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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簡薰 -【小農夫人】《全文完》

簡薰 - 小農夫人

喲~她向清越給大戶人家當丫鬟賺錢,招誰惹誰啦?
那蘇子珪不就是皇上面前的紅人嘛,憑啥這樣含幽帶怨地看她!
前夫又怎麼著?誰規定官家夫人下堂,就不能當下人了。
再說啦,當初若非他允諾不納妾,她這鄉下姑娘哪會隨他進京,
人人道她是飛上枝頭了,誰能懂她那野性子在大宅裡有多苦,
可只要想著他陪著她走出外婆逝世的傷痛,她仍舊軟化了,
有人心疼著,再苦她也不怕……哪裡知道,就是這樣的「良人」,
竟為了前程,意圖娶個門當戶對的平妻來換取官途平步青雲,
良人?良你個大頭!這下她還不跑,向清越這三個字就倒過來寫!
但多年後相遇,瞧他這態度,怎麼反倒像是她對不起那薄倖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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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不就是前夫嗎?

        江南,梅花府,趙家。

        天色將明未明,金黃色跟紫色的雲朵層層疊疊,夏日天亮得早,不到卯初呢,格扇已經透進一縷光。

        向清越在雞鳴之前睜開眼睛—— 身為趙家大小姐的隨身丫頭,是不能睡懶覺的。丫頭的圈子也是競爭激烈,她如果做不好,能頂替她的人多著呢,人人都巴望著能到大小姐身邊伺候,所以三年多來,向清越沒一刻敢偷懶,趙大小姐最喜歡她的梳頭手藝。

        向清越翻身下床,換了艾綠色的衣裙,又去後面水缸打水,梳洗乾淨,接著坐在銅鏡前把自己梳整起來。不能比大小姐好看,不然大小姐會不高興,可也不能不修邊幅,汙了大小姐的眼睛。

        幸運的是,穿越前做的是美髮,向清越一向懂客人臉色,趙大小姐挑個眉,她都能猜出是什麼意思,所以大小姐脾氣雖然大,卻不太會發到她身上。

        把金釵盤上長髮,向清越走到床邊搖了搖佩蘭,「佩蘭,起來了。」

        佩蘭好睡,直喚了好幾聲,這才睜開眼睛,也馬上下床。

        丫頭們沒有賴床的資格,動作自然快得很。

        佩蘭是趙家的家生子,原名叫做趙來弟,十歲的時候,趙大夫人不知道從哪聽來趙來弟八字好,一算果然是帶福的,便放在自己女兒身邊伺候。她跟向清越一樣,是大丫頭,趙大小姐當然不可能用一個叫做趙來弟的丫頭,於是另外給她起名佩蘭。

        趙大小姐的芳名叫做趙芳霏,今年十五,應該是訂親的年紀,但由於趙家門第好,官宦世家,趙大老爺可是梅花府的少尹,從四品的官,少尹的嫡長女自然得千挑萬挑,挑個好的,只是趙老夫人跟趙大夫人越是這樣想,婚事就更不順。

        身為丫頭,向清越自然不會去問小姐這種問題,問了不是討罵嘛,她只要乖乖做她的丫頭就好了,將來小姐要是嫁得近,她就跟過去梳頭,要是嫁得遠,她便另外謀生—— 她打的是活契,要走要留隨她意思,趙家可不能勉強她。

        佩蘭動作也很快,把自己梳整好,見向清越一身艾綠,便挑了一身月白,顏色不同又相襯,趙芳霏的脾氣不是太好,她們都盡量讓小姐挑不出錯。

        走出了下人住的後罩房,兩人並肩朝一進的地方—— 趙芳霏單獨住在流花閣,一進三大房,丫頭跟粗使婆子都住在後院的後罩房,趙芳霏是嫡出大小姐,伺候的除了吳嬤嬤一家三口,向清越、佩蘭兩個大丫頭,尚有紫苑、白芷兩個晚上服侍的,另外還有四個粗使婆子都由吳嬤嬤指派,她是趙芳霏的奶娘,趙大夫人一門心思全在兒子身上,趙芳霏跟吳嬤嬤說不定還更像一對母女。

