希
望他不要太積極。
   李隆基很煩,在和楊玉環共同生活之後,他的處事態度有了不少變化,他不願多生事
故,由於太平和富足,他的雄心,比之開元時代減退了,他滿足於現狀,不願多事。太子妃
家族的所為雖然嚴重,但他不願因此而擴大到換易太子的地步,太子李亨平易敦厚,才分雖
不足,但極為穩重;他喜歡壽王,可是,由於楊玉環的關係,立壽王為太子的可能已失去。
其余的兒子,李隆基不覺得有什麼特出的,再者,換一個太子,茲事體大,他耽於安樂,不
欲多事。
   於是,在一天的晚飯時,李隆基居然和楊貴妃談到政事,他說出自己的意見,楊玉環自
然地回答:「能夠少些麻煩事,總是好的。」
   她沒有為壽王進言,那也是她無機會更無可能進言。
   於是,一宗大案的第二個回合,又大事化小地解決了,太子不必離婚,但韋氏一族人都
受到貶斥,而且還牽涉到一位王,那是嗣薛王李鑈,被貶為夷陵別駕。
   第二回合使數十人受到流放和貶斥之罪,但仍沒有一人受到死刑。
   這是人們所料不到的寬大。
   在出人意外的寬大中,有一宗意外事件發生了——據報:壽王的長兒病危,母子之情使
楊貴妃忘記了禁忌,她自行出宮去探望病危的兒子——消息由一名喚作王利用的內侍於清早
傳入,楊玉環聞訊驚愕,此時在她身邊,有宮廷中最著名的舞伎謝阿蠻在。謝阿蠻是一個既
無視禮節又任性的女人,在宮廷中,她以技藝卓越、美麗,人人都容讓她,她從來就不守規
矩,此時,她建議貴妃出去看看。
   宮廷和豪貴之家,親情大致都很淡,可是楊玉環出身並非豪貴,因此,她對親人情感一
般地來得濃,長兒病危的消息使她方寸大亂,對謝阿蠻的建議,就不經思索地答允了下來,
她吩咐備車。
   楊玉環在宮中的地位使她有行動的自由,她帶了謝阿蠻以及兩名侍女,兩名內侍,匆匆
而出。
   由苑門入夾道時,她才記起吩咐車赴壽王府邸。
   御車的內侍錯愕著,叫了一聲「貴妃」,但她並未省悟,御車內侍不敢晉言,但在出宮
門輦道行進中,他通知了隨衛,騎馬前行的領班內侍。那名內侍發覺茲事體大,立刻著一人
回報高力士,同時,稍稍思考,到車旁啟奏。他婉轉地說出,以貴妃之尊,貿然前往一位親
王府,實在不便——他不敢說玉環和壽王昔日的關係。
   「不妨事的,我會向皇上說明原因!」楊貴妃不著意的回答,她念著自己的孩子病危,
對宮廷的種種禁忌都忽略了。
   但是,在另一面,壽王府邸的內侍王利用卻於被質詢時驚慌了。他支吾著說是只奉命入
宮報告,並沒有請見貴妃以及請貴妃到壽王府去,再者,他又呈明自己入宮,先通過宮闈
局,由貴妃相召才直接報告。在被詰問中,他惶恐和言詞散亂,搶著解釋自己的任務只是奉
命入宮陳報,並無其他,同時,他又自稱不知道壽王世子的病危是怎樣的情況,他要求回去
詢明再來,但被拒絕。
   宮廷中的侍從不能趕去向貴妃進言,可是,他們心知這是一項大事,因此,他們等不及
宮內高級人員指示,先著二人馳赴壽王府告示。同時設法使貴妃的車隊行進暫緩,他們爭取
時間來設法阻止。
   於是,壽王李瑁的側妃,昔日和楊玉環交情很好的魏來馨,及時在儲王宅區外阻止了貴
妃的乘車,由於事急,她沒有著禮服,匆匆地入了楊貴妃的車廂,請求回車再說。
   楊玉環允承回車,然後問及孩子的病。
   「小殿下只是小恙,毫無危險,這中間有傳言之訛,貴妃,你先拿主意,車駕往何
處?」魏來馨緊張地再說:「小殿下完全沒有事,貴妃已出宮,必須到一個地方去轉一下,
否則,會很麻煩。」
   楊玉環相信魏來馨不會騙自己,不過,她又不重視出來一次必有一個去處的勸告,她茫
然問:「如果孩子沒事,我也去壽王邸看——」
   「貴妃,即使小殿下真有事,你也不能赴壽王邸,貴妃,想一個去處——哦,去太華公
主邸可好?」
   太華公主已下嫁楊錡,貴妃的從弟,照理,楊貴妃也不該去的,但她在紊亂中,魏來馨
一說,她就同意了。
   於是,貴妃的車轉移了方向。
   在車內,魏來馨以有侍從人在,不敢說話,楊玉環卻很自然,為她介紹了謝阿蠻以及另
外的侍從,並且說:「我和她們都像姐妹一樣,無論什麼話都可以說的,再者,她們也都知
道我的事。」
   於是,魏來馨茫然問:「貴妃怎會輕車自出,到壽王邸來?我們事先完全無所聞。」
   「王利用來告,僾兒病危,我一急就來了!」
   「王利用?」魏來馨錯愕著,欲言又止,隨說:「想來是弄錯了,王利用原是侍奉已故
惠妃的,後來陪侍鹹宜公主下嫁,在駙馬府,貴妃應該記得他到壽王邸的時間——」
   楊玉環對侍從內侍的人名記不真,她只認識王利用,便隨口哦了一聲。
   「貴妃,我想,一定是王利用這人夾纏不清,弄錯了,他應該是到鹹宜公主邸去的,無
人命他入宮。」魏來馨努力以松弛的口氣說,同時以目光暗示。
   楊玉環懷疑了,她不相信會弄錯,正要進一步問,在她旁邊的舞伎謝阿蠻,卻快速地接
口了:「貴妃,那也有趣,反正我們出來了,就去看看太華公主,我們有好些時候沒有見過
太華公主了。」謝阿蠻雖然是張揚而不通世故的人,可是,她智巧,自魏來馨的說話中看出
了情形有異,便插嘴說話,同時也碰了楊貴妃一下。
   楊貴妃在狐疑中忍住了不說話。
   此時,內侍已趕著去通知太華公主了。
   駙馬都尉楊錡不在家,太華公主於無限意外中安排接貴妃的駕。
   於是,魏來馨找到機會,悄悄地告知楊玉環,壽王只想和貴妃親近的人聯絡一次。王利
用的報訊一定出了意外的事,有人從中作怪,她請貴妃設法盤詰王利用。
   楊玉環在茫茫中問:「王利用入宮報訊的事不是出於殿下所授?」
   「不是——」
   她們的悄語沒有繼續下去,因為宮使來迎貴妃了。
   宮使來了六人,由內常侍,位階很高的袁思藝領隊。袁思藝在內侍省為高力士的副手,
由他出面,當然是極重大的事,楊玉環自然也感覺到了,不過,她不滿,她以為自己出來一
次,用不著如此緊張。
   但是,太華公主已經知道茲事體大,她婉轉地勸楊貴妃從速先回,其他的事留後再說。
同時,為了避免旁人的注目,她將壽王側妃魏來馨留在自己府中。另外一面,她又派了自己
最親信的人去通知鹹宜公主,太華公主和壽王、鹹宜公主是同母的,他們的休咎有一致的地
方,太華公主深知今日的事不會輕了。
   在送了楊貴妃上車之後,太華公主又單獨向袁思藝說:「王利用這人有問題,必須設法
扣留他,查明原因,他是宮中的老內侍,不會不懂規矩的,而他今天的作法,似乎在於蒙騙
——」
   袁思藝點點頭,低說:「今天可能出大禍事,我不敢作主,王利用這人已被監視了,如
何處置,我要向高翁請示。」
   今天,毫無疑問是出了大禍事,但是,楊貴妃卻一些不覺得,她為了被人追回而不快,
回入宮中,在生氣中直往長生院。
   袁思藝在內苑的中門就告退了,楊貴妃在入長生殿之後,牢騷滿腹,向謝阿蠻說:「豈
有此理,我出去一次,他們竟對我這樣子!你看,會不會是皇帝命他們這樣做的?」
   謝阿蠻一怔,她是建議人,此時,她終於想到了中間一些問題,不過,她又不緊張,笑
說:「算了,等皇帝來時問問,我想,一定是高老頭兒出的鬼!」
   謝阿蠻扮了一個鬼臉,「這老頭兒人雖然很好,有時,卻也有些怪氣的!」
   「他是好人——」楊貴妃歎了一口氣,「我不知道是誰,但一定和皇上有關的,沒有皇
帝的主意,袁思藝可不敢追我來的!」
   就在此時,張韜光來告:皇帝立刻會來。他暗示,謝阿蠻應該迴避一下。
   謝阿蠻伸伸舌頭,欲言又止,轉身向左側的門走,而楊玉環真的不滿了,她憤憤地說
出:「我出去一次,有什麼了不得的事啊!值得如此大驚小怪地,好沒來由!」
   「貴妃,宮中的事,有時會出人意外!」
   這時,又來了報告:皇帝駕蒞——平時,皇帝來,不會有這樣一再報告的,一再報聞是
官式,照理,楊玉環應該出迎,但她沒有,她在氣惱中,對宮廷禮節已完全忘記。
   皇帝到了,並無特別的嚴重神氣,可是,皇帝的神態與平常卻有些不同,但在和楊玉環
相見時,他依然有一些或者是裝出來的笑容。他問:「玉環,我在朝散時,聽說,你出宮去
——」
   「我出宮一次,」她在氣憤中接口,「我又不是逃走,你卻要人追回!」
   「玉環,他們報告,你私出,赴諸王宅,這事和體制不合的,不但會鬧大笑話,而且,
還會出更嚴重的事——」皇帝的面色轉為嚴肅了:「玉環,你應該知道的!」
   「我不知道,他們來報告說阿僾病危,我就出去看他。」楊玉環直率地說出。「不論如
何,他總是我生的,我不該去看麼?」
   皇帝希望楊貴妃自我掩飾一下,把宮中轟傳的問題敷衍過去就算了,可是,楊玉環卻不
曾體會君皇的用心,她直言無諱,那樣,使得大唐天子狼狽了,他說:「荒唐啊!玉環,你
在宮中的時候也不短了,怎麼連普通的禮節都不知道?怪事,侍從也不告訴你!」
   皇帝雖然譴責,可是,最後的一句話還是為她留有余地,可是,楊貴妃又不能體會,她
為皇帝第一次以謹嚴的,甚至是無情無義的態度相對而震動和憾怒。她嫁過兩個丈夫,從第
一個丈夫到第二個丈夫,都對她歡順和縱容的,曾經,她知道待皇帝不同於待其他的人,然
而,宮廷生活的自然與諧和,使她忘了事君之道,現在,她被皇帝指責為荒唐而有了怒意,
一些也不保留自己的情操,隨著,尖銳地說出:「這是荒唐的?一個人的母子之情是荒唐
的?」她賭氣了,側轉身,「那是我犯了罪,你就治罪好了!」
   皇帝一怔,從來沒有人會在他面前如此說話的,在兒女私情中,有一些事很平常,而此
刻,他忽然覺得,楊玉環這一席話是向他的皇帝權力挑戰!他不能不怒了,他哼了一聲,說
出:「豈有此理!」身體有些抖顫,再說:「開國以來,從來沒有一個妃嬪如此過!」
   她不肯退讓,近乎乖戾地說出:「那麼,你治罪呀!我不配妃嬪,你可以放逐我出
宮;」楊玉環稍頓,冷峻地說出:「我父親死了,長兄在守制,都不在長安,但我家有人
在,如楊錡,我剛到過他那兒,那也算是我娘家,放我出去好了!」
   皇帝本來不願把事件擴大的,可是,楊貴妃似乎迫上來,他對自己所寵愛的人的好脾
氣,終於也崩潰了,他真想上前去打她一拳,那是為了她辜負了自己維護的至情。但是,他
沒有,一腔怒火發洩在臨近的長几上,他順手把幾上的陳設揮掃落地。
   器皿墜地的聲響中雜有皇帝似吼的叫聲:「反了!」
   突來的事件,楊玉環吃了一驚,可是,她也在氣盛中,雖然面對著君王,人世間至高無
上的一個人,在這樣的場合,一樣不願屈服,在驚心的聲響中,她正面對著皇帝,又虎虎地
說:「用不著毀壞東西,我犯了罪,就驅逐我出宮好了!」
   裡面的聲響驚動外面的侍從,有兩人進入,而皇帝,於盛怒中轉身,正迎著那兩名內
侍,他運用至高的皇權了,在暴怒中隨著楊玉環的指引而運用權力,他叫出:「貴妃忤旨,
放還!立即放還本家!」兩名內侍愕然應是,看皇帝向外走,其中一名內侍想挽回,同時也
希望確定,急問:「陛下,貴妃——」
   「貴妃忤旨,著即出宮送還本家!」皇帝氣促地嚷出,一面走,一面又說:「豈有此
理!」
   皇帝最後的說話,應是肯定的詔命了,那內常侍一凜神,心知事件已無可挽回,他依照
宮廷體制說出:「貴妃謝恩——」
   楊玉環雖然也在驚悚中,但她並未依照內常侍的唱呼而移動身體,她以尋常夫妻的觀念
看事,丈夫驅逐自己,還有什麼恩可謝呢?
   「貴妃……」那內常侍惶惶地叫著——這樣的事發生在宮廷中是他所全料不到的。現
在,他不知道該如何處理,皇命放出,可是,在宮廷的歷史上,沒有把一位忤旨的貴妃輕易
放逐出宮回本家的,再者,處分貴妃,也需要有正式詔命,可是,皇帝親口所說,他又不能
不遵從。由於不知所措,他叫了一聲,訥訥然無法再說話了。
   楊貴妃在憤懣中,恣放地說:「皇帝立刻放我出宮,你去備車——我的本家,哦,在長
安城內——」她稍思,再說:「去駙馬都尉楊錡宅!」
   「貴妃……」內常侍欲建議找人緩和,但是,他想到了自己是直接受皇命的,隨便說
話,就會獲罪。
   而此時,謝阿蠻膽怯地出來了,她看著貴妃說:「皇帝真沒道理……」她的話才出口,
被內常侍喝止了,同時,已有人備車,入告,緩和的可能性已失去了。
   一宗史無前例的嚴重事件,兒戲地出現在大唐宮廷中,後宮最尊貴的貴妃,乘了表有她
階級的宮車,被逐出宮,沒有人能為此事說話。楊貴妃本人,就著了隨身的衣服,在衝動的
怒氣中上車,兩名宮女在惶惑中受內常侍的暗示,奔著相隨而上車。
   唐宮中著名的舞伎謝阿蠻被突來的事變所怔住,見宮車離去之後,她呆立著,手足無
措,一名女官出來,推撼著她,低說:「小鬼,你出面去找高力士,向皇帝陳情——」
   「我去?「謝阿蠻稍思,「高公公不大喜歡我的,這事真糟,我想,你去說的好,看看
有什麼辦法挽回,我想,皇帝不像真的不要貴妃了!」
   「是啊,所以要趕快去設法挽回,我有職位,不能說話的,你不妨,到處亂走亂說話慣
了的,沒有人會罰你,再者,剛才是你隨著貴妃出宮的!鬧事情,也有你的份。」
   「那就是我去好了,不過,高公公不見得肯聽我的——他對我,從來就不大看重!」謝
阿蠻發著牢騷。「好,我去找他再說,大不了挨他罵一頓。」
   當宮中轟傳著楊貴妃忤旨而被逐出宮時,楊貴妃在一天中,同一個上午,再到了楊錡的
家。
   她曾經大怒,但在宮車中過了一段時間,怒氣消失了,有一些自傷——她想到平常時日
皇帝對自己的寵愛,人們稱為罕見的,然而,一宗在她以為很輕微的事件,卻引致如此的後
果,她對自己的任性沒有譴責,她遺憾於一個皇帝的情愛無常。她不依照宮廷的思路想事,
她只從自我的直觀出發,她想:出宮就出宮算了,有什麼了不起呢!
   於是,在再到楊錡住宅時,她很平靜。楊錡已經回來,他和太華公主在恐懼中出迎,而
楊貴妃卻輕松地說:「我被皇帝驅逐出宮,我的貴妃完了!」
   她的輕松使楊錡夫妻大感意外,他們不敢接口,依禮招待了內侍,送走他們後,再到內
室和貴妃相見,太華公主的憂惶已表現在臉上,一見,急促地問:「貴妃,真個不嚴重
嗎?」她從楊玉環的神態看,似乎不嚴重,可是,以她本身的經歷,宮中逐出貴妃,必然是
極嚴重的,逐出,應該只是第一步,而第二步,大致會是處死。但是,她又有些淆惑,被逐
出的妃嬪依然乘著有徽飾的車輛,這是可怪異的,和宮廷的制度不合;其次,送貴妃來的內
侍、從者,既未宣讀詔諭,又無正式的禮節,似乎是茫茫而來,又茫茫而去,使她不解。
   楊玉環對自己的事是否嚴重,心理上缺少概念,她雖然在宮中日久,由於本身不接觸權
力,對於許多儀制多有疏忽,現在,當著太華公主的詢問,她苦笑著搖頭說:「我也不知道
嚴重或者不嚴重,我剛回宮,皇帝就來了,毫無理由地和我吵嘴,鬧了起來,他大發脾氣,
要把我趕出宮;他一個人氣虎虎地先走了,我跟著就出來!」她說著,歎了一口氣,合上眼
皮說:「皇帝的情份真的靠不住,唉——」
   她又沉吟,如忽然記起地問:「對了,剛才,壽王側妃陪我來此地,我被他們趕著回
去,她呢?」
   「魏側妃剛走不久,我們讓她換了衣服,又派人去查看了,再讓她回去的,此時,應該
已回到壽王邸。」
   「王利用來說僾兒病危,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楊玉環雙眉緊鎖,「當時,我一著急,
沒有細問,來馨又說沒事……」
   「貴妃,恕我直說,你實在是不能到壽王邸去的,此事關聯很大!」楊錡訥訥地說:
「也許是吧,理它呢!反正我已出宮,皇上說我為人荒唐,就算我荒唐吧!」她余憤未息,
再說:「這事不管它了,不知道僾兒到底如何?公主有辦法找一個人為我去打聽一下嗎?我
猜測,壽王邸可能出了什麼事!」
   壽王府邸的確是出了一些為他們自己所料不到的事。當楊玉環在楊錡家午餐時,壽王的
側妃魏來馨又來了——她很機智,先到楊錡家,再隨同楊銛到楊錡的府邸。
   楊玉環經過了上午一連串的事故,情緒很壞,有些餓,但真正進食時,卻又吃不下,而
楊銛和壽王側妃則已來了。而且,幾乎是同時,宮中也派了四名內侍和四名宮女來,他們是
由高力士遣派來服侍貴妃的。
   太華公主為此憂心忡忡,她耽心這是派來監視的。幸而這些宮人很隨和,內侍在外面,
新來的四名宮女則和原來隨貴妃來的宮女在一起,並不理會其他的事。
   魏來馨悄悄地告知貴妃:事件的起因是鹹宜公主提出的,設法使壽王和貴妃在外面見一
次面,王利用是參與這項秘密的人,鹹宜公主打算以王利用作聯絡人,所有的商議,從未提
及以壽王長子病危誆貴妃出宮。因此,魏來馨肯定,王利用必是被太子的人收買了,陷害壽
王和貴妃。
   她盡力避免參與權力鬥爭,可是,皇家的權力鬥爭,終於套到她的身上。
   她為此而傷感,在煩惱中,不願再問事,託言有些頭疼,到房中去——新來的侍女告訴
她,在宮中的皇帝於貴妃走後大發脾氣,有兩名內侍吃了大虧——她心灰,懶得多問。
   楊貴妃關起了房門睡覺,而楊氏家人則在無比緊張中,楊銛和楊錡商量,自行上表請罪
辭官。
   太華公主則和魏來馨在一起,商量著如何挽救壽王,她們認為王利用必是被人收買,今
日的事又必然會使壽王獲罪,她們商量著如何才能使壽王的罪名減輕。但是,她們無計可施
——鹹宜公主也得訊,但為了避嫌,不敢到楊錡的府邸來,她派了人來警告:事體嚴重,不
可作任何的活動,只能聽天由命。
   於是,楊氏的人更加憂惶了——楊貴妃沒有得知鹹宜公主派人來的事,她躺在床上,回
想著自己的經歷,她有無窮的遺憾。但在灰心和遺憾中的她,卻睡著了,人們認為嚴重的
事,她不覺得。
   於是,楊氏家族中最傑出的人物楊釗,偕同自稱天子小阿姨的楊怡來到了。
   他們得知楊貴妃已睡著,不欲去叫醒她,可是,楊怡卻不理,她入房後,把貴妃叫醒了。
   她看到楊怡立在床前,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忽然,她笑了,一挺身而起,信口而說:
「花花,你說過你是小寡婦,現在,我被丈夫趕走了,和你差不多,我們兩個該在一起住!」
   楊怡嬉笑著說出:「那很好啊!」但是,她並未自此發展下去,伸手按在楊貴妃肩上,
面容徐徐轉為嚴肅:「玉環,我們兩個在一起可能會活得快樂,但是,你可曾想到,你一出
事,楊家滿門都會遭殃?」
   「我一出事會使楊家——」她的話只說到一半,愕住了。
   她對自己的事很任性,不曾想後果,可是,一經楊怡提及,她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宮廷中
的故事,宮廷中凡與政治有關的事,她雖然少於理會,可是,她身在宮中,也無可能完全不
知,此刻,她聯想到太子妃一門的事,太子自請離婚避嫌,皇帝以空前的寬大處置,保全太
子的婚姻。可是,太子妃的兄弟家人親戚,都獲罪貶放。自己和皇帝吵嘴,被放逐出宮,表
面上似兒戲,但宮中事,有時是變幻莫測的,兒戲性的小事也可能演變成大事,如此一轉
念,她無法輕松了,不過,在口頭上,她依然不肯認輸,哼了一聲說:「難道皇帝會殺了
我?」
   「玉環,不要負氣,我聽人說了經過,阿釗客觀地判斷,這件事原是你做錯了,落入人
們布好的圈套,如果在當時冷靜一些,不會出事,現在——阿釗說,你要設法把局面挽回!」
   「皇帝把我趕了出來,我有什麼辦法挽回?」楊玉環負氣地說。「我也許有錯,可是,
皇帝也有錯啊!他氣勢洶洶來欺侮我,我為什麼要受他的?」
   「玉環,現在不要說氣話,我想,你和阿釗談談,我們有一句老話,在人矮簷下,不得
不低頭,你低頭一次,上表認罪……」
   「不,我決不!」她幾乎是尖叫出來。
   「好了,我不懂這些的,你和阿釗談談吧,低頭不低頭,等你聽了他的再說!」楊怡笑
著說出。
   楊玉環沒有拒絕,於是,楊怡在不久之後出去,邀楊釗和楊玉環到一間小客室私談。
   玉環和這位流浪在巴蜀地區的再從兄是很陌生的,楊釗到長安後,他們雖然見過,也在
宮廷內宴時相會過,但在心理上,楊貴妃對被人稱為能幹的再從兄依然有距離,可是,楊釗
卻有辦法使得陌生人和自己熟悉。
   他們在私室中很快地進入深談了。
   在宮中,大唐皇帝因楊貴妃的事而大發脾氣,依例,一個悖逆到如此地步的妃嬪應予處
死!可是,李隆基愛她,根本沒想到處分她,他散朝後匆匆來質問,因為事出突然,他必須
弄明白內幕。而質問,也不是為了降罪,反而是為了化解。因為,李隆基不相信楊玉環私出
是為了會壽王,他和楊貴妃相處的時間也不算短了,他知道這個女人的本性,喜動,好歡
樂,但對政治是沒有興趣的,此其一;其次,他認定自己是以情感化而取得她的,不是強奪
兒子的妻子。他以為玉環和故夫間情分已斷。
   然而,事出意外,溫存的楊玉環居然會以乖戾的態度相對!使他在不能自忍中發了皇帝
脾氣。如今,他暗有悔意,但潛藏的悔意在表現時卻是無比的忿忿不平。
   他繞室彷徨,他向所有向他來請示的人發怒,自然,他沒有吃午飯。
   高力士在午後到了,內侍密告皇帝的情況,這位帝皇家的老奴忖度情勢,最後,決定不
和皇帝相見。他囑咐了左右小心侍候,自己到內侍省相候,查問經過。
   他已到過內侍省,叮囑小心看守王利用,暫時不可盤問。
   老練的高力士明白,王利用的背後,必有一個陰謀集團在,事件的牽連可能很大,因
此,他不願先予審訊。
   再到內侍省時,袁思藝獨自在發怔,高力士問了幾句,就進入自己的治事所,於是,有
一名精幹的內侍李守靜來晉言了。
   李守靜的階位不高,但有辦事能力,高力士時時派他作一些私事,原來,李守靜只是管
馬廄的內侍,高力士有一次巡看馬廄,發現李守靜養馬有過人之處,和他談話,又發現他讀
過書,乃擢用於內侍省,為他改名為靜忠,但內侍省人多,李守靜並無表現自己的機會。
   現在,他來見高力士,提出了一項嚴重的問題,李守靜以為王利用這人是不能審問的,
如果問出與太子或其他的王或大臣有關,那會引起大獄,使大唐皇家出現一次可怕的骨肉相
殘之事。
   高力士聳動了,他問李守靜是否已有所知,李守靜肯定地回答沒有。接著,他再衡情析
理:壽王絕無可能派王利用入宮,同時,他又指出,據記錄,王利用出身內廷,外調,流轉
公主府和王府,個人關係相當複雜。
   經過他的陳說,高力士領悟了,他在思索了一些時之後,命李守靜領人負責監守王利用。
   接著,高力士又赴內寢,侍從報告:皇帝飲了酒,大約睡著了。
   於是,高力士又退出,另外派人去壽王府打聽消息。
   壽王李瑁有似熱鍋上的螞蟻,他得知的報告並不完全在無限驚惶中,又有謠言傳入,他
無法找人商量,但他認為自己會難逃一死!他也以為,自己被判罪而死,還會累及兒子們,
於是,他想到自殺,在事發前畏罪自殺,那末,父皇可能不窮究此事,大約,兒子們可以免
受牽累。
   他將自己的主意告知了王妃。
   第二任壽王妃韋氏性情平和,她的婚姻並不幸福,但她又獲得丈夫的尊敬,她知道丈夫
的故事,甚至也明白丈夫和已為貴妃的前妻舊情未了,於是,當丈夫提出自殺時,她和淚說
出,願意相從地下。
   韋氏出身名臣之家,她曉得政治上的風暴到了使一位皇子非自殺不可時,作王妃的人若
不相隨,他日也極可能被賜死。
   但是,他們夫妻的自殺意圖被側妃魏來馨趕回來阻止了。
   魏來馨所知較多,她告知壽王,王利用被人收買,已露出破綻,事件會很快揭開的,如
果自殺,那反而落入人們的圈套。她再相告:楊貴妃和皇帝之間,估計必會和好。隨後,她
建議把府內和王利用來往密切的人悄悄監視起來,以靜待變。
   一個緊張、充滿了危險的下午過去了,在太華公主府的楊貴妃,與再從兄楊釗談了幾乎
一個時辰,她的氣忿平息了,在楊釗建議下,她趕在宵禁之前移居楊銛的住宅——那是楊氏
直系的長房。
   至於在宮中,皇帝飲了酒,一覺睡醒,已近天黑,一名宮女來請示晚飯,被李隆基喝
退。睡了一覺的皇帝余怒未息,喝退了宮女,獨自走出,到花萼樓去,沒有人敢和失常的皇
帝說話,袁思藝奉高力士之命相侍皇帝,也不敢說話。
   皇帝在花萼樓的樓上長廊踱步了些時,很晚才吃飯,不過,在晚飯時,他的情緒似很平
靜了一些,飯後,他召來梨園子弟奏樂,高力士曾想進入,但是,著名的舞伎謝阿蠻悄悄地
勸阻,她告訴高力士:據樂工馬仙期的觀察,皇上的情緒依然沒有穩定,因為皇帝點選的樂
曲與平常不同,有些是具有殺伐性的,有些是威嚴的,她解釋,自音樂可以見到一個人的情
緒。
   高力士對音樂沒什麼造詣,但他的世故使他接受。他笑斥謝阿蠻:「你小心些,今天的
事鬧出來,你也會沒有命的!」
   謝阿蠻如一溜煙地逃開了——聽了將近一個時辰音樂的皇帝,好象平靜了,他回內寢之
時,曾經自言自語:「沒有她,我一樣能過日子!」
   侍從內侍把皇帝的自語報告了高力士。
   ——從楊貴妃被逐出宮以後,皇帝發了一天脾氣,直到此時有一句及於貴妃的話。
   高力士體味著,他肯定皇帝未曾忘情。
   不久,李守靜來了,悄悄地報告了一些事,高力士點點頭,然後,他去睡了。
   第二天,大唐皇帝依然赴早朝——高力士得知皇帝其實一夜未眠。
   早朝,與平時一樣,沒有特別的事故,自然沒有人提及宮中的事,雖然百官們都已得知
楊貴妃被逐出宮的事,但皇帝不曾有任何表示,自然沒有人會提出。
   朝散後,宰相李林甫想打聽一下消息,借故入內殿奏事,但是,皇帝又沒有提。當李林
甫退出時,高力士施施然而入了,皇帝看著他,忽然笑斥:「我以為你死了,去了什麼地
方,怎的不見人?」
   「老奴守在內侍省,昨日聞皇上大振乾綱,天威莫測,未奉召喚,不敢入覲——」高力
士故意以輕松的口氣說。
   李隆基聽到大振乾綱四個字,在有些尷尬中失笑了:「楊妃太囂張,不懂規矩,事關紀
綱,我不能不斥逐她出宮!」
   「是,陛下——」高力士拖長聲音應著,但不再往下說。
   「你來為她求情?」皇帝耐不住而問。
   「老奴不敢——只是,有幾件事涉及老奴職掌,應宜奏聞。」他稍頓,再說:「壽王邸
內侍王利用,被留宮中,昨夜自縊而死,壽王邸內侍總管呈報,從未派王利用入宮,特為呈
明——監守王利用者,已收禁,據報,王利用可能在後半夜自縊的!」
   李隆基稍稍感到震動,以他為皇帝四十年的經歷,凡是這樣的事,必然包含有政治陰謀
在內的,不過,此時的他以事涉貴妃而不願向這一方面詢問,便哦了一聲,再說:「我知道
王利用這人,要查明他!」
   高力士應了是,又說:「有關人等已交訊問,宮門狀報,局丞狀報已經對證,王利用在
兩處所說不同;再者,王利用有內苑出入牌!」
   皇帝皺了一下眉說:「前時所發內侍入苑牌一概收繳,不得再用。」他稍頓,終於耐不
住了,自行詢問出:「貴妃被逐後,可有狀聞來?」
   「據內侍省承事例報,貴妃為上命所逐,入駙馬都尉府邸,後來發現與制度欠合,即移
居長房——」
   「長房?她的長房是誰?」
   「貴妃長房從兄殿中少監楊銛!」
   皇帝又哦了一聲,等待,見高力士沒有下文,他心知楊貴妃沒有謝罪的奏啟,有些失
望,哼了一聲,說出:「她很倔強啊!」高力士很乖巧,應了一聲,隨說:「有時,皇上寵
縱,亦有因——」
   皇帝又哼了一聲,再說:「寵她,規矩總要懂的啊!」
   「那也是,聽說,昨日早朝未散時,王利用來,貴妃和舞妓謝阿蠻在一起,就此召車出
宮——謝阿蠻此女,在宮中是最不守規矩的,梨園告誡過,她總是不聽,由她陪侍貴妃,可
想而知,此女應懲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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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本來有些沉滯的面色,此時現出了一叢幽秘的笑容:「謝阿蠻——」他道出這個出
色的舞伎的名字,自我聯想,不久之前吧,和楊貴妃在一起,謝阿蠻也在,貴妃說謝阿蠻是
一個軟骨人,皇帝曾說不信,楊貴妃把謝阿蠻推入皇帝懷中,要皇帝抱抱就會知道,他抱了
——其實,這不是第一次,有過一次,貴妃不在,謝阿蠻在舞蹈時,他也曾因勢抱過她,這
名舞女,的確柔若無骨的,而寵縱謝阿蠻,讓她到處亂走,其實出於皇命。但此時的他,不
便承認。不過,他內心又好過了一些,他想:貴妃即使是私赴壽王邸,至少還有一個不相干
的人相偕行。
   只是,皇帝為了自己的尊嚴,不願多說,他徐徐地起身回內苑,內殿門階有車,可是,
皇帝沒有乘車,他緩步向內走,高力士很知趣,相隨入內苑門時,請皇帝上步輦,大唐皇帝
搖搖頭,但走出幾步,他還是接受了,高力士在告退時,忽然提出:「陛下,貴妃被放,據
聞是只身出宮……」
   「哦——我不知道她怎麼走的!」
   「陛下前時放出宮人,許攜其本身所有,並賜錢帛——」
   「那就把她的所有送去也無妨——」皇帝說,在步輦徐徐行進中,又道:「力士,回頭
來和我一起吃飯!」
   這一席話使高力士明白了事態已不嚴重,他趕回內侍省公廨,處理有關王利用的報告,
他不願因此生出大事,將報告細閱,修改了按語。
   接著,他又派了人去整理出楊貴妃一些衣服用具,以裝兩輛大車,兩輛小車為度,由十
六名內侍和八名宮人相從,送到楊銛住宅去。
   現在,他肯定皇帝會再召入楊貴妃的,因此,他的送出貴妃用物,只是象征式的,至於
派內侍和宮女,那是他留下的,他不便私通消息,可是,他又相信,有了這樣的場面,楊貴
妃必能體會到。
   不久,他陪侍皇帝午餐了——近來,皇帝平常吃飯,大多和楊貴妃在一起,高力士陪
侍,也都有貴妃在場,今午少了貴妃,氣氛顯然不同了。再者,皇帝昨夜不曾安眠,精神
差,胃口自然也差了,他抱怨今午的菜做得不好——老去的皇帝忽然稚氣地說:「御膳房的
人該受罰,他們以為貴妃不在,我連菜的好壞都吃不出來了!哼,豈有此理!」
   「陛下,送幾樣菜讓貴妃去評評如何?」
   皇帝懂得高力士的用心,但是,他又覺得自己還應該維持面子,倘若公開命賜食,那無
異是自己向悖逆的貴妃屈服了,因此,他又故作無所謂地說:「任你,我總不會小氣幾式
菜!」
   高力士又把握了機會,含笑命人撤席,送膳賜貴妃,同時,又命人再囑御膳另外作菜。
   「不必另作,留下兩三式供我們吃就是!」皇帝的胃口欠佳,而且已吃了一些,他有些
倦怠,不欲再等待了。
   御膳送出,應有一套儀式,內侍撤席後,並未立刻就送,而膳房則已得到通知,另外加
做菜餚。高力士於侍食出來,吩咐內侍張韜光送出,暗示貴妃上表謝恩和悔罪——這是楊貴
妃出宮之次日的午刻。
   在宮廷中,皇帝在和高力士談話及吃過午飯之後,氣忿平了不少,他命人去找謝阿蠻—
—謝阿蠻很狡滑,她又勾通了內侍,請他們回奏:謝阿蠻因昨天出事,害怕了,溜回大明宮
梨園。其實,謝阿蠻仍在興慶宮躲著。
   皇帝笑了,他以為謝阿蠻被看管了起來,隨口說:「不關謝阿蠻的事,仍舊讓她進來好
了!」
   李隆基原想再抱抱那個柔若無骨的舞伎,但謝阿蠻在大明宮,來回路遠,他只得放棄。
一夜未安眠的他,此時心情比較松弛,有了睡意,他在寢殿的廊外踱步了一些時,便上床午
睡。
   在楊銛住宅的楊貴妃,也一夜沒有睡好,楊釗的開導雖然使她心氣平和,可是,她對皇
帝的處置自己,總有著悻然的不平,此外,楊氏族人在憂愁緊張,也使她為之不滿,她覺得
自己的親人並無與自己禍福與共之心,他們沒有一些承擔力。愛情不可恃,親情也不可恃,
她為此而覺得空虛。
   午前,她的衣物由宮中送來,儀仗甚盛,楊銛喜洋洋地來報聞時,她的反應很冷淡,接
著,她吃完午飯,就獨自入房去了。
   但是,宮使致送衣物的消息很快傳開,楊錡先來了一次,接著,楊明肅和貴妃的兩名從
姊妹也來了,又接著,楊釗和楊花花同來,花花又把楊玉環從房中拉了出來。
   楊氏的族人向玉環道賀,她一些也不以為喜,勉強敷衍著,而張韜光率領一隊內侍賜
食,到來——這比送來衣物更加重要,張韜光轉達了高力士的致意,楊玉環當著自己的親
人,也興起了面子觀念,她故意作出不在乎的神氣,淡淡地說:「我知道了,你回去上復高
公公,我謝謝他——」
   楊貴妃故意不提皇帝,張韜光著急了,在旁的楊氏的家族中人也著急,他們覺得貴妃太
不知好歹了,但是,他們又不敢在此時發言。
   「貴妃,高公公指示,貴妃對皇上——貴妃似宜有所表示,皇上懷念……」張韜光尷尬
地說。
   楊貴妃作了一個手勢,她自然不願把局面真的弄僵,不過,她又不肯在家族中人面前低
頭,因此,她強笑著說:「韜光,我知道了,你先歇歇吧,這也不必急!」
   楊釗似乎很了解貴妃的心事,她輕松地請楊銛接待張韜光和外面隨行的內侍,接著,他
使了眼色,遣開其他的人,才和緩地向楊玉環說:「貴妃,無論如何,總得給回皇上體面—
—」
   「他把我趕出宮,賜食,有什麼了不起?」楊玉環冷冷地說,「我回頭命張韜光致謝就
是了!」
   楊釗仍然和煦地笑著接口:「貴妃,皇帝這樣做,已一再表示讓步了!昨天,我說
過……」
   貴妃沒有接口,在旁邊未曾走開的楊怡插嘴說:「玉環,該有些表示了,不然,連高力
士也難做人!」她一笑,「皇上大張場面派人來,接連兩次,那等於向你道歉了,是嗎?」
   楊玉環低喟著,轉向楊釗:「你看著,為我上書謝——」
   楊釗應著是,勸貴妃入內休息,同時向楊怡使了一個眼色,楊怡送貴妃入內室之後出
來,楊釗和她密商,再由楊怡入內勸貴妃——這位小從妹佻巧地說:「玉環,我要強迫你做
一件事,對你,對我們這些人都有好處的,連你從前的丈夫也在內!」
   「什麼事?」楊玉環聽提到壽王時,喟歎了。
   楊怡自懷中拿出一把剪刀,笑著說:「我要剪下你一綹頭髮派用場。」
   楊玉環茫然相看,而楊怡卻不待同意,徐徐上前,在貴妃的左側選擇,剪下一小綹頭
發,她的動作很快。
   「噢,花花,你怎麼啦,剪掉我一大把頭髮!」她在驚異中叫出,有不滿,但一綹頭髮
已在楊怡手中了。
   「貴妃,並不多,只有這些些,看不出的——」她說著,小心地用預備好的絲帶把一小
綹頭髮束緊。
   「你要作什麼啊?」楊玉環在不滿和迷惑中。
   「我和阿釗商量來,你寫幾行書致皇帝,也不必上表,我來念,你寫——」她稍頓,念
出:「——臣妾罪當死,陛下幸不殺而歸之——今當永離掖庭,金玉珍玩,皆陛下所賜,不
足為獻,唯發者,父母所與,敢以薦誠!」楊怡一笑:「這樣子寫,只是私書,也不失你的
面子,玉環,阿釗的鬼主意可真行!」
   「我……」她猶豫著,但實際則已接受了。
   「寫了算啦,讓張韜光可以帶回去覆命。」
   她歎了一口氣,終於接受了。
   當打發張韜光回宮後,楊玉環忽然有非常激動的意念,她拉了楊怡到內室,急促和強迫
性地說:「花花,你替我做一件事,立刻做,把壽王殿下引來,讓我見上一面——一定的,
不管是天塌下來,我也要和他見上一面!」楊玉環稍頓,再說:「我相信,此箋一上,我明
天大約會回宮,我要利用機會見他一次!」
   楊怡雖然任性、放縱,可是,聽了這一席話,卻也為之呆住了,危機未消的此刻,私約
壽王,事一傳出,那是必死無疑的,而且會株連很多人,她不敢——「花花,你為我做,用
你的智慧來為我安排,要快——」
   楊玉環一念及故夫,忽然而來的激動,似乎喪失了理性。
   「玉環,這事一被人知……」
   她以一個手勢制止了楊怡說話,隨著,肯定地,又充滿了決心地說出:「花花,這件事
自然是冒險的,可能會陪上你一條命,但是,我要你幫我,不論如何,我要你幫我,死,我
也有一份,你怕,我自己去!」
   楊怡被她一激,天不怕地不怕的本性就流露了,她說了聲好,隨著,皺了眉,似乎在設
計見壽王的方法,不久,她爽然地說:「死就死,做一次——我現在走,你先打扮成婢女,
再設法溜出去,過坊,到街南三道巷口等我!」
   楊玉環對這名小堂妹有莫明其妙的信心,她並不多問,立刻接受,並且說:「我的左右
歸我自己設法,我會溜得出去,其他,由你安排!」
   於是,楊怡出房去,她囑咐玉環關閂好門戶,不可讓親族中任何一個人得知。
   楊玉環有兩名隨行出宮的侍女,那是她絕對信任的人,其余的侍女,她也有信心。但她
以為只要有兩名侍女合作就行了,她著一人守在臥室的外間,自己換上婢女的衣服,又加裹
頭,爬窗到外面——另外一名婢女在協助她更衣之後,就先去設法遣開後面的內侍和侍女,
先讓貴妃到花園,然後,俟機溜出花園的側門。
   楊怡離開了貴妃之後,偕兩名男僕騎馬赴太華公主宅,她入內,強邀了太華公主,趕著
配車,急急出宅,她只說貴妃有要事相邀密商。太華公主在無限疑惑中,由於貴妃事件對心
神的擾亂,她又不便細問——她以為楊怡只邀自己,連婢女都不許帶,一定是內幕密事。
   在崇仁坊街南三條巷口,楊怡命車停住,又命車伕去找自己的兩名婢女上車,到此,她
向車伕說:「我的車壞了,借了馬來,兩名婢女在街口等我,你看看有沒有在,沒有就算
了!」她在說話時,其實已看到扮了婢女的楊貴妃不耐地在東張西望。
   那車伕莫名其妙地接兩名婢女上車,太華公主自然立刻認出了貴妃,但被楊怡以手勢制
止。
   於是,楊怡又悄悄地命太華公主吩咐車伕,轉道去入苑坊壽王邸。
   太華公主嚇呆了,瞪大了眼,她無論如何都不敢帶了貴妃去壽王邸宅的。此時,楊貴妃
出面了,她以一手緊捏住太華公主的臂膀,轉而向楊怡使了一個眼色,接著,她附在公主的
耳邊低說:「你放心,皇家不禁公主去探望兄嫂的,你到壽王邸,立刻進去,我只在車上,
不會礙你的事!」
   「車伕——車伕——」太華公主訥訥地低聲吐出。
   「車伕的事容易辦,他是內侍嘛,我會替你弄妥當的,總之,你切勿驚惶!」楊貴妃在
最後關頭表現了有力量的機智和沉穩。
   馬車自東三街向龍,由大寧坊北街進入了入苑坊。車上的太華公主憂急無比。但是,楊
玉環和楊怡卻很鎮定。在壽王府門前,楊貴妃命自己的一名侍女隨太華公主入府,同時,囑
咐車伕移車到右二側門。
   到了右二側門邊,楊貴妃又命楊怡揭開車帷,叫喚車伕——車伕原是宮內的侍從內侍,
派出隨公主的,由於太華公主的地位不同,服侍她的主要內侍,都見過楊貴妃,剛才,那車
夫不著意,未曾辨出,此刻,看來面熟,在怔忡間,楊怡就指點他謁見貴妃,那車伕在惶駭
中愣住了。
   楊貴妃平和地一笑,隨著說:「我有私事進行,不必瞞你,你待在此地,到側門開時,
你為我守望一下,我不會忘記你的!」
   「貴妃——」那車伕驚魂未定,欲拜伏下去。
   楊貴妃及時阻止他,命他到路邊守望著,她本身,揭開車帷,看著壽王府的側門——那
和過去一樣,這一道便門,平時是不用的,只有運送柴炭等重和面積大的物件時才開啟,她
因此而選這道門。望著門,她興歎了。
   不久,門內有聲響,楊怡按著貴妃的手,下車,一面說出:「我也幫車伕去望著!」
   楊貴妃的心情激盪,沒有阻止花花下車。
   門開了,壽王府的一名中年內侍先走出來,門只半開著,楊貴妃已認出了那出來的內
侍,她在車上低喚:「張永!」
   張永是壽王邸副主管內侍長,當楊玉環作壽王妃時,張永是內宅管事,為壽王所深信的
人,當年事,張永也曾隨從楊玉環出入。
   楊玉環一聲低喚,張永走了過來,在已開的車帷中,他看到了貴妃,欲行禮又止,再看
看左右,迅速退開,並且向門內發出一個低微的呼聲。
   於是,大唐皇子壽王李瑁從門內出來了,他顯然地有些慌張,但他的目光一和車中的貴
妃目光相遇時,身體發出一陣抖動,沖上前——被迫乖分的夫妻,經過很久長的時日,再見
了!那是面目全非的再見。
   彼此張口結舌,在重逢的一瞬間,都說不出話來。
   終於,她歎了一口氣,慘淡地叫出:「阿瑁,僾兒的事是訛傳?」
   「是,那是一項陰謀——不過,鹹宜公主曾想法子,要我和你見一次,因為……」壽王
全身在抖,說話亦含糊不清。
   「噢,阿瑁,我知道你的心事,只是,我無能為力——不是我不出力……」她流下酸
淚,「阿瑁,鹹宜公主太激烈了,她不顧時勢——」楊玉環稍頓,自行拭去淚水,從來不預
聞政治的楊貴妃,此時變得睿智了,她鎮懾自己,徐徐地再說:「阿瑁,你不能再有想望
了,皇儲不可能變易,至少在目前是如此,還有,即使有變,也不會是你入嗣,那是因為我
在宮內的緣故!阿瑁,有些事,我們以前的估計錯了!」
   壽王的身體抖動得更厲害,訥訥叫出:「玉環……」
   「我想,旁人一定多方鼓勵你進取,不,不要,否則,會替自己惹禍!」她低沉有力地
說出。
   「啊——是——」壽王的神色沮喪,透了一口氣,又問:「現在的情況,我,我會不會
有大禍?」
   這一問使楊玉環內心感到傷痛,她想:禍事正臨到我的身上,他不問我而只問他自己,
他——可能所有的人都是自私的。這使她灰心,不過,在再一轉念之間,她把自己的一份感
情抑了下來,看著車窗外的故夫,緩緩說:「阿瑁,也由於我的緣故,只要你不鬧出大事
來,作一位王,你總會是安全的。阿瑁,皇上對你總會留一地步的,阿瑁,不要再有幻
想……」她吁了一口氣:「阿瑁,我們的好日子過去了!」
   壽王李瑁低下頭,稍為過了一些時,惴然問:「王利用叛了我,他……」
   「不會有大事的!你放心——」
   「玉環,你自己……」壽王到此時才問及昔日的妻子。
   「我也不會有什麼的——」她垂下眼皮,「我想,一二日內,我會被迎入宮吧!阿瑁,
我不在乎……」
   他無言,看著昔日的妻子,他發現,妻子和昔日差不多,而他本身,卻有憔悴的自傷,
於是,在相對無言中,他發出感慨的歎息。
   楊玉環漸漸地定下來,看昔日的丈夫——壽王殿下已失去了當年明朗的風韻,也失去了
青春的軒昂。她想,這些年,他日日想望做太子而做不成,生活大約不會很安寧吧?於是,
她慰問了:「阿瑁,我常常想念著從前的日子——」她說出這樣一句,又自覺不應該,於
是,轉口問:「這些年,你怎樣?身體好?
