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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南宮搏][楊貴妃](全書完)

[南宮搏][楊貴妃](全書完)

前記

一、楊貴妃,中國歷史上最特出的女人

   中國歷史,就從文獻最少的夏代起計,每一個朝代,大抵都有些特出的女人。「特出」,
指其本身的姿色美麗以及和政治的關連;任何一個朝代的美麗女人,倘若沒有強烈的政治陪
襯,便不會享大名,流傳後世。
   舉例來說,最古老的夏代,末代帝王桀的妻子妹喜;其次,商殷的紂王妻子妲己;周的
幽王之妻褒姒。被列為亡國的美女,是禍水!雖然褒姒並未使周亡,但丈夫被殺,王都東遷,
人們也就含糊地將之列入亡國禍水類中。
   這是中國史上可考的最早的三個朝代,便已如此了。往後去,文明進化,政治權力興替
間,總會有一些美麗的女人出現,組織和構成所謂的「歷史悲劇」,於是乎,有所謂「女
禍」,有所謂「紅顏薄命」等等說法。
   那些歷史上著名的美人,大致是少有「福壽全歸」的。長春不老的夏姬下落不明;西施
是否被淹死不知道,後人珍惜一名美人,把她送給范蠡作結,聊以自慰而已;其余如楚霸王
的虞美人,漢高祖的戚夫人,死得都很慘。王昭君雖然嫁得很好,丈夫死了,丈夫的兒子再
娶她(不是她的兒子),一樣有崇高的地位,但在漢民族的心理上,這樣的遠托異國,又總
是可悲的。再往下數,歷代美女,幾乎脫不了悲終。而從青春華茂到悲辛收場,有史以來,
集其大成而又奇詭多變,故事流傳最廣最久的,要算唐朝玄宗皇帝的貴妃楊玉環。
   我處理中國歷史,以夏禹為有史之起點,以前自然有,但只是一些傳說,完全不能稱為
史,此後,我的大劃分代為:秦始皇帝統一中國;南北朝的大混亂;唐玄宗天寶之亂;蒙古
人統治中國;孫文創中華民國。
   這個大劃分,以唐玄宗天寶之亂為中國命運的轉折點。自天寶之亂以後,中國就長期向
衰了,這是從文治教化整體的輝煌而言,一時的武功或疆土擴大,是不足道的。
   天寶之亂,主要人物或代表人物,自應是當時的皇帝李隆基,但史家和文學家們,把天
寶之亂的重點落在馬嵬坡事件上,於是,楊貴妃便成為中國歷史轉折點的代表人物。
   這其實是很荒唐的,但把一個並非政治性的女人來承擔有史以來最大的政治包袱,又是
中國趣味——中國哲學的奧妙所在。
   把這個大包袱讓楊貴妃背上,在當時就已如此了,在此,可以引二十八字為證;唐僖宗
朝宰相鄭畋有詩如下:肅宗回馬楊妃死,雲雨雖亡日月新;終是聖明天子事,景陽宮井又何
人。
   這一首詩後面十四字去掉也不妨,前面十四個字,寫盡了大唐皇朝由危亡到復興的關鍵
所在:「楊妃死」,危亡的厄運解除,「肅宗回馬」,即太子李亨離開父皇而領一軍奔靈武
自立為帝,展開反攻,收復失土,中興唐皇朝。亦即「雲雨雖亡日月新」七個字所表現的,
「雲雨雖亡」是楊貴妃的,「日月新」則是唐肅宗的,那意思是:楊貴妃雖然遭難但唐皇朝
終於復興。
   這一首詩包含的意義很廣,對楊貴妃之遭難,寄予同情——一死而中興國家,死亦得所。
   ——中國的舊詩,作得好的,常能用極少的字包括敘事和評論在內;但毛病在於這需要
熟知史實的人才能了解,即以上舉鄭畋這首詩,後來被人改(或抄誤)成「玄宗回馬楊妃
死,雲雨難忘日月新」,本意全失,且成俗唱了。
   我引此,用以證唐朝人把本朝的興亡之際的大包袱推到楊貴妃身上。而這一段歷史,又
是中國史的轉型期,是以越到後來,楊貴妃所背的包袱也越大了!從夏禹開始到現在,四千
零數十年間,沒有一個女人身負的包袱有如此之重大的!
   平時,我們泛泛而道楊貴妃,一個美人,自霓裳羽衣舞至宛轉蛾眉馬前死,繁茂悲辛的
故事,乃至情天長恨,屬於兒女情的,但是,擴大了來看這一個故事,所包含的實在很多。
   以上是楊貴妃故事政治、歷史的方面。
   而在文學上,楊貴妃其人更張廣大,自公元七五六年楊貴妃死(官定的死期)到如今,
楊貴妃其人其事,成了中國文學創作最大最廣的共題。
   唐朝,是中國史上文化、政治、經濟最發達的一朝,也是特出的有言論自由的朝代。唐
朝人雖然有不少文字上和語言上忌諱,但忌諱的範圍以私人之間為主,一般的,可以放言無
忌。批評皇帝,拿皇帝的故事作詩作文,甚至講得很不堪,亦不會遭禍。在楊貴妃生前,文
人對她品評有之,對楊氏家族譏嘲也有之,到她在馬嵬驛遭難後,她的故事迅速地發展成為
文學創作上的主題,並且隨著時間而更加深廣,漸漸,唐朝的文人把歌詠楊貴妃故事當作一
種「考試」式的共題。白居易的《長恨歌》自然考得了古往今來的第一名。但在「長恨歌」
出現之後,文人依然熱心於自這一個「共題」而孜孜不倦於「考試」,借此來練習和表達自
己的史才,詩筆,議論,想象……
   唐代著名的詩人李商隱,對詠楊貴妃故事是極為熱衷者之一,李商隱所作不及《長恨
歌》,李又好在字面上作評斷,而且多局限於兒女情,不過,從李商隱的作品中,卻讓我們
得知了:唐人對皇家的言論自由到了可驚的寬容程度,舉例:
   華清恩幸古無倫,猶恐蛾眉不勝人。
   未免被他褒女笑,只教天子暫蒙塵。(華清宮)
   這首詩是諷刺的,但力求在「考試」中作驚人語,結果卻不倫不類了,褒姒「使」她的
王死,楊貴妃沒有「使」她的皇死,這成了什麼話?但由此可見言論自由的放任程度。另
外,李商隱最出色的一首詠楊貴妃的詩:「海外徒聞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這兩句
雖沒沿襲《長恨歌》「忽聞海上有仙山」的提示,但翻了新意,作為楊貴妃在海外得知玄宗
皇帝被廢被囚。這對楊貴妃逃亡到日本傳說,有進一步的傳播作用。同詩最後兩句:「如何
四紀為天子,不及蘆家有莫愁」,再加「君王若道能傾國,王輦何由過馬嵬」,那是直接批
評皇帝無力護全一名女子以及「有情」的虛假,亦屬於言論自由的頂端了!更有一首:「驪
山有感」詠楊妃雲:驪岫飛泉泛暖香,九龍呵護玉蓮房,平明每幸長生殿,不從金輿惟壽王。
   這首詩一些也不見好,但卻赤裸裸地寫出了玄宗皇帝奪取兒媳為妻的事實,再道出壽王
以後處境的尷尬。詩雖然不見佳,但總是有新意在。
   上面,我零亂地取了一些詩句,為了引發楊貴妃故事的若干特出點。
   唐朝人就此完全不避諱的,楊貴妃先為李隆基的兒子、封壽王的李瑁之妻,後來父皇取
兒媳為妻。
   這是楊貴妃故事的第一階段,當中國的社會道德律更變之後,有許多「衛道」之士,拼
命要否定這一故事,有的人以事實俱在,無可否定,求告和恫嚇兼施,命人們不可提及此
事,甚至搬出孔夫子,「春秋為尊者諱」,唐玄宗是尊者,千萬不可說他這一宗亂倫的丑事
啊!到了清朝,中國自南宋以來積累起來的社會道德律,幾乎比泰山高,比長城固,如朱彝
尊其人,想盡辦法來遮掩楊貴妃先事子,再事父的故事,他「考證」楊貴妃雖壽王妃,但卻
是處女入宮,所以,唐玄宗雖有丑聞,並不太嚴重。
   這是可憐亦復無知的新道德保衛者的自我欺騙。唐朝人自己不以為是違反道德律的;官
文書記載,至今仍存,後人為了後起的對婦女的道德律而大叫,其陋可知,從而也可見中國
的文化的向衰。為此,在講故事之前,特別將它提出來。
   關於楊貴妃的婚姻,現存「唐大詔令集」(按即皇帝命令,俗稱為聖旨的東西)卷四
十,「諸王冊妃」類,及「王妃人道」類,有兩封詔令,直接提到,一封詔令,間接相關,
摘要如下:冊壽王楊妃:「維開元二十三年,歲次乙亥,十二月壬子朔,二十四日乙亥。皇
帝詔曰(中略)……爾河南府士曹參軍楊玄□長女,公輔之門,清白流慶……今遣使戶部尚
書同中書門下李林甫、副使黃門侍郎陳希烈持節冊爾為壽王妃……」
   「同中書門下」,即是宰相。冊楊玉環為壽王妃,有年月日可查考。冊妃,等於現在的
訂婚。「冊」後,尚有不少繁文褥節(見開元禮),大約需要半年或一年才能結婚。估計:
楊玉環嫁到壽王李瑁那兒,應在開元二十四年夏秋,再推遲些,或開元二十五年初春,要再
遲,便少有可能了。(按:舊、新兩唐書的楊貴妃傳,對楊玉環出身,似有故意的錯亂或隱
蔽,舊唐書連楊貴妃的父名都弄錯,且完全不提先嫁壽王事,新唐書主修者不敢太抹煞事
實,加入先為壽王妃語,但對楊玉環的父叔,卻矇混過去,因為新唐書取舊書資料,二傳皆
亂采傳說,荒唐不經,不必深信。)
   壽王的親母武惠妃,為皇帝所極寵,她的女兒鹹宜公主嫁楊洄,據史書載:楊洄與岳母
武惠妃同謀,陷害三位皇子(太子李瑛、鄂王李瑤、光王李琚),李隆基於開元二十五年四
月,將這三個兒子廢為庶人,隨後又賜死於城東驛。武惠妃這樣做,據說是為她親生的兒子
李瑁奪取太子地位,這是可信的。然而,武惠妃本人,卻在同年十二月死了,死時才四十
歲。史書說,武惠妃是被三位皇子的鬼祟而死的。
   至於楊玉環入宮,中間有一個轉折,並不是名義上直接由壽王妃變成貴妃的,「唐太詔
令集」卷四十有「道度壽王妃為女道士敕」,中曰:「……壽王瑁妃楊氏,……屬太后忌
辰,永懷追福,以茲求度,雅志難違……宜度為女道士。」
   此敕文不曾留下年月,但仍可以考據的:第一、度楊玉環為女道士,必然是皇帝先和她
奸好之後的事,據《新唐書》本紀第五玄宗紀,開元二十八年條下雲:「十月甲子幸溫泉
宮。以壽王妃楊氏為道士,號太真。」
   度壽王妃為女道士敕,雖缺了年月,但參照本紀,我們可以定出:皇帝和兒媳楊氏奸
好,當在開元二十八年十月(或稍早,但以十月赴溫泉宮時帶到驪山以供淫樂的可能最
大)。如此,則度為女道士的正確時間就容易考出了,李隆基的親母竇氏(太后)死忌在正
月初二。敕文中「屬太后忌辰」,當是開元二十九年的正月初二。(公元七四一)
   楊玉環做壽王的妻子,應當有三年多或四年多,結婚至四年,豈有再是處女之可能?何
況,唐朝人又並不重視處女膜的。
   楊玉環入宮為女道士(在內宮的太真觀,不是長安市的太真觀),過了四年多,才被冊
立為貴妃。
   父、子之間共妻奪妻,以「女道士」作為過渡,說起來,也可以算避了一下,父親娶的
是女道士,並非兒媳。兒子則在這四五年間沒有正式妻子了。天寶四年(公元七四五)七月
二十六日壬辰,皇帝再為兒子壽王冊韋氏為妃,冊韋氏為壽王妃詔,亦存,同見「唐大詔令
集」卷四十,皇帝為兒子再冊妃後,八月六日壬寅,即冊楊太真為貴妃。兩冊時間頭尾在內
共十一日。雙重喜事來得也真快。
   楊貴妃入宮問題,自南宋末年起,就成了中國歷史、文學、乃至社會上的大問題,衛道
之士,竭盡心智要縫補一個古人的處女膜。以現代觀念看,這是很無聊之事,但在過去六百
年間,此事關係社會風教,大得很。
   南宋以後,中國女人裹小腳,等於半廢了二分之一的人口,而更重要的是:中國的知識
分子也自行在思想上裹小腳,使中國長期不能進步,這是因,而此因又可以說出在楊貴妃的
身上。
   除了政治包袱之外,楊貴妃又背上了一個社會道德的包袱。
   在此,先交代了屬於正派的有關楊貴妃的大事,這屬於嚴肅和沉重的一面。下面,我再
作一篇引言,講講馬嵬坡事件的來龍去脈。讀者們將來看故事,可以有一個概念,同時,也
輕松一些,把楊貴妃可能沒有死而逃到海外說一說,考一考,事屬渺茫無稽,但很有趣,至
少比使楊貴妃背著上面所說的包袱為幽雅和風趣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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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馬嵬事變和楊貴妃生死之謎

   中國文學史上傑出的、傳播最廣和久遠不衰的敘事長詩:《長恨歌》,作者白居易以楊
貴妃的故事串連成此巨製,他寫楊貴妃在馬嵬坡事變時: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
   這是文學作品上記楊貴妃的死,是記實。只小有考證上的錯誤:楊貴妃死於馬嵬驛時間
為:天寶十五載(即至德元載,公元七五六)六月丁酉(十五日),其時,天子只四軍,據
舊唐書玄宗皇帝紀:「六月壬寅(二十日)次散關,分部下為六軍。」
   「六軍」是在楊貴妃死後五日才建制的。馬嵬坡事變,只可稱「四軍不發」。不過,文
學作品上這樣的小誤,實無損記實,因為有不少專家編著的史書,如司馬光的《資治通鑒》
等,也一樣系錯了時間,甚至,連舊唐書本身,也前後錯記,六軍建制,玄宗紀系時和肅宗
紀系時亦各記一日。
   我先引白居易的《長恨歌》,那是為了簡單明白,只用十四個字注出了楊貴妃之死。
   舊唐書本紀第九,記馬嵬兵變:「……丙辰(按:辰應為申字之誤)次馬嵬驛。諸衛頓
軍不進,龍武大將軍陳玄禮奏曰:『逆胡指闕,以誅國忠為名,然中外群情不無嫌怨,今國
步艱阻,乘輿震盪,陛下宜徇群情為社稷大計,國忠之徒,可置之於法。』會吐番使二十一
人遮國忠告訴於驛門,眾呼曰:『楊國忠連蕃人謀逆。』兵士圍驛四合,乃誅楊國忠,眾方
退。一族兵猶未解,上令高力士詰之,回奏曰:『諸將既誅國忠,以貴妃在宮,人情恐
懼。』上即命力士賜貴妃自盡……」新唐書本紀第五,記馬嵬兵變雲:「……丙申,行在望
賢宮,丁酉次馬嵬;左龍武大將軍陳玄禮殺楊國忠及御史大夫魏方進,太常卿楊暄;賜貴妃
楊氏死……」
   (按:楊暄為楊國忠之子;二書所記載,以新唐書確。)
   又:舊唐書五十一,列傳卷第一;後妃上:「玄宗楊貴妃」雲:「……從幸至馬嵬,禁
軍大將軍陳玄禮密啟太子,誅國忠父子;既而四軍不散,玄宗遣力士宣問,對曰:『賊本尚
在。』蓋指貴妃也。力士復奏,帝不得已,與妃詔,遂縊死於佛室,時年三十八。瘞於驛西
道側……」
   新唐書楊貴妃傳所載略同,文字稍有出入,有如下數語:「帝不得已,與妃訣,引而
去,縊路祠下。」
   司馬光資治通鑒引實錄記馬嵬事變較祥,錄如下:「……陳玄禮以禍由楊國忠,欲誅
之。因東宮宦者李輔國(此時名李靜忠)以告太子,太子未決。令吐蕃使者二十余人遮國忠
馬,訴以無食,國忠未及對,軍士呼曰:『國忠與胡虜謀反。』或射之中鞍,國忠走至西門
內,(搏按:馬嵬驛之西門。)軍士追殺之,屠割支體。以槍揭其首於驛外門。並殺其子戶
部侍郎暄,及韓國、秦國夫人……軍士圍驛,上聞諠譁,問外何事?左右以國忠反對。上杖
履出驛門,慰勞軍士,令收隊。軍士不應。上使高力士問之,玄禮對曰:『國忠謀反,貴妃
不宜供奉,願陛下割愛恩正法。』上曰:『朕當自處之。』入門倚杖傾首而立。久之,京兆
司錄韋諤前言曰:『今眾怒難犯,安危在晷刻,願陛下速決。』因叩頭流血。上曰:『貴妃
常居深宮,安知國忠謀反?』高力士曰:『貴妃誠無罪,然將士已殺國忠,而貴妃在陛下左
右,豈敢自安,願陛下審思之,將士安,陛下則安矣。』上乃命力士引貴妃於佛堂縊殺之,
輿屍置驛庭,召玄禮等人入視之。玄禮等乃免冑釋甲,頓首請罪。上慰勞之……」(搏按:
秦國夫人已早死,資治通鑒誤。)
   根據以上的記載,楊貴妃縊殺於馬嵬坡的佛堂(依唐實錄),應該無疑的了。楊貴妃死
於馬嵬,葬於馬嵬,在官文書中,應已確定無疑。同時,我們只從上舉簡單的官式紀錄,即
可明白:馬嵬兵變,實在是李亨(唐肅宗)所發動的。唐代皇位繼承權,自來就不穩定,李
亨雖為太子,但能繼承與否,不到最後,實無由知。因此,李亨集團乘亂發動兵變,其真正
目的,並不是殺楊貴妃,乃在於楊國忠,因為楊國忠是一個有權力的宰相,如果不能去國
忠,即無法弒帝或迫帝李隆基(唐玄宗)遜位。是以馬嵬兵變發生,楊氏兄妹俱死,李亨在
後隊得訊,即不再隨駕赴蜀,而自帥所部趨渭濱,走奉天而赴朔方,至平涼,再轉靈武,便
自為皇帝。
   資治通鑒卷二一八,唐紀三十四,據唐實錄述馬嵬事件發生之後,李隆基等待太子不
來,有如下一段記載:「……上總轡待太子,久不至,使人偵之,還白狀。上曰:『天
也!』乃分後軍二千人及飛龍廄馬從太子,且諭將士曰:『太子仁孝,可奉宗廟,汝曹善佐
之。』又諭太子曰:『汝勉之,勿以吾為念。西北諸胡,吾撫之素厚,汝必得其用。』……
又使送東宮內人予太子。」
   這是經過修飾了的篡位之情況,但是,我們依然可以從這裡看得出李隆基無可奈何的心
情。
   由於目的只在除去楊國忠,國忠死後,新的事太多,迫楊貴妃死,旨在損李隆基的尊
嚴。因此,驗屍雲雲,陳玄禮決不會認真。再者,陳玄禮為了將來自存,以一個軍人,叛迫
皇帝之後,如再認真驗看貴妃遺體,褻瀆之罪大矣。這方面,史書所載,亦已很明白;四軍
將士聞楊貴妃死訊,即歡呼,陳玄禮免甲冑而拜,那是說明了他們並未去驗看楊貴妃的遺
體。於是乎,楊貴妃生死之謎,就由此而起——其後,又有一連串故事發生。
   李隆基自蜀中返長安,為太上皇,權力已失,他欲改葬楊貴妃而不能公開進行,乃使內
侍秘密進行,舊唐書楊貴妃傳雲:「……上皇密令中使改葬於他所,初瘞時,以紫褥裹之,
肌膚已壞,而香囊仍在,內官以獻,上皇視之淒惋,乃命圖其形於別殿,朝夕視之……」
   新唐書楊貴妃傳略同,但無「以紫褥裹之,肌膚已壞」之句,只言:「啟瘞,故香囊猶
在。」
   以上兩種唐書,皆根據唐實錄,文字太簡略了,且不提改葬事,但強調香囊仍在,這記
載便引人玄想,其一:由文句引致之錯覺,只剩香囊;其二:李隆基返長安之後,本身處境
極劣,改葬楊貴妃為秘密進行,不見屍體,自將引出大事來,甚至會影響到李隆基的生命,
於是乃為之諱。至「屍體已壞」說,乃是飾詞吧?
   因為,楊貴妃不曾死的傳說,在當時即已有了。白居易的長恨歌和陳鴻的長恨歌傳,當
是據傳說而將楊貴妃故事神化,不會是完全受漢武帝李夫人故事所影響,李夫人故事被白居
易作《長恨歌》時引用衍化,自有其可能,但必然先有傳說而才會聯想及之。再者,《長恨
歌》中記臨邛道士入海上仙山訪楊貴妃,是基於:一、「天旋地轉回龍馭,到此躊躇不能
去,馬嵬坡下泥土中,不見玉顏空死處」;這裡應已點出了楊貴妃葬處無屍體在;倘若未有
民間傳說,白氏應不會如此寫;二、「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碧落是天堂,
黃泉即地府,人死,不入天堂,即歸地府,臨邛道士既能通鬼神,則「兩處茫茫皆不見」,
又進一步說出了楊貴妃的未死;三、「忽聞海上有仙山」以下雲雲,在白居易時代,中、日
交往已久,且極為頻繁,「海上仙山」,無疑是指日本,實是人境,並非仙山;白居易這樣
的寫法,是文學的而非歷史的,在文學作品上,倘若指明人境,那就索然無味了。然而,白
氏《長恨歌》用「海上仙山」,在當時的知識分子中,當能明其所指。再者,陳鴻所作《長
恨歌傳》,對於《長恨歌》中的傳說「仙話」,作了很有力的結語:「世所不聞者,余非開
元遺民,不得知。世所知者,有玄宗本紀在,今但傳長恨歌雲爾。」
   在此,陳鴻把歷史及民間傳聞分割了開來。可是,民間傳說,有時卻比較歷史更吸引人
和令人願意相信。
   於是,楊貴妃不死於馬嵬之說,便流傳開來。不但在中國如此,在日本國,楊貴妃逃出
中國,卒於日本之說亦甚。而且,在近年間,楊貴妃故事又泛起來。
   先說日本的近事:一九六三年,一位日本少女出現於電視,自稱是中國楊貴妃的後裔,
而且還展視古代文件作佐證。
   此一事件曾引起小小的轟動,竹內好主編的日文雜誌《中國》,並詳記其事。我在那時
也曾為此而赴日搜找一些材料。
   在日本,有關楊貴妃死於日本的材料,的確有一些,偽真自然無法鑒定(說老實話,偽
的多)。但存在久遠則是事實。
   其所謂遺跡而使人感到興趣的是:楊貴妃在日本有兩個墳墓,一在荻町的長壽寺,又一
在久津。兩墓皆為石塔,但形狀不同,我沒有親至墓地察看,所見到的只是楊貴妃二墓的照
片。
   此外,又有楊貴妃的像(不知是玉是銅),亦傳有二,一在山口的荻町長壽寺,據說是
楊貴妃死後,日本人所琢;一在京都,為唐使送往,而兩像至今尚存。我到京都幾處,俱未
曾見到「真跡」,人們指一尊佛像謂為即楊貴妃像,其地似在三十三間附近,我不能相信它
是真的,或為導遊者任意指點而敷衍。
   雖然如此,楊貴妃二墓及二像,又都有典籍記載。我看到好幾種有關楊貴妃的文字記
載,是古之好事者虛構,或是傳奇小說類,亦無由辨別,也不欲認真去辨別。各種文件記載
不同,一說楊貴妃東渡,侍女從口,大多死去,楊本人抵日後不久亦死;另一說,楊貴妃受
到日本禮遇,還有一些繁茂的故事留下。亦有說楊貴妃到了日本之後,仍有信息托遣唐使帶
入中原與李隆基……
   凡此,如認真去作史料看,那應是無稽的,但是,作為傳奇故事看,卻有其意趣。
   再者,由於上述種種,我們應該從「故事」的角度去推測:楊貴妃是否不死於馬嵬坡?
是否能東渡日本?
   從史書的縫隙中找線索,這兩者都有可能——故事性的可能,不是歷史的考據。
   首先,楊貴妃不死於馬嵬的可能性很大。
   綜合舊、新兩唐書及實錄與通鑒等記載,馬嵬之變的經過如下:第一階段:唐天寶十五
載六月辛卯(初九),安祿山部眾攻陷潼關。
   ——按:唐天寶十五載七月,李亨奪權,即位於靈武,改元至德,因此,天寶十五載又
稱至德元載。
   潼關失守,河東、華陰、馮翊、上洛等城防御使、兵吏皆逃散,是夜,長安城即因「平
安火」不至而知事態嚴重——「平安火」是唐代一種通訊方法,每三十裡設戍所,每日暮,
放煙一炸,報告平安,下戍所見前戍所舉煙,便隨之而舉,如此,在很短促的時間內,訊息
即可傳數十裡。
   六月初十日,皇帝知大事不妙,上朝之前,密召宰相楊國忠議事,決定出奔。繼而上
朝,百官惶惶,對時事皆無所指陳,在緊張中的朝會,毫無結果而散。
   此日,宮中已秘密從事出奔的準備。
   六月十一日,宮中在準備出奔中觀望,而朝中則已大亂,楊貴妃的姊妹韓國夫人、虢國
夫人入宮,與皇帝相見,商量出奔巴蜀之事。由於楊國忠遙領劍南節度使,因而楊國忠力主
赴蜀。是日下午,市中已亂,有人逃難。
   次日(六月十二),不敢在朝中宣佈出奔之事,反而揚言御親征,自然,官員對此是不
會相信的,因為哥舒翰在潼關的大軍二十萬人已崩潰,長安及近郊已無可戰之兵,皇帝不可
能親征也。
   其次,皇帝發表了人事命令,以京兆尹(以現在官名,即長安市長)魏方進為御史大夫
兼置頓使;京兆少尹崔光遠升為京兆尹。充西京留守將軍邊令誠,掌宮闈管鑰,並命劍南節
度大使穎王李□赴鎮,令本道預備接待皇帝西奔。
   ——在此,尚有一項不同的記載,舊、新唐書及實錄等皆言奔蜀出於楊國忠之謀。但
《幸蜀記》文則稱:楊國忠力主堅守都城勿逃,宰臣韋見素主逃亡,與之力爭。並且爭執甚
烈,韋見素還說出楊國忠通敵,所以不願皇帝走雲雲。最後,皇帝接納韋見素的意見逃蜀。
(楊國忠通敵之說,絕對無稽,因安祿山起兵,以誅楊國忠為號召,楊國忠絕無通敵可能。
《幸蜀記》此說,應不可靠。)
   十二日傍晚前,皇帝自南內(興慶宮)移居北內——唐皇宮以太極宮(最舊),稱西
內,大明宮稱東內(為主要宮城;大典、大朝皆在大明宮宮城),北內,在地方上應是玄武
門西內苑禁區;不過,唐玄宗在位的中後一段時期,以興慶宮為起居,大明宮在興慶宮之
北,因此,移居北內,也可能是入居大明宮,因為興慶宮獨立孤處在市區中間,安全防衛不
及其它宮城,所以移居,是為了安全。
   移居後,皇帝命龍武大將軍陳玄禮調雙禁軍,厚賜錢帛,並選了九百匹馬。
   ——這些事,都是在宮城內秘密進行的。
   六月十三日(乙未)黎明前,大唐天子與東宮城之內的皇子皇孫、部分嬪妃以及楊貴妃
與其姊妹、親近宦臣、宮人,以及楊國忠、韋見素、魏方進、陳玄禮等,悄悄出延秋門而逃。
   ——按:長安城九門,東三門曰:通化、春明、延興;南三門曰:啟夏、明德、安化;
西三門曰:開遠、金光、延平。
   其北為皇城,越皇城而北向為宮城。皇城東南西共七門,北面通宮城三門,宮城北通西
苑、禁苑,為定武門、重玄門,定武門即前時之玄武門。延秋門之名不見於呂大防長安城
圖,永樂大典及程大昌宮城圖亦闕其名,僅李好文《唐三苑圖》志之,延秋門實在是唐宮城
之外,並在西內苑之外,為西北宮外禁區的外苑城門,其地為漢時古宮城所在,亦即漢未央
宮之西城,此西邊牆城,自北而南,有三門,曰:雍門、直城門、延秋門。
   皇帝一行人黎明時從延秋門禁區逃出,則前夕之移居北內,當是住玄武門禁軍中,非如
前人所謂住大明宮也。
   我特別指明逃走的地方,是為著這次逃亡是極秘密的,也不道德的。皇帝逃跑,連住在
宮城以外的皇族諸王及皇族百官,皆不通知。
   皇帝在黎明時逃走了,皇城中人當時亦未知,是日,官員們依然入朝,等到宮城開啟,
內宮宮人逃奔而出,始知皇帝已棄城而逃,於是,城中大亂,諸皇族中人及百官士民四出逃
竄;流氓宵小,出動偷竊搶劫。長安城於一日之間,陷於空前大亂中。而此時,安祿山部,
尚在潼關,距長安有數百裡之遙也。
   至於逃亡的皇帝一群,派內侍監宦官王洛卿先行至鹹陽望賢宮準備午飯。結果,王洛卿
與鹹陽縣令都私自逃走了,皇帝出奔,走了四十裡至鹹陽望賢宮,已日中,大家都沒有飯
吃。楊國忠去買了一些胡麻制的蒸餅供皇帝充饑,未曾逃走的民眾,以粗飯、麥豆獻給這一
行逃難者。皇子皇孫皆以手掬之而吃——逃亡才走了四十裡,狼狽相立刻顯露了,此去多
艱,可以由此而想見。——這頓午飯,先是狼狽,後來,還是由隨行的御膳造了飯菜,供應
逃亡者群。
   下午,未時集中,再出發西奔,夜將半,一行人才到金城。(按:金城距長安八十五
裡,屬京兆府,本名始平縣,唐中宗景龍二年(公元七○八),因金城公主下嫁吐蕃,唐皇
室人員送行至此而別,唐帝乃易始平為金城縣。)
   金城縣令已經逃走,縣中百姓已大多亡匿,兵士們就破空了的民居住食,皇家諸人,胡
亂宿於驛中,內侍監袁思藝看情形不妙,帶了幾名親信先逃了。
   這情形,比在鹹陽時更加狼狽。
   當夜(或次日清晨)監軍潼關的王思禮,自間道逃抵金城,報告守潼關大將哥舒翰被俘
事。
   六月十四日(丙申)大唐皇帝的逃亡者群抵達興平縣境的馬嵬驛。
   兵變和政變,就在馬嵬驛發生。
   在此,先說明一下馬嵬的地形,驛柵城在馬嵬坡西,其東側有佛堂,可能附於驛亭,皇
帝則止歇於驛亭。楊國忠一行,可能在後,與一批逃出的外交人員和朝官在一起,那時,因
食物缺乏,吐蕃的外交人員二十余人,找到楊國忠等,要求食物。陳玄禮屬下的四軍,此時
當已與在後路的太子李亨有所勾結,於是,借此機會制造兵變,他們說:楊國忠和吐蕃外交
人員在一起是謀反,立刻發動,楊國忠當亦有家甲,急奔赴驛柵城,至西門,被叛兵追上殺
害,其長子戶部侍郎楊暄、韓國夫人,亦被殺——他們二人的死址,當在馬嵬驛亭以東。國
忠死處則驛亭及佛堂之西。以上三處的距離,無法準確考據,大約,驛柵亭與佛堂驛亭之間
的距離,應在一至二里之間。
   楊國忠被殺時,皇帝但知外面喧鬧而不明發生何事,應可想及距離不會很近。
   於是,才有上面寫過的賜楊貴妃死之事發生。
   楊妃死後,四軍暫安,皇帝大約立刻離開了驛亭而西行向柵城。
   那時,在後隊的太子李亨——尚未入馬嵬境內。馬嵬事變之後,皇帝等待太子久不至,
使人問訊,得知了太子有異志,不肯隨行入蜀了。結果,皇帝分後軍二千人及飛龍廄馬予太
子(實際,這些軍馬,早已在太子控制中了。)但一些結果並不是立刻決定的,其間,有會
商,太子李亨派兒子廣平王李俶為代表,而皇帝,則派皇子李瑁(壽王,楊貴妃的前夫)及
高力士為代表,與太子談判。高力士與李瑁,便往返於馬嵬柵城與後軍之間。
   那是在一天中發生的事故,而且,時間應只在下午。這可從路程算出。
   興平縣屬京兆府,據元和郡縣志:「興平縣東至府九十裡。」又載:「馬嵬故城在縣西
北二十三裡。」據此,馬嵬距長安一百一十三裡。距金城為二十八里。唐皇帝一行夜半始至
金城,第一日行八十五裡,大家困憊不堪,第二日的啟程時間,當不可能太早。故大隊抵馬
嵬,當在午刻,蓋準備在馬嵬城午飯者,兵變發生的另一促成,當與午飯無著落有關,各有
關史料皆言將士既疲且餓。而最值得注意者,當是吐蕃使者群以無食而找楊國忠。則馬嵬之
變的時間,可以斷定發生於六月四日午時,再深入一些,時間應在午正以後,至午正或更晚
些而午餐尚無著落,外交人員才會找宰相訴說。
   從楊國忠逃而被追殺,進而戮毀肢體,懸首驛門,其子楊暄及韓國夫人即令同時被殺,
但御史大夫魏方進則於楊國忠被殺後出而呵責兵士時被殺;之後,又有韋見素出,被叛兵打
傷頭部。
   在以上的事件之後,才輪到皇帝聞訊,以及由高力士問明情由,陳玄禮要求並殺楊貴
妃,李隆基不應,往復幾次,不得已而下令賜死。如此,楊貴妃死後四軍罷亂,計時當近未
末矣。
   之後,皇帝待太子不至及不得已而任命太子,由太子別行,壽王李瑁與高力士往返,當
在申時。
   楊貴妃被縊死,執行者是內侍,在逃亡中,大約不可能找到縊殺人的專家,而縊死一個
人,通常並不是一縊即死的。
   內侍們對楊貴妃或手下稍留,或有意,或意外,皆可能縊至氣絕而未斃命。四軍以皇命
賜死,再或見縊,又或得知執行者報,以楊貴妃死而解圍罷亂,皇帝不忍看是余事,現實的
情勢則迫他非離開貴妃死處不可,如此,皇帝與從府及軍士走後,貴妃復甦,就只有隨侍奉
命料理殯葬的內侍、宮女群知了。
   楊貴妃待人仁厚,宮中侍從,對她有深厚的感情,遇到這樣的事,設法救援,應是情理
之常。再者,往返途中的壽王李瑁,楊玉環本為至愛,他妻子被父皇所奪,遇此,豈有不稍
加援手之理?高力士與貴妃的關係,自更不必說。因此,楊貴妃倘若未死,代為掩飾及協助
她另路脫身的人是有的,而且是極可靠的。
   這是楊貴妃可能不死逃向別處的一些情理上的推測。
   其次,是楊貴妃赴日本的問題了。
   當時,在長安有不少外國使臣,日本國遣唐使唐玄宗朝最盛,人數多,除外交官外,學
生、僧侶、商人更眾(見日本人本宮太彥著:中日交通史)。李隆基逃亡出都之後,那些外
國使臣也隨之西奔,走在前面的,如吐蕃使、日本遣唐使等,當亦在西奔之路,但可能和李
隆基不同路,又或在後面得知前途兵變而取間道行。這有佐證可資參考。
   從長安逃出來時,皇帝一行怕道路阻塞,先秘密走,但皇帝逃出延秋門後,在外面的皇
族及百官立刻曉得了,其中,有若干特權人物,應該早就有知,或早已準備,因此,在當天
黎明之後,大約較皇帝出奔遲半個至一二個時辰間,其余的顯達,也次第逃亡了。
   西奔的大路是在渭水之北,自宮城北禁苑西門出,通過渭水上的便橋至鹹陽,沿大路向
興平、武功、扶風而進。至興平馬嵬驛時兵變,道路自然受阻。在後面的人,不少另行覓路
奔亡,其中一支人再渡渭水,沿渭水南岸小路而進,如楊國忠妻子裴柔和她的兒子一(或
二)及虢國夫人,皆走別道,逃至陳倉始被殺害。
   據當時的各種史料綜合報道:馬嵬事變時,除循渭北路走的人之外,其渡渭而南行者,
可以分為:渡水至終南,再分路,向西行赴盩厔,向郿、斜谷關——這是繼續西行的。次為
至終南後,入秦嶺山區,轉向南行折東西出武關。那是赴湖北的路。
   楊貴妃走哪一條路呢?可能渡渭,至盩厔,再折南入山——她先到盩厔,預備入蜀。大
約發現入蜀危險(李隆基已喪失權力,因而無目的地折向南行。),走湖北,也是可能的。
   她在道路中當然會得到一些消息,她可能選擇的亡匿之地應為兩湖與江淮地區。
   自同一方向而南行東行的逃難者群,在路上相遇的可能不會太少——楊國忠的妻及子與
虢國夫人母子,在陳倉被殺,官史對楊國忠的本系子孫的記載,在理論上都有交待,但是,
在實際上卻太欠詳細了。
   楊國忠有四個兒子,依長幼為:楊暄、楊朏、楊曉、楊晞。官文書記錄:楊暄與父同死
於馬嵬;楊朏陷賊被殺,楊曉逃至漢中被殺,楊晞隨母死難於陳倉。
   其中,楊暄、楊晞二人之死,殆無疑問,楊朏婚皇室,妻為萬春公主,位鴻臚卿(等於
外交部長),陷賊而死之說,頗難成立。楊氏一系對皇室西奔的消息,得知自然最早,且其
余三子及多數外國使臣均為首及次批逃出者,何以楊朏會不及逃出而為安祿山所俘?此可疑
之一。其次,謂楊曉為漢中王李瑀所殺。考李隆基於馬嵬事變後,奔亡至散關,改組隨行的
軍隊,分四軍為六軍(人數極有限,據《鄴侯家傳》雲:「玄宗幸蜀,六軍扈從者千人而
已」。按此千人之數,當為被太子奪兵之後所余人數。),其作用大抵為擴充扈從隊伍,納
入諸王家甲等,以抑陳玄禮龍武軍之勢。六軍分由壽王李瑁等統率。分六軍事在六月二十
日,地為散關。同時,再命穎王李□先行入蜀部署。
   李隆基於六月二十四(丙午)由散關抵達河池——按:河池郡在散關西南,即今陝西鳳
縣,此邑在唐代數易名,或河池,或鳳州,為自散關入蜀孔道之一。由道路裡程計算,李隆
基在散關應休息了三天,蓋自散關至河池,一日可達。
   在河池,蜀郡長史崔圓奉表來迎,李隆基即任命崔圓為中書侍郎同平章事(宰相),由
於崔圓之來,報告蜀中豐饒及甲兵全盛(可能崔圓也帶來一隊兵來迎駕的),如此,情勢轉
佳,李隆基乃任命侄子隴西公李瑀(讓王李憲之子,汝陽王李璡之弟。文人,品學兼
優。),爵漢中王、梁州都督、山南西道采訪防御使。
   李瑀赴任,自河池至漢中(即今陝西南鄰),其間冊命受爵等,雖在非常時期,估計亦
要兩天吧?赴任途中,計情應先到褒城(屬漢中治,漢中隸於梁州,唐時,梁州曾一度易名
褒州,州治在褒城,旋又以漢中為首邑)視察一日,再到漢中,則其到達時,當在六月底七
月初。楊曉如由褒斜路奔往漢中,應早七八日或竟早十日到,漢中為重鎮,要非亡命者避匿
之所,除非有特別的背景,楊曉似不會愚蠢到留在漢中不走而待李瑀來打殺的;何況,李瑀
進爵得官,為李隆基所授予,李隆基自散關入蜀,一路任命,都是為重建本身權力謀,李瑀
承叔父皇帝之旨,即當不致任意處死楊曉。
   因此,楊朏、楊曉二人之死,應該存疑。
   又:楊朏之妻萬春公主,後來再婚,嫁楊錡(楊朏從叔),大歷年間始卒。而楊錡前妻
則為玄宗太華公主,天寶年間死。萬春公主傳中未提及楊朏之下落。
   又次:楊國忠四子,最幼者楊錡,據宰相世系表,官太子中允。據舊新唐書百官志:
「太子中允二人,正五品下……」在唐代,京官能至正五品下,是要經過相當年月的。楊國
忠雖當權,但依法不可能超擢自己的兒子,何況,太子中允是掌實務的中上級官員,要做校
正啟奏、總司經典等職,沒有相當才學,是不能做的,從出仕至官太子中允,應磨歷十年左
右,楊家雖特出,六七年時間總要的。無論如何,楊錡死時,年紀總有三十。據此,楊氏四
子,均已婚,且都可能有子女,然而史書俱不載國忠的直系孫輩男女。
   楊氏為舉世著名大族,天寶一代,寵顯之盛,無以復加,楊國忠的從弟,事變後皆獲保
全,其後且仍能通婚皇室。由此推論,楊國忠的孫輩男女,逃脫馬嵬之難的應不在少。
   如果楊國忠的兒子或孫兒女有人逃出,以楊氏之權勢,在混亂中,找庇護者要非大難,
應知楊國忠雖為史家列入奸邪大惡,但其人有才,能任事,門下士幾遍天下,史書不免於受
成王敗寇觀念支配,和當時實情,必多出入,因此,楊國忠後裔逃出者之一二支或一二人,
在道路上與楊貴妃相合,再由某種機緣而合於日本遣唐使,因而東渡,在情理上,也不相
悖。再者,楊國忠為相日,其子楊朏為鴻臚寺卿(外交部長),對諸蕃外使及日本遣唐使等
待遇殊優,日本使者在長安者,與楊氏亦必有相當情誼,危難之間救助浮海,更為人情之常。
   綜合上述,楊氏在日本留有一支,或亦有此可能。但是,至今在日自稱楊貴妃後裔之
人,應為楊國忠的後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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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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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唐開元二十二年正月二十六日,天氣很冷,留守洛陽的官員,冒著寒風,列隊迎接自
長安來到東都的開元皇帝。
   這樣冷的天氣,皇族通常會在長安近畿的驪山溫泉宮避寒。然而,開元皇帝卻在正月的
寒天,帶了百官、皇族中主要人員、侍從、兵衛等兩萬五千多人,行於道路,冒嚴寒風雪而
來——洛陽區內雖然沒有下雪,但東都留守官員知道,皇帝一行在過潼關時曾遇雪。雖然如
此,皇帝的車騎到達時,儀容鮮明,並未因寒冷和旅途風雪而顯出憊頹。
   皇帝已有兩年又四個月不曾來東都洛陽了,至於選在正月間駕幸東都,更久,足足隔了
十二年。
   歡迎的隊伍排得很長,高級官員和東都的留守官員,聚在前面,地方的中下級官員,則
排隊在黃道橋堍的洛水邊,水邊風更冷,有不少著了吉服的官員,身體在打顫。
   河南府的士曹參軍事楊玄□,沒有排入歡迎隊伍中,他主管車仗調度,在天津橋到黃河
橋之間,走來走去,很忙,別人覺得冷,他卻在出汗——車駕自端門進入皇城了,含元殿有
朝儀,百官魚貫而入,郊迎的大典禮告了一個段落。
   作地方佐貳官的人,沒有資格參加朝會,紛紛散去了;士曹參軍事楊玄□卻不曾走,他
還要指揮人照料屬於地方調來的車仗,不過,他本身不需再走來走去了,留駐在舊中橋的站
內,聽取各處報告,命佐史記錄下來。
   隔著舊中橋,在洛水之間的河岸上,仍然擠滿了洛陽百姓,他們已有兩年多沒見過這樣
大的場面,留著,不肯立刻散去。
   不久,皇城的左右掖門都有官員們出來——那是散朝。皇帝第一天到達時的朝會,依例
不議事,因此,朝會很快就散。
   在洛水的兩岸,無數看熱鬧的百姓中,有河南府士曹參軍事楊玄□的女兒在。
   ——她是悄悄地出來的。現在,陪她出來的老家人和保姆,緊張地催她快些回家。
   十六歲的楊玉環有一些依依地,但她又很聽話,接受勸告後就一面轉身走,一面說:
「總算運氣不錯,讓我看到皇家的儀仗——」
   她在興奮中回家——她發現,她的哥哥仍然在書房,並未出去看熱鬧,為此,她歎息。
   在書房中的哥哥,發現了妹妹,叫喚她。
   妹妹向隨在身後的婢女扮了個鬼臉,進入。
   「大人吩咐不可隨便出去,玉環,你又不聽話!」哥哥看妹妹入室,第一句話就是譴責。
   楊玉環向兄長一笑,信口說:「好了,可別告訴大人!」接著,轉身就走。但是,哥哥
又喚住她,問她正月份的功課如何?她稍微停頓,用手指算著日子,說:「正月大,還有四
天,不妨!」
   她走了,她的哥哥楊鑒,徐徐地站起來,在書房中踱步,伸舒雙臂——他坐著讀書寫
字,的確太久了些。
   楊鑒和妹妹的性格不同,他好靜,而且,承受父親的教訓,努力讀書,希望由進士出
身,正式作官,重振家聲;他相信,父親和自己,一定會有發展的,那是正派的士宦發展。
   楊鑒知道,父親對士曹參軍事的現職很不滿意,他的祖父做過士曹參軍事,可能因此,
在去年秋末,吏部有些近乎作弄地把他的父親又自中央政府放出,調到河南,官階升了,職
務也重要了,但是,那總是地方的事務官,前途並不好的,在此之前,他的父親服官,由地
方官入朝廷的秘書省,為正九品上階的校書郎,品秩雖降了,但地位清貴,前途極好。這回
外調,官品雖升到正七品下階,高了許多,但是,格卻低了。因此,父和子,都心中郁郁。
可是,作女兒的卻一些也不理會,她喜歡洛陽,因為到了洛陽之後,父親對她的管束放鬆了
不少,再者,洛陽的住宅也比較大,她獨占了一個院子,關上門,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園中玩。
   她別了哥哥,就回到自己的院子,在生了火的屋子裡,換上薄的衣服,學舞——楊家在
洛陽買入一名使女,前身是歌舞伎,年紀大了,才被轉賣作使女,但她的舞技仍然很好。她
指點楊家的大小姐學動作快速的胡旋舞。
   楊玉環在長安也曾學過歌舞——她的父親只許她學音樂,但她背著父親學歌舞;長安貴
家女兒,都會學些歌舞,她以為父親非但保守,而且頑固,她運用自己的智慧,當面很順應
父親,每月交文字上的功課,但背著父親,又什麼都干,長安女子流行的玩意兒,她樣樣都
有興趣。而且,她還有好勝心,要趕在親戚中的女伴們之前。
   在長安,她沒有機會學胡旋舞,現在,有了一個教習,她熱衷著,她明白胡旋舞最耗力
氣,每天要練,一荒疏,立刻就會旋不快和舞不久,因此,她雖然在外面看熱鬧回來,相當
累,仍然不顧一切地練習著。
   她舞出一身大汗,然後,去沐浴了——此時,她的父親還未回家。
   楊玄□沒有回家,並不是事忙,今天的事雖然是他上任之後最繁重的一次,可是,有近
兩個月的籌備,做起來有條不紊。但在事完了之後,他正要回家時,卻遇上一位特出的朋
友:楊慎名。
   在長安時,楊玄□外調之前,楊慎名以他的九十歲老父太府卿楊崇禮退休之故,以蔭賜
特擢為監察御史。慎名和玄□在長安時多有相見,也談得投機。大家姓楊,又都自稱是後漢
太尉楊震之後,論世系,楊玄□是十七世,楊慎名則低至十九世,但他們在聯族時卻撇開了
本就糾纏不清的世系,只以族兄弟相稱。
   楊慎名是隨駕而來,他奉皇命,兼理東都著名的糧倉含嘉倉,因此,他一見楊玄□,就
強行留住,要求先了解一下東都倉庫的實際情形。
   楊玄□自然樂於為之作詳細介紹,因為,楊慎名的來歷和皇家的關係以及受到皇帝寵
信,不比平常。
   第一、楊慎名是隋皇朝的直系子孫。隋朝末代皇帝楊廣在江都被殺,他的兒子楊暕也被
殺,楊暕妻有一個遺腹子楊政道,後來隨了祖母蕭皇後入突厥,後被唐太宗李世民俘回,李
世民優待楊政道,正式讓他做官,楊慎名是楊政道的孫子,隋煬帝則是他的高祖父。
   亡國皇孫受到優禮而且擔承實際職位的,在歷史上極為少見,李世民在這方面表現了罕
有的大度,他的兒孫,也同樣地有大氣度,隋皇朝楊氏一族,自唐初以來,一直服官。在本
朝,楊崇禮很有名氣,他擔任主管宮廷的財貨出入(太府卿)二十余年,成績之好,超過從
前任何一個人,每年為皇帝省下數百萬緡錢。他退休前,皇帝給他戶部尚書的官銜。三個兒
子都受到照顧和置於要位,次子慎矜,繼父親入太府作出納。
   楊玄□隨了楊慎名在行館談了一些時,到行館中要開晚飯了,他才告辭回家。
   楊家的晚飯是分開吃的,楊玉環在父親回來時,正在內院吃飯,而楊鑒則陪侍父親□晚
餐。
   晚飯之後,楊玉環循例出來見父親一次——這是貴族之家的禮節。楊玉環著了家常晚
服,還打扮齊整,斯文地做了這個每日必行的討厭的儀式。然後,她辭出,去見母親,再回
自己的院子。
   這是她生活的一面,她雖然厭惡,可是,她又能做得很周到,至少,她使父親滿意。但
她的內心對家卻有著悶鬱感。
   這是隨年歲漸長而來的,她已經明白自己家族並非真正的山東世家,何必過分地裝腔作
勢?