        紫苑已經在格扇前面等了,見到人,乖巧的笑,「半夏姊姊、佩蘭姊姊。」

        向清越在趙家當然不可能叫本名,「半夏」這個名字是趙芳霏賜下的。

        向清越跟佩蘭兩人輕手輕腳推開格扇,經過花廳,繞過翠鳥屏風,走到趙芳霏的床邊,她睡得很熟。

        向清越輕輕的搖了搖趙芳霏,用很小的聲音開始叫喚,「大小姐,該起床了。」

        趙芳霏發出一個鼻音,然後翻了個身。

        「大小姐,您該起來了。」

        趙芳霏轉過來,講了一個字,「煩。」

        向清越繼續好脾氣的輕拍趙芳霏的手,「今日堂少爺跟朋友要來,大小姐得趕快起來梳妝打扮。」

        趙芳霏睜開眼,不是很高興。

        向清越陪笑說:「奴婢扶小姐起來。」

        趙芳霏嘖了一聲,向清越知道這是同意了,趕緊把人扶起。

        這時候白芷已經端了一盆溫水過來,佩蘭絞了溫手巾給趙芳霏擦臉,要輕輕的,小姐的皮膚很嬌嫩,可得小心。

        經過一番折騰,趙芳霏總算醒了神,坐在玫瑰妝臺前讓向清越梳頭髮。

        格扇一下又開了,不一會,吳嬤嬤繞過翠鳥屏風過來,見自己奶大的小姐已經起床,笑了出來,「小姐可起來了,老奴還擔心小姐賴床呢。」

        趙芳霏意興闌珊,「今日是什麼日子,祖母這麼重視,我可不敢賴床。」

        向清越用木梳沾了牡丹花油把趙芳霏的一頭長髮梳開,然後慢慢的盤起姑娘髮式—— 今天是重要的日子,趙老夫人已經叮嚀過,今日的幾個年紀合適的小姐務必好好打扮,因為住在秦縣的堂少爺要來。

        當然,重點不是堂少爺,自家人要來就來,沒什麼好迎接,主要是堂少爺的朋友,姓蘇,年紀輕輕就是司竹監,正七品呢,重點是只有一個長年在山上念經的妻子,還沒平妻,這若是當上了平妻,跟正房太太也是差不多。

        對趙芳霏來說,實在是一門很好的親事,奈何趙芳霏向來以貌取人,一聽說對方年紀二十五就不太感興趣,又聽說還有個妻子長年在山上,更是覺得一定是容貌鄙陋,沒姑娘願意嫁,所以一直提不起勁,前幾日還想著要裝病,但想想趙老夫人厲害,自己恐怕裝病不成還得罪了祖母,於是只能罷了。

        吳嬤嬤怎會不懂小姐,笑說:「小姐可開心點,老奴剛剛去松竹院老夫人那裡,聽那裡的嬤嬤說,蘇大人可是一表人才呢。」

        趙芳霏卻是不信,「一表人才,又是正七品的官兒,怎會二十幾歲還沒子嗣,分明是有問題。」

        「小姐,這科考哪這麼簡單,妳看那旁支的七堂老爺都快五十了還在考舉子,老奴聽說很多讀書人是斷了一切外務,專心讀書,三四十歲第一次當新郎的大有人在,不都為了功名嘛。」

        吳嬤嬤說完,給向清越使了眼色。

        向清越在趙家只是個丫頭,不敢得罪小姐,但也不敢得罪吳嬤嬤,已經對上眼神,不能裝作不知道,只能笑著勸,「蘇大人能以探花的身分就讓皇上賜下司竹監,著實厲害,聽說狀元郎給了內寺伯,這狀元跟探花都是七品,可見皇上喜歡探花郎多些,這蘇大人能有皇上的眼緣,肯定不會醜的。」

        吳嬤嬤連連點頭,「就是。」說完,給了向清越一個嘉許的眼神。

        趙芳霏想想,好像有點道理,「那照說蘇大人有了這功名,京城應該很多人想跟他當親家,怎輪到我。」

        趙芳霏雖然沒去過京城,但梅花府也算是個小京城了,條件好一點的少年少女根本不可能逃得過,都是早早被定下來,她若不是因為父親就是梅花府少尹,也不可能讓她悠閒的待到現在。

        吳嬤嬤噎住了,連忙又對向清越使眼色,向清越連忙說:「何況也只不過見見面,又不是一定要把小姐許給蘇大人,小姐若是無論如何都不喜歡,老夫人也不會強迫小姐的,畢竟老夫人在幾個孫女中,最疼的就是小姐了。」

        趙芳霏一聽,露出一點笑容,「這倒是。」

        趙芳霏長得像早逝的姑姑,故趙老夫人特別疼愛她,把當年來不及疼女兒的都拿來疼這孫女,趙芳霏的脾氣能這麼大,跟趙老夫人的溺愛也有很大的關係。

        向清越一陣忙碌,總算把趙芳霏的頭梳好,佩蘭也已經把衣服鞋子準備起來,幾人服侍了趙芳霏換衣服,便往松竹院跟趙老夫人請安去了。

*             *             *

        趙家是大家族,本家旁支一共好幾房人口,當官的當官、經商的經商,幾乎每房都有人特別爭氣,這樣的情形下,往來自然十分頻繁。

        盡孝,是趙家女眷每日必做的功課。

        趙老夫人總是心情很好。

        向清越想,如果她能活到這把年紀,有四個健康的兒子,一個當官,還當到了梅花府的少尹;一個經商,十隊海船,一百多艘,終年在海港邊來回,兩個兒子互相幫忙,興旺家族,剩下的兩個兒子雖然普通,但好處是孝順、能生養,子孫多多,那自己心情也會很好。