   新王妃,還有來馨……」
   李瑁的淚水淌了下來,他的手扳著車窗,無力再出聲回答,只能點點頭。
   她看著流淚的故夫,一樣有著傷感,但是,她努力噙住眼淚,低聲說:「阿瑁,是人
事,也是天意,不要再去想從前了,也不要再謀什麼了,但願你平平安安過日子……」
   「我——明白,我想,我不會再幻想……」他拭去淚水,低聲再說:「這回事件,使我
了解一些,旁人捧我出來,為他們自己,不是為我!」
   ——這是一位皇子對權力的徹悟。楊貴妃喟歎著,伸出手,按在扳著窗欞的壽王的手
上,壽王栗動著,眼皮垂下來,而楊玉環一時馳放,很快就收斂了,她縮回自己的手。
   乖分的夫婦默默地相對著——時間在默默相對中徐徐過去,好象一條蚯蚓蜿蜒而過地。
   而車廂中的貴妃,淚水終於奪眶而出了。
   此時,楊怡徐徐地走過來,她沒有看,但說:「請殿下回駕——公主要上車了!」
   壽王一怔,情不自禁地叫出:「玉環——」
   車上的貴妃尚未回答,而楊怡及時說:「長安城宵禁時間已不遠——」
   「嘩,玉環,珍重……」壽王啞呼著,身體有如石像,離不開車邊。
   至於楊玉環,此時已以雙手掩面。
   內侍張永輕輕地過來,扶了壽王回走,車上的她只覺得一個人在離去,又有人在上車,
她吐出一聲:「珍重!」抬眼相看!
   壽王正進門,回過頭來,門內的人與車中的人,淚眼相對,在相看中,車動了,車帷被
放下了,門也掩上了。
   在壽王府的正門前,當車子停下時,侍女扶著太華公主,在壽王妃相送中下階,登車,
躲在車上的人沒有讓壽王妃看到。
   於是,馬車離開了入苑坊——在車中,楊怡指點太華公主,今夜住在楊銛家,不必回去。
   太華公主的身體不住地抖顫著,雖然已平安地離開了壽王宅,但她依然耽心著,她以為
自己突如其來的訪問會被人所注意,也會有後患,然而,事到如今,她又不能說什麼了。
   楊貴妃在紊亂中,宮廷中繁富的生活曾使她淡卻舊情,但在見了一次之後,往事卻回來
了,她想到新婚時的歡樂,那是和宮廷中的不同的啊!
   楊銛府中沒有人知道貴妃曾經私出——這是由於楊怡安排得巧妙。貴妃依然由小路另行
入宅的。
   太華公主,作為突來的訪客,被召入內室和貴妃相見,楊怡在旁邊相伴,不久,她們就
退出來,由楊怡去叮囑車伕。
   回來之後的楊玉環,勉強支持著和太華公主講了一些話,等她們退出之後,她撲在床
上,痛哭失聲。重逢,如此不堪的重逢,勾引起前塵往事的重逢……
   她哭,她的哭聲傳出戶外——在她的哭聲中,天街的鼓聲響起了,那表示長安城一天的
結束,那表示長安的夜將臨,長安傳統,每天都有宵禁,鼓聲,表示宵禁的開始。
   她聽到鼓聲,然而,她依然在哭。
   聽到楊貴妃哭聲的太華公主,欲入內勸慰,但被楊怡阻止,她以為,此時,應該讓貴妃
哭一個暢快。太華公主不能解,她自思,楊家的女人都有些怪。
   兩名侍女伴著哭泣中的楊貴妃,她們曾經勸過,但是,勸不止,貴妃的哭漸漸地由有聲
到無聲,在無聲之泣時,兩名侍女也為之流淚了。
   晚飯的時間到了,楊怡探問了一下內室的情形,主張暫時不必請貴妃進食。
   「貴妃在中午時好象也沒有吃什麼——」楊銛有些憂鬱,「皇上賜食來,貴妃沒有動!」
   「不妨事,即使餓兩天,也不會把貴妃餓死的!」楊怡佻巧地說,「她比我還胖哩,我
們先吃飯吧!」
   雖然如此說,楊銛和太華公主還是主張再等一些時,這樣挨過了有一刻工夫,太華公主
入室看了貴妃,再出來,他們在心情沉重中同吃晚飯。
   飯後,楊怡親自捧了一盂湯和兩色菜入室,此時,貴妃坐在燈下,哭泣雖然停止了,但
在發怔。
   「玉環,吃一些再說,為什麼要哭那樣久!」楊怡把食物放好,喟歎著,但又淺笑而問。
   「我們作夫妻的時間更久啊!」楊貴妃低著頭回答。
   「好了,不講這些吧,總是我最倒霉,沒多久就做了小寡婦。玉環,你比我多情!」
   她沒有再說,端起羹,飲了幾口湯,再用筷子夾起一片面衣放入口中,細嚼,似乎在思
索著。
   楊怡凝看著出神的貴妃,室內,忽然靜了下來——在宮中,張韜光覆命時,皇帝還在睡
——自然,沒有人敢於在這樣的時候去驚動皇帝。
   張韜光等候著,另一名內侍則把經過去報告高力士。
   當皇帝睡醒,侍女服侍他漱口洗面時,天街的宵禁鼓聲隱隱傳入了南門,皇帝似乎朦朦
地,他看到宮中已上燈,恍惚間問了時間,伸舒肢體,緩緩而起,在室內踱步。
   於是,侍女報告:張韜光覆命候召。
   張韜光進入,肩上有幅黃絹,承托著貴妃的一綹發,他先報告見貴妃的經過,再呈貴妃
的上書和頭髮。
   「啊——她——」李隆基看完楊玉環的上書,捏著頭髮,心情在非常慌亂和震動中;他
一時氣憤而逐出玉環,如今,看了上書,不曾細察,失聲急問:「她有死志嗎?她剪下頭
發,她,她要怎樣?」
   「陛下,貴妃哀傷甚,臣奴不知底裡……」張韜光避開正面答覆,由於情況欠明白,他
不敢隨便發言。
   「哦,她,她還說了什麼?」李隆基又急問。
   「貴妃命臣奴今後好侍皇上!」
   「啊!這人——胡塗,剪頭髮,何用如此!」皇帝如此自語,但他又很快發覺自己的失
態,定了定神,揮手:「好,我知道了!」
   當張韜光退出後,皇帝又看了楊玉環的上書,再撫弄著那一綹頭髮,慌亂似乎在加深
著,他無法再耐,傳命召高力士。此時,他耽心楊玉環會自尋短見!他以為,阻止事態的惡
化,只有由高力士出面。
   在等待高力士的時間中,李隆基不能自靜,拿著楊玉環的頭髮和上書,向外走,到外起
居間,內監門侍報告:晚餐已具。他作了一個制止的手勢,促迫地問高力士在何處?幸而,
外面及時傳報高力士到了。
   業已知情的高力士靜聽皇帝述說經過,正經地說:「貴妃恃寵驕悖,如今深悔,陛下似
宜衡情減敕!」
   「這不是問題,」李隆基一揮手,焦躁地說:「看她上書的口氣,哦,又剪了頭髮,那
表示她有死志,唉,此事本來沒什麼的,貴妃從不預事,那死了的王利用弄詭計,是旁人因
我對她好而陷害她!力士,要趕快設法防止她自殺!」
   高力士不會相信楊貴妃會自殺的,但在皇帝面前又不能如此表示。他稍作沉吟,改變了
官式口氣而說:「老奴明日往承問如何?」
   李隆基嗟歎著,對於高力士的建議並不滿意,但一時又不好再作進一步的指示;他雖然
心慌意亂,但究竟是做了四十年皇帝的人,官場上的虛偽故事,自是樣樣精通,要維持為皇
的體面,他不能作主動。因此,他帶著感傷地點了一下頭,稍緩,轉移方向,沉聲詢問:
「王利用畏罪自殺,背景查出了嗎?」
   「正在查訪中,此事似不便張揚——」高力士謹慎地說。
   「我不能容忍人們使陰謀!」
   「是,陛下,這事總要查個水落石出的,內侍省中被外人所用,老奴亦有罪!」他說
著,以緩和的語調請皇帝進晚餐,又說明自己也未進食。
   李隆基心懸貴妃,完全沒有吃飯的意緒,但為了皇帝的尊嚴,他只能接受,又挨了一
息,才徐徐起身向餐廳。
   皇帝的內餐廳,燈燭輝煌,八名內侍,八名侍女依序站立在各處,服侍皇帝坐下。李隆
基賜高力士坐。
   他看著桌上的菜餚,想到午間賜食的事,又喟歎了,維持皇帝尊嚴之心,也漸漸地動搖
了。
   他兩次舉箸,又放下,高力士及時低叫一聲:「陛下——」那是提醒皇帝說話。
   皇帝沉吟著,緩慢地說出:「力士,本來沒有大事,你為我迎回貴妃,算了!」
   「是,陛下,老奴明早往迎貴妃回宮。」
   這樣的事,自是應該留待明日,可是,李隆基耽心貴妃有死志,王利用只是一名內侍,
昨夜在有人看守中自殺了,貴妃如要自殺,只怕無人敢阻——而今夜則是關鍵性的時間,他
覺得等明天,可能會鑄成大錯!當暴興的火氣消歇之後,他想到了楊貴妃許多又許多的好處。
   他輾轉思維著,終於,以箸擊碗,提高聲音說出:「力士,不必待明天,今夜接她來!」
   「陛下,長安城已宵禁。」
   「宵禁不是對皇帝的啊!你傳詔,開安興坊柵門,調麗苑門守兵,派內常侍、監門將軍
各一員持詔往崇仁坊迎貴妃。」
   皇帝以命令的口氣朗朗地說出,記事內侍很快用石墨筆記錄詔命。
   於是,高力士欣然而起,下拜:「老奴奉詔!」
   興慶宮內因皇帝的特詔而迅速地忙了起來。
   (搏按:史傳稱楊銛住永崇坊,距興慶宮北門有八坊之遠,需開十六道坊門,舊傳但記
開安興坊門,可證楊銛宅在崇仁坊,毗連安興坊也。唐代宵禁極嚴,非軍國大事,不得開坊
門,故開坊門之事,史必詳記,因此可判斷楊銛所居之處。)
   內常侍領著十六名宮女和內宿衛,前後各持了四盞大燈籠,列隊在北區輦路的方場,等
待宮車。
   很快,有一輛大型宮車和兩輛從車到來,內宿衛擁著宮車向麗苑門去。
   興慶宮城的麗苑門城樓,有上百的火炬和燈,監門大將軍高力士坐鎮城樓,他的左右,
有二百以上的兵士,此外在城下,一員監門將軍和兩名校尉,統率兵卒等待,宮車到時,高
力士下令,麗苑門便開啟了,兩道城門,分兩次啟開,接著,城門外的雙柵也開啟了!
   張韜光率四名內侍,四名禁軍中的戈正級小軍官先行,接著,四十名騎兵分兩行而出,
隨後是宮車隊,另外有四十名騎兵殿後,當這一隊人過去後,城門的兩邊又出現了一百左右
的步兵,快速地在附近的道路放哨。還有游騎八人,往來報訊。
   城樓上的高力士心情很複雜,夜間開啟宮城和柵門迎貴妃入宮,在本朝是沒有先例的。
他無可能勸諫,但他又以為自己做的是一件不應該做的工作。
   親衛府龍武軍駐興慶宮的將軍陳玄禮戎裝趕到了麗苑門,謁見高力士,似乎要進言,但
高力士阻止了,告訴他今夜是特命,內外都平安無事,不必預聞。
   陳玄禮呆了一下,沒有說話就告退了。
   「玄禮,你帶人巡城一匝吧,雖然沒有事,但我們還是小心一些為是!」高力士在他離
去之時說。
   安興坊的柵門在夜間開啟了,關柵開放由禁軍把守,騎隊緩緩地越過安興正街,安興坊
與崇仁坊東北角的雙連柵門也開啟了。
   楊銛住宅的大門全開,四名內侍立在階前,燈火照耀,左右鄰捨都偷偷地觀望著。
   人們不明白出了什麼事,但人們耽心這是禍事,直到明燈照耀,楊貴妃由內宅出來,有
許多人相送和有道珍重之聲傳出,才使旁人舒了一口氣,明白這並非禍事。
   大唐天子的小阿姨直送楊貴妃上車,小妹叮囑了楊貴妃一些話,才自車上跳下來。隨
著,騎隊就移動了,宮車也緩緩而行。不久,柵門閉上了,楊氏家人在門前看到柵門閉上,
由太華公主為首,向北遙拜,那是向宮城方向致敬,也算是向皇帝行禮。此後,一家人徐徐
退入,但大門並不關閉——宮使夜來,迎接被逐的貴妃,那是無比的榮顯事,他們在今夜是
不準備再關門了的。
   在戶內,楊銛置酒慶賀。楊氏大門開著,門前有四盞大燈,門內的燈光也照耀而達於戶
外!
   大唐皇帝在飛霜殿的內殿接見夜間迎歸的貴妃——由於夜啟宮門,又發出正式的詔命,
皇帝不得不從事一項儀式。這儀式本該在正殿舉行的,但是,李隆基為了少些縟節繁文,改
在內殿,隨侍的人數也盡量減到最少。可是,被迎入宮中的楊貴妃只穿了便衣,又未依照制
度用細步低頭而行,她直前,內侍唱出貴妃叩謝皇恩時,貴妃一窒步,欲跪下而又有猶豫,
同時,距離又實在太近了,大唐皇帝已和她四目相對,皇帝看到她的雙目紅腫以及頭髮並未
梳整,一瞬間,愛憐之心,如同油著了火地燃燒起來,他離座,伸出雙手,楊玉環在一停歇
間,終於撲到了皇帝的身上,她很猛烈地迎撲上前去,皇帝摟住她,被她撲上來的力量一
沖,稍退,就勢再坐了下來,而她,也就勢摟了皇帝,蹲伏和跪下,沒有說話,她的頭面埋
在皇帝的懷中,哭了出來。
   ——那是如孩子般的荷荷而哭。
   李隆基被一名早已成年的婦人的孩子式哭泣弄到手足無措,後妃與君王之間,有各式制
定的禮儀,如今,制度已失卻了,他們之間好象平常百姓的夫婦;而且,孩子式的哭聲,對
於已老去的皇帝,發生了迷惑的作用——皇家是沒有親情的,皇族中有權力的男子們,以皇
帝為主,似乎也少有一般男子的父性的,但是,父性和母性,又總是存在於每一個男人和女
人的心靈深處。權力和禮教將本性蔽蓋,偶然,如牆壁的裂隙使光線透入那樣,她的哭,似
乎推開了李隆基老去生命中的父性門扉!他和楊玉環是兩性的情慾結合,然而,在恍忽間,
他被一種哭聲引發了父性,兩性關係加上父性,感情有似麵粉中摻勻了酵母,他的手臂起了
輕微又激動的抖顫,他的淚水也奪眶而出了——李隆基好象從來不流淚的,李隆基好象是極
堅強的,但在這一刻,他變得非常地軟弱,在嗚咽中叫出:「玉環——」
   而她,依然在荷荷地哭。
   皇帝不能讓左右看到自己的嗚咽,當自覺難以控制的時候,他揮手命左右執事退出,那
表示一場宮廷儀式的結束!隨著,他用雙手搖撼哭泣中的貴妃,說出:「好了,不要哭,我
們進去!」
   這是向楊貴妃說的,但同時是一項宣佈,兩名侍女機警地上前扶起貴妃,另外兩名侍女
便及時引路向內。
   宮廷中一場可能是不測的巨變,在偶然中發生,又在偶然中消散了!
   當他們進入內寢時,楊貴妃已停止了哭泣。
   內寢的侍女小心翼翼地安排了皇帝和貴妃的坐處,皇帝先坐下,看著她,忽然笑了出來
——那是父性的笑。楊貴妃進入內寢門收斂哭泣後,情緒在紊亂中,夫婦間的隔閡,雖因一
哭而消,可是,在心理上依然尷尬著,何況,中間還有許多問題在,她不安也不知如何再開
始談話,皇帝一笑,一眼就可以看出是純淨的笑,逗了她,使她破涕為笑,可是,在笑出來
時,她以女性的自我觀念覺得本身是受委屈的,於是,在笑的余韻未絕之際,她又哭了出來。
   這回,是皇帝上前,把她摟住了。
   她第二次伏在皇帝的懷中大哭。
   「玉環,不要再哭了,你已經哭得很多,好了,現在,事件過去了,不必哭,我們該
笑!」皇帝設法安尉她,由於本身情緒的變動,他的慰情之言很幼稚。
   「你欺侮我,我哭,你笑……」她在哭泣中正式恢復了和皇帝交談——以她的年紀,這
些話是很不適合的,然而,對於一個已牽動了父性的老人,不適合的語言卻有異樣的動人力
量,他輕輕地撫摩著她的背脊煦和地說:「好吧,算是我欺侮了你,可是,你也一樣啊,不
聽我的話——哦,不講這些了,你先別哭,身上都被眼淚沾濕了——噢,連頭髮也濕了!」
   她從他懷中仰起頭來,哭泣又停止,伸手摸摸髮鬢,透了一口氣:「我出汗,眼淚哪會
落到頭髮上?」
   這回使老去的皇帝存溫柔之心,他想:「她年紀雖然不小了,還有當年的孩子氣。」
   如此的轉念,一切可能有的罪過,都蕩然無存了。
   重逢的激動,哭泣,緊緊的擁抱,在溫暖的房間內,他們都出汗,他們都有沐一次浴的
需要,這回,是楊貴妃提出的,她只簡單地說出:「沐浴……」
   皇帝沐浴比貴妃快,當貴妃穿了長睡衣出來時,皇帝笑著看她,待她走近,輕輕地抱住
她說:「吵了一次,讓我抱抱,還好,沒有瘦!」
   「比謝阿蠻胖些,是不是?」楊貴妃突然闖出一句。
   「咦——」皇帝以為自己抱過阿蠻,貴妃不知道的,如今聽說,感到意外,期期地笑了。
   她哼了一聲,稍為扭轉身,說出:「那小鬼——」又頓住,接著說:「我好餓,從昨天
到今天,沒好好吃過東西!」
   於是,皇帝連忙吩咐備食物,他的心情一松弛,自己也覺得餓了!
   風暴過去了,他們在一起進小食。
   宮門夜啟,坊街宵禁時開柵,監門將軍和內常侍率宮內和宮城禁軍夜迎被逐的貴妃回
宮,是大唐皇朝宮廷中的歷史大事。長安城內,紛紛傳說這一故事。
   至於皇帝和貴妃,提早赴驪山了。
   經過了一場風波,皇帝發現自己已經不能沒有楊玉環,自然,對別的女人他一樣也有興
趣,如抱在懷中輕盈和柔軟的謝阿蠻,以前,他偷偷地抱,現在,當貴妃揭開後,也等於是
貴妃為之拉攏,他半公開地以謝阿蠻為後宮的女人了。不過,李隆基不曾給予謝阿蠻正式名
義,他在接收兒媳楊玉環後,曾經說過,自己將不再增添妃嬪,雖然是信口而出的話,但李
隆基遵守著。因此,謝阿蠻的名字仍在樂籍中,不過,內侍省又列冊,給阿蠻一份正五品的
俸給,那是上級女官的俸酬。她也有專供自己使喚的侍女了。
   這是楊貴妃出了一次宮的變遷,但這變化並不明顯的,謝阿蠻依然以舞伎身份到處亂走。
   在赴驪山的路上,這一回和以前又有些不同,皇帝所乘的,由六匹馬拖拉的大車,主廂
中只有皇帝和貴妃兩人,貴妃躺在車上,懶洋洋地,因為她不高興上山,而皇帝則為了逐、
迎貴妃事鬧得太大,早些上山,等於避避風頭,他相信,過一個月,此事就會淡下來——這
是一面,另外,有更嚴重的問題,李隆基曾經要徹查重辦宮廷陰謀,但是,被迎回宮的楊貴
妃卻反對追究,她曾經說:「算了,反正沒鬧出事來,我既不曾做尼姑,也沒有死,那個王
利用卻死了,我想,他們陰謀失敗,自己會檢點的,只要以後不再出事,那麼,這回就由它
去!」李隆基不同意,他以為皇家事,不容許有陰謀的,搗亂者必須得重罰。然而,楊貴妃
卻以女性的專橫而力阻,她說:「我被人趕出宮去,吃了大虧,也不計較,你為何一定要發
威呢?三郎,有福享時,且享享福,一個人最怕自尋煩惱。算了!」
   他不能就此算了的,但他又不欲忤逆貴妃的意思,因為,事情追究起來,楊貴妃勢必要
作證。為此,他覺得躲到驪山去靜一下,再作計議,也有好處。
   在車上的貴妃是懶洋洋的,不高興提早上山是原因之一,原因之二,她總覺得自己被逐
是受委屈,可恥的,表面上雖然說算了,不計較了,但內心卻沉重著。此外,和壽王相見了
一次,往日情分恍忽又抬頭,使她在情緒上失去了平衡。一面要應付皇帝,一面又有私情,
因此而頹唐。可是,她的紊亂和低情緒,到了山上又很快的消失!
   皇帝為她準備了一班雜技表演,六十人一班雜技,上桿走索,再加丑戲,熱鬧而繁富,
楊玉環是愛熱鬧的,大笑了幾場,把心中的翳氣消散了。
   這是皇帝和貴妃間的。在驪山行宮的另外幾個地方,氣氛依然在緊張中——太子侍駕在
驪山,惶恐著,另外有幾位皇子,心情也在不安中,他們是接近太子的;還有,鹹宜公主和
太華公主一雙姊妹,得知貴妃和壽王曾見過面的,也惴惴不安,她們怕一旦事發,自己就會
獲罪。
   至於大臣們的暗鬥,卻告了一個段落,宰相李林甫把握皇帝情緒不穩定的時機,排除了
幾位和自己敵對的大臣,他的相權,因此而更加穩固了,雖然他沒有達到打倒太子的目的,
但他收斂了,他明白時勢,自己做的已很夠,最後一個回合,要待皇帝決定,他無法再進。
   在下雪的日子,皇帝陪著貴妃看雪,在溫泉水繞的殿中看遠處的大雪。還有,皇帝為博
取貴妃的歡心,冒了寒,陪著貴妃去乘雪車。
   楊玉環常把謝阿蠻帶在身邊,她喜歡阿蠻,甚至把自己和壽王偷偷相會的事也相告,她
也坦率地表示自己對壽王還不能忘情。
   謝阿蠻有時恣放,但經過一回事變之後,她又有一分機智,她勸告貴妃應該忘記過去,
她還指出,貴妃在事件發生後,對皇帝和過去總有些不同,她請貴妃自然些,和過去一樣向
皇帝發發小脾氣也不妨,貴妃接受了她的勸告。
   於是,皇帝和貴妃間的感情,恢復到未曾出事之前一樣,應該說,還有增進,因為皇帝
更加順著她。而她,也恢復了任性,只要有空隙和湊巧的時候,總是會嘰哩咕嚕地譴責皇帝
薄情,有時,當著人,她會呼皇帝為「薄情三郎」,她還改動了《世說新語》中的話,稱:
「太上無情,其次薄情——」
   每逢這樣的時候,皇帝總是笑——笑得很自然。
   雖然如此,時常譴責皇帝薄情的的楊玉環又不是妒忌的,她進一步拉謝阿蠻接近皇帝,
那已不止是抱抱而已,她安排機會,讓阿蠻伴宿……
   皇帝並不覺得謝阿蠻好過楊玉環,但這個詭譎的小女人花樣多,對他,是新鮮和刺激的。
   於是,皇帝的精神又旺盛了!
   山上,接連有幾次大宴會,貴戚大臣,大多被邀參加。而在歡樂中的皇帝,終於把宮廷
中一宗巨大的陰謀事件擱置不問,只處死了三名內侍,以及放逐內侍和宮女共二十人——可
能釀成易儲的大變,在冬日的溫泉區消除了。
   壽王得到宮廷的一批賞賜;此外,原來和楊玉環並不很親近的從兄楊釗,因為隨駕在驪
山,能時常見到皇帝和貴妃,李隆基欣賞他的辦事能力,擢升他的官職,楊釗在短短的時日
中,既擢升了官階,又兼領了兩個新職務,一變而為中上級的重要事務官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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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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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人的生理會有各式各樣的變化,有些老人,漸漸萎衰,有些人到老年時,會忽然由
衰頹轉趨奮揚和輝煌,李隆基在武惠妃故世時,自覺向衰了,但是,楊玉環卻使他自以為已
入暮年的生命輝煌。這種好狀態維持了一個頗長的時間,又有疲頹現象出來。但是意外事
件:和楊貴妃吵了一次嘴,把她逐出宮,又迎回來,上驪山;在多樣的游樂中,在貴妃時時
發小脾氣又常常有柔情的糾纏中,再加上抱起來柔若無骨的謝阿蠻——老去的皇帝在新鮮的
刺激中又振奮了衰落的元氣。
   ——那好象一條蛇又蛻了一層皮;皇帝在一次溫泉浴中如此向貴妃說。楊貴妃是很少和
皇帝共同入浴池的;雖然已有多年的夫婦生活,雖然鴛鴦戲水式的娛樂也有過不少次,但是
她總不願公然和皇帝攜手而入浴室。
   可是,謝阿蠻卻有方法,她拉皇帝和貴妃同去,她自己扮作侍浴人,而實際上,她不是
的,她能泳,在水中嬉弄著皇帝——把楊玉環殘餘的一層羞澀的外衣也剝盡了,她以她的嬌
巧,她的體態和技巧,引逗老年的皇帝,也引逗還有些怕羞的貴妃,終於,她使老年的皇帝
春心氾濫,也使貴妃放肆——另有一次,她附在皇帝的耳邊說:「幾時,把貴妃的妹子也哄
了來,咱們四個人在一池同樂。」
   皇帝對楊貴妃的一個妹子神往,有時會說出來——做皇帝的人,又有什麼不敢說的呢?
   謝阿蠻早就留心著投皇帝所好。她一說,皇帝為之大笑,楊貴妃詢問,皇帝坦然說了,
楊玉環先打謝阿蠻,阿蠻逃掉了——這位名滿宮廷的第一號舞伎,幾乎被宮中所有的人所
寵,她時時會在不論什麼場合便一溜而走,還可能一溜就一兩天不見面。
   皇帝從來不斥責她,貴妃更加不——到驪山之後,謝阿蠻曾經留在貴妃床上,和皇帝和
貴妃同睡一夜,她吵鬧不休,使皇帝貴妃無法真睡,然後,在天明時,她溜掉了。
   對這樣一個女人,誰又能管束呢?