   童年時在河中等地,生活很自由,但在到長安隨父親後,生活方式被迫改變了,但她又
努力設法自己找尋娛樂,她希望出嫁之後,能夠過自由一些的生活。
   皇帝到洛陽之後,東都成了全國的政治、文化、經濟中心,第一批來了二萬五千多人,
接著,百官的家族等得知皇帝會在東都住一個較長的時間,也陸續來了,再加四面八方的使
臣和商人,洛陽的人口,到三月間,已添增了五萬以上。
   幸而洛陽城大,女皇帝武則天時代長期以東都為政治中心,皇城、宮城和民居,都有空
間可容納,人口增加,並不見得擁擠。再者,皇帝趕在正月來,主因是長安區域去年大歉
收,糧食缺乏,到洛陽為了就食。而洛陽,儲積饒富,人口雖增,食物供應仍然有余;何
況,洛陽的交通方便,皇帝一來,東南的貨物便迅速大量運到,一般物價,洛陽比長安低,
長安貴人有錢,用得慷慨。洛陽繁榮了。
   也由於皇家的到來,河南省的地方官比平時忙得多——楊玄□時常因公而留宿衙門不回
家;楊鑒,計劃明年應進士考試,為自己的事而忙著。
   楊玉環沒有人管束了,她常常以一些藉口出游——現在,大批官員來到,其中有不少楊
家的親戚,她也因此而有了游伴。洛水把洛陽城中分,水北岸和漕渠以西是皇城、宮城、皇
家的苑囿。水南,是民居,還有南北行的漕渠以東的洛水北岸,也是民居。洛水支流多,貴
族之家,家家有船。
   楊家的大小姐偶然會和長安來的女伴乘了船出游——在有一些河流上,洛陽的貴族青
年,會停下自己的船,設法和女士們的船靠在一起,從而打交道。
   這是洛陽的傳統風習。
   楊玉環雖然大膽和好動,但她受嚴父管束,和男子們打交道,她不敢。不過,在她的年
紀,好奇心總是有的。當一些有氣派的男子和她的船接近時,她和她的女伴,會故意出來,
讓男子們看到,有時,她們會在船上歌舞——男子們的船會跟蹤她們——她們在興致好時,
也會在城郊停舟,上岸小行,並進入河岸的亭子小憩。
   楊玉環並不很注意自己的姿容,但是,人們卻注意到她了,人們發現,這位衣著不大華
貴的少女,明眸皓齒,亭亭秀髮。
   於是,有人探聽——楊玉環雖然愛玩,但她很謹慎,盡量避免讓人知道自己的身世,她
怕一旦傳了開去,被父親知道,自己會被關在家中不許出來,在這方面,她很了解父親。
   但是,天生麗質的楊玉環,終於為人所發現了。
   親戚間對玉環長得好看,雖然沒有特別渲染,但另外一些人卻矚目了。
   楊慎名的家眷自長安移居洛陽,住定後,來訪楊玄□,他們是同族,子女自然要出見
的,於是,楊慎名夫婦用了非常的口氣稱讚玉環的美。
   楊玄□希望自己能成為一個儒臣,對於女兒姿色,不予重視,但這又是矯情的,他暗自
喜歡兒女的美麗。對於人們的稱譽,表面不在乎,但實際上極為樂意。
   楊慎名的妻子,在見過玉環一次之後,便邀她到本宅參加內室宴會——楊慎名三兄弟,
如今都在洛陽,次兄慎矜官監察御史兼太府出納,長兄慎余,先官吏部郎中,到洛陽不久,
又兼宮內官,為太府少監。這三兄弟雖然是亡國皇孫,卻聲勢顯赫,交遊不僅止於朝臣,兼
及宮廷和皇族——那是因為他們三兄弟都有宮廷職務。楊慎名兼主的含嘉倉,為供應宮廷和
禁軍的。倉庫自成一個大城,西牆和宮城的東牆相接,又有一部分牆垣和東宮城相接,含嘉
倉城的北面是德猷門,門外是宮苑禁區,東面出含嘉門,有一條大路通永福門,大路的兩
邊,都是衙署、大理寺、少府監、軍器監、尚書省……
   楊氏弟兄,以出入宮中府中之故,經常賓客盈門,而三兄弟中最幼的楊慎名,夫婦都喜
歡交遊,他家的宴會也特別多,楊玉環出現了兩次,就受到貴婦們欣賞。
   楊玄□有女甚美,在過年時傳開,高級貴族中的女眷,大多不知有楊玄□這樣一個人,
但是,楊玉環卻使父親出名了,人們知道楊玉環是隋末鼎鼎大名的楊汪的五世孫女,楊汪雖
然被太宗皇帝所處死,但在大唐皇業穩定下來之後,這些爭天下時的殺戮已成過去。如今,
人們提到楊汪,只注意到他是隋皇朝的上柱國、吏部尚書。
   ×××
   這是開元二十三年春天,皇帝到東都一周年稍多,而楊玉環的哥哥,也於此時成了進士。
   有一次,在楊慎名家中宴會時,中宗皇帝的長寧公主忽然來了——這是皇族中著名的公
主之一,先嫁楊慎交,慎交死,她已入中歲,又嫁了蘇彥伯,這次來,是為著和前夫所生的
兒子楊洄的婚事,楊洄將婚皇帝最寵愛的鹹宜公主,有許多事,要和少府的官員聯絡。
   楊玉環意外的拜見了皇帝的堂妹,而著名的長寧公主一見她,就極為喜歡,問明世系,
便從頭上拔下一支釵作為見面禮——楊玉環一生中,這是第一次和大唐皇族中人相見。
   開元廿三年的七月,大唐皇帝的女兒鹹宜公主,在洛陽舉行場面極大的婚禮。
   開元皇帝曾經命制使皇家的婚禮從儉的規定,公主的封戶:皇妹千戶,皇女五百戶,但
鹹宜公主是武惠妃所生的,開元皇帝後宮佳麗雖多,武惠妃卻是最得寵和最有權力的一人。
   武惠妃是則天女皇帝之侄武攸止的女兒,開元皇帝於廢王皇後後,不再立後,武惠妃是
實際上的皇後。武惠妃要求舖張女兒的婚禮,皇帝自然答應,而且還改變制度,封賜千戶。
   地方小官的楊玄□,居然收到了楊洄的請柬,楊玉環更受到特別的邀請:在婚禮中伴公
主,作嬪從。
   請柬和特邀,都是由楊慎名轉來的。楊慎名很會做人,他輕描淡寫地說出楊洄世系亦出
弘農,只是不同房支而已。
   楊玉環在完全料不到中,參與了大唐皇朝最高級的社交活動,她是八名伴從公主的閨秀
之一;其他七人,都是皇親國戚,豪門之女,只有她不是。但是,在入宮迎公主的時候,她
的姿色,她的風華,立刻把七位閨秀壓倒了。宮中的女官悄悄地以誇張的口氣告訴作新娘的
鹹宜公主。
   嬌縱慣了的鹹宜公主聽到有一位特出的美女為伴,噢了一聲,就快步走出去看。
   八位公主的女嬪從,在一間寬大的起居室中等待,她們和宮廷女官、侍女們閒談;皇
宮,即使豪門子女,也不容易進入,八位年輕的女嬪中沒有一人曾入過內廷。她們今天入
宮,雖然只見到一角,一樣驚奇和喜悅,俟機詢問,也希望找機會多看一二個地方。
   鹹宜公主的突然出來,使所有的人都為之驚異,執事女官連忙招呼列隊行禮。
   鹹宜公主很自然,隨口說:「不用行禮那一套,我來看看諸嬪從女弟,有勞——」她
說,目光看向八人,徐行,逐一點頭招呼,執事官則報出每一個人的名字,但是,鹹宜公主
在看第一眼時,私心便認定其中排第五的會是楊玉環——果然是。她笑了;正要說話時,兩
名內侍匆匆自另一道門入內,報告鹹宜公主,惠妃和壽王殿下駕蒞。
   鹹宜公主必須去迎母弟,她笑著吩咐執事,時間還早,可以引領女嬪從們去苑中小游。
   公主說罷,再看了楊玉環一眼,走了——楊玉環也在看,公主已著吉服,但未罩外披和
未戴冠,那也算初步打扮好。不過,當公主走遠時,楊玉環發現鹹宜公主並未著鞋襪,赤著
雙足——公主婚禮在典麗堂皇中進行——依照禮制,作新娘的公主在進入每一所殿堂行禮
時,都由八位嬪從分兩行左右行,公主的步輦則在中央,嬪從扶公主下輦,走至殿門內階而
止。
   她們一共要如此伴行四次,再伴入一所殿中和賓客相見——有一次,鹹宜公主下輦上階
時,看著左側的楊玉環,稍為接近,低聲說:「楊妹——人人都在稱讚你。」她稍頓,接下
說:「大禮過後,你可以時時到駙馬都尉府來看我,駙馬都尉楊洄,和你們是一家!」
   照禮節,新娘在此時是不宜講話的,但是,鹹宜公主完全不理會。楊玉環在錯愕中,低
聲道謝。她接受作嬪從的訓練和演習,此時,照例是不能說話的,但公主和她交談,她又不
能不回答。她想:這位公主很怪,剛才赤足,現在看,她對作新娘,一些也不以為意。
   婚禮之後是宴樂,女嬪從不必再隨公主,她們被引入一所殿中看舞蹈和雜戲。
   楊玉環雜在許多貴婦中,有些心慌,但她又多有些喜悅,因為,在一日之間,她受到了
人們廣泛的注意。
   回到家,她雖然很倦,但又在罕異的興奮中,她很快地進入自己的房間,對著銅鏡而
看,她自問:「我真的很美?比那許多女人好看?」
   她對著鏡子搔首弄姿——她作出種種自己以為是美麗的姿態,然後,她向鏡子扮鬼臉。
   她被眾人所矚目,認為美人,但是,楊玉環依然是稚氣未脫的。
   這之後,楊玉環被邀到貴家去的次數轉多了——楊玄□終於限制了女兒。
   她不滿父親的作風,但她習慣了,馴順地服從。
   也就在此時,楊玄□已故的長兄玄琰的寡妻,帶了女兒,由巴蜀到洛陽來——楊玄琰的
遺孀,有姊妹在東都,她孀居很悶,本身又富有,便攜同十三歲的小女兒作一次探親的旅
行,她先住在自己的姊妹家,但楊玄□以長嫂如母,強邀了她母女住到自己家中。
   楊玉環和這位孀居的大伯母及十三歲的小名花花的堂妹很合得來,特別是楊花花,人小
鬼大,她懂得的很多,她把自己旅途的經歷,講得天花亂墜——她又肆無忌憚地批評小叔父
的古板和迂腐;還有,她學著已獲得進士的大堂兄楊鑒的聲腔和姿勢,楊玉環為此而大樂,
她本身馴順,不願批評,但小堂妹卻代她發洩了。
   楊玉環雖然被限制不得參加外面的宴會,但楊玄□又無法拒絕所有的召邀,譬如鹹宜公
主的相約——先告,再派車來迎,楊玄□就無法拒絕了。
   於是,在一次參加鹹宜公主府邸的游宴中,楊玉環見到了大唐的王子,封壽王的李清。
   壽王和鹹宜公主是姊弟,同母,又同為母親所寵愛。
   壽王只十八歲,有好風儀,他象鹹宜公主的哥哥,這是就風度而言——壽王謙和自然,
看去很成熟,但沒有王的架子,他和楊玉環相見時,婉拒她行大禮,在談話中,曾經自稱名
字:「清」,以示平等。
   鹹宜公主為此而笑了,她說:「玉環,父皇有子女五十人吧?有些個名字,我也弄不大
清楚,他排行第十八,你呼他十八殿下好了,那比壽王殿下自在!」
   楊玉環恭敬地叫出十八殿下,一雙大眼眨著,欲言又止,壽王似乎知道她的心意,笑
說:「父皇子女很多,依冊籍所記,我們兄弟現在有三十人,最小的,是父皇這次到洛陽後
才誕生,至於姊妹,現在有二十六人吧?我姊姊比我大一歲多,但姊姊排行反而比我低,在
公主中,她排二十一——不過,我們兄弟姊妹夭折的也不少,現存人數,不足五十。」
   「這樣多——一個人生這樣多………」她脫口而出,但才出口,她就發覺失言,要遮掩
已來不及了,自然,她現出了尷尬相。
   鹹宜公主和壽王同時發出笑聲,這使她窘,幸而,這位有好風儀的皇子及時收斂,含笑
說:「父皇妃嬪甚多——」
   「殿下,公主,我的意思………」她欲解釋,但一開口,又發覺不對,無法繼續,面頰
上泛起了紅暈。
   「我知道你的意思,好象,前代帝王,有子女五十人者,不會太少吧?只是,本朝開國
以來,以父皇子息最繁。相傳周文王百子,父皇可能會追上——」壽王輕松地為她解開失言
之窘。
   鹹宜公主看得出的——事實上,今天她安排這宴會就是為弟弟。楊玉環以為自己是第一
次見到壽王,但壽王李清,於姊姊結婚的那一天,就看到美麗的楊玉環了。稍後,他向姊姊
暗示,鹹宜公主便為之安排。
   壽王為人比較謹慎,他並不因母親貴重而放肆,他已到了擇妃的年紀,一見楊玉環,就
孕生了愛慕心,但他並不焦急,他希望多見一二次和了解這位家道中落了的名門閨秀,他的
用心,非但楊玉環不知道,連放任粗疏的姊姊鹹宜公主也不知道。
   開元二十三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洛陽城南尊賢坊南街柵前的河南士曹參軍楊玄□住宅有了特殊的佈置——二十多名典禮
人員沿著伊水岸,每隔十步,就立一人,直到楊宅大門前,此外,有金吾軍的兵士四十人,
在街道上巡弋,禁止閒人通行這一段路。
   楊氏宅,大門、二門都敞開著,除執事、役吏外,守宮署的內官一人,以及一位內謁
者,分別在門內坐待。
   大朝散了,街道上不斷有傳告到楊氏宅。
   於是,在一名內謁者的前引下,一支儀仗隊擁著大唐宰相李林甫到來,隨李林甫同行
的,是黃門侍郎陳希烈。
   這兩位大臣,奉皇帝詔命,持節,擔任冊皇子妃的正副使。
   楊玄□依照內謁者的教導行禮,引入大廳。由司儀官唱贊,樂儀奏樂。之後,楊玉環被
引出,自宰相李林甫手中接過皇帝的詔命冊,供在中堂。
   接著,又是樂奏,儀禮官唱呼,楊玄□謝恩。
   為皇子冊妃的正副使走了!
   留在楊家,尚有司典禮的人員,大廳上,除陳供皇帝的詔命冊之外,尚有聘禮——大唐
皇帝大詔令的全文如下:「維開元二十三年,歲次乙亥,十二月壬子朔、二十四日乙亥。皇
帝詔曰:於戲,樹屏崇化,必正壼闡,配德協規,允茲懿哲。爾河南府士曹參軍楊玄□長
女,公輔之門,清白流慶,誕鍾粹美,含章秀出。固能徽范夙成,柔明自遠;修明內湛,淑
問外昭。是以選極名家,麗效藩國。式光典冊,俾葉黽謀。今遣使:戶部尚書同中書門下李
林甫、副使黃門侍郎陳希烈,持節冊爾為壽王妃。爾其弘宣婦道,無忘姆訓。率由孝敬,永
固家邦。可不慎歟。」
   這是大喜事,楊玉環在典禮完畢之後就入內拜母,再回自己的院子;楊玄□和兒子楊鑒
則在廳上照料和接待賓客。
   他們父子,在喜悅中,但心中沉重——有女被選為皇子妃,當然是大喜事,但也會是一
項大負擔。楊氏這一支,以前沒有被選婚皇家過,這一開始,對家族命運,會導致變化,變
好和變壞,在此時是很難預言的。
   至於楊玉環,在內院中和堂妹花花悄語著——楊玄琰的遺孀本來打算在初冬返蜀,因為
侄女將有喜事,她只得留下,等春天再走。
   楊花花曾經偷看今天的冊藩王妃的儀式,她也曉得玉環曾和壽王私見。此時,她佻巧
地,甚至狡獪地探索自今天之後,兩人還會不會私見?玉環有戀愛的喜悅,但告誡小妹勿可
輕洩。
   ——皇家的婚禮是極為繁縟的,在「冊妃」之前,曾有五項節目:一、納采;二、問
名;三、納吉;四、納征;五、請期——不過,這五項節目只要選定吉日,手續卻很簡單。
最誇張的一項是冊妃,其後,便是大婚了;大婚節目有七項儀節:一、親迎;二、同牢;
三、妃朝見;四、婚會;五、婦人禮會;六、饗丈夫送者;七、饗婦人送者。
   楊玉環被冊為壽王妃,在冊妃禮之前,經過三個多月的儀禮時間,至於大婚日期,要在
過了年才能定出,估計,婚期會在三月份的下半個月。
   楊玄□為女兒的婚事而張羅著,他請了在河東服官的次兄玄珪來洛陽協助,此外,他於
受冊之後,立刻寫信稟告叔父楊志詮。並希望叔父能來主持侄女的婚禮——玄□的父親志謙
已故,伯父志諒也已故世,上一輩三兄弟,只有志詮一人活著。
   開元二十四年的新春,楊家很熱鬧,有不少朝官,平時與楊玄□並無深交的,也來拜
年,宰相李林甫的春宴,亦邀了他——而最重要的是:歲首朝賀,楊玄□以椒房之親而得以
參與。
   在非常忙迫中的楊玄□,幾乎每隔一日要和女兒在書房中面對面談一次。
   他談自己,但著重的是講自己的曾祖父楊汪。楊汪在隋末勳位極高,名氣也大,但楊玄
□和女兒談曾祖父,只重視楊汪曾做過國子監祭酒,隋煬帝曾命官員往聽楊汪講學。他又把
曾祖父的手稿《左傳集解》給女兒看——在此之前,玉環只見過高祖著作的抄本。手稿,是
傳家寶,她還是第一次看到,但她一些也不重視,她甚至討厭於父親不休地談家世。
   她把父親召談看作受難。
   此外,每隔三日,宮廷派一名女官來為她講解皇家的各種禮儀,有時,還要演習。
   新春,她沒有玩樂的時間,忙裡偷閒,便和花花在房中練舞蹈——正月十六日,宮廷宣
布她的婚期。
   她很想念未婚夫,但沒有機會私見——只有在二月間,皇帝下詔,所有皇子都改換名
字,壽王李清,改名為李瑁,諸皇子改名後,循例謝恩。這一天,武惠妃通過女兒鹹宜公
主,召見楊玉環,李瑁在母親那兒看到未婚妻。
   之後,春暖花開日,楊玉環作了新娘,成了大唐皇子壽王李瑁的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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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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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唐開元皇帝子女很多,皇子不開府,在長安,皇子的住宅附連於宮城;在洛陽,王子
和未嫁的公主,都居住於宮城之西的一個區域,稱為夾城。夾城狹長,東邊城牆與宮城連
接,西邊城牆則連西苑,夾城南三堂有一列屋宇和花園,是壽王邸。
   壽王自宮中省母回來,匆匆回自己的住宅,王妃不在屋內也不在園中,侍女告訴她,王
妃去了閶闔閣。
   於是,他匆匆出府,上城牆——閶闔閣是建在夾城的城牆上的,上面有觀象台。
   壽王問了幾處侍女,在觀象台長廊,遠遠見到了王妃——這是面對廣大的西苑的高處,
風大,壽王妃獨自一人立著,風吹動了她的衣袂,風也吹散了她的長髮,但是,在風中零亂
的壽王妃,卻有飄飄欲仙的風華。
   他急步而上,叫喚她。楊玉環看到丈夫,撩撥著散發,迎前,年輕的壽王捏住妻子的
手,癡癡地相看,沒有說話;於是,她笑了——在風中,她的笑,風情萬千,然後,她喜悅
地譴責丈夫,要求丈夫不可時時用這樣的目光相看。
   壽王定了定神,對妻子說:「今天,我在母后處看到一幅畫像,是母后二十歲時,一名
畫工畫的,母后說,她年輕時,有些像現在的你!」壽王妃楊玉環問丈夫:「你看呢?」壽
王想了想,坦然說:「我回答母后說很有些像,其實不大象,我以為你更加好看!」
   她又笑了——她時時笑,而且,笑得很好看。壽王也常常會迷失在自己妻子的笑容中,
他曾經說玉環的笑似魔,似幻,會勾攝人的魂魄。
   現在,在她似魔似幻的盈盈笑中,壽王忘情地挨近妻子。
   楊玉環不經意地伸出手,輕撫丈夫的面頰,但是,她又立刻警覺,放開,又推開丈夫,
低聲說:「此地會被人看到,我們走——」
   觀象台上,有值日的內侍和女官,可能會看到他們。壽王也連忙定下神來,伴著妻子徐
行,一面問她為何獨上閶闔閣。她回答:「我一個人好悶,出來看看。」
   壽王表示歉意——因為自己入宮而使她孤單而悶——婚後的日子,壽王除了入宮和進行
指定事務外,把各種交遊放棄,時時和妻子在一起——他們有多種共同的嗜好,只要在一
起,就會忘卻一切外事。
   為了楊玉環在夾城中的諸王宅內覺得悶,壽王殿下利用母親的寵愛而伴妻子出游。
   大唐皇朝的皇子,自開元皇帝嗣位之後,行動多受了一份限制,以前,諸王分房出居外
面,有自己封地和住宅,現在集中在都城住,在東都有宮城的城門一道手續,出入要登記,
便不大方便了,而且也不能晚歸。在長安居,諸王宅雖集在一區,但能利用地形的方便自由
出入。而洛陽夾城由宮闈局直接管理,對於王妃出入,每次都列冊具報內廷,平常日子而出
去玩,那是不容許的。壽王運用母親的關係,用宮內派人傳召,先入宮,再出苑,在記錄冊
上,便是入侍。
   這樣做是偷巧,與理不合。但是,謹慎的壽王為了取悅生性好動的妻子,一再偷巧出去。
   他們時常乘了車悄悄出郊,有時,著了便服乘舟在市區出現,在家中受嚴格管教的楊玉
環,婚後放任了。這種出游,有時也借助於鹹宜公主。
   公主派人請壽王夫妻到自己住宅相見,這也是名正言順的。因此,洛陽人有不少能看到
壽王和他的王妃——這是被稱為神仙眷屬的夫妻,壽王是諸王中長得英俊的一個,而婚後的
楊玉環,越來越華妍。
   楊玉環在未嫁時溜出來玩,或者在被人邀時出來,她的哥哥曾暗示地告誡她,不可到天
津橋去,她渾茫地接受了。婚後,在一次出游中,她忽然想到哥哥的告誡,轉告丈夫,並且
要求去天津橋看看。
   壽王自然不會介意,他們周歷了皇城正南洛水上著名的天津橋。其實,楊玉環經過天津
橋和星華橋已有幾次,平時沒有留心。現在,她著意了,覺得家人的告誡毫無理由,她為此
而詢問丈夫。
   壽王想了一下,對玉環說:「可能,天津橋堍的小廣場,以前是行刑的地方!」
   楊玉環看看天津橋南面的四支大旗桿,此時,天子的龍旗招展——表示皇帝駐蹕東都,
她恍然了。她並不是一個有城府的女人,在自己想到時,就說出來:「我明白了,我的高祖
在開國時,於天津橋被太宗皇帝所殺,懸首示眾。後來,朝廷起用我的曾祖,赦免罪名,准
許將高祖父改葬。」她略不經意地接下去:「我的父親以儒家自許,他又很欽佩我的高祖,
大約從一個孝字出發,不許我來天津橋。」
   壽王順著妻子的口氣而稱讚楊汪當年的勳業。可是,楊玉環卻笑著搖頭,說明父親崇拜
高祖,因為高祖著過書,又做過國子監祭酒。
   在楊玉環,這是偶然接觸到家事,但深愛妻子的壽王卻把此事深記於心,他在此後又不
經意地問了妻子一次。於是,他為岳父的出處而去請托姐夫楊洄。
   駙馬都尉楊洄,因妻子鹹宜公主有寵,成了都城中一個活躍的人物,他輕易地通過特別
的人事關係,由宰相李林甫直接薦引,以楊玄□為國子監的太學博士。
   國子監是冷衙門,熱衷名利的人不會要進去的,但這又是朝廷中一個清高的機構。一個
人能在國子監當上教習,再轉向一般機構,地位就會完全不同,官場中人會以學者而相敬。
再者,從品位而言,楊玄□只是正七品下階的地方官,而國子監太學博士,則是中央官正六
品上階,中間相差正七品上階一級,從六品下上兩級,正六品下階一級。楊玄□的移調,頭
尾算在一起,高了五級之多。但這樣的遷升在大唐朝廷又不算是違法的,李林甫以他優於儒
學為藉口。還有,入國子監的人,要教書,那必須有些才華才能應付,只要不被國子學生和
同僚所輕,旁的衙門的官員,便少加理會。
   這是楊玄□夢寐以求的事,他只希望能先當上國子監的直講和助教,著三五卷書,再升
博士,現在,一舉而得博士,他很滿足,以為自己將來會重振家聲。
   上任之後,楊玄□在家中祭祖,正式上書宮闈局,請許女兒歸寧一次,參加祭祖。
   楊玉環回家了,她對於父親的行為覺得好笑,但她依然很馴順,恭恭敬敬地向高祖神主
叩頭,又自動讀了一遍楊氏家訓。然後,她悄悄地告知新補上集賢殿校書的哥哥:「我聽
說,太學博士不及五經博士和國子博士高,將來有機會,我托人替大人轉一下。」
   楊鑒為此而吃驚,他告知妹妹,五經博士是要有講經的專長,國子博士則是教授三品以
上大臣的兒子學業的,不可隨便營謀。同時,他也為自己得為正九品下階的集賢校書而向妹
妹致謝。
   楊玉環入了王府之後,對官場的事也懂了一些,她暗示哥哥,在一任將滿時,通知自己。
   楊鑒有些茫然,他不以為妹妹有此能力,但是,當他代表父親送妹妹上車時,就明白了
——大唐皇子壽王李瑁,躲在車中,親自來接妻子,他和大舅子相見,但叮囑楊鑒千萬不能
把這事說出來。在皇家,這是違例的。
   從而,楊鑒得知妹妹受到丈夫的特殊寵愛,自然,他也了解壽王在皇子中不比尋常的地
位,外界有傳說:皇太子李瑛地位不穩,倘若皇儲有變局,壽王是繼位為太子呼聲較高的一
人。
   楊玄□父子雖然以儒士自許,但是,對於壽王地位的傳聞和女兒被丈夫特別寵愛的事,
也不能免於驚喜之感。他們想:一旦壽王得為太子,將來繼為皇帝,玉環便是皇後了!雖然
這事很渺茫,但可能性不但存在,而且很高。他們為此而喜,但也為此擔心事,因為皇位承
繼權的爭奪,在大唐皇朝,常常演出骨肉相殘殺的慘劇,壽王得勝,當然很好,一旦失敗,
那會株連及楊氏家族……
   但楊玉環卻完全不曾著意於政治上的事——她雖然知道丈夫有些與別的兄弟不同的交
往,但她並不重視,婚後的日子在她是很愉快的,少女的虛榮心,因環境的焙烘而漸漸滋
榮,她喜歡宮廷生活,她覺得自己如暖房中名貴的花朵,被人供奉著。
   除了丈夫之外,宮中代替皇後之位的武惠妃,也鍾愛她,她經常被召入內苑陪伴惠妃。
   武惠妃自稱在青年時,相貌象楊玉環,玉環不覺得。不過,她又認為已到中年晚季,曾
經數度流產,又生兒育女過的武惠妃,至今仍保持著細緻風儀,她會打扮,妝並不濃,但看
來很適意。武惠妃似乎極留心自己的體態,一般婦人進入中年就發胖了,但武惠妃沒有,她
稍為豐腴,可謂恰到好處,而且,從現在的情況看,顯然可以料到,在年輕時,她曾是美人。
   也許同是美麗的緣故,她們婆媳相處很好,楊玉環曾聽到人們的悄語:武惠妃有武氏女
皇帝一族人的機智和陰狠。但她一些也不覺得,她以為這位看去尚殘剩青春的婆婆,慈和可
親,甚至沒有界限——婆媳有似姊妹。
   在秋天,炎熱初退的七月底,楊玉環把自己可能有孕的消息先告訴婆婆。
   武惠妃在起居間內聽楊玉環報告這一項消息,她大喜,立刻命內侍召奚官來診脈——也
就在此時,皇帝忽然來了。依照宮廷體制,玉環是不能在此見駕的,她迴避,惠妃著一名女
官陪媳婦到九洲池的花光院游憩,她小心地叮囑有孕的事不可向任何人道及。
   作為皇帝媳婦的楊玉環,只在大婚時朝見典禮中見過皇帝——距離遠,又穿戴禮服和
冠,並受禮儀限制,見,等於沒有見,此時,她有好奇心,央求那位女官讓自己偷偷地看看
皇帝。
   這是在宮廷的常情之外的,那女官笑而應之,她認為稚氣的壽王妃不會因此多事的。
   她從窗隙中看到皇帝,有三丈距離,她發現,大唐皇帝很俊偉,一些也沒有老態。
   壽王妃楊玉環有孕了,但宮廷中並未循例公佈,那是武惠妃的囑咐,惠妃自己曾流產幾
次,對生育有著多種迷信,她生下唯一的男孩壽王,是在幾次流產了男嬰之後,不公佈有
孕,而且一生下來就抱出宮廷,送到皇帝的長兄寧王李憲府中,由寧王正妃代育,這樣才獲
得保全。
   也為此,武惠妃對自己的一支生育上多有諱忌和迷信,她一方面禁止宮中佈告,同時,
也命媳婦不可張揚。經常為玉環診脈和照顧她的醫生,也由惠妃親自派往,那不是正式太
醫,而是奚官局的老內侍,論看病的資歷經驗,奚官並不遜於著名的太醫的。此外,一名出
身於武氏家族而隨惠妃入宮的老宮女,也被派到壽王府,照料壽王妃的飲食起居。
   玉環對自己有孕,初期是驚喜的,但是,過了一些時,她又不著意了,由於有孕使行動
受到限制,她還抱怨!