        趙老夫人看著打扮精緻的趙芳霏,露出和藹笑容,「這樣就對了,蘇大人看了一定喜歡。」

        趙芳霏嘟起嘴,「我又不希罕。」

        趙老夫人也不生氣,笑說:「是祖母希罕。」

        趙芳霏的幾個庶妹跟堂妹都羨慕的看著她這樣跟趙老夫人說話,祖母其實是很和藹的,可是她們不敢。

        趙老夫人笑說:「蘇大人年紀輕輕就官拜七品實在難得,正妻長年在上山念經,後宅就是平妻為大,他又是要走官路的,總不可能寵妾滅妻,若是你們有緣,祖母也算了了一件事情。」

        「孫女兒跟他都沒見過。」

        趙芳霏的母親汪氏笑道:「祖母難道會害妳?」

        趙芳霏敢跟祖母那樣說話,但卻不敢跟母親放肆,只能乖乖說:「女兒謹遵母親教誨。」

        「這就是了。」汪氏臉上喜色藏不住,「母親昨日去府尹家,回來得太晚才沒跟妳說,妳道那蘇大人叫什麼名字。」
「不就是蘇嘉懿嘛。」

        「哪這麼普通,蘇嘉懿是聖上給他賜名,嘉言懿行,這多大的榮譽,狀元跟探花一樣品位,聖上還給蘇大人起名,這不表明更加重視。」

        趙四夫人郭氏奇怪,「大嫂,皇上既然喜歡這蘇大人,怎麼不乾脆把狀元給了蘇大人?」

        汪氏就等著這麼問呢,得意的說:「因為那狀元郎已經是考了第十幾次了,都已經六十幾歲才上殿,榜眼也是快六十歲,我們東瑞國向來敬老尊賢,皇上自然得高看高齡學子一眼,要是真把狀元給了年紀輕輕的蘇大人,對蘇大人反而不好。」

        郭氏點頭,「原來是這樣。」

        想想,又給自己的女兒趙芳真使眼色,趙芳真今年十四歲,雖然還有點小,但如果蘇大人中意,備嫁個一年,十五歲過門就剛剛好。

        向清越站在趙芳霏身後,這種場合沒她說話的分,於是只靜靜的聽,心想,如果小姐跟那個蘇嘉懿真的看對眼,自己恐怕要另外找工作,因為她不想上京。

        趙芳霏只是脾氣大了點,但伺候三年多,向清越自問已經知道怎麼應付她,如果換一個人伺候,自己未必能做得更好,而且古代沒人權,小姐打丫頭天經地義,趙芳霏有一點很好,她是趙家唯一一個不打人的小姐。

       「芳霏啊。」趙老夫人和顏悅色的說道:「這蘇大人除了年紀大些,也沒什麼不好。看在祖母眼中,大妳十歲,說不定懂得疼人,女人嫁人就是跟老天賭運氣,運氣好的像妳娘、妳幾個嬸娘都嫁了好丈夫,運氣不好的,想想妳那郝家姊姊、祝家姊姊,丈夫長得好皮相卻不懂疼人,有什麼用。」

        向清越在心裡點頭,趙老夫人的智慧還是有的,別的不說,光是蘇大人要走官路這點,正妻跟平妻的地位就可以獲得保障,要不然像郝家小姐那樣被個妾室騎到頭上也實在很慘。

        丈夫嘛,還是要—— 算了,這可不是重點,重點是趙老夫人一門心思想把大小姐嫁給蘇大人,那自己就得另外找頭路了,不知道大少夫人還是二少夫人那邊缺不缺梳頭的,趙家月銀豐厚,她需要銀子。

        不是普通的需要,是非常的需要。

        早知道自己有天會穿越,她一定會好好學習一門在古代可以用得上的技藝,譬如說按摩啦,趙老夫人身邊有個李娘子,就是按摩的一把好手,每個月的月銀雖然跟她一樣是二兩,但趙老夫人的賞銀可多了,寡居的李娘子供得起兒子在書院寄讀,書院每個月至少五兩銀子,所以李娘子每個月至少五兩,光想就很羨慕。

        還有,趙老夫人院子裡有個專做點心的侯廚娘,是從京城來的,會的點心上百種,甜的鹹的都難不倒她,每逢貴客上門都會露一手,侯廚娘常常因為點心做得好被叫來前面磕頭,然後就是貴客賞賜。

        要說向清越有什麼偶像,那就是李娘子跟侯廚娘了,雖然都是月銀二兩,但人家賺得可豐厚了,自己雖然會梳頭,但會梳頭的多得去了,只是她前世經驗豐富、手巧,不然她也不敢想像自己這樣的下堂妻會有什麼下場。