   但對這樣一個女人的提議,卻引起了皇帝的蕩漾。楊貴妃看出皇帝的心意,於是,在溫
泉的榻上休息時,她說:「花花喪夫未再嫁,她自稱是小寡婦,你有意,把她弄進宮來好
了,我不會妒忌的!」
   皇帝只是笑,而楊玉環,在兩日後真的把楊怡約了來,在內宴中和皇帝相處,李隆基大
膽地調笑,大唐天子的小阿姨,一些也不顧忌,她當著貴妃的面而和皇帝偎依——皇帝發
現,抱住小阿姨的味道又是不同。
   於是,老去的生命開始了新的氾濫,不過,天子的小阿姨和謝阿蠻不同,她只有限地和
姐夫調笑,她毫無進宮的興趣,雖然楊貴妃願意她入宮作一名妃子,但楊怡正經地拒絕了,
她坦然相告,至多只能作皇帝的情婦,決不擔任何的名份。她告訴姐姐,作一名有錢有地位
的小寡婦的許多好處。
   楊玉環驚異著,問她是否就此過一世?楊怡又坦然說:「我現在不去想將來的,也許有
一個男人使我想到嫁他,但現在還沒有,至於進宮,那是最沒趣的,我現在的身份,既可作
皇帝的情婦,又可以弄皇子、皇孫來作情夫,還可以任我發展,玉環,別為我愁,我自己有
打算的。」
   這是楊氏家族的一個女人,性情和楊貴妃完全不同的。但是,皇帝對小阿姨卻有特別的
興趣。
   於是,早時遲遲才行的恩典,如今推廣給予楊氏家族中的女性了。
   楊貴妃已故的二伯父追贈工部尚書。原來,她已故的大伯父追贈兵部尚書,已故的生父
則追贈太尉齊國公。楊玉環一門直系的三位已故的長輩,都有恰如其分的追贈。
   在追贈楊玄珪工部尚書的同時,貴妃的三位從姐妹,也得到了封爵,上一次追贈楊玄□
時,她們只獲得賜宅第和錢帛,這回是正式頒賜爵位,為國夫人:貴妃三姐妹中嫁給崔氏的
封韓國夫人;嫁給柳氏的封秦國夫人;那位自稱大唐天子小阿姨的小寡婦楊怡,封虢國夫人。
   對楊氏的封賜,以三位國夫人為最特出,同時,又另賜宅第。長安的官員們為此而錯愕
著,何以楊氏的男性沒有得到爵位,連死去的上一代只有一個追贈公爵?人們也想到服喪將
滿的楊鑒,那是貴妃的親哥哥,又尚郡主,照宮廷習慣,這樣大封賜,應等到楊鑒服喪滿後
一起頒布的,楊鑒也應該得一個國公的爵位。
   然而,事實卻出乎人們的意料之外。
   還有出乎人們意外的是:三位國夫人的封賜,沒有舉行大宴會,只她們三姐妹入宮謝恩
而已,此外,在皇室來往中,也有些亂了輩分的尷尬事,封秦國夫人的貴妃之妹,獨到太子
那兒去謝恩,照她自己和楊貴妃姐妹行的輩分,她比太子高一輩,可是,她的丈夫柳澄之的
弟弟柳潭卻婚太子的女兒和政郡主。從夫的輩分,她又比太子低了一輩。秦國夫人為了給予
丈夫體面以及為柳氏家族著想,便去東宮謝恩,太子李亨為了輩分上的大混亂,只好不見,
由東宮的官員接待。
   在封楊氏三姐妹時,宮中另一位特殊人物高力士,破例獲得特擢,皇帝予高力士以從一
品驃騎大將軍銜。武官二十九階,以驃騎大將軍為最高。大唐皇朝正一品官階的只有三師、
三公,由此,可見高力士地位的特出。
   在大封賜之後不久,大唐天子的壽辰到了。
   這回,皇帝過生日是由楊貴妃親自主持籌備工作的,協助她的是謝阿蠻,她們合作著進
行各種游樂,到處告誡,不許先向皇帝透露節目,連高力士也在內,而且,高力士還承擔了
一項巨大的工作,他從北門禁軍和閒廄中調出四百多人交楊貴妃調遣。
   壽辰大典分作兩個地方舉行,先是在大明宮的含元殿,早朝,受百官朝賀,大朝儀完
畢,皇帝先退,接看,百官分從通乾門和觀象門而入,經過宣政門的左右城門,再由宣政殿
兩邊入內,穿著錦衣的內侍引百官分自東、西閣門過,進入有一百二十名儀仗隊守衛的紫宸
門,到紫宸殿。皇帝在紫宸殿又受一次朝賀,這回的規模更大了,除百官之外,皇族中人,
命婦,都來見駕拜壽。
   紫宸殿內演奏了一套雅樂,又北上,皇帝和貴妃在蓬萊殿以南台階上設座,皇族和妃嬪
命婦分侍兩側,有高級爵位和官位的也在兩側和兩邊設席,其余百官則在紫宸殿以北的廊間
設席,兩殿之間的大片空地,東西兩面都蓋有長條彩帳,但空出很闊的通道。這大片空地,
是供表演用的。
   傳統儀隊奏樂巡行之後,是內外兩班合奏壽樂,這都是典麗莊重的節目。
   但在壽樂合奏之後,賜酒時,外面忽然有了鼓聲,一通鼓罷,有方響的輕鳴,接著,一
騎馬自西面承歡殿那邊穿過錦帳而入廣場,馬上的人戴了大面具,直馳到中央,勒住馬,倏
地站立在馬鞍上,向皇帝拜舞祝壽。
   大唐皇帝向身側的高力士詢問,旁坐的楊貴妃笑說:「現在不要問,你猜猜是誰?」
   也在同時,著了彩衣的馬僮牽了身上披錦的馬匹分東西入場,每邊同時進入兩匹馬,馬
匹一入場內,馬僮就離開了馬,馬匹自動排列,一共進入百匹馬。分兩行排列,沒有人指
導,但排得很齊。
   於是,原先騎馬而入的人,策馬退到一邊,取號角一吹,那一百匹馬齊一地稍屈前膝,
作拜狀,又接著,號角吹出不同的聲音,一百匹馬在原地搖頭擺尾作舞蹈之狀,馬的動作整
齊而健美,又接著,號角和兩種樂器合奏,一百匹馬的舞蹈姿態變了,它們由原地而移步,
自行組成一個圓圈,在走動中舞蹈。
   一百匹馬自行舞蹈,那是從來沒有過的,皇帝為之大樂,他接連著叫出賞賜,又命畫工
們把今日的馬舞畫下來。
   當百馬舞蹈這一個前所未有的大節目完畢時,百官命婦自動地高呼萬歲。而楊貴妃則命
人召戴面具的騎士入覲。
   皇帝在群呼萬歲聲中,飲盡了一杯酒,連忙問:「那戴面具的是誰?」
   此時,戴面具的人已由東面上階,左右為之除了騎服和面具。於是,皇帝看到了,那是
謝阿蠻!在大歡喜中的皇帝賜一杯酒給謝阿蠻,問她訓練舞馬的人是誰?
   「馬是從節度使安祿山、高仙芝兩人所獻者群中選出來的,出主意的是貴妃和我,訓練
馬的人是高公公設法調集的!
   他們日夜辛苦,三四個人服侍教導一匹馬,訓練了幾個月才成功!」謝阿蠻說完,再向
皇帝和貴妃拜壽。
   「玉環,賜她些什麼啊?」
   「也賜一個國夫人吧!」楊貴妃俏笑著說,再撩起自己的袖子,露出一只紅玉的臂環,
褪下少些,再向皇帝說:「這是你送我的,你說是外國進貢來的寶物,轉賜阿蠻吧!這小鬼
還沒有丈夫,總不能封國夫人。」
   皇帝褪下貴妃的紅玉臂環,轉而套入謝阿蠻的手臂。謝阿蠻看看左右,道謝之後,低聲
問:「皇帝,貴妃,好象有一位國夫人沒有來?」
   「嗯,是虢國夫人,貴妃說她不肯早起——」皇帝笑著回答,「早知有馬舞可看,她一
定會起個早的!」
   在馬舞的大場面之後,又是奏樂,賜宴也開始了,皇帝和貴妃依例至三獻後退席——那
是為了讓百官可以自由自在地吃喝。
   當皇帝和貴妃才退入蓬萊內殿時,宮門內侍奏:虢國夫人到——皇帝在欣揚中,隨口
說:「我們去迎迎這位遲到的客人!哦,傳命,許虢國夫人騎馬入宮門!」
   依例,命婦入苑後不得乘車,但可乘步輦,但至內宮門外而止。皇帝正想著馬舞,就說
出准許騎馬了。
   楊貴妃淡淡一笑,再說:「應該讓花花也參加舞馬的,和阿蠻配對!」
   皇帝捏著貴妃的手,於嬉笑中徐徐起身,他真的要出迎了,兩班執事內侍迅速地通知外
面。
   在輦路上,虢國夫人騎著馬,緩緩地到殿階,又緩緩地下馬,上階後再拜見君王。
   今天的楊怡,一身紫和緋相配的長衣,沒有畫眉,也沒有施脂粉,但是,她和濃妝的女
人們在一起,自有一股清媚與明艷的風韻!皇帝又為此而笑,楊貴妃也贊美她本色的艷麗—
—而這,成了大唐的歷史:舞馬的姿態被畫出和雕刻在器皿上,而虢國夫人的不施脂粉,贏
得了兩句詩:「卻嫌脂粉污顏色,淡掃蛾眉朝至尊。」
   淡掃蛾眉的大唐天子小阿姨使得大唐天子意思浮動,老去的男性生命,有著飄然乘風的
想頭,他忽然覺得自己有似一只闊口獸,可以把楊氏姐妹併吞下去。
   楊貴妃看出皇帝的神往,當楊怡和玉真公主在酬酢時,她拉過皇帝,悄悄地問:「三
郎,不該封花花為國夫人的,是嗎?」
   「哦,哦——」皇帝支吾著,終於,坦然說:「我想,還是讓她作國夫人的好,有時,
有時——」皇帝瞇了眼,不再說下去了。
   可是,楊貴妃卻不放過他,追問:「有時怎樣?」
   「有時,名和實不必一定要連在一起的,譬如阿蠻……」
   「那是要我再作成你?」
   「這個,貴妃想來會有分寸吧——」大唐天子笑說,「我變得很貪心了!」
   楊貴妃對皇帝的「貪心」有不滿,每一個女人,都會有同樣的心理的,不過,由於對方
既是皇帝,又對自己坦白,她只能把自己的不滿收斂了。
   但在這一瞬,她又想到了壽王,自己和壽王作夫妻時,壽王從不會有這樣的話出口的,
而且,她也知道,當自己為壽王妃時,壽王的確只有自己一個女人。
   當楊貴妃思念流轉之時,淡掃蛾眉的虢國夫人又到了他們的身邊,她再一次向皇帝拜,
講了祝壽的話,同時謝恩。今天的宴會是為皇帝祝壽,同時,兼為封三位國夫人補行賀宴—
—封三位國夫人不舉行大儀式,是楊貴妃聽從楊釗的建議而請皇帝不舖張的。
   虢國夫人儀態萬千,在皇族中人之間走來走去,也和命婦酬酢。人們私語:今天,妹妹
的風華把姊姊比了下去,但是,又有些人以為,妹妹雖然俏麗明秀,總是缺少貴妃那種雍容
的、柔和而自然的氣度美。
   女人批評女人,有時是別有立場的——大宴會在一套《紫雲回》的樂曲後,皇帝和貴妃
依例先退了——他們入休息室,只一轉就乘宮車轉赴興慶宮了。
   虢國夫人和姐妹及皇族中的女人們在一起,直到大部分賓客退去之後,她們才上車,轉
赴興慶宮。
   今天的宴會的最後一部分,是在南內,那是小規模的宮廷內宴。
   一長列宮車載著華貴的皇家和外戚中特出的女士們,向興慶宮去,車沒有上篷,宮中人
員可以看到車上的每一個人,他們注意著楊氏三位國夫人,以及在諸王眷的車隊中的壽王妃
韋氏,那是由於楊貴妃的緣故而看韋氏的。
   壽王李瑁今天也來拜壽的,但他只在含元殿早朝,沒有參加宴會,宮內宴會,便由壽王
妃韋氏代表。
   在興慶宮,皇帝和貴妃先從宴會中退出——皇帝需要休息,他在飛霜殿內寢側室,除了
袍服靴帶,躺在榻上受按摩和假寐。
   這是一個老年人所必需的中途休息。
   楊貴妃在內寢,因為熱,她沐了一個浴,再更衣和重新打扮,打扮後,她也曾洗淨鉛華
而對鏡,但她認識到:自己不施脂粉是比不上妹妹的。
   她對鏡,刻意化妝,妝成,緩緩地到側室,她看了躺在榻上的皇帝一眼,皇帝一雙裎裸
的小腿,肌肉並不松弛,通常,老年人總是瘦削和松弛的,但李隆基似乎是得天獨厚,他在
這年紀,既不發胖,也不消瘦,體態與七八年前沒有什麼區別。
   她自宮人的暗示中得知皇帝已睡著,於是,她靜靜地在旁邊坐下來。
   皇帝並非真正睡著,他在朦朧了一陣之後,當貴妃坐下時,發覺了——雖然他戴上了黑
眼罩,但還是能知進來的人是誰,他叫了一聲:「玉環——」她笑問:「你不看也知道是我
嗎?」
   「那還用問,能進入此地的人,除你,還有誰?」皇帝取下眼罩,欠伸著肢體說。
   「那也不見得,小鬼就會闖進來,可能在不久之後,還有人會闖進來!」楊玉環移近了
說,微帶悻然。
   「玉環,多年了,我的鼻子也能嗅得出是你,來,不要講別人——呵,如果阿蠻進來,
她會讓我躺著,自己會坐在旁邊等嗎?」
   「那樣說,我還有一些好處!」
   「玉環!」李隆基捏握了她的手:「不可如此說,我有時想狂一次,癲一回,但我的心
中只有你一個人的,我們是正正式式的,像尋常百姓家的夫妻,那回事件,只是夫妻吵嘴,
我知道,你心裡頭還有芥蒂——」
   她搖搖頭,低說:「沒有了。」但接著又說:「不過,那次事件使我明白,皇帝總和平
常人不同!」
   現在,皇帝坐了下來,明快地說:「玉環,以後我會記得,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一定
做到象平常人一樣,像市井漢一樣,一有不對,就動手打老婆!」
   楊玉環嗤地笑出來,說:「好了,也該起來啦,我想大夥兒已經來了。」
   皇帝又出現在內廷宴會中了,這和剛才的宴會不同,皇帝與貴妃都只穿了便服,也沒有
繁文縟節,在休息室中和貴妃講了一些私話的李隆基,以為自己的感情已經淨化,但是,當
再見虢國夫人時,欲望又浮了起來,他想:這女人,總要弄到手一次……
   他曾經在調笑間下過功夫,然而,楊花花若離若合,總不讓皇帝真正獲得,也因此,皇
帝的欲望也越來越強烈,同時,他也自喜於有欲望——人們說,男人們到了他這樣的年紀,
已不會再有大欲,而他有,他以自己不老而喜悅,他冥想著自己可能再有十年好風光……
   皇帝的強烈欲望,總會達到的——這年的冬天,在驪山溫泉,楊花花終於和皇帝在溫泉
共浴。
   那又象是蛇蛻脫了一層皮——大唐天子忽然間精力充沛起來,在雪後晴日,他帶了楊氏
姐妹乘雪車出游。
   為了花花,皇帝做出了特殊的賞賜,他賜一所在溫泉區的宅第予虢國夫人。楊怡以為這
太突出,要求皇帝賜三所宅第,楊氏每一個國夫人各一所,皇帝欣然答允了。
   當開春後再上山避寒時,心曠神怡的皇帝又賜楊錡、楊銛二人各一所溫泉住宅,至於楊
釗,雖未獲賜宅,但在政治上卻有了發展。
   楊釗和宰相李林甫交結上,他協助李林甫把隋皇帝的直系孫楊慎矜一夥徹底消滅。當年
和楊玉環家聯宗,著實親近過一下,又是決定楊玉環命運的一戶人,三兄弟同時被殺,這一
案下來,又接著有一案,把名臣李邕等人處死。楊釗成了李林甫所器重的人員,由宰相任
命,他多兼了兩個差事。
   楊釗的官品尚未到大臣級,但他兼的事多,卻已是大臣身份了。不久,當群臣上皇帝尊
號為「開元天寶聖文神武應道皇帝」時,楊釗獲得了次級大臣的銜位,官給事中,兼御史中
丞,專判度支事,此外,他又兼領了十五個使職,其中如關內道京畿采訪使,本來應由一級
大臣兼領的,而楊釗卻越位兼了許多使職,有的名高,有的名低,如木炭、宮市專使,地位
較低,是楊釗早期的兼職,他擢升,原兼職並不放棄。這樣的財務和貨用的兼職,他有好幾
個,而他的表現,據說都不錯,隋皇帝的後裔被殺後,楊釗又代理太府事物和管理糧倉。
   皇帝以楊釗幹練,處事有方,特賜紫衣金魚。
   楊家的貴盛一天比一天增長,楊氏家族成了長安城中權貴們側目的人物。楊釗和貴妃本
非直系,但是,如今的楊釗成了特出者,楊氏一門,男人中數楊釗,女人中數虢國夫人。
   在宮中的楊貴妃,過了第二個階段的繁富的愉快日子,被逐出宮是她宮廷生活中的一個
轉折點,這件事發生後,皇帝對她更好了。再者,生活上經過了一個低潮,如今又轉向高
潮,由於皇帝又有新的好興致的緣故。
   宮中行樂的方式也有了變化,南內加多了兩班小部樂,舞人也多了,謝阿蠻曾熱心地訓
練舞人,可是,舞人增多之後,她的熱心反而降低,那不是她不喜歡,而是她本身進入了戀
愛,她愛上了一名禁軍中的低級軍官,但是,在可見的時日中,卻無法婚姻。
   她坦率地告知楊貴妃,自己看中了一個人——她又請求貴妃,當時機成熟時,設法成全
自己。她告訴貴妃,自己的情人名陳方強,目前是試用軍官,還不能結婚,再過一二年,地
位確定了,便可申請婚姻。
   楊貴妃為阿蠻的不願留在宮中而暗自歎息,她知道皇帝很喜歡阿蠻,而阿蠻也經常表現
對皇帝很好,結果卻是別有所戀,情愛上的多變性,使她感慨。由於她對皇帝有愛,因此,
她也暗暗為皇帝難過。
   在興旺與歡樂的歲月中,大唐皇朝的邊將,身兼平盧、范陽二地節度使的安祿山又入朝
了。安祿山是胡人,所統也以歸化了的胡人兵馬為主。李隆基采取以胡制胡的對外政策,著
名的邊將如哥舒翰為突厥人,高仙芝為高麗人,大唐天子都專任他們以邊境兵戈之事,給予
他們的俸祿極為優厚,那是羈縻的策略,用他們和外族作戰,免使漢族的壯丁出征和戍邊。
   這幾年,安祿山在邊境對外用兵,表現很好,上一次安祿山入朝,皇帝賜他鐵券和加給
御史大夫中央官銜。這一次入朝,大唐天子對他更加優待,除了讓安祿山和太子朝見外,還
在宮內舉行宴會,楊貴妃和她的姐妹都參加了。皇帝為了取得這名胡將的效忠,使他和貴妃
的從姐妹和從兄弟楊銛、楊銛結為兄弟。
   這是邊庭將帥前所未有的榮寵,安祿山一下子成了長安城中的特出人物;而楊氏家族奉
皇帝命和安祿山結為兄弟,也使人刮目相看,那是說楊家不僅因貴妃而貴盛,還參與了皇家
的策略上的運用。
   由於和楊氏結兄弟,宮中又舉行了一次宴會。安祿山在興慶宮中欣賞了霓裳羽衣舞,接
著,他自請作胡旋舞,為皇帝壽。
   胡旋舞以快速轉旋為主,而安祿山的舞蹈可以和宮廷中的職業性舞人比美。
   ——這又是一個新的開始,宮廷宴樂,有邊將參加了。
   楊貴妃對這些事完全不留意,再者,現在的她變得很忙。
   楊怡經常入宮,她比貴妃更貪玩,也比貴妃更多玩的花樣,她拉了謝阿蠻,再加太華公
主(鹹宜公主因死了丈夫,不能參加),在大唐宮城的三苑到處游樂,有時,她也會把作女
道士的玉真公主拉了來同游,馳馬、打球、划船、賭博,節目非常繁富,連貪玩的貴妃有時
也會感到吃力。大唐皇帝初時也參加的,但他的年紀到底吃不消了,幾次以後,便借故溜
走,楊貴妃感到吃力時,也溜掉——她回來陪皇帝。自她入宮以後,此時的宮中生活最繁
富,也最亂,貴妃曾建議阻止小阿姨掀起的胡鬧,可是,皇帝以為,宮廷中的熱鬧,表示有
生氣,大可不必阻止。
   在放任中,一些皇子,也被召邀而參加了游樂——楊氏家族中,因為得到皇帝特別的恩
寵而驕狂了,他們時時有些事故發生,其中,富有的韓國夫人,還受了賄賂,不過,沒有人
敢於舉發這些事。
   楊氏族人在驕恣中生活時,貴妃的再從兄楊釗卻遠離了歡樂宴游,努力工作,爭取政治
地位。終於,由李林甫奏請,以楊釗為兵部侍郎,仍然兼御史中丞和許多使職,侍郎是真正
大臣級的官員,有侍郎銜的官員,一轉就可以入相的——楊釗自巴蜀來,在短短的年月中,
爬上了非常高的位,雖然也有人妒忌他,但由於他有過人的處事能力,妒忌者無法借因來打
擊他。
   當楊釗獲得兵部侍郎之後,外面傳說,圖議中有金刀二字,不利於國。聰明的楊釗為此
而親向皇帝請求改名,因為釗字是「金刀」二字組成的。
   大唐天子欣賞楊釗,御賜一個名字:國忠。
   賜名正式發佈,於是,中書省及各部會機構,紛紛在表冊上把楊釗的名字用硃筆改為楊
國忠。楊國忠於獲得賜名之後,入宮朝見貴妃謝恩——在平時,他是最少入宮的一個,甚
至,他故意避免入宮,他和宮廷中的聯繫,大多經由楊怡。
   大唐天子的小阿姨,小寡婦楊怡,和這位再從兄的感情很好,當楊釗努力向上爬升時,
交遊費有欠缺時,總是楊怡供給他的。
   當楊釗獲兵部侍郎銜及賜名國忠之後,皇帝的老奴,武官中最高品位的內侍,驃騎大將
軍高力士,有一次單獨和貴妃在一起,提到貴妃的親哥哥楊鑒,楊鑒為父親服喪,早已滿期
了,高力士報告貴妃,楊鑒並未依例呈文吏部復職。高力士以為,貴妃應該致書自己的親
兄,以及給予應有的地位。
   高力士的提議勾起了楊玉環存於心裡的往事,父親為自己的嫁子再嫁父而憤恚遺憾,她
忖度,親哥哥服喪已滿而不出,可能受父親的遺命。
   但是,高力士以為:楊氏其他的族人都因貴妃而貴盛,不能任由親兄閒居的。他勸楊貴
妃先致書問候,由內侍省轉送出去,那是合乎宮廷法制的。
   楊貴妃於念及哥哥時,有說不出的煩亂,她無法自己作書,轉命女官代寫,由內侍省送
出去。
   在冠蓋京華,楊鑒這個人幾乎被人遺忘掉了。貴妃的書信送到在東都閒居的楊鑒手中,
他經由正常的手續,上書吏部報告自己喪服早滿,因為有病,所以沒有依例在喪服屆滿時即
行報到。這是公文,在公文之外,楊鑒作了兩封私函,一致貴妃妹妹,一致秘書監,他表示
自己的願望,仍然回任舊職——這一方面可以說是合體制的,一方面也表示他不願因為妹妹
的緣故而升官。
   楊貴妃把這事件交高力士處理,她表示,暫時依照哥哥的意思,等楊鑒到了長安,再作
別的打算。因為楊氏目前的情況,楊鑒應是一族的中心代表,應該承繼父親的爵位,即使不
襲爵位,至少也應該有一個正卿的官位,再當秘書少監,實在太委屈了。
   楊鑒接到吏部的復職通知:回原任。這是大唐官場的例行事故,但對特殊人物,可以不
必依例辦事的。對楊鑒而依例復官,長安官場中的人注意到了,這是很容易打聽到的,吏部
中人洩露,事件的處理,通過高力士。
   當楊氏一族鼎盛的時候,竟作這樣的安排,的確令人疑惑,人們忖度貴妃和親兄之間相
處不好。
   接著,又有令人猜疑的事發生,楊鑒夫妻並未立刻回任,他們運用了大唐人事制度的一
項特例:官員們請假或奉命任職,在特殊情況下,有一百天的期,不到職或請假又沒有特別
的理由,一滿百日便作自動離職論。
   楊鑒運用此例,在接到命令之後,挨了將近三個月才到長安報到——他先住旅館,三天
後才搬入自己的舊宅,他去拜訪了宰相,御史大夫,京兆尹,秘書監,侍中,然後,再去拜
訪自己的親戚和向宮廷投帖。
   楊貴妃立刻召見楊鑒夫婦,那是只有貴妃和兄嫂的小場面,唯一的外人是高力士,這位
驃騎大將軍陪楊鑒夫妻入內(那是給予楊鑒夫妻特殊榮譽),小坐,就先退了。
   兄嫂和妹妹相對,楊玉環在一陣緘默之後,喟歎著說:「哥哥,是不是因為大人有遺
命,著你放棄仕進?」
   楊鑒苦笑著,艱澀地說:「那也不盡然——」
   「哥哥,我不知道怎樣說好,在宮中,我也發生過一些事故,結果沒有什麼。而我家的
人,你在守制家居的時日中,成了主要的貴盛家族,還有,伯祖父一房的楊釗,皇上賜名國
忠,如今做官做得很好,在這樣的情形之下,你不出來,似乎不大好,父親的遺命——噢,
哥哥,我想,父親一定是恨死我了!」楊貴妃轉看承榮郡主,「嫂子,你說吧,我哥哥是不
肯直說的;哥哥,我是照從前的想法。」
   楊鑒也望了妻子一眼,於是,承榮郡主說:「大人並不恨貴妃,父女之親,恨自然是不
會有的,不過,大人以儒學名家,孔夫子和貴妃,我想想,大約也會勢不兩立的!」這位郡
主忽然輕松起來。
   這惹得楊玉環笑了,自然地接口:「那樣,幸而大人已故,沒有看到現在的情況,不
然,他會更生氣的!」她稍頓,再問:「哥哥,大人遺命對你的仕進到底如何說呢?」
   「大人並未囑咐我不仕,但命我安守,不求進取,不可仰仗宮廷的關係而倖進!但又囑
咐我,不可損害及你!」楊鑒婉轉地說。
   承榮郡主了解玉環的個性,雖然疏隔了幾年,但她相信這不會變的,於是,她補充說:
「大人的意思,阿鑒如能不仕,自然最好,但是,大人也明白這是不可能的,因此,大人遺
命,希望阿鑒不求顯達,能夠和宮廷關係疏遠一些便更好!」
   「唉,那樣——」楊玉環低喟著:「我來設法調和,希望我能做到,你們,第一,總得
見一次皇帝,這事,讓我請高力士來安排;哥哥,你想想,以你為秘書監怎樣?我說的不是
立刻做,過三四個月或者半年再任命——」
   「不可,貴妃娘娘,秘書監有特出處,又掌機要,我是原來定作秘書少監的,如今依例
回任,再接掌秘書監,那是不方便的了,也大違先父遺命。玉環,我的官位,慢慢地再說
吧,我們總不會疏遠到消息不通的地步;」楊鑒稍頓,艱澀地說:「只是,有一點希望你做
到——我聽說我們族人經常入預宮廷宴會,我想最好不要把我牽在內,大宴,我自然要參
加,平時小宴,最好不要找我!」
   「好吧,我總聽哥哥的話,現在,我們三個到南內各處走走,然後進些小食,你們再回
去——有人說我們兄妹間有些隔閡,我們內內外外走動一下,大約沒人講閒話了。」
   這個貴盛的家族間,潛藏著問題,外人是無由得知的,不過,他們三人在南內游覽時,
謝阿蠻忽然來了;她自行上車,自作主張地堅請再游覽大明宮宮苑。
   楊鑒夫妻久仰謝阿蠻的大名了,但是,這名宮廷中歌伎禮貌欠缺到如此地步,則使他們
為之驚愕,而對楊貴妃的順應,也使他們大感意外,特別是皇家出身的承榮郡主,她了解宮
中主奴間,過去是極少有平等性友誼的。
   楊貴妃陪同他們游大明宮苑,而謝阿蠻則在一處溜開了,她先悄悄地告知貴妃,自己去
偷會情人,並且請貴妃為之擔待。楊貴妃對這樣的事,總是欣然接受的。
   楊鑒重到長安,恢復舊職,在最初,人們矚視著貴妃親哥哥的動態,以為必有特出地
位,但楊鑒一些也不特出,他如一般官員那樣平實地工作,長安官場是勢利的,而且也是短
視的,他們見到楊鑒夫婦毫無耀武揚威的表現,很快把貴妃最親的人看淡了,這也因為楊國
忠和虢國夫人這一男一女的風頭太健之故。還有,其他的楊氏族人,也鋒芒畢露!
   楊氏族人的嬌恣,在漸漸地擴充。
   著名胡將,身兼兩鎮節度使的大唐邊陲重臣安祿山又應召入朝了,他帶了許多禮物送給
朝廷中有關人員。
   皇帝對他的籠絡,與過去一個樣子。在興慶宮的勤政樓舉行宴會歡迎他,然後,又邀入
內宮。
   李隆基先讓太子,再命另外兩位王皇與安祿山分別入游宮苑,那是他的深謀遠慮,為自
己的兒子與邊境胡將親近,冀使胡將的效忠自第一代傳至第二代。
   在宮苑中游樂時,安祿山朝見了楊貴妃。
   皇子們對貴妃行的是母禮,而安祿山則曾和楊貴妃的兄弟姐妹行結為兄弟的,這胡人自
有他的機智,在宮內游巡的最後節目中,貴妃招待他小食,皇帝也參加了,他自請奉貴妃為
義母,以表示忠貞和明定尊卑。
   皇帝看著錯愕的楊貴妃,笑了,爽快地答允。
   於是,健壯和高大的安祿山向楊貴妃拜叩,用正式的對親長的儀禮,拜畢而起,皇帝等
他再拜自己,但是,安祿山沒有立刻拜,皇帝問了,安祿山又正式說出:「臣本胡人,今逢
尊親大禮,應從本族之禮,胡俗,先母而後父;」他稍頓,再說:「臣兒叩見父皇——」他
再拜,但用的是朝禮。
   李隆基又笑了,他欣賞安祿山的風趣以及兩種不同的跪拜,於是,他傳命宮廷舉行內
宴,為貴妃收義兒而慶賀——這也是宮中很特出的事件,貴妃收一名胡將為義子,又是前所
未有的事。
   同時,興慶宮的執事人員,奉命作盛大的佈置,皇帝宣佈歡宴分兩日舉行。
   宮廷中所有的樂班人員都奉命,排練幾套大樂章,包括著名的霓裳羽衣舞樂在內。此
外,著名的樂工又奉命譜一套小部曲,以紀念貴妃收義子的事。
   皇帝以為,這是同化不同種族的一種策略運用,他直率的告知了楊貴妃,那是因為楊貴
妃本身實在不高興收一個年紀比自己大的胡人為乾兒子之故。
   為了皇帝的政治策略運用,楊玉環只得打起精神來張羅了,她自行選擇了宴會的游戲節
目,又召高力士來共同商量賓客的名單。
   高力士發現了楊貴妃對此事的無可奈何的神態,老於宮廷和最了解皇帝的他,當然明白
這樣的事是出於皇帝之命,於是,他暗示貴妃,事到如今,必須作出非常愉快狀,高力士說
明,胡人為少數民族,文化比較低,實際上受漢人的利用,他們有先天的心理自卑,因而也
多有猜疑,既已認為義子,就得很認真地做,也得真正把安祿山當兒子看待。
   「要命的事,為我弄這樣一個義子,唉,沒奈何,力士,你指點著,加些民間的認義子
習俗,皇上自己也喜歡熱鬧,我們就做得熱鬧些,至少可使皇上開心!」
   於是,興慶宮的宴會規模更擴大了。
   第一天,在花萼樓設宴,然後,在龍壇觀雜耍和舞樂。皇族、外戚、有關的大臣和命
婦,被召邀入宮的有三百人以上,大臣們在花萼樓的宴會之後,退出了一部分,龍壇的游
樂,比較輕松。
   范漢大娘子的雜技班表演了弄缸、玩甕、走索、疊人、上桿等技藝,然後是器舞和群
樂,很熱鬧的,皇帝只看了第一場雜技就退出了,楊貴妃成了宮廷游樂會的主持人。義兒安
祿山極守禮貌,每逢一個節目完了時,都過來向貴妃義母行一次禮。在旁邊的虢國夫人於安
祿山走後,笑著問貴妃,感想如何。
   她不願說,轉過話題,說明今日是正日,禮節較繁,明天就不同了。虢國夫人接著說:
「明天,我來戲弄這胡兒一下,你讓我設計一個節目!」
   「花花,此人為皇帝所器重,不能使他難堪的!」
   「你以為我是一個使人難堪的人嗎?」楊怡笑了:「巴蜀有一項典禮,我的兒子初生之
時,用錦兜兜著走一轉,乞賞錢,明天,我來玩一次!」
   這是一個偶然的動議,楊貴妃並不著意,因為她對此沒有真興趣,再者,今天的她,也
有些心神不屬,謝阿蠻告訴她,壽王殿下今天也赴宴,但是,楊貴妃沒有見到他,內心有迷
離的惆悵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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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的宴會被邀的人較第一天為少,但霓裳羽衣舞則在次日進食時奏演。
   皇帝在午餐後退出,自行去休息。
   楊貴妃引領著賓客到交泰殿,看小部樂奏,不久,虢國夫人來請安祿山去,她告訴他錦
兜裹兒的故事,請安祿山合作。
   俏麗的楊怡眉目飛動地提出,安祿山沒有思考就接應了。
   於是,一個哄鬧的場面出現了,八名健壯的內侍用一個大錦兜裹了安祿山,上輿抬著,
在喧鬧的鼓樂聲中出現,兩名執事內侍在前行,高唱貴妃洗兒,乞賞賜。
   在巴蜀,錦兜裹兒出見賓客稱為洗兒,洗兒乞賞是以表示賤而納福。
   頒賞的人會賞錢或物品,放在錦兜內,通常這些收穫是要由主人加倍捐出予佛寺或道觀
的。
   到宮廷來作客的人,多數不會帶錢,而虢國夫人又故意命人抬安祿山入婦女群中,於
是,所有與宴的女士們只有取下一件飾物為贈——這嘩鬧很快傳到午睡初醒的皇帝那兒,於
是,皇帝命內侍傳諭,以十萬錢供貴妃洗兒。
   安祿山被抬來抬去,有似丑角,但是,左右有楊怡和謝阿蠻相伴,又出入在婦女群中,
使他也忘情而樂了。
   這一個節目玩了頗久,之後,高力士總覺得有失體統,暗示安祿山,應該請退了。
   安祿山退出,多數賓客也退了。但還有三十來人留下,皇帝午睡足,精神奕奕地到來,
他贊賞錦兜裹兒的玩意,他對貴妃說:「這很好,可惜,我不便出來看。現在,我們這些人
樂一樂,我來表演擊鼓!」
   皇帝以擂鼓擅勝場,樂工賀懷智、馬仙期、雷海青、陳良四人以四種樂器為伴。
   皇帝擂完一陣鼓,順手取下賀懷智的平頂小帽,走向貴妃身邊,躬身,笑著說:「阿瞞
樂籍,乞貴妃和夫人賞賜!」
   楊貴妃笑倒了,她無法說話,旁邊的虢國夫人揚眉說:「豈有大唐天子阿姨無錢作纏頭
耶?來,此局賞賜三十萬錢!」
   「花花!」楊貴妃捧腹而叫:「你們夠胡鬧的了,呵,剛才抬了象牛一樣的安祿山當嬰
兒,我得忍住不能笑,現在,皇上又來了,這帽子裝得下三十萬錢嗎?花花,你又如此闊
氣,一局三十萬,不得了!」
   此時,皇帝宣佈以虢國夫人的三十萬錢轉賜諸樂工,於是,有一片高呼萬歲的聲音!