   也在玉環有孕時,武惠妃卻用力為兒子謀求太子的地位。
   她命聰明的女婿楊洄替自己在外面從事結交大臣,設法更易太子——太子李瑛是趙麗妃
所生的。趙麗妃出身為歌伎,趙氏家人因她有愛寵及李瑛為太子,得官爵,皇族及朝中,多
有人瞧不起趙氏椒房,而在武惠妃獲寵後,趙麗妃已不大為皇帝所喜,再者,趙麗妃在開元
十四年死去。李瑛雖然已是法定的太子,但宮中無奧援,他本身又較樸實和少機智,在朝
中,也沒有集團勢力擁護,因此,他的地位早已有動搖傾向,只是李瑛很守規矩,雖然沒有
才智為人稱道,但他行為上表現端正,沒有過失,因此,要去掉他也並不是容易的事。
   武惠妃與女婿經常密商,她認為:李瑛智慧低,經常和太子在一起的鄂王和光王,性情
容易激動,也不是有深謀遠識的人。
   她命楊洄設法先從鄂王和光王那邊下手,再扳下太子。
   這些政治上的陰謀,非但楊玉環不知道,連壽王也不知情,壽王在王妃有孕時陪伴她的
時間比以前更多了。
   因為有孕,她被禁止舞蹈——婚後,她可以公然練舞,她喜歡舞,也近乎強迫地命丈夫
跟著學習,現在,她不能舞,轉而弄樂器,偶然,她會試一支慢調舞。
   楊玉環對音樂有天才,她在壽王府,隨兩三名老樂工學習了許多,幾乎每一樣都有好的
造詣。
   為了經常奏樂而引起旁人議論,楊玉環把一間寬大的房間的門窗,各加三重帷,以阻音
響傳出太遠。
   但這樣的日子又並不太久,皇帝突如其來地提前回長安,原來宣佈是二十五年二月二日
回長安,但在二十四年的十月,皇帝一行就離開了東都——據傳說,因為洛陽宮中多怪事,
可能有鬼祟,因此提前。
   皇帝忽然提前回長安,其實有政治上的原由。首席宰相張九齡一派人權重,他們自許為
清流,為儒臣,講究家世門第,以學問鳴清高,對辦事務的官員多有壓抑,而且,張九齡運
用相權,時常以制度為依據而阻遏皇權。
   李隆基不能忍耐,他有一套統治方法的,他用儒臣其實是作招牌,他明白那些儒臣迂
闊,真正辦起事來,不見長處。
   他的統治原則:雜王霸之道,而以能做事為主。對體制和出身,他不重視,這是李隆基
從他的祖母女皇帝處學來的。
   皇帝回到長安,把張九齡集團都排出政府,李林甫成了首席宰相,此外,皇帝所欣賞的
朔方節度使牛仙客,以前以出身低,為張九齡所抑而無法獲得高位,現在,李林甫引薦他為
工部尚書兼宰相,如此,朝政為之一變,由書生集團柄國轉為事務人才柄國了。
   但這些變動和楊玉環全不相干,她對朝中事很少去理會,關於張九齡集團的倒掉,她是
從哥哥口中得知詳情——回到長安後,諸王多分開,沒有宮城隔限,他們出入比較方便,因
此,楊鑒能夠來看妹妹。
   楊鑒在私談中表示了對張九齡失掉相位的惋惜之後,壽王參加進來,他們就不再談政事
了,而楊鑒,於壽王參加之後不久,就告辭了。
   壽王對大舅子的質樸和拘謹,覺得好笑,他率直地告知妻子,楊玉環完全同意,她說,
自己的父親三兄弟,只有父親一房是書獃。她用稚氣的口吻形容哥哥。
   壽王問妻子,楊鑒何以至今未婚——楊玉環為此而茫然,直說不知道,於是,壽王笑
謂,自己將設法為大舅子做媒。
   事有湊巧,大腹的楊玉環極少出去的,這天,應武惠妃之召而入宮,她的丈夫陪行。他
們在武惠妃宮中,岐王的幼女承榮郡主正入謁——壽王先由寧王妃領養,與岐王家也多來
往,岐王雖已故世多年,但岐王子女和寧王的子女同受到武惠妃照顧,這兩家經常入宮,承
榮郡主性情溫和,是一個好讀書而不求時髦的女子,衣著也極淡素,武惠妃時時嘲笑她,但
也很鍾愛她。
   偶然相遇,壽王覺得承榮郡主和自己的妻兄會相合,他向母親提出。
   武惠妃見過楊鑒,也有相當了解,她以為這樣的聯婚,對壽王本身也有好處,因此,她
接受了而且很快地提出。
   有武惠妃作伐,婚事自是必成。
   楊玄□有迷茫感,女兒嫁皇子,已出於他的意外,如今兒子婚郡主,更出於他的意外。
但楊鑒的訂婚,對楊氏這一支的地位,有了實質的提高,縉紳們把河中永樂房的楊氏一系和
皇室作了正式的聯繫。
   在楊鑒訂婚的喜事中,宮廷奪權的悲劇終於揭開了。
   太子李瑛,鄂王李瑤,光王李琚,以有異謀的罪名,被皇帝廢斥為庶,監於宮中東城。
   這一事件轟動內外,一日之間廢三位皇子,其中且有太子在內,群情嘩喧,朝廷中張九
齡遺下的一派以及若干山東世家集團的人,都以為不應該廢太子,但此時張九齡已被貶官,
張黨的監察御史周子諒,借機彈劾牛仙客,在朝堂上受體刑、流放,出城之後,就因杖傷重
而死。皇帝的嚴酷,使那些以儒家自許的大臣不敢公開為太子申辯。但是,在暗中,卻有人
設法營救。
   三位皇子在囚所,和外界仍有秘密聯絡,宮中特種人員查出太子李瑛的妻兄(駙馬)的
家人,以及李瑛的舅家趙氏,李瑤的舅家皇甫氏,都使人賄通內侍,內外聯絡通訊,找機會
營救。
   這些報告,由武惠妃支使,直接送到皇帝手中。
   三位皇子雖被廢,照理是無法將之構成死罪的,但在囚所的報告陳上之後,情形就變得
很壞了。皇帝李隆基就以構通宮廷禁衛而起兵奪得權力的,他由自己例子,以為這三個兒子
也真會圖謀不軌。
   於是,皇帝父親發了狠心,殺子!開元二十五年四月二十三日,皇帝詔命,將三個兒子
賜死。距離他們被廢,不足半個月。
   三皇子同時被廢,已經震動內外,一旦處死,自然更令人驚悸,朝堂中雖無大臣進言,
但悄語卻流傳,而且傳得很廣。
   武惠妃自然被牽入,壽王也成了人們的議論中心。
   武惠妃是耳目眾多的,不久,她就得知了——她有武氏一族人的果決,說做就做,有時
也能酷狠,但在得知群情鼎沸,流言滿市時,武惠妃終於明白自己做得太過分了——通常,
太子既被廢為庶人,又被囚禁,再復位的可能就非常少了。她自悔不該太狠,她以為斬草除
根,可免後患,但人言如此,反而不利,假定將這三人先廢為庶人,看管幾個月,再由自己
來作好人,赦免他們,貶放到外面居住,再復他們王位,如此,對於自己的兒子為太子,就
比較容易。現在,流言的鋒芒,集中在她一身,無論如何,她不能親自提請以自己的兒子繼
位為太子了!為此,武惠妃在作成功剷除異己者之後,非常懊喪。因為下一步的計劃,剷除
異己的主要目的,在可見的短期內,完全無法進行了!壽王,同樣陷入了慌亂中,而他的妻
子,卻在此時臨盆了。
   壽王妃有孕的消息,不曾在宮廷公佈,現在,壽王妃誕生兒子,依例該在宮內公佈的。
同時,也要有一個慶典。但是,處死三個皇子事件,正暗潮澎湃,武惠妃和壽王是首當其衝
的,沙礫集中在他們母子的身上,此時張揚壽王的喜事,非但不會有好處,反而引人怵目和
可能被人加添一些花樣用來中傷壽王。
   武惠妃在無比的困擾中,又命內侍省只登記和造冊送宗正寺,這位祖母自行奏告皇帝—
—她選一個閒適的時間將壽王的奏報送上,請皇帝賜名。
   為了處死三位皇子而引致的暗潮,皇帝李隆基自然不會不知道,他統治天下廿多年,自
有一套作法,他也有屬於自己直接指揮的人員,外間的流言,他知道,他為此苦悶,同時也
有些悔意。兒子雖然悖逆,也沒有必要將之處死的,但他是一個極深沉的人,內心的煩惱,
表面看不出。可是,以武惠妃的智慧又能發現。因此,她選擇了恰當的時間進言。皇帝笑著
說:「又添孫了,我有生之年,看到百孫,當無問題。」——李隆基曾在長安城東北角,以
一坊之地,建宅地供兒子們集中居住,那一坊有夾城直通興慶宮和大明宮,稱為入苑坊,初
時名十王宅,稍後名十六王宅,後來稱諸王宅,李隆基的兒孫漸多,入苑坊的建築也多了,
皇帝已命建百孫院,因此,他如此說。
   於是,皇帝取筆,寫了一個「僾」字。那便是壽王和楊玉環所生的第一個兒子。這名字
從「人」,從「愛」。以愛為主,皇帝可能因為自己深愛武惠妃而推及的。可是,武惠妃因
三皇子之死,心理上有著芥蒂,她看這個字,從「愛人」出發,她想:難道,這是皇帝暗示
我嗎?
   這一轉念,她的心情更增了一分沉重。次日,武惠妃親自到入苑坊壽王宅來看初生的嬰
兒,把皇帝的賜名給予。
   楊玉環產後才六天,已起床了,武惠妃立刻命她去躺著,她告誡媳婦,產期中必須好好
調養,不然,將來會多有病痛——楊玉環不在意,但她是一個聽話者,武惠妃說了,就乖乖
地走開去躺回床上。
   於是,母親命兒子入內起居室,屏退左右,告誡壽王在這個時期切不可出府。
   她坦率地說出:太子雖已被殺,但流言太多了,對自己母子的處境反而不利。她命兒子
小心,盡量少說話,除了奉召和上朝之外,和兄弟們也不可來往,她特別說明,與鹹宜公主
也不能相見。
   她命兒子在自己的府中避風雨。
   這也正是炎夏的風雨季。
   壽王府只在孩子滿月時舉行一次規模不大的慶宴,皇帝命知內侍省、右監門將軍高力士
至壽王宅,賜禮物八式。這位為皇帝寵信和友誼的宦官,雖然是宮廷中最有權勢的人,但他
在公眾場合很守禮,從不驕矜,他來壽王府,辦完事之後,飲酒一杯就走了。他在臨走時才
告知壽王,武惠妃因精神欠佳,今天不會出來。
   壽王並未介意,他和到賀的諸王入宴聽樂——由於宮廷事件的影響,諸王的情緒都很
低,宴會規模本來就小,又因情緒低,因此,很早就散了。
   壽王在宴會散時,匆匆入內找王妃。
   楊玉環正在作一種運動,她以腹部貼在地毯上,雙手扳著雙足的足背,身體反轉成弓形。
   壽王匆匆闖入而看到,大奇,又大笑。詢問她這是作什麼?楊玉環時常作這樣的肢體體
操的,但平時不讓丈夫看到,今天,被發現了,她一笑,不曾停止,並且用力搖動,以腹部
作支點,身體有如迎浪的小舟前後起伏。壽王忍俊不禁,蹲伏下去,捧住妻子的面頰說:
「你的花樣可真多,以前我不曾見過。」
   她告訴丈夫,這樣做鍛煉可以收束腹肌,使身材苗條結實。她又婉轉地說明:這是女人
的私事,本不應給丈夫看到的。
   於是,壽王趴下去,輕快地吻妻子,問她什麼時候可以作完?而楊玉環,迅速地松開了
手,摟住丈夫,告訴他:「現在已完了!」兩人在地毯上摟著相親,她問他宴會的情形,壽
王隨口說了幾句。他本來是心事重重的,但是,在看到妻子的新鮮動作後,放寬了;此刻,
他又在欣賞著緊身小衣的妻子曼妙的身材。
   他在想:自己兄弟們的妻子,沒有一個能及得上她,自己的姊妹雖多,論姿容,也沒有
一個可及得上楊玉環,他把自己所想的告知妻子。
   楊玉環幽秘地笑了,她回答:「或者是吧——在沒有論嫁的時候,我並不覺得自己好
看,在東都時,楊慎名的妻子對我大加贊美,我還不以為是真的!」
   壽王的憂惶就此消散了,他想象,如果斗美,自己的妻子可能是長安第一人。
   他愛悅妻子的美麗,同時也喜歡妻子的溫柔婉順,楊玉環幾乎沒有發愁的時候,楊玉環
也從來無所求,和她在一起時,好象在初夏的暖和中,使人自然而然地有和暢感,也自然而
然地會放開心事。
   壽王因妻子而放開心事,可是,武惠妃的心事卻越來越沉重,她已設法使皇帝誅除太
子,然而,內外的流言對她太不利了,她無法提出以自己的兒子為太子。但是,太子既被
殺,繼立的事不容拖延。
   在無計可施中,她和宰相李林甫密商。
   李林甫自稱,皇帝曾問過他,諸皇子中誰人賢孝,他舉壽王,皇帝沒有再說什麼。
   武惠妃有些急,她要求李林甫思考,是否找機會直接向皇帝提出。李林甫答應,但是,
他又以為皇帝如不問而自行提議,反而不好。他估計,在兩三個月之內,皇帝必然會決定太
子人選。李林甫認為,時間如能拖得長些,沖淡了三位皇子死事予人的心理影響,那末,對
壽王有利。
   武惠妃以自己的觀察告知李林甫,皇帝對立太子的事,不可能拖到明年或今年年底的。
於是,她再要求李林甫設法聯絡一些元老重臣建議立壽王。
   這使李林甫很為難,元老重臣們,可以在皇帝面前說話而起作用的,大多同情三位已死
的皇子,他們在太子問題上,不會提任何建議。至於他本人,此時的確也不能主動提出。
   繼任太子問題,在李隆基縝密思考中,他對壽王稍有偏愛,可能是因母而及子,也可能
因為壽王母系有武氏血統——李隆基對作女皇帝的祖母是極為崇拜的。他有一個直覺,武氏
和李氏,血統相合,會孕成能幹的人。壽王就是李、武兩家再傳的混合血統。
   可是,他又有著猶豫——武惠妃是他長期愛寵的人,他信任這個女人;可是,他童年時
代所經歷的宮廷鬥爭,又使他對一些事多有顧慮;他想壽王雖有兩個了不起的家族的血統,
但看來不像自己那樣精明強毅,如果自己死後,武惠妃干政,那麼,兒子的皇權可能被壓
抑,武氏又可能再興起,李隆基認為,武惠妃有潛藏的能力。
   這只是一己的思維,但是,他又幻惑於自己的思維,因此而躊躇——此外,人們的私
議,對他也有影響,他想:如果立了一個不適當的人為太子,會引起政局的不安。
   因此,平素有決斷力的皇帝,對太子繼承人選,躊躇不能決。
   心事重重的皇帝,時常在苑中獨自散步,思索著,他雖曾問過宰相,但他要自己作最後
決定。
   在苑中,他會長久獨思——武惠妃知道這些,因而,內心的慮憂加深著。
   武惠妃時時想正面向皇帝請求,立壽王為太子;她有那樣的機會,但是,她在宮廷中又
從未直接干預政務,她自幼年起,就被教養於宮中,她深知李隆基對權力的敏感性,長久以
來,她只以娛樂君皇,自取悅至得寵,她都是順遂君皇的。她避免正面接觸政治,除了皇帝
問及,她極少主動提出問題來。近來,她暗中部署,稍為伸展自己的觸覺,同時也建立一個
秘密的權力體系,那是在朝中結合一批人替自己發言,她暗中洩出宮中消息和皇帝的意向;
同時,她利用歡好行樂的時候,不著意地發展自己對皇帝的影響力。
   由得寵到有一些權,她做得極隱秘,自然也很辛苦的,直到女兒結婚之後,駙馬楊洄為
她奔走,她才正式有了勢,但依然是隱秘的。
   太子李瑛的事件,她曾經發言,訴以自己也曾受太子的輕侮,現在,她如直接請求以自
己的兒子為太子,兩宗事件加起來,必會使皇帝起疑,何況,二十余年來,她也從來沒如此
正面提過事。
   在躊躇中,她又召女兒和駙馬入宮密商。駙馬都尉楊洄以為,朝廷中現時已無人能說
話,李林甫已進言,除非皇帝再問,也已無再說話的余地。
   隨著,楊洄建議武惠妃找高力士設法。
   武惠妃在沉吟中點頭。右監門將軍、知內侍省高力士,參與李隆基發動玄武門兵變而奪
取皇權,自皇帝開元元年起,他就承擔了這一個重要職位,宮廷中,也只有他和皇帝有私人
友誼。高力士是出身武三思家的,與武惠妃的關係很好。長久以來,武惠妃都得到高力士的
照顧。可是,武惠妃又明白高力士為人謹慎,從不隨便議論朝政,干預人事。
   再者,高力士在皇帝面前是可以隨便說話的,她擔心自己的請托不慎,反而會出事。
   就在她躊躇不決的時候,宮廷中發生了怪事,驚擾了這位皇妃——武惠妃宮中的一名值
夜侍女,中夜尖叫,昏了過去,其余的宮女聞聲往看,抬她回房,救醒了她,那宮女自稱看
到三個男鬼,在惠妃寢殿的外面草地上跳動,倏忽不見。
   這事很聳動,次日,武惠妃也知道了,三個男鬼使她自然地聯想到三位被殺的皇子,她
心悸了!
   那名宮女被內侍省找了去,杖殺,那是妖言惑眾罪。
   可是,鬧鬼的事卻繼續出,雖然無人敢直說,但武惠妃卻知道一些異象,她為此而惴
然,心中恐懼,對立太子的事,也不敢積極進行了。
   事情也湊巧,身體強健的武惠妃,在宮中鬧鬼之後數日,忽然得病,吐、洩,突如其來
的,而且很兇惡,宮中的醫士不能作主,奏聞和傳召太醫入診。
   皇帝李隆基很緊張,但奚官局丞以惠妃的病來得邪惡,可能會傳染,勸皇帝不可入視,
李隆基不以為然,他直入,可是,武惠妃卻命侍女阻擋,她在惡劣的吐洩中,狼狽不堪,她
不願皇帝看到自己的狼藉之相。
   武惠妃的病來得快,但也好得很快,兩夜三日,她就痊癒了,太醫只說外感風邪,不曾
指明病的具體原因。
   病雖然很快就好了,但兩夜三日的吐洩,對武惠妃的身體影響很大,她在休息了三日之
後,才讓皇帝進來相見,她仍很軟弱,而且消瘦了。
   在宮中,武惠妃這場病,也引起了悄悄的流言。
   悄語流傳:武惠妃是被鬼祟而得病的。——宮中的悄語無可查據,但是,武惠妃的左右
也有風聞。於是,鹹宜公主入覲,建議召太常博士王璵為之祈禳——巫覘之事,在宮中是犯
禁的,但以太常博士公開行之,那又當別論了,不過,武惠妃還是拒絕了,她耽心這樣一
做,會使流言更加猖獗。
   鹹宜公主是聽到悄語而建議的,而武惠妃,從女兒的建議而體悟到鬼祟的傳言,她為此
而惴惴不安。
   於是,她換了一個居處,遷入一所近年新建的宮殿。同時,她又暗示女兒,把那位通祭
禳的太常博士推薦給皇帝。
   武惠妃自患病休息到搬一個住所,耽延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在這期間,繼立太子的問
題,便也擱了下來,武惠妃以皇帝不提太子事而稍稍安心,她以為拖延對自己總是有利的。
   在壽王那邊,情形也是如此,母親驟然而病,轉移了他的注意,他在母親病癒後,每隔
一天入宮問疾一次,有時,壽王妃楊玉環也隨之入宮。
   這樣,拖到了十月。武惠妃在病後,身體一直軟弱而沒有大好,皇帝以長安城冷,便出
赴驪山溫泉,一方面是避寒,一方面是讓武惠妃在溫泉中療養身體。
   自開元二十二年正月皇帝赴東都以來,已有三年多不曾赴驪山溫泉過冬了,這回去,規
模很大,除了皇族中人外,百官也有不少從駕到驪山辦公,大臣中有不少人在驪山有賜第,
家眷也相隨而去。
   那位由鹹宜公主引薦的太常博士王璵,也隨駕前往,他已獲得皇帝的信任,皇帝准他的
建議,設立青帝壇以迎春,而他的官位,也封為侍御史領祀祭使了。
   楊玉環隨了丈夫,第一次到名聞天下的驪山溫泉區,她生性好動,到了驪山,宮廷的和
王府的各種管束都放寬了,她可以自由活動,她甚至可以獨自騎馬去游覽,只要不越出禁
區,就不會有問題。
   一天的下午,從駕驪山的諸王,奉詔命往聽國子監祭酒和司業講經,楊玉環以這天的氣
候好,陽光滿地,不很冷,換了輕裝,騎馬出游。相隨壽王妃的,有馬伕和內侍各兩人。但
是,在山陽的長青道,楊玉環看到道路平坦,一下任意,策馬疾馳,把四名從人遠遠地拋離
了。她到華蓋亭歇馬,等從人,但是,另一處的景象吸引了她,她又上馬沿著一條整齊而回
過山角的路奔馳——那邊有平台和樓閣。
   她沒有顧忌什麼,直馳而前,於是,她看到山道上有一個白石砌成的牌坊,上面刻著:
「驪陽凝碧」。她在牌坊前勒住了馬,她自忖這會是驪陽宮的西邊的通路,雖然牌坊離宮城
界還有一大段路,但她認為自己總不宜擅入的。於是,她拉轉馬,想回去,偶然,她又想眺
望一下這座宮後的臨崖台榭——她知道,但沒有到過。
   她策馬走下右側的斜坡,道路漸寬,有兩名內侍在路邊的小亭中,阻住了她,詢問,隨
著,又有兩名內侍出現,內侍們知道她的身份,輕輕地相告:聖駕剛好在此。
   楊玉環吃了一驚,連忙欲下馬,阻路的內侍攔住,再告訴她,皇帝在台上,不必下馬,
並告以就此折回即可。
   皇帝在山坡的平台上,已看到了她,而且,皇帝也已傳詔,距離雖然還遠,但內侍一層
又一層傳話下來,立刻到了,皇命,賜壽王妃騎馬上坡。
   她先有些惶恐,但抬頭看到武惠妃與皇帝同在,就定心了。上山坡,在平台的階下下了
馬,四名內侍陪她上階,大約有四十級,接著,又有兩名宮女來陪她上第二層石級,她依禮
低著頭,上十六級。
   於是,她拜見皇帝和惠妃,請罪。——王妃獨自一人在山間馳馬,與體制是不合的。
   但是,皇帝很慈和以及顯然地愉快著。他命這名媳婦近前,細細地看,這使楊玉環為之
侷促,而大唐開元皇帝卻盈盈地笑著,轉向武惠妃:「我在西苑第一次見你時,你也獨自一
人騎著馬,哦,你說的不錯,她有些像當時的你!」
   武惠妃笑嘻嘻地對垂手半弓身而立的媳婦說:「玉環,隨便些,在此地不必拘禮——你
怎麼一個人馳馬到此地?」
   楊玉環報告,壽王去聽講經了,自己以天氣晴爽,出來走走,因為第一次上驪山,馳馬
時拋下了從人,不小心闖入了驪陽宮的區域。
   「不妨事——」皇帝看穿了緊身衣、束腰、長褲的媳婦,說:「一家人,在離宮到處走
走,又有何妨!」
   此時的楊玉環,面頰紅暈——被風吹紅,也因第一次在近距離見皇帝而緊張羞紅,紅得
很鮮艷。在皇帝看來,她的面頰白裡泛紅,有著活活潑潑的青春氣,而她的身材,妖嬈。
   皇帝在欣賞媳婦,武惠妃以楊玉環著了長褲而不安,這是胡服,雖然宮中的妃嬪人人都
穿,但媳婦穿了而讓皇帝看到,總是不大好的,她問媳婦的外衣。
   楊玉環面對至尊的緊張,因皇帝說話輕松而解除了,她不曾著意於自己的服裝,隨口
說:「馳馬時熱,我放在馬背上——」
   「玉環,以後不可著了長褲到外面去!」武惠妃溫和地說,那也算是譴責。
   她才解除緊張,立刻又轉為侷促,皇帝暢朗地一笑,代媳婦解釋;他表示,在郊外馳馬
時,著胡服有實際的方便,皇帝也順口講著近年婦女服裝的變化。接著,皇帝告訴媳婦,武
惠妃新婚時,常赤足著屐到處走動。
   這樣,他們又恢復了自然,武惠妃以媳婦衣服單薄為理由,著侍女取自己的外衣給她。
   皇帝笑著說:「我們在此也站了些時啦,可以進去了。」
   楊玉環就行禮告辭,武惠妃發現皇帝對玉環有好感,這該是一個可以運用的機會,於是
惠妃命她相隨。
   他們走上一道寬闊平整的石階,只有八級,再通過一條寬約三十多尺的路面,又上四級
石階,入屋。那是一個閣,室內很暖和,皇帝與惠妃在入室不久,就脫下了外衣。楊玉環在
入室後又告了一次罪。
   皇帝賜媳婦坐,問她家事。
   她告訴皇帝,自己未嫁之前,被父親管得很嚴,胡服是不許穿的,而且又被迫著讀儒家
講婦人之禮的書。皇帝為此而大笑,問她對儒家所訂婦人之禮的感想。楊玉環率直地回答:
一個女人不可能完全遵照儒禮的,如果言行全依儒禮,人就成了木偶——她發表議論為自己
今天的行為暗作辯護。皇帝似乎很欣賞,隨口問她的父親的職位。楊玉環抑掩地一笑,隨
說:「國子監祭酒,以家大人有專學,上個月奏請,由太學博士移擢為國子博士。」
   李隆基對外戚行動,平時是相當留意的,他的留意,是擔心椒房之親仗勢為非法之事。
對楊玉環的父親,他得到的報告是:儒生,研究經學,專攻春秋三傳,旁及周禮。在得知此
一報告後,他對楊玄□這人就放心了,而且也有好印象了。但他其實已忘記了楊玄□在國子
監作教書匠。皇帝此時想:讓我這位親戚一直做教書匠,可也太苦了,但他並未說出來。
   此時,侍女送上小食,皇帝和惠妃面前有酒,楊玉環面前則沒有。
   皇帝命侍女賜酒,楊玉環循宮廷中晚輩受賜的儀式而致謝,飲了那杯酒。
   至於武惠妃,用酒吞了幾顆丸藥。她在那一次病後,身體一直不曾復原,人也比前消瘦。
   王妃在這種情形下,不能多留的,在小食之後不久,她告辭了。
   楊玉環喜氣洋洋地回去,到宅時,她的丈夫壽王李瑁正回來,她比丈夫早一步下車,在
戶外,她迎著丈夫同入,急促地把今天下午的經過報告了一遍。
   「玉環,你好運氣,照理,這是犯例的!」壽王卻緊張著,「父皇沒有問及我?」
   她回答:「沒有。」隨後又說,母后曾問到。接著,她再講驪陽宮小閣中的典麗與華美。
   「父王在東都時,驪山各所宮宇,都經過新的裝修,驪陽宮那個小閣有橋和後殿相連,
大約是新造的,我還沒有機會到過。」壽王攜著她的手,再問:「你的裝束,沒有事吧?玉
環,在此地出去,很可能遇到父皇和長輩,你的服裝得稍微端正一些。」
   「父皇已說過無妨了,以後,我更可以隨便!」她放恣地說:「父皇說,母后年輕時,
在苑中赤足著屐!」
   壽王到此時才想起,問及母親的健康情形。
   「我不知道,但看到母后進小食時服藥!」
   壽王說出今天在國子監聽講學時,曾遇到尚藥局丞要問藥經上一些字的意義,據說是為
惠妃配製特方用的藥。
   楊玉環詫異,她轉而問丈夫於定省時的所見。
   「我沒有發現什麼,母后但說身體比以前差,在溫泉浸浸,也不見好處,我姊姊說母后
睡眠不好!」
   對於武惠妃的病,連最親的女兒都不清楚,可是,惠妃卻用到特方,由此可以想見,她
的病並不是輕微的。還有他們所不知的事:宮中,侍候惠妃的宮女說,惠妃獨睡時,必然夢
魘。
   十一月十五日,在大寒天時,皇帝忽然由驪山回長安去了,這次到溫泉宮,前後不到一
個半月。
   皇帝提前回長安,據說是因為武惠妃的病。
   車駕剛回到長安城的第四天,大唐皇朝的老臣,為開元皇帝所敬重——在女皇時代即已
有名氣的宋璟死了!宋璟數度拜相,前幾年退休而住在東都,封廣平公,退休後詔許以開府
儀同三司。這樣的元老重臣病故,照例要有哀式,皇帝親臨——病中的武惠妃得訊,又著駙
馬都尉楊洄設法請李林甫向皇帝提出太子問題,她以皇帝很關心自己的病,心情上當會有多
一份柔愛,這時候提出,獲得核可機會較大,惠妃希望能在年底以前決定新太子人選,那
麼,在新春大朝受冊,當比平時為風光。
   壽王也被通知,在參加宋璟祭禮時,小心應對。
   武惠妃估計,喪禮罷朝,皇帝在祭禮之後,會召見宰相閒談一些事的。但是,她的例行
估計錯了,皇帝惦記著武惠妃的病,一臨祭禮,就回宮來看視她,並且親自召太醫、宮廷醫
事人員及尚藥丞研究病情和商量用藥。李隆基看過不少道家的醫書,他也提出不少意見。
   武惠妃參加這一議論,她感激,在群人散後,她握捏皇帝的手,呼著三郎,一時泣不成
聲。
   這是至情流露,李隆基也緊緊捏著她的雙手,勸她安靜,隨後,親自伴送她上床——武
惠妃在驪山溫泉宮曾經暈厥一次,查不出病源,回到長安,醫生看了幾次,也找不到病的根
源,她沒有顯著的病象,但生機懨懨,一天中,大部時間在床上,偶然起來,可是,起來一
個時辰,便覺精神不濟,躺下,睡著半個時辰,會醒,醒來,精神便轉好了,但是,若睡著
的時間久了,又會有夢魘而惴然。
   她的情緒受到病的困擾,恐懼著,怕死,現在,她躺在床上,約束自己的感情,收斂哭
泣,武惠妃呼皇帝為三郎,皇帝呼她為小妹。
   皇帝寬解她,病源雖然查不清,相信一定能醫得好的,因為她年事方壯,只有四十歲。
   然而,四十歲的武惠妃本身,生機卻垂垂將盡。
   皇帝對她,有著綿厚的情分,二十多年來,情好始終如一。武惠妃是李隆基發動兵變,
為太子,又奪取父親的皇權,在為皇帝之初,於宮中巡行時發現而愛悅的。武惠妃幼年,父
親故世,女皇帝命人召入,在宮中居住,養育。
   武惠妃的父親為恆安王武攸止,但在武氏時代,並不當權,官位只是絳州刺史,而且也
不是多是非的人,女皇帝以本族之故,將武攸止年在童稚的女兒召入宮中,同樣的人不止她
一個。女皇帝死後,不斷的宮廷政變,每次都會殺及武氏的人,李隆基奪權那一次,殺人最
多,除了韋後一族外,又把姑母太平公主一族和同黨,再加武氏子孫,恣意誅除。
   然而,人事的發展卻很難料,李隆基誅夷武氏子孫,卻在宮內一見武惠妃而生情,即納
為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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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惠妃自童年入宮,經歷女皇帝被迫讓位的洛陽宮廷政變,稍後遷都回長安,又經歷太
子李重俊起兵發動宮廷政變,武三思父子在家被殺,政變因攻不破宮城玄武門而失敗。又稍
後,韋皇後毒殺丈夫,在宮中發動了一次不經兵火的政變,再接著,便是規模最大的,由李
隆基主持的宮廷政變,這一次關上城門,大肆殺戮,寄養在宮中的韋皇後族人大多被殺,武
氏族人也有被殺的。然後,又是殺太平公主的一役。
   武惠妃回憶著那些可怕的往事,再想到自己在苑中邂逅皇帝而成為妃子的故事,她記
得,自己第一次見皇帝,就是赤足著了木屐的。
   初婚時,她曾表現過少女的任性,但是,可怖的宮廷生活使她自檢,她用自己的智慧取
悅皇帝,交好皇族人員,又由於她從小就在宮廷,宮中人和她相處極好——由於她的父親是
一個安分的人,又沒有權勢,她入宮,也未曾受到重視,因此,她初到宮中,還要努力取悅
宮中的阿姆和女官,甚至宮人。這些往事,使她成為皇帝妃嬪後,得到許多方便。
   然而,她終於不曾取得皇後之位,李隆基廢斥王皇後之後,已公開表示欲立她為後,與
大臣商討,為一名御史所力諫,因為她是武氏之後,那位叫潘好禮的御史曾歷訴武氏亂政之
事。最後,他有一句傳誦天下的話:「陛下若再立武氏為皇後,何以見天下士?」李隆基為
此一言而罷立後之議,從此便空出皇後之位。武惠妃自然是懷恨的,但她忍耐著。因為她在
朝中沒有大臣為援。
   現在,在病榻回憶往事,對皇後名位已淡然了,因為,在過去十多年中,她實際上是皇
後。但是,她念念於兒子,自己不能及身為皇後,她希望從兒子身上獲得補償。
   於是,她想到一個方法,召壽王侍病,她讓兒子進來,時時為皇帝看到,總有機會可以
進言。她看皇帝對自己的情分,一旦提出,被拒的可能較少。
   有時,壽王被召入侍,有時,武惠妃召壽王妃入侍,因為她發現皇帝很喜歡這位媳婦。
   在風雪殘年,壽王將被立為太子的傳說,在朝廷中多有人知了,據說,宰相李林甫和皇
帝談過,皇帝曾表示將以壽王為太子,待武惠妃病癒後宣佈。
   這雖然是傳說,但朝臣中大多相信這是真實的。
   但是,武惠妃的病卻迅速地轉變了——她本來就生機懨懨,還可以起床,但有一次起床
後忽然暈倒,傾跌時震傷了頭腦,昏迷了三個多時辰才醒。
   那是十二月初二。初三壽王入覲侍疾,在宮中留了兩個時辰——他以自己將會成為太
子,小心地顧到體制和身份,不欲在母親宮中如稚子那樣多留。
   次日,武惠妃的情況好轉一些,壽王妃楊玉環代丈夫入侍,鹹宜公主和未成年的小妹也
應召在侍候。稍後,皇帝到了,而且留著不走,於是,作為媳婦的楊玉環只有先退。
   她回壽王府,把惠妃的病況告訴丈夫,李瑁舒了一口氣,向妻子說:「但願母后無事,
否則,對我們極為不利!」
   楊玉環已經知道丈夫在爭取太子地位,不過,她的出身和年紀以及個性,對權力的看法
不同,她以為,丈夫當不成太子,也沒有什麼大不了,作壽王,一樣很好,因此,丈夫所說
的不利,她不解,也不予以重視。
   這天晚上,下大雪,第二天,宮中傳報武惠妃的病況沒有變化,皇帝自外面找了三名有
名氣的醫生入宮診視。楊玉環很樂觀,她拉丈夫玩了一會雪球戲,午後,壽王才入宮問疾和
侍候了半個時辰。
   回來時,楊玉環和侍女及內侍在堆雪人,壽王也參加,他們一起玩,堆了三個大雪人和
一頭雪狗。
   這是十二月初五。壽王看到母親,病情並無變化。
   但是,武惠妃的病卻有了突變——開元二十五年十二月初七丙午,武惠妃死了!
   武惠妃有了突然的病變,上午忽然失音不能言語,不久,四肢痙攣不已,皇帝退朝時聞
訊,匆匆趕入,武惠妃已是彌留狀態,侍醫以皇帝不宜留在一個垂危的病人身邊,力勸皇帝
退出。
   半個時辰之後,四十歲的武惠妃逝世了。
   宮中傳說,悄語:以為武惠妃是被三名皇子的鬼魂所祟而索去生命的。另外有秘聞:武
惠妃可能被宮中人所謀害,為三位被殺的皇子復仇,但是沒有人敢正面提及。
   大唐皇帝哀痛著相愛二十多年的妻子,他追封武惠妃為貞順皇後。
   武惠妃的逝世,對壽王來說,好象天塌下來一樣,他認為,只要母親多活三個月,自己
的太子地位就定了,現在,能否取得太子地位,就極為渺茫了,為此,他憂愁惶亂。但是他
的憂惶卻不能向妻子傾訴,因為,楊玉環是不能體會到他的心事的。再者,楊玉環本身卻在
真正哀痛中,那是由於武惠妃的確很喜歡她之故。
   駙馬都尉,壽王的姊夫楊洄,看出了壽王的惶亂,向壽王進言,勸他在哀傷中必須鎮
定,既要表現孝思,又要保持風度。
   通權達變的楊洄說:惠妃的逝世,對壽王嗣位為太子自然是不利的,但是,皇帝傷悼愛
妃,情真意深,在喪事期間如有好表現而為皇帝所欣賞,那末,被選立為太子的機會依然很
大,因為皇帝已表示過,欲以壽王為太子,在理論上,這樣的大事,不會因惠妃之死而完全
改變的。
   這是希望中的希望。
   李瑁在憂惶頹廢中強自振作起來,以孝子的身份主理母親的喪事——武惠妃曾多次流產
及不育,她只存壽王一子、二女,長女鹹宜公主,幼女未成年,亦不為母親所寵愛,與鹹宜
公主比,相差太遠了。
   李瑁為人溫厚,風度很好,在禮儀方面,幼年受寧王妃和母親的教導,很通達而且做得
很自然。在母喪中,他的情緒雖然不平靜,但行事仍合規矩,也得到旁人的好感,不過,皇
族和大臣中,對武惠妃總有一些忮心,他們肯定她是置三位皇子於死的主謀人。由於皇帝對
已故的武惠妃痛悼綦深,又很快地自行定出了為貞順皇後的名號追封,無人敢造作蜚語。
   但是,這種潛在的忮心,對壽王多少有著不利。
   這是一個暗淡的年關。在辦喪事之余,大唐皇帝還冒寒親自帶了一批人去看埋葬武惠妃
的墓地,壽王是隨行的皇子之一,墓地選在京兆府萬年縣東南四十裡之處,亦即長安外城東
南四十裡,驪山以南終南山的東麓。皇帝又親自將武惠妃的墳墓定名為敬陵——因為已追封
為皇後,因此,墳墓也可以稱陵了。
   李隆基為自己營造的陵墓,遠在渭北的蒲城縣東北三十裡的金粟山,這選擇因為他父親
的陵墓在蒲城縣西北三十裡的豐山,當開元四年時,李隆基的父親故世後,營葬時,李隆基
依照習慣,也選了自己的墓地,稍後便事經營。
   李隆基埋葬武惠妃於長安近郊,似乎有追思之意,到驪山,訪敬陵,那會很方便。
   朝臣們發現,剛毅、有時殘狠似太宗皇帝的開元皇帝,對武惠妃的確是多情的。一般皇
帝的友情,及於生前之人,而李隆基及於死後。
   壽王在隨父皇看了母親的墳地回來,心情轉好,他從父皇對母親的深情忖測,葬禮一
了,自己當會被立為太子。他甚至設想,父皇可能會在行葬禮的那一天,宣佈自己為太子。
   開元二十六年二月二十六日巳末,大唐貞順皇後下葬於敬陵,儀式極為隆重。儀隊、皇
族及百官、禁軍、送殯的隊伍排列,亙五裡多長。許多年來,後妃的殯葬沒有如此大的場
面。甚至,已故睿宗皇帝的葬禮儀仗,也不過如此,由此可見李隆基對父親尚不及對武惠妃。
   可是,壽王所期望,在葬禮時或葬畢回都城宣佈自己為皇太子的事,卻沒有出現。
   據說,皇帝在武惠妃死後,心情一直不好,葬禮之後,皇帝除了平時上朝外,在宮中休
息,很少召大臣入宮議事,自然也不聞有行樂。立太子的事,一再耽誤,如今,好象將之擱
了起來。
   挨到三月朔日早朝後,依然消息沉沉,壽王終於真正著急了!
   在外面,鹹宜公主和楊洄,也有著不安,他們支持壽王為太子的立場很明顯,一旦壽王
不得立,對他們,會是很大的打擊。於是,楊洄和壽王聯絡了,再密訪宰相李林甫,請他再
進言。
   在武惠妃死後,李林甫對請立壽王為太子之事,雖然和以前一樣,因為他曾建言,壽王
得立,對他的權位總是有好處的。可是,老於宦事的李林甫,看出情況並不太好,他不願再
直接出面了,但他又不能不管,於是,他轉托了人,暗示御史大夫李適之上表,奏請皇帝早
立儲君。
   李林甫以為,李適之上表,皇帝會重視,也會和自己商量,到時,由皇帝問及再行看情
形而提出,自己所擔的干系就比較輕了。
   李適之是大唐的宗室,在朝中聲望很好,他和李林甫雖然同是宗室,但是政治路線並非
死黨,只是相處不算壞。李林甫巧妙委託不相干的人而請李適之進言的。李適之認為此事也
應該做,便上了表。
   可是,這位大臣的表章上去,皇帝既不批復,也沒有找宰相商量,很快,時間已過了三
月中旬。
   李林甫的暗中設計落空了,這位識時務的宰相就謹慎地不再接觸立太子問題。
   在壽王邸,李瑁有似熱鍋上的螞蟻,在寢食不安中,而且再也無心陪伴美麗好動的妻子
游樂了。雖然這是長安的好春天,但壽王府,卻密佈著愁雲。
   楊玉環終於發現了,她由愛的關懷而接觸問題。
   於是,李瑁在一天晚上,燈下對坐時,告知妻子:「玉環,情形是這樣的,父皇嗣位,
於開元三年立太子,就是去年被廢殺的那位,算是我的長兄,在去年事變之前,父皇對長兄
早就不滿了,因為母后的緣故,內外都傳說我將嗣承,我並無這野心,但母后卻希望我能取
得太子地位,這幾年,我在生活行為上也很留心,不讓人議論我。玉環,皇家的事,兄弟無
情,甚至父子也無情,我朝,太宗皇帝屠殺兄弟,再迫高祖皇帝嗣位,父親的情景也一樣,
皇儲哪有自己不願做皇帝的道理,是被形勢所迫啊!其中還有許多謀位纂權的可怕故事,一
時也說不清,慢慢地,你便會明白。假如我從來不曾被考慮做太子的候選人,那末,我為諸
王之一,可以平平安安,但內外都已知道我將會為太子,一旦得不著,落到別的兄弟身上,
他們會猜忌我,以為我會因得不到太子地位而怨,或者造反,那時,他們會迫害我!」
   楊玉環仍然有茫然之感,思索著問丈夫:「阿瑁,照我聽到你所說,皇帝已允承以你為
太子,為何又會變呢?你又沒做錯什麼事?」
   「玉環,我朝的太子地位,從開國以來就是不穩定的,一般說,有功有權的皇子得為太
子,此外,有立長和立賢之說,長是有定份的,賢就沒有標準可說了。立我,人們說是立
賢,其實,我又哪能稱得上一個賢字,只因母親領袖六宮,得父皇寵信,因母及子而已。現
在,母后死了,我在宮中失去了依仗,賢名自然也就沒有了……」
   這樣一說,楊玉環明白了一些,也為此而有了憂慮,她問丈夫,如果不得為太子,是不
是一定會被迫害?