        說來,自己也應該滿足現況了,趙家這樣的大門大戶居然願意聘請一個下堂妻來給未婚小姐梳頭,感激、感恩、感謝,希望趙家一定要屹立不倒,她才好繼續在這大樹底下生存,她沒辦法再找到更好的工作了……

         「芳霏,妳今年已經十五了,婚事不能再拖,入贅的事情也不要再提,祖母疼妳,可以當作沒聽到,可是萬一妳父親聽到,一定會大動肝火。祖母再疼妳,到時候都未必能保妳,妳的父親是梅花府少尹,我們是從四品的世家,絕對不可能讓一個好好的大小姐招贅,以後不准再提。」

        「祖母,孫女兒—— 」

        「半夏、佩蘭。」

        向清越跟佩蘭連忙回答,「奴婢在。」

        「好好勸小姐,要是讓老身再聽到一次招贅,我就打妳們一人十大板。」

        向清越在心裡叫苦,趙老夫人這也太不講理了,小姐希望招贅又不是她們慫恿的,怎麼能把帳算在她們頭上,但趙老夫人這樣說,也不敢頂嘴,雙雙跪下,「是,奴婢知道。」

        趙老夫人又說了一番,這才放她們回去。

*             *             *

        趙芳霏在流花閣彈了一會琴、寫了一會字,午飯只吃了幾口,又開始作畫,全身上下寫著煩躁。屋裡靜悄悄的,大家都知道她心情不好,向清越跟佩蘭更是大氣不敢出,深怕自己發出點聲音就成了趙芳霏發脾氣的對象。

        未正時分,小丫頭來說,堂少爺跟蘇大人已經到了,正在荷花池的水榭上,趙老夫人讓大小姐去。

        趙芳霏不敢違背祖母命令,站起身,卻沒想到一個不小心袖子劃過硯臺,染了一片黑,那是為了見蘇大人特意換上的金繡羅衫。

        佩蘭連忙說:「奴婢馬上幫小姐更衣。」

        吳嬤嬤一看,馬上下命令,「半夏,妳先過去跟堂少爺還有蘇大人說,小姐更衣,晚點過去,免得失了禮數。」

        「是。」

        向清越不敢耽擱,快步走出流花院,朝荷花池去。

        想到要見秦縣的堂少爺,覺得實在很煩。

        堂少爺叫做趙熙,跟趙家其實是再從的關係,但兩家都有出息,當然不在意親近點,於是「再從堂少爺」成了「堂少爺」。

        趙熙今年二十八,家中有妻妾,膝下有兒女,人生的顛峰是十七歲時考上舉子,然後就沒了。此後三年考一次進士,次次落第,但就古代讀書人來說,二十八歲也還很年輕,考,再考,秦縣趙家有的是錢,不用養家,慢慢考。

        向清越沒見過趙熙時,對他是有些好感的,畢竟科考不易,十七能上舉子,可得付出相當的努力,但自從趙熙想娶她當妾,那好感就沒了,只剩下嫌惡。

        妻妾成群了還惦著堂妹的丫頭,豬哥也該有個限度。

        然後趙熙那豬哥還覺得自己坦蕩,什麼也沒錯,所以不怕人知道,趙家的嬤嬤會拿向清越開玩笑,幾個大娘子也會拿她開玩笑,最可怕的是趙熙的妻子張氏還上門過,起先向清越以為張氏是來找麻煩的,結果自己錯了,不是找麻煩,張氏為了一圓趙熙的相思夢,所以特別上門表示誠意。

        「半夏,妳就點頭吧,我知道妳打的是活契,婚事可以自己作主,大爺人真的很好的,我雖然是正妻,但大爺對其他妹妹們都不差,我有的,妹妹也都會有,將來妳若入府,待遇也是跟我們一般。」

        「我也不是小器的人,我是真心希望妳能來我們家當大爺的新姨娘。我們院子那樣大,我這人又愛熱鬧,今天辦個賞花、明天辦個賞茶,熙爺讀書交朋友,我們就自己找樂子,人多有趣,妳說說喜歡什麼,我都可以幫妳置辦,喜歡看戲、聽說書都不是問題,我們這院子啊,孩子少、銀子多,日子舒服得很。」

        「我一見妳就覺得有緣,我可以跟妳保證,過門一定好好待妳,喝了茶,我們就是親姊妹的關係,我可以對老天爺發誓,絕對把妳當親妹妹疼愛,將來妳若有了孩子,也是嫡子待遇,都是大爺的孩子,我不會偏心的。」