   這是歡樂的高潮,安祿山和皇家的關係也進了一步,不久,他獲得東平郡王爵位。而虢
國夫人的兒子,雖未到婚姻的年齡,也因勢而和皇帝的一名同年的孫女定了親。(輩分又混
亂了,但大唐皇家對此不在乎。)
   楊氏家族的光輝一天天地上升。
   終於有事發生了,上元節的長安,沒有宵禁,楊氏族人夜遊,車騎和廣寧公主及她的丈
夫程昌裔的車騎相遇,廣寧公主的車上有徽飾,照理,楊氏的車騎應該讓路,韓國夫人的家
奴不讓,雙方爭執了起來,家奴們互揮馬鞭動了手,推開了公主的車,駙馬都尉程昌裔在車
中跳出喝止,也被鞭子打著而跌倒。幸而楊錡趕上來,才制止了一場可能釀成大禍的打鬥。
但就是如此,廣寧公主的車已側撞在路邊樹上,又由於公主隨從人數少,寡不敵眾,有兩人
被打傷了。
   這是發生在西市附近大街上的事,自然很快就傳開,楊國忠知道了,大驚,他以最快的
方法托楊鑒上表請罪。
   秘書少監楊鑒在痛苦中接受了這一任務。
   人們以為楊氏族人在大街上侵犯公主,必會降罪的,但是,廣寧公主入宮自訴的結果,
只是殺楊氏家奴一人,而駙馬都尉程昌裔,反以行為不檢而停官了。
   這一處置的方式使人感到驚動。
   在宮內,楊貴妃也得知了,她對自己家族中人的驕橫,大為不滿,從來,她不為自己的
家事而和皇帝說什麼的,現在,她向皇帝提出了,她以為,對韓國夫人及其他擾事的楊氏族
人,也應該懲戒。
   皇帝對於已處理了的事不會改變的。再者,皇帝先看到楊氏的自行請罪表,再有廣寧公
主的哭訴,先入的觀念使得皇帝以為錯在公主那邊,他輕松地對貴妃說:「程昌裔本來不會
做官,我借此停他的職,沒什麼的,再者,西市街道如此闊,那會有爭路的事,中間一定有
別的原因,已過去了的事,別理會,我正在想,我們過幾天上山去,他們為我弄了一群雪
狗,希望下一次雪,我們可以玩狗!」
   大唐皇帝越來越耽戀游樂了,西北的雪狗能拖了滑車在雪地上奔馳,邊庭的將官訓練好
了,送來的。皇帝對此又有了好興致。
   於是,楊氏家族的事件便再無人提及,而皇帝和貴妃,在驪山溫泉住了二日——溫泉宮
易名華清宮之後,又加建了許多房屋,虢國夫人自行出資加造了一宅,楊國忠也獲得了賜
第,只有秘書少監楊鑒沒有。不過,這回的驪山行,楊鑒夫婦也隨駕,虢國夫人以自資所建
的屋宇讓給楊鑒住。不過,楊鑒對於家族間的情形,有著深憂;何況,就在華清宮避寒游樂
的日子,楊國忠又兼領了劍南節度使銜——楊鑒對貴盛、驕恣以及權力的取得,都有著不安。
   楊鑒深知自己家族中最能幹的男子是楊國忠,而且,楊國忠的青雲直上,也並不是全仗
玉環,他確實有過人的表現;不過,楊鑒又知道這位能幹的遠房堂兄,參加若干政治上的陰
謀事件,和李林甫結黨而致楊慎矜全家於死地。
   他害怕這樣能幹的人物。此外,他對小從妹楊怡也有著不滿,他聽說楊怡和皇帝有曖
昧,和楊國忠也有不清不白的亂倫關係,還有,他又知道楊怡利用關係自巴蜀販貨來長安出
賣,因此,她很富有。
   楊鑒受父親的影響比較深,而他的妻子承榮郡主也是保守性格,和楊氏其他的人,有些
合不來。
   他日夜想換一個較閒散的官位,實在,他在秘書少監任上,早已超過了任期,應移調了。
   當他正為自己的官位設想時,楊國忠來找他了,就是為楊鑒的職位,國忠勸請楊鑒接受
光祿卿的新職,如果有積極的興趣,則轉任工部或戶部侍郎。侍郎的官階雖然只有正四品
下,比光祿卿的從三品為低,但實權卻高出光祿卿,楊國忠是善體人意的,提出時也很坦率
——他告訴楊鑒,自己的職位可能再擢升,他希望能在楊鑒之後再升級,那比較來得好。楊
鑒也坦率相告,本身對都城生活不能適應,希望外放作一任州官。
   楊國忠答應為他安排,但要求楊鑒先轉一次官,那是敷衍,因為大唐習慣重內輕外,做
外官即使官高,也少有人願前往的。
   楊鑒不知道國忠在敷衍自己,他接受,但要求轉一個同品或只高一級的閒官。
   於是,楊鑒由從四品上階的秘書少監轉為正四品下階的諫議大夫。諫議大夫表面權力不
及秘書少監,但是,這職位是因人而重要或不重要的,諫議大夫為皇帝的近臣,對大政有發
言權,雖然是散職,但也可以做得很出色。
   自然,楊鑒不會是做得出色的人物。
   當楊鑒調職時,貴妃單獨召入他一次,先談關於受封爵的事,楊鑒說明已讓給長房,自
就不必了,接著,貴妃問了一些外面的情形,楊鑒說出了家族中因貴盛和驕恣,自己看不
慣,又無法理會,想避開些時,到外面去做州官。
   楊貴妃沒有傳統的觀念,再加她本身愛玩,多走些地方,她以為是樂事,對哥哥的提
議,大為贊賞,並且自願直接向皇帝提出,這使楊鑒為之苦笑,他又告知妹妹,國忠希望自
己先做一任諫議大夫再外放。
   「別理他,你想到外面,何必換什麼諫議大夫,那又不是了不起的官兒,我來為你安排
——噢,對了,我聽說楊銛接你的秘書少監職位,他能做嗎?」
   楊鑒茫然,脫口說:「我不知道,但我相信他會比我做得好的!」這回答使楊貴妃為之
緘默,她不大看得起楊銛,從那次出宮事件後,她對兩位堂兄弟都有些失望,不過,她不願
意說。
   當楊貴妃要為哥哥進言外放做州官時,一宗特別的事件在長安城內發生了。
   事出在朝廷中,為皇帝信任,職權僅次於李林甫的,官戶部侍郎,兼御史大夫,又兼京
兆尹,並兼二十多個使職的王錤。王錤的資歷較深,升擢不及楊國忠快,但在高階位上的進
度,他又超過楊國忠,當楊國忠獲得御史中丞時,王錤也是中丞,不久,王錤兼了御史大
夫,高於楊國忠,再兼京兆尹,自然比楊國忠更加重要了。
   楊國忠和王錤本來是交好的,但在官位變化中,國忠發現,王錤的現勢,將阻礙自己入
相,如果任命宰相,必然先任王錤才能輪到他的,何況,王錤和李林甫關係又極深,如此,
楊國忠與有權勢的王錤,成了政敵。
   王錤的家族和楊氏的家族差不多,有驕橫之名,但貴盛不及楊氏,不過,王氏家族弄
權,楊家則和權力少有相干。
   王錤的弟弟王銲,官位雖只戶部郎中,但結黨,又把勢力滲入軍中,王錤的兒子王准,
為衛尉少卿,是一名狂夫,他們組合了一批市井少年,無賴子弟,還有龍武軍中的中級帶兵
官。他們利用王錤為京兆尹的地位,在長安聚斂納賄,包庇一些非法組織。他們本身狂妄無
知,以為布在軍中及市中的力量,足以控制長安。
   這樣的事,自然不易逃過朝廷的耳目,高力士控制禁軍,當他查明王錤在禁軍中的活動
時,不能再忍,奏告皇帝,李隆基仍然相信王錤,命他查辦弟弟。可是,狂妄的王銲以為自
己的力量可恃,他動員市井組合和龍武軍中一部人起來抗拒,並欲殺死龍武將軍,全奪龍武
軍,用以迫皇帝任王錤為大丞相。
   楊國忠的情報人員先得知,國忠即引太府的少數防守兵出戰,又利用他兵部侍郎的職
權,用急命請金吾將軍發兵,他們在皇城西南打了起來,楊國忠明知這樣的造反必不會成
事,但他命部下守禦。掌管禁軍的高力士,雖然也知道這些人不能成事,但他不容許這種騷
亂蔓延,親自領了四百名飛龍騎兵,自皇城穿道而出,很快的解決了叛亂。
   長安市區並未受到驚擾,打仗也只在皇城西南角一隅,談不上有特別的損失。不過,這
一場莫名其妙的叛亂,把王錤父子都拖垮了,他們先後賜死!
   處置這一件事,楊國忠的反應最快,也可以說出力最多,甚至宰相李林甫也不及他。
   於是,王錤死後所遺下的兩個大職位:京兆尹(按:等於大長安——首都——市長)和
御史大夫都落入楊國忠之手。
   在此之前,楊國忠所希求的只是兼御史大夫,他以為王錤身兼兩個最重要職位,設法分
取一個,合於情理,而且,他也有了部署,以兵部侍郎本職,求取兼御史大夫,唯一使他遺
憾的是楊鑒太不積極,如果楊鑒積極一些,可以輕易地再奪王錤的戶部侍郎,那末,王錤就
不足為敵了。然而,意外事件的發生,使他獲得了比預期更好和更多的職位,此外,王錤所
兼領的二十余個使職,幾乎有一半轉到楊國忠身上。
   於是,在大唐皇朝,宰相李林甫以下,楊國忠的聲勢最大。再者,李林甫和王錤私交極
深,王錤的叛逆案,雖未涉及李林甫,但這位大臣始終受到議論。
   楊國忠雖然是外戚的身份,但人們知道他最初的崛起和中期的奮鬥上進,與宮廷是無關
的。士人們雖然看不起楊國忠(因他沒有文事方面的出身和才華),但對他的辦事能力,卻
無人非議。
   長安城內一場兒戲式的叛亂,把楊國忠捧上了高位。皇帝和貴妃談及此事時,楊貴妃乘
機為自己的哥哥請求一個州官的職位。皇帝看著他,訝然問:「玉環,你討厭你的哥哥?」
   楊貴妃茫然,說沒有。於是,皇帝說:「據我所知,楊鑒是一個能循規矩的正派文官,
才力可能不很高,但守職不墜,交他做事,必不會逾越和做不到,為何要外放他呢?」皇帝
在迷惑地問。
   「他自己想到外地去體歷一下,上次,他轉官諫議大夫時,我和他見了一次,他有此表
示,我一直忘了代他請求。」
   這使皇帝又笑了,搖頭說:「你在宮中那樣久,還是一些也不懂,你哥哥要做州官,又
何需請求?他要求做尚書,才需要請求哩,以他現在的職位,如外放為上州州官,名雖不
降,實際等於相當嚴重的降級!」
   「上州刺史的官品也很高,好象比諫議大夫還高……」
   「你不懂的,外官官品和京官官品不能同日而語!」皇帝又搖頭,「不,我想一個比較
好的京官給他,光祿卿……」
   「三郎,他自己要做州官,你就來一次皇恩浩蕩!」楊貴妃急說:「阿鑒有些像我的父
親,不願因我而取高位!」
   「好吧,我的外戚中各式人才都有,有一個不求顯達的舅子,也不壞,我立刻著人去
辦!」
   「那也不必如此急的,你記住這件事,照例辦就是了!」
   當楊國忠顯貴甚盛的時候,楊鑒卻離開了長安,到遙遠的江南的湖州任州官,那是因為
原來的湖州刺史剛好任滿。
   楊鑒的外放湖州刺史,使長安官場中疑惑和議論,可是,這又只有幾天,新的事故轉移
了他們。
   在此以前,安祿山大破契丹,那是一場先敗後勝的戰役,功成。不久前,契丹又入寇,
安祿山部將之擊退,並追逐三百裡,占領了十多個要塞,於是入朝。
   此時,在西北立功的名將哥舒翰也在朝,哥舒翰成名在安祿山之前,但當時的聲威和名
位都不及安祿山,他有些不平,皇帝使高力士為之調停。
   楊國忠也奉命調和於兩員將軍之間。但是,青雲直上的楊國忠,此時的處境卻不太好。
王錤事件之後,有人議論李林甫,楊國忠也順勢運用了一下。可是,李林甫做了十九年宰
相,本身能力既強,又耳目眾多,朝廷間的細事,他都會知道的,楊國忠聲勢雖大,到底比
李林甫差得很遠,楊國忠以為在皇帝面前暗損一下李林甫,必不會為人知的。可是李林甫卻
得知了,這位老去的宰相對權力的控制是一絲不苟的,當他發現由自己一手提攜起來的楊國
忠對自己竟然不夠忠誠時,便利用宰相權力來打擊楊國忠了。
   楊國忠也耳目眾多,他得訊,很是緊張,這是他生死成敗的關頭,他求助貴妃了。
   是楊鑒剛到湖州,謝表尚未呈遞入長安的時候,楊國忠向貴妃談及自己的處境,並且要
求貴妃認真地給予援助。
   「國忠,決不可能的!」楊玉環以她的直覺作回答:「如果李林甫圖謀你,一定會向皇
帝說,可是,我知道沒有,皇帝很稱讚你,認為你的才能在眾人之上,那意思好象是說,李
林甫也及不上,你盡可放心!」
   「貴妃,你在宮中,對外面情形不了解,據我調查到,李林甫正在設法打擊我!」楊國
忠以很認真的口氣說,「他在安排,這個人口蜜腹劍,很是陰險的,他一定會損我,現在沒
有向皇帝說,只是時候未到!」
   楊貴妃還是不相信,再者,她也不解,國忠和李林甫,從來就相處很好的,何以會忽然
鬧到不相容的地步呢?她思索著,忽然如有所悟地問:「國忠,你有沒有貪贓?有沒有證據
落入人手?」
   楊國忠知道,大唐法律的習慣,大臣貪贓而且有據,被彈劾,十分之九必失位。於是,
他又認真地說:「我兼領許多使職,貪贓的機會太多了,但我沒有,我花錢雖多,卻不是從
貪污得來,我向花花借——花花做巴蜀生意,我兼領劍南節度使,自然有方便,即使在以
前,我用我在蜀中的關係,也使人予花花很多方便!」
   楊貴妃皺了一下眉,終於笑了出來:「我家人中,花花是了不起的一個,我看她有用不
盡的錢,原來如此!她本事真不小,今天,她在安祿山府中做客,你可知道,這是皇上命她
去的——皇上原來命我在南內設宴款待安祿山,我不高興,花花承擔了去!」她不是政治性
的女人,隨便一說,就把話題扯遠了。
   「貴妃,我的事——」
   「你放心,只要不被御史們當殿揭出貪贓枉法的事,決不會出問題,當然,你不會謀反
的。」楊貴妃仍然不經意地說。
   「貴妃,你能為我向高力士探探口風嗎?如果有意外,你要在皇上面前竭力保全我!」
楊國忠在無可奈何中直說了。
   「好,那沒問題,我知道了!」
   於是,楊國忠在將信將疑中走了,他發現,玉環太不夠機靈,不過,他相信真有危機
時,玉環會幫自己。
   楊國忠走後不久,楊玉環因無事,便自行到內侍省高力士的公廨去——高力士雖為驃騎
大將軍,但仍在內侍省舊日公廨辦事,楊玉環在宮中既沒有架子,行事也隨便,她只偕兩名
宮女與一名內侍,步行而往。近來,她發覺自己的體重增加,便多走路和習舞,但她又懶,
無事時喜睡,因此體重未能減下來。
   意外地,她到內侍省內公廨門時,得報,皇帝也在。監門內侍也已把貴妃駕蒞報了進去。
   當楊貴妃入內省第二道門時,大唐的皇帝和高力士都出迎了,高力士在前,攙扶貴妃上
階。至於皇帝,以一種官式的口氣,如唱一樣叫出:「大唐天子與驃騎大將軍迎接貴妃!」
   楊貴妃笑逐顏開了,她上階,喜洋洋地說:「你怎會在此地的?他們說你在龍池那邊睡
覺!」
   「我睡了半個時辰,想到一些事,出來到處看看,高力士來陪我,就到他那兒聊天,你
呢?」
   「我在花萼樓哪,你知道,今天要接見兩位郡主,一位什麼部的尚書夫人,我忘了——
後來,國忠又來見我,忙了好一陣,隨便走走,到這兒!」
   「我以為你是問訊而來——原來是喜相逢!」
   楊貴妃睨了他一眼,轉而問高力士:「我們就站在門口說話下去了?」
   「貴妃,皇上才說要走了,剛才你駕到,老奴這地方,同時接待皇帝貴妃,哈哈,這太
榮耀了,請!」
   「你如果沒事就不進去了,我們到五龍壇去,力士也跟著去吧!」皇帝說,「即使有
事,到五龍壇再說,高力士這地方不舒服,明兒為他改造一下!」
   楊貴妃原想找高力士來問問李林甫和楊國忠之間的事,因為皇帝在,她不便當著皇帝的
面問,而到了五龍壇,皇帝與高力士談著邊境的軍事問題,她對打仗的事最沒有興趣,看他
們談得起勁,在旁聽了些時,她睡著了。
   高力士最先發現,笑著一指,皇帝回看了一眼,也笑。悠悠地說:「她的好處是無心
機,無是非!這時候,我們在談軍國大事,她居然能睡得著的!」
   高力士想到她由壽王府轉為女道士的往事,低喟著說:「十多年了,可真難得,老奴也
不無微功?」
   楊貴妃的入宮,高力士從中出力不少,皇帝自然不會忘記的,因此,也笑了,曼聲說:
「我早年有武氏,但認真說,她比惠妃好,惠妃到底是我祖母的家人,有些戾氣,她完全沒
有——哦,不談這個,關於南詔的事,吐蕃又出兵相助了,前不久,楊國忠奏,蜀軍大破蕃
兵,收復隰州等三城,俘敵六千三百,獻俘到長安來的有一千,怎麼他們又有力再舉?」
   「那回,地方奏稱吐蕃兵動員六十萬,數字是必然不可靠,楊大夫的奏狀也只說邊地傳
聞六十萬,老奴想,蕃兵在巴蜀邊境直到雲南邊境,大約有二十多萬兵,其中有不少該是裹
脅的羌人和漢人,死傷的可能也比被脅從的多,老奴以為,不必自中朝徵兵南征,上次鮮於
仲通領兵征南詔,先在濾南一戰大敗,後來募兵八萬再進,雖然攻到西洱河,但我軍傷亡卻
很重,南方太遠,又卑濕多瘴,中原兵在地理和氣候上先就吃虧,老奴以為暫時仍著劍南地
方兵防守,以不在中原徵兵大舉為原則!」
   皇帝沉吟著,緩緩地點頭,又回望了貴妃一眼,再說:「我你都老了,不然,親提一師
南征,總可平南詔,逐吐蕃!」皇帝低喟著,「如今,能軍之將都在西北,要找一個征南的
人才,可也不易,鮮於仲通並非大將之才,狠打爛打,自己的兵員損失如此重,雖勝,亦沒
意義。」
   「陛下四十余年太平天子,斷無南征之理,至於老奴的能力,只有守住宮城皇城,不讓
它出亂子!掛帥卻不敢想,何況,南詔無入侵之力,蕃人只是擾邊,俱非大患。」
   「那末,你明天就以驃騎大將軍的身份,和宰相及兵部談談,責成劍南謹守邊境,也就
是了!」
   他們所談的軍事問題,直接和楊國忠有關的,因為楊國忠兼領劍南節度使的名義,李林
甫深謀熟慮,要借此排出楊國忠,而貴妃卻在談重要問題時睡著了,不過,即使她不睡著,
她也不會有此敏感的。
   李隆基逢著軍事問題,大多會和高力士單獨商量,在他的心理上,以為高力士是一個知
兵者,因為他發動玄武門兵變而取皇位,高力士是主謀者之一,也是他最重要的助手,四十
余年來,最初的觀念未變。
   不過,當軍事問題告了一段落時,皇帝卻被貴妃的睡姿所吸引了,他移身看著。
   高力士含笑行禮,先退了。
   皇帝躡足走到她身邊,看睡著的貴妃,鬢邊有微汗,於是,他輕輕地為她解開衣帶,敞
開外衣。
   她翻側了一下,沒有醒。皇帝看著她白皙的頸項,再看輪廓線條,她的耳根及鼻子,嘴
唇,下巴,都有柔和美——十多年了,她依然如昔,身子稍為豐腴了一些,但在李隆基心目
中,覺得這更宜人——他想了:抱住瘦的謝阿蠻時,輕靈,很有趣,如偎小鳥,謝阿蠻伏在
自己身上時,如一只青蛙,也有趣。至於虢國夫人,長身玉立,骨肉停勻,和阿蠻完全不
同,和貴妃也少有相似的,虢國夫人有一股恣放的氣焰,為楊玉環所缺少的,可是,在李隆
基的直觀感應中,虢國夫人比較硬性,不若貴妃的圓渾,他以為圓渾應該是美的正宗。於
是,他又想到溫泉中,貴妃的身體線條,即使當年,比現時較瘦時也是圓渾的……
   於是,他再回想虢國夫人,艷麗,挺秀和嬌馨,但在溫泉池水中,停勻之美,又似乎稍
遜於圓渾。
   意念流轉之間,他忘情地發出了笑聲。
   楊貴妃醒了,她懶散迷朦地叫了一聲三郎,稍後,她似乎體察到自己是怎樣睡著的,倏
地坐了起來,看左右,皇帝於忽然間精力充沛,攬住她說:「高力士已走了,我們講話時,
你睡著了。」
   「哦,好熱!」她的面頰偎著皇帝。
   ——十多年了,他們仍然有似新婚式的情愛。
   三日之後,安祿山辭朝了,這位爵東平郡王,兼領平盧、范陽、河東三鎮節度使的胡
將,是大唐廣大的北方地區的長城,他太重要,在京師,不能留得太久。
   皇帝命楊國忠送行設餞——李林甫是有氣派的,他只受安祿山的辭行而並不相送。安祿
山有驕氣,可是,對李林甫,他是有所憚而恭敬的,朝中人物,也只有李林甫的尊威才能壓
得住這員胡將。
   在安祿山走後的又次日,李林甫於大朝儀中,忽然提出了蜀中軍事問題,蜀人亟盼楊國
忠赴鎮區處,李林甫以首席宰相的地位奏請如蜀人所請,遣楊國忠赴劍南。李林甫以最冠冕
和為國家邊事的重要理由奏請。此奏,突如其來,楊國忠雖然廣佈眼線,但在李林甫提出之
前,卻一些也不曾風聞——他完全沒有估計到李林甫會這樣快以及用這樣的方式排擠自己出
朝。
   皇帝也感到錯愕,皇帝認為楊國忠並非知兵之人,派他去是否有用?不過,楊國忠既兼
領劍南節度使,在法理上,是責無旁貸的,雖然如此,皇帝還是問楊國忠本人的意見。
   在大朝日的朝堂上,遙領劍南節度使的楊國忠明白自己是無可能辭的,他一辭,便會被
李林甫預布的人交相責難。再者,一辭,對他的體面也大有損害,人們必然以為他憚遠役和
心怯,那末,自己的政治前途就黯淡了。
   於是,聰明的楊國忠,在突發事件的第一時間,立刻作了欣然接受的表示。並且,坦率
地說明自己對理郡治兵之事,並不擅長,當先向宰相請示機宜,尊奉原則而做。
   李林甫估計楊國忠會設法鑄詞而辭的,料不到他竟一步彎路都不走,直接接受,這使得
李林甫佈下的棋子失去了作用。
   大朝散後,楊國忠到宰相公廨,以一貫的恭敬態度,向李林甫請示機宜——楊國忠自出
仕以來,對李林甫一直以晚輩身份自居。
   官場上,即使敵對,在面子沒有撕破之前,總是維持親切的表面關係的。李林甫很會
做,他認真地說出了自己的看法與作法,和楊國忠討論了半個多時辰,仍然興致很好的樣
子,這使楊國忠著急,因為他於退朝時就派人約好了虢國夫人。向宰相請示,他認為只是敷
衍性的,料不到時間一直拖延下去。幸而,另一位宰相陳希烈有急件要請示,楊國忠便借故
告辭。他匆匆轉入自己的公廨,處分了兩宗與當前人事有關的事,便自側門走出,乘車赴虢
國夫人之約。他說了經過,請虢國夫人立刻去見貴妃求助,他說明自己當於午後,皇帝午睡
醒時入宮。他再三囑咐虢國夫人,立刻入宮,趕在午餐時請貴妃為自己設法,將自己留下。
   虢國夫人對楊國忠的事,總是最盡心的,她以時間已迫,騎馬入宮,但她到時,皇帝和
貴妃已入餐廳了。
   宮中侍從,沒有一人不知道虢國夫人的特殊地位,雖無明令,但決無人阻延她入宮的,
甚至,她在苑中騎馬也不受干涉,因為皇帝曾特准過一次,侍從們就援例了。
   她直入餐廳,使楊貴妃有意外感,問她何以突然而來。
   「我今天起身早,悶著,趕來和你們一起吃飯,貴妃娘子,恕小妹不曾先請!」她依然
恣肆地,笑謔地。
   「小阿姨來,總是隨時歡迎的,是不是?」楊貴妃也謔說,她是諷皇帝的,不過,在說
了這句話後,她又正經地說:「花花,我們也正談到你,三郎說,國忠和你,一男一女,是
我們楊氏一族中出色的人才!」
   「那樣說,皇上置貴妃娘子於何地呢?」她問皇帝。
   「她已是貴妃,自然是例外的。」皇帝也笑著,「國忠要去巴蜀,區處軍事了,貴妃說
他不知兵!」
   「國忠從來沒在軍事上有過經歷,怎麼要他去區處軍事呢?」虢國夫人是敏銳的,立刻
把握機會直接發言。
   「他沒有治軍經驗,但他有才能,他去,至少不會比別人差,何況,他又遙領著劍南節
度使,這是他本分的事,」皇帝飲了一口清酒,「只是,朝廷需要他,他管的事極多,一走
開,怕沒人能好好代處!」
   「那會兩頭都不著實了!」楊貴妃也直接發言了:「如果他到巴蜀弄不好,打敗仗,朝
中別人接他不行的話,豈不大壞?」
   她稍頓,忽然問:「三郎,國忠真的能幹?」
   「他能幹,做事敏捷和正確,簡直無人可以相比,他兼了幾十個職,依然頭頭是道,讓
他到巴蜀去走一次也好,調回來,我想就給他一個相位,他是宰相才!」皇帝很認真地說,
再補充道:「他去劍南,並非直接領兵打仗。」
   「我家能出一個宰相,嘻!」虢國夫人體察情勢,很快就改變了態度,「皇上,貴妃阿
姐,我先報個備,我在成都有產業,國忠要去,我托他代我變了錢——」
   「花花,你要錢,我給你,何必多花心機?」皇帝欣然說出,「我並不小氣的!玉環也
不是小氣的,你向她要,她一聲令下,內庫照支無誤!」
   「不能如此,平時開玩笑,花花內府的錢無妨,說正經,我不想沾皇上的太多,上次修
宅,內部裝置,花了我許多,我就不願從宮中出,我們已得到皇家的太多了,再者,我在成
都有產業,弄幾百萬錢,輕而易舉,國忠去得恰好,他是節度使,為我處理產業,沒人敢說
閒話了。」
   皇帝為此而搖頭,楊貴妃懂得她的意思,用筷子打了一下碗說:「花花太精了,你要那
多錢,少花些不行嗎?」
   「不行,人生在世,有錢,就得花,沒錢,我一樣可過窮日子的,皇上,我若做少府
卿,會為你賺很多錢!」
   一個問題,在午餐中,輕易地,不著痕跡地帶過去了,皇帝只囑咐虢國夫人不要直接托
楊國忠處理私財,他命她直接派人找節度隨員的判官代辦就行了,因為節度使官太大了。
   午後,楊國忠入覲時,皇帝和他談了很久,使楊國忠無法回家,因為已近宵禁,他辭
出,只能宿在皇城的省內。
   李林甫為宰相以來,行史權力,佈置縝密,從未有真正失敗的時候,然而,這回對楊國
忠,他預感到自己會失敗了——他知道楊國忠入宮謁帝,夜宿省中,皇帝和楊國忠閒談的內
容,他大致也獲知。他排出楊國忠,以為可以阻這個人進展,至少可以阻兩年,也可以在兩
年間來削弱他,但一天中的發展,使他明白,楊國忠赴鎮,只會是特使性的,必不會久,再
回來,對自己的威脅會更大。
   於是,他深思著,再作佈置。
   事情也很湊巧,楊國忠奉命,匆匆出都赴鎮,而李林甫,偶然感冒,因事忙而撐了一
天,發熱,病了,上年紀的人發熱,對身體的打擊自然很大的,他的高熱雖只三天而退,卻
不能立刻起床了。
   李林甫承擔的工作很繁重,大唐天子把例行事務的決定權完全依法委給他,對特殊事
務,高級人事調遣等,也尊重李林甫的意見;自從改元天寶以來,相權一天天加強,中國歷
史上,宰相制度本來是極為完整的,但在實行時卻並不依制,自漢皇朝以來,有才能的皇帝
侵奪了相權,樣樣都親自管,而昏庸或闇弱的皇帝在位,帝權為宰相所奪,唐皇朝開國以
後,宰相人數最多時有六人,但大部分時間,宰相並未能行使他們的合法權力,在某些過渡
的短期間,宰相曾侵奪帝權。真正依照制度,帝權、相權相配,互不相侵犯,只有李林甫任
宰相的現階段。
   由於宰相權責完整,李林甫雖病,卻無可能真正休息。他的高熱才退,人軟弱到不能起
床,迫得在床上處事,朝廷大事,有不少移到李林甫房內來辦。
   本來,李林甫可以把事務交次席宰相陳希烈處理,但他怕這樣做會損及自己權力的完
整,因此,他力疾從公,躺了四天,並未康復,但卻抱病上朝,以及入宮見駕。
   皇帝看到李林甫一病,形容很枯槁,他囑李林甫可在家治事,多多休息,為了慰勞這位
大宰相,皇帝在宮內設小宴,留他吃午飯,楊貴妃為陪,此外,高力士和陳希烈也奉召入
陪,高力士雖然是內侍,在皇家,是奴的身份,但他又是從一品的驃騎大將軍,武官最高官
階——文官中最高權位的李林甫,有左僕射銜,但在文官官階上只是從二品。大唐官制除了
三師三公是正一品外,其余文官最高階為正二品的尚書令,中書令,侍中,但因為太宗皇帝
李世民在為帝以前出任過尚書令,以後就無人敢任此職,等於空懸了,也因此,文官最高官
階正二品是中書令和侍中,侍中是虛銜,有時不敘品,李林甫為右相,同中書令,因而他的
官階也可以算正二品。
   因此,高力士的陪宴,一些也不失禮制。李林甫在乏極中,勉強挨完了一頓午飯,回到
中書省,就躺下休息,不能動了。
   這之後,李林甫又力疾入朝了三天,他不肯在家休息,然而,他的體力確實不支,又有
了微熱,不能起床了。
   皇帝派太子去問疾,同時,由高力士率同宮廷中兩位名醫到相府,代表皇帝問候,以及
診療。
   高力士發現李林甫很憊,他告訴皇帝。
   皇帝沉吟著,忽然說:「都城也沒有特別事故,我提早赴華清宮,讓宰相也隨行,在溫
泉中浸浸,對他的病會有好處!」
   天寶十一載十月戊寅日,皇帝一行,赴華清宮了。李林甫怕乘車震動,改乘便輿而赴。
   溫泉雖然說能治病,但對李林甫的病,卻是沒有幫助的,可是,這出於皇帝特殊的恩
典,他自然無法拒絕。
   李林甫在自己賜第的溫泉中浸浴,因為減少治事,他的精神似乎恢復了一些,不過,由
於李林甫病,皇帝卻比較忙了,十多年來,李隆基把大權交托宰相,閒逸慣了,一忙,他就
怕煩,同時,他又有知人之明,認識到左相陳希烈不足當大任,於是,在驪山的華清宮,皇
帝命中使急驛入蜀,召楊國忠速回都城。
   在華清宮,皇帝雖然比平時忙了一些,但他享樂的時候還是有的,李林甫病弱,而皇帝
卻強健。溫泉水一浸,他就精神抖擻了。
   虢國夫人對陪侍入浴,興致其實不高的,可是,皇帝卻纏著她不放,他有精力纏人,而
且他又有旺盛的興趣欣賞以及為自己所喜的人服務。
   有一次,皇帝還抱一抱侍浴的宮女——楊怡罵他賤,而皇帝也直承不諱。他還坦率地告
知楊貴妃這些事,楊玉環搖頭了,追問他:「三郎,你的眼界一向很高的,那個錦夢兒,我
看也不錯,你卻認為不屑一顧,怎的會變了?」
   「錦夢兒——那是好些年前了,一個男人,年紀大了,有時會賤,我抱抱那個侍浴女,
花花滿不高興,其實,我並無用心,只是,那侍浴女的衣服濕透了,裹緊著身體,別有一番
風韻,我想試試自己的感應力,就抱她一下,只是這樣,沒有其他。」
   「三郎,我心裡頭高興你的強健,但是,你到底有這一把年紀了,不要太濫,好不好?
還有,那小鬼,最好也少找她,她常常使你很吃力,又不讓你休息,是不是?」
   大唐天子期期地笑了,是的,和謝阿蠻在一起,的確是吃力的暢快事,他有雄心,然
而,他又限於年紀和體力,現在聽著楊貴妃輕俏地娓娓道來,內心有說不出的舒服,他以
為,楊貴妃才是真正愛和體貼自己的。
   雖然如此,皇帝還是會去找吃力的暢快,謝阿蠻也是傳奇式的,她自入宮到出名,到和
皇帝勾搭,也有多年了,可是,她依然保持當年的體態,以及當年那種活潑的風采,她不是
一個可用度衡去量的美人,然而,她有她的特出處,她依然吸引人,可能比成名之初更加吸
引人。
   在華清宮,她那個情人陳方強於禁軍已取得了中級初階的官位,那是出於貴妃的照顧,
在陳方強的年紀,這是很難得了。
   可是,謝阿蠻卻發現陳方強對自己不忠——她是毫無顧忌的人,有一天,她去找陳方
強,人們告訴她,陳方強在市中酒肆——那不是女人可以去的地方,但謝阿蠻又不理,闖了
進去,她看到陳方強摟著一名妓女在飲酒,她闖入,兩個都逃了,而她又問到了一些其他的
事。
   她氣得要命,回到宮中,向貴妃哭訴自己愛的失望——楊貴妃為此而失笑,反問:「阿
蠻,你想想自己,勾搭皇帝,甚至和太子,你那個情人到到酒肆,算什麼呢?」
   「不,貴妃,那不同的,我的環境不同,我不能自主,太子找我,我敢抗拒嗎?他卻不
應該,他發過誓——」
   「小鬼,醋性別如此大,太子找你且不說,還有恆王呢?