   李瑁回答她:「不是一定,但可能性很大。」
   如此,明朗的壽王妃也有了愁恨,她在室內感到悶,挽起丈夫到外面走動。
   那是八百裡秦川明勻淨麗的春夜,他們在自己的園中徘徊漫步,春夜的風稍有寒意,但
這份輕寒卻使他們精神清明,她忽然問:「母后故世之後,皇帝是否有新寵?」
   「沒有,看情形,父皇對母后是真正有情的,我曾經聽高力士說,自從母后故世後,父
皇在宮內落落寡歡,有時還獨宿!」
   楊玉環思索著,稍後笑說:「照這樣情形看,你還是有希望——阿瑁,自母后逝世至
今,皇上並未做過大事,是不是?可能他心情不佳,把一切重要問題暫時擱起來了——」
   「哦,那也有可能,但是,大臣上表……」李瑁無法如妻子地樂觀,不過,他在這方面
是無能為力的,只得等待,勉強克制自己的憂鬱。
   喪偶的皇帝在宮中落落寡歡——他身邊有無數的女人,只要他願意,可以隨心所欲地選
取。但是,他的情緒不佳——武惠妃與他的情誼是由時間和生活習慣等積累起來的,宮中那
麼多妃嬪,只有武惠妃深知他的心意,不需要他說出,對方就會知道他的心意,這樣一個人
的喪失,是不易找到代替的。
   在有情時,欲的需要便成為其次了。
   在宮中,晚餐時依然奏樂,有時,李隆基也會找歌舞伎來表演,可是,他總是提不起勁
來。有時,他也會找看來可喜的女人侍宿,或者找以前認為可取的女人,但是,在武惠妃生
前,他認為可取的女人,此時對之也提不起興趣了。
   他有些百無聊賴,有時,他覺得自己趨向衰老了。
   想到自己趨向衰老,他會想到太子問題。李適之的奏章他沒有答覆,但他並不是不重
視,而是他有矛盾。
   李隆基是以奪權取得天下的,他也深知前代因儲君問題而引起的政亂,在感情上,他久
有立壽王為太子的意思——對於殺死三個兒子,他有悔意,也有傷感。不過,他對太子李瑛
久已不滿了,皇帝早看出李瑛很虛偽,而且,性情也較魯莽。他容忍著,希望多了解一些,
但仍舊失望。對於李瑛弄兵入宮欲殺武惠妃的事,雖然有可疑之處,但李瑛和兩名弟弟勾
結、門下私蓄壯士這一點,卻是事實。這就足以構成大逆罪!何況,李瑛還聯繫朝臣,那是
最使他憎恨的。張九齡是為他所賞識的人,但他必須去除,就是因為張九齡和太子李瑛之間
的微妙聯繫;在他有生之年,絕不容許兒子們勾結大臣的。因為他自己是勾結朝中軍中的權
臣而發動政變得位的,為此,他很敏感。
   但是,殺了李瑛,立誰呢?壽王為他所喜,可是,壽王在兄弟中排行太低,既無功勳,
又沒有真正的賢能表現,立這樣一個繼承人,別人是不是會心服?將來是否能保得住皇位?
   為此,他躊躇,時時一個人閉坐在內書齋中出神,為未來的事而思索。
   當李隆基閉戶獨思的時候,通常是不許旁人打擾他的,除了有突發事件之外,侍從決不
會傳報任何事情;但是,這也有例外,有兩個人,可以在此時去見皇帝而不會被阻,一個是
已故的武惠妃,另一個是宦官知內侍者,官右監門將軍的高力士。
   當李隆基尚為臨淄王時,高力士就成了他的內侍,這位身體高大強壯而又勇健的內侍,
還有聰明才智,他曾勤於讀書,對李隆基又忠心耿耿,當年發動宮廷政變,高力士是他最得
力的一個助手。二十余年來,高力士從來不曾弄過權術,碰過是非,他一切都為皇帝本身利
益作打算。
   現在,李隆基在書房中獨想,高力士進來了。
   當有外人在場時,高力士見皇帝,嚴謹地守禮儀,但在私室,他就相當隨便,他坐下和
皇帝談話。
   他關切地問到皇帝的心情,他又直率地指出:皇帝消瘦了一些,而且有些精神不濟。
   「惠妃死後,我的心情很不好!」皇帝說。
   「陛下,死者不能復生,不宜為此而自損,老奴以為,再找一個人,以天下之大,不見
得會找不到陛下所中意的人,陛下身為天子,豈可為情憔悴?」
   李隆基苦笑著,起身,在書齋中來回踱步,他認為高力士之言有理,可是,他又以為,
再找一個如武惠妃那樣的人,卻不容易。他說了。
   於是高力士又笑說:「陛下,一個合意的女人,不是一朝一夕能找到的,在此之前,陛
下真心喜歡的,也只有武惠妃一個,不過,以天下之大,也必不會只有一個武惠妃!」高力
士說了,稍思,又笑說:「陛下,我看壽王妃楊氏,樣子頗肖惠妃當年!」
   李隆基想到在驪山見楊玉環的光景,面孔上浮現出愉快的笑容,但是,在一轉瞬間,他
因楊玉環而想到壽王,太子問題,這自然比找一個女人來得重要,於是,他收斂了笑容,直
走到高力士面前問道:「力士,你隨我最久,我們之間,無話不可說,以你的意見,我當立
誰為太子?」
   「陛下對儲位躊躇未決,是否擔心他日相爭?」
   李隆基點點頭說:「就是為此!」
   「陛下為皇以來,天下升平,諸王無一干與政務兵事,立賢立功,無從說起,唯有依照
傳統方法,立儲以長,誰敢復爭!」高力士莊肅地說出。
   李隆基稍思,終於笑著點頭。
   在中華大國的歷史上,第一繼承權是長子,從皇帝家至平民家,都是如此的,但這一傳
宗的法則,還有嫡庶之分,母親的身份,有時可以影響及兒子的地位。倘若妻妾先產兒子,
正妻後生兒子,那末,正妻之子就會做嫡子而為承繼人。現在,開元皇帝的兒子中,以慶王
李琮的年紀最大,但李琮的母親出身低,又早死,而且無寵,李琮便被剔出繼承人之外。
   慶王李琮本人也明白,決不會爭的。李隆基的老奴高力士自然明白,他說的立場,當然
不是指慶王,指的是忠王李璵。李璵的生母楊氏,系出名門,為女皇帝舅家,太尉楊知慶的
女兒。她嫁李隆基為側室,生李璵。後來李隆基當太子,為良娣,隨後為皇,得妃號。李璵
幼年由廢後王氏扶育、楊妃早故,但她的身份,使李璵成了有第一繼承權的長子。
   高力士一句話,決定了大唐皇位繼承人。
   李隆基很慎重地命宮廷史官記錄下自己和高力士有關立嗣的談話。
   外廷大臣,無人知道這一決定,皇帝也不再與人商量,這是五月盡時,離開故太子李瑛
之死,已有十三個月。
   六月初,皇帝的大詔令發佈了——忠王李璵為太子。
   這是突如其來的,大詔令宣佈時,壽王李瑁並未在朝,他是在壽王邸中接獲報告的。
   他的太子夢破碎了!
   他對本身安全,也感到了嚴重的威脅。然而,這是現實!
   聞訊之後,李瑁呆若木雞。
   楊玉環在室內,聞訊出來看丈夫。
   李瑁望著妻子而流下酸淚。他說:「從今之後,我的日子會極難過了。」
   楊玉環泫然與丈夫相對,她不知道如何安慰丈夫,此刻,她發現自己的丈夫極為柔弱。
   每一個女人的心理上都有著母性,此時,對著柔弱的丈夫,她的母性抬頭,她似摟住孩
子地摟抱了丈夫——現在的楊玉環又已大腹了,她嫌惡生孩子,但是,她的第二個孩子,會
在不久之後誕生。
   不久,壽王府的長史告進,楊玉環只得離開了丈夫。長史請壽王殿下準備著,到忠王府
去道賀。
   對壽王,這自然是最難堪的事,但是,他又只能強作歡笑而去。
   開元二十六年七月二日,開元皇帝舉行了立太子的大典,公佈「冊皇太子赦」,大赦天
下。
   李璵在這天移居東宮,正式成了皇太子。
   壽王,一度是諸王中最受注意的人物,如今,太子的地位已定,壽王好象自雲端掉了下
來。人們很少提到他了;他的姊夫楊洄,為了避嫌,不再和他私下往來,甚至,連他的姊姊
鹹宜公主也要設法迴避。
   那不是他們無情,而是皇家現實的殘酷,每人都要竭盡所能保護自己。
   壽王李瑁努力鎮懾,使自己和平時一樣,他不能讓任何一個人看出自己的失望或者頹喪
相,連府中的僕婢也在內,如果有人安排了圈套,任何細微的事故,即使由僕婢密告,也會
構成罪狀的。
   只有和妻子在一起,他才可以稍微舒洩自己的情操,但是,楊玉環的第二胎,在中期以
後胎氣不好,時常嘔吐,也許這純然是生理上的,也許這由於心情上的。她為丈夫的處境而
擔憂,因而影響了心情。
   壽王府的表面如常,但實際有似愁雲籠罩。
   七月、八月,壽王除了循例在規定的日子上朝和兄弟們入覲外,他不曾被父皇單獨召
見。從前,母親在世之時,壽王以母親之故,得以時常入宮,如今,他與其他的皇子一樣,
只有在規定的日子才能見著父皇。
   九月初,楊玉環誕生了第二個孩子,又是男孩。
   當她懷有第一個孩子時,武惠妃曾派保姆舊婢到媳婦處,這些人一直留在壽王府邸沒有
走,現在,她們服侍壽王妃產下第二個男孩。
   人雖如昔,但宮廷內失去了武惠妃,那也等於說壽王失去了宮廷特權。第一個孩子誕生
時,由武惠妃申報,皇帝為孫兒賜名。如今,壽王妃誕生次子,只能依常例而向宮廷奏報。
   半個月後,大唐皇帝在早朝之後召見了壽王——那是除了太子之外,例行的,諸王同時
蒙召見和留在宮中陪皇帝吃午飯。壽王和其他的兄弟一樣,唯一不同的是,皇帝提到了他的
第二個孩子,並問及媳婦。
   這和從前完全不同了,從前,宴諸王時,總有武惠妃在場的,壽王自然是特出人物,再
者,因有武惠妃在場,氣氛也比較輕松。現在,只有皇帝的賜宴,就單調而顯得嚴肅了。
   壽王只覺得悶鬱,失意感也更加深了一層。自然,他也更加思念母后了。
   他並沒有將自己的落寞感告知妻子。
   而楊玉環,對皇帝賜第二子的名字,感到不滿。他的第二子,賜名「伓」,楊玉環不認
識這個字,問了人,才知道讀杯字音,是一座山的名字,但她不喜歡這個從人從不的字。她
反過來看,那是不人二字。
   雖然如此,楊玉環對一個名字的不滿只是泛泛的,產後不久,她熱心於自己的肢體運
動,收縮腹肌,恢復體態,以及每天三次用一種特制的油搽上按摩小腹,那是她第一次生產
時武惠妃所送來的。搽了油按摩,由一名老婢擔任,但愛美的楊玉環,在例行的三次之外,
常常自己敷油多作一二次按摩。
   這事,也被丈夫發現了,壽王自請為妻子服役。
   氣氛很低的壽王府,這是閨中纖巧的樂事——壽王的服役不止於為之按摩小腹,他將延
伸至妻子修長的雙腿——用油按摩小腹,據說為了小腹的皮膚不起皺摺性的花紋,一般婦
人,因生產時腹部脹大,皮膚被膨鬆了,收縮後會留下皺紋。大唐宮廷,不知於何時有此種
搽油按摩的方法,有人說,起於太宗皇帝的一位特別的妃子楊氏——楊氏,本為齊王李元吉
的正妃,太宗皇帝謀殺了弟弟,奪取以美麗出名的弟媳,一度欲繼立為皇後,為魏徵竭力反
對而罷。傳說,楊氏入宮,為太宗皇帝生子後,採用搽油按摩法;又有宮人傳說,此方法起
於女皇帝。
   總之,這是源出宮廷的,但現在已傳出至諸王府和貴家了。
   ——天生麗質的美人,有時一樣需要人工加以襯托的。
   秋盡冬來,皇帝沒有赴驪山溫泉宮的消息。去年十月赴溫泉宮,以武惠妃病而回來。今
年春,皇帝以新喪惠妃而不曾赴。現在,又已十月,宮中沒有宣佈,看來,今年一年皇帝不
會赴溫泉宮了。
   在壽王邸,年輕的壽王妃卻向往於驪山,她冥想著去年的風光。
   殘年,武惠妃逝世一周年的忌辰。
   壽王邸依禮有一項祭祀典禮。這天的午前,宮使到了壽王邸,頒賜祭品,以及賜壽王一
套文具,賜壽王妃衣服和飾物。宮使,是受皇帝所信任的,也是宮中有地位的宦官牛仙童。
牛仙童為正六品下階的內謁者監,平時,對諸王頒賜,習慣全由品級較低的內侍行之。出動
牛仙童,無疑是由皇帝親自派遣的;牛仙童也說明了這一點,同時,他告知壽王夫婦,所賜
壽王妃衣飾,都是武惠妃舊時所有。
   一年了,皇帝對已故的武惠妃仍未忘情。
   這一次內侍到壽王府,對壽王的處境有很大幫助——人們很關心皇家的小節,皇帝派遣
牛仙童到壽王府邸,表示皇帝對壽王的寵愛仍超過對一般皇子。
   但對著亡母的衣飾的壽王,卻泣不成聲,他請求妻子,辟一室,把亡母的衣飾供奉起來。
   也許是由於牛仙童到壽王邸一次之故,過年時,壽王邸比較熱鬧了——自然還有其他的
原因,武惠妃的喪事已滿一周年,壽王居喪的第一個階段結束了,實際也等於過去了,在皇
家,當皇帝生存著時,後妃死亡,子女服喪只是形式,那是怕沖克了皇帝之故。
   新春,鹹宜公主和駙馬都尉楊洄也到了壽王府,還有,壽王的幼妹,也得到許可而來到。
   這是開元二十七年的新春。
   在宮中,新春有游宴,壽王和王妃自然參加。
   於是,壽王妃又見到了皇帝。
   皇帝對這位媳婦依然很好,在游宴中,皇帝作了一件不常見的事,他將壽王妃楊玉環托
給自己的妹妹玉真公主照顧——玉真公主是皇家特出的人物,在李隆基未曾發兵奪權之前,
她為相王李旦十一個女兒中最幼的一個,只封縣主,李隆基起兵奪權後,李旦先當皇帝,才
賜玉真公主號,接著,李隆基奪了父親的皇帝位,不久,李旦故世,這位最小的女兒向皇兄
自請為女道士,李隆基很喜歡小妹,答允了,玉真公主自號持盈法師,而皇帝則賜小妹法號
為「上清、玄都、大洞三景師」,那是給予無比的尊崇。而且,玉真公主的名銜也照舊保持。
   在朝廷和宮廷,玉真公主都享有特權,她在長安的社交界很有名氣,許多文人受到她的
接待。
   皇帝把兒媳之一的楊玉環托妹妹照顧——而類似的事,以前不曾有過,她為此而感到訝
異,不過皇帝很自然地說,惠妃故世了,壽王妃尚幼嫩,看來需要有一個人照顧。
   於是,玉真公主注意楊玉環了,自然也發現了楊玉環的天生麗質,在皇族中,沒有一個
女人能及得上她。
   她受了皇帝哥哥的委託,親自去訪問了一次壽王邸,又以自己的車往迎楊玉環到玉真觀
小敘。
   這是一個開始——壽王為此而喜,他以為,父皇如此對自己的妻子,表示對自己的寵愛
如昔,至少,在目前的情況下,不會受到打擊,至於未來,他不大敢想。
   還有使壽王喜悅的是:牛仙童在來過一次之後,又奉皇命來,也是頒賜武惠妃的遺物。
   壽王利用這機會交好宮內有勢力的內侍,當牛仙童奉命到外地查察時,曾到壽王邸辭
行,此前,他又以私人關係入壽王府邸一次。
   壽王雖然仍有著不安,但是,眼前的情況,使他稍為定心,他相信,皇上對自己的寵愛
未變,別人總不會輕易找事來相犯。
   天氣轉向炎熱時,一天午時,玉真公主迎請壽王妃到玉真觀午餐小敘。
   楊玉環已到玉真觀兩次,也算熟了,但每次去,玉真公主處總還有其他的客人,大抵是
皇族中人,也會有文人或者內府的官員——文學侍從。
   但是,這一天午飯,客人只有楊玉環一人。她有意外感,而她性情爽直,在吃飯之前就
問了。
   「今天,原本是寧王妃要來,和我玩伴,她臨時說有事不能來了,我想到你,約你來,
上次,你說到音樂,我也會玩幾種樂器的,人多時,我們不便動手,今天只約你,飯後,我
們可以自己奏弄樂器,聽說,你又擅長舞?」玉真公主笑嘻嘻地道出單獨相邀的原因。
   楊玉環興奮了,她說:「我在家時偷偷地學過舞,婚後,壽王爺不禁我,我又跟王府樂
班中人學了幾支舞——原來,我喜歡胡旋,但很難找適當的人作對手,現在,我學了婆羅門
舞。」
   「婆羅門舞是很新的啊!教坊中會的人也不多!」
   「是的,我是從教坊師那兒學來的,那時,母后還在世,我也看到了婆羅門樂譜,是涼
州都督府進上的,還有舞相配,那是音樂中的巨製!」楊玉環興致盎然地說:「這一套舞有
慢有快,有繁有簡,音樂很好,倘若能稍微改動一下,就更合我們的胃口,現在天竺的味道
總是太濃了一些。」
   玉真公主看著眉目飛動的楊玉環,欣賞著,邀請她飯後表演一下。
   她們倆人在一起閒談,正要上食,忽然有一名侍女進來,低聲向玉真公主密報。於是,
玉真公主向她說:「玉環,有特別的客人忽然來了,你迴避一下,我去出迎。」
   玉真公主說。在轉身時,又補充道:「是皇上駕到,但不妨事,皇上偶然會私行,蒞臨
玉真觀看我!」
   楊玉環暗驚著,皇帝私行到此,自己在,總不大好,她思考著是否應先退,從後面走,
但她又不敢造次。
   她只被引入內起居間,那是和玉真公主的臥室相連的,但她才進入,又有侍女入內來請
她。
   楊玉環再到外面,在前進的左廂,她拜見皇帝。
   玉真公主對她說:「玉環,皇兄散朝後在苑中馳馬,忽然想起我來了,皇兄說要在此吃
午飯,我們是一家,此地不是宮廷,你也不必迴避了!」
   她惴然不安,看看玉真公主,再看看皇帝。
   大唐開元皇帝只著內苑便服,神清氣朗,他向媳婦微笑,同時命她不必拘束,強調了這
是道觀而不是宮廷,一切禮制都用不著,道觀為神地,在此,人人都平等的。
   楊玉環依然有侷促感,垂頭而坐。
   午餐似乎因為皇帝的突然到來而暫緩,但延遲的時間又並不久,皇帝命小妹玉真公主不
必多所準備,他表示自己有些餓,隨便吃一些,不必弄許多菜。但開元皇帝又點了一種酒—
—皇家在武功特釀的輕甜味的麥酒。
   他們進入玉真觀的小餐廳,皇帝坐在餐桌的正面,玉真公主和楊玉環則分坐左右。
   在入座還未上酒時,皇帝問她們倆人在自己到來之前作些什麼,玉真公主坦率地相告。
而楊玉環,為此而窘,面頰泛紅了——作為王正妃,熱衷於音樂歌舞,那是並不合適的。
   然而,開元皇帝卻欣然而問:「壽妃通婆羅門曲?」
   她勉強展開笑容,接應著說:「我只學了一些,談不上通。」
   「玉環何必客氣?」玉真公主接口說:「剛才你還建議要改一改曲調,說那樣才合我們
的胃口,看來,你很通哩,皇兄也精擅樂理。」
   於是,開元皇帝朗聲笑著,連說很好,隨後,他又解釋,婆羅門組曲雖然生動,但和中
國趣味有相當的距離,他表示,自己也早有心將之改變一些節調,再交太樂署,正式列入樂
部。對此,楊玉環只有大膽地表示了一點自己的意見。
   皇帝談音樂,興致很高,他忽然命小妹取一支笛來,他說:「且先挨一下餓,我來吹婆
羅門樂章的一支轉折的短曲,那是我動手改過的調子。」
   玉真公主自然湊合皇帝的興趣,親自去取了一支笛來,五十五歲的大唐皇帝捋起袖子,
飲了一口酒。取笛試音,然後,吹了一支轉關間的一曲,那是過門,由慢調轉為快調的小
曲,很短,但這是大部曲中重要的一支過門曲,以笛為主樂的。
   楊玉環原是在侷促中的,但聽了這一支曲後,她有驚動的表情,而又因為專心,忘了尊
卑和禮數,脫口問:「陛下把南呂轉入變宮,噢——」她說了一半,覺得自己不宜如此,忽
然而止。
   「對的,你覺得改得如何——來,你也試吹,照原譜吹,好有一個比較!」皇帝自然地
把自己才吹過的笛交給媳婦。
   以宮廷體制而言,這是不合禮制的,但是,皇帝親自將笛遞過來,楊玉環又不能不接下。
   玉真似乎看出了楊玉環的尷尬,她及時發言:「玉環,皇帝剛才說過,在道觀中,大家
平等,不必拘禮,你就吹一曲吧——如果你會剛才那一曲。」
   享譽長安社交界的玉真公主,能言善辯,也能自然地把握一個人的性格而運用。她說了
最後的一句,楊玉環為了自己的好勝心而不再計較其他了,她雙眉輕展,看看那支笛——那
是皇帝剛才吹過的,在理論上,她不該用這一支笛,但她只記得是皇帝授予,不理其他了。
   她依照婆羅門樂章的原調,用心吹奏——楊玉環對音樂部門具有特出的才幹,平時,她
雖然較少吹笛,但一旦集中精神而吹奏,音量發出卻和諧自然,論吹奏的功力,她超過大唐
的皇帝。
   李隆基在她一曲既罷時,又飲了一口酒,衷心贊好,他向玉真公主說壽妃的笛超越自己
的水平。
   楊玉環被音樂吸引,可能也有來自偶然的靈感,她又吹,變了音階,部分照皇帝剛才所
吹奏的,但在兩個轉節處,她自行增加了雙音轉換律,但在轉了之後,她放下了笛,稍帶羞
澀地說出:「皇上,我不長於笛,轉聲太快,接不上了!」
   「很好,很好,這已經了不起,你正式學過樂理的吧?你弄的那一個雙音,比我的
好!」皇帝喜氣洋洋地說,在口氣中,他把自己的兒媳平等看待了。
   楊玉環的面頰上紅暈未褪,慢聲回答:「我只是自己喜歡吹,沒有正式學!」
   玉真公主此時自楊玉環手中輕輕地接過笛,悄聲說:「我想,該吃飯了,玉環,今天很
難得,你先敬皇帝陛下一杯酒!」
   楊玉環正要站起來,皇帝制止了她,平和地說:「大家一起飲盡這杯,我已說過,在玉
真觀中,不可拘禮。」
   他自行斟滿了杯中酒,一飲而盡。
   楊玉環不能不飲,她也喝乾,照規矩,仰側一大杯。
   午餐在愉快中進行,五十五歲的皇帝與在宮內時完全不同,他隨便地閒談各種事,似
乎,他知道外面的事很多,他講一些故事,逼得楊玉環發笑——她自我忍抑,但無法完全做
到,因為,皇帝不但口氣輕松,表情配合說話,也活潑而自然,有時使她無法忍住。
   起先,她擔心在皇帝面前失禮,但是,在午餐的中途,她已能自然地應付了。她偶然也
會發表一些意見,直到午餐結束,氣氛輕松而和暢。
   飯後,玉真公主引他們到後園走了兩匝,再進入另外一間豪華的房間——那是待客的,
皇帝似乎很熟悉,他先選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再命楊玉環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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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他隨便地詢問媳婦家人的狀況。
   「家父在國子監,現在是國子學博士,除了教書之外,聽說,還參加修訂一部大典籍,
和禮有關……」她回答,只說了一半,低喟:「我不大清楚!」
   「那是開元禮,共一百五十卷,於開元二十年編成的,本朝制禮,在以前增損無定製,
現在總算完成了,但尚有一些小出入,正在增補,令尊能參加這一項大典,很好,將來會名
垂史冊!」皇帝忽然轉為正經地說。
   「這有如此重要?」楊玉環茫然問。
   「有時沒什麼,但在歷史上,這總是大事,開元禮一百五十卷,我想,一千年後,也一
樣會受人重視的。」
   「對我來說,毫不相干,我已經作了道士!」玉真公主笑著接口,「玉環,有些地方真
看不出,你會是弄孔夫子那一套人的女兒!」
   於是,皇帝和壽王妃都笑了起來,隨後,談話又轉了方向,玉真公主迫楊玉環表演新學
來的婆羅門舞,她推辭。但是,好興致的皇帝終於不再避嫌,親自命她舞,而且說出了交換
的條件:自己擂一次鼓。
   楊玉環曾經聽已故世的武惠妃說過:皇帝擅長擂鼓,即使宮中的專司樂工,也及不上皇
帝。於是,她在放馳中提出請求:「陛下先擂鼓!」
   「玉環,」玉真連忙說,「皇兄剛吃過飯不久——」
   「我也剛吃——」她搶著說,但不曾把一句話說完就發現自己逾越了,立刻忍住,自然
然,她顯出了窘迫。
   玉真公主當然覺到了她的逾越,但皇帝本人一點也不介意,起身說:「我先來擂鼓好
了,剛吃過飯擂擂鼓,又何妨?」他說著,看了玉真公主一眼而問:「你這裡有合式的鼓
嗎?」
   「有,皇兄曾在此看過,但沒有擂——」玉真公主含笑引領他們進入樂室。
   大唐天子健朗地走向樂架,自行選取一對鼓槌,再走向鼓,摩挲著鼓面,輕松地說:
「我如入樂籍,可算一等鼓手,你這一只鼓,只是三等的樂器,明天,我著人自大明宮搬一
具好鼓來!」
   他說著,擂鼓了!李隆基自稱是一流鼓手,真的不假,他手法嫻熟,發力勻稱,抑揚之
間的韻味極好。
   楊玉環在出神中叫了一聲好,連玉真公主也輕輕地按拍而叫了好,同時,在皇帝的示意
下,玉真公主取了方響來配合鼓聲,楊玉環是愛好音樂的,當玉真公主取方響配合時,她也
跟著在樂器架上選了笙,參加配合。
   李隆基似乎因她們的相配合而更加奮揚,他揮動鼓槌,悉心擂完一支鼓樂曲。
   玉真公主用力打了一下方響,行禮,笑道:「皇兄鼓技又有進展了,好象已有一年多沒
有聽陛下擂鼓了!」
   楊玉環在玉真公主行禮時,退後兩步,恭敬地行了一個禮,聽了皇帝擂鼓之後,她由衷
地欽佩,雖然她對音樂中的大器毫無心得,但她能辨出好與壞。
   皇帝因急擂用力,稍有些氣吁,額上也微汗,可是,好勝的皇帝卻暗自調勻了呼吸,作
出全不介意的神態,待她們兩人行完了禮,隨說:「現在,輪到玉環了——」皇帝脫口而
出,叫了媳婦的名字,那是不該喚的,他在叫出了後才發覺,但他很會掩飾,轉而向玉真公
主:「就在此地,我們兄妹觀賞一下壽妃的表演!」
   楊玉環沒有留心皇帝喚自己的名字,但玉真公主卻注意到了,她乖巧,順手一拉楊玉
環,隨問:「婆羅門樂章,我完全不通,你舞哪一段,要不要找幾名樂工來?」
   王妃起舞而找不相熟的樂工,當然是極不好的,楊玉環搖搖頭,稍思,說:「我會的不
多,胡亂試舞,用不著召樂工,我想,就舞剛才皇上歡奏過的那一支曲的下面一段舞章!」
   「那麼,我權充樂工!」皇帝欣然說出,放下鼓槌,轉向箜篌前面,彈撫著長弦——李
隆基是極聰明的,他因剛才一陣擂鼓,手臂有些抖,不再去接觸笛簫一類樂器,也不敢動琵
琶。
   於是,在豎箜篌的引發下,楊玉環起舞了——婆羅門樂章是慢舞起居,而她所選的,卻
是其中一節快舞,以左右垂手開始,接著是折腰與旋轉。
   她沒有著舞鞋,也不是適宜於舞的衣衫,但是,楊玉環將新學到婆羅門舞舞得很好。實
在,她也不曾學會,只會其中四五支,由於她喜歡快調,婆羅門舞章中三支快調,都學了,
其中兩曲已練舞幾次,今天,就舞了其中之一,自然,這是她自己滿意的一支。
   就在她舞罷行禮時,宮中有人來了——一名侍女先來報告玉真公主,公主很快就向皇帝
說:「高力士來迎陛下了!」
   「這老奴!」皇帝爽朗地笑著,一揚手:「我們出去吧!」他讓玉真公主先行,隨著,
低聲向媳婦:「你有些汗了,先揩一揩!」
   楊玉環自己不覺得出汗,皇帝一說,她羞澀,有些失措,但是,李隆基卻很知趣,若無
其事地先行,她取汗巾輕輕拂拭,調勻了呼吸趕上去。在外起居間,高力士莊重地對皇帝和
玉真公主及王妃行禮,他謹守著奴僕之禮。
   「力士,不必如此吧!」玉真公主笑說:「皇帝在我這裡,你也不放心?」
   「不敢!」高力士拱拱手:「大家騎騎馬就出來了,沒有囑咐宮闈局,老奴來侍候皇帝
和公主——哦,壽王妃也在!」
   「我是約寧王妃和壽王妃午餐的,寧王妃沒有空來,我們沒有吃飯時,皇上突然駕
蒞!」玉真公主以自然的神氣說:「力士,你帶了多少人來呀!」
   高力士明白公主所問的意思,也輕松地說:「不敢驚動,老奴只帶十幾個人來侍候!」
   玉真觀的游樂,至此自然不能再繼續下去了,李隆基只得表示自己先回宮——楊玉環到
此時也有了顧忌,今天的事,皇上雖不介意,但在皇家的禮制上,這總是不合的,因此,她
也向玉真公主告辭。
   她們自然要先送皇帝——高力士乘了車來的,但只是宮廷的小車,沒有徽記,皇帝看了
一眼,隨說:「我騎了馬來的,還是騎馬回去,這車,送壽王妃回府吧!」
   高力士應著是,囑咐了一名內侍,然後,服侍皇帝上馬——皇帝來時,隨行有六人,高
力士帶來的十多人分散在各處,他們分批拱護皇帝而去。
   楊玉環謝了玉真公主,上宮車——這雖然是宮廷的小車,但氣派並不小,四匹馬拖拉,
車台上有一名監門的軍官和一名內侍以及御者,車前,又有一名內侍,楊玉環偕自己的侍女
入了車廂,車前的內侍關上了車門,那輛宮廷小車就徐徐行進。楊玉環發現,宮車向東行,
直入宮城的掖庭宮西門,她吃了一驚,她想:怎的把我送入宮城?但不久她又明白了,宮車
之前有兩名有品階的內侍騎馬引路,直入西苑,經夾城,通過玄武門禁區,再繞越大明宮而
向她的壽王邸。
   ——這是屬於皇帝的專用通道,即使是皇太子,未奉皇命,也不能通行的;武惠妃活著
時,是除皇帝外有權可以自由通過和准許旁的皇族人員通行之一。楊玉環因此而在夾城中經
歷過;但不是到玉真觀的路。現在,她乘車走這一條秘道,心中有些惴惴,她不解皇帝何以
會予自己這樣特殊的恩寵?
   走夾城,要繞道,會比市區的通路遠上十多裡,但夾城和玄武門禁區道路,可以放車疾
馳,路雖遠,行進反較快速,四匹馬拖拉的宮車疾馳而趨入苑坊。
   車中的楊玉環浮想很多,由路徑,她恍然領悟,何以皇帝能悄悄地出來,到玉真觀——
自掖庭宮轉夾城路出,等於在宮禁區內,自然沒有外人知道了。
   宮車直至,先有報告,壽王匆匆出迎,他派人款待官使,並且厚賞每一個人。他驚疑不
已,入內室,急促地問妻子是何原故。
   楊玉環在非常興奮中,她絮絮地把今天在玉真觀的經過說了一遍。壽王卻有著迷茫感,
他雖然知道父皇對玉真公主很好,但以前未聽說父皇輕出,駕臨玉真觀,他只記得母后生前
說去過玉真觀,可是,以他的常識判斷,皇帝不先行通知而赴玉真觀,應該是極少有的事。
   於是,他再詢問,楊玉環對此等細節全不關心,她喜孜孜地講述皇帝擂鼓的事,又講高
力士來迎駕的事,隨後,她稚氣地說:「阿瑁,有宮車送,走夾城,穿宮過苑,就是宵禁
了,也一樣能回得來!」
   「玉環,這是異數,難得有的事,由此地到曲江的夾城,我們常可獲得在夾城中通行,
穿宮過苑,王妃中,只怕你是第一人,母后在日我也不曾有過象你今天走的那樣長,通常,
我只是入宮,今天,你從西城繞過北門直到東城,玉環,很少人能繞過北門禁區的!啊,除
皇上外,很少人能如此!」
   她依然不著急,向丈夫說:「北門那邊,可真大,路也寬闊平坦,車在北門路上走,既
快且穩,我還是第一次到此門禁區!」楊玉環稍頓,盈盈地笑著:「阿瑁,皇上一點也看不
出是上了年紀的人,他著了騎服,擂鼓時的樣子,比忠王殿下還要有精神!」
   ——忠王是現在的太子,壽王不願提到的人物。因此,他不再說了。不過,壽王對今天
的事仍然感到淆惑,自他懂事以來,在記憶中,父皇似乎從來沒有過如今那樣的事,他不
解,父皇何以對自己的妻子如此好?