        嘔。

        向清越傻眼死了,這張氏也賢慧得太過了吧,身為女子,她不能接受,什麼姊妹啊,什麼一樣啊,不行、不行,通通不可以。

        話說趙熙也混蛋得可以,還讓妻子出面做這種事情,過分。

        向清越想,自己對那個未曾謀面的蘇大人亦沒好感,一定是因為他跟趙熙混在一起的關係,人以群分,物以類聚,那蘇大人說得好聽,妻子在山上念經,尚未收平妻,但古代人的用字遣詞學問是很大的,妾室成群,也可以算是沒娶平妻。

        嘖嘖嘖。

        向清越一邊腹誹,但腳步可不敢慢,繞過大半個趙家後花園,總算到了荷花池。

        趙大老爺是梅花府少尹,宅子十分闊氣,那荷花池可不是只有幾朵盛開的荷花,幾節蓮藕,是真的能划小船的。

        夏夜時,少爺小姐都喜歡帶上果子點心上船,賞月吟歌,向清越跟著趙芳霏去過幾次,好不愜意,霎時她都忘了自己是什麼身分,只覺得月色美、夏風涼,一時間不知道當下是古是今。

        前生沒什麼好,今生,還不錯。

        有了冀望、有了喜悅,體會了很多前生沒體會過的情感。

        如果讓她重來,她還是會做出一樣的選擇。

*             *             *

        向清越提裙上了水榭。

        家中的丫頭已經煮起茶來,石桌上乾果鮮果都有,除了趙熙跟那蘇大人,還有趙家本家的兩個少爺,趙封跟趙勤。

        趙封跟趙勤也是讀書人,趙封好點,中過秀才,趙勤就真的尚待努力了。

        向清越屈膝,「奴婢見過蘇大人、大少爺、六少爺、堂少爺。」

        東瑞國階級嚴明,蘇嘉懿是有品級的司竹監,自然要先向他行禮,接下來就按照族譜的上下順序了。

        趙封見向清越只一人前來,奇怪道:「妳家小姐呢?」

        「小姐出門前衣服被墨水沾染,要更衣晚點到,恐貴客久候,故讓奴婢先來告知一聲,還請蘇大人跟各位少爺切勿見怪。」

        趙封跟趙勤自然不會在這種時候說自己妹妹不是,倒是趙熙,見到向清越時一臉笑意,「半夏,幾個月不見,妳氣色更佳,這段日子過得可好?」

        向清越只覺得尷尬,這是要她說什麼,不能罵,怎麼說都是堂少爺,但更不能謝,怕趙熙打蛇隨棍上。

        趙熙真的很白目,有妻妾有兒女,還在裝什麼情聖啊,噁心。

        只能顧左右而言他,「大小姐很快就到了,蘇大人跟各位少爺先用點心吧,這桂花定勝糕是侯廚娘的拿手點心,平時只伺候老夫人的,這回為了蘇大人跟各位少爺,侯廚娘一大早就起來忙。至於這魚形糕點,寓意魚躍龍門,對讀書人而言,最吉祥不過。」

        趙熙收起扇子一笑,「真會說話。」

        向清越在內心哀嚎,我也是被逼的,你不要在這邊表演深情款款,我根本一句話都不會多說。

        趙熙真的好煩。

        雖然心裡這樣想,臉上表情可是不敢洩漏半分。

        就在這時候,一直面向荷花池的蘇大人慢慢轉過身來。

        向清越一呆—— 那蘇大人眉清目秀,英風盎然,站在水榭邊,微風吹來,衣袂飄飄,皮相美,骨相更美,真正的風度翩翩。

        那雙清冷的鳳眼真的……媽啊。

        向清越在心中尖叫起來,喔不,不是,天哪,不要是……

        他不是蘇子珪嗎?

        他是蘇子珪沒錯吧?

        怎麼叫做蘇嘉懿了?

        喔不對,大夫人說過,蘇嘉懿是聖上賜名,所以他應該是蘇子珪吧……

        可、可是……

        他怎麼在短短幾年內從個舉子變成司竹監?還有,他不是要娶房玉蘅嗎?怎麼又是單身了?

        向清越只覺得一陣冷、一陣熱,一時間腦子發脹、一時間又覺得腦袋空空,想大叫,又怕自己真的叫出來,只好把嘴巴咬得死緊。

        趙熙關心問:「半夏,妳怎麼了?臉色這樣差?」

        「沒、沒事。」

        「臉色這樣白,病了嗎?」

        趙熙伸手就要來摸她額頭,向清越連忙後退,趙熙這才想起男女授受不親,乾笑,「我不是那意思,就只是擔心妳。」

        「奴婢沒事。」

        蘇子珪似笑非笑的,「趙兄可真關心這丫頭。」

        話是對著趙熙說,鳳眼卻是輕描淡寫的瞥過向清越,向清越只覺得背後一冷,突然又有點憤怒,看什麼看,被迫下堂了還不准別人找活計嗎?