   又還有哪一位王,你自己說過可不止一位……」
   「貴妃,那不同的,我和他,不能如此比,總之,他不應該找別的女人,而且,我也知
道了,他不是逢場作戲!唉,總而言之,我失望了!」謝阿蠻好象真正地傷心了:「他還有
人……」
   楊貴妃對她的傷心並不重視,信口說:「如果你不要那個姓陳的,嫁一位王,也很容
易,不然,宮中正式把你列入妃嬪行,我想也不難。」
   「貴妃,你不了解我,我不是這個意思!」謝阿蠻歎了口氣,一轉身就溜了出去——她
經常地不顧宮廷禮節。
   可是,楊貴妃卻顧到她的,不久,在華清宮的一處別館,她和皇帝單獨在一起,偶然想
到,向皇帝說以謝阿蠻為才人,那是正式的妃嬪。
   皇帝不曾思索,隨口說:「不必,就現在那樣好了,她自己不在乎名義,我也覺得,給
了她才人的名義,也不好,她到處亂跑,怕改不過來,一個才人怎可如此呢?」
   「給她當了才人,她就不會亂跑,阿蠻並非不懂規矩的人!」楊貴妃正經地說。
   「玉環,我曾說過,自冊立了你之後,不再收妃嬪,這事,總算到如今仍做到,就如此
吧!」皇帝溫柔地說。
   皇帝是真心如此,不過,皇帝也知道一些謝阿蠻的事,他雖然不介意,可是,他覺得予
阿蠻正式名義,對宮廷體制,並非好事——謝阿蠻精靈,她在有些時會向皇帝講一些瘋話
(在可以講的時候出口),她會說,某某王爺想勾引自己,自己又如何賣弄風騷等等。
   在那樣的時候,皇帝很愛聽——這也是一種刺激。但是李隆基做了四十多年皇帝,分寸
總是有的。除了虢國夫人使他有限度地放縱外,對別的人,他並不隨便行事。
   十一月,長安大寒,楊國忠計程兼驛,自成都趕回長安,立刻上驪山華清宮。
   楊國忠在宮內晉謁了皇帝之後,立刻到李林甫的別墅,在病榻旁拜見宰相——李林甫在
溫泉區又中寒,臥病,病勢且不斷加深。楊國忠看到他,已形槁骨立了。
   皇帝派中使召回楊國忠,並未先告李林甫,李林甫稍後自秘書送來的文件摘要中看到。
這樣做,可以解釋為皇帝因他患病而權宜措施,但對相權,總是一種侵犯,他為此而憂和
憾,現在,見了楊國忠,勉強寒暄和問了一些巴蜀的事,接著,他愴然說:「國忠,我的病
怕不會好了,我死,你必為相,老夫以後事累公!」
   楊國忠惶恐著連說不敢,因為,李林甫的話很重,大唐官場中「以後事累公」,並不是
一句尋常話,而是暗示過去雖有不洽或仇隙,請政敵放過自己的子孫,所謂人死怨消的意思。
   這樣子說,是屬於直率的,楊國忠對提拔自己的李林甫,內心有著憚忌,他擔心,到了
這一地步,如李林甫不死,自己的處境就難想象了。雖然李林甫病重,但要斷他必死,那也
不能夠。
   於是,楊國忠在辭出之後,分別去拜訪在溫泉區侍駕的官員,又冒寒趕入城去,利用自
外地回都城的借口,廣泛地拜客聯絡。同時在山上時,又每天都到李林甫家中問候一次。
   他很小心,不過,他對自己處境的憂慮,只有三天,就不再擔憂了,他自多方面調查,
據醫生的報道,李林甫生存時間,不可能超過十日。
   醫生的判斷很接近,在楊國忠回到長安的第八天,做了十九年宰相,深為皇帝信賴的李
林甫病死在溫泉住宅。
   皇帝悼惜這位大臣,追贈太尉,揚州大都督的官銜,由子侄扶靈回都城,喪事很盛大。
但是,從前畏憚李林甫的那些官員,在他死後,便紛紛議論了。
   李林甫死後,環顧朝廷人才,除楊國忠之外,沒有一個能繼承的,於是,楊國忠代李林
甫而為右相,並曲任已改名為文部的尚書——文部原名吏部。
   楊國忠以侍御史的地位而起,自蜀至京,不到十年,就取得首席宰相的地位。在大唐皇
朝的歷史上,這是特殊的,以有史以來計,也是很少見的。
   楊國忠無文華,但辦事的才能為大家所稱譽,他是否有宰相才,人們無法忖測,因為他
崛起得太快,以往的表現又多方面,總攬天下又如何呢?預測為難了。
   楊國忠似乎也知道自己的短處,他入相和兼領文部尚書後,第一件事是將文部等候著的
選人,立刻依資歷而放發任官職,從前,選人在吏部長年累月地待官,沒有人事關係,會待
很久,而楊國忠一當政,用最迅速的方法,依年資派給職務,一下子解決了問題。這使楊國
忠在中下層官員群中,獲得了非常好的聲譽。
   在華清宮,當楊國忠代李林甫為相時,許多人來向貴妃道賀,這與楊貴妃的關係其實是
談不上的,可是,人們以楊國忠為楊氏家族的一員而賀,使她有隱隱的不安——她從不預聞
政治,可是,她又明白自己家族中人當了宰相,有些事會迫人來,而她是一個不願多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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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清宮也有一項特出的宴會,那是皇帝邀約所有在山上的楊氏族人,此外,還有皇族中
人和一些文學侍從。
   雖然是沒有心機的楊玉環,對此,也向皇帝提出:「國忠不是因為我而拜相的,再說,
他和我也不同祖父,大家向我道賀可不大好!」
   對此,皇帝自然是最明白的,他笑說:「你們同曾祖,總是一家,不必顧慮,國忠並不
是靠外戚的身份取得相位的,等於李林甫,也不因是皇族中人而取得相位,我擇相但問人
才,不論出身。」
   華清宮有盛會,皇帝在溫泉歡樂著——而新宰相則在長安城忙著。
   長安的天氣今年特別冷,皇帝畏寒,就一直留在山上,直到十二月丁亥日,因為有許多
過年的事要處理,才發駕自華清宮回長安宮城。
   楊國忠接任相位之後,在短短的時日做了不少事,他是辦事人才,不照儒家理論而行,
凡事但求功利和效率,儒士們不滿他的作法,可是,各衙門中積壓拖延的作風卻改了過來,
此外,他又以最快捷的手法查點庫藏,量度歲出歲入,在殘年時,便決定了增加中下級官員
俸給的計劃,在以前,這是要半年以上的時間才能辦到的。這些,儒士們也無法菲薄他了。
   在天寶十二載的新年,朝廷中許多人為皇帝得到一位能幹的宰相而致賀。
   從前人稱讚宰相,會用一個賢字,但楊國忠和儒家一些關係都沒有,他所表現的,也沒
有儒家所謂的風格。不過,他一上來就做得很好。
   這又是一個興旺性的新年,但是,一宗非常事件卻在此時醞釀著,李林甫當權太久,排
除政敵的手段很酷,對邊庭的胡將又不假詞色。死後,內外都對李林甫有議論,終於,安祿
山唆使被俘虜的阿布思部酋長赴長安上告,謂李林甫曾長期聯絡阿布思,企圖謀反。自然,
他們弄了許多證據出來。同時,在朝內,也有人告李林甫。事涉謀反罪的,即使本人身故,
依法也要審訊,皇帝循例行事,李林甫的女婿,諫議大夫楊齊宣,居然出面作證,自稱曾得
知李林甫和阿布思約為父子——還有人直證李林甫其他數不清的罪名。
   於是,死後才三個月的李林甫,便獲大罪,所有官爵削去,屍體被從大棺材中挖出,改
殮平民的小棺,子侄親族流放,故舊罷斥,朝廷中受連累失官的,多至五十余人。主持處理
這一案的楊國忠,有功,獲封魏國公,陳希烈獲封許國公。
   做了十九年宰相的李林甫,身後卻一敗塗地。
   這件事使平素對政治不關心的楊貴妃為之震動了,她本身和李林甫的關係很平常,但
是,李林甫曾經協助壽王謀取太子地位,內心存有好感。再者,自她入宮之後,聽皇帝和高
力士說,李林甫是一位有能力的好宰相。
   她不相信好端端的人會謀反,於是,事後不久,她問皇帝了李隆基處事有一定的原則,
他雖然處置了一個已死的人,余恨依然未消,他向貴妃說:「我信任李林甫,把天下大權交
給他,可恨的是他濫用了我的信任,雖然他已死了,我也不能饒他的!」
   「我不明白——」
   「玉環,我尊重一個宰相,我給予宰相很大的行事權力,但我不容許他對我不忠!李林
甫有才幹,但他太狂妄了!」皇帝說著,歎息:「要知道一個人,真不容易……」
   皇帝的話尚未說完,宮門外的內侍傳報:「虢國夫人到。」
   「玉環,你約了她來?」皇帝結束了話題,轉而問。
   她搖搖頭,隨說:「我沒有,花花這人,不先約,也會來的,反正沒有人會降罪,她早
已把皇宮當作自己的家了。」
   李隆基笑了起來,接著,又有傳報,不久,虢國夫人楊怡徐徐進入了貴妃的起居間。
   她自然向皇帝行了一個禮,接著,她說:「我進來看貴妃姐姐,想不到皇上這時候會
在,他們告訴了我,我想想,還是闖進來了,好些天沒見皇帝陛下,很想念哩!」她稍頓,
不待皇帝和貴妃接口,繼續說:「昨天,我去看了玉真公主,她告訴我,她不願做公主了,
為什麼?」
   皇帝只是笑,因為虢國夫人的口氣太不合宮廷習慣。楊貴妃不知道這事,茫然接口:
「三郎,公主為了什麼?」
   「她也沒有什麼特別原因,早些年,她就不要公主的食戶,我不答允,這回,她當面和
我說,她並不窮,道觀的產業足夠她用了,她只是不受公主身份的封賜,並不是不做公主,
她是我的親妹妹,公主的身份是終身的。」
   「那總有個原因的啊!」楊怡問。
   「我想沒有,她受幾百戶的供奉,就得參加宮廷中規定的公主儀禮,放棄了這一項待
遇,她以女道士為主,宮中宴會、祭祀,還有許多其他的事,她都可以不參加了!」李隆基
淡淡地說出:「花花,玉真公主還和你說了什麼來?」
   「沒有啊!她只是說厭煩,不高興到處走動,所以不要做公主,在玉真觀中做女道士自
在一些。」楊怡信口而出。
   皇帝沒有再問,而楊貴妃卻有著疑惑,因為玉真公主與她之間私交甚好,「不做公主」
的事,自己完全不知情,皇帝亦不相告。她相信其中是會有內幕的,由於楊怡不著邊際地說
話,她不再問了。
   皇帝還有事要做,小留便出去了,他走時,留住楊怡,說明在一個時辰之內回來,時候
如晚了,楊怡可以留宿在宮中。
   虢國夫人一笑,好象是表示接受,當皇帝走後不久,她才向楊貴妃說出:玉真公主大約
與李林甫的事有關而自請去公主封賜。楊玉環在淆惑中問:「李林甫和玉真公主之間,好象
沒什麼吧?以前,據我所知,玉真公主還不滿李林甫的!」
   「玉真公主如今不滿皇上對李林甫身後的處置,覺得太酷了,所以她不願再受封賜,還
有其他的事——最近一個時期,有好些公案,都和她相關的,我想,她有牢騷吧!」
   「奇怪,她和朝政也會有關嗎?」
   「玉環,皇帝家的女子,和朝政有關的可不少哩!你自以為不相干,現在,國忠當了宰
相,你也會脫不了關係的!」
   她對楊怡的話感到茫然,只是,她內心有著沉重之感,楊國忠與她本來很疏,近年才接
近了一些,而她心目中的親哥哥只有楊鑒一人而已。
   玉真公主的事件,是大唐宮廷中變化的一個微妙的信號,皇帝和虢國夫人都沒有詳細地
和楊貴妃說,而她又不是一個願意多事的人。當虢國夫人稍後答應住宿宮中和舉行一個晚間
的宴會時,她把一些疑思拋開了。
   虢國夫人是多采多姿的,她把晚宴安排在龍池支流旁邊的「季季花堂」,那並不是宴會
場所,可是,她把培花暖房作了新的運用,她將樂工們安排在臨水的一面低階,聲響隔屏而
傳入。
   在宴會中的人,看不到樂工,而樂起除隔屏傳入外,又由花堂的通風設備分散著傳入,
這別有情趣。虢國夫人選了正中的大樂「涼州曲」為晚宴的主奏,後來又奏了皇帝自己譜成
初稿的「紫雲回」。
   音樂的聲響柔和優美,皇帝在飯後還命再奏凌波曲,在兩姊妹相伴的靜態的閒適中,他
聽著音樂而睡著。
   兩姊妹很快發現了,楊怡一揚眉,要上前去抓皇帝的頸項,但為楊貴妃阻止了,她移
身,離開了一些,低說:「這些時,他的事忙了,好象很累!」
   「他精神很旺啊!身體也象牛——」
   「花花,他到底也上了年紀,六十九歲了,明年就是七十大慶,我入宮時,人們就說他
老了,十幾年下來,他樣子差不多,精力卻不及從前!」
   「他已六十九歲?」楊怡伸伸舌頭,悄聲問:「奇怪,我聽人說,男子到了這年紀就不
行了,不能再與女人在一起玩樂,他依然行,這個——」她搖搖頭,「我弄不明白,我只有
這麼一個老頭子!」
   「花花!」楊玉環皺著眉叫她:「你不小了,總是口沒遮攔的!」
   「三十歲才過,總不算老,胡亂說話,也不妨事!」她的聲音在不自覺中提高了,而六
十九歲的大唐皇帝忽然坐起來,笑著說:「我居然睡著了!你們說什麼?我只聽到花花說不
妨事,是什麼不妨事?」
   「告訴你不得,否則有褻慢皇帝之罪——」楊怡挨近去,抱住皇帝一條手臂,「你睡著
了,我想吵醒你,貴妃不許,貴妃說皇帝這些時事忙,很累,我說皇帝的身體還像一條
牛……」
   六十九歲的皇帝伸手撫著她的背脊,縱笑著說:「你是不是想吃牛肉?」
   「啊,你們兩個——」楊貴妃叫了出來,「不將我放在眼裡,這屋子裡還有我啊!」
   樂聲和笑聲綜合了,六十九歲的皇帝,生命力依然旺盛。
   但是,生命力旺盛的皇帝有了老年人不勝繁重工作的疲倦也是事實。這一夜,皇帝沒有
在飛霜殿正院宿,那是為了要和虢國夫人在一起。楊貴妃自然是知道的,因為這不是第一
次。第二天,皇帝沒有上朝。
   虢國夫人於午間才出宮,在出宮之前,她曾往見貴妃姐姐,並且告訴姐姐,是自己阻止
皇帝上朝的。
   「他怎樣?」楊貴妃關心著。
   「沒有什麼事,我看他睡得很好,硬挺著要起來,就拉他再睡,請他傳命今日罷朝!這
些日並無大事,罷幾天朝,料也無妨!」
   「花花,你這人也是的,他看上朝很重……」
   「我為了你而體恤他的,他老了,何必如此勞苦呢?好了,我得出去了!」
   「皇上在哪兒?不會還在睡吧?」
   「還是比我起得早,現在大約是在勤政務本樓召見國忠吧——老頭子對國家大事還是挺
關心的!」
   她走了,而楊貴妃卻發怔,她想著一些往事,自己在入宮之初,也曾有過不讓皇帝上朝
的事;同時,她再深思皇帝的現在和當時,身體能力終於相差很多了。
   忽然,她想起了謝阿蠻,這名舞伎伴皇帝的時候是狂恣的,她自語:「我也該告訴阿
蠻,皇帝已經六十九歲了,不能再如從前那樣。」
   天寶十三載,夏天。六月初一日,楊貴妃卅六歲生日,興慶宮有一個盛大的宴會,這是
皇帝為之安排的。大唐皇帝對各種學術都通曉一些,天文學上,黃道全周,均分為十二宮;
音樂學上,陽律、陰律、排律,各十二支;用來說明的是十二宮,此外有十二律宮的文學有
各種說法,而對人的年紀來說,十二的宮律是被重視的,再者,傳統觀念,人生以卅六歲為
中途歲的後半段的開始。古老相傳,人生七十古來稀,活到七十歲,算是一個界限,三十
五,便成了中途,三十六歲,算是人生的後半世的開始。(搏按:古人以三十五歲為人生中
途,來源已無可考,或者出於古希臘與埃及,基督教福音書「舊約」詩篇,即有以七十為終
極之語。意大利詩人但丁,在十四世紀初寫的「神曲」,第一句就是「在我生命的中
途……」指一三○○年,但丁三十五歲時。中國在很早期即有此說法。)
   因此,皇帝為之舉行盛大的宴會。
   天氣已轉熱,但並未大熱,興慶宮龍池周圍,花草茂盛,有許多錦障帳幔被搭蓋在草地
上。
   皇族中的女眷、命婦,大多入宮為貴妃賀壽。連「不做公主」的玉真公主也到了,在陽
光下,數百婦女,穿著華麗的衣服,構成了一幅繽紛的和艷麗的圖畫。何況,還有宮中的侍
女和樂班女子穿插其間,繁盛,好象到了頂端。
   楊貴妃於午時初刻出現在宴會中——這也是她一生中做生日最輝煌的一次,皇帝親自陪
了她出現,前面導引的是穿了從一品武官禮服的高力士——這位宦官自為驃騎大將軍之後,
一年只在歲朝穿一次官品禮服,這是由於官品太高了,他故意避免穿的。但今年的情形有了
不同,皇帝在正月間加予安祿山從二品官階的左僕射銜,而首席宰相楊國忠,原以中書令的
正二品官階行事,為了提高宰相的權威,皇帝破例晉升楊國忠為正一品官階的司空銜。有了
正一品官服在前,高力士著從一品的禮服就比較安心一些,但今天也是為了取悅貴妃而著上
禮服的。
   在高力士身後,是知內侍省一人和內常侍二人,內給事二人,皇帝和貴妃的後面,是四
名內侍和四名女官,另外有侍從和執事及小儀仗隊。
   楊貴妃是早已獲得「半後服用」的特詔的,今天,她的鳳冠是和皇後所戴的一個樣子,
只少了一半重珠而已。皇帝陪了貴妃上龍壇的階台,受數百婦人的朝駕。
   然後,皇帝貴妃退入內堂,再分批召見貴婦們。
   三十六歲的楊妃,依然保持著明艷,十多年間,她頤養很好,除了身體較前稍為豐腴之
外,歲月似乎不曾在她的顏面上留下痕跡,她看來很濃艷,雖然剛過了生命的中途,但是,
她的生理表現,好象一朵花開到最盛的時候。
   她的妹妹虢國夫人,曾經不施脂粉入宮而名動京華,可是,今天的虢國夫人,卻施了脂
粉。她雖然艷光照人,可是,在今天,人們還以為虢國夫人的美麗及不上姐姐。
   一批批貴婦朝見貴妃。之後,謝阿蠻到來了,她著女官的禮服,率領楊貴妃隨身的八名
侍女同時拜壽。
   到此,拜壽的儀式便結束了。
   楊貴妃在大歡喜中,向皇帝致謝,隨著,她命侍女為自己除下份量很重的后冠。舒了一
口氣說:「今天好熱——」
   「進去換了衣服再出來吧!」皇帝體貼地說:「天氣並不熱,而是我們都穿得太多了。」
   「嗯,那末,你進去歇歇,三郎,剛才累了你!」
   「我很好,一些也不覺得累!」
   其實,他們也沒有足夠的休息時間,不久,午宴開了!龍池旁的草地上,錦障中,長幔
下,開了數不清的筵席。龍壇內的大殿上,四面長窗全都拆除了,也設有筵席。貴妃和皇帝
同席,另外幾席是宮中的妃嬪和皇族中部份老一輩的公主和郡主,例外的是虢國和韓國兩夫
人也在龍壇內的大殿入席。
   由一百二十名樂工所組成的樂隊為宴會奏樂。在宴會中侍奉的內侍和宮女,多至五百人。
   這是宮廷中少有的繁盛的大場面。
   楊貴妃面對著大場面,先是歡喜,漸漸地,她有些不安了。自己所得於皇帝的太多,自
己的家族自皇家所得的也太多,楊國忠的拜相,她以為不與自己相干的,但是,旁人以為這
也是由她而致的。還有,她在今天早晨知道,皇帝真除楊銛為殿中秘書監,楊錡由鴻臚卿轉
為光祿卿;楊國忠的長子楊暄,驟擢為太常卿,第三子駙馬都尉楊朏,將會繼楊錡而任鴻臚
卿,還有國夫人,還有,她的親兄長又一次請賜使職和爵位——她的一門,太貴盛了;她雖
然不是政治性人物,但有一般的常識,過分的貴盛,總不是好事。她知道「滿招損」一語。
   於是,她正經地向皇帝說:「我過生日的場面太大了,三郎,我實在當不起,還有,皇
帝使楊氏一門太過貴盛,我覺得我們所得太多……」
   「玉環,天下升平,為你的生日宴會一次,又有何妨?至於你的家人,也沒什麼,國忠
是以他本身的才能取卿相之位的,其他,你的從兄弟,雖然因你的關係,但並不太顯貴啊!」
   皇帝說到此處,一頓,笑了起來:「我忘了告訴你一件事,你的親哥哥做地方官,政績
極好,有個和尚做詩贊美他——」
   「和尚贊美有什麼可稀罕的?」楊貴妃也笑了。
   「那是一個有大名氣的和尚,法名皎然,做詩很好,他還是歷史上的大詩人謝靈運的第
十世孫,不可小看他!」
   「你這位皇帝知道的可真不少,是不是查察吏治時得到的報告?」
   「這回不是的,我看到皎然的一卷新詩——」
   就在此時,有一隊舞伎魚貫而出,向皇帝和貴妃行禮,開始了霓裳羽衣舞。
   楊貴妃斟滿了一杯酒,向皇帝致敬。隨後,她低聲說:「你忙了許久,可以先去歇歇,
睡一覺——」
   「這大場面,我不捨得就離去!」李隆基愛好熱鬧,何況,今天在場的,幾乎全是女
賓,他願意放棄午睡。
   「三郎——」她低聲喚:「再聽一曲,你得去睡了,夜裡,我們還有節目!」她又稍
頓:「我是說,你一個人好好去睡一覺,不要找阿蠻相伴!」
   皇帝吃吃笑,阿蠻沒有參與舞蹈,她留在堂上,來來去去地招呼著賓客。剛才,皇帝的
眼睛正看向她,楊貴妃及時說了。老去而雄心仍在的皇帝很得意,點頭,自我飲盡一杯酒。
   楊貴妃的生辰是全天宴會——中午,有外面的人參加,晚上則全是宮內的人和若干皇族
與最親近的外戚。
   皇帝睡了一覺,楊貴妃也午睡了一覺——謝阿蠻和虢國夫人作伴,去浴堂殿沐浴,讓侍
女按摩。她們兩人商量今夜把貴妃灌醉。
   夜宴在沉香亭,苑中掛滿了燈。場面雖然沒有午間的大,但氣氛卻很好,宮內的小部樂
奏擔任表演,幾名年事較長的妃子,也為楊貴妃所邀而參加了宴會,其中兩人,年紀和皇帝
差不多,是皇帝二十歲以前在潞州時所納的妾,現在己白髮如銀,老態龍鐘了。平時宮廷宴
會,她們已極少被邀,今天,楊貴妃對她們很恭敬,親自敬酒。
   虢國夫人和謝阿蠻聯合著使貴妃飲酒,她已微醺了,但還沒有發覺,皇帝看了出來,拉
過虢國夫人說:「不可把貴妃灌醉,她生日,別煞風景!」
   「讓她醉了,今夜,我和阿蠻陪你!」虢國夫人柳眉雙揚,輕俏地說。
   皇帝的心情起了一陣漾蕩,但是,他隨即收斂了,他想到楊玉環午間催自己去睡的故
事,從而想到了自己的年紀。他握住楊花花的手,低聲說:「今天,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且
休。」
   虢國夫人睨了他一眼,再俏聲說:「過了今夜,機會就難得了——」她稍頓,轉而說:
「那末,讓貴妃和阿蠻對舞,我陪著你,答應我!」
   皇帝看虢國夫人的面孔上也是被酒的紅暈,他笑著點頭,而虢國夫人,自行斟出兩杯
酒,敬貴妃姐姐;再請舞。
   「花花,你喝過多少杯酒了?怎的老是找題目讓我飲酒?」
   楊貴妃在醺醺中說,「舞,不行,我好久沒舞——」
   「腰腿硬了嗎?」楊怡逗著姐姐,「要阿蠻伴著你,舞一支霓裳中序慢調,慢調,總行
的吧?」
   楊貴妃被激,不服氣了,她命人去取舞鞋,再轉向皇帝:「我舞一支霓裳舞,你為我擊
鼓!」
   皇帝還未接口,謝阿蠻已上前來向貴妃行禮,跪著為貴妃換鞋,娟美和文郁二人,連忙
協助。
   「阿蠻,我的舞鞋怎會由你帶在身邊?」
   「貴妃萬壽,本是備而不用的,現在卻備而有用了。」阿蠻笑說。
   於是,大唐皇帝擊鼓,貴妃起舞,破調是繁音,快舞,在薄醉中的楊貴妃舞轉著,稍微
有些不穩,謝阿蠻相伴,小心地照顧著,一曲既罷時,虢國夫人又來敬酒了。
   過三十六歲生日的楊貴妃,終於醉了,她在夜宴中一舞之後,又連飲了兩杯酒,就不能
支持,靠在墊上,把衣襟也拉開了。李隆基過去看她,坐在旁邊相伴,發現貴妃的內衣已汗
濕,他輕輕地以巾為她揩拭頸項,她合著的眼皮抬了一下,向皇帝昧昧地說:「三郎,我的
心跳得很快——」
   「哦,你歇歇,我著他們做醒酒湯來!」
   她緊緊捏住了皇帝的手,喘著說:「我好久沒飲這多酒,今天可真的不行了,三郎,先
給我一枚酸果……」
   楊怡悄悄地立在旁邊,她聽到皇帝和貴妃之間的細語,心中有著惘惘的感傷,她從他們
之間的小語發現,雙方都是有情的,而且是情深的,但皇帝對自己,卻浮淺得多了,皇帝與
自己,只是欲的結合。
   她想到自己在繁華場中,也有幾個情夫,然而,像皇帝對貴妃那樣的卻沒有。她檢討
著,為何自己不曾被愛,被人真正的愛?
   ——她想:「是因為我自己的浮動嗎?」
   現在,楊貴妃含著酸果,吸取酸性的汁水,皇帝挨得她很近,溫柔和體貼地——不知在
什麼時候,皇帝手上有了一柄婦人用的小扇,輕輕地為她扇著。
   歌舞依然繼續著,楊貴妃徐徐地坐直了,她發現自己中酒相當深,吸了一口氣,低聲
說:「三郎,我真的醉了,不該舞的——我先回去,讓花花在此陪你——我,要睡……」
   「我和你回去!」皇帝不加思索地說出,並且命人備車。
   楊怡退後了幾步,抬手命謝阿蠻過來,囑咐她送貴妃,同時又告誡她不可再胡鬧了。
   宮苑中的宴會雖然仍在進行,但因為皇帝和貴妃同時離去,情緒便立刻降低了。
   皇帝回到飛霜殿的長生院,親自給楊玉環喝了一小杯醒酒湯,讓她和衣躺下——他知道
此時若讓她多動,必然會嘔吐的。
   謝阿蠻小心地為貴妃除了舞鞋,轉身要出去,皇帝叫住她,阿蠻扮了一個鬼臉,怯怯地
伸出右手:「我該挨打,你打手吧,是虢國夫人和我商量了使貴妃醉一次,貴妃好酒量,我
們先慫恿那幾位老妃子每人敬貴妃一杯壽酒,又請六女官代表各局敬一杯……」
   「小東西!」皇帝看著她嬉皮笑臉的可憐相,笑了,在她的手掌上輕打了一下說:「不
許走,在此服侍貴妃——」
   「是,陛下——」她應著,但她並不是一個聽話的人,一轉眼就溜了出去。
   皇帝坐靠在一邊看視醉臥的貴妃,侍從宮女們聽到皇帝說不許阿蠻走的,當謝阿蠻溜了
出去之後,便有人來報告。皇帝不介意,揮揮手說,「由她去!」然後,他也合上眼皮養
神,偶然會抬一下眼看貴妃。
   風順,遠處有樂聲傳來——幽邃中的輕揚,那似是撫慰靈魂的樂聲,皇帝以手指輕輕地
按拍,進了恬恬的朦朧中。
   大約有半個時辰吧,楊貴妃睡著一覺而醒了,她嚷著熱,她的聲音也使朦朧中的皇帝醒
了——那是非常舒服的自小睡中醒來,他哦著,看貴妃。
   她已自行解帶和在脫外衣,兩名侍女連忙上前協助。
   外衣脫了,楊貴妃又拉開內襯的長衣,侍女又為她除下,如今,她只剩下細麻布的內衫
——在並不明亮的燈光下,她那微腴而又停勻的軀體使皇帝喜悅,皇帝移身過去,輕輕地摟
住她,同時,皇帝發現她的內衣有幾處汗濕,腋下的汗濕有很大的一片,他說:「玉環,換
一件衣,那會受涼的!」
   她撩著頭髮,說出好,侍女們取過了內褸衣,大巾,為貴妃換衣,同時,皇帝本人也替
換了衣服。
   貴妃的髮飾都取下了,長髮披散著,剛才的酒意,至少已消了一半,她起身,向皇帝嫣
然一笑,由兩名侍女扶著入更衣室。
   皇帝在神往中,剛才,貴妃更衣時所見——她一身白皙,圓潤,如美玉無瑕。
   ——倏忽間,許多往事重回了,他想到了技藝房中的往事,他想著溫泉初浴的往事……
   樂聲悠悠地傳來,他在無數的往事中兜著圈子。美麗的圈子……
   他想到名花傾國兩相歡——他獨自笑了,取飲幾上的醒酒湯,那是貴妃飲過而留剩的,
他不察而飲了一口,皺皺眉,又笑了。
   當他在往事魚貫而來又魚貫而去的思維中神往時,楊貴妃從更衣室中出來,她赤著足,
很快地到皇帝身前蹲下來問:「你一個人在想什麼?我醉了,好久沒飲過那麼多酒!」
   皇帝捏住了她的雙手,很冷,她的面頰貼著皇帝的手背,也冷冷地,顯然,她一定用冷
水沐浴過。
   皇帝柔和地告訴她,自己在回想與她之間的往事,皇帝也告誡她,不可用冷水,以防傷
風。
   貴妃的醉態雖然已消,但是,貴妃依然有些酒意而在興奮中的,她挨著皇帝喃喃地說了
一些有關今天兩次宴會的話,便枕在皇帝的腿上——樂聲隨著風,偶然會一陣陣地送入——
她傾聲聽著,問皇帝:「她們還沒有散?」
   「我們走了,花花大約在那邊作主,這人要的是盡歡,再加上那小鬼,今天不知會胡鬧
到什麼時候!」皇帝撫著她的長髮,悠悠地說,「花花是一個特出的女人,倘若她當上貴
妃,很可能會象我的祖母!」
   「花花不會弄權吧,她只要享樂!」
   「那是環境的限制,她的性格,喜歡表現,有權可弄時,她會弄的,但她不會弄小權,
她是有雄心的一型人!」
   「三郎,反正她不是貴妃,由她去!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有人報告亥初二刻)於是,貴妃又說:「該著她們歇了。」
   「由他們玩,我們兩個靜靜地在一起,多好!」
   他們靜靜地在一起,愛好繁華茂盛的大唐皇帝忽然覺得兩個人靜靜地在一起也很可愛。
   以前,他對兩個人在一起,要的是欲,情兼欲的享樂,今宵,他忽然悟到情的享受!
   於是,他把自己所想的告訴貴妃。
   貴妃抱住他的雙腿,軟綿綿地應著,告訴皇帝,她自己在此時只是不想動,醉酒之後,
全身都軟了。
   雖然如此,她依然顧到外面的宴會,她再對皇帝說,不能任由她們通宵達旦,宮中一些
年長的妃子會吃不消,接著,她命身邊的侍女阿芳去通知。
   不久,他們的靜態被破壞了,樂聲由遠而近,他們先沒有留意,漸漸地,皇帝聽出了千
秋歲的曲調,他搖撼著她說:「一定是花花來了,她帶了一些人來!」
   「理它呢!已這樣晚了,他們還不睡覺!」
   虢國夫人也醉了,著名的舞伎謝阿蠻也醉了,這兩個人在宮中本已是無所不為的,現
在,乘著酒興,領了十二名樂伎人飛霜殿,樂伎們留在門外,她們二人歌唱著入長生院,再
為貴妃拜壽。
   皇帝和貴妃都為此而大笑。
   靜態的享受雖然被破壞了,但是,虢國夫人和謝阿蠻醺醺然的闖入,也帶來了青春式的
狂誕的歡樂氣氛,他們在大笑中接受祝賀,楊貴妃為人也並不笨,她正式傳皇命,各賜酒一
觚,把楊怡和謝阿蠻也灌醉了,但她們兩人依然唱著歌出去。
   這是宮廷大繁華的一天。但是,在這一天之後,大唐皇帝的性情上有一些變化,他對繁
華盛大的場面,有了厭倦的傾向,他對那一夜貴妃醉後的靜態享受很是依依。
   由於偶然的意念流轉,一個月後的宮廷乞巧節,他只命循例舉行慶典,不設宴會。
   每年的七月七日,宮廷中總會有一個宴會的,自楊貴妃入宮之後,七月七日的宴會,規
模多數是較大的,今年,皇帝命各自乞巧行樂,不舉行集中宴會,外面的人也不召入宮。
   飛霜殿有一個小型的乞巧宴會,那就是皇帝和貴妃的,有一班樂伎奏樂,飯後,張野
狐、賀懷智、李龜年、馬仙期等著名樂工,入內奏了一曲,領取乞巧節的賞賜之後就退出了。
   謝阿蠻陪侍著,但她忽然收斂了,很斯文和守規矩——楊貴妃知道阿蠻有傷心事,她的
情人陳方強已別婚,瞞著她,而她和一位皇子的戀愛,又毫無真實發展,因此而郁郁不歡。
   當燃香過半,宮人分取了乞巧果品之後,阿蠻也告退了。
   皇帝喜靜態,但他又是長期熱鬧了的,今日的靜,使他又有了悶鬱之感,入室之後,他
坦率地說出:「今夜有些悶!」他伸出雙臂,「應該多找一些人的。」
   「你還是一樣!」楊貴妃笑了起來,「很好,下個月你七十大壽時,我們熱鬧一番作雅
賞!」她說著,雙手捧住皇帝的面孔,「真看不出,你七十歲了,從體力看,你好象比太子
還要強一些!」
   「那是實情!」皇帝撩起袖子,一彎手臂。「你摸摸,我依然是皮肉結實的!」
   她撫著他的手臂,悠悠地說:「但願牛郎織女保佑你,到八十歲時也如今日,到九十歲
時也是一個樣子——」她說,偎依著皇帝:「三郎,這是我的自私,你明白嗎?」
   「這是你的自私?」
   「是的,你健朗,長命,我好有個依靠呀!我比你年紀小許多,只有你長命,我才有福
享,三郎,再有二十年,我心滿意足了,照你現在的身體,再有二十年,一定不成問題的。
   三郎,你不忌諱我這樣說吧——我不相信一個人能活到一百歲的!」她娓娓道來,手指
則輕柔地摩挲著他的面頰。
   「為你,我一定好好保養,活九十一歲吧!」
   「活九十一歲——配九五至尊;自然,能活一百歲更加好!
   三郎,我們上樓去,向牛女雙星祈福!」她說著,挽了皇帝走,上長生院的樓。
   這是好天良夜,他們在樓上的廊間看著星河。織女、牽牛雙星似乎可見。
   楊貴妃虔誠地雙手合一,喃喃向天而禱。
   大唐皇帝笑了,摟住她坐下來,輕輕地說:「人壽在天,亦在人為,牛郎織女只管姻緣
不管壽夭的,其實,他們自己一年一會,也自可憐!」
   「三郎,我不以為他們可憐,千年萬年,年年能相會一夜,又有什麼不好,他們才不可
憐哩!」
   「你這樣說,也有道理,」他摟緊她一些,再說:「在人間——哦,『神龜雖壽,猶有
竟時』。」他念出兩句詩,再說:「玉環,我們起來,向雙星祈禱:人壽難期,但願我和你
生生世世,永為夫妻!過了今生,還有來世!」
   「三郎!」她激動地叫著,站直了,至誠地向天上的雙星說:「願生生世世永為夫妻!」
   於是,李隆基攜著她的手走到欄杆邊,依著柱說:「現在,我覺得只有我們兩人在一
起,也很可愛,比人多更好。」他稍頓,又說:「玉環,你放心,我的體力,相信再有十年
是一定可以的,李林甫死後,我忙一些,我想,到明年,國忠可以承當大任了,國忠很能
干,但經驗不足,也缺少威望,再培養他一年,大約可以了吧!」李隆基平和地說下去:
「我自己也會收斂著,好好保養身體——」
   她又偎依,至情流露地說:「三郎,為我——為我而珍重!」
   於是,他們在偎依中,默默地過了一些時,皇帝說:「國忠有才幹,可惜讀書不多,對
大政方針,有時欠缺領悟,譬如對安祿山,他總是有疑心,以為安祿山兵權太重,手下蕃將
太多,會反——他不明白,天下承平已久,要反,談何容易,第一人心不附,再者,安祿山
文化低,武夫而已,沒有文書者,又何能爭天下……」
   她伸出手,輕輕地掩住他的嘴:「我們在一起,不要論天下事,你聽,下面蟋蟀鳴聲,
比賀懷智琵琶獨奏還要好聽!」
   於是,皇帝吻著她的手心,傾聽著蟋蟀的鳴叫。
   夜將半,她再向牛女雙星說:「生生世世,永為夫妻!」
   感情在欲的境界之外昇華,他們都想望著永恆。
   (按:前人謂「七月七日長生殿」在驪山,誤。據唐代記載皇帝行動的書,皇帝從來沒
有在夏天和重九之前到過驪山,驪山溫泉只是避寒之地。長生殿或長生院,則是宮中對皇帝
寢宮的泛稱,並非專指一宮。)
   乞巧節過後,朝中和宮中都為皇帝的七十大慶而作準備了。李隆基嗣位為皇之後,人們
把皇帝的生辰定為千秋節,成了國家性的一項慶日。三十多年來,每逢千秋節,內外都會有
慶典,但是,李隆基不願在自己的生日作一般舖張,對外,他只作賜酺之類惠民的事;另與
臣下們作詩酒之會,宮中舉行尋常宴樂。六十幾歲時,他怕老,不願人們顯著地提出。但今
年七十大慶,自然不能再平平而過了。
   宰相楊國忠參照前期的祝壽作風,鑄了許多面鏡子,那是大唐皇朝的傳統,唐太宗以鏡
子能反映物象,把它視作自我檢討的象征。楊國忠本身雖不是文人,但他還是懂得的,他特
制了一面銅鏡,找了最擅長作吹捧詩文的給事中王維,請他題字,王維將自己舊日所作一首
捧皇帝詩中的兩句交篆書家李陽冰寫在鏡後,命工匠刻鏤,那是以下十四個字:「共歡天意
同人意,萬歲千秋奉聖君。」
   楊國忠在大壽的前幾天捧了這面寶鏡呈獻皇帝,其他一大批鏡子,註明了等次,獻供皇
帝作賜贈給百官的。
   這位宰相做事很是周到,這位宰相也很能利用機會,他在宮中以附帶形式提及一位次席
宰相的繼任人選,他反對和安祿山有密切關係的吉溫為相,改以文部侍郎韋見素入相,皇帝
也同意了。
   於是,八月初五到了,那是大唐天寶皇帝的七十大慶壽辰,百官在興慶宮的興慶殿大朝
上壽,皇帝贈送百官各一卷「千秋鑒錄」,那是開元時代的宰相張九齡作的。
   大朝,除賀壽之外,不議事,朝儀罷,開放興慶宮,任由百官在興慶殿後,龍池的周圍
游覽,南面的勤政務本樓、花萼相輝樓也開放。
   興慶宮是大唐諸宮最特出的,正門興慶門向西開,其余各宮城的正門都向南。興慶宮還
有不同的地方,南、西城上,都能看到市中的活動。城上和市街行人可以互相對話。
   楊貴妃在花萼相輝樓接待皇族中人以及大官員。皇帝休息了一些時,再出,也到花萼相
輝樓,在樓上的西廊和南廊出現,接受城外百姓們的歡呼。
   皇帝作了一首詩,也於此時付抄和唱頌,城外的百姓們在路上拜舞,高呼著萬歲。皇帝
命人開啟宮門,賜城外百姓酒食,並且選了老的百姓男女各七人入宮,賜帛、金錢與酒食—
—這也是大唐宮廷中的一項特例。
   (搏按:唐玄宗李隆基生日為八月初五,百官請以是日為千秋節,見於開元十七年左丞
相源乾曜,右丞相張說所上表,佈於天下。唐實錄誤為八月初一,因用干支記日而誤,王維
有重九賀壽詩,應該不是賀生辰。)
   大宴分在花萼相輝樓、勤政務本樓舉行。楊氏家族人員成為千秋節中最受人注意的人
物。楊貴妃在這一天的表現很和諧,她由高力士陪了和許多大臣相見,然後,她在皇族人員
中出現,壽王李瑁在,但當楊貴妃出現時,及時迴避。
   時間並不使往事完全褪色。
   時間,同樣沒有使楊玉環的美麗褪色。
   百官們都欣賞著這位明艷華麗的貴妃,早年見過她而後來外放的大臣,驚訝於她的駐顏
有術。
   至於三位國夫人,如今只剩下了兩位,秦夫人故世了,但美麗的虢國夫人也風華不減當
年。只是,她似乎自斂著鋒芒。
   真正盡斂鋒芒的是宰相楊國忠的妻子裴柔,她在宮廷大宴中只陪侍宮中老年的妃嬪和公
主、郡主,沒有到命婦群中酬酢,楊貴妃邀她,她也只是尋常地行禮而退。
   下午的內宴,宰相夫人也相當拘謹,她和丈夫的性格不同,她的出身是歌伎,但教養很
好,沒有人因她出身低而看輕她。飛揚恣放的虢國夫人,對這位從嫂自來是尊敬的,她們之
間的相處,自微至顯,也總是和洽的。
   今天的內宴,舞樂的花樣很多,樂工中的傑出人物,馬仙期、賀懷智、雷海青合作著改
編成阿那曲,作為慶典中的舞曲,由謝阿蠻主舞——那和通行的舞蹈不同,據說,阿那曲的
舞蹈,自遙遠的大秦國傳至大食而再至中原(按:大秦為意大利的羅馬,大食為阿拉伯)。
這新舞蹈以用足尖舞和手的姿勢與腰的動作相配,比一般舞蹈為艱難,自然,這是新鮮的。
   李隆基為此而大樂,詢問楊貴妃:「有這樣的舞,為何不先告訴我一聲?」
   「我也只在昨天才知道的,聽說,阿蠻苦練了一個月才能演出,這小鬼,今天是盡心盡
力了!」
   「那該作一首詩來記事,讓後人知道有阿那曲——我召王維來寫詩——」皇帝欣然說。
   「王維的詩只是歌功頌德,他寫不出來,還不如讓我來作一首!」楊玉環放肆地說。
   「好啊,貴妃有詩——」李隆基高聲道出。
   楊貴妃本是信口說說的,經皇帝一叫開,她不得不作了,她退後,命文郁相助,不久作
成了如下的一首「阿那曲」:「羅袖和香香不已,紅蕖嫋娜秋風裡,輕雲嶺下乍搖風,嫩柳
池塘初拂水。」
   楊貴妃很少作詩,這首阿那曲純記舞姿,很快就傳開了,但是,阿那曲卻很少人能演
出,因為太難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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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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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唐天寶十四載,天下升平,繁華茂盛,比去年的發展更高,宰相楊國忠掌政,似乎也
真能繼承李林甫而守成。不過,皇帝對楊國忠的相權有若干限抑,較特殊的事件,仍然由他
自己決定,楊國忠和另一位宰相韋見素,共同發現了安祿山擁兵,擴展勢力的情況,必然會
有異謀,他們曾聯合著一再請求削減安祿山的權力,防患未然。但是,皇帝卻不答允。漸
漸,楊國忠覺得情勢越來越嚴重,便奏請以安祿山為宰相,召入朝中,借此分散他三道的兵
權。
   皇帝答應了,可是,當詔書已草就,皇帝又改變了主意。
   把召安祿山為宰相,任命賈循為范陽節度使、呂知海為平廬節度使、楊光翽為河東節度
使的四道制命都留下不發出。皇帝另派內侍輔璆琳為使,到范陽去觀察情形——皇帝對安祿
山的勢力擴充有疑心,但他又以為自己待安祿山如子,這名胡兒不應該變心,再者,調動,
也可能出事。
   因此,他猶豫而不願調動安祿山,而內侍出使回來,受了安祿山的蒙賄,報告安祿山雖
狂傲,但頗滿足現狀。
   於是,在初冬十月,皇帝一行便上驪山華清宮避寒了。
   今年避寒的規模很盛大,皇帝一行才上山,詔命即日頒下,著若干官員和命婦也上山避
寒,梨園子弟除了第一批隨駕的外,第二批又去了近二百人。
   大唐皇太子在楊國忠為相之後,情形好轉了!在李林甫時代,他不能也不敢有任何活
動;但李林甫死後,楊國忠對太子很恭敬,利用相權而予太子若干方便:今年,太子隨駕上
山,也有相當多的扈從人員。其余諸王,同樣也獲得方便和供應。(楊國忠為未來而結好太
子)
   對於楊國忠的當權,有不少人為之側目,特別是朝廷中的儒臣,山東大族,他們認為楊
國忠既無德望,又無文采,一個事務人才居然作首相,很是不平。但在李林甫時代受壓抑的
皇室人員,卻對他有好感。
   恆王李瑱是其中之一,如今,他大膽地熱戀著宮中最受人注意而不可捉摸的謝阿蠻,以
前,他不敢明目張膽。
   一上山,恆王就找謝阿蠻去玩了——楊國忠在山上卻找了太子議事,他懇求太子協助著
向皇帝晉言,召安祿山入朝。
   太子和安祿山是不洽的,因為安祿山以前入朝,很有些輕視太子,但是,太子李亨對於
楊國忠的求助,又只是敷衍,他不願在父皇那邊作出積極的表現。
   此外,在楊國忠為相而給予太子若干行動自由之後,李亨也暗暗地培植了自己的勢力。
一位曾被楊國忠所斥的侍郎房琯,如今成了太子的賓客。太子系統的人認為:讓楊國忠和安
祿山相鬥,對太子地位會有好處。
   李亨回憶著李林甫獨攬大權時,自己是不能有任何活動的,宰相對太子的監視,比之皇
帝更嚴,他擔心有朝楊國忠也會如此。因此,李亨雖也看到安祿山的勢力擴展所出現的危
機,卻不作積極性的建言,而太子的門下客,反而製作將相不和的流言。
   於是,在驪山華清宮,宰相楊國忠直接向楊貴妃求助了——他曾先請虢國夫人說過,沒
有滿意的答覆,便直接和貴妃談。
   那是在一間普通的房屋內,時間是皇帝午睡休養時。
   「國忠,我從來不預聞政事的,皇帝也從來不和我談大政,我如說,他會奇怪,甚至可
能起疑!」楊貴妃坦然說。
   「玉環,我知道,不過,事態真的很嚴重,我當著家,不能坐視!外面有謠言說我和安
祿山因私怨而不和,所以我排擠安祿山,其實不是的!我壓不住安祿山是事實,當年,李林
甫是壓得住他的!」楊國忠低喟著:「因為我壓不住他,危險也就更大,玉環,這是為國
家,不論如何,你要盡一分力!」
   對於楊國忠這一席話,楊貴妃驚詫了,她認真地問:「四海升平,安祿山真的敢造
反?」她稍頓,又說:「以前,我聽到一些反叛案,其實並不真,如果說李林甫生前要造
反,我就不相信,那時,安祿山好象是力證李林甫勾結外族,有異圖,你是主理此案的人!」
   「玉環,情形不同,李林甫勾結外族,大約不假,但是,他的反和安祿山的不一樣,目
前天下精兵,大多在安祿山手上,倘若他一有起兵,朝廷會無兵可抗!」楊國忠切切地說:
「在上山之前,我請花花和你說過,最好能請高力士出面——」
   她沉吟著,慢吞吞地說:「花花和我說過兩次,我不相信,再者,那時候高力士患病在
休養,我也沒問他,既如此,我見著皇帝時,向他提出,不過,皇帝如追問起來,我只能說
明你向我說的,我的一些人事關係,皇帝都知道!」
   「這也不妨事,玉環,最好是你說先聽到別人說,然後再及於我,否則,不太好,因為
我向皇上提過許多次都沒有結果,而我,平時不曾認真轉言過!」
   「我來設法試試!」
   「玉環,今天能進言吧?我怕——希望能早些有決定!」
   「如此急?真有如此危險?」她驚動了。
   「是的,我每天都在擔心,皇上的興致又如此好,這樣早就上山,又召邀許多人來,我
實在不放心,自己設了一個專驛,十二個時辰都傳消息,為的就是安祿山!」楊國忠坦率地
說出:「只要調他入朝,將三鎮兵馬分由三個人統領,那就不會有事!」
   「好!」楊貴妃說著,拉了鈴繩,一名侍女進入,她命召靜子來。
   靜子是貴妃身邊的侍從女官,凡是有正經事時,貴妃總是找靜子處理,此刻,當著楊國
忠的面,吩咐靜子到華清宮的凝翠殿長生院去等著,皇帝一醒,就著人通知自己。
   「國忠,今夜之前,我就著人告知消息!」楊貴妃微笑著,「我派靜子來如何?」
   「我想,還是讓花花在黃昏前進來一次,她傳話可靠些,由宮中女官傳話,一旦為他人
所知,就不得了!」
   「隨便,花花幫你,好象死心塌地——」楊貴妃說到此處,一頓,欲言又止。
   「貴妃,是不是也聽到流言,說阿怡和我有曖昧?」楊國忠敏快地問。
   「是啊,我聽人說,似乎很久了,我沒理會!」
   「一個人失意時,無地容身;得意了,也有煩惱,謠言會莫名其妙地來,阿怡的性格你
自然知道,我這樣的人,阿怡怎會喜歡?再者,阿怡和我相處最久,在巴蜀時,我們就在一
起言笑無忌,她也時常接濟我。謠言太可惡——」楊國忠苦笑著,「阿怡自己也聽到,她毫
不介意,但是,這對我卻很可怕,唉——我,一言難盡……」
   這樣,憂心忡忡的楊國忠辭去了。
   楊貴妃有些煩,她走出去,在苑中閒步。不久,文郁拿了一件披風給貴妃披上。貴妃
說:「我不覺得冷——」
   正在這時,錦夢兒在一角奔過,看到貴妃時就停步,再徐徐上前行禮。
   「阿蠻呢?你們上了山,人影也不見了!」
   錦夢兒垂著頭,喃喃地說:「阿蠻在太子殿下處,她又另有約,著我去回了,改期!」
   在過去半年,謝阿蠻到過東宮有三四次,與恆王李瑱的往來也轉為密切,此外,楊貴妃
又知道阿蠻和一位皇孫很好,那是已故棣王的兒子宜都郡王李俊,是皇帝的孫兒。楊貴妃對
阿蠻周旋於祖父、兒子、孫子三代間,很不滿,但由於自己在兩代之間流轉,又不好說得,
她勸過阿蠻嫁人,可是,阿蠻又漫不經心。
   此刻,貴妃看著錦夢兒,苦笑著問:「又是約誰,要改約?