   但在此後十日間不再有事故,玉真公主也沒有來邀,偶然的事故就淡了下去,再者,宮
車送壽王妃回壽王宅也傳開,對壽王,這總是有利和增加安全感的事。
   在平靜的秋初時,楊玉環的父親楊玄□,有了特殊的擢升,由國子博士晉為國子監的司
業。
   國子監以祭酒為主管官,次官是兩位司業,官階都是從四品下階。國子監祭酒的職位和
各卿同級(太常卿的地位則比其他各卿高一級),司業和少卿同級,但國子監是一個清高的
衙門,國子監司業通常要學者才可以充任的,楊玄□出身為地方佐官,又為椒房之親,一般
說來,他實在不夠資格作國子監司業的,自然也有人感到意外——短短數年間,一個正七品
下級的地方官,升到從四品下,已經太快了,何況又在國子監。但人們探索之後,楊玄□在
國子監很受器重,他由國子博士晉級,雖因一位司業外調,但舉薦的卻是國子祭酒,而且通
過中書省和由皇帝核可。
   有人說,這是因為楊玄□的曾祖楊汪在隋皇朝曾官國子祭酒之故,又有人說,楊玄□獻
了一部解經的著作,為皇帝欣賞,又在參加整理校對開元禮時有貢獻。
   人們完全不曾想到楊玉環的關係,因為藩王妃的母家,通常不會得到特別好處,何況在
清貴官方面,椒房之親,反而不易有進身之階。
   楊玉環因父親晉官為司業而回了一次家,她的哥哥,已婚,承榮郡主成了楊鑒的妻子
後,彼此很合得來,他們有賜第,但楊鑒夫婦又常住在父親家。
   楊玉環來向父親致賀時,還看到從兄楊銛,那是她已故的大伯父楊玄琰的長子,楊玉環
祖父直系的第一繼承人;還有,她也看到族叔楊明肅,那是玉環叔祖父的兒子,她還在婚前
幾年見過的。
   在家中,她又得知了曾參與婚禮的小從妹花花,今年秋冬之間曾結婚,夫家為巴蜀的巨
家大族裴氏。
   她在父親家中和親人閒話,楊銛又告訴,她有一位族兄、伯祖父的長孫楊釗,在巴蜀為
新都尉,秩滿,入節度衙門——楊玉環幼年時見過這位族兄,但早已沒有印象了;只是,她
這一次回家,得知了自己曾祖以下的親族情況,她的從兄楊銛,為人較精明,把祖父輩三兄
弟的後人,列寫一紙,送給美麗的堂妹妹。
   她在喜悅中回壽王邸,她的丈夫卻在發愁——因為內侍牛仙童收受幽州節度使張守珪的
重賄,謊報奉命查察的事,被人檢舉而處死——牛仙童和壽王有來往,李瑁聽到一些謠傳而
緊張著。
   他告知妻子,楊玉環惘惘地相看,稍後,她表示自己的見解,如果有事,在牛仙童死前
就會牽連到,牛仙童既已被殺,那就不會有大問題了。
   這是合乎情理的解釋,可是,壽王仍然發愁,他再透露,自己的一名小內侍,曾在無意
中聽永王宅邸的內侍談及自己,有不大友善的意思,他向妻子解釋,永王和太子是很接近的
人。
   楊玉環為此而喟歎了,她向丈夫說:「真想不到,帝王家有那麼多的煩惱!」
   壽王苦澀地一笑,對此,楊玉環不能深入領會,由於她本身在歡樂中,心情不同,她恣
放地以雙手捧住了丈夫的面頰,搖撼著說:「我想,不會有事的,你好好地,沒有過失,總
不會把你的王位革掉,放逐!」
   「玉環,帝王家的事很難說,你可記得前太子和鄂王、光王,他們被賜死!」壽王沉不
住氣了。
   「他們要謀反呀!」她據所知而脫口說出。
   「不,玉環,在帝王家,罪名加到你身上時,會連自己都不知道,我真有些擔心——
唉!母后故世太早了!」
   從武惠妃故世之後,楊玉環一再自丈夫處感受到危難,她是開朗的,經常不以為意,但
一次又一次,她終於感受沉重了。
   十月丙戌,皇帝赴驪山溫泉宮。
   諸王、公主、大臣及命婦,從駕的人數比往年多。
   天下太平,宮廷和朝廷都富足,開元皇帝似乎也很捨得花錢了,夏秋之間,除了再修造
東都的明堂外,驪山的若干宮殿也經常修葺,又新建了幾所堂皇的宅第,供諸王、公主居
住。又建宅賜大臣。
   諸王赴驪山,由太子紹統率——太子原名李璵,這回赴驪山之前,皇帝為他改名紹。這
是傳統,太子的名字與諸王不同偏旁。可是,在壽王看來,卻有隱痛,他以改名一事忖度,
太子受到父皇器重。他以為,這對自己是不利的。因此,在歡樂的日子中,壽王的心情仍很
沉重。
   鹹宜公主也隨駕到了驪山,她對弟弟的處境是關切的,由於她在外面,所知較多,她鼓
勵弟弟,不要絕望,她告知弟弟,首席宰相李林甫和侍中、兵部尚書牛仙客二人都和太子合
不來,這兩人,一文,一武,昔日都因武惠妃之故,建議立壽王為太子的,這兩人現在的地
位極重要,他們有機會時,會打擊太子,她又告知弟弟,太子改名「紹」,雖有克紹箕裘之
意,但紹字很平凡,並不特出;從小地方看,壽王還是有機會的。他從鹹宜公主處得到安
尉,一些自我陶醉式的安慰。
   這是一面,在另外一面,壽王妃楊玉環,在驪山溫泉宮,由玉真公主相邀,又和皇帝相
見了。
   大唐開元皇帝對這位媳婦具有微妙的喜悅感,那是一種難以形容的內心的情分;名份已
定了,他為皇帝近三十年,自命是繼承太宗皇帝的英主。他自我檢點著,不願做出滋人議論
的事,因此,在玉真觀和壽王妃見了那一次之後,就竭力忍耐著不再私見,玉真觀那一次相
會,是他托小妹安排的。
   此後,他不著痕跡地擢升了楊玉環的父親,他想念著媳婦,但在宮城中,即使利用玉真
觀,消息一樣會傳出去的,他不願被人所議而自抑。可是,在自抑中,對媳婦的思念卻越來
越深。
   在渴想中,他以為見見也是一宗偷情的事。
   他只求見見,但在長安城內,他盡力克制他這項欲望,到了驪山溫泉宮之後,在溫泉中
享受了幾次沐浴之後,渴思再也無法抑制。終於,他又托了玉真公主。
   玉真公主早已看出了皇兄的心意,她雖然知道這樣的事傳開去,不大好,但不能拒絕皇
帝的請托。
   她自行去邀了壽王妃出游,到了外面,她坦率地告知楊玉環,同去看皇帝。
   楊玉環有訝異感,她問:「公主,我的身份能隨便去見得皇帝的嗎?」
   「在制度上,這自然不行,但有例外,第一,這不是在宮城;第二,皇帝在驪山,雖然
一樣處理天下事,但名義上,在驪山總算是假日,不必深守制度,」玉真公主笑著相告:
「還有一點,皇上自武惠妃故世之後,少有娛樂。上次在玉真觀相遇,皇上很愉快,也很想
再見你,所以,我來約你——皇上還想和你商量著如何改編婆羅門樂章。」
   楊玉環對玉真公主的述說感到淆惑,她以為,皇帝不應該找媳婦陪著玩的啊!以前,沒
有這種先例。
   但已經出來了,又當著玉真公主,她自然沒退回的可能,於是,她到驪山溫泉宮的一所
名叫萼綠的別院來見皇帝。
   她們的車直入別院宮門,至內苑殿階,這又是特殊事件,平日,皇族中的人,車只能停
在宮門之外。
   在一所向南的寬廣的屋宇內,楊玉環拜見皇帝,皇帝身邊只有兩名侍女。顯然地,他們
的相見又只會是三個人!楊玉環內心泛起了不安,那是奧秘的直覺,很難解釋,只是,她以
為自己如這樣地和皇帝見面,總是不大妥當,被人知道了,自己的處境會尷尬。
   大唐開元皇帝的態度,有如光風霽月,他和煦地接待小妹妹和媳婦,在初步的禮節和寒
暄之後,他引她們入有陽光照到的平台,賜座,隨後,他向楊玉環說了上次見面之後,已有
多時未見,他說,在長安宮城,一個皇帝的行動受到種種限制,不方便自由找人,特別是找
兒媳——李隆基說到此處,發出了笑聲,似有遺憾地說:「做皇帝的人,有時比平常人都不
自在,譬如在公余,要找一個人玩玩,也難。」
   皇帝說話的平和,使壽王妃難以接嘴,但她那一雙大眼睛卻看著皇帝,好象是詢問:
「後宮如此多的人,為何找我?」
   「難道,一個做皇帝的人真會少陪伴遊樂的人?」在她的觀念上,做皇帝的人,應該要
什麼有什麼的。李隆基似乎明白她的心意,接下去說:「有許多事,你一時不會明白,皇帝
除了發威的時候可以為所欲為,平時,受到種種限制,舉一個例說,今天上午,我想去打馬
球,高力士告訴我,太子領了一隊人在打球,此外,還有一隊吧——這樣,我就不能去了!」
   楊玉環雖然在皇家生活了一段不短的時日,但由於夫妻之間恩愛,許多皇家禮法,為她
所疏忽,此刻,聽到皇帝提到馬球,她的童心又滋興了,她見過打馬球,但不曾正式參觀,
自然也沒有玩過,偶然動興,便脫口問出:「陛下,你也會打馬球?那很好玩,是嗎?我見
過,可惜沒看清。」她講得很快:「那要從高處往下看,才能看到全場,我只看到幾匹馬在
一邊追球!」
   皇帝掩抑地笑,點頭說:「打馬球確是好玩的,我自信玩得很不錯,打馬球,第一要騎
術優良,眼明手快,你歡喜看,下一回,我召集宮中最好的兩隊來表演。」他巧妙地把握機
會約了媳婦下一次相見。
   在旁邊的玉真公主及時接口:「玉環,下回來,你也可以試試,我學打馬球,只兩次,
也可以應付了,下次,我來陪你玩,從前,我也喜歡這個男子們的玩意兒。」
   「我能玩?我可以?」她有些驚喜,目光自玉真公主身上移向大唐天子。
   大唐天子微笑著點頭,然後,進小食,稍緩,他邀兩位女士上萼綠別院的樓。
   樓,面積並不大,一排向南的長窗,全用半透明的明角嵌鑲,陽光照著,室內的光線恰
到好處,而且暖暖地,楊玉環除了鞋,小心地在特別軟和厚的地氈上行進。
   皇帝邀她們在一圓形的幾前坐下,他自行移過一張墊,俟侍女奉上酒桌,再坐下,指著
幾上陳放的幾個卷子向楊玉環說:「這是一套婆羅門樂章,教坊的幾名樂工照我的意思改
寫,但奏起來並不見好,你拿回去看看。」
   她順手拿起一個卷子攤開,很正經地看著,而皇帝,卻在凝神看這位媳婦,在他的意念
中,多時不見的楊玉環,又增加了幾分艷麗,當她靜的時候,艷中還含著些秀氣,望著,皇
帝有些癡。
   玉真公主發現了,悄悄地挪移身體,站起來,在厚實和柔軟的地氈上徐徐向外走——皇
帝和楊玉環似乎都不曾關心玉真公主的走開,楊玉環知道,但她要在皇旁面前表現自己用心
在看樂章,所以不問,再者,她也以為玉真公主不會走出室外。
   並無步履聲,玉真公主卻已出去了。她看完一段樂譜,欲發表意見,抬起頭來,和正在
凝看她的皇帝四目相對,一瞬間,她由皇帝的目光中發現了特殊的情意,而且,也發現了玉
真公主不在,她窘迫了,面頰脹得緋紅。
   ——她面頰上的紅暈似是仲春的桃花瓣上的顏色。
   皇帝回過神來,在情不自禁中以嗟歎的口氣說:「玉環,漢朝的李延年有一首歌,贊美
他的妹妹,其中有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之句,我想,你可以當之無愧!」
   她慌了,侷促著不知如何是好。
   從未經歷過這樣的場面的楊玉環,惶急的神情完全表現出來了,李隆基自然能看出,他
想突進,現在,由於對方的反應,他只能收斂自己恣肆奔騰的情意,轉而悠悠地說:「阿瑁
有你為婦,真不知幾世修到——連我也感到快慰。」
   他稍頓,又說:「從來,很少有皇帝贊美自己的兒媳,我這幾句後,該著史官記下來,
以垂永久!」
   皇帝的話題一轉,楊玉環漸漸定下神來,她信以為真,連忙請求皇帝不可把這些話交史
官錄存。她知道皇帝的言和行,都有專人記錄的。今日的事和談話,怎能記下來呢?至於皇
帝,保持著微笑,目光移動,看到了斜坐著,露出在裙下,著了白襪的媳婦的雙足。白襪之
外,有淺幫的內鞋,他想,剛才她來時,著短靴,當是上樓時脫除,他想:當時不曾留意到
——楊玉環發現了皇帝目光的轉移,她使自己坐正了,但是,她的不安卻在加深,終於她問
及玉真公主……
   這是開元二十七年十月發生在驪山溫泉的故事。
   回到驪山行宮的諸王宅,進入壽王的邸宅,楊玉環得知丈夫和兄弟們出游未返。
   她獨自入內,在神思怔怔中沐浴,她發現自己曾出汗,內衣的腋下,尚有些微的汗濕。
也許由於萼綠樓太暖,也許由於本身的緊張和混亂。總之,她把身體浸在溫泉水中時,感到
疲乏。
   她浸在溫泉中的時間並不久,起來,披上粗棉的大裹衣,在浴池邊做柔軟肢體的運動,
平時,她好動,但除了出游或娛樂之外,她又很懶,只有作肢體運動,持之有恆,每天都會
做兩次。
   現在,她作著腿部的伸屈運動,思念浮移動盪,萼綠宮院的往事縈牽著她的神志,皇帝
的意向使她迷惑——在和玉真公主分別時,玉真公主婉轉地告知她,今天和皇帝在一起的
事,不必告知丈夫,當時,楊玉環曾經問過一些稚氣的話,如怎樣對壽王說明今天的出游,
玉真公主教她:「曾隨玉真公主到萼綠宮院玩,但不必提到見皇帝。」如今,她為自己問得
幼稚而羞!同時,她又因玉真公主的暗示而悸——皇帝的小妹妹曾悄悄告訴她,皇帝有意。
   悄語雖然含蓄,但楊玉環總是能懂得的。
   現在,她一片混茫,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
   大唐皇朝宮廷的男女關係很亂,在未嫁之前,她就有所知,那不僅她得知,天下人都知
道的。這些混亂的男女關係,在皇家本身以及大部分官員的家族,都不以為是嚴重的。可
是,以儒術名家的一些人家,卻認為這是違反儒家的道德標準的。而楊玉環的父親,以儒士
自許,他曾直率地指摘當前的社會風氣。
   不過,如楊玄□那轉的儒家,人數很少,勢力更小,他們根本無力改變社會風氣,即使
楊玉環,對父親的儒家風格也有著極大的反感,可是,問題一落到她自己的身上,童年教育
就自然而然地生出了反應。
   她自問:「我難道也和那些人一樣嗎?」她以為自己決不可以陷入荒淫混亂的男女關係
中去。然而,自身又如何應付呢?
   今日的事不能告知丈夫,但皇帝下回相邀又如何?今天分別時,皇帝曾明白地說出,過
四五天打馬球……
   如果峻拒皇帝而觸犯了皇帝,那會有可怕的後果。
   在籌思不出好辦法中,她只得裝病了,第二天,她以身體不適為由而要求先回城去。
   她以回城而逃避——但是,這又只是暫時的。
   大唐皇帝在壽王妃單獨回長安城的第三天,才自玉真公主處獲知。
   李隆基不相信她患病,再者,患病也不必回長安城啊!皇帝為此而悵惘,他直率地告知
小妹妹,自己非常喜歡玉環,要求得到她。然後,他正經地求小妹妹相助。
   玉真公主早已得知皇兄的心意了,她以為幼稚的楊玉環在皇帝的誘引下必然會順遂的,
在宮廷中,父皇和兒媳相通,傳出去當然是醜聞,但可以守得住秘密的,即使真的有所傳
聞,但也不算是大事,她相信,即使壽王得知,也不敢干預和對外宣揚的。然而,楊玉環如
果不願從,那就沒有辦法可想了,皇帝雖然有至上的權力,卻無法以權力迫媳婦和自己偷情
啊!
   於是,她勸請皇兄,對此事只能慢慢地來——「我等不好些時,我想,你為我設計,不
是暫時,我喜歡玉環,我希望正式使她成為我的人!」皇帝正經地提出了。以前,他向小妹
妹暗示,自己但求有機會接近和隨喜的,如今,他改變了目的。
   這使熟悉於皇家混亂的男女關係的玉真公主也為之震驚了,她說:「皇上,她是正正式
式的壽王妃啊!怎能使她改變身份而入宮呢?這事很難!」
   「我知道有些麻煩,但是,我要她——你為我設法,我想,這總是有辦法可想的。」
   「陛下——」她沉吟著,所謂總有辦法可想,是皇帝的口氣,對這樣的事,皇帝一定要
做到,自然不會做不到的。至多,把壽王殺了,皇帝殺兒子,不但這一代有先例,上一代,
最上代,都有過。不過,已作了女道士的玉真公主卻不願見家族中再有流血事件,自然,她
也不能作這樣的建議。
   「她和阿瑁相處得很好,是嗎?哦,阿瑁大婚至今,尚未有側妃,我為他送一兩名年輕
貌美的側妃——」皇帝喃喃自語:「小妹,你想一下,哪家有適當的女孩?」
   「陛下,為壽王置側妃,與取得玉環無關的啊!」玉真公主笑了,「問題在於如何能改
變玉環的名份——」
   「不單只名份!」皇帝有所悟:「我如強取她入宮,她的心不向著我的話,也沒有意
思!」
   同時,他把自己的心事,向高力士洩露。
   追隨開元皇帝三十年以上的老奴高力士,早已看出皇帝對壽王妃的心思,當皇帝直接提
出後,他只稍為思索,立刻就承擔這一任務,他肯定自己能做得到的。
   「力士,這不是搶一個女人來啊!我要人,還要心!這一點,你懂得嗎?」李隆基輕笑
著再問:「你有能力做這樣的事?」
   「皇上不必懷疑我的能力,三十多年了,皇上交給我做的事,幾時,我有不曾達成任務
的?」高力士傲然說。
   「這件事和以前所有的事不同!」
   「老奴知道如何著手,至於要使一個人的心向著你,這要靠陛下自己,而且也不是一朝
一夕之事,我相信陛下能明白,老奴所能做到的是,至少不使王妃不從皇命!」高力士說。
   多經世故和熟悉皇帝家事的高力士,在奉命之後不久,就依照他的方式而進行了。
   他先調查楊玉環的父兄,認為此路不通,於是,他去找壽王的親姐姐鹹宜公主。
   在武惠妃死後,鹹宜公主雖然一樣獲得父皇的寵愛,但和母親在世的情況已不能比擬,
武惠妃在世時,她可以自由出入內宮,現在,雖然不曾取消她這一項特權,但她本身已不敢
用這一特權了。再者,她入宮,也無事可為了。
   高力士來,技巧地談一些往事,提到了昔日三皇子之死,又提及武惠妃逝世之後,皇帝
的心情很不好。
   三皇子的死事,和鹹宜公主是有關的,她敏感,也警惕了——這一宗往事,只要有任何
的揭發,自己就會不保性命!
   她恐懼著,悉心應付。
   於是,高力士又提到壽王,然後及於壽王妃,他說,皇帝自武惠妃故世後,很少行樂,
但在玉真觀相遇壽王妃時,卻擂了一次鼓。
   憑著這一句話,鹹宜公主立刻悟解了。她說:「壽王純孝,我想,他一定知道怎樣侍奉
父皇!」她稍為頓歇,再笑說:「阿翁,人言壽王妃很象我故世的母后,看來,父皇對母后
的感情,至今未替——」
   高力士對人,自始至終是謙和與表現愉快的,他對鹹宜公主的答覆感到滿意,宮廷中
事,不能講得太明顯,他以為自己已經把要說的說盡了。鹹宜公主,必然會竭盡所能去做的。
   於是,鹹宜公主單獨到諸王宅去看弟弟。
   沒有楊玉環在場,鹹宜公主坦率地把高力士來訪的事說了,壽王如受到雷殛,全身都抖
顫著。
   「阿瑁!」鹹宜公主的手按在弟弟的臂上,低沉地說:「你要冷靜下來,這是關係非常
的大事!」
   「這,這從何說起,父玉對玉環,父皇——」
   她以一個手勢制止弟弟,忽然轉為嚴肅:「阿瑁,你已不是孩子,你得定下來!提到三
位皇子的死事,你應該想想,這一句話的意義!」
   壽王在非常的激動中,雖然三位兄弟的死事極為嚴重,但是,他和楊玉環恩愛夫妻,父
皇的用心,使他不能再忍。平時的理性與利害觀念,此時已喪失,他沉聲說:「不行,我怎
能做這樣的事?父皇也不應該做如此不合倫常的事出來!」
   「阿瑁!」鹹宜公主用了含有威嚴的低聲叫出:「你怎如此說?倘若這幾句話為第三者
聽到,你會怎樣?你的孩子,還有我,會怎樣?」
   壽王一愣,垂下頭來。
   「阿瑁,我不能完全了解事件的真相,父皇的真正意向如何,高力士並未說明,他只
說,母后故後,父皇在宮中郁郁寡歡,只有見玉環時才有好興致,就是這樣,究竟是如何安
排,不能亂猜,只是,高力士忽然在談玉環的事時,提到三皇子之死,此事過去己很久了,
近來,也不再有人談到它,高力士向我說,我以為,這是最重要的一節,你冷靜下來,想一
想!」
   壽王的激動因為姐姐的一席話而平息下來,他怔忡,凝看著鹹宜公主,忽然,他流淚
了,低說:「那不過是威脅,父皇——」
   他的說話又被鹹宜公主阻斷,姐姐發現弟弟的情緒太激動,不可能商量事務,她只說:
「你在此自己想想,我去和玉環談,再來找你。」
   於是,鹹宜公主在壽王府的樂室中找到了楊玉環——她沒有把皇帝所賜的婆羅門樂章帶
走,但是,前此不久,皇帝派人送了來,楊玉環雖然在逃避皇帝,但她喜歡音樂,這幾天,
正潛心於看樂工們修改的婆羅門樂章,同時試奏。
   鹹宜公主進來,她才放下琵琶而匆匆出迎。
   於是,鹹宜公主邀她入臥內,遣開侍女,先問她見皇帝的情形,楊玉環早有所感,率直
地說了一些經過,反問鹹宜公主,是否受玉真公主之托而來?
   鹹宜公主搖搖頭,把楊玉環所說再加思量,這樣,她進一步了解情況,她想:「父親顯
然要奪媳了!」但她又明白,這不能直說的,於是,她婉轉地把高力士來訪的事詳細相告,
接著,她說:「玉環,母后故世後,我對宮中的事隔膜得多了,我不知道玉真公主在中間作
了些什麼,但高力士來說到三位皇子的死事,卻使我害怕!」
   「三皇子早就死了,而且,和阿瑁又有何關?又為何把我的事纏入呢?皇上對我——公
主,我那次在驪山裝病而先回長安,就是躲開皇帝,皇上要我陪他玩,我發現那不止是大家
在一起玩玩而已!」
   「玉環,讓我先告訴你,三位皇子的事件,和阿瑁,和我們其實都無關的,但外人以
為,三位皇子之死,起因是已故的母后想以阿瑁為太子,那樣,阿瑁就無緣無故地被戴上了
一只帽子,倘若有人中傷,阿瑁,你,還有你們的孩子,可能會被殺,即使減一等,是阿瑁
和你死,孩子流放嶺南——」
   「噢,公主,兩個孩子那樣小!」楊玉環失聲說。
   「玉環,不要著急,我不知道底細,但是,我想,你是父皇的媳婦,由皇上頒大詔令娶
來的,照理,對你不該有什麼事的吧,也許,皇上喜歡你,想時時見到你。」
   「公主,我想不是這樣簡單的,我雖然幼稚,可是,從皇帝的目光中,我能發現——不
會只是那樣的!」楊玉環憂鬱地接下去說:「倘船隻是陪伴聖駕,大家在一起玩樂,我又何
必逃避呢?」她說,流淚了。
   鹹宜公主每次看到楊玉環時,見她總是在愉快中,今天是第一次看到她憂鬱和流淚,但
也在此時,她才認真地發現了楊玉環的殊麗,玉環在憂傷落淚時,有特出的吸人的風情,好
象,她的淚水能感染別人的情操,使旁人因她的憂愁而憂愁,一瞬間,鹹宜公主有不忍的同
情,說不出話來了。同時,她的內心,也有著奇奧的感覺,以前,她和其他的人都贊譽楊玉
環的美麗,普天之不,當然會有美麗的女人,她只覺得玉環宜人,好看,現在,才發現了她
有比眾不同處。
   鹹宜公主為此而緘默著,在無限的同情之余,再泛起了玄思——清晨的苑圃中,半綻的
玫瑰花瓣上,沾著露珠,似乎可以來比楊玉環此時的流淚。
   相對緘默的時間延佇下去,壽王緩緩地進來了,兩人似乎沒有發覺他入內,直到壽王到
了面前,楊玉環才抬起頭來,淚水也隨著滾落。
   凝重而入的壽王,於一瞥之間,感情不能自持,他摟住妻子而哭了!
   鹹宜公主不再說什麼了,她在勸止了弟弟之後,不久就辭去,壽王夫婦都沒有送。
   他們相對默默,呆坐在臥內,長久,長久——她依偎在丈夫肩上,終於,她問了:「怎
麼辦?」
   這是壽王所無法回答的問題,作為男子,在理論上,要有保妻子之能力,那也是一個丈
夫的責任。可是,面對著的是皇帝父親,他完全無能為力。在大唐皇朝作皇子,表面上自是
光輝無比,門口有棨戟以表明地位,王府有許多官員,出去有儀仗、衛隊。但在實際之,皇
子的言行,稍有不當,處死,流放,安全反不如常人。
   壽王開始想了:大唐開國以來,不計非直系的皇子,殘殺和被殺及流放的就有許多:太
宗皇帝殺了哥哥和弟弟,之後,將太子承乾流放至死,又殺了齊王祐、漢王元昌兩個兒子,
流放至死的有魏王泰;稍後,高宗皇帝嗣位,又殺了太宗皇帝的兩個兒子吳王恪和荊王元
景;而高宗皇帝自己,先廢殺了三個兒子,太子忠、太子弘、太子賢,其後,武皇後為女皇
帝時代,諸玉被殺被放的更多,其中,有一個十九歲的皇太孫,因一些小事被用杖打死……
   這些事,如浮影幻景那樣在壽王的思維中出現,他曾經激烈,不惜一死,但在想到本朝
開國以來的許多可怕的故事時,他的身心,似是從高空中墜下。
   他無法回答妻子。而楊玉環,也知道丈夫和自己同樣地沒有主意。
   他們陷在愁悵中——這是開元二十七年的十二月。
   也在這個月,壽王妃楊玉環收到一批來自蜀州的禮物,那是她的從妹花花送的,還有從
兄楊銛的一份禮——此外,花花的禮物中,有她的再從兄楊釗的一份禮物和問候,這些禮
物,是新任劍南節度複姓章仇名兼瓊的帶來。為此楊玉環回家了一次。
   她內心淒苦著,但回家,無人可訴的,她也不願把自己的事說與父兄知。
   在新年內朝時,壽王妃又見了皇帝。她曾耽心皇帝留她在宮中,但沒有。
   接著,皇帝又赴驪山溫泉宮。
   這是開元二十八年的正月。壽王夫婦也隨駕,楊玉環原來是不想去的,可是,鹹宜公主
事先來通知,她只能去,心中在恐懼,她相信,這一次到溫泉宮,自己將無法逃避。
   事實也是如此,到驪山才第三天,玉真公主就來邀楊玉環出游了——那是使她無法拒絕
的邀請。
   玉真公主直率地說出了皇帝召壽王妃,她當著壽王而道出,顯然,鹹宜公主來訪的事,
玉真公主已是得知的了。不過,玉真公主的談話,又很技巧和顧全了壽王的面子,她說,今
天還邀了幾位公主和王妃。
   壽王不能阻住妻子,楊玉環也明白情勢,不敢相拒,在更衣時,她叫了丈夫入內,又一
次問:「怎麼辦?」
   「玉環,只能順應,看情形應付——」他強抑悲辛說,在現實上,他是不能不低頭的。
   這一回,出乎楊玉環的意外,皇帝相邀,不是單獨的,而是看打馬球。
   大唐天子著了球衣而和媳婦相見,不久,宮中兩個球隊就開始了馬球比賽,十五匹馬一
隊,爭逐著球。
   和皇帝一起,除了玉真公主和楊玉環之外,還有皇帝的妃嬪鄭才人和王美人,此外,知
內侍省高力士也在,這場面使楊玉環定心不少,再者,皇帝讓她和兩位後宮的侍妾相見,談
吐自然。而她被安排的地位,在玉真公主之左,玉真公主的右邊則是皇帝。
   現場情況使楊玉環放心地看打馬球。
   第一場之後,皇帝招呼高力士,命他在下一場中陪自己,各領一隊,高力士笑著接應,
退下。
   很快,高力士就著了球衣再出來,顯然,他是在球衣之外,再套上外衣。
   內侍張韜光在高力士去換衣時,已作了佈置,兩匹馬已牽到台下,同時,有鼓聲響起。
   皇帝走下去,看了壽王妃一眼——這使楊玉環為之心跳不已。但接下去,她就被馬球賽
所吸引了。
   第一場馬球,她已覺得好看,但第二場的情形比第一場緊張和優美,五十多歲的大唐皇
帝,在馬上揮動球杖,活潑有勁,行動快速,和二十多歲的青年人差不多。而且,顯明地,
皇帝打球的技術高過不少人。
   楊玉環驚異了,她低聲向玉真公主說:「皇上真行,那樣快,出球又那樣有勁,我想,
阿瑁一定比不上父皇!」她雖然有心事,可是,現場的景況轉移了她的情緒,一時把自己面
臨的嚴重問題拋開了。
   「皇上還不曾出全力哩!」玉真公主和煦地接下去:「今天的兩隊人中,強者不多,倘
若都是好手,皇上的表現還要特出。」
   這是楊玉環所料不到的事,在此之前,她心理上總以為皇帝是老的,但在球場上,卻完
全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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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匹在奔馳,她在出神——於是,第二場終了,皇帝回來時,自己一躍而下馬,健步上
台,並不見氣喘,他又看了媳婦一眼,隨著,向兩位嬪妃說:「你們也去玩一場——」他稍
頓,向玉真公主:「小妹,你教玉環玩,她能騎馬,學起來不會太難!」
   皇帝這樣的囑咐,使楊玉環無法推辭,因為,兩位妃嬪和玉真公主都是她的長輩,鄭才
人和王美人,都是有兒子的,兒子也都封王,和壽王是兄弟,她是晚一輩的,依體制,只有
承受而不能發言。
   玉真公主引了她去更衣——她的球衣是翠綠色的,全新,而且恰合她的身材。
   她在好奇心中更換了球衣,玉真公主又拉了她到一面巨大的銅鏡之前照看。
   鏡中的楊玉環有些挺秀相,但不減嫵媚,玉真公主笑著稱讚她的美色,她一愣,連忙
說:「公主,我不會,我……」
   玉真公主不待往下說,挽了她就向外走,一面說:「玉環,和平時騎馬一樣,但要一只
手執韁,一只手持杖打球,要求身體平衡,初學,不必催馬太快,放心,有我在旁邊保住
你!」
   馬球隊的人已換了,全是女性的。皇帝的兩位宮眷,各人領了一隊,此外,有十二名內
侍立馬在旁,那當然是預備救援的,玉真公主引了楊玉環,先向皇帝行禮——看到著了球衣
的楊玉環,皇帝的雙目似乎一亮,當她下場時,皇帝向高力士作了一個手勢,走下一層平
台,隨著,他低吁著說:「力士,此女實在可人。我不能自休——人生幾何,你設法,我要
爭取時間,快些!」
   高力士點點頭,低聲應是。
   楊玉環會騎馬,而且騎術也相當好,玉真公主略為指點,她就上馬,而且很自然地策馬
進入自己的位置。
   當然,第一次上場的她,要打到球卻不容易,而且,也只有最初幾合,她能進退在本身
行列中,不久,就亂了,就陷入對方陣中,於是,高力士及時說:「陛下可以上場教導一下
——」
   這是機會,李隆基迅速地下階,上馬,馳入球場——有三下鼓聲,同時,四角又已升起
了黃旗。
   李隆基欣揚地入陣,和媳婦並騎,指引她出了對方的陣圈,再指引她追逐球,並且制造
了一個機會,讓楊玉環打到球,這一下,她把球擊出很遠!
   打中了一只球,使楊玉環興奮,對於在身邊的皇帝,自然而然失去了應有的戒心,她
笑,她看看皇帝而急問:「現在該怎樣?」皇帝以球杖輕撥她的馬韁,再指點,與她並馬向
南面急馳,同時,皇帝的球杖也在指點王美人——王美人是宮中打馬球出色的一個人,她當
然懂得配合的。
   於是,馬隊交錯而過,有五騎馬同時逐球,迂迴著側向南面,皇帝和楊玉環雙騎恰好趕
到,同時,王美人一騎也趕到,搶先發杖把球擊出。
   球正向著楊玉環這一邊,但出勢卻不急,皇帝於此時表現了他的騎術和打球的本事,他
一面命媳婦注意上面,同時,自己舉杖一撩,把球挑高,楊玉環順勢而全力擊出,球被擊
中,更迅速地飛開去。
   皇帝不讓她有思索的余地,大叫:「追!」
   於是,雙騎又並馳,此時,皇帝再以球杖作了暗示,前面監位,一騎飛出,迎上楊玉環
擊出的那一球,打得更遠,他們再追——自然走出更遠,照規矩,這會出界,但楊玉環卻不
知道。
   「玉環,你不錯,擊中了兩次——呵,第一回玩能有如此的成績,了不起!」皇帝在策
馬中說話。
   「這是靠你幫我的!」她在情不自禁中說出,雙目盯視斜滾的球,又急問:「現在該怎
樣?我們直走,不對——」
   「現在直走——你看,加快!」皇帝說,又催了她的馬一下,當他們直線疾進中,在側
面的人恰好把球打向他們的正前方近界旗處。這回,太唐天子出手了,他揚杖奮擊,那球飛
出極高,去勢自然更快!皇帝的馬未停,他說:「這一局,我們贏定了,她們追不回這個球
的!」
   馬匹在疾馳中,楊玉環並未勒馬,而皇帝也不提醒她,但自己的馬稍為落後一些,再落
後一些,之後,他再叫喚,命她勒馬。
   楊玉環以為勒住馬是轉換方向再追球,此時的她,看不到球。因此,用力急勒!那匹馬
奔前了數乘,前蹄被急勒而提起,楊玉環竭力平衡身體,但皇帝已趕到了,他以一手捏住了
玉環的手臂,笑說:「小心被掀下去!」
   在急勒中,她的確有被掀下去的危險,而且,她用雙手控制時,右手的球杖也掉了。皇
帝的及時趕到,捏住了她的手臂,她不曾留意這一接觸,回眸一笑,吐出一聲「謝謝!」
   皇帝有微笑,但沒有答話,仍然捏握住她的手臂,輕輕地帶轉,使兩匹馬轉向,兜了一
個半圓,隨後,皇帝松了手,再接她的韁繩,使兩匹馬同時立定。
   這地方在兩重布幃之間,大部分球員看不到之處——馬停,楊玉環有些喘息。
   大唐皇帝和她並馬而立,悠悠地笑著,也看她,此時,楊玉環的鬢邊,也沁出汗珠。她
的喘息聲雖低,旁邊的皇帝卻可以聽得到。
   於是,皇帝以溫柔和體貼的聲音,命她息息。
   她又看了皇帝一眼,剛才的追球打球和勒馬,使她累了,也因為慌張和緊張,一停止,
身心全體松弛下來,實在,她需要稍為休息而回過一口氣來。也因此,她未曾注意周圍的環
境。
   然而,這又只有極短促的時間,楊玉環再度看他時,四目相對,她發現自己和皇帝是並
馬而立,依禮,這是大不敬的行為,但事已如此,她以為再退後反而不好,再者,她又自皇
帝的目光中發現了別的意思而心跳。
   皇帝的目光含情脈脈,然而溫和,有慈情而不帶邪意,和上一次有所不同。她雖然不
安,但在人情上,覺得自己不能不理會,如此,她低聲叫出:「陛下——」
   這一聲喚,楊玉環是人情上的反應,但在李隆基聽來,卻別有意義的,他大膽了,再度
捏住她的臂肘說出:「但願常在一起行樂!」他說完放開手,並且輕輕地一帶她的馬,再
說:「我們該回去了!」
   她為之脹紅了面孔,皇帝的最後一句話,好象一個繩套把她套住了,似乎,在此並馬而
立,由於她……
   還有,整體來說,從剛才並馳到此刻為止,她也發現,自己和皇帝之間的關係有了轉
變,尊卑關係,在不著痕跡中消失了。一瞬間,她不知道該如何回復兒媳身份。
   走出幾丈路,楊玉環發現自己失了球杖,她以為,一個打球的人失去了球杖很丟臉,因
此而說出,其實,這自然會有下人來撿拾的,可是,皇帝卻有心表演一下,他看到球杖,一
提馬上前,一足離蹬,身體側下去,靠足尖勾住馬鞍,再用自己的球杖挑起地下的球杖,一
手接住,再騎正在馬上,把球杖交回媳婦。
   這幾個動作乾淨利落,楊玉環情不自禁地贊好!她完全想象不到皇帝有這一份功夫的。
   此時,皇帝已滿意於初步的收穫了,他故意說:「玉環,入障了,你向右馳回!」
   那似乎是為了避嫌,楊玉環又面紅心熱,但她遵照皇帝的囑咐而做。她也到此時才知道
自己曾馳出到球場之外。
   這一局已結束了,由王美人引楊玉環入內更衣。高力士迎著皇帝,親自服侍皇帝下馬,
低說:「陛下雄風不減當年,想必如意!」
   皇帝點點頭,囑咐高力士稍緩送她回去。楊玉環在回去時,得知由高力士相送,有著無
比的驚異,因為高力士的地位以及和皇帝的密切關係,普通送迎之事,絕不可能做的。再
者,所有的皇子、親王及外廷自宰相以下的大臣,幾乎沒有一個不尊敬和奉承高力士的。
   以知內侍省、左監門大將軍高力士相送,太不尋常了,然而,這出於皇命,她不能辭。
   高力士原是騎馬的,但相送時,他上了車,在車廂中,只有他們兩人。
   這位著名的宦官懂得皇帝命他相送的意思,因此,在車廂內,他把皇帝的情份向楊玉環
作了較為露骨的暗示。這似乎在楊玉環的意料中,她並未驚奇,同時,她私心估忖,自己的
命運如何,這個人可能發生決定性的作用,於是,她大著膽,接觸了問題:「高翁,我知
道,我也感恩,可是,我的身份是壽王妃,皇上的兒媳——我怕有累皇上盛德……」她竭盡
智能,想出一篇道理,為了不能開罪皇帝,她只有違心表示對皇帝並非無意的。
   高力士微笑點頭,只說:「我想,無妨——」
   楊玉環很著急,由於家世,她忽然想到了孔夫子,又說:「去年,皇上詔命,追尊孔子
為文宣王,祀先聖先師之禮亦加隆重,皇帝以儒道教化天下……」
   高力士看著這名小婦人著急地講這些,忍不住了,他的微笑轉濃,終於正式接口:「這
不相干的,讓孔子南面坐,穿王者之服,沒有什麼了不起,孔子已死了許久,我們不必提
他。再者,皇上忽然尊孔,可能也與令尊有關,看情形,他日令尊年齡稍增,如不欲服正員
官,必然會主國子監!」高力士稍頓,又說:「為人臣者,以獻身事君為第一,這是忠君,
在你和壽王殿下來說,還要加上孝親,我少讀書,是一個粗人,但我想,這也合乎孔子之道
吧!」
   高力士的一套有如說笑之歪理,使楊玉環無法再接口,忠君,孝親,這兩頂帽子的份量
太重了。
   回到壽王宅,壽王已出迎,高力士送了壽王妃入內,和壽王夫妻坐下來閒話了一些時,
他沒有在壽王面前談問題,可是,他卻有暗示——相信能使壽王會懂得的暗示,然後,他在
辭別時,又暗示壽王,使王妃自然地去陪侍君王,以解寂聊。
   在高力士面前,壽王只有唯唯而應,但內心的惶恐和淒苦,卻一寸寸地加深。
   他欲哭無淚地送走高力士。
   於是,夫妻相對了,因為有侍從在旁邊,他們不能表示愁戚;而且,還要說一些喜歡和
引以為榮的話,因為高力士送一位王妃回家,是史無前例的事。他們必需有所表示,讓侍從
傳出去,這是和本身安全有關的。
   但一到內室,壽王已急淚直流,摟住了妻子。
   事體發展到了這一地步,憂急惶恐已全無必要了。楊玉環本來也是柔弱的,但此時的
她,又有直面人生的勇氣了!她安撫丈夫,坐下來,報告了今天打馬球的經過,接著又說了
高力士在車中之言,然後,沉聲道出:「阿瑁,我不惜一死,可是,這會害死許多人,你,
我們的兒女,唉,事已如此,發愁也沒用,我們只能順應,阿瑁,我們把握還能在一起的現
在!」
   壽王一怔,體味著妻子的話,稍後,如自語地問出:「我們會分開?父皇會令我們分
開?」
   她回答他的自問:「阿瑁,在球場時,我還有幻想,以為可能只是陪伴父皇在宮中行
樂,但從高力士相送一點來看,不會就此而已的,阿瑁,我雖然不精明,但料得到——」
   這天,他們夫婦間的生活有了些改變,楊玉環雖然疲乏,但卻打疊起精神和丈夫在一起
玩樂,他們都飲了不少酒,他們求醉,希望在酒醉中忘記可怕的現實。
   在半醉中,楊玉環為丈夫表演了一場慢調的婆羅門舞,那是講求身段和姿勢美的。
   ——她有一個預感,自己和壽王之間的夫婦關係不可能太久了,她和壽王,都無回天之
力的,也不能為這樣的事而赴死,那末,只有把握現在,在尚未分手之前,及時歡好。
   只隔了一天,壽王妃又應召而去了,這回,是以宮中鄭才人的名義,派了內侍、宮女,
以宮車來迎的。
   她到達時,鄭才人親自出迎,邀入,前天同打馬球的王美人也出來,陪著她看了一處溫
泉樓台,之後,皇帝才出現。
   所有的安排很自然,楊玉環想:皇帝不用權力而用技巧。
   由此,她對皇帝有了進一步的認識。
   他們沒有留在宮內,皇帝邀了媳婦騎馬出游,到古代的封火台一個遺址,那兒,有一所
新建築的樓台,皇帝和媳婦在新建築內吃午飯——比平時的午餐時間遲了半個時辰。
   李隆基溫文地和她閒談,聽她講外面的故事,童年的生活,皇帝本人,也輕巧地談自己
為皇子時的故事——他努力沖淡自己的欲望而采取漸進的方式。
   楊玉環在難堪中應付一個有權力和占有欲望者,皇帝既已命旁人表達了心事,而本身卻
采取逐漸的鐘情方式,她苦惱著,然而,她又只能適應著,向權力低頭。
   直到分別的時候,皇帝才出現了急越的形相——大唐天子與她同乘一輛車,行於山中的
御路,她來時,不曾走這一條捷徑,而她也知道,這條路除皇帝外,其余的人不能通行的。
   皇帝在車上,曾捏住她的手,表示自己要長相親近的願望。楊玉環早已知道了,並無驚
異的反應,不過,當自己的手被捏住時,心中有淒苦之感——她想到長安的妓女,她以為,
自己雖然出身貴家,又為王妃,而此時,和妓女實在差不了多少。
   為了不能對皇帝有所忤犯,又由於聯想到妓女,在反應時,她迷離地有了動作和笑容。
——這該是取悅皇帝的。
   皇帝在一個地方先下車了,由她乘車回去,這回,奉命送她的內侍是職位也相當高的張
韜光。不過,張韜光並不坐在裡面,精緻的車廂之內只有她一人。
   在車行中,她暗泣,同時,又為了自己曾有取悅皇帝的反應而自羞,她想:「我很賤,
真的接近妓女了!」
   這樣想時,她進一步自現實上推及未來,看情形,時間不會太長久了,自己的肉體將會
投入另外一個男人的懷中。
   恍忽之間,她有遐思:那個小堂妹花花,口沒遮攔地談任何事,甚至講到母親在寡居後
接待情夫,花花曾偷看。玉環因家中管得緊,在婚前,沒有機會接近男子,但她又知道有一
些貴家大族的女子,在未婚時曾偷戀,已婚,也曾有情夫——那是由於丈夫必然地有妾侍之
故。
   壽王在結婚之前,曾和一名侍女有過男女間事,但不曾列為妾侍,壽王和自己婚後,時
間已不算短,連照例應該有的側妃也沒有。在諸王中,數年中,只有一位王妃的似乎只有壽
王,她想:我們夫妻的恩愛和旁人不同!