        對啊,向清越,妳怕什麼,蘇子珪不就只是前夫而已,又不是債主,債主才該害怕,前夫有什麼好怕。

        向清越,挺起胸膛,別怕!

        但她就是……唉……

        她現在真懂為什麼趙芳霏喜歡長得好看的,要不是蘇子珪長得好看,自己至於這樣嗎?別的不說,長得好看的人還真了不起,看看看,蘇子珪那什麼眼神,什麼眼神,臉上就寫著一個「哼」字。

        趙熙臉上笑意不減,「也不瞞蘇大人,我對這丫頭有心思,自然對她與眾不同。」

        「哦。」蘇子珪淡淡一笑,「喜歡,要過來就是,一個丫頭而已。」

        「這丫頭是活契,她不願,我也拿她沒辦法。」

        「她不願啊……」蘇子珪說了這四個字,又看了向清越一眼。

        向清越被他看得又慫又怒,想發脾氣得忍住,想跑也不能跑,只能拚命在心中叫自己冷靜。

        深吸一口氣,她開始在心中念經: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不生氣、不生氣、不生氣,不要造口業,今天只是意外,她知道這個蘇大人只是有公務要辦,在這邊住幾天,很快就會走……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

        呼,吸。

        大口呼,大口吸。

        向清越真的覺得穿越人就是這點好,心臟無比堅強,就像現在,她明明看到前夫嚇得要死,也可以裝作沒事。

        你演我也演,大家一起演。

        但不知道為什麼,她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吳嬤嬤說,蘇大人尚未娶平妻。

        蘇家啊,那根本惡靈古堡,哪個腦袋正常的女子都待不住的,就那一家子還想娶平妻好開枝散葉,就算當上一品太尉,也只能有妾室啦。

        哈,哈哈,哈哈哈。

        唉。

*             *             *

        在趙家,少爺小姐的晚飯是四菜一湯,酉時廚房已經把食盒送來,向清越跟佩蘭連忙布起菜。

        葷菜是茶香子雞、白花海參,素的是香菇蘿蔔、糖醋蓮藕,湯品是豌豆肥腸湯,配上四鮮果,蘋果、桃子、西瓜、荔枝。

        趙芳霏興趣缺缺,茶香子雞只吃了一口,糖醋蓮藕倒是喜歡,吃了一小半,飯沒動,豌豆肥腸湯還算賞臉,喝了半碗。

        向清越跟佩蘭互看一眼,這樣不行啊,萬一小姐瘦了,被罵的可是她們。

        「小姐想吃什麼?不如奴婢下廚做給小姐吧?」佩蘭提議。

        趙家大,除了趙老夫人以及懷孕的女子之外,其他人都不能點菜,但佩蘭小時候在廚房待,要做些吃食還是可以的。

        趙芳霏搖搖頭,「熱,不想吃。」

        向清越馬上剝了一個荔枝,「小姐不如嚐嚐荔枝,這可是嶺南第一批荔枝,老夫人特別賞下來,其他小姐可沒有。」

        趙芳霏就著向清越的手吃了,「還算可以。」

        佩蘭陪笑,「等六七月盛產,奴婢肯定去廚房給小姐挑又大又甜的。」

        趙芳霏突然問道:「妳們今日都見過蘇大人了,覺得怎麼樣?」

        向清越心裡猛然一跳,她已經念經念一個下午了,看來還要繼續念。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沒事多念經,不要造口業。

        佩蘭沒想那麼多,「奴婢見識少,不過蘇大人年紀輕輕就位列七品,樣貌還長得那樣好,是很好的親事了。」

        「半夏妳說呢?」

        「奴婢也沒見識,小姐若有什麼想法,奴婢去做就是了。」

        趙芳霏放下筷子,「祖母為了接待蘇大人,特意把漂亮的丫頭都換去客院了,妳留點神,幫我打聽打聽,看看這幾日他有沒有要了誰。」

        向清越在心中叫苦,老天鵝啊,她看到前夫已經夠尷尬了,現在還得去打聽前夫有沒有要丫頭暖床,萬一蘇子珪知道了,搞不好還會臭美,覺得自己魅力無邊,才會讓前妻念念不忘。

        但這邊是小姐命令,也不能說不,只好硬著頭皮,「是。」

        「小姐也開心些,如果婚事成了,蘇夫人長年在山上念經,出入自然是小姐張羅,跟七品夫人也沒差多少,再說了,將來蘇大人再高昇,肯定會為了應酬往來方便而把正妻休掉,把小姐扶正。」佩蘭一如既往的樂觀,「那可風光得很,本家旁支的小姐都沒人這樣風光,等小姐將來當了祖母,至少也是三品,說不定是二品夫人了,到時候豈不光宗耀祖。」