   是新人嗎?」
   「陳留郡主李倩,」錦夢兒低頭說,「是相識不久的!」
   楊貴妃沒有再說話了,她在想一些事,李倩是榮王李琬的兒子,李琬早年就有名聲,一
度也傳有被立為太子的可能。
   人們說李琬是一個賢能的皇子,但楊貴妃卻不以為然,她想,一個人年紀還不算大,已
有子女五十八人,怎能稱賢?同時,她又聯想到已故的棣王李琰,子女更多,單是兒子就有
五十五人!隨著,她又記了起來,當今皇子中,兒子次多的是延王李玢,有三十六個兒子。
想到這些,她笑了——她想:阿蠻在皇孫中找人,那真個容易不過!她再想:倘若把所有的
皇孫集中起來,一定很好玩,皇帝七十大壽時,皇孫到的只是有封爵的,而且經過選擇,太
小的不讓入宮。
   她在漫步中自語:「明年皇上壽辰時,我來安排,所有皇孫,孫女兒,全都入宮。」
   不久之後,她見到皇帝時,首先就問:「三郎,你能不能立刻講出你有多少孫兒和孫
女?」
   李隆基一怔,忽然大笑:「每個月的月底都有一份報告的,我知道,只是一時記不起來
了,好幾百人,哦,我從前立十王宅,百孫院,其實又何止十王,百孫更遠遠不止——」
   「三郎,孫兒女的總數,會不會上一千?」
   「哦,可能有,如果加入外孫、外孫女,一定過千,我只記得阿琰居第一位,有五十五
個兒子,女兒三十一人,榮王的子女為五十八人,這兩人子女多,所以記得,其余,有子女
三四十人的也很多吧?」皇帝聳聳肩:「阿琰當時胡來,我廢了他的王爵,囚禁在鷹狗坊,
後來放出,就死了,其實,他也沒大錯,等明年復他的爵位吧——哦,琰兒的子女有爵位的
不多,我該先問問給予他府中的給養夠不夠!」皇帝忽然間有兒女情了,他稍思,又說:
「我的兒子中,還有未婚的哩,恆王瑱,這孩子,不知何故,拒婚了兩次吧?我應該嚴責。」
   「算了,這種事犯不著嚴責,是嗎?」楊貴妃的意念在流轉中,她不知道壽王如今有多
少子女,她想,回頭去查查簿冊——她又想到自己生的兒子,長子僾,今年已足十八歲,應
該結婚了,何以不見報告?即使次子,也可以婚了,於是,她出神著。她想,也可能已定了
婚,自己不知道。
   「玉環,你找我就問這些嗎?」李隆基悠悠地問。
   於是,楊貴妃從自己偶然興發的遐思中醒覺過來,轉向現實,提到安祿山的問題。她很
自然地說:「我先聽花花說過,後來,聽另外一些人說,好象連阿蠻這小鬼也來問過我,你
曉得我所知不多,沒得說的,只有著她們不可胡言亂語,今天,國忠為了我哥哥的事而來,
也提到了安祿山的事,他說,他向你請求了好幾次!」楊貴妃稍為頓歇,再接下去:「我聽
他說得很兇險,忍不住要問問!」
   「哦!」李隆基漫漫地應了一聲,面色轉為嚴肅了,雙手不自然地一攤:「問題的確嚴
重,國忠所慮,不是無因,只是,只是……」
   「三郎,既然如此,就調他入朝好了!」楊玉環隨口說。
   「玉環,沒有那樣簡單的,我也想過,倘若安祿山不奉詔命,立刻會出事,他勢大,真
要有行動的話,對國家來說,是極為嚴重的威脅!因此,我只能用懷柔政策,用感情來羈絆
住這人,使他暫安,慢慢地再設法削弱他!」皇帝喟歎著:「這是一個大問題。」
   「三郎,國忠說得很兇險,他認為隨時可能生變!」
   「這個,很難說了,國忠處理這一個問題,不夠好,他在中書省和同列也談及安祿山會
有異圖,雖然不是在朝堂提出,但中書省耳目也不少,消息會傳出去,朝內疑他,他自然會
不安而要求自保,甚至會因激生變,上次,國忠奏請以安祿山入相,我在草詔已具時停止發
出,就怕因激生變,總之,這事很麻煩,國忠壓不住安祿山,我也疏忽了一些,才弄到今日
的局面!」
   「三郎,聽說安祿山不滿國忠,如果把國忠罷相,安祿山是否會安心而不會造反?或
者,罷國忠,以安祿山代之!」
   李隆基苦笑著搖頭:「玉環,你把天下事看得太簡單了,罷了國忠,安祿山以為朝廷怕
了他,他會更加驕傲,至於以他為首席宰相,事實上不可能,且不說他是胡人,安祿山讀書
太少,識字可能也不多,如何能做首相?再者,目前情況,即使以他為首相,只怕他也不肯
入都城的!」
   「那怎麼辦?」楊貴妃認真著急了。
   「只能故作安閒,穩住安祿山,今年上山之前,我派使臣去邀他來華清宮,他避而不
來。七月間,他獻馬,河南尹以三千匹馬,每馬二人,隨行蕃將二十二人,恐怕有變,上表
請我制止,我准許。這一著我錯了,應該讓他獻馬來的,數千人入長安,我們稍加佈置,能
有什麼作用?阻止他獻馬,安祿山必不安,也以為朝廷真的怕他。唉,煩人的事,現在已無
法動,只能當他沒事,希望挨過了年,我派去的人能在那邊發生作用!」
   不關心政治的楊貴妃為此而憂愁了,但是,皇帝卻很快就平靜下來,他說:「玉環,徒
然發愁沒有用處的,這回上山,我作出大舉行樂狀,是讓安祿山知道,我很安閒,沒有防他
的心。安祿山的兒子安慶忠在長安,我知道,他用了不少人在打聽消息,內外聯絡。哦,不
談這些了——剛才你說,你的哥哥怎樣?即使論年資,好象也該升遷了!」
   「國忠想調他入朝,那是因文部已有兩次簽呈,但我哥哥不願入朝為官,國忠來問我,
我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知道你哥哥在湖州做得很好,讓我來想想,河南尹達奚珣明年任滿,或者調你的哥
哥接他的官位,或者,調你哥哥入朝當御史大夫!他沒有理由不願入朝的!」
   「御史大夫不好吧?宰相是我的族兄,御史大夫又是我的嫡兄,不好,再者,我哥哥為
人比較耿直,他一做御史大夫,萬一有事彈劾宰相,族兄弟起糾紛,那怎麼辦?」
   李隆基又笑了,楊貴妃對政治依然是幼稚的,但他不願多說了,起身,邀了她去散步,
楊貴妃利用這機會,著人召虢國夫人,她想到傳話給國忠。
   但是,皇帝阻止了,他說:「我們兩人在一起很好,何必再找阿怡來!」
   ——自從七月七日之夜以來,皇帝在情愛方面似乎真有了變化,他也不大去尋求恣放式
的歡樂,他很當心自己的身體,他認真地希望自己到八十歲時仍和現在一樣,同時,自那夜
之後,他對貴妃的情分,更進了一步——他把她看作是自己晚年最好的伴侶。
   她伴著皇帝在新鑿設的一個溫泉池旁的聚翠亭畔小歇,聽樂奏。但未奉召喚的虢國夫人
卻自行到來了。
   皇帝不想召她,但對她的到來又欣然色喜。他們在新溫泉的亭中,聽著小部樂奏而進食。
   楊貴妃利用空閒時,把自己和皇帝所談的告知楊怡。虢國夫人點點頭,說:「明天,你
再和高力士談談!國忠擔心都城中有安祿山的內應,對付這些,要仰仗高力士!」
   之後,當皇帝更衣後再來,虢國夫人提議夜遊。
   楊貴妃立刻阻止,但皇帝忽然有好興致,吩咐排小車仗出行。可是,他們一行人才出華
清宮苑門,就被龍武大將軍陳玄禮諫阻了。陳玄禮以宮外即曠野,防衛難周為詞請求回駕,
皇帝一笑而罷,向悻悻然的虢國夫人說:「夜遊不行,改天,我們日游吧!」
   虢國夫人以夜遊被阻,在掃興中走了。
   但是,宮中另外一個女人,謝阿蠻,卻在山中夜遊——她先在太子府中玩,然後,她應
宜都郡王之約,夜遊,把另一位陳留郡王的約會推到後天。
   她在夜間獨自騎馬回華清宮宮苑——在宮苑之外,她遇到了自己的舊情人,如今在禁軍
已升為從六品上官階的旅帥陳方強,由於有人事照料,他比許多人擢升得快,而且,他也時
時承擔一些較為重要的工作,今夜,他的一隊人就輪值守禁區第一線。一名隊正發現了謝阿
蠻,便轉告,陳方強騎了馬趕上來。
   謝阿蠻本不想理會他的,但由於今夜遊的心情好,終於駐馬,但仍然冷冷地看他。陳方
強期期地說:「阿蠻,我們——我希望能再有機會解釋一下……」
   「解釋什麼呢?用得著嗎?」她冷峻地回答。
   「以前,我告訴你,我的婚姻是被迫——」
   「以前,我也告訴過你,在被迫結婚之前,你也該先告訴我一聲,記得嗎?現在,又何
必提往事了?」
   「不是——我還是希望著,阿蠻,我妻因難產得病,據說,會不治……」
   她睨了他一眼,有怒意,但沒有說話。
   「阿蠻,我希望著——」
   「算了,做你的妻子,在難產病危時,你好象很開心,如果那人是我,你向別人如此
說,我想即使不病危,也會氣死!」
   她說完,一拉馬:「太晚了,恕不奉陪!」
   陳方強不便在禁區內策馬追,目送著妖嬈的舞人去遠——皇帝夜遊被阻,但夜遊回宮的
謝阿蠻,順利地通過了一重又一重的禁哨,她有夜間出入的通行牌,但人人都認識她,並無
人向她盤詰。
   她入宮,問了皇帝和貴妃已寢,便回自己的居處。錦夢兒還在等她,而且告訴她一些
事:恆王有約,皇帝在晚飯時曾找她,還有,與陳留郡王的約會已改訂!
   謝阿蠻心花怒放,獨自作了幾個舞姿,隨說:「今年運道可不錯,今天,太子正式向我
表示,他日有機會時請求以我為側妃。那個傻瓜陳留郡王也想,嘻嘻,回來時,又遇到陳方
強,他說他的老婆病危,會死!」
   「阿蠻,你這樣子太不像話了,貴妃也在搖頭,我說,這些人中,最好是恆王殿
下……」
   「大家玩玩而已,恆王殿下至今是唯一沒有王妃的人,我能希望什麼?再說,皇帝也不
見得會許我嫁他吧,錦夢兒,別管我!」
   ——這是著名的舞人的人生態度。
   時局雖然在非常嚴重中,但是,在驪山之上,大多數人完全不知道。楊國忠的緊張,也
只有極少數的人得知,至於皇帝,似乎一些也不緊張,他在愉快中行樂。
   由於楊貴妃提到皇孫的數目,他還特別著人調查了諸王宅第的生活情形,把十歲以上十
六歲以下的少年,無論有沒有爵位的皇孫,都接上山來,詔許游覽華清宮各處。
   一個雪後的晴日,謝阿蠻和恆王李瑱在驪山宿驛以北的大板上,玩滑雪板。
   宿驛以北的大板,積雪盈尺,他們乘了特制的有齒高輪雪車來,車停在宿驛亭。
   他們,從事長安貴族子弟的一種特殊的冬日游戲滑雪板,四尺半長,一尺半闊,上端翹
起,中間有一根撐木,木上置有劃竿,中後部,設有騎木,從事滑雪者,胯騎在騎木上,推
動劃竿,滑雪板就會前進,速度於推動滑行中不斷增加。但是,這種滑雪板不易在速行中保
持平衡,稍為不慎,就會翻側,因此,除了青年人外,少有人敢嘗試。著名的舞人謝阿蠻,
擅長玩滑雪板。
   在驪山,她和皇子們玩過多次滑雪板,時時佔到優勢。恆王,看來較文弱,謝阿蠻第一
次和他玩,她以為自己必然會勝的,但是,競賽的結果,阿蠻卻輸了。
   平時瀟灑,看去文弱的恆王,在偶然中現出了他的強勁以及智巧。不僅如此,在比賽之
後,他們的感情有了躍進式的發展,恆王收拾起平時的隨喜式態度,嚴肅地講出了自己的愛
慕心,而且,他指責了謝阿蠻的浮滑放恣,他要求正經和正式的婚姻。
   他們在雪地上傾側的滑雪板旁談終身大事。起先,阿蠻以為皇子皇孫們只為一時歡樂,
胡謅著應付,這引來恆王不滿,同時,恆王也坦率地說出自己的仰慕,因為阿蠻的不可捉摸
而不願提正事,恆王又透露了秘密:他曾去掖庭調查過謝阿蠻的真實身份,現在,阿蠻受四
品級的婕妤待遇,是貴妃的諭示,並非真的名列妃嬪冊內。那裡指出,阿蠻並非皇帝的妃
嬪,只是宮廷中的特殊人物,女官類的,可以嫁人。
   謝阿蠻被一個以風流瀟灑出名的未婚的皇子的長期相愛和用心所感動了,她終於傾訴了
自己在情場中的際遇與游戲愛情的原因,她在最後誓言改變一切,以身相許。
   這是謝阿蠻生命中的一項巨大的轉變。次日上午,她急著去見貴妃,楊貴妃尚未起床,
她直入,坐在貴妃的床上,急促地述說自己和恆王間的事,並徵詢貴妃的意見。
   初醒不久,尚賴在床上的楊貴妃,聽過謝阿蠻口述許多愛情上的故事,她對此一些也不
認真,隨口說:「諸王中,恆王是一個怪人,他不好名利,皇上為他冊妃,他居然拒絕,皇
上亦不加罪,聽說,他風流倜儻……」
   「貴妃,不是這樣簡單的,昨天,他都告訴了我,第一次冊妃,他並未反對,可是,詔
下之後,不久,那女的卻死了,之後,過了兩年才為他冊妃,他拒絕。後來,又有一次,那
是近年的事,他說第二次拒絕,是有所待。我想,他說的有所待,應該指待我——貴妃,不
是我自作多情。」謝阿蠻眉飛目動地說。
   「也許是,恆王為人孤介,和別的皇子不同!」
   「貴妃,他的意思好象是要以我為妻,他說話很技巧,但意思該是的,只是,我想了一
夜,我怎能有資格作王妃?」謝阿蠻撩一下散發,又說:「我不能為王妃的,貴妃,你說是
不是?太子說將來收我為側室……」
   「啊,你到底怎樣啊?又纏上太子!」
   「太子這樣老,比他的父皇還不濟事,我怎麼會?我只是隨口帶到,借此說明在身份
上,我無可能做王妃!」
   「那是一個問題——」楊貴妃伸了一個懶腰:「阿蠻,你以為恆王是真實的?不是哄哄
你?你自己時常哄別人——」
   「我剛才已說了全部經過,貴妃,我想那是真的,我和恆王同游已有多次,他用不著哄
我了!」
   「照你的報導,那是真的,或者,恆王有辦法。男人要真的想辦法,也容易,以你為正
妃如做不到,他可以自娶一位不相干的正妃,以你為側妃,讓另一個女人倒霉!」楊貴妃低
吁著:「阿蠻,冷靜些,多見一二次再發癲吧!」
   謝阿蠻凝眸思索,叫出一聲對,又說:「他大約是用此方法,另多一個女人倒霉,由她
去,我作恆王側妃,有實際的,名,無所謂!」
   「阿蠻,有一個時期,我想你成為壽王的側妃……」楊貴妃忽然深沉地歎息著,把話忍
住了。
   「貴妃,你對我總沒好心,人家說,愛屋及烏,你只把我當一只小烏鴉看待!」阿蠻笑
著說:「為你的屋著想。」
   「算了,我又不曾真的做,再說,能做烏,也還不壞啊!」
   貴妃坐了起來:「阿蠻,別太過,皇帝大致不會放你!」
   「那末,我要和貴妃爭寵?」謝阿蠻嘲弄地:「皇上又是你的屋,我也只是烏!皇上,
決不會不放我的,我知道,只要貴妃提出,絕無問題。貴妃,我想,恆王為人……」
   「小鬼,你再嚕蘇,我正式奏請,以你為婕妤,或者升你為淑妃,看你還能不能到處亂
走!」
   謝阿蠻並不著急,側身躺下,依在貴妃身邊,喃喃地說:「從今後,我要好好地再過
來,從頭做人,第一,把陳方強這個人當是木頭人……」
   「阿蠻,你沒有梳洗就來了!你這人——」貴妃摸著她的亂髮:「太不像話——」
   「我性急,沒一個人可商量的,本來,昨夜回來,我就想來此見貴妃的!」
   「哦,我得起來,去看皇上。」
   「皇上昨夜外宿?」謝阿蠻扮了一個鬼臉。
   「我安排皇上在驪陽別殿睡,他很忙,也象很累,阿蠻,近來有不少事,你也別到處亂
闖。」
   「近來有很多事,為何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事多著哩,起來吧!」
   「貴妃,你去見皇帝,我就在此睡一覺吧,我幾乎一夜未眠——今明兩天,我和恆王相
約不見面,別的約會全取消,從今後,我也不和別人玩了。」謝阿蠻說著,一翻身,向裡而
睡。
   她和貴妃,雖然有尊卑之別,但她們交好甚於姊妹。
   楊貴妃妝扮成,臨出去時,謝阿蠻早已睡著。
   皇帝和宰相,還有幾位大臣在議事。她得知,連內常侍曾出使赴河北的馮神威,金吾將
軍程千里也參加,一定是有關安祿山的軍國大事,她就不入內,在毗連的起居間中相待。
   內侍監袁思藝很快地進入告知貴妃:曾經奉使河北的內常侍輔璆琳,前天被秘密處死,
京兆尹和金吾將軍於前晚及昨早,在長安城裡捉了不少人,都是和安祿山的兒子安慶忠有關
的。他說,安慶忠左右有不少可疑的人物,現在已受嚴密監視。
   「輔璆琳死了,我還不知道,他該有同黨吧!」
   「潛入宮內的同黨,已查出有四名內侍。在金吾將軍中,據說也有,但我不清楚!」
   內侍監袁思藝剛說至此,有人來召喚他,那是皇命,袁思藝匆匆地走了。
   不久,高力士出來了,他請楊貴妃入內,但是,貴妃拒絕了,她不願參與軍國大事,她
只是問高力士的健康。
   「我已好了,昨天和今天,我都騎馬出巡,只稍為有些吃力感覺,不妨事,再浸幾天溫
泉就會大好,只是時局令人憂心,丞相又搜查到一些證據,接連三天,我們捉到可疑的人,
內內外外,有三十多名,看來,安祿山真會反,皇上也不能避忌了,今早,召集了一批人商
量對策,宰相自請,以他的長子陪同一位皇子或大臣到河北宣慰,拖時間,也等於以我們的
人作人質,暫緩安祿山的行動!」高力士痛苦地說:「對此,我以為沒有用的!」
   楊貴妃緘默著,對於這樣大的問題,她是不能隨便發言的,她稍思,告訴高力士自己回
去,不在此等候了。臨走時,她再囑咐高力士,提醒皇帝吃藥。——那是前年合成的通經活
血、明目補腎的一種植物藥,經過太醫們一再試驗,認為無害而予皇帝每日服三次的。
   從前,皇帝也服食有刺激性的補藥,但已被楊貴妃所制止。
   現在,楊貴妃獨自出來,有些愁煩,她想虢國夫人的消息最是靈通,於是,她命備馬,
囑咐了宮門監,又著人先行通知,便到虢國夫人府邸去。
   她只帶兩名隨從侍女,四名給事內侍和內侍宮衛十六人,此外,是宮門例有的八名騎衛
為導。
   虢國夫人的驪山邸,就在華清宮旁,很快到了。
   楊怡已得通知,在門前相迎,她告知貴妃一項秘密:有若干人上密表,謂楊國忠只是因
私怨而誣安祿山會反,那些上密表者中,有和太子很親近的人在內。
   楊貴妃更加煩亂了,她惘惘地問:「阿怡,安祿山到底會不會造反?」
   「我相信國忠的情報和判斷,一定會!」虢國夫人低喟著:「玉環,你得勸皇上調兵
了,以前,皇上怕調動人馬,會激反安祿山,現在,我以為不必再顧忌了。」
   楊貴妃表示接受,再問了一些事,就回去。她意緒紊亂,騎在馬上,不自知該想些什麼
或做些什麼——從她出生到如今,從來沒有經歷過打仗的事。如今,戰爭會發生,人們說得
那樣肯定,可是,她有無限疑惑,甚至不相信這是真的。好好的錦繡世界,為何要用兵火來
毀掉它呢?