   於是,又回家了,與眾人不同的恩愛夫妻,再度當著皇帝身邊親近的內侍而強作歡喜地
相見。然後,也再在無人處相擁抱而暗泣。
   她完全的沒有保留,把皇帝在車中的言行告知丈夫。
   次日,有一宗榮寵的事發生在壽王身上:皇帝以尚宮局的一名青年、尚在學習中的女官
賜壽王。
   這名女官出身名門,在宮中受教養長大的,今年十七歲,已有八品的供奉。依體制,皇
帝這樣做,等於視壽王為太子,而且還表現了特出的愛寵。
   在驪山避寒的宮廷,因為賜一名女官給壽王的事而起了小小的轟動,諸王、公主,與宮
廷有關的人都來道賀,至於那名十七歲的女官,在壽王宅停了一個上午。她從小在宮廷中受
教育,對於自身被賜而來見新主人(自然是丈夫),一些也沒有侷促感,應付自然,還有,
她和壽王妃,似乎一見就建立了好感情。
   在上午的停留中,她除了依禮進行了各項相見儀式之後,大部分時間和楊玉環在內室閒
談。
   她說明是前幾天決定的事,皇帝親自選了她,說明賜壽王,但她料不到會在今天突然命
自己來謁見。隨後,她笑嘻嘻地說出宮中人談論壽王妃。
   楊玉環突然問她:「宮中說我些什麼?」
   「人們說,王妃是當世第一美人,可以和歷史上任何一名美人比!」
   楊玉環還不及十七歲的女官老練,她為此而面紅,不曉得如何回答。那女官又說:「連
皇上也如此說的,從前,皇上以為武惠妃很美,但是,近些時,皇上說壽王妃還勝武惠妃—
—」
   「噢,罪過的,貞順皇後是殿下的生母——」楊玉環在侷促中說出這樣一句。
   「王妃,我們在宮中,禮制雖然很多,但是,只有在評議美醜方面,沒有任何顧忌,皇
上曾說,凡是為內侍公認為美麗的女子,必然真的美麗——在空閒的時候,皇上也會和我們
這些人談到!」她輕揚地說。
   這樣,她回宮了——她將通過一項正式的禮儀才進入壽王宅,毫無疑問,她將是壽王的
側妃。
   楊玉環看她的狀身:她姓魏,名來馨,是本朝名臣已故梁國公魏知古的從侄女。八歲時
被選入宮受教育的,在最初兩年的一般教育之後,入選武惠妃宮中受教育。
   皇帝選魏來馨,大約也經過思考,一個有淵源的人,而且又是一個顯赫家世的人。
   依例,皇帝寵賜,除了壽王入謝外,王妃也應進宮謝恩的,但是,宮中自武惠妃死後,
沒有為主的妃子,她只能通知尚宮局安排入謝的時間。
   很快,她獲得指定入宮謝恩的時間。接見她的是皇帝。而且,儀節和王妃入謝的儀式不
同,皇帝又邀她同游宴。
   這回,皇帝帶她去流泉——那是溫泉水經由人工而流入一條溪中,溪上建有房屋,暖水
在下面流過,室內,即使在嚴寒的日子,也很溫暖。
   好興致的皇帝赤足涉水,在溫泉中撿拾花石子,楊玉環也只能赤足相隨,但她對此很有
興趣,她拾了十多枚被溫泉蝕化的形狀怪異的石子。
   在大唐皇宮中,皇帝與壽王妃的關係,傳開了——李隆基雖然做得秘密,但宮中的侍從
人員太多,偶然一次,容易混過,自打馬球之後,人們就發現了兩者的關係不尋常。
   在流泉中彼此赤足拾石子一事,被宮中人看成翁媳之間已確定有戀情了。後宮中人猜測
著,皇帝如何安排壽王妃,人們看出皇帝的意向,決不會滿足於偷情的。但是,從驪山回長
安,楊玉環仍然在壽王府,除了宮中有傳說,外界,朝廷中人無有知者。那是由於宮中人不
敢把尚未成形的事胡亂說出。
   在初夏,皇帝忽然自大明宮移居於興慶宮。興慶宮在外郊城市區的興慶坊,本是李隆基
為藩王時的住宅,開元二年置為興慶宮,到開元十四年,再擴充,取永嘉、勝業兩坊各半坊
之地,劃入興慶宮範圍,正式營建為一座獨立的宮城,這一項工程到開元二十年才完成,而
且建築了夾城覆道,通大明宮,又通城南的游樂區曲江的離宮。興慶宮造成後,皇帝曾在那
兒受朝,也偶然在那邊居住幾天,但是,皇帝的主要居住處,仍是大明宮。這回,皇帝搬入
興慶宮居住,調動了不少人,看情形,會住上較長的時間。
   人們不明白皇帝近似正式移居的原因。興慶宮城雜處在市區中,在宮城上,可以聽到民
間的談話和見到行人——但是,興慶宮和壽王他們所住的諸王宅所在的入苑坊,距離很近,
中間只隔一坊半地,有夾城相通,而壽王宅的後側,又近夾城。
   左監門將軍高力士在皇帝移居興慶宮之前,依調防的制度,調動了入苑坊的守衛,以及
在夾城地區作了新的佈置——從壽王宅的側門乘車而出,即入新的夾城門,其他諸王的住宅
不會發現。那是在禁區開了一條新的路,穿過軍營而入夾城,再者,壽王宅的一邊側門,因
禁區改制而被封閉了,從封閉的門出入,自然無人可知。
   等待命運降臨中的壽王夫婦,自仲春時起,有過數度不歡——楊玉環有時怨,有時又要
把握時間行樂,但是,心情低沉的李瑁,卻無法作沉醉式的行樂,和妻子單獨相對時,時常
會流淚的。
   楊玉環為此而不滿,她曾任性,要作毀滅式的抗命,事實上,自驪山回來之後不久,她
曾拒絕皇帝的一次相召,又一次,她又故意遲赴。
   壽王懼禍,只有懇求妻子,這又使楊玉環不滿,她在紊亂中,指責丈夫對自己缺少真實
的愛,她揚言要請皇帝早些送魏來馨入府。
   雖然如此,但夫妻間的不歡,又至多持續三天,他們總是最恩愛的。
   但在另外一面,楊玉環與皇帝之間關係,因為時間和往來的次數增多而看來親密了。楊
玉環無可能拒絕皇帝,在順應中,皇帝對媳婦漸漸趨於猖狂。
   他吻過媳婦的鬢髮,他摟抱過美麗的媳婦,她於順應中依偎過皇帝,但她又盡力設法避
免最後的事——那當然是很吃力的,不過,她又做得恰到好處,她明白自己能做到,原因只
在於皇帝對自己迷戀式的愛。
   當然,她明白,這樣做,也不過是略為拖延時間而已。
   在夏日的興慶宮中,最後事件終於來了——興慶宮的龍池之東,交泰殿以北,有一列狹
長的屋宇,最初是李隆基為藩王時草率建築的內射堂,當年,李隆基幾乎每日在此練習弓
箭,在那個時代,藩王們如果在外面勤習武事,會被疑。因此,他改在室內,而陪侍他射箭
的通常是高力士,當興慶宮營建時,這列屋在圖樣上是要拆掉的,高力士以此地具有紀念
性,便奏請照原樣重建,作技藝和游戲房,仍保有射箭的設備。
   此地,有攀繩網,橫雲梯,單雙槓,木馬,爬圈,浪木等設備,武惠妃在世日,不好這
些,皇帝便很少光臨,但在武惠妃死後,李隆基為了排遣,每來興慶宮時,總會入技藝房隨
喜一下。
   楊玉環生性好動,她在第二次到興慶宮時,得知這個地方,下一次便來參觀,皇帝表現
了射箭和雙槓,楊玉環則以雙手攀橫雲梯——幼年,她玩過,偶然的童心復活,她玩了一
次,又玩木馬,皇帝轉而作為欣賞者了。在陪她玩了浪木之後,用言語激她試爬籐圈,那是
要手足並用的,楊玉環著的是長衣,不方便,皇帝建議她把長衣除掉,她連忙拒絕,可是,
皇帝已上來協助她。
   「皇上,這不好,在你面前——」她羞澀,但是,皇帝的雙手已自後面插入她的腰間,
在為她解帶時,他摟抱了她,又順勢從她的頸邊伸頭,偎貼著她的面頰——這不是第一次,
她不會驚異,但她說出:「噢,你總是這樣,玩玩,就要來這一套。」
   皇帝摟住她,如若無聞——他貼偎她的髮鬢與面頰,發覺她汗濕,她用過香料;汗水蒸
發了香料,和肢體分泌混合而散發異樣的芬芳,投老的皇帝感受到玄秘的刺激而勃然興動,
他緊緊地摟住,而且,呼吸也迫促了。
   楊玉環本身很熱,而感覺到摟住她的皇帝,身體有似一團火。她為此而顫栗——身體如
一團火的皇帝嗅著她的耳根,楊玉環有奧妙的生理反應,那是由於皇帝的強壯,但是,她仍
然設想避免,她自行拉動皇帝的手來解開束腰的帶子,她再說:「皇上,讓我試試爬圈,看
我如何!」
   皇帝已不再能自制,看她在一支支上下參差的籐圈中爬,雖然是有趣的,可是,如今的
他要求突進,雙手並不放開,只是,在她的推動中,他的手向上移,接觸到她的青春的、婦
女的豐滿的胸膛。
   楊玉環感到一陣悸動,她掙扎——他一只手攀住她,一只手為她解開胸前斜襟的帶子。
她仍希望以爬籐圈而避免看來不容易避開的事,因此,她匆忙中自行解開襟帶,絲質的長衣
在轉側中,也在皇帝的幫助下滑落了。但是,皇帝脫掉她的長衣,如今已不是為了看她爬籐
圈,他忽然將她抱了起來。
   「噢——」她在雙足離開時發出了一聲悸呼,但聲音不大,她怕技藝房外的侍從聽到。
   皇帝在勃郁中,抱起一個人,向技藝室內的一張籐皮編織的床走——她緊張,在偶然
中,她接觸到皇帝的雙目,有一種獷悍的光芒……
   也許,她被一個投老的男子的青春式獷悍所迷惑,也許,她被皇權的威嚴所震懾,她沒
有再掙扎。
   那是一張技藝籐床,上面,自梁上掛下四個套手足的銅圓圈,平時練技者手和足伸入銅
圈,借籐床有限的彈力使身體彈起來,做得好,借銅圈的支持,可使身體平直一些。但是,
現在卻不是作這樣的運動,大唐皇帝在從事征服自己美麗的媳婦的人體。
   經過運動的楊玉環,內衣的腋下有一片汗濕……他為媳婦除去被汗濕的內衣……裡面是
白麻制的長背心——貴婦們例有的最後內衣,皇帝做了最後的工作——…………
   大唐開元皇帝的十八王子壽王殿下的王妃,於混茫中,於散渙中承受了男女關係的新
頁,那是皇帝,丈夫的父親,兒子的祖父。
   但是,在狂悍奔恣之余,她的思念陷入迷離中,也許有喜歡,也許有淆惑。
   她漫漫地摟抱著皇帝——技藝房的窗很小很高,離地有一丈以上,技藝房的屋瓦只有單
層,太陽曬著,很熱——而他們在很熱中。
   她回到壽王邸時,丈夫被恆王李瑱所邀,在弟弟家中弈棋,她自舒了一口氣,避免立刻
和丈夫相見。
   她獨自思著,迷離著,沒有悲和喜,甚至自思也一片混亂,她想著父親曾口授過一篇文
章,蔡邕的《女誡》,但想來想去,和自己的遭遇一些也連不上,《女誡》中講穿衣服的顏
色和打扮與女子德容的關係,和現實完全接不上——她為此而喟歎儒生的迂腐,她自問:
「我不曾穿過紅色的內衣,每次見君皇,都照正統的打扮,然而,我的衣服一樣被剝下
來……」
   童年時代受的家庭教育,到此時,連根動搖了。
   但她沒有把發生在興慶宮技藝室的事件告知丈夫,那不是為了禮,而是因為羞於出口。
   現在,鹹宜公主和弟弟壽王在一起——這位曾協助母親,為弟弟謀取太子地位的公主,
如今,忽然有了萬丈雄心,要以自己的力量再來協助弟弟爭取皇位承繼權。
   壽王和鹹宜公主都知道楊玉環必會改變身份了——那是由玉真公主暗示的,皇帝不能長
期以兒媳婦為情婦,同時,皇帝對兒媳狂熱的感情,也不能熬到數日一見——偷偷摸摸地相
見。他不能再與兒子共一個女人,他要求獨自占有,亦即要求兒子獻出妻子。
   作為皇帝的兒子而沒有大權力者,除了完全服從父親之外沒有第二條路可走的。
   鹹宜公主和壽王都明白,自然,壽王必然會獻出自己的妻子以全孝道。而在政治的權術
圈子中混過來的鹹宜公主,卻由此而想到了一套新的出路。
   她知道弟弟和妻子之間的恩愛遠超過一般的夫妻,她提出:囑弟弟設法,在妻子身上做
功夫。她估計,楊玉環一旦歸於父親,必然會取得母親當年的地位,可能還會超過。她認
為,楊玉環他日在皇帝身邊的地位,足有力量設法去掉現在的太子,再來一次廢換太子,改
以壽王為承繼人!
   這自然是聳動的,李瑁思索著,點頭,但又發出喟歎,他告訴姐姐,玉環完全不是政治
性的人物。
   「哪一個人是天生的政治人物,這可以教得會的呀!你可以教她,我也可以從旁協助,
阿瑁,父皇年紀已大了,在世之日,不會太久,只要你能取得太子地位,父皇駕崩之日,你
嗣位,依然可以得回玉環!」鹹宜公主率直地說。
   這又使壽王聳動,他聯想到前代的故事,自己的曾祖父曾接收高祖父的才人,即是後來
做女皇帝的曾祖母!他想:自己如能為太子,破鏡亦有重圓之日——凡是生為皇帝的兒子,
極少人會對皇權沒有憧憬的。壽王曾經有被立為太子的希望,他失卻了,常常為此一段經過
而恐懼不安,現在沉落的希望忽然如太陽再升,他內心激動著,夫妻情愛,家室之歡一時都
拋開了,他想著皇位承繼權,想著父親死後,自己登上皇位——一個做上皇帝的人,可以隨
心所欲地得到若干人或物,今天獻出妻子,如果能因此取得承嗣之權,又如果父親死的早一
些,那末,再得回妻子,應該不需十年吧?玉環芳華正盛,即使十年,朱顏應該未凋。
   於是,他把得自姐姐處的一項意念向妻子說了。
   在混亂和頹喪中的楊玉環,對此有無比的詫異,她望著丈夫,一時不知所措。
   壽王雖然不是一個異才特出的人,但生活環境使他精警,他再向妻子說:「我總要和你
再在一起的,玉環,事到如今,我們乖分已無可避免,只有你想辦法,取悅父皇,設法以我
為太子,那麼,我們還有再為夫妻的一天!」
   「阿瑁——」她惴惴然叫出,思維一片混亂,再也說不出話來了。她覺得丈夫所設想
的,過分離奇怪誕,而且也太可怕,但是,她又不曉得該如何自處。她以為,丈夫如此說,
完全是為他年再作夫妻。可是,在她的感念中,以前從來沒有過如此的事。雖然有破鏡重圓
的故事,但那是前朝大臣楊素自行把俘得的陳皇朝的樂昌公主放回給故夫,情形和自己所遇
的完全不同。自己,是被皇帝所奪去,要走那樣曲折的路,再恢復夫妻關係她以為太渺茫了。
   「玉環,天下事未可知,我們盡力而為,這事,多半要靠你,在外間,宰相李林甫他
們,從前就幫過我。」壽王急迫地懇求妻子:「玉環,這看起來很荒唐,實在,卻有可能
的!他年,他年……」
   「阿瑁,皇上肯聽我的話嗎?」她愴然出口。
   「母后在世之時,父皇是很順母后之意的,玉環,相機行事,長在一起,機會總是很多
的。」
   她在一片混亂中,不願商量及此,而且,由於丈夫如此提議,使她想到分離的時候很快
了,忽然,她由丈夫而想到了兒子,她年輕,本身愛玩好動,對兒子缺少母性的情感,但臨
到分離時,母性滋興了,她提議去看看孩子。
   她的兩個孩子形相都長得很好,大孩子已能說一些簡單的話,楊玉環極少抱孩子,現
在,她學著保姆的樣,直抱了大孩子,以面頰相偎,她想到,一旦自己的身份改變,只怕不
容易時時見到孩子,忽然,她流淚了。
   壽王對孩子沒有什麼特別的感情,皇家的親情本來就是淡的,他們夫妻雖然恩愛,但這
一份兩性愛並未轉嫁到兒子身上。
   他迷惘於妻子如傭僕般抱著兒子,但他並未說出自己的迷惑,他只是看著妻子,淚水似
乎滋潤了她的雙眸而更加明亮,更加動人。
   這時,壽王心裡,又興起了依依不捨之念,這樣一個女人,將會離開自己,他不捨得—
—出身世家名門的魏來馨已成了壽王李瑁的眷屬,她的身份是親王側妃,所有享受和待遇,
比正妃減一半。在皇家,對待娶來的女子和對男子在朝廷服官一樣,有品級和薪俸。
   魏來馨是一個聰明、深明宮廷情況也通曉世故的人,年紀雖然比楊玉環小,但所知卻比
玉環多,她入壽王邸之後,和玉環相處很好。同時,也由她帶出了一些隱秘的消息:她暗示
皇帝對玉環的狂激性熱情——這在楊玉環,其實也知道的,興慶宮技藝房中發生的事,只是
開始,以後還有——在環境遠比技藝房好的地方,但是,皇帝一樣地狂悍。
   有時,生理上的感應會使得楊玉環迷惑,她想象不出一個投老的男子會有如此悍猛的,
遠遠超過她年輕的丈夫的能力。
   她時時到興慶宮——差不多都在下午,她又趕在黃昏之前回來,有時,她被召入興慶宮
午餐。
   皇帝已向親近的幾個妃嬪公開了自己和楊玉環的關係。
   同時,皇帝也加派了一名內侍和兩名使女給楊玉環。
   這使壽王尷尬無比,他不敢公然入楊玉環的房間睡。這事,使楊玉環為之大發脾氣。
   可是,夜間,壽王又悄悄地自窗戶爬入王妃的房——這樣,玉環又原諒丈夫並且加深了
愛,她從而明白丈夫的處境之難,也同時,她對皇帝有了恨意。
   丈夫的設法改立太子的計劃,她最初是認為荒唐的,但在丈夫爬窗悄入自己妻子的房間
後,她從愛的同情,又因對皇帝的反感而接受。而且,還照例地和丈夫討論如何做法。於
是,壽王引了姐姐來,讓姐姐和楊玉環密談。鹹宜公主花了兩天的時間,為她講解宮廷的人
事和錯綜複雜的權力暗鬥,她聽的時候很專心,但過後就忘記了。再者,她很快也發現自己
不是能做這種事的人,不過,她私下又定下決心只要有機會,便使李瑁成為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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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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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元二十八年十月甲子日。
   大唐皇帝赴驪山溫泉宮避寒。
   一些例行的儀式之後,第二天上午,玉真公主把楊玉環迎了去,她向侄兒說明,迎壽王
妃到玉真觀小住數日。
   這是心照不宣的話,壽王殿下只有表現愉快的接受。
   壽王妃只帶了兩名女侍和一名內侍同行。
   但是,壽王妃在玉真公主的驪山別業停留不足半個時辰,就從後面入內禁了——玉真公
主在城內住女道觀,但在驪山,她和未出閣公主一樣,在宮苑禁區有一所殿宇居住,從她的
住宅入內苑,如果先有安排,不會被發現。
   當著玉真公主時,楊玉環盡可能維持平和,實際上,她在非常不滿中,第一,一到驪
山,自己還不曾和丈夫有過同游就被召入,上午,又很早。第二,從玉真公主的口氣,自己
會住在宮內至少一二夜吧,在此以前,她和皇帝之間偷情相會,都是白日,沒有在一起度過
一夜,皇帝曾有許多次表示共度一宵的意念,如今,當然是了。
   於是,當皇帝輕快奮揚地迎她時,楊玉環卻表現了罕有的冷漠。
   皇帝毫不介意,笑嘻嘻地伴隨著她走過一條長廊而入室,傳道自己別後相思。
   她沉著臉,雖自抑怒怨,但她又讓皇帝看得出自己是在不高興中。她和皇帝之間偷情往
來已有一段時日,平時,她依照教育而盡力順應和引皇帝高興,只有在偶然中,她會逾越一
下,而今天,她是有意讓皇帝看出自己的不歡。
   然而,皇帝毫不在意,直到室內,獻上溫熱的清酒時,李隆基依然貪婪地看著她。
   這使得楊玉環自身不能忍耐,她揚揚眉,作怨怒狀而看皇帝,李隆基又報以一笑,她恨
了,脫口說:「皇上,你難道看不出我在不高興,要發脾氣?」
   「是,我想我看得出,你的神態,宜喜亦宜嗔,今天,別有風韻,我想想,應該用一句
甚麼詩句來形容。」皇帝作出欣賞狀,完全不曾關注她的感情。
   「你這人,真豈有此理!」楊玉環在忽然中忘記了尊卑,用了較尖銳的聲音說:「我要
發脾氣,我心裡有老大的不高興,我想和人吵嘴——你還說好看不好看,哼,豈有此理,一
個人要發脾氣,難道還會好看的?」
   他雙目依然凝視著她,也依然保有笑容,點頭說:「是的,很少人在發脾氣時也好看,
而你卻別有風情,即使在要發脾氣的時候,依然是很好看的。」
   楊玉環真的為之氣急了,她不能再顧到事君之禮,揚眉,噘了一下嘴,率然說出:「皇
上,我是要向你發脾氣!」她的聲量相當高,有真實性的不滿。
   可是,皇帝仍然保持欣賞的好風度,一些不以玉環蔑視尊卑為忤,平和地點點頭,接口
說:「我知道了,雖然是你要向我發脾氣,我依然認為你宜喜宜嗔,別有風情,那是客觀見
解,這和你要向誰發脾氣毫不相干的。」皇帝稍頓,從容地:「女子有幾分剛勁氣時,才不
庸俗,柔雖然好,但不能長期……」
   「皇上,你——」她為之啼笑皆非,急驟地截斷了對方的話,搶著說:「你好沒道理,
我說了我是在不高興中,而且向著你,你卻像沒有人那樣,也不問問我為什麼?」
   ——她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但是,她又不甚通人情世故的。未嫁前,只要避過父
親,便肆無忌憚;出嫁後,丈夫把她作為暖室裡的鮮花那樣地護持供奉,一切的貴家和宮廷
的教育,雖然時時會使她警惕和約束,但意念上一奔放,稚氣就自然而然地流露了。
   於是,皇帝大笑,過去捏住她的手,她一閃而躲開,忿忿地說出:「這有什麼好笑?我
不高興,你卻觀得好笑!」
   皇帝努力忍住笑,縮回手來,搓著,然後問:「那麼,告訴我,為了什麼事?」
   「算了,你是皇帝,你從來不必關心旁人的!」她氣虎虎地說出:「皇帝呀,人人都要
順著你的是不是?」
   「是的,但有時也不是;」李隆基忽然正經地說,「有時,做皇帝的人要忍耐,順別
人,譬如在朝堂上,有一些死讀書,讀死書的忠臣,他們本身對事無知,會在殿上喋喋不
休,聲勢洶洶,那時,我必須忍耐和順應,否則,那些忠臣會寧願一頭撞死,去做歷史上的
忠鬼,而我,就成為不聽忠諫的暴君或者昏君——」
   「皇上!」她雙手一齊拍在幾上:「你這個人真正毫無道理,我說我的私事,你卻說朝
廷大事,這和我有什麼相干呢?」
   「噢——你的話引起我的感慨,我的遭受,無處可訴的!
   玉環,被你一提頭,我也有牢騷要發了!」皇帝行近她,雙手按在她的肩上,微吁:
「好了,我暫時不發牢騷,聽你的!告訴我,你為了什麼?」
   她是一時意氣,聽了皇帝一席話,淆惑了,她不以為皇帝會有不如意的事,居然脫口而
出:「你也有牢騷?」
   皇帝哦了一聲,松開手,徐徐地在她身邊坐下,再說:「我的牢騷多著哩,可是,我不
能向人說的,一個皇帝的不如意事,並不比平常人少,好了,不談我的事,如果我一說開
頭,會象漕渠的水閘放水,流個不停。」他自我一笑,接下去:「所以,我的事還是不說的
好,你呢?」
   她的意志一松弛,此時已集中不起來了,對皇帝的詢問,只揚揚眉毛,沒有說。
   「玉環,有什麼事使你不遂心?對我——」他又搓搓手,「我有什麼事使你不快的呢?
應該沒有啊!」
   「怎麼會沒有?」她的不滿又恢復了一些,「一早就找人來,偷偷摸摸地,哼——」
   「玉環,不是我願意偷偷摸摸,讓玉真公主來接你,面子上好看些,而且,我想留你—
—」
   「掩耳盜鈴!」她說,以雙手掩住自己的耳朵。
   皇帝很佻巧,倏地轉身,把架上一只叫喚侍女的鈴送到她面前,這一個快速和配合的動
作,把楊玉環惹笑了,她接過鈴,猛力地用木槌打了幾下。
   屋外的侍女兩人,分左右而入。
   皇帝很會應付場面,正經地向侍女說:「弄些小食來,午餐,設在含珠殿!」
   侍女走出之後,大唐皇帝向強自抑笑裝作正經的楊玉環伸了一下舌頭——然後,也笑了
出來。
   皇帝的裝腔作勢既自然又灑脫,但看到全部過程的人卻另有一種感應,楊玉環想到戲台
上的演員的做作,也想到剛才由掩耳盜鈴一語而起的種種,每一個人在意念轉換中總有弛放
的時候,如她弛放了,完全地忘情一切,她的雙手握了拳,傾身向前,打落在皇帝的雙肩
上,在忍笑的氣呃中說不出話來,而大唐皇帝,順勢將投懷的人抱住了。
   她不會掙扎的,她和他早已有了兩性間的實際,擁抱,平常得很,她松散地在皇帝懷抱
中喘氣和調勻自己的呼吸,其間,皇帝還吻了她。
   「你這人——噢!」她搖搖頭,恨惱在一瞬間飄散,笑著接下去說:「皇帝富有四海,
呵——我佩服你,我才說掩耳盜鈴,你手腳快,才思敏,立刻取過一只鈴,噢,皇帝——」
   他摩挲她的面頰,輕悄地說:「你雖然掩上耳朵,我的鈴卻是自己的,並非盜來!」
   她仍然散漫地伏在他的懷中,然後,她說:「總而言之,你狡滑,也很夠壞的!」
   「這不能用一個壞字來形容,只是機變而已,從取鈴到打響了鈴,我只能如此,否則,
多麼不如意思?」
   她的怒氣已消散,皇帝取了清酒,讓懷中的人飲了一口,接著自己也飲一口。
   她徐徐地自皇帝懷中脫出,坐好,以手抿按髮鬢。
   皇帝看著,也伸手相助,一面說:「不妨事,由此地到含珠殿,不會有外人看到!」
   她停了手,一絲潛在的惆悵自心靈深處泛起,她想到自己和皇帝之間的偷情,內侍、侍
女看到的有不少,知道這件事的人也有不少,這多麼可羞,她想到市井中人說姦夫淫婦,那
話雖然粗俗,但用在皇帝和自己身上,又有什麼不可以和不恰當呢?
   這是恍忽間的意念流轉,但由於這已不是第一次了,意念上的羞澀感極為薄弱。
   在飲了幾杯清酒後,侍女已送入小食,並且報告含珠殿那邊已經準備好了。
   楊玉環不知道含珠殿,她問了。
   「這是在御湯泉的東邊,溫泉自含珠殿一條水道噴入御湯泉,那個噴水口,是玉石雕成
的龍,龍口內含珠,湯泉自兩邊流出——哦,你沒見過,現在先去看看!」
   楊玉環知道驪山行宮有好多處湯泉,而稱為御湯泉的,理論上歸皇帝專用。她自然不會
有機會看到,不過,她相信,皇帝寵愛的妃嬪,也可能得入御湯泉的。
   她不大高興在室內閒談和親暱,皇帝提議,便立刻同意。
   於是,他們緩緩地出了暖室,皇帝可能為了表示自己的身體壯健,他不走內甬道,而取
苑路。
   十月,雖然不是長安最冷的日子,但初冬的寒風也很勁,只是,他們都不在意——室內
的溫暖,也是使他們能抵受風寒的原因。
   有四名內侍在皇帝之前二三十步處,後面,也該有四名內侍相隨的,可是,皇帝略不在
意,他攜著楊玉環的手而行,指點苑路上的陳設,他告知玉環,這條路和含珠殿,都是十年
間修的。
   這是一條精緻的白石甬道,兩邊,有石柱、朱欄,欄外,是一列冬青樹,稍遠處的圃
中,有一對馴鹿……
   於是,他們進入了小巧但華麗非常的含珠殿,他們由正面殿門入的,看不到溫泉。
   皇帝引她越過正殿而到後殿,出廊,她看到聳起的屋宇,是凹字形的,中間缺入處,便
是湯池殿,她估計,兩邊的屋宇才是住人的。而三面的屋宇,和溫泉室之間的距離,各有兩
丈以上,但都有廊相通。
   楊玉環估計,湯池有一丈六七尺長,一丈二三尺闊,成長方形,有梯級下水,水池旁
邊,有扶手,水池中,有小巧的柱台,也圍上欄杆;池的左右,有封閉著的房間,她無法看
到內容,猜想那會是更衣室。
   當她看罷隨皇帝轉身時,皇帝作了一個手勢,溫湯池所在的房屋的長窗,齊整地關閉了。
   窗戶關閉時很有規律,楊玉環為此回望和詢問。
   「此地,每四扇長窗有一個銅桿,操縱窗戶的上下,你沒看到,窗戶都是上下式,又是
向外開的!」
   「哦——」她點點頭,從自己的家而想到了皇帝的奢華,今天所見,是宮宇的另一種工
巧和華麗。
   大唐皇帝和楊玉環在後殿的中央閣子吃午飯,有四名樂伎在閣外的左右奏樂,那是宮中
的內樂伎,造詣不高,平時侍皇帝吃飯是八人演奏的,但今天只用了四人,且全為弦樂,看
來,這不過是點綴而已。
   在吃飯的中間,皇帝技巧地賜楊玉環在御溫湯池中出浴。
   她對這個池極為愛好,但也看出這當然是皇帝專用的,她低問:「我可以嗎?這是皇帝
御池——」
   「是我的御池,在今天之前,除我之外,無人曾浸身在此池中,但是,你總是可以的,
無論什麼,你都可以!」
   她睨了他一眼,不曾再說。
   飯後,皇帝伴了她到右邊的屋宇,囑咐侍女服侍她入浴溫湯,他向玉環說:「這一池是
最好的水,你不妨多在水中浸浸,我飯後休息一下,你上來時,他們自然會叫我的。」
   她有入溫泉的欲望,但是,她又有些膽怯——宮廷中有許多規矩,她和皇帝偷情的來
往,把這些規矩破壞了,但那是和皇帝在一起,現在去入浴,是單獨的,她不知規矩如何,
但又不好意思詢問。
   於是,兩名侍女引她到池邊的房間,這房間,好象分隔了三間或四間,外間,有兩名侍
女跪迎,陪她來的侍女退到戶外,那兩名侍女關上門,為她除了外衣,再引她入左首的屋子
——一間很暖的屋子。
   兩名侍女再為楊玉環除了衣服,她有羞澀感,可是,她不能有反應,連褻衣,內襪都除
盡了,侍女用一幅麻質的大巾披在她的身上,再引她進一道門。門內,是兩名穿了似肚兜一
樣的衣服的女子。有三人,她想,那是服侍沐浴的人吧!
   這三人引入楊玉環,去了披在她身上的大巾,用溫水澆淋在她身上——她愕異,她想,
不是入池沐浴的?
   自然,她不方便詢問,到了這地方,只能由人們擺佈了。
   這三人,緩緩地用瓢取溫水,澆淋在她的身上,一人,用了一幅絹,將她的長髮包緊,
然後,她們扶了她斜躺在一張有墊的石床上,石床本身也是溫熱熱的。
   於是,兩名侍浴的侍女輕輕地為她沐浴,用一種有香味的水塗在她身上,再用鈍口的玉
刀輕刮,另一名侍女,以雙手為她按摩——很舒服,她想:「這是神仙般的享受啊,驪山諸
王宅雖然也引有溫泉,但和此地完全不同。」
   在按摩中,不斷地有溫水澆淋在她身上,水越來越熱,但逐漸的加熱,只使感到舒服而
沒有不能承受之感。這樣的沐浴,耗去了一刻工夫吧?
   她的雙足,被包裹在熱巾中,經常有熱水澆淋,然後,一名侍女為她修剪和磨齊了腳趾
甲。
   她以為溫泉賜浴已畢——但是,當她被扶起時,一道向內的門開了。她們扶著她出去,
經過一道短短的過道,有些些冷空氣進入,使她一爽。可是,接著又有一道門開啟——玲瓏
精緻的長方形浴池便在她的眼下,侍女只扶送她到下階的欄杆邊,告訴她,這是侍浴女所能
到達的界限,她們又告訴她,在池中多浸浸,可以去病延年,同時,她們又指點她可以在池
中游樂,事畢,可以拉動任何一條線繩,就有鈴聲,她們會再來服侍。
   說完,這些人退出,門也隨之關上了。
   楊玉環獨自一人,先有些心怯,漸漸,她自然了,看周圍,光線自四周近屋頂部分的明
角窗透入。剛才所見的長窗都已關上,那些窗,也能透光,但內外自然是不能看見的,她欣
然,一步步地踏入溫湯池。
   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在一個大池中嬉水,一切的心事都放開了。她在齊胸的水中沿邊
走,再探索著向中央。中央,水也不深,不會使人淹死在水中的。如此,她更加放心了,想
到幼年時夏季在行旅中,看到路邊的水塘中孩子們游泳,雙足打起水花——她以雙手緊捏著
中央柱外的玉欄,嘗試著雙足打水,她試了四五次才能使身體半浮而打起水花。
   水的溫度逐漸增高,但這一池溫泉澄清,而且沒有蒸氣,她奇怪著,不過,她不去深
究,她完全地被吸引了。再摸索到龍頭附近,看到水中有一傾斜的玉床,她躺在上面,頭與
頸項在水之外,但水中的身體卻會浮漾,躺不平實,起初,她有些怕,漸漸,她伸出一手,
捏住旁邊的欄杆,本身有了安全感,而且覺得很舒適。她合上眼皮,時時伸屈雙腿而打水。
   時間逐漸使她習慣在一個大池的水中。由於屋內沒有人在,她也自在得多,稍後,她在
玉石的床上站起,看自己的軀體——許多人稱讚她著了衣服時的美麗,而她,在有機會裎裸
時,會欣賞自己不著衣服時的軀體的勻稱美。
   一般生育過孩子的婦人,肌肉骨骼都會松弛,而她絕不,她至今仍是緊密結實的,她的
小腹只稍為比未嫁前隆腴一些,皮膚絕無紋痕。她在直立著自我欣賞,覺得小腹稍為肥腴一
些,與內身更加相稱。
   在壽王邸,有時,入浴後,她會對著銅鏡自照,但壽王的宅邸無論在洛陽、長安、城
內、驪山,都沒有如含珠殿現在所處那樣好的環境,容她伸舒自如。她以目光搜索,希望能
發現鏡子,但是,沒有!
   在自我欣賞中,她又把自己浸入溫泉——人們說在溫泉水中浸著,能使人延年益壽,不
會生瘡,也能使皮膚柔滑,在她的年紀,對延年益壽這一項是沒有興趣的,但是,對滋潤皮
膚,卻看得很重!
   就在她嬉之不已之時,忽然,另外一頭門戶有聲響,她本能地以雙手放向胸前。但又立
刻放下,她想到侍浴女——自己在儀態上不能作出外行相。
   在門響之後,有一個如磐的響音,她問:「誰?」
   「玉環,你在水中要泡多久啊?」是皇帝的聲音。
   她一驚,本能地啊了一聲,脫口說出:「你,你在偷窺——」說時,她的身體蹲入水
中,讓水淹到胸前,然後,注意聲音傳來的地方,那道發出聲音的門,並未開啟,但已隙開
一條極為微小的縫,可以斷定,不能從此偷窺,此外,她又無從發現甚麼空隙。
   皇帝沒理會偷窺一語,只笑嘻嘻地接著說:「可以上來了,你在水中泡著有半個時辰了
吧?」
   她嬉水,自我欣賞,忘記了時間,皇帝一說,她才想到,接口說:「我就出來!」她往
入口處的門走。
   有一名侍女的聲音:「王妃請來這一邊!」那是門稍微隙開的一邊。她循聲走過去,將
上石階時,門開了,只有一名侍浴的女侍在,引她走過一條極短的過道,進入另一室,又有
一名侍女用一幅大浴巾裹她的身體,但只吸乾她身上的水分便取下,指引她進入一個門帷。
   她不經心地進入帷內,一瞥間,她叫出——那是一個房間,皇帝赤足,著一件寬鬆的浴
袍。而她,全身一絲不掛,她窘羞,欲退又不能。皇帝在她發出聲音時,很自然地取過一襲
衣,上前披在她的身上,並且說:「她們不替你著上衣服——」
   她和皇帝之間雖然也有過多次的偷情,她也曾設想到市井俚語:「姦夫淫婦」,自然有
赤條條地相對過,但在她的心理上,那是畸形時間,而此刻則是正常時間。她為在正常時間
裡自己赤裸著被人看到而羞。本來就很熱,羞,使她更熱和出汗,皇帝為她披穿衣服時,她
在羞澀中無地自容,終於,她偎靠到了皇帝身上。
   她的浴衣和皇帝的不同,皇帝的,是一種麻質物,而她,是一種絲織品,絲質色淺,似
透明,而且,又不吸水分——此時的她,正在出汗。
   她要譴責皇帝,但是,羞澀得失措使得她依著皇帝,軟綿綿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李隆基強壯的雙臂摟攬了一個嬌慵的身體,徐徐移動到邊上的榻邊,坐下,吻她——她
不曾有反應。此時,她雙頰嫣紅,全身似慵憊得失去了所有的力氣,任由他吻。皇帝極為溫
柔,輕輕地吻,輕輕的撫摸著她那汗濕的身體,他表現了非常憐惜的愛。
   在熱蒸、羞澀、松弛中的楊玉環,透了一口氣,合著的眼皮抬了一下,再合上——她以
為自己不看,可以減低羞澀的。但是,合上眼又太悶,因此,看了一眼,然後,她柔弱地低
問:「你是不是在偷看?」
   「玉環,不是的——」他悄聲說,又吻她流汗的頸項,徐徐接下去說:「當你進來時,
我看到,這不算偷看!」
   「在此以前——」她的手伸出,在蒙昧中,插入他的衣內,摩挲著,又低說:「我在水
池中……」
   每一個人,靈智和肉欲都會有分離的時候。
   每一個人,在被制造成的環境中,又都可能在順應中孕育出一種情分。
   她和皇帝之間,不應該有情分的,被勢所迫而致的肉欲關係,雖然蒙有情的外衣,但那
只不過是一件外衣而已。如今,在恍忽間,在慵羞的松弛中,在環境的移易下,情與欲在結
合中萌芽!