        趙芳霏饒是沒什麼心情,還是笑了,「妳真能說。」想想又嘆息一聲,「可是進入官戶,日子就沒那樣輕鬆了,要說我沒出息也好,比起官門,我更想嫁入商家,有錢、當太太,不用去阿諛奉承別人,七品算什麼,開個宴會要跟多少人打招呼。京城啊,貴人多著呢,七品其實不算什麼,何況我還只是個平妻名分。」

        向清越不得不佩服,趙芳霏雖然才十五歲,但腦子很清楚,比起一門心思想搭上這門親事的趙芳真,趙芳霏可是聰明多了。

        只是大戶人家的女兒向來就只是籌碼,趙老夫人就算再疼愛趙芳霏,她也沒有說不的權利。

        趙芳霏想了想,似乎是下定決心,「半夏,妳把這些水果分一半拿去給蘇大人,順便拿點銀子過去賞人,該給的都給,不用省。」

        向清越內心痛苦,臉上卻是不敢顯露,只能取了個平日裝糖果的青瓷盤,把四鮮果都撿了一些上去,放入食盒,又在放賞銀的抽斗取了幾個荷包,一手拿著燈籠,朝著客院去。

        心裡一直想著慢點到、慢點到、慢點到,但平日走起來長長的距離,不知道這次為什麼一下就到了。

        真是,她明明已經放慢腳步了,為什麼還是這麼快!早死跟晚死差很多,她想晚點。

        向清越在白牆邊又深呼吸了幾次,咧嘴一笑,維持著這弧度,這才抬手敲了客院的門。   

        守門婆子知道大小姐送水果來,笑著讓她進了。

        向清越拿出一個荷包給婆子,告訴那婆子,要是別的小姐有派人來,傳個話給她,另外有賞,婆子笑咪咪的連忙點頭。

        主屋內,蠟燭亮著,在格扇勾勒出一個在讀書的人影。

        向清越腳步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沉重,好像灌了鉛,怎麼樣都走不動,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

        她還是敲了格扇,一個丫頭從裡面給她開了門,向清越認得,那丫頭叫做晨曦,是趙老夫人身邊的得力丫頭,長得很美,柔柔弱弱的模樣,一雙眼睛更是生得我見猶憐。

        蘇子珪在案前讀書。

        向清越一個屈膝,「蘇大人,這些水果是我家小姐的心意,請您嚐嚐。」

        蘇子珪抬起頭,清冷的鳳眼露出諷刺的笑意,「放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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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君子愛財,取之有道

        七年前,江南,稻豐村。

        這天對十六歲的向清越來說沒什麼不同,一早起來,給爹娘的牌位點了香,拉開廚房灶子上的小門,看著火星還有一點,放了一把乾稻草,火一下大了起來,接著放入兩木條讓火燒起,在鍋裡倒了水準備煮飯。

        一樣的事情做了好幾年,自然熟門熟路,不一會淘米下鍋,水沸,鍋子慢慢散發出米香。

        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來,「越丫頭。」

        向清越回頭,看到來人,露出笑容,「外婆,天氣冷,怎麼不多睡會。」

        「冷,但聞到米香,不知道怎麼的就自己起來了。」

        向清越一笑,「外婆去等著,很快就好了。」

        田婆子愛憐的看著眼前的外孫女,不是她偏心,但這孩子真的又孝順、又乖巧、又懂事,可惜自己女兒福薄,女婿也是個短命的,夫妻倆居然一前一後留下越丫頭走了,向家那邊的親戚原本是想把向清越直接給人當童養媳,後來是田婆子捨不得,把孩子要了過來。

        鄉下的女娃是不值錢的,向家見人家外婆要,也樂得少麻煩—— 把孩子給外婆,別人總不能說他們做得不對。

        一老一小就這樣互相陪伴,老的照顧小的,等到小的長大了,換她照顧老的,洗衣、砍柴、種田,什麼都會。

        田婆子心疼哪,可是她自從前幾年跌了一跤,後來腰一直好不了,使不上力,粗活也只能都交給當時才十二歲的向清越。

        向清越懂事,咬著牙硬撐下來,粗活這種事情,做久就習慣,現在稻豐村誰不知道向清越是翻田的一把好手,農忙時還會給幾斗米,請她去幫忙。

        祖孫倆就這樣相依為命,日子過得也挺好。

        向清越其實還有個舅舅田大郎,但舅母倪氏厲害,田大郎連回家探視自家老娘都不敢,也是很沒用了。田婆子剛開始還會想兒子,後來想著想著就想開了,算了,當自己沒有兒女命吧,兒子不孝、女兒早死,所幸上天給她這個外孫女,也能稍解寂寞。

        每天日子都差不多,但很寧靜,也很快樂。

        對向清越來說,這樣的日子還挺舒服的,前世她生在一個重男輕女的家庭,爸媽只看重兩個弟弟,彷彿她是撿來的一樣,雖然不曾缺衣少食,但就是沒有關心,媽媽甚至給她一個印章,讓她自己在聯絡簿上蓋印,因為母親沒空。