   她不解,她懷疑,可是,她又心亂著。
   當她回到寢院時,靜子報告,皇帝已先來了。
   李隆基主持了會議,因為商量不出辦法,他主張在都城內外暗中戒備,靜觀,不必聲
張。然後,他讓太子、宰相、驃騎大將軍、京兆尹和金吾將軍等人商議細節,就到楊貴妃那
兒來了。
   他知道貴妃出去,又知道房中有謝阿蠻在,但他還是入房,他想在床上躺一些時。
   溫暖的房間內,謝阿蠻酣睡著,睡裙撩得很高,他看到這位舞人停勻的腿與腳,但他沒
有任何意緒,欲在床上躺下,轉念之間,又放棄了。他到外間,倚坐在榻上養神。
   不久,楊貴妃回來了,對時局,皇帝以輕描淡寫的口氣出之,他告訴貴妃,現在只是防
患,並非真的有患了,即使真的有患,以大唐皇朝國力的深厚,也能應付任何變局的——楊
貴妃看得出他有些勉強,但沒有再問。
   天寶十四載十一月十六日,庚午。
   驪山、華清宮,前幾日山區下過的雪,曾留在峰巒上,白雪皚皚。但華清宮溫泉區,沒
有雪,山腰,還有一片樹林是綠色的。
   華清宮的高處是朝元閣。但是,朝元閣只是華清宮習慣性的高處。天寶六年,大唐皇帝
修葺了峋嶁台,也將之劃入宮內。峋嶁台在朝元閣右上方,有一條修築精緻的山道,山道每
隔二十步,有二十階石級,共有一百二十級。峋嶁台並非游宴場所,只是用來瞭望的。大唐
皇帝和楊貴妃曾來,貴妃喜歡此地,吩咐擴建,但為高力士所阻,因為宮車不能上達,高處
風大,即使騎馬而上,對老年人也不相宜。因此,貴妃又收回自己的意見,只加以普通修建。
   峋嶁台仍然只一所鐘樓和兩棟小屋,只是鐘樓重建了,可以容得下四五十人。
   今天,大唐天子的兒子之一,未婚的恆王,約了宮中的舞伎謝阿蠻在此相見。但是,進
入峋嶁台的通行牌,卻是由謝阿蠻通過貴妃的關係而取得的。恆王府的兩名內侍,先到台上
來佈置。
   謝阿蠻是第一次到最高的峋嶁台,在寒風中,她很興奮,看看南方山脊伸展出去,有一
連串烽火台,出神著,並且以恍然大悟的神氣告知恆王,自己曾聽貴妃說過,周幽王烽火戲
諸侯而博褒姒一笑的故事是假的。到了此地,才真正明白了。
   恆王體會著,也領悟了,他說:「對了,烽火台在山脊上,此地舉烽,諸侯兵到來,兵
至多只能到山下,褒姒怎能看得見?即使能看到,至多是幾鎮諸侯入覲而已,歷史書不可
信!」
   在一起的情人,偶然悟及情理上的事,那是平時死讀書者所不能得到的。他們在現實環
境中了解:從舉烽火到諸侯兵匆匆來又匆匆去,決不是三四個時辰所能辦到的,最近的諸侯
兵車,怕也要三個時辰才能抵達山下,周幽王可能舉烽讓褒姒看,博取她的歡喜,但她不可
能見到諸侯兵的徒勞往返。
   他們看著烽火台而玄思,他們也眺望著溫泉而凝想,秦始皇帝曾經在溫泉中療惡瘡,據
說,由驪山的一位女神所指示……
   他們在寒冷的峋嶁台上即興地談著不相干的事。
   兩名內侍,為主人生旺了炭爐,烤燒肉類,他們用手抓來吃,很粗獷,也很自然。
   這是山上一個有陽光的好日子,他們在寒冷的高處享受著動態的,有生氣的情愛生活。
   恆王談些風物、歷史、和現實不直接相關的故事,然後,他在不著意中詢問婚姻的可能
性。
   「貴妃認為問題不大,也答應了我,在過年之前一定會找機會提出,貴妃說,這些天可
不能提,安祿山的事使皇帝的心情大壞,什麼事都被擱下了。」謝阿蠻說,立刻問他:「你
聽到些什麼?關於安祿山的——」
   「宰相說安祿山會反,另外,有一些人認為宰相所說的話不可靠;」恆王苦笑著:「父
皇為此而煩惱?」
   「我想,不止是煩惱吧!據貴妃說,皇上在重憂中。」
   恆王對時事似乎不很關心,輕松地說:「我想,過一些時會好的,沒什麼了不起——」
   她訝異於恆王的輕描淡寫,在錯愕中看了他一眼。
   就在此時,華清宮正殿傳出了鐘聲。
   峋嶁台雖然在朝元閣之上,相距高度有二百尺,但在朝元閣下面約三百尺處發出的鐘
聲,一樣能傳上,只是,鐘聲由山腰傳上山峰,變得幽暗隱約。
   鐘聲,使他們愣神,而鐘響以促聲三下為一個段落,也使他們驚異,謝阿蠻張望了一
眼,問:「是火警?」
   「不會是火警,有火,我們這兒應該最早發現,三促聲鐘響,是緊急召集,奇怪,發生
了什麼事,有緊急召集?」
   「緊急召集?我從來沒聽到過!哦,我知道,每年都有一次演習!」謝阿蠻接口,「但
今天不是呀!」
   「我們上來只有一個時辰多些,會發生什麼事?」恆王如似自語著,但並未移動身體。
   「你要不要去?」謝阿蠻問。
   「我是一個不兼領職務的王,可以不去,只是,華清宮突然緊急召集,不知發生了什麼
事?」他說著,轉而命一名內侍下去詢問。
   寒風中,鐘聲不斷,謝阿蠻的游興被鐘聲擾亂了,政事雖然和她不相關,可是,她生活
在這個圈子內,又不能不關心,稍緩,她建議下去。
   恆王並不緊張,迂滯地哦了一聲。阿蠻說:「我想到皇上的年紀!」
   「啊!是——」恆王被提醒了,匆匆而起,向下走。在行進中,李瑱又問:」今早,你
見到過皇上嗎?」
   「我沒見,但知道,皇上很好,辰初起身,出去,赴溫泉沐浴,後來赴紫氣殿。」他們
走到朝元閣時,已得知是緊急召集朝議,在正殿舉行,恆王舒了一口氣,有如釋重負之感,
但謝阿蠻依然不放心,她建議同去見貴妃。
   「阿蠻,藩王朝見貴妃,要先請求……」
   「和我在一起,用不著的,再者,你也該見見貴妃!」謝阿蠻暗示了自己的婚姻問題。
   恆王李瑱還有些猶豫,但是,謝阿蠻卻快速地向華清宮的上清長生院走去——華清宮有
幾處寢室,分別以宮名而稱,謝阿蠻知道,這幾天,皇帝和貴妃都住在上清宮。
   他們進入上清宮苑門時,謝阿蠻問了監門內侍,他們不知道為何召集緊急朝議,接著,
由內侍傳報,阿蠻陪同一位藩王入見貴妃。
   藩王入見,有一定的禮節,雖然謝阿蠻先行求免,仍然稍為等待了一下,由四名執事內
侍列班邀進。
   楊貴妃在側殿接待,行禮之後,命座,而性急的謝阿蠻已自貴妃的神色看出了有大事,
急驟地問。
   「安祿山反了!」楊貴妃低喟著說:「第一次急報到來,安祿山於本月甲子日——哦,
甲子是初十,在范陽反!」
   「啊!」謝阿蠻吃驚地吐出,「情形怎樣?」
   「第一次急報只說安祿山反,自范陽出兵,號稱二十萬眾,第二次急報說……安祿山在
薊城南部閱兵出發,他的兵隊,以同羅、奚、契丹、室韋等族胡人為主體,報告說,安祿山
部聲勢很大!」楊貴妃有所保留地說出。
   恆王怔住了,在面臨如此大事時,他偕同謝阿蠻而見貴妃,多麼不適合,再者,兵戈大
訊,朝廷未曾宣佈,自己先聽貴妃說及,在體制上,也有所未合。為此,他起身行了一個
禮,赧然說明自己和阿蠻在峋嶁台,聽到鐘聲而急下,是阿蠻邀了來此。
   楊貴妃懂得他的意思,勉強一笑說:「我這邊不妨,我不預聞政事,因此也從來不拘禮
的,殿下只管放心,只是,在朝議未散之前,最好勿出宮!」
   「是——」恆王以為自己不宜在此留下去,應著,又說:「我到值院等候!」
   「殿下在此小坐無妨,我沒有事做的。」楊貴妃說著,又低喟:「皇上說天下會亂,從
我出世到現在,從來沒打過仗,中原百姓在安樂中,以為戰爭只有在邊境上才會發生,現
在,安祿山一反,可不得了!」
   謝阿蠻在迷惘中,不能問,恆王李瑱在不安中,因情勢太嚴重,他不敢發言。他們在緘
默中挨些時,傳報虢國夫人到來。恆王就借此請退,楊貴妃命謝阿蠻相送,並且說明,宮苑
中應已戒嚴了。
   謝阿蠻取了正式通行牌,偕兩名內侍送李瑱赴值院等待,他們的游樂,在緊張和黯淡中
結束了。謝阿蠻在相送恆王時,內心有無窮的惆悵。
   在長生院,虢國夫人和貴妃在一起討論時局——虢國夫人已獲知安祿山起兵,假借了討
楊國忠、清君側的名義;而這,是剛才楊貴妃不曾對恆王說的,如今,她們議論這一口號的
反應。
   「安祿山已起兵反,反叛者的口號,照理不會受到重視的,是不是?」楊貴妃皺著眉,
「我以為,讓它公開好了,國忠也太謹慎怕事了!」
   「國忠說,朝廷的人事複雜,」虢國夫人有著憂鬱,「好象,太子的一批人,近來很有
些和國忠過不去似的!」
   「這個,我想也無妨,皇上大權獨攬,只要皇上信任國忠,他可以放手做呀!這時候,
他要有不顧一切的魄力,行使相權,當機立斷!」楊貴妃忽然變得很剛強了。
   這使楊怡愕異,但是,她立刻想到,玉環的剛強,必然受皇帝的影響,她笑笑,不曾再
就楊國忠的處境發言,轉而說:「希望黃河北岸的守軍,能好好打幾仗,阻遏安軍進展,我
們這邊,才能從容應付!」
   「阿怡,據皇上剛才的判斷,我們在河北少有指望,皇上把希望寄托在守黃河!」楊貴
妃正肅地說。
   「國忠事先也有些準備,他說,有密札付太原守將楊光翽,還有幾個城的郡守,著他們
密切注意安祿山的動態,一旦有變,閉城堅守待援!」楊怡對軍事發展並不太悲觀,她又
說:「沒有人會自願隨這胡兒反的,閉城堅守,總可以阻遏安祿山一個時期吧!」
   「我對這些不知道,只是聽皇上說,河北局勢一定是會很糟的!唉,很煩人!」
   此時,內侍張韜光和謝阿蠻同時到來,張韜光報告緊急朝議的情形——宰相楊國忠於報
告安祿山反之後,聲言朝廷已有部署,安祿山的叛亂,聲勢雖大,必不得逞,短期內就可以
設法敉平。
   楊貴妃感到意外,但她沒有細問。
   又不久,皇帝回來了,虢國夫人和謝阿蠻料到今日必有許多事,她們迴避了。
   皇帝於初聞急報,再主持緊急朝議到現在,連續工作了兩個多時辰,他有些倦,回來
後,命備酒,楊貴妃勸他睡一覺,李隆基苦笑著說:「此時睡不著的,真糟,太平長久了,
朝中竟無知兵之人,唉!這局面,只怕真會很難處!」
   「宰相說短期內就可以敉平叛亂?」楊貴妃淆惑地問。
   「這是我命他如此說的,安定人心而已!」李隆基飲了一口剛送上來的酒。
   楊貴妃也陪著飲了幾杯酒,她再勸皇帝在榻上休息,李隆基雖然在心事重重中,為了身
體,強自克制著,合上眼皮養神,貴妃靜靜地守在旁邊。
   不久,高力士出現了一下,貴妃向他作了一個手勢,高力士就退回外間去。又不久,楊
國忠也到了,和高力士在一起等待皇帝。
   長生院中,一片靜肅,貴妃伴著君王。
   在外面,此時卻很鬧——在緊急朝會中奉命的兩位大臣,匆匆辦手續,趕在當日出發,
那是官特進的畢思琛,赴洛陽;金吾將軍程千里,赴河東,他們奉命便宜行事,募集兵隊抵
抗。
   此外,山區和長安城之間,車騎往來不絕。
   在值院中的恆王李瑱,本身不兼職務,在這個時候,閒人有特別的用處,太子李亨見到
這位弟弟,邀往,派他即刻返長安,擔任聯絡工作——在山上,有職務的人,除了奉皇命之
外是不能擅自離開的。
   黃昏時,皇帝和楊國忠、高力士以及監門將軍宦官邊令誠等人商議告了一個段落,召入
榮王李琬,一起吃晚飯,楊貴妃也被邀參加。
   這是一個很特別的晚飯場面,皇帝、貴妃、宰相、皇子,加上兩名宦官,在體制上是不
妥當的,但多年為帝的李隆基,不理會體制,他只圖處事的方便。
   在黃昏之前,由邊令誠派遣了宦官,三路出使,一路赴安祿山軍,設法求取罷兵,一切
免究;另外兩路宦官是奉命向河北、河東各地傳命,堅守並設法策動安祿山部下的將領倒戈
反正。
   這是秘密使命,由高力士交付邊令誠選派人員兼程出發的,他們對此並無多大期望,但
盡人事而佈下棋子而已。
   在晚飯時,楊國忠把初步擬定的防守和征討計劃報出,包括在河南可以動用的錢糧數目
在內。
   他們研討著人員的調配,之後,皇帝向與會的兒子李琬宣佈,將以他為元帥,領兵東征。
   李琬對這任命感到惶恐,但也默默地接受了。
   「丞相會選一個適當的副手給你,」李隆基看著兒子說,「局面很嚴重,但對外不必如
此說,你自己作一番準備,至於你的副元帥人選,現在還不能決定,明後天就會選下的,我
原來打算後天回長安城,剛才商量下來,再等兩三天,在山上把大事決定了,回城就執
行!」皇帝緩緩地說。
   這是得知安祿山叛變消息的第一天的情況,這一天中,在驪山華清宮的皇帝,收到由七
處發來的急報,共十一封。
   驪山,在浮動式的雜亂中過了這一天。
   夜,北風呼呼,即使是溫泉區,除了室內,外面也很冷,但是,今夜的衛士卻加多了。
高力士偕同龍武大將軍陳玄禮,親自出來巡查了一次,再回入——高力士又派了三個人出去
察看。
   在夜色茫茫之中,雲開,月亮出來了。雖然是十六,從地面向上看,月亮依然是圓的。
高力士在華清宮內苑門外階前看著月亮出神,此時,大唐的宰相自裡面出來。高力士知道,
楊國忠於晚飯之後,到上清殿的側殿中辦事。
   他們彼此招呼了一下,楊國忠繼續向外走,但走出幾步,又回轉來,兩名內侍和兩名隨
從則站在原地等他。
   「高翁曾在軍中,看情形,我們在河北岸守點的希望如何?」
   「我這個大將軍對正式打仗是不在行的,前方的情形如何,我們所知太少了,要再看幾
天才能判斷,第一,希望太原守軍能認真打一仗,此外,寄望河東兵自側面進擊!」
   「說客的作用——以我去職為辭,是否會有效?」
   「楊公,這不能寄望,明目張膽地造反了,豈是說客能說得下的?安祿山宣稱討楊,只
是借口,兵已出,決無自休之理,我只指望我們派去的說客能發生另外的作用,如果拉過老
崔的一支兵,安祿山的聲勢就會削弱。」高力士舉頭看月,「丞相,我想,我們大約有一個
月的時間,一切都要在一個月內佈置妥當——封常清幾時可到?」
   「應該在前兩三天到的,我發出密召,已有十八日,想不到變起倉促,可能,此人啟程
遲誤。」楊國忠說著,一拱手又走了。
   高力士依然在出神。
   在內寢,皇帝睡不著,和楊貴妃閒談軍事地理,有一幅臨時繪製的河北地圖,用屏架支
持,立在長几的左側,皇帝在說話中,時時指點地勢。
   楊貴妃是完全不知兵的,她只是傾聽,到後來,她有著倦意,但在朦朧中,依舊哦哦地
漫應。
   於是,大唐皇帝苦笑著,命她先上床,意兒和阿芳兩名侍女服侍貴妃上床。皇帝獨自對
地圖出了一回神,覺得室內太暖,他出去——在內寢的廊下,皇帝看到月光滿地,也舉頭望
月,喃喃地說:「這回,居然沒有天象報警,今夜月,一片澄澈,不像有兵災的徵兆啊!」
於是,他回憶到自己發動玄武門兵變之夜,曾看到不少流星,後來,史官的紀錄謂:「天星
散落如雪」,那是誇張,他為之苦笑了。
   次日,十一月十七日,皇帝在花清宮的正殿舉行大朝——在平時,避寒山居,雖有朝
會,但不用大朝的儀仗。
   宰相楊國忠把昨天在緊急朝會上的報告重複了一遍,加上今日一早得到的消息,然後,
把可以公開的措施宣告了。隨著,又由次席宰相韋見素奏告已經進行的一些事,包括畢思琛
和程千里昨天啟程,通宵行進在內。
   今早的消息,已有了安祿山叛部的大致人事:隨安祿山出兵的主要人物,以嚴莊、高
尚、孫孝哲、高邈為軍中主謀,領兵將領已知的有阿史那承慶、安忠志、崔乾祐、田承嗣、
張孝忠、蔡希德、李歸仁、張通儒、史思明等人,胡漢相雜。
   同時,安祿山起兵的口號:「申討楊國忠,清君側」也公開了。楊國忠奏請運用此一口
號,下詔責安祿山,令其回兵,許以不咎既往,這是官式,也用以掩飾已派了宦官出發的事。
   在這些報告之後,朝中議論紛起了。
   李隆基用心地傾聽,但他很失望,因為沒有切中的建言。
   就在大朝進行中,安西節度使封常清趕到了。
   封常清是西北軍中少見的漢人名將,為高仙芝的舊部。高仙芝是高麗人,但已完全漢化
了的,他內調先擢為右羽林軍大將軍,再轉金吾大將軍。楊國忠常與之商量安祿山的問題,
高仙芝推薦封常清,楊國忠便密召他入都城。封常清昨夜到長安城外,和楊國忠的人聯絡,
便直赴華清宮。
   身材矮小,一足微跛的名將封常清,沒有將軍的威風,但他有戰功,又能治軍。因此,
人們並不因外形而看輕他。他上殿,立刻對安祿山的叛變事件發言。
   封常清已得到楊國忠的指示,他當殿請纓殺敵,簡單明快地指陳形勢,自請到洛陽開府
庫募兵,可以很快地擊破安祿山的部隊,他指出:天下升平長久,人民雖怕兵,但也同樣厭
亂,因此,安祿山聲勢雖大,但人心不附,要擊破他並不困難。
   朝議紛紛中,只有封常清的陳詞慷慨激昂而充滿信心。皇帝對之表示嘉許,命他先退朝
去休息,再候命令。
   接著,又由韋見素提出一套在大河南北招兵的計劃,又有不少人對此計劃發言,大朝拖
到近午時才散。
   一上午的大朝會,不曾作出具體的決定。
   散朝後,楊貴妃已在內殿門車上等皇帝了,她請皇帝上車回內院吃飯休息。李隆基稍為
猶豫,終於上了車,但在上車之後,再召高力士來,著他在內殿主持。
   當李隆基回到內苑,換了衣服,還沒有吃飯,楊國忠和高力士已到來了,他們報告最新
的消息:北京副留守楊光翽被誘俘,太原城陷落——他們曾指望大唐皇朝發源地的太原能打
一仗的,只一夜,幻滅了。
   十一月十八日,又是大朝會,聽取各部首長的報告,討論動員計劃;皇帝任命封常清為
范陽、平盧節度使,即日乘驛趕赴洛陽募兵。
   除了這一項任命之外,其他擬定的措施,都沒有發佈,這是聞訊的第三日,雖然有了太
原陷落的消息,但朝廷中的人心,反而較當日和次日為定,也許由於封常清的陳詞和出發所
影響,也許由於皇帝表現的從容。
   總之,在山上的朝臣忽然不十分慌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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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際上,皇帝是在憂心忡忡之中,高力士曾調看了軍事檔案,他奏告皇帝,河以北,除
了楊光翽之外,其他城市並無可戰之兵,再者,在編製上,安祿山兼領河北道采訪使,河北
諸郡都歸他統領,州官也不易抗拒。如今只能希望河東的軍隊出擊,以及河北城市的地方兵
自發性的抗戰,而兩者都是近乎渺茫的。
   皇帝對此無話可說,高力士建議立刻在長安地區募兵,李隆基認為尚可再等待幾天,他
不願都城中因此而混亂。
   楊貴妃是清楚皇帝在憂惶中的,但她又有莫名其妙的希望,皇帝會告訴她,已派人去游
說張通儒,崔乾祐等人的兵,只要有一兩支兵反正,回擊安祿山,那末,大局就能扭轉,皇
帝對拉人反正,有相當的信心。
   於是,在兵烽戰火彌散中,大唐皇帝從容地自驪山避寒行宮回長安城,那是十一月二十
二日,丙子。距安祿山起兵反,足十二日,從得到消息計,今天是第七日。
   車駕自華清宮回到城內的興慶宮。
   皇帝在下車之後不久,便偕同貴妃到花萼相輝樓,眺望長安市區——長安城與平時一個
樣子。興慶宮附近的居民、行人,於是知皇帝在花萼相輝樓後,都到街上來看,朝拜皇帝。
   李隆基再偕同貴妃到城上,於近距離與百姓相見,然後,他回到花萼樓的東廳,接見宰
相以及留在城內未上山的大臣,其中有幾位是退休了的大臣。之後,皇帝吃了午飯,就在花
萼樓休息。
   楊貴妃沒有午睡,她約虢國夫人於下午來——在驪山時,貴妃就托妹妹入城後設法打聽
一些民間的消息來相告,現在,她靜靜地等待著。
   七天來,楊貴妃的不安在加深,似乎,多過一天,和皇帝多談一次,她的憂慮就深一
分,雖然皇帝也時有樂觀的表示,但她總覺得皇帝的樂觀很空虛。
   對封常清的馳赴東都募兵出戰,她完全不看好,她雖不知兵,但有常識,認為臨時募集
的兵必然不能抵擋久經訓練的正規部隊。
   不久,虢國夫人到了,她告訴貴妃,長安的平民對安祿山的造反,一些也不關心,一般
人對於發生在遙遠的河北的事,不以為是嚴重的。至於士人,議論雜亂,有不少人批評楊國
忠無能,致使邊將生變,也有人為安祿山起兵而興奮,他們幻想著從立兵功而取富貴。
   「長安人不以為這是嚴重的?兵兇戰危——」楊貴妃說了四個字,苦笑著,「一般人不
知道朝廷在河北無兵,在河南也沒有兵,唉!這也難怪他們!」
   「太平時日太久了,貴妃,你可知道,我們大唐皇朝有多久沒有在內地打過仗?」虢國
夫人說,楊貴妃搖搖頭,於是,她又接下去說:「我的孩子記下來,你看!」她取出一張
紙,交給貴妃。
   大唐皇朝自開國時代內戰十年,在太宗皇帝貞觀二年討平梁師都以後,就不曾有真正的
內部戰爭。其間,武太后臨朝時,有徐敬業在揚州起兵反,那是發生在光宅元年的事,又只
是局部的小地區戰事,很快敉平叛亂。此外,一城一地的小亂子也曾有過,但都不能稱之為
戰爭。自貞觀二年結束真正內戰到如今,已經一百二十七年沒有真正的大規模內戰。
   對外戰爭雖然經常不斷,但驚動都城,勞擾天下的大征伐,也只是在太宗皇帝朝,貞觀
十九年,皇帝親征高麗,五月渡遼,十月班師回,這也是百年以前的大事。其後對高麗,對
突厥,對其他的外族作戰,都由將軍統兵,長安和洛陽地區的百姓,並未受到戰爭的困擾。
至於宮廷由權力鬥爭而起的兵亂,大致在一兩天中即告平息,根本算不得是戰爭。
   自李隆基嗣位為帝之後,四十四年來,物饒民富,連傳統的府兵也等於廢棄了。對外戰
爭只在遙遠的邊境,大多在異族的土地上進行,偶然有兩三次征役,規模均極小,人民,這
一代和上一代,似乎都不知道兵戈之事。
   楊貴妃看著虢國夫人兒子的紀錄而出神。她恨安祿山扣動了一條動亂的琴弦——她們姊
妹在談話中,張韜光來報告:宰相到了。楊貴妃問明了楊國忠是和一批人來見皇帝的,她就
不欲與之相見,邀了虢國夫人到飛霜殿去,她也吩咐內侍,請皇帝於會見宰相後到飛霜殿。
   她們自北邊的門戶出花萼樓,乘了宮車赴飛霜殿。虢國夫人於陪貴妃入內後,便辭出。
   楊貴妃自山上下來至此刻,才換衣服,斜臥榻上休息和再看那一面紀錄動亂的紙。
   皇帝回城的第二天,大唐皇朝應付叛變的各項措施的詔令正式宣佈了。
   以兒女眾多而出名的榮王李琬,擔任東征軍的元帥,自右羽林大將軍轉右金吾大將軍的
高仙芝,為副元帥,詔出內府錢帛,在長安地區招募十萬人從軍,並且預定了名號,稱為
「天武軍」,此外,以右羽林大將軍王承業為太原尹,就地招募及指揮兵將,又任命尉衛卿
張介然出任新設的河南節度使,以陳留為首邑,節度使領十三郡。調回胡將安思順出任戶部
尚書,任命郭子儀接任朔方節度使。又以凡是當兵的各郡,添置防御使。
   接著,因群臣的堅請,把在長安任太僕卿的安祿山的兒子安慶宗殺了,安慶宗的妻子榮
義郡主賜自盡。
   所有的詔命都立即付諸執行。
   新設的河南節度使署,也立刻治印,委派佐貳。皇帝要在一天中辦完手續,經費則先由
少府墊支,再轉政府——少府是皇帝的財務部,可以不必經過政府手續而立刻支取的。
   皇帝在張介然出發以前,特別於內宮召見,叮囑他從速募集兵卒防守河南,皇帝暗示了
河北全境皆無可恃,河東、朔方雖然會發兵出擊,但在時間上不易阻止安祿山南進,皇帝切
實地命張介然注意,竭盡所能守衛河防,阻安祿山兵過河,以待封常清組成新軍和天武軍赴
援。李隆基又告知他,封常清募兵的情況很好,估計,在長安地區募兵,也會很理想。
   在張介然走後,皇帝伸舒雙臂而入內,內起居間中,謝阿蠻陪著貴妃在閒談。
   謝阿蠻自梨園子弟那邊得到一些消息:有無數長安人參軍。皇帝聽了,只是苦笑。楊貴
妃問他情況,李隆基長長吐了一口氣,靠在榻上說:「剛才得知,長安募兵很理想,但據
說,應召而來的新兵,素質並不好,我已下令作一番選擇,不一定要人多,兵士素質差,多
了也沒用!」
   「兵多,總是威脅大,有什麼不好呢?」謝阿蠻跪下去為皇帝脫靴,換上氈鞋。「兵
多,要有將統領的,我們缺少統領大軍的將才,此其一;其次,市井中的少年,不易使他們
守紀律,將來,我們的兵還是要從小地方、農村中去招募,大城中的少年不及鄉下人,在長
安和近邑,我想募集五萬人也差不多了。」
   「三郎,你好象忽然很有辦法了!」楊貴妃笑了起來。
   「並不是忽然很有辦法,只是冷靜了下來,著急,貪兵多,都沒用的,戰爭已經來了,
慌張擋不住敵人——阿蠻,去找幾個人,回頭奏一次樂。」皇帝平和地說。
   自兵訊傳到後,這是第一次在宮中有樂奏。事雖偶然,但是,傳出去,卻對人心有鎮定
的作用。內心惶惶的官員們,得知南內奏樂,以為局勢可以控制了。
   那是天寶十四載十一月二十五日,河北二十四郡處在如燃燒般的境地中,但在長安,卻
有著使人不能相信的安寧相,自然,這又只是表面的安寧。
   ——宰相楊國忠奉命暫時不公開河北軍訊。
   於是,進入了嚴寒的十二月。
   初二日,東征軍副元帥高仙芝率領長安地區募得的新兵,加上飛騎,廣騎,合共五萬
人,出師。
   元帥李琬則早兩天率五百騎兵先行,天武軍並不直接上前方,出屯陝州訓練,宦官、監
門將軍邊令誠作了這一支兵的監軍。
   五萬大軍出師,長安人轟動著,人們對戰爭蒙昧的恐懼感,因大軍之出而消滅了。
   ——高仙芝在短短的十日之間,只教會了新兵排隊和行路,每小隊用一名老兵為隊正,
因此,這一支兵在表面上是軍容甚盛的,實際上,新兵中十有九人還不知道如何使用兵器,
對弓箭,自然更談不上了。
   天武軍,就此浩浩蕩蕩地出城去了。
   就在天武軍出長安城的那一天——寒流自北來,侵襲著黃河平原區,河水中的冰塊由漂
流而至停住,寒氣因冰凝而更甚。
   安祿山的部隊用繩索、布帛把破舊的船縛聯在一起,又加上樹木等為補充,冒寒橫置在
黃河上,這夜,黃河大致冰封了。
   天明時,破船樹木為冰所固結,有似浮橋——這天的天明是天寶十四載十二月初三日。
   安祿山的大軍自靈昌地區渡過黃河,侵入河南靈昌郡,即以前的滑州。此地,在洛陽東
北偏東,相距五百三十裡,距長安,一千四百四十裡。
   安祿山的兵越過冰封的黃河,散漫地作廣角推進,這是在河南節度使的駐地首邑陳留郡
的直轄地區以內。陳留郡直轄六個縣,封丘首先被擊破,守城吏兵逃散了,接著,一路兵攻
入浚儀,又一路兵直撲陳留。
   張介然到陳留才幾天,他沿路收兵,有一萬多人屯陳留、河防兩岸,封丘和浚儀,各派
了一千五百人去增強防務,但那些兵失了下落!當安祿山的兵攻到陳留時,張介然率兵上城
守衛,可是,兵官卻開了城門,奉陳留太守郭納出降,大唐的河南節度使張介然,成了俘虜
——這是十二月初六日發生的事。
   安祿山的軍隊自靈昌郡渡河的消息,恰好於初六日傳到長安。第一封急報由河南尹自洛
陽發來,第二封則是封常清的軍報,接著,是河南節度使張介然的報告。
   楊國忠先見高力士,詢問他:是不是立刻奏聞。
   這時,早朝才散——早朝時,百官們對軍事形勢很樂觀,因為安祿山的部隊仍在河北流
轉,沒有接近黃河的報告,也沒有渡河的暗示。
   「奏聞!事情太嚴重了,不能耽擱,再說,安祿山軍渡河的消息,我想,至多兩個時
辰,就會傳開。」高力士看了第一封急報說:「這一封,已耽誤了一個時辰!」
   「那是因為散朝,同時,我在接到報告後,查問了一下,封常清的報告和張介然的報
告,幾乎同時到達——高翁,請同入見皇上如何?」
   「好吧——真糟,比我們預料早半個月,河防,唉,河防——再有十天……」高力士喃
喃地說出了一半就咽住,他想到爭取十天到半個月的時間,對守河防,可能並無用處。
   他們在龍壇祿見皇帝,楊貴妃也在。大唐皇帝於得知安祿山的軍隊已渡河後,倏然起
身,看著地圖,沉聲說:「河防未曾交戰,看來陳留城會靠不住,今天,極可能是今天,陳
留,還有汴梁……」皇帝顯然激動了。
   「陛下,據昨日收到的報告,張介然說陳留守軍有一萬人,陳留城高池寬,有一萬兵
守,配合民夫,應該能支持一個時期!臣請速令封常清設法赴援!」楊國忠茫然奏請。
   「封常清的兵不能移動,他只有守虎牢關以保東都一條路,我看,陳留,汴州,滎陽,
都會失守!」李隆基靜了下來,慘然回顧高力士,「河北二十四郡,居然無一郡起兵抗敵,
唉,始料所不及!」
   「陛下,河北郡縣必有起兵的,以道路為兵阻,消息傳遞不及河南快,河東方面來的報
告,已略知敵後有義兵興起,相信,過幾天必會有消息的,問題是安祿山已渡河,東都形勢
甚急!」高力士緩緩地說出。
   「宰相,召入有關人員——」皇帝說,低喟:「安祿山渡河的消息,應該早些讓他們知
道!」
   不久,皇帝召集大臣商議應付軍事上的新形勢。
   東都洛陽地區,近年以皇帝不曾巡幸,親衛軍駐在洛陽的人數已不斷減少,除了封常清
所領的兵之外,地方部隊人數少,戰力自然不強,虎牢關為天下險隘,但長久的太平,這一
雄關已失去了軍事意義,平時守關守倉的兵不足二千人,而且分駐在三個兵營中,洛陽為東
都,但是,除了各宮的親衛軍一千五百人外,城防兵僅千金人,州兵也只二千餘人。武備如
此,又能商量出什麼善策呢?
   因安祿山渡河而舉行的緊急會議,延到午初二刻才散,皇帝回來時,神情很頹喪。飯
後,皇帝休息了不到半個時辰,便赴花萼樓——楊貴妃知道皇帝邀約了親衛府的將軍們議事。
   天寒,欲雪,楊貴妃在紊亂中也去看地圖。
   於是,長久不曾入宮的前玉真公主,現在只用持盈法師名號的皇妹,忽然來訪貴妃。
   她向貴妃說,中午參加一個文士們的聚會,得知安祿山的兵已渡河,又聽到有人倡議皇
帝親征。
   楊貴妃有詫異感,她脫口而出:「皇上從來沒有說過要親征的事!」
   「我是為此而來的,貴妃,皇上好勝,百多年太平歲月,如今闖出這樣的亂子,他一定
很難過,倘若有人倡言請皇上親征,皇上會接受的,只是,皇上春秋已七十有一,如此高
齡,決不能再預兵戈之事了,貴妃,如果有請皇上親征的,你必須力阻!」持盈法師淒愴地
說:「我從來不管事的,今天聽了人們說,卻耐不住!」
   「唉,外面竟有這種說法,我完全不知道,朝中,宮中,好象從來沒有人提起過!」
   「貴妃,在今天以前,形勢雖然也不好,但總可以支持,文飾,今天,安祿山渡河的消
息一到,局面怕不會再安定下去,你平時也不問事的,但到了如此地步,有時,也不能不參
加一份了!」持盈法師婉轉、含蓄地說。
   「我參加一份,我願意,可是,我又不懂!」楊貴妃坦率地說。
   作女道士的皇妹不能明言,但她也深知貴妃對朝廷大事的隔膜,於是,她又說:「每逢
到了混亂的時候,當家人的處境總歸是艱難的,大家會把一切過錯推到當家人的身上去,貴
妃,你明白我的意思?」
   「皇上——公主,外面有人對皇上……」
   「貴妃,我指的當家人不是皇上,是宰相!現在沒有什麼,但局勢再壞一些,必然會有
事了!貴妃,在可能的範圍內,你和高力士說說,支持你的哥哥,一個國家處在逆境和危境
時,先求內部穩住,內部一鬧,對敵人有利!」
   楊貴妃唔了一聲,她懂了,可是,她又感茫然,不曉得自己該從哪一方面著手來幫楊國
忠。
   持盈法師的一席話,語重心長,楊貴妃原想轉告皇帝,可是,皇帝回來時,神容黯淡,
她不忍再加深皇帝的心靈負擔,把要說的話按下了。
   第二天早朝時,謝阿蠻溜進來——楊貴妃已經起來了,阿蠻一變平時的作風,正經地告
知貴妃,在外面聽到皇帝親征之說——她說明是昨天下午應恆王李瑱之約,偶然聽來的,貴
妃問她:「你不是說和恆王殿下吵翻了,又相見?」
   「在華清宮,就是撞鐘報警那一天,他也不告訴我,悄悄溜回長安。我們回來後,我找
他責問,他支吾其詞,又著急要走,我一氣,不理他了,他約了我兩次,我都正式拒絕。前
天,太子那邊的李靜忠找我去,出來時,恆王在等我,約了昨天見一面。昨天下午,我們見
著了,他終於告訴了我,那天悄悄下山,是太子找他做事。昨天,我聽他的口氣,好象常和
太子在一起,他問我,在貴妃那邊有沒有聽到皇上要親征的話?我覺得奇怪,支吾著應付,
看來,恆王殿下很有些贊成皇上御駕親征……」
   「阿蠻,這幾天不可出去玩了,我想,可能會有些事發生,你講話也得謹慎些!」楊貴
妃終於有些敏感了。阿蠻的話,加上昨天持盈法師所說,使她領悟到,宮廷和朝廷間會出一
些她所猜不到和料不到的事。
   「我不出去——俄,今天我會去東宮一次,是太子妃邀我的,貴妃,我不會隨便亂講
話,不過,我奇怪太子妃為何邀我——」謝阿蠻沉吟著,但她不會深思,拋開了。
   這是十二月初七日。
   前方,不斷的有壞消息到來,皇帝在早朝後,不曾回來,轉赴花萼樓治事。楊貴妃又得
知,太子也在花萼樓侍駕,還有幾位其他皇子。
   她命張韜光去打聽消息,午飯前,乘車到花萼樓,得知皇帝留太子和諸王以及四位大臣
同進午餐,便命人不必通知,她在樓上的北廳吃飯。
   皇帝於飯後來到,告訴她:封常清又有報告來,已移重兵守虎牢關,並報告情況,渡河
的安祿山部隊分路深入,有兩至三個縣城失陷,陳留方面還沒有交戰報告,但開封境內已有
敵騎。
   「我擔心陳留可能不守——昨天,外面有很多謠言!」李隆基在室內踱步,不久又說:
「今天,有一宗喜訊,以前我說河北二十四郡竟無人起兵抗敵,今天有了,平原太守顏真卿
起兵,看來,一有人起兵,必會有繼起的,今天,顏真卿派平原兵曹李平入都奏告,顏真卿
已聯絡鄰邑,共有七八千兵,現在還在招募!」
   「三郎,長安有什麼謠言?」她看出皇帝在避開一些事。
   皇帝苦笑著沒有說,楊貴妃又一次把自己聽來的話忍住。
   李隆基有心事,但他終於沒有向楊貴妃說。但到第二天,楊貴妃也得知了問題——玉真
公主來說和謝阿蠻打聽到的消息,都是真實的。朝中,有人倡言必須皇帝親征才能壓得住安
祿山。皇帝親征,必然是讓太子監國,太子一旦監國,自然就取得了權力。
   陳留失守,張介然被俘的消息傳到了,皇帝親征的詔命與此消息到達的同時公佈。皇
命,期以二十日的時間集中畿內的軍隊,朔方,河西,隴右的兵馬除留守城堡外,命節度使
率領,馳赴行營會合。詔命說明皇帝將赴洛陽;但沒有明言太子監國。
   草詔的時候,陳留失守的消息尚未到,不過,皇帝已作了陳留失守的打算,因此,陳留
的消息傳到時,也未曾引起特別的驚動。不過,皇帝的親征詔,卻引起了宮廷的不安。
   從來不對國家大事發言的楊貴妃,和高力士先談了一次,終於正面要求皇帝放棄親征的
決定。她把玉真公主來訪的事說了——謝阿蠻的傳話,則沒有轉達。
   李隆基苦笑著,迂滯地說:「重用安祿山,是我,如今,安祿山反,兵已渡河,我不能
逃避責任了!」
   「陛下,朝廷有相有將,可以派他們去打仗的啊!沒有理由一定要皇帝親征!再說,你
不是打仗起家的皇帝,我問了高力士,他說,皇帝親征並不一定是好的,也並非必要的。」
   楊貴妃肯定地說:「皇上,不可去!」
   李隆基沒有回答。
   「已經有榮王殿下為元帥出師了,三郎,不論如何,你坐鎮長安指揮大局,不可親赴前
敵,三郎,你說過京畿區內無可戰之兵,要靠各地兵馬集中,皇帝親征,總要有一支象樣的
部隊才行。你在長安,還能募兵,統管全局,你到了前方,就無法照顧到全面,我想,那只
有壞處,沒有好處,再者,你的年紀也不宜親征——」
   「玉環!」李隆基惆悵地叫喚著:「我知道,我到前方去的作用並不大,但形勢所
迫……」他思索了一些時,低喟著:「好吧,我看情形再說,親征詔的口氣相當活動,我也
可以不去的!」
   這是戰爭帶來的問題。
   這天下午,虢國夫人也入宮來,那是受楊國忠之托,請楊貴妃阻止皇帝親征。
   為了在緊張中使氣氛輕松一些,貴妃留下虢國夫人,晚飯時和皇帝在一起,但這不是宴
會,時局如此沉重,宮內自然不便再有行樂之事了。
   楊氏姊妹伴著君皇閒談,不談時事。
   楊貴妃不願談時事,因為時事在劇變中,而且,她又深知自皇帝到許多大臣,都缺少應
變的能力。
   變,來得太快了——自十二月初三日安祿山的軍隊渡過黃河之後,初六日陳留陷落,初
八日滎陽陷落,其余陳留郡所屬的縣城如封丘、浚儀、開封等都落敵人手中。滎陽又是一個
大郡的首邑,滎陽郡轄七個縣城,又當沖要之地,著名的虎牢關就是在治區之內。歷史上楚
漢相爭的要地廣武,也屬於滎陽。
   安祿山的部隊快速地推進,大軍沿黃河南岸西上,向洛陽進攻,其余的小股部隊,一二
千人一夥,出掠河南東南區的富饒城鎮。許多城守,逃亡或投降,敵人來得太快了,各地的
防衛又太差了,根本不曾有正規的抵抗,一個城又一個城落入了胡兵的手中,一天中會失陷
幾個城鎮。
   安祿山西上攻洛陽的部隊,也很快速,虎牢關雖然是險隘之區,利守難攻的,但是,封
常清招募來的新兵,連起碼的基本訓練都未曾完成,他們看到胡人的騎兵狂悍地奔來,心理
上先慌亂了,再加上大部分兵士不會射箭,虎牢的防守戰在一天中就崩潰了,封常清竭盡全
力才能收集敗散的部隊,退守偃師,看看不行,又縮短防線,退守罌子谷以南的葵園。
   安祿山的騎兵疾進著,不讓封常清有喘息的機會,官兵才退到葵園,戰爭就開始了,只
有一個時辰,那些新兵又潰散了。封常清退守大唐皇朝的東都洛陽的上東門,那是守城戰。
然而,安祿山的兵如潮湧到,封常清守東面的城門,安祿山則先攻破了南面的城門進了市
區。封常清再退保皇城,但他已到了無可戰之兵的地步。這位縱橫西北的名將在皇城宣仁門
打了最後一仗,敗入內苑,擊破一邊苑牆,向西逃出,再收散兵奔逃。洛陽城在十二月十三
日陷落了。滎陽城是初九日陷落的,前後只五日,安祿山的部隊推進了二百七十裡,攻陷著
名的虎牢關和幾個小城鎮,最後占領洛陽。從起兵之日到攻佔洛陽,一共只有三十四日。
   在洛陽的皇族,東都留守官員,以及地方官等,大多來不及逃出,降在賊中,河南尹達
奚珣投降了,東都留守李瞪不肯投降,被俘後為安祿山所殺。
   封常清逃到陝州,和高仙芝的軍隊會合。封常清是高仙芝一手提拔起來的人,他們私誼
好,又彼此信任,封常清力言以目前的兵力,決不能在陝州作戰,他主張退守潼關以阻敵入
關,高仙芝接受了,但安祿山的先鋒已到,他們又打了一個小敗仗,才能退到潼關,再佈防
線。