   這是壽王妃楊玉環在宮廷中度過第二個夜——昨夜,在恍忽中睡著,今晨,皇帝悄悄地
起來,沒有吵醒她,她起身時,已近午了,而且是皇帝進來把她喚醒的。
   在午飯後,她又入了溫泉——皇帝也在浸溫泉,但不是和她同一池,那是她堅拒同池。
大唐皇帝在下午沐浴時,享受按摩,還睡著了約半個時辰。下午的時間很短,他們又各自在
溫泉耗去很久,出去時,差不多已近黃昏。
   皇帝和她玩了一次樂奏,宮廷中大樂師,被稱為琵琶國手的張野狐,奉召入內奏了一
曲。這是皇帝和她在一起,第一次面對正式樂工——皇帝顧到大體,在聽樂時,楊玉環只在
六尺外的偏席坐著。之後,是比平時為遲的晚餐,又之後,楊玉環興致忽然來,仿張野狐的
指法而奏了一曲琵琶,又在失望中拋開。然後不久,他們進入了溫暖的房間——直到如今。
   他們的精神很好。
   現在,他們的確象一對情人,失去了尊卑和年齡的距離,又由於她在未嫁之前是完全地
民間的,一個普通貴家,和宮廷生活有極大的距離,當她不再有顧忌時,談話和行動都伸向
廣闊了,有許多,且為皇帝前所未聞。
   在夜談中,皇帝恬然想到了昨天上午楊玉環進來時,樣子很不高興,偶然念及,他問了。
   她已渾然忘卻,笑著說:「沒事了,你一早就把人找來,我不高興!」
   「我不知道你睡到什麼時候起來——是否都像今天?」
   「不,今天是特別晚,平時要早些的,但也不太早,我又不必上朝,何必早起。」她
說,忽然想到,倏地起來,雙手將皇帝推倒,急說:「我差一點忘了,我昨天向著你,要發
脾氣,被你矇混了過去!」
   「什麼事?」皇帝被她推倒,躺著看她,欣然問。
   「你派內侍、侍女來壽王邸監視我,豈有此理!」
   「啊!冤天下之大枉,我派人來服侍你,也便於傳消息,那都是我身邊最可靠的人,怎
麼,你會想到監視?」
   於是,少有世故的楊玉環說出:「不是我,是他——他!」於是,她笑了起來,把壽王
於晚上爬窗而入的事也說了出來。
   於是,皇帝大笑,她也大笑,他們相互抱住而翻滾著,帷外的值夜侍女也聳動地聽著—
—相對默笑。
   ——這是不應該說的,更不能把它當笑話的,然而,在松弛和感悅中的他們,忘卻了倫
常,也無視於現實問題,將此作為笑話趣事。
   大唐皇帝在驪山溫泉住了十八日,才回長安。
   這十八天,是他一生中最歡暢的時間,他在到達的第二天,把媳婦召入宮中,同過四
夜,放回,但隔了一夜,他不能耐,又把媳婦召入,此後,楊玉環一直到離開時才回到自己
的丈夫那邊去,中間,她只有在一個白日回過壽王邸,而時間又很短促。
   經過這一次驪山行,偷情關係無法再繼續,如何改變楊玉環的身份,成了當前最大的問
題。李隆基雖然不顧一切要得到楊玉環,但他並不昏聵,體制方面仍要照顧的,事實上也必
須有一個轉向的手續。
   在回到長安城的當天,皇帝就找高力士到私室商量如何迎楊玉環入宮。
   這一問題,在驪山溫泉宮時就曾提出,皇帝、高力士,還有玉真公主,都想不出一個自
然、合禮與合理的方法,現在,高力士也同樣沒有辦法,在正常情形下,總不能使壽王出
妻,而且,使壽王公開出妻,楊玉環也不能入宮。
   皇帝和高力士商量了半個時辰,無結果。於是皇帝命高力士召楊玉環入宮,高力士勸止
了——因為在長安城中的內宮過夜,實在不大好,事必傳開,何況此時已近黃昏。
   李隆基在無可奈何中忍住了。
   但在次日午前,朝散後,內侍報告,玉真公主請見,在等待著。皇帝料到,這必與玉環
的事情有關,他推後了與李林甫的談話時間,匆匆入內。
   玉真公主一見皇帝,立刻就說:「昨夜,我想出了一個辦法,讓壽王妃做女道士!」
   「讓她做女道士?」李隆基沉吟著:「她好好兒地,用什麼理由出為女道士呢?還有,
她作了女道士,也不能入宮,依然要偷偷摸摸,我還可以忍得一下,她會不肯的,這回在驪
山,玉環就問過:『皇帝,你怎樣安排我?我沒面目再在壽王府住了!』小妹,這是實情
啊!」
   「我的皇帝大哥,昨夜,我把一切都想好了。第一,玉環做女道士,不像我,也不像另
外一些人,她要有一個特別的目的,作為以身奉獻而入道——」
   「哦,奉獻而入道,為誰奉獻?」皇帝聽出了契機,很急,截斷了玉真公主的話而問出。
   「陛下,正月初二是我們的生母竇太后的忌辰,讓壽王妃以此日為奉獻,為不幸而慘死
的故太后薦福,自請度為女道士,代陛下盡孝,再者,以為太后薦福之故,女道觀可以名正
言順地設在宮中。」
   皇帝思索著,這並不太好,但是,這又是一條出路,終於,大唐皇帝照著小妹的建議而
做了。
   次日,知內侍省左監門大將軍高力士奉皇命,正式和壽王談判,囑咐壽王獻妻,他教導
壽王著王妃親自上表求度為女道士,而且,強調以故太后竇氏之故。
   昭成順聖皇後竇氏,是大唐皇帝李隆基和金仙、玉真兩位公主的生母,也就是壽王的親
祖母。原來,已故的睿宗皇帝李旦的皇後應是寧王的生母劉氏,但寧王沒有做上皇帝,他的
生母死後雖然也追尊為太后,而實際上卻以竇氏為正,可是,官史的記載,劉氏又必然列在
竇氏之前,玉真公主的確有其特出的才智,她想出命玉環為竇太后薦福,有兩大理由:一、
劉太后和竇太后都被女皇帝所殺,到女皇帝被廢死,劉、竇二人才在洛陽招魂擬葬,由於以
上的原因,有一個至親的人入道為之薦福,依道家而言,是至上的功德;二、劉太后也生有
一子二女,卻無人入道,竇氏生前地位低於劉氏,死後雖因兒子為皇帝而尊,但排名仍居
次,現在,她除有一個親生女兒入道外,再有一個親媳婦為她入道,在空靈方面,她的尊榮
比實際要更來得大了。
   高力士技巧地向壽王作了提示。
   壽王自然接受,自己寫好了一道表文,命妻子照抄。楊玉環對女道士少有好感,最初拒
絕,但壽王一再求她,她在無可奈何中只得照抄。壽王則以最快的速度把妻子的表文呈入。
   事到如今,他們對此無可避免之事,已不再有悲愁感。
   楊玉環把自己的故事坦率地告知魏來馨,並且托她照顧自己所生的兩個孩子。一念及孩
子,玉環就不免於傷心。
   生長在宮廷的魏來馨,深明皇家的一家,她思索著說:「王妃,我這樣想,如果你入宮
後,再生了孩子,那末,我猜測,在宮廷的紀錄上,這兩個孩子的生母,只怕會改成我!」
   「為什麼?」她不解。
   「王妃,倘若你和皇帝生了兒子,與壽王殿下是兄弟行,現在的兩位公子總不能同母而
為叔侄啊!因此,只有改一改出身!」
   她怔忡,喃喃自語:「這也可以改變的嗎?」
   「有什麼不能,皇帝要在宮內做這樣的事,輕易得很。王妃,你以為皇帝的起居志,史
官的紀錄,那些稱為永傳後世的東西,是真的麼?不,從太宗皇帝那時起,就常常被修改
了,倒是女皇帝,不大理會史官的紀錄,聽說,那是她瞧不起這些。」魏來馨喟歎著:「他
日,你到宮中,就會知道!」
   「來馨,我想,我以後不再生孩子了,你幫我好好照顧這兩個。唉,我不曾生得一個女
孩——」她喃喃說,表現了惆悵,由於自己和皇帝的關係很密切,在一些看來特殊的人物面
前,她不必避忌個人感情了。
   壽王妃楊氏,受宮廷正式的傳召——由內謁者來迎,有儀仗、宮中執事,典體壯嚴,壽
王和王妃雖然事先獲得通知,但由於特殊的關係,他們並不重視,也不去談它,直到正式儀
仗到了壽王府,李瑁才感到意外,楊玉環本來只著常服,但因是正規的迎召,匆促間換了吉
服,她弄不懂是什麼事,內心在抱怨皇帝多出花樣。
   內謁者依照諸王妃、命婦入朝的禮節,車迎壽王妃至內侍省,經由內常侍,再經由內侍
省少監,唱呼入奏,步行至內殿,晉見皇帝。
   皇帝左右有侍從多人,她依照指示而行大禮,由司言代天子詢問,及說明召見之意——
那是因為她自請作女道士的事,之後,皇帝官式地說了嘉許之言。她謝恩。再由司言依例問
了一些事。楊玉環有些悶氣,忍不住,抬頭正面看皇帝——皇帝正坐,沒有什麼表情,兩邊
女官、內侍,有十人以上,後面,又排立著約十余人,她本來想笑一下,或者捉弄一下皇
帝,但宮廷壯嚴的氣氛,使她不敢造次。
   於是,她沉著地依制行事和行禮,然後,皇帝命賜食於王美人處,司言傳曉,由內謁者
指導謝恩。
   皇帝先退,壽王妃依宮廷制度而跪送,然後,她被引往王美人處——自從楊玉環成為壽
王妃之後,這是第一次單獨依傳統儀式朝皇帝,新婚朝見,有武惠妃在,而且儀式也不如今
日那樣地隆重。
   在另一所宮殿,王美人迎著她,免除一切禮儀而入內室。
   楊玉環以為皇帝會在,但沒有,她略進小食,就問王美人,自己可不可以就此辭退,因
為吉服穿著已久,不大適意。王美人告訴她賜食的節目只是帶一些宮中食物回去,並不是留
她在宮吃飯。這使楊玉環失笑——她和皇帝的關係,王美人是知道的,因而彼此都很自然。
   她出宮了,依然有儀仗隊,諸門戶出入都有專人記錄,她從而認識了宮廷生活的另一面。
   次日,她奉召,秘密入興慶宮和皇帝幽會——她為昨天的故事而向皇帝發了一陣帶喜悅
的牢騷。
   皇帝對她說:「這是先聖前皇定下來的禮,我照禮行事,內外史官,都會記下昨天象做
戲的那一場節目。」
   「今天呢,他們不會記了?」她搖頭:「這多虛偽!」
   「沒有那麼虛偽的東西,皇家就少去了尊威,也用不著養那許多人——你想,昨天你入
朝一次,內內外外,服務人事該有兩百人吧!把看門儀衛和後備的算上,還不止哩!勞動那
多人,就為了記下這麼一件事在簿冊上!而這,又是為了寫歷史,我們在制造歷史!」
   她聽了,忽然稚氣地以誦書的口氣念出:「歷史,歷史,吾知之矣!」
   有最高權力的人用各種方法創造歷史,其余的人便為此而服務。
   大唐王朝有名氣的人才,官中書捨人、知制誥的孫逖親奉皇命,以起草度壽王妃楊氏為
女道士的詔書。
   皇帝以充滿感情的口氣向這位才士說:自己早年喪母,欲盡孝而不能,今幸有壽王妃,
賢媳,知朕心志,自請度為女道士——他囑咐孫逖審慎落筆,那是暗示,不可因此而侵犯自
己的祖母,偉大的女皇帝。母親雖然為祖母所殺害,但在儒家所提倡的孝道理論上,無論如
何不能因母而損及祖母。再者,女皇帝祖母雖然是推翻的,但是,她依然受到廣泛的崇敬。
   開元皇帝以孝治天下,又友於兄弟。這位才士感動得為之俯伏而叫萬歲。孫逖不是進士
出身,但進士們無人敢於輕視,他出身於開元二年一個特別的考試科目,稱:「手筆俊拔、
哲人奇士、隱淪屠釣及文藻宏麗」科,且為第一名。廿餘年來,孫逖和顏真卿、李華、蕭穎
士齊名,被稱為四名士。
   於是,孫逖寫成了「度壽王妃為女道士敕」如下:「敕,至人用心,方悟真宰;淑女勸
道,自昔罕聞。壽王瑁妃楊氏,素以端懿,作嬪藩國;雖居榮貴,每在精修。屬太后忌辰,
永懷追福,以茲求度。雅志難違;用敦宏道之風,特遂由衷之請,宜度為女道士。」
   這一道簡明的敕文引起了小小的震動,諸皇子間有錯愕感,人們因壽王妃的求度為女道
士而生出許多種聯想——有人以為壽王有可能被立為太子,另外的人以為壽王妃指明以太后
忌辰而請入道,可能暗示著將會有新的政治上的鬥爭,女皇帝武氏一直和她的集團,仍有殘
余人物,是否要將之一網打盡呢?因為太后是為皇帝所殺……
   至於在朝廷,中書省方面由孫逖傳出,大家為皇帝的孝思而感動,但同時也有人以壽王
妃人道為不可解——同時,壽王妃的美麗,又因此再被廣泛地傳佈。
   這是開元廿八年的風雪殘年,長安很冷,百官又為過年而忙,壽王妃楊氏入道的敕書,
恰於此時公佈,自然,那是由於年初二即為竇太后的忌辰之故。
   在楊玉環的家中,楊玄□和他兒子楊鑒,都陷在不自然的緘默中。
   大唐皇朝的女道士,行為多受人議論,而楊玄□以儒術名家,對女兒的出為女道士,很
不舒服,再者,女兒於事前完全不曾通知本家,也使他為之遺憾。
   他和兒子都猜不透是什麼事故促成女兒如此。
   他們父子有隱隱的不安,但楊鑒的妻子承榮郡主則認為是喜事,她說明,壽王妃如此入
道,是被特別看重。
   大唐開元二十八年除夕。
   繁縟的宮廷和朝禮之後,每一家人都在自己的家門之內團聚。
   壽王邸的情形很黯淡,在晚飯之前,壽王妃看了兩個兒子,回自己的房間,獨自哭泣。
不久,壽王來了,請妻子同去主持一項本宅的祀神禮。
   她拒絕,但當壽王默默轉身時,她忽然叫住丈夫,在流淚中說:「你等等我,我去!
唉,這是我在你家中的最後一個除夕,從後天上午起,我就不再是壽王妃了!」
   李瑁一陣心酸,強行忍住,他不欲在大節日流淚。
   祀神禮成,是團年飯,有樂伎演奏,場面合於制度的熱鬧,但是,壽王夫妻的心情卻很
沉重。他們在強顏歡笑中吃完了晚飯,再去看年夜燈,又舉行了除歲的祀典。這時,下雪了。
   當壽王赴大廳去接受從屬的辭歲之禮時,楊玉環獨自走向後園,立在廊下,看黑夜中漫
天飛舞的大雪——燈光映雪,構成一幅美麗的圖畫,可是,她的心情卻極為低沉,思念有似
雪花地飄落。
   她在這半年中周旋於父和子的兩個男子之間,渾渾噩噩,但臨到一年將盡的時候,又想
到從年初二的清早開始,自己將離開這一所住宅,以女道士的身份侍奉皇帝,將來如何,她
不知道,壽王、鹹宜公主,都有一套計劃,她有時也迷離於他們的計劃,但仔細想想,又覺
得很空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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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者,她又有私人情感上的問題,她和皇帝在一起很快樂,但認真檢討,自己總是愛壽
王的,那是正式夫妻,然而,要乖分了。
   在寒風中,她又流淚,她完全不知道如何自處。
   時間徐徐地過去,園中地面上,已舖了一層白雪,她仍呆立著——於是,壽王出來了!
她看了一眼,沒有出聲,壽王同樣默默地挨到了她的身邊,漸漸,他把凍得很冷的妻子摟
住。他也嗚咽著低喚,由於冷,他摟了妻子一陣,勸她入室,她問:「我們到哪裡去?」
   「內書房,我們相對,總可以的——」他泣不成聲。
   ——壽王妃在齋戒期中,不能和丈夫同住一間房內,乖分的夫妻,在最後相處的幾夜,
無可能相親。
   於是,他們入了書房,在暖和中相偎,有時流淚,然而,彼此無言……
   恩愛夫妻,在相對流淚中度過除夕。這是他們結婚之後,在一起過第五個除夕。但是,
他們的婚姻,並未滿五年,恩愛夫妻,在不足五年的時日中,自武惠妃故世之後,他們的歡
樂總被一些陰暗的影子蒙上,最近一年,更是在百憂相煎中,歡樂,已然是自我迷醉式的了。
   這是帝皇家的人生。
   年初二,長安城雪後晴日,曙色微茫的時分。
   有一隊禁軍兵士在入苑坊中列隊,此外,宮闈局令一人,丞一人,隨從四人,內侍八
人,率兩輛車,停在入苑坊門外,典直郎一人,隨從二人,則在壽王邸大門外等待。
   不久,報時官到了——又有一乘車隨之而來。
   壽王府的大門徐徐開啟,儀仗隊也於此時到達,同來的太常寺少卿一人,著了正禮服,
壯嚴地與兩名從官,首先進入壽王邸的大門,入正廳。
   在大門尚未開啟時,楊玉環已打扮好而在等待了!但是,當報時官的聲音傳入時,壽王
妃忍不住了,失聲而哭。她的左右,有宮廷派來的內侍、女官,以及宗正寺,崇玄署的官
員,還有太常寺的一名太祝。在此時哭,多麼不適宜!而所有的人,也因她的哭聲而驚動—
—壽王正欲向外走,為之面色大變,連忙回身——此時,楊玉環不再顧忌宮廷隆重的大典
禮,她起身,叫了一聲丈夫,迅速地向內走。
   壽王惶恐無比,但他又不能不相隨而入。
   進入了帷內,著了大吉服的壽王妃,一把揭開霞帔,將丈夫抱住,嗚咽著叫出:「阿瑁
——我不忍離去!」
   「玉環,時間已到,玉環,剛才我們談過,記得我的話,玉環,但教我一日能為太子,
我們兩人仍然會再成為夫妻的,玉環,忍耐……」壽主在她耳邊低而促地說出:「玉環,忍
耐,為未來!」
   這些話,在天明之前已說過不知多少次了,但是,在臨到最後,楊玉環仍然不能自忍。
   開啟大門的報告傳入了,壽王聽到,惶急地說:「玉環,我必須出迎太常少卿!」他緊
緊地一抱妻子,便鬆開手:「你需要鎮定,剛才,你一哭,不知道會怎樣,這——唉,我必
須趕著出去!」
   皇家的禮儀不能違,在眾目之下違背禮儀,必會構成大罪,因此,楊玉環只有放開手,
定定神再說:「不妨事,古禮有辭親別宅之式,你放心!」
   於是,壽王匆匆而出——壽王側妃魏氏,很機敏,自後面快速地走出,親自為楊玉環拭
淚,再自侍女手中取了粉,為她輕輕地勻面。
   「來馨,善視殿下——還有兩個孩子,孩子以你為母,我放心得下,唉,只是,將
來……」她搖搖頭,不再往下說了。
   「王妃,一切放心,將來,我們總能隨時相見的,消息不會隔膜,現在,你只得出去
了,否則,會使殿下尷尬!」她說時,為玉環再披上霞帔。
   壽王妃在樂奏聲中,登上一輛車。這車,只有她一人在車廂內,車前,立著太常少卿—
—朝廷大臣,正四品的官員;車後,有兩名內侍立著。
   禁車的馬隊開道,壽王騎了馬,隨在妻子的車後,壯肅地行進。
   大唐皇家的太廟,今天因有特別的祭祀禮而開著,皇家一位特殊的人物,在太廟主持這
一宗祭祀禮,那是太尉,寧王殿下,當今皇帝的兄長,依照立長的制度,皇帝應該是他,但
他將皇位讓給了有權勢的弟弟,當然是因形勢所迫而不能為嗣才讓的。但李隆基對兄長總算
非常好,好到為天下人所共同贊美。
   寧王和皇帝不同母,今天之來,他是代表皇帝也可以說是整個皇族。
   此外,皇族中有玉真公主,著了法衣而立。玉真公主雖然比壽王妃高一輩,但為了壽王
妃將入道,又是為她故世的親母而獻身,因此,她迎壽王妃。
   太廟祭祀儀式簡單而肅穆——在理論上,壽王妃是沒有資格入太廟祭拜的,但她那個入
道的理由使她能進入太廟的門限,當然,她只能到昭成順聖竇太后的享堂行禮。
   為了寧王出面主持這一項大典,楊玉環在拜祭了竇太后之後,再往肅明順聖劉太后的享
堂拜祭——劉太后,是寧王的親母。
   這拜祭儀式之後,玉真公主引她到外堂,在寧王殿下主持之下,將一襲道服披在楊玉環
身上。隨著,玉真公主又以自玉真觀請來的符菉、法器,交由寧王殿下轉賜楊玉環,稍後,
寧王代宣皇帝的賜號:「太真」。
   她依儀行了大禮,雙手捧了賜號冊,徐徐退向別室,仍由玉真公主伴著。
   之後,她由旁邊的一道門走出,上車,這回,玉真公主和她同車。楊玉環長長地舒了一
口氣而問:「公主,我往何處去?」
   「到你的太真觀去!」玉真公主輕輕地說。
   「太真觀?」楊玉環念著,思索,如自語:「這名字好熟,在什麼地方?我好象見過
的!」
   「不是你見過的那一所,太真觀在道德坊,本是隋朝秦王楊浩的住宅,皇上怎會要你住
那所舊房子。」玉真公主依然笑著,但不曾立即說出。
   「那麼,我的太真觀呢?」
   「玉環,你這人也是的,如此性急,難道會少了你的住處!
   好,告訴你吧,大明宮城內,有一所太真宮,原是祀太后的,後來,兩位太后的神主,
都入太廟,外面供兩位太后的儀坤廟取消,改為肅明女道觀,這是皇上對肅明太后的追思之
意,而大明宮的太真宮是祀昭成太后的——」
   「公主,我真的作女道士?」她不熟這一行,此時,有些吃驚,脫口而問。她又說:
「我什麼都不懂的。」
   「放心,不懂的事慢慢地就會懂的,至於做女道士,自然是真的,連道號都有了,現
在,你身上披著的就是道服!」玉真公主似逗弄地笑著。
   楊玉環終於聽出來,睨了她一眼,低下頭。
   「玉環,從現在起,我們是平輩,又同是女道士了,希望你能習慣,這幾天,還有一些
儀式要做,我總陪著你好了,一切都放心!」
   大明宮城內的太真宮,是皇帝祀他慘死的母親竇太后的,因楊玉環將入居,這所殿宇,
經過了修飾,正殿上有老子像,四壁有道教的圖畫,殿中陳設了法器和道家的用具,和正式
的道觀一個樣子。
   玉真公主陪伴楊玉環入內,又舉行了一個儀式,然後,她引楊玉環入內,正式換了道服
和改妝,再出來,在宮中的儀禮人員觀視中,又行了一回道家的儀式。隨著,接見太真宮的
人,佈施,到午正時才結束。
   楊玉環在天未明之前就忙著,直到現在,她疲累了,而且也餓了,她再也無心於悲傷,
當儀式一完,她只嚷著餓和要求進食,玉真公主陪著她吃了飯。
   楊玉環到此時才問及皇帝。
   「今天,皇帝不能夠來此,而你還有許多事要做,太真法師,做一個女道士可不是太容
易的。」
   她討厭太真法師的稱呼,要求玉真公主不可再呼法師。此後,她再詢問,得知今天下午
沒有儀式,皇帝也不會來,於是,她放肆地松解了衣服,把鞋也脫下,在榻上斜躺,訴說今
天的辛苦,玉真公主笑著無言,不久,她發現楊玉環不說話,看她已經睡著了,玉真公主看
看忽然熟睡的楊玉環而喟歎——她同情這位沒有心機的美人,她相信,玉環他日得寵,必不
會弄權的。
   在大明宮城內的太真宮,初做女道士的楊玉環忙了三天。
   第三天,皇帝曾由一批人陪同著來太真宮向玄元皇帝像行禮,然後,又由一群人擁著離
去,很莊肅,既不曾和楊玉環說私話,甚至連眉目傳情都沒有。
   她厭極了不斷的儀式,同時,她對現狀也擔心起來,因為,在進入太真宮的第四天,一
些事也沒有了,但皇帝卻不曾來,她不解,她想:難道真的要我在此地作女道士嗎?那自然
是不可能的,但是,她又有莫名其妙的心慌——玉真公主陪她到第三天就出去了。在入宮的
第四第五天,她有著舉目無親之恐。
   她對皇帝有著抱怨,可是,她又不敢也不願著人去找皇帝和向人詢問皇帝。
   但在第五天夜間,有人來通知她,明日早起赴驪山。
   在入宮作女道士的第六天上午,天明時,她就上了車出宮,但是,在一處地方,車停
了,她被人自車中引出,登上了另外一輛巨大的車輛,那是皇帝的御車,她入了車廂,正要
行禮說話,皇帝以一只手指壓著嘴唇,阻止她出聲,等到車帷放下,皇帝張開了雙臂,將她
抱住。
   皇帝熱情奔放,如釋重負,在她耳邊低聲說:「玉環,你終於成為我的人了。」
   這是情話,一般的情話,可是,李隆基的話充滿了力量,聲音雖低,力量卻極大,配合
著摟抱,她由力而感受到熱,她欲言,但皇帝又已吻著了她——車行了,輕輕一震,使他離
開了吻,可是,他又迅速地回來,又吻她。
   車轔轔,她聽到,同時感到震動,但在車的輕搖中,她的身體被緊緊地抱著,皇帝越來
越有力,使她在被擁抱中感到了呼吸困難,她用手撐開,同時側轉頭來透了一口氣。
   「玉環——」皇帝也吐了一口氣,綿綿地叫喚,然後,他側轉身,雙手捧了她的面頰:
「讓我看看!」
   她正面對著皇帝——御車兩邊,是明角的硬窗,有光透入,但是,光線柔和而朦朧,她
看到皇帝的面頰脹得通紅。在迷離中,她似抱怨地問出:「這多天,你也不來看我,我一個
人,好怕——」
   「噢,我想著晚上偷偷來,像你那次說,阿瑁爬窗……」
   她伸出手,打在皇帝肩上,似乎因羞而合上眼皮。
   皇帝吃吃笑,又似爬那樣挨前,俯攬、輕壓在她的身上:「你入道,照規矩,前後都有
七天齋戒,我不能——」
   「哼——那麼,今天……」她又推開他。
   「你不會計數,兩個七天加起來,是十三天,今天滿齋了。」
   他輕快地說出。
   「兩個七天加起來是十三天?」她茫然重複。
   「是的,數學的計算有時因為起點不同而異——」皇帝正經地說,最後,笑了。
   ×××
   正月的長安,比十月初為冷,但驪山卻比十月時更美好,溫泉水引繞的溫室,培植的水
果正在收成,好象,正月的溫泉,比十月還要暖和。
   溫室,也培有各種名花。
   楊玉環居住在有「驪陽凝碧」這一個牌坊的驪陽宮的一所樓中。從前,武惠妃在世時,
她闖入驪陽宮禁區而見皇帝,他們之間,可能因於此一見而種下了因緣。如今她就住在武惠
妃當年住過的地方。
   不過,她和武惠妃有著不同,由於幼年的生活環境兩樣,武惠妃是在宮中受教育而長大
的,又由於年齡的距離,武惠妃有時雖會恣縱,但總多有保留,而且處處照顧到宮廷的禮節
和事君之道,此外,她又有權力慾,這些,限制了武惠妃,而楊玉環則沒有,恩愛夫妻雖然
被拆散,但由於這是不可抗的,再加上皇帝年紀雖大,仍有旺盛的精力,環境轉移了,她把
不如意事拋開。在新環境中舒暢,由於皇帝心理上仍保留偷情之樂的意緒,處處順她,共同
生活是情人偷合式而不是夫妻式的,在壽王府,她還有種種限制,如今,她有了放任的自
由,她晚上拖住皇帝,不肯睡,早晨,她賴著不起床,下午,她不願老悶在屋子裡。
   她纏著皇帝陪伴她出去玩,她和皇帝騎馬游歷了驪山區好幾處名勝,精力充沛的她,在
晚上,也會慫恿皇帝入溫泉,但她仍然不肯和皇帝赤條條地共一個浴池。
   大唐皇帝曾多次求她,激她,嘲笑她——在第一次賜浴時,皇帝在初時自行休息入浴,
後來卻去偷看,如今,他把偷看說了出來,她呼叫,揉他,打他,而最後依然拒絕和皇帝嬉
水。
   這回,他們在驪山溫泉度假的時間很短,他們於正月癸巳日上山,庚子日就下山回城,
連頭尾計算在內,只有八天,那是因為皇帝要回長安主持正月十五日的元宵儀式——李隆基
本不想回去的,但高力士進言,禮不可廢,再者,天下太平,四海豐登,這樣的盛世,做皇
帝的人在元宵佳節實在應該主持歡樂典禮。
   如此,皇帝接受了。他於正月十四日趕回都城。
   長安城是全年有宵禁的,唯一的例外是在元宵節開放三天,自十四到十六日,通宵可以
往來各個街道,各坊裡之間的門戶都不關閉。
   皇帝回長安時,到處都已扎了燈彩,楊玉環的太真宮,前面有七重燈牌坊,皇帝先送她
到太真宮,而且,還在太真宮留了半個時辰——他答應陪玉環夜間看燈,她才放他出門,在
此前,她攔住了門不讓皇帝出去。
   大唐開元二十九年的元宵節日。
   作女道士還不到半個月的楊玉環,在她的太真宮內,獨自吃晚飯,獨自看著屋前的彩燈
牌坊——這個燈牌坊,可能用上五百盞各式的燈,有十五名內侍照顧著,她猜測這是皇帝特
別吩咐為自己而設的,這一座如山的燈牌坊,比壽王府每年的燈坊大得太多。
   可是,對著華燈的太真法師,心情很不好,從獨自吃晚飯時起,她就有寂寞感,婚後,
每年元宵佳節,都和丈夫在一起,今年,一個人住在龐大的房屋內,侍從很多,但是,她沒
有一個親人在側。
   她下午和皇帝相見,知道皇帝有一連串節日慶典的節目要主持,晚上,皇帝還要登上丹
鳳門的城樓和長安百姓相見,這是一年一度最盛大的典禮,那時,六百尺寬的丹鳳門街,會
擠滿了人,她也知道,丹鳳門城樓牆上,會有無數的燈,城外也會有無數的燈,那一個區域
會照耀得如同白晝。
   然而,她獨處在太真宮。
   在寂寞中,她有著許多的不滿和思念,她盡量避免去想丈夫,但是,李瑁的影子又在她
的思維中浮出,而且時時會浮出,偶然,她也會想及孩子……
   她無聊,獨自在寬大的太真宮內走來走去。可是,她的走動,總有人跟著,而且,到處
燈火,看守的人也特別多,她自然可以不理那些人的,但她不願如此,而要以笑臉和侍從們
招呼,她又感到吃力和無聊了。
   於是,她進入自己的女道士靜室——她看著壁上的老子畫像出神。忽然,由老子而想到
了孔子,又由孔子而想到熱心儒教的父親。
   她心中泛起一股寒意——有半年了,她和父兄沒有相見,只有嫂承榮郡主,曾經見過,
自己作女道士,入宮,因情緒上的混亂,完全不曾稟告父兄,雖然女子出嫁從夫,再者皇家
故事,也無告知本家的必要,但在情理上,自己又怎能不通知一聲呢?
   她想象,父親一定是在大發脾氣了,同時,她又忖度,父親以儒家正統自命,對於女兒
求為女道士,也一定不會高興的。她為此而煩亂——因為她由作女道士而再想到現實的發
展,自己處在子與父兩個男人間,多麼可恥!她啞叫:「這不是我自願的,父親、哥哥,你
們應該諒解我,我很苦啊!」
   她的聲音只在喉間打轉,而外面,此時鼓樂聲、哄嘩的人聲,隱隱地傳入深宮……
   她默想著:此時,皇帝該在城樓上了——對於大唐皇帝,最初,她並無兩性間情感,皇
帝的尊嚴,也使她不敢想此。後來,忽然遇到了,她一時無法在自己心中建立兩性感情,可
是,在漸漸中,異樣的兩性感情終於有了——在她接觸過的兩個男人中,各有各的好處……
   有時,她覺得和皇帝生活在一起,比之和李瑁在一起還來得有趣——她以為這是犯罪的
想法,但她也不願自欺,因為這是真實的。
   看著老子的畫像,她的思念浮移,她設想,倘若父親是道家,對自己的事可能會不作太
嚴重的看法,但是,父親又是一個看輕道家的人,學派上門戶之見非常深。
   她為此而喟歎,不敢再想家事。
   她坐在靜室軟墊上,在恍忽間睡著了——大唐開元皇帝到來時,才把她喚醒,她迷離於
自己的睡著,看看老子像,又看看皇帝,終於笑了——她有無數的煩惱事,但是,她本性放
散,朦朧中醒來,好象舒適,因此,笑得很恬和。她欠伸著說:「我做夢,夢見老子,醒來
卻看見你——」
   李隆基拉著她的手,欲使起身,一面看壁上的老子畫像,笑說:「我也夢見過老子,那
是在驪山的時候……」
   「跟著我說,不值錢!」她截斷他的話,也不肯起來,反而拉了皇帝坐下,再欠伸著
說:「我睡著一下,好舒服——啊,對了,今天好悶,一個人吃飯,又等你,你在外面很
久?」
   「差不多,可能比過去多一些時,今夜,丹鳳門的人多極了,燈也多,一片光華,在城
上望,長安燈火輝煌,照得半邊天也紅彤彤地——象你的面孔!」皇帝說著,伸手輕輕撫摸
她的面頰。
   「我好悶,你卻在外面玩——」
   「我不是玩,我是做事啊,一個皇帝必須做的事——其實,我心裡老掛牽著你,晚飯也
沒心思吃。現在,我有些餓了!」
   「陛下!」她忽然跳起來,「我也餓,我們吃喝一些,你帶我上城去看看!昨夜,忘了
去看燈——」
   「這個——」皇帝不能立刻接應。
   「我知道事體的,等我們吃喝完了,夜已深,我披一個大斗篷,別人不會知道我是誰,
反正你宮女妃嬪甚多,我隨便冒充一位就是!」
   他稍思,終於接受了。
   大明宮的城上,深夜,寒冷,皇帝和楊玉環出現了。皇帝自然極不適宜和楊玉環在夜間
並行於城上的,但是皇帝又不忍拂逆她的意見。
   他們並立在丹鳳門城樓上看丹鳳街,雖然夜深,無數元宵燈仍極明亮。街上,提著燈的
百姓,熙來攘往,遠望東市,像一片燈海——今夜,東西兩市都通宵營業。
   楊玉環披著大斗篷,如不是正面看到,人們不會認出她,而城上的人,也無人敢正面看
皇帝及其身邊的女人,他們只有兩名親信的內侍近身,但也在十尺外,其他侍從,則在二十
五尺外,他們談話,也不易為侍從聽清。
   她依傍著皇帝而看燈,五十七歲的皇帝,今天一天中很辛勞,但他的精神依然很好,他
挺立,承受楊玉環的依偎,身體象石碑一樣地結實。
   不久,她又要求在城上騎了馬,向北行到興安門,再折向南入宮城的城牆,一路到皇城
的南端,她說,那樣可以看清楚皇宮的燈,眺望興慶宮及東市的燈彩會更清楚。皇帝唯唯,
不忍拒,但又不能不拒,深夜城上馳馬,會驚動許多人,而且又必須有事前的佈置。
   幸而,高力士在此時悄悄地趕到了,他向皇帝和楊玉環說,夜深,已降霜,聖駕應休息
了。
   當著旁人,楊玉環是不便任性的,她默默無言。
   皇帝知道她的心意,向高力士說:「城上有步輦嗎?兩個人坐的,我們隨便看一段再下
去,降霜不怕,我頂得住哩!」
   高力士似乎對各種事都早有準備,皇帝一提步輦,很快,一輛小車推過來,楊玉環為此
而樂了,她回望高力士一眼,似乎是問:「你怎樣?」
   高力士很風趣地指指此地,回答:在此等候。
   他們坐在小車上改變原計劃,從丹鳳門向東行,到望仙門,看興慶宮和東市,比在丹鳳
門近一些,也較清楚一些,她以有高力士在等待,不願再多事耽擱,皇帝本擬到延政門再折
回的,但她有了表示,也就欣然而止,楊玉環命車回頭,皇帝阻止了,忙著人通知高力士,
就在望仙門走向城下——通知這一改變,用燈號。當皇帝和楊玉環下城時,高力士已及時騎
馬趕到,他送皇帝和楊玉環上車赴太真宮。
   皇帝似乎被楊玉環激起了興致,他命宮車在太液池繞一轉再赴太真宮。
   太液池上的亭閣,也有燈,映著水,特別動人,楊玉環悄悄向皇帝要求,幾時搬到太液
池邊住。
   皇帝回答她:「春天——」
   回到太真宮之後,他們又飲些清酒,講今日夜景,興致勃勃的皇帝,在伸手間觸到一個
卷子,他忽然莊嚴地起身,走到中央間壁的幾前,就著燈展卷,同時命楊玉環注意,他讀
出:「據戶部奏告,至開元二十八年冬日,我大唐天下有一千五百七十三縣,八百四十一萬
二千八百七十一戶,四千八百一十四萬三千六百九十人!長安,洛陽,米一斗不滿二百錢,
絹匹價亦甚廉宜,天下富足安康!」皇帝稍頓,朗朗地念出:「天下富安,行路萬裡,不持
寸兵——馬牛被野,人行在道,不需□糧,民物蕃息,開國以來,無有盛於今日者——」
   楊玉環看著神采飛揚的皇帝,忽然想到禮,她拜下去,把聲音提得很高,叫出:「萬
歲!」
   皇帝大笑著,雙手扶起她,問:「你要些什麼?」
   她在此時很有智巧,拉了皇帝近身,佻俏地說出:「只此已足,不再有他求!」
   ×××
   壽王妃為女道士的三個月之後,皇帝得到了一尊老子雕像,有人從盩厔掘出來而獻上
的,皇帝命人迎置興慶宮,又召畫師廣畫玄元皇帝像分置諸州開元道觀,畫像照盩厔掘出來
的那一尊玉石雕像為范而畫的,只是,畫的時候,稍為加以修飾。
   皇帝偕同楊玉環到興慶宮看老子的雕像,他陪了玉環在興慶宮苑中游覽了一些地方——
興慶宮苑,有好幾處張設障圍,那是有建築工程在進行。
   皇帝告訴她,計劃一項遷移,將來,以興慶宮為起居的中心,皇帝幼年時在現在興慶宮
這地方住過,他為皇之後,逐年修建興慶宮,使之成為一個夠規模的獨立的宮城。興慶宮近
市,範圍也沒有大明宮大,可是,這兒有新建築,又有幾所高聳的建築能眺望到外面。
   投老的皇帝似乎想接近市區,聽聽市聲。
   楊玉環蒙昧地應著,興慶宮比大明宮可愛,她本身也歡喜,但她沒有表示什麼,因為,
她曉得搬移宮城是大事,在她出嫁前受教育時,宮廷的女官就曾教導她,對朝廷大政,不可
輕率發言。
   她為人雖沒有機心,但在記得到的時候,總是自行遵守的,再者,她對政治無興趣,面
對移換一所宮城,又以為不必講什麼。
   但皇帝卻講給她聽,為了紀念興隆的皇業和天下的安泰,將會做一些事。
   此時,楊玉環的親哥哥楊鑒,訪問了一次壽王,但壽王避免談他已做了女道士的王妃,
楊鑒發現壽王神容落落,內心有隱隱的不安。終於,他再去拜訪駙馬都尉楊洄,楊洄同樣避
免談壽王妃入道的事,但是,楊鑒關心妹妹,他在自己打聽不到訊息之後,轉而由妻子承榮
郡主去訪問鹹宜公主,請求入見太真法師。
   這已是楊玉環做女道士半年後了——炎熱的七月,她著了那紵麻的道服在大明宮城的太
真宮接見大嫂。這是通過皇帝而安排的一次會面。
   半年間,由於皇帝的狂情,楊玉環的不知顧忌,他們之間的事,早就滿宮皆知,自然,
這也必然會傳到外面去的,但宮廷的私事,朝臣中雖有所聞,由於皇帝正在推崇道教,玄元
皇帝老子的圖像頒發四方,他們也不敢輕議,不過,皇帝自高力士處獲得一些情報,這雖然
沒有什麼了不起,但李隆基不欲被議論,因此,他在安排承榮郡主入見之前,先召了長安內
外三名有名氣的女道士入覲內太真宮。(皇帝忖測,楊玄□可能已有所聞,他耽心這位儒臣
胡亂上表或做其他的蠢事。)
   太真宮本有專職女道士,但在楊玉環入居的半個月後,她就把這些女道士趕走,只剩二
人司禮和管理圖冊。現在,皇帝又經由玉真公主之助,找了八名女道士入內充場面。
   因此,承榮郡主看到的是正式的道家排場,楊玉環也裝腔作勢了一番,後來,她們才自
然地談到家事,楊玉環托嫂嫂代自己承問父兄,同時也問及一些親族中人的情況,於是,承
榮郡主告知她楊氏家族中人,玉環的二伯父已調職到了都城,還有,從兄楊銛也入都服官了。
   楊玉環因楊銛而想起那個小從妹花花,她問及。
   承榮郡主告訴她,前幾天傳到花花的丈夫病重的消息,詳情則尚未得知。她不著急,她
以為一個青年男子生病,總是容易醫得好的。
   在送別大嫂時,楊玉環才問到父兄對自己作女道士的觀感,她要求嫂子坦白相告。
   「那個,他們兩位自然是不大滿意的,他們不解,你何以會自請作女道士,不過,大家
都關心!」
   楊玉環無法解釋,只是笑笑,承榮郡主自然通曉宮廷故事的,她不曾再問。
   嫂子一走,她很快把道服除下,到廊上有些樹蔭處乘涼,而大唐皇帝,於不久就來了。
   於是,楊玉環抱怨著,要求皇帝答應,以後不再以女道士的身份裝模作樣地接見人——
但她只說了一句,立刻頓住,欣揚地把自己家族的人事告知皇帝。
   李隆基關心著楊玉環家人入宮請見的用心,他很快地來,就為了聽取報告,經楊玉環如
此一說,他的心事放下了,而且,他也很快地轉移,為了討好所愛的人,皇帝命她寫下二伯
父和從兄的名字。
   楊玉環寫了二伯父楊玄珪,再寫出從兄楊銛的名字,又說明,楊銛是大伯父的兒子,楊
氏本族的長房。
   皇帝問她:「你大伯故世多久了?」
   楊玉環眨眨眼,搖頭說:「有好些年了,我要算一算——」她屈指數著。
   皇帝笑了起來,捏住她的手,輕快地說:「記不清,就不必數了,你長從兄現在作什麼
官?還有你二伯父的兒子呢?對了,你自己哥哥現在作什麼官?」
   楊玉環啊了一聲,搖頭,終於自我失笑,但隨著又自然而然地現出嗔容說:「你不知
道,問我,我怎麼會知道呢?我只曉得父親官國子監司業,哥哥尚承榮郡主——」
   「尚郡主,只是婚姻關係,不是官職!」皇帝故意逗她。
   「我說了我不知道啊!」她虎虎地接口:「還有,我剛才漏寫了,我二伯父的兒子叫楊
錡,年紀比我小!」她思索:「可能小一二歲,也可能三歲……」
   「我記下他們的名字,明天著吏部升他們的官!」皇帝隨口說,「我想,他們的職位一
定不高。」
   「升他們的官?為什麼要升?」楊玉環茫然。「他們是怎樣的人,你都沒見過,我相
信,你一定不清楚!」
   「為了你,將來,等你的名分公開,你的家人,必須有相當的爵位和官職!」
   「噢——」楊玉環平時渾渾然,對許多事都不願去關心,此刻,她由承榮郡主之來而想
起了家事,發出了一個聲音,便緘默著,皇帝問她怎樣?她握住皇帝的手:「不要吵,讓我
想想——」
   皇帝很聽話,靜靜地欣賞著在沉思中的楊玉環,她很少有靜肅的時候,如今,李隆基發
現了她靜態的美。
   「皇上,三郎——」她用了兩種稱呼,在親暱中發出低喟:「我忽然想到承榮郡主來看
我,可能是由於我的父親支使的,父親,一是反對我做女道士,還有你我的關係——真糟,
我父親是儒家,真要命的儒家,你知道嗎?」
   「我知道,儒家的頭腦比石頭還硬,他們為了儒家一些禮教,寧可不要性命,這種人很
難對付,不過,朝廷中也需要有這樣的人,他們努力維持體制,忠君,又耿直!」
   「三郎,我想暫時不要升我家人的官——」
   皇帝點點頭,再問:「你的長房從兄和二伯父父子為人,是不是和你父親一樣?」
   「不,他們全不是的,我家只有我父親,還有我的哥哥,哥哥是受父親的影響,實在並
不是孔老夫子式的人!」她作了一個狀,放粗喉嚨念出:「子曰:君子博學以文,約之以
禮,亦可以弗畔矣夫——」
   於是,皇帝大笑著搖撼她,連說:「你很調皮,小時候,你父親一定管你不住!」
   「父親迫著我讀書,還迫我寫字——他一轉身,我就不讀論語了,他不許我出去,那
年,你駕幸來都,我偷偷出來看熱鬧,非但看不到皇帝你,別的人也一樣看不到,車騎一大
堆,我又隔了一條河!」楊玉環笑著快速地說出。
   「現在,你可以看一個夠了!」
   她噘了一下嘴,忽然,似雲霞地展佈笑容!
   「三郎,我第一次見你,心裡好怕,是既喜且怕,心跳得很快,呵,皇帝——多麼大的
官!」她展開雙手,用以比大,而皇帝卻很快地投入了她的雙臂之間。
   「皇帝,不是官!」李隆基在她耳邊暱聲說,然後,他將她擁抱,他們又把可能有的問
題拋開了。
   ×××
   高力士奉了皇帝之命調查了楊玉環家人的官職,他暗中著人周旋,將楊玄珪擢升了兩
級,楊銛也調移驟升為侍御史,楊錡則補了一個官,稍後,又移調楊玉環的親哥哥,也使他
擢升了一級。
   高力士並不是由自己出面的,他囑咐有關人員,由主管擬議,又分開幾次而擢調。因
此,在朝中全不著痕跡,無人想到這些人事安排因為楊玉環。
   不過,楊玄□對自己的兒子又擢高了職位,感到意外,他忖度,這與女兒有關的,從
而,他對女兒入宮為女道士的事,起了疑心。但他不敢去調查。
   可是,楊玄珪不如弟弟那樣迂,他由地方上的正七品下階官而入都,以年資而為正七品
上階的戶部所附的租庸使衙門員外郎,那是他經過活動而得到的,戶部員外郎官階為從六品
下,附屬機構同樣的官職則低了一級。但在他來說,這是辛苦中獲得的。然而,在自己完全
不曾想到之時,忽然移調了——進入門下省,為從六品上階的通事捨人。升了兩級並不太重
要,但一般官員能入門下省卻大不容易,同樣官階而在門下省做事的,在觀念上為清貴,如
果再調部,至少會高一階甚至可以高到三階以上。
   他注意到自己的晉升,也注意長侄子和兒子的獲正式官職,他想到了侄女的關係——因
為他們只有這一條路可想。
   楊玄珪知道弟弟的個性,沒有去找他,但把新任從六品下階的侍御史楊銛找了來詢問。
   楊銛現出神秘的笑容,問楊玄珪說:「二叔大人,我在猜測,一定是極有權勢的人在暗
中提拔我們一家人,我入都,只是正八品官,轉了一下,再轉一下,連我自己也不清楚,在
短短三月中,我居然成了權署侍御史,還有,二叔大人從租庸使衙門忽然轉到門下省,那比
在戶部做郎中還要榮顯啊!再者,錡弟也無端端地得到正八品的官,鑒弟更了不得,他已爬
到二叔之上了,這事,二叔想想——」他沒有說下去。
   「玉環——當然是因為玉環之故,你的玄□叔從士曹參軍事而得以調入國子監,又升得
那樣快,我就猜到玉環這女孩不簡單,可是我們這許多人……」
   「二叔,玉環自請為女道士是為當今的皇太后,而且她住皇宮之內的道觀,我打聽出
來,宮中的太真觀,稱太真宮的——」
   於是,叔侄二人相對無言了,隔了很久,楊玄珪說:「如此,我得和你三叔談談了!」
   楊銛提出反對的意見,他以為三叔為人迂腐,不切實際,同時,他又以為形勢如此,三
叔不可能看不出來。
   他們叔侄間議論了很久,最後是楊銛負起了打聽的責任,他自信有辦法能打聽到一些真
相的。
   在宮廷,楊玉環為各種娛樂享受而忙著——皇帝竭盡所能地不讓她閒得發悶,凡是自己
沒有空閒時,他總找了人來陪伴玉環遊樂,有時,梨園中所有的最好的樂工都集中於太真
宮,有時,打球和舞蹈,船戲。
   李隆基知道楊玉環好動,又耽心她閒和悶時會想及從前的丈夫,因此,他總設法使她少
有閒暇。同時,他安排的方面又很多,凡是能吸引楊玉環的事,他都暗中為之策劃。
   皇帝特別囑托自己的「老奴」高力士,著意照顧。
   楊玉環在宮中作女道士,實際,她如一個被寵容的嫡女那樣地生活,要什麼有什麼,在
未嫁之前的戶內,父親雖然管她,但也寵她的。因此,她的少女時代可以任性,只是,如今
的情形更加不同了,現在,根本無人管束她,皇帝的順從,有些時,使她幻生出父女的感覺。
   在這樣的情形下,宮廷中再也無可能把秘密局限在一個圈子裡了,宮內,幾乎人人講著
過去的壽王妃,現在的太真女道士楊玉環,實際上,已成了皇帝的嬪妃,而且為皇帝非常寵
愛的一個女人。
   宮內的傳言,終於緩緩地傳到宮外。在國子監擔任司業的楊玄□,於這年的十月間,皇
帝赴驪山溫泉宮時有所聞,而且為此痛苦以及警惕了。
   先是,宰相李林甫在一個集會中邀了楊玄□——這是一項會議性的午宴,參加的為侍郎
級及以上的官員,楊玄□並非政務官,級位也稍次,以級位言,其他特出的四品級官員也
有,但教育人員只有他一人,那就不尋常了。(國子監祭酒未被邀請)
   接著,是皇帝在驪山時,太子右贊善大夫楊慎矜來訪問楊玄□,從洛陽時代開始,他們
聯宗,往來不斷,只是楊玄□為人方正和近於迂,入國子監以後,以學者自居,對長安貴冑
的交遊,盡可能避免,因此,他和楊慎矜兄弟有往來而不密;楊慎矜兄弟現在也是當時得令
的人物。他來訪,隱約地透露了皇帝對楊玉環的情分,然後,他又提出,政府方面擬借重,
以楊玄□為太常少卿。
   從國子監轉太常寺,是能相通和合於情理的。再者,以國子司業而擢升太常少卿,官品
雖升三級,但仍在四品範圍內,太常少卿官階為正四品上,輔太常卿,掌禮樂、郊廟、社稷
等事,是儒臣樂於服事的官職。
   但是,楊玄□卻婉卻新任命,他已得知這是女兒的關係,內心大不以為然,再者,他本
身也有理由,因為他在國子學中編一套書,至今未曾完成,他向楊慎矜說,希望能待書成後
才離開國子監。
   他至誠地述志,盡力避開談及女兒,這使慎矜無法再進言。
   原來,皇帝欲以楊玄□為國子祭酒的,他告知了高力士,命他看情形而設法,高力士調
查了一下,發現楊玄□的名聲不夠,年紀又不夠大,資望亦嫌淺,他作司業雖然稱職,但
是,作司業的年數既短,而在國子學,資深之士又多,任命楊玄□為祭酒,可能會使他不能
安於位。高力士明白皇帝的心情,欲予楊玄□一個卿地位,他曾設想授予光祿、大理、司農
三個衙門的正卿之位予楊玄□。但是,在經過商量之後,又覺得不適合,最後以太常少卿為
名,諸卿中,太常卿為班首,官階正三品,其他各卿、監都是從三品,在太常寺為少卿,只
較其他的卿、監官位低一階,又因為不是主管,調動起來較易,也不會為人所特別注意。
   然而,楊玄□卻辭謝,顯然,他是為了女兒身分的變遷,楊慎矜馳馬赴驪山,把經過轉
告了高力士。
   高力士很沉穩,他囑咐楊慎矜不必再提,也不可在外張揚,此外,他再托楊慎矜去和楊
玄□及楊鑒聯絡,設法較具體地暗示出皇帝與玉環的關係和未來發展。高力士並未將此事奏
告皇帝。
   在驪山溫泉宮享樂的皇帝,今年和往年有許多不同,在他本身的生理上,青春的歲月的
情懷好象失去了再來,而且,他又有好的體力來支持如青春季那樣的活動。
   李隆基以為,這是楊玉環所給予自己的。在和武惠妃相處的最後幾年,他有老去的感
覺,那可能由於武惠妃溫馴地侍候他很周到之故,如今,和楊玉環在一起,反了過來,他去
順應年輕的她,也許由這一轉變而使他的心情起了變化,從而影響及體力,生命的余力,忽
然間集中了。
   他登上皇帝的寶座,到開元二十九年,恰好是三十年,他第一年為皇,年號是用先天,
次年改為開元。古人以三十年為一世,他為皇一世,天下太平富足,為大唐開國以來所未曾
有,還有,他的三十年統治,皇權完整,雖然也有過不如意的事,但比之他的父祖時代,那
是好得太多了。
   為了三十年一世這個段落性的時間,李隆基決定明年改年號,為自己的皇業進入第二世
而開張新猷。
   他自己早有了準備,現在,時間差不多了,他向主要的大臣公開了自己的構想,同時,
他細緻地把自己的計劃告知楊玉環。
   楊玉環對政治上的種種少有興趣,但李隆基依然以最好的興致詳細地講給她聽。
   有時,她會聽得不耐煩,而且也會表示出來,不過,她的不耐煩不會使皇帝掃興,她時
時以手來掩住皇帝的嘴,她會向他說:「好了,我總不會做你的宰相,別講那麼多,我記不
牢,再說,記住了也沒有用。講些別的——不,我們還是去玩,今天,玩些什麼?」
   這樣,皇帝的興致被轉移,他雖然有些小的遺憾,但他又滿意一個全無政治性的、享樂
的女人。
   雖然如此,對於一世代的結束和新開,也有一些事吸引楊玉環的,皇帝將以興慶宮作為
主要的起居和治事所,她就很有興趣,因為那是一個新宮城,她覺得新房子一定比舊房子來
得好,同時,她已去看過,興慶宮的新玩意比大明宮來得多。再者,她又相信,在興慶宮不
會寂寞,宮中有兩所高樓,在樓上,都能見到市區的景光。
   在溫泉宮,皇帝為此而做了許多事,他原來打算,在新年中冊立楊玉環為貴妃,但高力
士以楊氏家族中的問題,又逢著新紀元的開始,婉轉地勸請皇帝從緩,因為現在的情形,楊
玉環實際上和貴妃、皇後,全無分別。
   開元二十九年的冬天,皇家和主要的大臣都忙著籌備一個新紀元的開始之事。而皇帝的
長兄寧王李憲,於這年十一月死了,李隆基至誠地追謚哥哥為讓皇帝——李憲之死,也恰好
作了一個世代的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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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P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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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寶元年正月初一,丁未日。
   大唐皇帝李隆基在位的第二世代開始的日子,他在興慶宮城的勤政樓受百官的朝賀,宣
布改換年號,並且大赦天下。
   皇帝在年初一大朝時,特許都城百姓在宮城外觀看和歡呼,這又是一項新氣象。
   ——在晚歲時,京兆尹自少府領到糧肉和布帛之類,分贈都城的貧戶和老年人。
   此外,南衙的金吾軍,北門的禁軍都換發了質料比前為好的衣服,連所有役吏,都獲得
新衣及賜錢。這些,使內外盡歡。元旦大朝罷,內外歡呼之聲,像盛夏的雷聲。
   皇帝,還親自到城上和百姓相見。
   在元旦大朝時,好動的楊玉環在花萼相輝樓看熱鬧,興慶宮城中,勤政樓在南面臨街,
花萼樓在西面臨街,在花萼樓,可以看到勤政樓外的動態,同時又可見西城和南城外的街道
車騎和百姓們。
   元旦大朝時隆重的儀仗和儀式,這一回,楊玉環看全了,她極為興奮。皇帝在城上接受
百姓的歡呼時,她派了兩次人到城上去邀皇帝到花萼樓來。
   皇帝來時,楊玉環命四名內侍唱禮,獨自一人,正正經經地來了一次大朝拜儀式,她以
歌唱的聲調為頌:「皇帝陛下萬歲——願我皇皇業興慶,國家在我皇第二個世代比第一個世
代更富更強,皇帝與庶民同樂!」
   李隆基輕快地笑著,雙手把著了大吉服的楊玉環扶起來,低聲說:「我你一體,同享太
平盛世!」
   她含笑點頭,牽掣了他的大袖一下,也低聲說:「到那邊窗口去看看——」
   從向西南角的兩扇大窗外望,長安城幾條大街盡在眼底,街上,依然擁擠著人群,歡呼
聲也依然不斷。
   「三郎,我在此看大朝,又在此看你在城上,今天,你真神氣!」她悄悄地說:「也有
威儀!」
   皇帝期期地笑,沒有出聲。此時,皇帝在想,在默禱:「願天保佑,自己能再活卅年,
和這個可愛的女人在一起過卅年,創造為皇以來的第二個世代的繁榮。」
   她看著雨景,她在繁華中欣快無比。她又說:「我請你來,讓你也從旁看看——」
   「嗯,嗯!」皇帝看著,撩起她的長袖,捏住了她溫暖的手。稍後,他低聲說:「玉
環,有一件事很抱歉,也遺憾,今天,不能讓你受命婦朝見!」
   她微笑,低聲說:「不妨,總會有那一天的!」
   楊玉環對是否能受朝賀的事,的確不太重視,雖然那是極光彩的事,可是,她對那種從
來未經歷過的大場面,也有一些心慌,能避免,少掉麻煩,也是好事。
   在興慶宮,今年的命婦入朝,仍然照去年一樣,由皇帝的婕妤、美人、才人級接待,因
為,自武惠妃逝世之後,宮中沒有妃級的女人。
   但由於今年是李隆基皇業的新紀元開始,皇帝拉了後宮的二位父親的遺孀出來,共同受
朝賀。此外,玉真公主也被邀入,皇帝原欲小妹子也參加受朝賀,可是,玉真公主以不合體
制而堅持不肯。
   她和楊玉環在一起,悄悄地看大官員的夫人入朝——楊玉環不許皇帝午睡,伴著偷看。
李隆基只得答應,這是他做皇帝以來的第一次,悄悄地看百官的命婦。
   百官命婦入朝的人數並不太多,偷看著的他們都感失望,皇帝直率地說:「這些官員的
夫人,怎麼沒有一個好看的!」
   玉真公主笑著調侃:「因為有玉環在啊!長安城內,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了。」
   「我不是比較,我的意思是,品評下來,沒有好的!」
   「我知道!」楊玉環說:「這些女人老的多,是大官員的正妻,倘若許他們的側室和妾
侍入朝,那就有好看的人了,將來放寬一些——」
   「哼,這不行,言官會上本,各位官員的夫人也會因此而造反。」皇帝笑說。
   「將來,放寬品級,那麼,有些年青的女士,情形會好一些。」玉真公主說。
   就在此時,內侍來奏告,諸皇子皇孫都已到了,在等待著拜見皇帝賀歲。
   皇帝欣然說:「我們一起去?」
   楊玉環信口應了一聲好,但玉真公主阻止她,笑說:「皇上,你去吧,我和太真法師在
長生殿等你!」
   當皇帝走後,她們兩人緩緩地向長生殿走去,楊玉環有些窘迫,訥訥地說:「我這人太
沒頭腦,我是女道士——」
   「玉環,即使你成了貴妃,除非先調查清楚,不然,你也不宜見諸王、皇孫!」玉真公
主平和地說。
   她領悟了,諸皇子皇孫入朝,壽王必在內,自己的兩個兒子,可能也在內。
   一念之轉,她想到了從前的丈夫以及自己所生的兩個孩子,入宮以後,她一直沒有和外
面聯絡過,如今,想及了,她心中很不自在。
   到了長生殿,她忍不住,向玉真公主詢問:「他怎樣?」
   玉真公主自然明白她所指的是誰,低聲說:「很好,玉環,人事已改變了,你在宮中,
不宜提到從前,最好,也能把往事切斷!」
   「我知道——」楊玉環低喟著說。
   於是,玉真公主乘機詢問她的家庭反應。玉真公主私問玉環,一旦冊命正式宣佈,她的
父親會不會大鬧求死?這使得楊玉環為之淆惑,她想了一下,直率地說:「父親一定會極不
高興的,但是,我想他不會求死的吧?
   一個人好端端地活著,怎會肯死?不過,父親可能會不肯做官,我想他會如此!」
   「這是一件麻煩事,你的二伯父和哥哥呢?」
   「二伯父為人和父親不同,有官給他做,他一定會很高興的,哥哥就難說了,他可能聽
命於父親,只是,哥哥絕不會象父親那樣頑固。公主,這些事,我怎麼和皇帝說呢?有幾
次,他好象要問我,後來,說了別的話,便岔開去了,公主,父親還能管我嗎?」
   於是,玉真公主又笑起來,她告訴楊玉環,父親的權力管不著已嫁的女兒,但皇家卻希
望與外戚和睦。
   這是天寶元年年初一的事。
   到了正月底,楊玄□終於得知了女兒居住在興慶宮,女道士只是一個名義,他為此而大
憾,他以為這是家門的大恥,但是,朝堂中沒有一位諫官對此進言,大臣中,似乎全無反
應,好象無人得知,或者不予重視。在痛心中的楊玄□想了幾天,自覺再在都城挨下去,會
很無趣,於是,在二月中,他向國子監祭酒上書,自請致仕,並附了表文。
   國子監祭酒當然也有所風聞,但是,這一件事是不能說的,壽王妃入道,有過昭命,為
了當年慘死的皇太后,任何人對這一事件提出,都可能犯上不孝和不敬的名教大罪。他自然
不敢接觸這問題,只是慰留,請楊玄□於任滿或書編成後再退休。可是,楊玄□堅持著請求
轉呈表文。
   國子監祭酒在無可奈何中,把表文壓了十日,送到宰相那兒,李林甫是精明人,他當然
知道內情,這一道表文沒有處理,他也不奏告皇帝。
   楊玄□等了一個月,還未見批復,他再上表,又拖了一個月,才得知自己的表文「留
中」,那是不批,亦即表示不接受他的辭職,但也不表示拒絕——這是官場中一種特殊的方
法,但凡「留中」的本章,不便一再去催的,楊玄□為此,苦惱越深。
   在興慶宮內的楊玉環,完全不知道家人的反應,而且,從遷入興慶宮之後,她的生活也
起了變化,女道士的衣服法器,都被她拋掉了。而且,由皇帝囑咐,宮中上下,都稱呼她為
妃子,近侍和女侍,聽到高力士呼她為貴妃,也直接用了貴妃——這是宮廷中只比皇後地位
低一級的尊號,而實際上,以現在的皇帝的年紀,以及兒孫之多,也不可能再立皇後了,大
唐宮中,也多年沒有皇後,武惠妃在世時,等於是皇後,惠妃的稱號,也等於法制上的貴
妃,有惠妃這名稱時,通常是不再有貴妃的。
   高力士呼楊玉環為貴妃,想來,自天寶紀元開始後,皇帝要改變一下宮內的體制和名稱
——在朝中,已先改了,如侍中改稱為左相,中書令改稱右相,尚書左右丞相恢復僕射的舊
名;此外,地方上,東都、北都等,改稱京,州改稱郡,刺史又恢復太守舊名。
   這是配合新紀元的。
   宮中的婕妤,美人,才人等,有兩三人先已和楊玉環相熟的,她們喜稱她為太真妃,一
有人叫出,便叫開了——凡是和她相見的宮眷,人人都如此稱呼她。皇帝一樣聽到,有時,
也會喚一聲「太真妃」。
   楊玉環初時有些不習慣,但漸漸地就隨它去了——她的性格本來豁達,那是改不過來的。
   她沒有經過冊封,就實際上成為妃子了,而且,她不但和宮中的女人們相見時如此,有
時和皇帝在一起見朝臣——皇帝的秘書監賀知章,是名重天下的名士。秘書監是管皇家圖書
的,但通常兼理內部機要文書之事。他以職務上的關係,常在內宮,見到玉環時,皇帝介紹
時便說了:「太真妃」,再補充一句:「暫時且如此稱呼吧!」
   皇帝的文學侍從之臣,也得見楊玉環——皇帝經常在內宮有小宴會,約的是文學侍從,
楊玉環自移居興慶宮之後不久,就時時參加。
   她認識了不少人,她對這種比較少有君臣間拘束的小宴,也感到興趣。
   在這些宴會中,偶然會有人作幾首詩,也會談及當世的文風、音樂、藝術。
   曾經被擱下的婆羅門樂章,到了此時,又被提了出來,一次,楊玉環在小宴中命樂工奏
了幾節,請與宴的文士提出意見。皇帝在興奮中指定,以太真妃為領導,選擇適當的人來改
編,他說明,這將是天寶紀年的大樂章。
   文學侍從們自然是叫好的,於是,楊玉環在宮中,也有了正式事可做,她集中了梨園中
第一流的樂工,還有翰林供奉中的學士,甚至皇帝的駙馬張□也來湊興。
   這是非常的歡樂的日子,楊玉環不曾去理會到人事上的問題,偶然想到父兄,也偶然想
到丈夫與兒子,但生活太豐富了,偶然的想到,又偶然的拋開。
   也就在這樣的好日子,她的父親,官國子監司業的楊玄□臥病不上班,而且上表以病為
借口而辭職。
   宰相李林甫技巧地把這一封奏事交給秘書監賀知章處理,那是把這一問題轉給內廷經辦。
   皇帝得知了,皇帝也告知了楊玉環。
   於是,楊玉環自請回家去一次,她向皇帝說,自己將會把一切都說明白,希望父兄能予
諒解。對此,李隆基有著躊躇,他要求玉環暫緩進行,依照官制,因病請退休者,有給假休
養之例,如果體弱不能任事,可以同等職銜分司東都,不必真做事,但又不算退休,只是俸
給比較少一些,他說明,病假或者放棄職務而滿一百天,那就等於自行離開了官職。
   有一百天時間可以周旋,他勸玉環不必著急。
   楊玉環也真的不著急了。
   她修編婆羅門樂章,她又和皇帝在一起,由琵琶國手張野狐,以及一名由阿拉伯區域來
的外國樂師,還有一位西域的康居國樂師,共同創作了一套名為《紫雲回》的樂曲。
   這一套樂曲的底本,原是李隆基在十年前自己有感而湊合摘錄的,揉合好幾種樂曲,但
並未完成就扔下了。楊玉環好動,對宮廷中的忌諱又少予理會,她翻查皇帝的私人文書雜
件,找出了《紫雲回》的稿本,試了幾次,就催促著皇帝將之完成。李隆基雖然通曉音樂,
但是,要他獨立完成一套樂章,根本無此可能。楊玉環的情形與之相似,因此找了許多人參
研,就皇帝的稿本為基礎,把《紫雲回》完成了。
   這是揉合中外音樂的新創作,其中的舞曲部分,參照涼州曲和南方散曲而成,用兩隊舞
伎,共二十八人。
   楊玉環親自為之設計舞衫。
   《紫雲回》試演了幾次,才正式演出,皇帝找了不少文學侍臣來參觀。
   ——一位很有名氣的道士吳筠,為皇帝微召,從會稽來到長安,和皇帝見過一次,李隆
基對吳筠很是賞識,《紫雲回》第一次演出時,這位道士以客卿身份參加宮廷內宴而觀樂舞。
   之後,皇帝、楊玉環邀文學侍從們小飲,問吳筠散隱天下的人才,吳筠脫口而說:「蜀
人李白,命世奇才!」
   「李白,我也知道,我看過他作的詩,興慶宮中就有他的詩卷!」楊玉環欣然說出。
   皇帝看了愛妃一眼,笑著說:「太真妃也欣賞此人文學,當是不錯——李白這名字,我
自然也知道,好象,從前來過長安?」
   坐在楊玉環身邊的玉真公主微笑著接口道:「李白風神俊朗,以前來過長安,怕有十年
了。」她稍頓,指著賀知章和侍御史崔宗之說:「他們兩位應該深知李白,當年,李白在都
中時,有飲中八仙之稱,我們的賀監有一次請李白飲酒,身上沒帶錢,以所佩的金龜,質錢
換酒,一時傳為佳話。」
   皇帝回顧小妹,詢問:「你也見過?」玉真公主點點頭,楊玉環則轉向賀知章:「賀
監,你們飲中八仙,是那幾個人?」
   「這是好事者隨口說說的,似乎指我們中八個,一位是現在守制中的汝陽王,次為現任
左相李適之,其次是:崔宗之、蘇晉、李白、張旭、焦遂及老臣——當時在一起,只聚宴,
大家都豪飲,這八人中,蘇晉於開元二十二年故世了,現存七人,以老臣年事最高。」賀知
章謹慎地說。這是放縱的行為,他本人無妨,但對汝陽王和現任左相的李適之卻有妨礙,幸
而喜悅中的皇帝不在意。
   道士吳筠,借此機會,鄭重地推薦李白,皇帝欣然命賀知章立刻起草詔書征召。
   李隆基同時又希望各人推薦才智賢俊之士入朝,他說明了不必經由考試而入仕,只要大
家認為是人材,就可任用;他希望在自己為皇帝的第二個世代,能創造一個繁華的局面,以
前三十年,撥亂反正,天下已大治,國家有足夠的財力,四方也有猛士守土,因此,他希望
在文學藝術方面發展,使大唐王朝的精神生活有一番新氣象。
   於是,老去的秘書監賀知章舉酒為皇帝壽,與宴的人也齊呼萬歲。
   於是,著名的道士也是有名氣的詩人吳筠,朗誦了李白的一首新詩。
   這是升平時代的宮中樂事。
   李白這個人,曾經到過長安,頻交王侯,但並未獲得當時的人推薦,雖然地在當時認識
了朝中不少權貴,但是,權貴們不曾正式舉薦才氣縱橫、具有多方面長處的年輕的李白。
   可是,一名道士,偶然於宮中提及,使李白的姓名在一日之間顯揚了。
   李隆基在這一次宴會之後,才去看李白的詩,也從而欣賞了這一個人。
   至於賀知章,把征召李白的詔書草擬後,再正式轉交而發出去。
   興慶宮中,如今充滿了音樂氣氛。自從《紫雲回》譜成之後,大唐天子和他的太真
「妃」便熱衷於音樂。李隆基對此,原有相當造詣,楊玉環喜歡音樂,早期只是愛好而已,
但在入居太真宮之後,閒著無事,便在音樂方面深入,她也能作譜了。
   那一套天竺祀神的婆羅門大樂章,經過一次又一次地修改,融合中華古代的樂章,終於
初步改編成功。這和原來的祀神樂有了許多不同,但這也和中華古典的雅樂異趣。大唐皇帝
把它改成室內樂章,和《紫雲回》一樣,但新樂章是大部曲,共十八章,分為三大部,每部
六曲,第一部分的樂章稱為散序六曲;第二部分稱中序六曲;第三部分稱為終序六曲。
   第一部分是只有樂奏而不配拍的,沒有拍,也就不能舞,第二部分入拍,舞蹈開始,那
是以中華傳統的舞蹈為主體,初為慢舞,到了六曲的最後二曲才轉快,第三部分六曲,全為
快舞了,樂部屬黃鐘商調,轉到最後入破為越調,但在收結時,又回轉到正黃鐘宮,這部大
曲的最後,以玉磐為主響,引一長聲作結。
   從南北朝時代北朝的齊國、周國開始,都看重音樂,隋皇朝也一樣,隋文帝立國的第九
年,以還沒有創立代表本朝的音樂而大為不滿,大唐開國,融合南北朝的文化,但李世民熱
心地承繼隋煬帝楊廣的風格,為南方文化服務,在音樂上雖然有開創,但並未自成一個體
系,李世民只是胡亂的吸收,以古典的雅樂定為廟堂之樂,取遙遠的羅馬帝國的軍中樂章,
擴大而為破陣樂,定為軍中之樂,其余胡樂與南朝樂章相雜,沒有自己的風格。現在,李隆
基和楊玉環主持著,創立了一套綜合中外,而有自我中心的樂章。婆羅門樂章原是佛教的祀
神樂,李隆基將之改為室內大部樂後,宗教意識上也來了一個轉變,李唐以道教為主體,他
以道教代替了佛教,但仍保留一些佛教的東西在內,他求的是自我中心的綜合,而在第一部
分散序,又加入了儒家的雅樂分子。
   他暫時將之命名為《霓裳羽衣曲》。但並未將這部大曲交到太樂署去,他以為要成為一
代樂章,必須有多次試演和修改。
   李隆基和楊玉環著迷於此,楊玉環又潛心於學擊磬,李隆基則努力學吹笛,因為這兩種
樂器在樂章中都有引領的作用,大樂章的最後一個長引聲,由玉磐先發的。
   他們往來於興慶宮和大明宮,練樂教舞,還製作各種樂器,李隆基搜求到一塊勻稱的大
玉,命樂器工匠日夜施工,為楊玉環製作了一具玉磐。
   此外,在大明宮的梨園教坊和宮城外光化門北的外梨園,都有許多買來的少女在受歌舞
訓練。這是一個浩大的訓練計劃,外梨園負責初步的訓練和教育,使受訓的人認識字,這一
部分的女子,自八、九歲的女孩到十九歲的少女,以每隔二歲為一組,每組有一百四五十
人,共六百人,至於舊人,在外梨園留著的還有二百余人,那是用以賜給諸王和公主宅的;
有些人,也可能入宮為宮女及執事。另外,有五十多名女子,在受百戲雜技訓練,教師大多
從外面請來,只初步的基本功夫由宮廷的老人傳授。
   至於內梨園,除了已訓練成功的之外,又自外梨園選拔精華作高級訓練。由於要分別著
作各種訓練,宜春苑內,也撥出了幾所大屋,供訓練和居住之用,同時,西內的宮城,也有
她們的居處和讀書寫字的地方。
   皇帝和楊玉環的興致很好,他們經常去巡視宮內的各個訓練場所,楊玉環本身,能歌,
擅舞,又通曉好幾種樂器,她要求梨園供俸們努力選擇通才,訓練成為通曉各種技藝者。她
的要求很高,作事也全無顧忌。有一次,皇帝的駙馬、中書捨人張□入覲,張□是已故宰相
張說的兒子,得到皇帝的寵信,以中書捨人本官入翰林院為學士,經常參與內廷的宴會的一
人,楊玉環請張□自翰林學士中選一二個人來教梨園中的女子讀書。
   這是很荒悖的行為,但是,皇帝只是笑,沒有阻止——侍詔翰林的人並不少,有的本官
較低,但地位卻極為尊崇的,豈可用以教宮中的歌舞伎?但善以奉迎的張□一口允承了,他
在翰林有首席的地位,商得自己引薦的一位學士的同意,又自國子監調了兩名助教,入宮教
書。
   這事進行時,高力士知道了,他命內侍省選出十名通曉文事的內侍,接替了翰林學士的
工作。高力士熟悉楊玉環的性情,他明白自己的作法不會許犯到她的,不過,高力士訝異於
皇帝對楊氏的過分縱容,在此以前,大唐皇帝李隆基是嚴守著制度的。
   他想:難道是皇帝老糊塗了?但是,他時時見到皇帝的,皇帝的身體很好,一些也沒有
老態,在治事的時候,也一樣精細,為此,他淆惑。
   就在此時,一名來自新豐的少女謝阿蠻,自外梨園被特選而入內教坊,她雖然只有十三
歲,但是,她已顯出了秀麗,再者,她在入教坊之前就讀過書,也有初步的技藝工夫,她會
走繩,會玩弓腰,有這兩樣基礎,習舞,自然是事半功倍了。楊玉環親自召見她,並且命梨
園中兩名老師傅特別教育她。
   九月初盡時,名滿天下的詩人應召到了長安。
   自從道士吳筠推薦之後,李隆基看了不少李白的詩篇,他也聽到宮中的歌伎歌唱李白的
歌詞,以前,他沒有留意作者,一經有人推薦,他留心了,對李白的才華也有了相當的認識。
   第一次,由秘書監賀知章陪同李白入覲,皇帝於便殿召見一名可以說是平民身份的文
士,這是少有的,自然也是榮耀非常的。而且,在召見李白時,還有兩名大官員在場,其一
為京兆尹韓朝宗,他在當荊州長史時便已認識李白,韓朝宗是很有名氣的大臣,人們以為他
會有拜相的一天。其次為御史中丞張保,他們兩人正在奏事,為偶然的巧合,另外是皇帝的
駙馬,信成公主的丈夫獨孤明也在場。
   皇帝對四十二歲的詩人李白很客氣,賜坐,向他說:「卿是布衣,名為朕知,非素蓄道
義,何以得此。」之後,皇帝和他談了一些事,第一次的召見就結束了。這是習慣。首次為
君王召見的人,不可能有深談的。
   這是十月初的事,接著,皇帝就赴驪山溫泉宮了。
   皇帝在便殿召見李白的故事,迅速地傳出,長安的士大夫們,幾乎人人都知道這一故事。
   左相李適之為李白舉行了一次盛大的宴會,介紹長安的名流,其他的朋友,也都來親近
李白。
   在驪山,玉真公主於見皇帝時,建議召李白到溫泉宮,皇帝欣然接受,今年,皇帝將會
在溫泉宮留一個月以上,那是楊玉環建議的,她以為天下太平無事,天氣初寒,都城中既沒
有特別事故,留宰相在那邊照料足夠了,何必只住十多天就回城內?再者,楊玉環以為,自
都城到驪山,七十裡路程,快馬不消兩個時辰就可以趕到,大臣有事上山,也極為方便。
   這樣,皇帝就改變了往年的習慣。
   李白是在鬥雞場中接到皇帝的詔命的——開元二十年以後,長安的社會風習因富庶而趨
向奢靡了,有各式各樣的娛樂興起,鬥雞和踢毽,成了時髦的玩意,鬥雞,更是一種令人狂
熱的賭博。
   李白在長安社中看鬥雞——他雖然見過了皇帝,但並未安排職位,只是,他已住入了皇
家延攬四方賢達的賓館,皇帝去了驪山,他忙於酬酢,也忙於游樂。
   在鬥雞中,他得到通知,那已是下午了,李白問明了情況,次日,他自宮廷的廄中借到
一匹馬,由一名內侍和兩名吏人陪著他赴驪山——那是北風怒號、長安城十一月的寒天。
   他到驪山,被安頓在學士院中。
   次日午前,他被召見了——這回的情形比之在便殿初見時更加親切,皇帝在溫泉宮是度
假的,一切儀制都較在長安城中為隨便,皇帝召見他,談了國家大事,也談了各地的民情風
俗,李白多年來游歷四方,聞見很多,再者,他在巴蜀時,因為家族中和胡人有商業往來,
李白少年時會講吐蕃話,也學過吐蕃文,他為皇帝講了一些巴蜀地區的邊境情形。
   之後,皇帝留他午餐。
   這是宮廷內宴,楊玉環和玉真公主都出席了,其余,有賀知章和太子右贊善大夫楊慎矜
與幾位宮廷官員在,朝廷外臣,通常不參與這種宴會的。
   玉真公主和李白是舊識,有她在場,氣氛更加輕松,樂班唱奏了李白的作品。
   那是宮宴,在進食時,李白脫了外鞋,上暖閣席墊上而坐,皇帝和他的坐次很近,曾親
手調羹,賜李白食——對一名布衣,皇帝御手賜羹,自然是非常的榮寵。
   這一頓午飯,確定了李白在宮廷中的地位,但是,這是宮廷,不是朝廷——皇帝於稍後
命以李白供奉翰林,為翰林學士。這是很清高和優越的職位,但不是官。通常,翰林學士是
差使,以本官兼差的,但凡能兼有翰林學士的官員,幾乎必然會飛黃騰達的。而李白的得到
這一差使而不派實職,一方面可以說是皇帝對他的重視,同時,也由於他是平民,驟然入
仕,很不容易擔任官職。在理論上,如李白那樣以布衣奉詔,如派他官職,至多是八品級之
內。而翰林學士,有正五品官,甚至還有四品的官員。做一個時期空頭翰林,再出來,就可
以由差使轉職而取得較高級官位。
   (按:稍後期,白居易入翰林,同時六位翰林學士,有五人拜相,只有白居易一人未曾
拜相,由此可見翰林學士的地位特殊。)(附記:世傳李白曾命高力士為他脫靴,在唐代人
就有此傳說,後來又加上李白令楊貴妃磨墨而「醉草答蕃書」,那都是完全不可靠的,包括
楊貴妃騎馬,高力士執轡在內,都是胡說。李白自到長安至離開,楊貴妃尚未冊封為貴妃;
再者,高力士的官職是:左監門大將軍,知內侍省。內侍省監二人為從三品,高力士於開元
元年為右監門將軍,知內侍省事,那時,因太宗皇帝立法,內侍省不得置三品官,知內侍省
只有四品,但監門將軍則為從三品級。其後,高力士進為左監門大將軍,官階為正三品,和
宰相及尚書一樣高的官階。而內侍省屬下就有六個局,依編製有官品的內侍凡一千六百九十
六人,最低階或白身者有三千之眾,高力士即使對皇帝,也不必執奴僕之役的,他有自己的
辦公廳和府邸。李白絕無可能命高力士為之脫靴,即使要命也命不著,因為凡需要脫鞋子而
入的地方,高力士決無可能在旁邊。又,天寶七載,高力士的職位是驃騎大將軍,官階從一
品。我們切不能以戲台上的太監而看古代的內侍。)
   華茂的歲月,到天寶二年的季春,《霓裳羽衣曲》在宮內已初步正式試演了,樂工和樂
伎共六十四人,舞伎一百二十人,這是中式,可以減縮一半,也可再擴增一半。大唐皇帝李
隆基有一個雄心,等全曲完成,人員訓練好,便在蓬萊宮正殿舉行一次大演奏,以三百余人
演出。自然,現在距離那時尚過。
   耽於繁華和歡樂中的楊玉環,過著自己以為最舒適與愉快的生活。
   現在,她不再如初期那樣,隨時牽住皇帝與自己同在一起游樂。梨園子弟人多,內班的
樂伎中有不少傑出的人才,她在閒時,會和這些人在一起,學歌、學舞,學著弄各種樂器,
她精力充沛,常常樂此不疲。同時,她也識大體,去年十月上驪山,住了三十三天之久,大
臣中有人說皇帝一改元就貪歡樂,皇帝告訴了她,她發了一頓牢騷,但在天寶二年的正月,
她就主動勸皇帝不上驪山。
   知道這事的人,對楊玉環多有嘉許。認為自大唐開國以來,宮中的寵妃難得有如楊玉環
這樣的人,雖然楊玉環至今仍是女道士的身份,但人人都知道她實際是妃子了。
   宮中,因為年青的楊玉環好動,時時有游宴,大多在興慶宮。一時興至,他們也會到大
明宮去,皇帝會召邀宮內官、翰林學士及其他侍從們參加宴會。
   有一次,興慶池邊、沉香亭前牡丹盛開了,楊玉環在下午發現,她數了一下,花開的數
目很多,其中有數十本且已盛開。
   她在花間徘徊,陪著她的,有梨園的小舞女謝阿蠻。楊玉環是在梨園隨李龜年學歌回
來,經過沉香亭而發現的,她愛好春花的絢爛,命內侍去請皇帝來,她在沉香亭等待——不
久,內侍回報,皇帝午睡未醒。
   她想了一下,不欲去喚醒皇帝,徐徐回長生殿。
   當她回來不久,皇帝已醒,而且也得知楊妃相邀,他找她來,於是,玉環告訴他,牡丹
花盛開,很濃艷,如果今天不看,到明天下午,可能會有數十本趨向萎謝。
   她說明天下午,那是為著明天上午皇帝會上朝,而她又習慣著賴在床上,不願早起的。
   皇帝有一個長時間的午睡,醒後,精神很好,他欣然說出:「那就現在去賞花——哦,
這樣吧,我們到沉香亭吃晚飯,佈置燈彩,找小部樂演奏,明燈對酒,賞花,這是雅事。」
玉環喜歡各式各樣的活動,聞言,立刻命內侍去佈置,她再派隨來的謝阿蠻到梨園去,指定
幾名樂工和歌舞者,她特別點了琵琶國手賀懷智和歌喉最好的李龜年。
   接著,楊玉環對了銅鏡自照,聲言要打扮——作晚妝,她又要求皇帝也打扮。她自告奮
勇,服侍皇帝一次。
   她為皇帝選擇了顏色比較光鮮的衣服,又選擇適宜年輕人的游春帽,然後,她命人準備
照夜車——宮廷中有夜行用的照夜車,但一年中難得用上二三回的。楊玉環喜歡它,她向皇
帝說:「今天雖然只有我們兩個人,也象正式宴會那樣,排場體面些,讓我們兩個人享受。」
   她作了晚妝,皇帝為她畫眉,點脂……
   宮中的人多,皇命,一切安排迅速地完成,當暮色低迷時,皇帝和楊玉環都已打扮好
了,有四名執事女官,兩名內常侍,四名內侍,四名小內侍,十六名宮女隨侍,照夜車停在
宮門外,前面伸出兩支桿,各燃著四盞防風燈,車左右和後面,也各有四盞大小不等的燈,
燈光是射向外面的,燈內向車這面,用白銀作壁,燈光反射向外,特別明亮。
   通往沉香亭的路上,宮闈局的內侍每隔二十步就有兩人,每人管三盞燈。
   至於面積廣大的沉香亭,四面都懸了燈,花叢兩邊,設立七巧燈架,每一個架上,都置
有十多盞燈。
   天色尚未全黑,但沉香亭區域的燈光卻把白日的余光驅盡了。
   梨園子弟們在奏樂,供奉梨園的幾名主要的樂工到前面來迎駕,皇帝看著輝煌的燈火,
走入亭中,楊玉環指引他看燈光照耀著盛開的一叢花!
   此時,樂工們奏出凌波曲,在序奏中,左右獻上酒和小食,皇帝和楊玉環並坐在亭子向
西的一面,對著花叢。樂工則在亭下階的兩邊,當序曲將終時,著名的樂工馬仙期上前奏
告:謝阿蠻新學成一套舞,可配凌波曲。他說完退下,楊玉環再為之介紹謝阿蠻,李隆基唔
了一聲,隨著說:「這女孩,剛才你帶著她,一忽兒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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