   當洛陽迅速地落入安祿山手中時,長安城無法再保持平靜了,皇帝向朔方、河西、隴右
征召兵馬,尚未趕到,而河南地區,似乎已全部為敵人所占,長安起了風波——那是上層階
級掀起的政治風波。
   人們並不真以為安祿山能攻入長安,因為太平長久了,大家對戰爭缺少認識,洛陽的陷
落,雖引起慌亂,又並非是為長安擔憂,不少政治人物利用形勢而爭權。
   皇帝曾有親征的詔命,然而,詔下之後,就沒了下文,當洛陽淪陷之後,太子系的人又
積極地從事外圍的活動,希圖達到皇帝親征,太子監國的目的。
   他們以為,潼關天險必然能守得住,讓皇帝到潼關去守土,把長安交給太子。
   形勢對大唐皇帝極為不利,到如今,他所推行的邊區以胡制胡的政策已完全破產了。安
祿山是他全力寵任的將軍,楊國忠為相之後,曾不斷地說過安祿山必反,但他不聽,繼續以
懷柔的方式企圖軟化安祿山。在李隆基,這並不是偏愛,他怕罷免安祿山反而會提早出現戰
爭。然而,安祿山終於反了,這一責任,就得由他獨立承擔,洛陽失守之後出現的惶亂,迫
使他無法不作一番正式的表示。
   四十余年來,他那穩固的皇權,在無形的壓力下,受到了挑戰,他煩惱,然而又找不到
出路。
   於是,在無可奈何中,他又下了詔書,命太子監國。由於以前已頒發過親征詔命,這回
的詔命的題目便用了:「命皇太子監國親總師徒東討詔」。這道詔命以贊美太子,令使監國
為主,只在最後加上「仍即親總師徒,以誅叛逆,取今月二十三日先發……」。
   詔命是十二月十七日頒發的,但提出先發的日期是今月二十三日,頒詔到先發,中間只
有五天的時間,顯而可見的,親征先發相當空虛和難予捉摸。五日之中,如何能完成出征的
準備呢?如此,詔命的要點在命太子監國了。
   再者,皇帝於下詔和朝散後,又召集宰相和中書、門下兩省與尚書省各部大臣,在花萼
樓舉行談話會。李隆基說,去年秋天就打算傳位太子的,由於水旱相仍,自己不願以余災遺
子孫,想等到災情過後再傳位。現在,天下大亂,自己當負責戡亂,先由太子監國,待亂平
之日,再行傳位。
   皇帝在感傷中發言,他自認是大唐的罪人,開國至今,從來沒有出現如此惡劣的場面,
他又要求大臣們團結一致,應付突變和預籌善後,他認為安祿山暴興,雖然擾亂了河北、河
南、中原的心髒地區,受到大損,但這樣的暴興,也會很快毀亡的,因此,在抗戰的同時就
應想到戰爭的善後。
   這是一個充滿了感傷情調的集會,皇帝在談話中曾經老淚縱橫。
   當花萼樓的談話會結束後,宰相楊國忠又單獨入覲,勸阻皇帝親征。李隆基沒有任何表
示。
   又接著,太子於午後入覲,看樣子和父親差不多老的太子李亨,力辭監國之任,但並不
認真阻勸父皇出師。
   李隆基在接見太子時表現很從容,他詢問了各路招兵情況,又指示太子去做一些事,對
親征和監國,他不再提,父與子之間的心病顯然很重。
   當太子辭出時,楊貴妃和高力士同時到來。李隆基站起來,似乎很憤怒,但轉了一個
身,他又自我抑制了。
   「力士,看來,我這把年紀,也只得上戰場走走了,你也準備一下,陪我出征——兩個
老人,唉!」皇帝說到兩個老人時,似有無限感傷,歎了一聲,止住。
   楊貴妃不能再忍,沖上去,握捏住皇帝的臂膀,欲言,終於哭出來。在旁邊的高力士,
跪下去,雖在激動和哀傷中,但這位老內侍很識大體,沒有發言。
   皇帝扶了哭泣的貴妃,讓她坐下,再命高力士起來,他再度收斂情緒,徐徐地說:「潼
關天險,我們總能守住的;力士,你去籌算一下,我們出師,現在能集中多少兵?」
   「陛下,如二十三日出師,至多只有四萬人馬可以隨駕,這時間是無法趕得上的!」
   「隴右,河西兵馬,不是有兩支已到?」
   「總共只有一萬二千人,近畿兵馬集中的,有一萬五千人,陛下禁衛軍中,可調用二千
人,新兵能選用的,估計是一萬五千人,其他的兵馬,數日內無法集中。」高力士冷靜地
說:「陛下,親征詔雖下,但出征的形式可以變通,在草詔時,丞相韋見素和我談過,用先
發一詞,可以作兩種解釋,一是皇上先發,四方兵馬隨後而至;另一是親征大軍先鋒部隊先
發。
   老奴以為,目前形勢,只能使先鋒部隊先發,洛陽兵敗,情況未定,皇上也不宜匆匆出
師!」
   李隆基沒有接口,詔書中用「先發」一詞,經過深入研究,此中的作用,他自然是明白
的,但是,他不能在此時說什麼。楊貴妃則有了反應,她請求皇帝委任先鋒。
   「讓我再想想吧!」李隆基低沉地說。
   「三郎,是不是召宰相來商量?」
   「召宰相——」皇帝沉吟著,「不必如此急,我多想想,明天吧,今天已遲,不能作出
什麼事——力士,你注意一下,調用河隴諸蕃部屬的兵,幾時可到?」
   做了四十多年皇帝的李隆基,對政治鬥爭有豐富的經驗,他在奪取皇位到安定皇權之
時,曾面對著幾個集團的爭奪,當他自父親手上取得皇位時,朝中宰相共有七人,五人出於
姑母太平公主門下,李隆基緩緩地將太平公主的勢力排除,最後,他自行發動一次兵變,把
姑母的集團殺了,那是開元元年的事,距今四十三年,但是,往事歷歷,他依然記得的;雖
然如今的形勢不利,但他總把握著大權和有深厚的基礎,每走一步,都為自己留有余地,他
在觀察每天的形勢,他也有特別的人事聯絡和部署,這些,親如高力士也並不完全知道。
   在緊張的日子裡,李隆基不斷地召見人……
   十二月十八日,為高仙芝作監軍的邊令誠,於奏告封常清潰敗,高仙芝自陝州退兵潼關
的經過後,奉命再赴潼關——皇帝下令處死這兩位將軍,以將軍李承光代領潼關部隊。
   這是兵敗以來最嚴厲的,也是不公平的措施。宰相楊國忠入覲,說明封、高二人之敗,
非戰之罪,又陳明高仙芝移兵退保潼關,保全實力——楊國忠還呈上封常清的陳情書;但
是,皇帝沒有看,他向楊國忠說:「大致的情形我都知道,要這兩人負兵敗的全責,的確有
欠公平,但是,為將軍者有時也不能以常情論,兵敗身全,情雖可恕,法無可原,再者,現
在的人心士氣,也需要從嚴處置才能整肅。」皇帝頓歇著,又說:「封、高二人的家族,你
設法厚予照顧,他們所統兵,也好好撫慰,威恩兼施!還有,哥舒翰如何?」
   「他的病並不重,今日朝散時,小兒曾到哥舒府中,大約會肯受命了。回頭,我自己再
到西平郡王府相邀,明日,總要設法拉他入朝,目前,環顧左右,只有他才能和安祿山匹
敵!」楊國忠深沉地說:「以軍中聲望而言,亦只有他最高。」
   皇帝微喟著,又問:「哥舒翰的河西隴右部隊怎樣?」
   「蕃將火拔歸仁部,計程於明日可到鹹陽,另部今日必可到富平,臣已傳命,著令就地
渡河,集中渭南待命,不必到長安來!」楊國忠報道的是秘密調度的兵隊,李隆基打算在自
己不得不出征時用的,這兩支兵的人數不多,但能戰,且亦為高力士所不曾計算入內的。
   接著,皇帝命楊國忠相伴,接見前天任命為山南節度使的永王李璘及劍南節度使穎王李
□,以及他們的副使源洧和崔圓。皇帝著令兩位副使明日啟程赴任,努力作支援戰爭的准
備,至於兩位藩王,只擔任名義,並不赴任的。劍南節度本由楊國忠遙領,現在轉移了一
下,那是李隆基拉攏兒子們為自己助。
   十二月十九日,大朝,處死高仙芝和封常清的詔命也正式宣佈,其實,邊令誠已奉令在
昨日出發了。
   處死封常清、高仙芝的命令引起百官們的肅烈感,沒有人敢發言。
   隨著,一項重要的人事任命宣佈了:以官太子少保,兼河西、隴右節度使、爵西平郡王
的哥舒翰為太子先鋒兵馬副元帥,領兵鎮潼關,御使中丞田良丘為行軍司馬,起居郎蕭聽為
判官。
   因飲酒過多而中風,病居在家多時的突厥血統的大將哥舒翰,莊嚴地在朝堂上接受任
命。他中風後,左邊肢體的活動依然有問題,拜起時,左腿顯然僵硬而不靈活,一名宦官扶
了他才順利起來——哥舒翰因病一再辭謝統軍之命,但為楊國忠所迫,勉強接受,他在受命
後沒有發言,退回班列。
   朝堂上的百官對於皇帝在任命哥舒翰的官名,都有淆惑感。「先鋒兵馬副元帥」之上加
「太子」之名,太令人莫測高深了,但是,也沒有人敢發言。
   至於已受命監國而實際是依然無權無事的太子李亨,大朝之前在內殿得知今日的重要措
施,自然,他也不能說什麼,他得到的虛名,唯一的好處是比旁人早知道一些事而已。再
者,今日朝會的處事方式,也使太子李亨心悸,他擔心父皇會變更主意,也令自己出師。
   至於李隆基,在朝會散後,於內殿召見哥舒翰,再細詢了軍事上的問題,並予以指示,
著他盡可能於二十三日出發。
   自從下詔以太子監國之後,到此時,皇帝才舒了一口氣,午飯時,他以確定的口氣告知
楊貴妃,自己在短期內不會親征,他又相信哥舒翰到潼關,一定會有作為。老年的皇帝滿意
於自己的安排而微笑著。
   也是這天下午,皇帝恢復了平時的午睡。
   楊貴妃找了高力士來詢問詳情,對於皇帝與太子之間的暗鬥,高力士自然也不便說的,
他支吾的講了一些樂觀的話:哥舒翰是突厥種,擅戰,在隴右河西,哥舒翰的部隊中有外族
的兵將,戰鬥力和經驗,都比漢族士兵強。
   已經是殘年急景了,但今年的長安,所有過年的節目都被兵亂所破壞了,宮廷中,由貴
妃主持,依然裝點了一下,不過,規模比以前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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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二十三日,送灶之日,哥舒翰如皇帝所期望,領兵出長安,於渭南會合各部,共
八萬人,徐徐向潼關進發——哥舒翰還未到潼關,擔任元帥名義的榮王李琬,於二十四日死
了,皇帝不另派皇子掛帥,即以哥舒翰為太子先鋒兵馬元帥。
   過年了,這是大唐皇朝開國以來最暗淡的一個年關,不過,除夕時的形勢,比之十二月
中旬又好了許多,朝廷得知,河北、河南、敵後城鎮已有許多義兵崛起,特別是朔方節度使
郭子儀,率領部將李光弼、高睿、僕固懷恩、渾釋之,轉戰皆捷,擊破安祿山的大同軍使和
兵馬使的部隊,其中一役,殺傷安祿山部七千人。郭子儀的部隊招募和收編義軍、降卒,迅
速擴充,在山西、河北境內,占領了幾個重要據點,此外,河北、河南降順安祿山的郡守,
度過了一個短時期,也起兵了!河北二十四郡,已有十七郡起兵擊安祿山,重歸朝廷;河南
反正的州郡雖少,但山東西部與河南南部,都有義兵崛興,配合官兵抵抗,初期聞風敗逃的
現象已糾正過來。
   安祿山的前鋒曾進犯潼關,為守軍擊退,由於河北情形的變化,安祿山的大軍另作安
排,對潼關的壓力降低了。
   這是除夕時所得到的有利戰報,但也有使大唐皇帝極為不舒服的消息;潼關的人員送到
密報:安祿山將於明年元旦在洛陽建國,自稱大燕皇帝。
   李隆基深知,安祿山一旦稱帝,這場戰爭會拖延下去,然而,這是他所無能為力的事。
   天寶十五載正月初一乙卯。在長安的大唐天子,於大明宮含元殿舉行早朝——同一天的
同一時間,安祿山以大燕皇帝的名義,在洛陽的紫宸殿舉行開國大朝。
   也在同日,楊貴妃奉皇命,擴大接受諸王及百官命婦入賀,那是在興慶宮舉行,規模比
任何一年都大,皇帝為了國難,使貴妃出面來籠絡諸王妃與百官的命婦。
   但是,楊貴妃的心情卻極壞。
   除夕,壽王妃韋氏偕同另三位王妃隨太子妃入宮辭年,這是以前所不曾有過的,而使貴
妃心情極沉重的是:壽王邸的內侍張永隨王妃來,悄悄地請求貴妃設法,派給壽王一個職
位,以為進取的資本。接著,年初一,壽王側妃魏來馨入宮,借機會向貴妃說,太子得罪父
皇,目前是為壽王進言的最好機會,魏來馨建議貴妃設法聯合高力士和楊國忠,內外合作,
扳倒太子,改立壽王。
   這使楊貴妃無法回答,同時也有深湛的哀傷之感,她雖然不懂得政治,但是,她明白在
戰亂危難的時月,除非太子真正謀反,否則決無廢立的可能的。
   但是,她對熱中的魏來馨又不能說明。
   年初二,宮廷有宴會,楊貴妃悄悄地囑托虢國夫人代自己去見一次壽王,告以目前情勢
決無可能做任何活動。她對楊怡千叮萬囑,不可洩露,也要小心環境,如果不便,寧可不傳
達,或者,告知魏來馨。
   虢國夫人承受這一使命,可是,以恣肆出名的楊怡,終於也有了發自內心的感慨,她
說:「玉環,我從巴蜀到長安,也很長久了,在繁華場中,我得到的很多,今天想來,也很
空虛,這些大人物們,只顧私欲,不理大局,國家危難到這一地步,他們還在爭權奪利,太
子如此,你那位殿下也如此!說起來,真令人傷心,貴妃,前三天吧,廣平王殿下忽然到我
這兒辭年,當時不覺得,過後想了一下,這也不簡單!」
   廣平王李俶是皇太孫,太子李亨的長子。
   「他們兩兄弟,看來都是有權術的人,廣平王、建寧王,這兩兄弟也找阿蠻一起玩,阿
蠻說:他們向她打聽消息!」楊貴妃低嗟著,「今天,阿蠻就在東宮!」
   「聽說阿蠻和太子胡攪,貴妃,你得留心一下,阿蠻這人,有時狂起來,不知天高地厚
的!」
   「花花,你看錯了,阿蠻有分寸的,她懂的事其實不少,可惜,兵亂來得太快,不然,
她很有希望成為恆王的眷屬,如今,自然不便提出了。」
   ——謝阿蠻如今成了貴妃的耳目,有些天貴妃不許她到處亂走,但後來想想,讓她到處
走動,可以聽到許多消息,因此,貴妃也不再限制她,而且托她做一些事。
   在大變亂中的楊貴妃,如今也變得精明了。
   為了沖淡洛陽失守及安祿山稱帝所引起的不安,新年期中,朝廷刻意渲染安祿山部進攻
潼關受挫而退的消息,其中之一是:安祿山曾親率大軍到新安,因潼關有備及河北郡縣紛紛
反正,折回洛陽應變。
   其次,為了烘托樂觀氣氛,宮廷中原已取消的幾項宴會,又恢復了。
   自安祿山兵亂以來,梨園子弟,兩部樂班,都未正式上演過,年初四午間,又在興慶宮
演出了著名的霓裳羽衣舞樂。
   場面依然很大,大唐皇帝最初沒有參加,但當中序以後,他來了。樂班發現皇帝出現,
一聲磬,所有樂奏的舞人都停下來了,在繁音中驟然停歇,一片靜寂中,磐的余聲似乎在蕩
漾。
   皇帝有些錯愕,但隨之而來的是高呼萬歲的聲音,接著,樂奏又繼續下去,可是,李隆
基對剛才一下子的靜寂卻不能釋然,稍後,他在貴妃的耳邊說:「樂聲驟止的那一瞬,很特
別,令人不舒服——我聯想到有個人突然死去!」
   「陛下——」楊貴妃也心悸,惴然接口:「不要說——」
   人處在逆境的時候,自然而然會生出蕭瑟之感,也自然而然會怕聽不祥不吉的語言。
   楊貴妃不大講究忌諱,然而,如今的她,卻不敢聽不吉利的話。
   新年,就在如此強自歡笑實際暗淡中過去。不過,宮中宴會每天不斷——李隆基以此表
現從容。
   新年中,戰局的發展,似乎對大唐皇家,越來越有利,敵後的義軍聲勢更大了,潼關正
面,平安無事。安祿山的部隊似是沒有攻堅的打算——長安的平民和中下級官吏,逐漸心
安,對安祿山稱帝,也不大重視了。
   在憂惶緊張中過了一個時期的楊貴妃,也隨之松弛了下來,她在動亂初期,最擔心皇帝
的身體,過了年,皇帝已七十二歲,她原來以為皇帝的體力會承擔不了繁劇的,但是,經過
最繁勞的天寶十四載的十二月,李隆基似乎消瘦了一些,但是,他的精神健旺,體力反而較
閒適的時候增進。
   進入三十八歲的楊貴妃,明白了自己唯一可仰仗的人,便是李隆基,她關切的是這一個
人,國家事如何,不是她的智力可及的,她希望自己可以再依賴皇帝丈夫十年,到那時,自
己也接近暮年了。
   在承平的歲月中,於日常生活中觀察,她相信自己的希望有達到的可能,她相信,皇帝
的生理狀態,總可以活過八十歲的,這幾年,她對皇帝的飲食起居,都小心照料,就是為
此。而當安祿山反訊初到時,皇帝繞室徘徊,日夜不安的現象,使她恐慌,現在,過了一個
年,她看到皇帝健康如常,放下心事,又安排了一個娛樂節目予皇帝作生活的調劑。
   只是,李隆基實質上已少失了閒適和逸樂的心情,他溫馨地對待貴妃,接受她的安排,
楊貴妃也看出他心神不屬。
   她希望由時間來改變皇帝的心情——如今,是平靜的對待時間,潼關前線每日報平安,
安祿山的軍隊調回去鞏固內部。零星的戰爭在河北地區展開,若干城市的義兵,當安祿山的
正規軍回師反擊時,便抵擋不住了,如常山的守軍首領顏杲卿,城陷,全家被俘殺,不過,
新興軍中也有令人驚奇的發展,如郭子儀部隊,已能分兵,他的部將李光弼,獨樹一幟,已
統有四五萬兵。
   不過,長安人對河北敵後的軍事,不大關切,他們看到潼關正面平安無事,就滿足了,
也安心了,一度浮泛的政治上的權力鬥爭,曾被壓抑,如今又在都城展開。
   太子監國是虛的,太子李亨在戰亂中依然故我,可是,看著七十多歲父皇的太子,卻不
甘心長久如此,現在,局面已穩定下來,長安的安全應該沒有問題了,於是,太子一系的
人,把攻擊的矛頭轉向楊國忠。
   太子一系的人在第一個回合針對皇帝而發,行動很暗,失敗也暗。但是,明眼人仍可以
看得出暗攻暗敗經緯。
   失敗教訓了太子集團的人,他們轉向楊國忠,以奪取相權為第一步。
   以辦事務見長而起至帝相的楊國忠,沒有家世背景,故家巨族的人瞧不起他,再加他和
文士集團也沒有關係,侯門寒族出身的進士和文人,也與之格格不入。
   楊國忠領導下,就有一批與他差不多的事務人才,少數山東大族中熱衷實際政治的人,
也做得很苦,不過,這位事務人才的宰相,在應變中也苦心學習著,他了解構成大唐皇朝最
高統治集團,故家大族和文士是鼎的三足中之二,另一才是皇家與皇家戚族,他悉心拉攏,
用韋見素來聯絡故家巨族,楊國忠不以平時的制度用人,視能力而特擢,在朝中擔任閒職的
文人,有被外放為郡太守而負軍政重責的。
   楊國忠竭盡能力地做,但是,攻擊他的人卻漸漸增多,如名臣張說的兒子、屬於故家巨
宅和貴戚集團的張□,是依附太子而攻楊國忠的一個首要人物。張□官位是太常卿。此外,
老臣芝晉卿,名臣之子蕭華、裴遵慶,在朝中都具有一定的影響力,他們逐漸結合,從事反
對楊國忠的工作,文士集團中,也有人依附太子——在戰場上較平靜的時日,朝中暗潮洶湧
著。
   楊國忠也得知這一情勢,但他已無餘力對付了——他太忙,每天的大部分時間處理軍事
上的各種問題,再者,他也忽視朝中那些並無實權的人,他認為,要是在軍事上穩住,政府
財用不缺,新兵訓練完成,一開始反攻,朝中的問題會迎刃而解的。
   同時,他得到皇帝的信任,與手握雄兵鎮守潼關的哥舒翰交誼又很好,他不以為自己是
有危險的。
   但是,謠言的沙礫卻日日在侵害這位宰相。
   李隆基也得知這一情況,他曾和楊貴妃說,但皇帝也不予重視,李隆基於和太子暗鬥中
勝了一個回合,對朝廷中的人事傾軋也疏忽了。
   現在,他恢復一些閒情,在苑中游覽——時節已經交春,但苑中的樹木仍然枯著,只沉
香亭畔,人工培植的花已經盛放。皇帝舉行一次賞花的小型宴會,接著,又有規模較大的園
游會。
   長安城春花如錦,氣候向暖了,以關中的節序來說,已進入初夏,但實際上卻是殘春。
   冬天時消瘦了一些的皇帝,體重恢復,神志也清朗,做事的秩序再度建立起來。他每天
上午治事,午後小睡,下午閱讀軍政報告,在黃昏之前,便在興慶苑中閒步,陪同他的是楊
貴妃。他恢復以前的方式,黃昏前約一個時辰的時間,不做任何事。再有,皇帝也只聞大
事,一般性事務都交宰相處理。
   因此,楊國忠依然極忙,兵亂發生之後,他努力學習著處置軍國大事,短短幾個月中,
他有顯著的進步;不過,他在朝中做事並不順暢,反對派在暗中和他搗蛋,他用了十分氣
力,收效往往只有七分,如果不是皇帝的全力支持,可能連這一點收穫也沒有的。他很苦,
但這種苦處又無處可以申訴。
   他每天都和皇帝單獨相見,但是,李隆基已不像戰爭初起時事事親躬,皇帝得知許多樂
觀的消息,他以為局面已在控制中。
   一項很特出的陰謀在進行中,經驗豐富的李隆基也完全不曾覺察,那是太子系的人物爭
權的新戰略,他們盡力宣揚安祿山的兇焰已消,官軍強大,已到了反攻的時候。
   表面上也的確如此,哥舒翰在潼關已集中了二十萬以上人馬,據說訓練完成,士氣很
旺。此外,不論河北、河南,敵後地區和長安之間交通不絕,各種消息都能順利地傳入長
安,傳來的,又多有好消息。
   有一次,由河南入長安的官員,帶來了天寶初年轟動長安的大詩人李白的消息——安祿
山渡河時,李白在汴梁,狼狽逃難,做了詩,這些詩,也在長安流傳。楊貴妃著樂工譜了李
白的幾首記述逃亡的詩,在宮中唱著。
   就在這樣的時候,朝臣中不斷地有人向皇帝進言,把握現在的機會,展開反攻戰。
   楊國忠反對自潼關出擊,他一再表示,目前的形勢雖然已較前好轉,但反攻還不到時
候。可是,請求哥舒翰出兵的人卻越來越多,皇帝也覺得反攻的機會已成熟,他詢問楊國
忠,為何不主張由潼關出擊,反攻洛陽。
   楊國忠舉出哥舒翰的報告,安祿山回師安內,並不是主力部隊,安祿山有一支重兵屯在
陝州,監視潼關,他們不敢進攻潼關,但潼關的官兵,守有余,攻無把握,楊國忠請求支
持,堅守待時,暫勿輕動。
   皇帝在有些淆惑中答應,可是,朝中請戰的呼聲卻越來越高了!長安的官員們,忽然雄
豪起來,似乎個個都有勇氣出關殺賊。
   楊國忠堅持守關待時的政策,受到了直接的批評和攻擊,甚至還有謠言的中傷;人們似
乎忘記了朝中最早指陳安祿山會叛變的是楊國忠,曾竭力請求皇帝設法罷斥安祿山的也是楊
國忠,現在,人們說安祿山的反叛,由楊國忠迫成,又有人說,楊國忠可能是兩面派,和安
祿山有勾結;還有人說,楊國忠不肯出兵反攻,居心叵測。
   謠言不斷,朝中,請戰的進言,也每天不斷。
   楊國忠的處境非常尷尬,他在無可奈何中請皇帝來出面壓制反攻派,可是,皇帝被反攻
的言論和每天遞入的特別消息所迷惑了,他終於完全傾向於反攻派,楊國忠的請求,沒有得
到答應,皇帝真的相信,安祿山的大將崔乾祐在潼關之外的兵力不多,哥舒翰一出,必能將
之擊潰。
   楊國忠從來是順皇帝的意見,這回,他力爭,但是,李隆基卻堅持著,派使者赴潼關命
哥舒翰出擊。哥舒翰很快地回奏,請求仍持守勢,他認為安祿山在潼關之外,公開的前鋒是
一些散部,中心卻是勁兵,不能輕敵!他建議由郭子儀、李光弼兩人新建立在作戰中已有經
驗的部隊出擊,攻取安祿山的老巢范陽,然後,潼關守軍再出師,兩方面進迫,必能收復洛
陽。
   哥舒翰的回奏,在朝中引起最不滿的反應,官員們大力要求出兵,楊國忠再也無力阻止
了。
   於是,皇帝嚴命哥舒翰出擊。
   天寶十五載,六月初四日丙戌,哥舒翰在痛哭中向長安遙拜,出師反攻了,他明知道這
是冒大險而少有獲勝機會的,但皇帝嚴命,他又怎能不出兵呢?
   哥舒翰以大將王思禮領五萬兵為前鋒,龐忠等將軍分領十萬兵繼之,他自己領三萬人馬
先到河北岸高阜處接應,兵出之後,哥舒翰又和大將田明丘乘舟在河中觀察形勢。
   六月初七日,兩軍相會了,安祿山部下統兵官無敵將軍,平西大使崔乾祐,的確暗藏精
兵的,他的勁師扼守靈寶西原七十裡的隘道間,五月來,按兵不動,目的在誘大唐兵馬出擊。
   六月初八日,哥舒翰發動了全面攻勢,他希望以自己優勢的兵眾來壓倒敵人。
   然而,崔乾祐在靈寶地區已有很周密的佈置,哥舒翰的大軍陷入了最不利的境地,前鋒
入了隘道,受到火攻,中央大軍遇伏而散,有幾支兵進入了絕地,於是,潼關大軍在一天中
崩潰了,哥舒翰自率的三萬人,聞變即歸,受到阻擊,軍心慌亂,也逃散了,哥舒翰率殘兵
繞道首陽山逃歸。
   十八萬人出擊,逃入潼關的軍隊只八千人,而最不幸的是,蕃將火拔歸仁在最後叛變
了,誘擒主將哥舒翰,向安祿山投降。
   六月初九日,安祿山的平西大使崔乾祐占領了大唐皇朝的天險潼關。
   哥舒翰於六月初四日出兵反攻,到潼關失陷,前後只有六天的時間,而潼關關外的防
務,長壕塹三道,每塹寬三丈,深一丈,外加障體,弩箭設置,崔乾祐如正面進攻,無法攻
下潼關的,然而,大唐的敗兵狼狽逃回,在慌亂中跌入壕中,許多處屍體填平了一丈深的
壕,敵人便踏屍而進,再加大軍在崩潰無主中,潼關便輕易被攻破了!但是,這可惡的命運
如非火拔歸仁的投降,還能挽救,哥舒翰仍留下一支兵守衛要塞,這支兵在西關,當敵人入
關時,有力反擊再收復東關,因為乘勝追到潼關的敵人前鋒,數目只有萬余人,又久戰疲
累,但不幸的是內部出了叛降的將軍。
   潼關的失陷,於相持階段建立起來的一點信心也喪失了。
   潼關之西,大長安的外圍地區,河東、華陰、馮翊、上洛四郡的防御使都棄職而走,各
城的地方守兵,隨之逃散。
   在長安,當哥舒翰出兵之後,宮中、朝中都密切注意前方的情形,十二月初五日以後,
皇帝每天都親自接見報告戰訊的專使,樂觀地等待佳音。
   潼關和長安之間,建立了最快捷的驛站和其它緊急通訊方法。每隔三十裡路,即有一所
烽火台,每天傍晚,舉平安火,由東向西,第一站的烽煙起時,第二站立刻相應,如此而傳
到長安,不過半個時辰。烽火,以前是傳警的,但現在是報導平安,因此而稱為平安火。
   初九日黎明,長安先得到潼關兵敗的消息,早朝時,群情暗淡,楊國忠沒有對時局發
言,這位宰相的心情非常沉重,而大唐皇帝,心情一樣不好,可是,皇帝以為兵敗在東關,
他估計潼關不會失守的。
   這天早朝中,皇帝把近來組訓完成的監牧兵三千人,交領軍李福德立刻率領赴前線。
   李福德的兵,是選禁苑中監牧五坊的閒卒訓練而成,不是能戰之軍,但是,在情況不佳
中,皇帝用這一著來緩和朝廷中的氣氛。
   午後,兵敗的消息不斷地傳到,楊國忠入宮兩次,到了稍後的時間,楊國忠留在花萼
樓,報使一經中書,就由一位當值的捨人陪入內廷報告。
   六月初九的傍晚,平安火沒有燃起——潼關已失,近邑兵官逃散,無人管平安火了!
   高力士親自入內報告平安火不至。
   皇帝和貴妃正在吃晚飯,高力士的報告,使得皇帝大吃一驚,他脫口而出:「力士,是
潼關失守了?」
   「陛下,報告尚未到,以平安火不至而度之,大約是潼關出事了!估計,出事的時間或
在今日午後——」高力士大膽地說出了忖測之詞。
   皇帝沉沉地哦了一聲,無言。
   楊貴妃低聲問:「力士,平安火不至,是否會因其他原因?譬如偶然的疏忽或者耽誤!」
   「貴妃,依照多年來的往例,那是不會有的!」高力士再轉而向皇帝說:「陛下,是否
召宰相?」
   李隆基沉吟著,尚未回答,此時,以楊國忠具名的急啟,由值宿省中的捨人遞入。楊國
忠報告了平安火不至之外,又加上了自己的應急措施:派人馳赴渭南、灞上,監軍備戰,作
內線集中。並且傳命阻李福德前進,留軍臨潼以觀進止。
   急奏由內常侍呈入,李隆基看了,轉交高力士,隨說:「我知道了,著中書捨人回去
吧!」
   高力士看了急啟,也沒有發言,宮內的人都陷在可怕的緘默中;不久,楊貴妃低聲請皇
帝吃完飯。
   皇帝看了白玉杯中的剩酒,徐徐飲盡,抹抹嘴,起身說:「差不多已飽了,我們那邊
坐!」他緩緩地移身,向起居間走去,高力士相隨而入。
   楊貴妃看著桌上的殘菜,發了一回怔,也起身入內。她見到皇帝和高力士都湊近地圖在
看。
   皇帝在華陰城與潼關之間的一區,用脂筆畫上一個圓圈,再將筆尖拖向西,在渭南、臨
潼兩地稍頓,歎息著,回過頭來,愴然向高力士說:「大錯只怕已鑄成,不該命哥舒翰出兵
的——唉,我以為國忠不知兵,心怯;唉!朝中那許多人,力言可進兵反攻,我二十余萬人
馬,怎會到如此地步!」
   對此,沒有人能接口,高力士再度建議召楊國忠入議,但是,皇帝卻不出聲;李隆基愧
見宰相,因為楊國忠是力主堅守的,而他在最後接受了多數官員們的意見,斷然否決了楊國
忠堅持的意見。結果如此,他想到了此時召見宰相,會無話可說,但是,他又不能不處理。
猶豫了一歇,他逃避了,命高力士代自己出去和楊國忠商量,同時,命高力士采取緊急戒備。
   高力士走後,皇帝慘然向楊貴妃說:「玉環,只怕長安會保不住了!」
   楊貴妃為之大驚,悚然說:「怎麼會?我們在潼關有二十多萬兵,即使失敗,一半兵馬
總能保留下來,還可以在華州佈陣打……」
   「玉環,平安火不至,想是地方官吏逃走了,不然,不會如此——兵敗的情形雖然不清
楚,但從不舉平安火一點來看,一定是大敗,倘若哥舒翰仍有一半人馬,部隊能退保華陰
城,必不會不舉平安火的,玉環,自潼關到都城,無險可守,可能,也會無兵可戰,情形很
壞。」李隆基幾乎要流淚了。
   「三郎,那該怎麼辦?」
   「現在無從決定起,希望在臨潼一線可拖一下,不然,守城外灞橋,北自黃河南岸,沿
水而守,到南面的藍田,這是長安城的內線作戰……」
   「三郎,以灞水為陣,華清宮也會落入敵手了!」
   想到驪山,他默然,心中淒苦到了極點,自他為皇帝以來,對驪山的經營,用力極大,
現在,驪山也會淪陷,他難過到了極點,對於命潼關守軍出擊,也後悔到了極點。
   夜色沉沉,雖然六月炎天,但飛霜殿的夜,南風習習,很涼爽。
   高力士似乎知道皇帝的心意,他在中書省一轉,勸楊國忠好好地睡一覺,以應付明早的
朝會,這位宰相由金吾軍的特使,衛兵,持特別通行牌而出。高力士則去回報,同樣勸皇帝
早些休息,他自己則騎了馬到玄武門,召龍武大將軍陳玄禮,在宮城各個重要區域增兵佈防。
   六月初十日,黎明之前,宰相楊國忠在內殿先見皇帝,他報告,哥舒翰被部下擄去投
降,正式的報告雖然沒有到,但潼關失陷,華州四縣官吏和守兵逃散卻可以證實了。楊國忠
認為長安城只怕不能守,建議皇帝逃亡到巴蜀去。他和次席宰相韋見素,御史大夫魏方進,
京兆尹崔光遠同見皇帝的。這三位大員都和宰相意見相同,他們請皇帝在今日早朝時派定留
守長安的人,御駕幸蜀。
   李隆基在一夜之後,似乎放棄了在都城郊區再戰的打算,他同意楊國忠的流亡計劃,但
他不主張在朝堂宣佈。皇帝又告訴他們,切不可把計劃逃亡的事向外說,不然,長安城會立
刻大亂。
   「那末,今日朝會如何面對問題?」楊國忠問。
   「今日但宣佈潼關兵敗,我會問眾臣應變之道,國忠,你找幾個人出班奏事,你先在暗
中準備,是否幸蜀,遲一步再決定。」
   在這樣的時候,皇帝要拖時間,使楊國忠詫異,只是,情況太嚴重了,皇帝面如秋霜,
他不敢多說。
   接著,皇帝命他們先退,去佈置,於是,他又召入太子和另外幾位大臣,分批談話。
   李亨是迫戰的主謀者,但他料不到潼關會一戰而垮的。以目前的形勢而看,長安成為危
城,已毫無疑問了。到此,太子對時間也不敢多說,不過,他爭權的宗旨未變,在應對中,
他提出長安城的內部安全問題,請求調出飛龍廄騎兵巡城。
   李隆基雖然因潼關之敗而慌亂,但對於奪權鬥爭卻是敏感的。他懂得兒子的用心,而
且,他也了解在目前的情況之下,自己已不能夠不向兒子讓步。
   他答應調出飛龍廄騎兵,交太子派人負責協助巡城。
   太子不再客氣,提出以自己的第三子建寧王李倓充任。
   隨後,皇帝又講了一些都城外圍的形勢,他說了謊,自稱已調兵赴渭南阻擊來犯之敵。
   但他的謊言又無法令人相信。
   於是皇帝又命太子等人退出,另外召見幾位皇子,然後上朝,比平日遲了將近半個時辰。
   早朝,肅穆和陰森,楊國忠支使的人請御駕親征,百官為之愕然,到了這時,那能再事
親征呢?
   大臣們在淆惑和惶恐之中,不能貿然發言,皇帝壯肅地答應考慮御駕親征,隨後,宣佈
退朝。
   於是,在宮內,楊國忠又單獨入見皇帝,李隆基囑咐立刻派人入蜀,通知劍南節度副使
崔圓作必要的準備,然後,皇帝再命楊國忠實際行使劍南節度使職權,不久以前雖任命穎王
李□為節度使,但親王只擔任一個名義,一有變亂和重要事故,名義可以隨時改換的。
   皇帝只對楊國忠說了一件事,命他午刻再來。
   接著,皇帝偕同楊貴妃,似乎很閒適地乘車赴大明宮,高力士騎馬隨行,在巡視大明宮
之後,皇帝命高力士整點禁軍,集中馬匹和車輛。
   隨後,他很快地回興慶宮,在車上,老去的皇帝慘淡地向楊貴妃說:「玉環,我們只有
逃亡了!」
   她已體會到時局的嚴重,但是,她又不捨得棄城而走,長安是皇都,她的觀念中,失去
都城和亡國差不多,於是,她忍住淚水而問:「三郎,背城一戰,以待天下勤王之師——長
安城內糧食器用都充足,應該能支持……」
   「不行,城太大了,無兵可守!」皇帝沉鬱地說。
   皇帝說得很肯定,長安完了。
   她不敢想,訥訥地再問:「我們出奔,放棄皇都——我們還能回來嗎?」
   「安祿山是胡人,他猖狂一時,我們經過一個時期的整頓,應該能再打回來的!」李隆
基於喟歎中說出:「玉環,你也準備一下,但不可和任何人說!」
   六月十一日,皇帝經歷了混亂和低沉的早朝,情緒很壞,他已到勤政樓,召入高力士和
龍武大將軍陳玄禮,研究宮廷的禁衛情況。
   陳玄禮報告:禁軍有騎兵三千五百人,閒廄有馬九百匹,已悄悄集中,可以隨從護駕西
行。
   這一數字使皇帝為之愕然,脫口說:「這樣少?」
   「陛下,飛龍廄駕兵三百六十名已調出,由建寧王統領巡城,羽林軍步騎一千二百人,
已調出參加城防,金吾軍由南衙……」
   皇帝一揮手,制止他往下說,苦笑道:「我知道了,就如此吧,車輛檢查一下,馬匹也
詳細觀察,汰去病弱,還有各苑的守衛不能動。北門禁軍守城者也不能動——你悄悄去做,
同時,讓新募的兵到市區路上走走,對外揚言,我會出駐渭南,迎戰敵人!」
   陳玄禮應了是,再說明已集中的從駕兵都是精銳的,人數雖然不多,但能力很強。
   接著,高力士把最新的兵情報告:安祿山的前鋒將軍崔乾祐雖然占領了潼關,但並未繼
續推進。他又報告:華州一帶,官兵都已逃散,目前,只有渭南尚有官兵,所有前方消息,
亦皆自渭南來,但渭南人心亦不穩……
   皇帝緘默著,沒有說話,這時,宰相那邊也送來了軍情報告,皇帝看了一眼,交付高力
士。在旁邊的陳玄禮,似是忽然想到,他請示,是否可調驪山華清宮的禁軍來,那邊,有騎
兵八百,步兵也有八百余人。
   「不行,西行入蜀,必須機密,任何在外面的兵都不能調動,而且也不能先向兵將們公
開,只能說成備戰!」皇帝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我只能有負百官庶民,否則會走不了!」
   「陛下,估計何時出都?」
   皇帝搖搖頭,只說完成準備,日子不能定。
   就在此時,報告楊貴妃和虢國夫人來了。陳玄禮便先辭出,高力士則奉命到內侍省去聯
絡內外。
   楊貴妃和虢國夫人,還有謝阿蠻及五六名隨從女官和侍女,排場很大地入勤政樓見皇帝。
   皇帝明白,楊貴妃弄一群人在一起,是為了避免和虢國夫人談私事。他看多日不見的楊
怡,今天的打扮很鮮明,似乎兵敗城危,都不會影響她。
   皇帝邀她們入內室。虢國夫人再行一個禮,笑說:「多日不見姐夫了,外面亂哄哄的,
我入宮來問姐姐,姐姐說不知道,著我來問姐夫」。
   「你在外面聽到些什麼了?」皇帝佻巧地反問。
   「和我有來往的官員們,有些說皇帝會領兵出戰,又有人說皇上會西狩!」虢國夫人也
機智地說,「我去訪宰相,他太忙,找不著,我的宰相夫人嫂子又什麼都不知道,我問她可
知道潼關陷敵,幸而她說已曉得——」
   皇帝苦笑著,目光流轉中,終於說出:「外面也傳西狩了?哦,西狩看來無可避免,我
們已無兵可戰,不過,叛賊也並不一定會來攻長安的,至今,賊軍仍留在潼關。」皇帝無法
隱瞞奔逃的事,說著,轉向貴妃:「前方情形,今日較定,只是朝中卻很亂!今日,居然真
有人要求我出征,他們以為我赤手空拳也能打仗,可笑!還有幾位官兒,兵臨城下,尚絮絮
不休地追究責任,空耗時間而不切實際。」
   「此時需要皇帝乾綱獨斷!」虢國夫人正經地接口。
   李隆基摸著胡須苦笑,時事危急,他這個皇帝在朝堂已無乾綱獨斷的能力。然而,這又
是他不願說的,此刻,他在感慨中移目向謝阿蠻,慘淡地說出:「歌舞升平的好日子過去了
——」這一句似自語,沒有人接口,皇帝在說出後,也覺得太哀颯了,他轉而問:「玉環,
是在此地吃午飯呢,還是回去?」
   「我們隨便,如果你要召見人,我們便到別處去?」
   「不,今天不會有特別的事。」皇帝說了一句違心的話,其實變故隨時都會發生,他本
身也有很多事,不過,面對著這三個女人,緬想宮中行樂的往事,李隆基不免於戀念,目
前,隨時都有可能離開長安,只有現在,還能把握,他在異樣的心情中要求把握現在。於
是,他又說:「近日少有閒時,阿怡也少見,你們就在此吧——阿蠻,你先奏一曲琵琶!我
們稍為輕松一些!」
   沒有人有聽樂的興趣,可是,大家又明白奏樂是因為無話可說。謝阿蠻去取了琵琶,隨
手調弦,奏出松香調的轉關,那是近乎蕭瑟的樂曲。
   李隆基心情很亂,故作側耳傾聽狀;楊貴妃則被低緩的調子觸起了愁悵,她舉手命停。
   琵琶聲停,謝阿蠻茫然相看。
   「阿蠻,奏一支輕快的曲子好嗎?」楊貴妃笑著說。
   謝阿蠻領悟了,赧然轉向皇帝:「陛下,恕我不知進退……」
   「這也不能怪你。」皇帝平淡地說,「這時候,誰又能輕快得起來?」他說,回顧貴
妃:「你的笑,也很沉重呀!」
   ——這是現實,安祿山的軍隊,像一片巨大的烏雲,壓在人們的頭頂,不僅笑是沉重
的,連呼吸也沉重了。
   楊貴妃因為皇帝一語而不能自制,她叫出一聲:「三郎——」聲音微顫,欲語還休。
   此時,謝阿蠻正理弦,校高音律欲重奏,旁邊的虢國夫人忽然雙眉一揚,提高聲音說:
「你們,快要新亭對泣了,日坐愁城,何補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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