        可是,媽媽卻有大把的時間陪兩個弟弟讀書。留學過的母親英文很好,但她卻只教兩個弟弟,一個一個文法、一個一個例句,她也提過想讓媽媽教她,講了幾次,最後媽媽不耐煩的告訴她已經給她報了補習班。

        就是這樣,她不能說自己被虐待,但是沒有愛。

        爸媽對她漠不關心。

        她大學到中部念書,寒假回家,發現房中堆滿兩個弟弟的雜物,她氣得要發瘋,要弟弟馬上搬走那些東西。

        爸爸卻說:「這有什麼好生氣,他們是妳弟弟,我就是討厭妳這種樣子,不知道像了誰,自私得要命。」

        自私?

        她真的被打擊到了,她從小到大備受冷落,不爭不搶,爸爸居然覺得她自私?

        已經把爸爸媽媽都讓出來了,這樣還自私?

        她終於瞭解在這個家,自己的存在有多麼多餘,他們四個才是一家人,她不是,她只是個意外闖入者。

        她在客廳大哭,訴說自己多年委屈,說得泣不成聲,幾度哽咽,爸媽皺著眉,下了一個定論,「養妳真不如養隻狗,好吃好喝的供著,居然這麼不滿意?妳去外面問問誰這麼好命,一天到晚給爸媽臉色,不知好歹。」

        不知好歹,這四個字像響雷,轟得她頭腦生疼。

        後來她沒再回過家了,但同時,爸媽也為了要她低頭,斷了經濟來源。

        這時候她在批踢踢上看到一篇文章,說美髮要是好好學,很好賺。

        她就中斷了大學,開始去當學徒。

        她有一點天分,學得又快又好,短短三年多已經成了設計師,美髮很辛苦,沒有很好賺,但過得去,只要肯努力,客人不缺,一天下來腰痠背痛,不會想太多就一覺到天亮,好像也不錯。

        至於戀愛,真沒想過。

        以前想當好女兒、不敢戀愛,後來自己獨立了,又忙得沒空了。

        想存錢、想買房子、想要一個真正自己的家……這些已經佔據她所有時間。

        一場車禍,她來到這裡,取代了七歲時生重病的向清越。

        剛開始當然是驚慌的,一來這邊就沒有娘,爹又剛死,親戚都嫌她是個麻煩,等她被送到田婆子身邊,第一次被真誠的擁抱、第一次被和藹的對待,向清越短短的手緊緊攀住「外婆」的肩膀,覺得外婆的懷抱好暖好暖。

        原來,被人擁抱是這樣的溫暖。

        原來,晚上有人替她蓋被,是這樣的感覺。

        這一趟穿越,讓她重新體驗了一次人生。

        前生沒得到的親情,在田婆子身上都得到了。

        外婆愛她,勝於一切。

        她也不願去想太多,能這樣下去就好了,她想跟外婆一直生活下去。

*             *             *

        吃完早飯,田婆子收拾碗筷,向清越拿起髒衣服,「外婆,我去洗衣服了。」

        「好,小心點。」

        「知道。」

        那桶髒衣服已經堆了好幾天,今日天氣好,大太陽,趕緊洗一洗,如果能連出兩個晴天,那衣服就會乾了。

        向清越走到河邊,找了塊大石,拿出乾燥的皂莢,開始捶起衣服來。

        沒穿越都不知道,古代人的智慧真非比尋常,看起來普普通通滿山遍野的植物,可以清洗衣服,洗完還有點植物香。

        嘶啊,水好冷。

        雖然南方不下雪,但冬天水還是冷。

        明明已經抹了一層豬油護手,但豬油真的不經用啊,那個水冷哦……好冰。

        向清越一面發出各種寒冷的聲音,一面繼續揉衣服。

        揉得差不多了,拿著衣服的領子站起來,用溪水刷洗,至少得上下三遍,才能把皂莢洗乾淨。

        唉,那是什麼?

        眼花嗎?

        不是,是真有東西飄來。

        向清越的這個身體才十六歲,視力好得很,的確有東西順溪而下……這這這,媽啊,屍體?

        可是臉朝上,說不定還活著……

        可萬一死了呢……

        也挺可憐的,鄰村有個義莊,如果真是個死人,她就去鄰村喚人過來……

        想到自己再世為人,好像冥冥之中也有神明的意思,神明會希望她把人撈起,然後請人安葬。

        想到這裡,向清越勇氣倍增,脫了鞋子就往溪中走。

        好冰,刺骨的寒……

        眼見那屍體越漂越近,越漂越近,向清越鼓起所有勇氣伸手拉住衣角,開始奮力往岸上拖。

        好重,水好冷。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這才把人拉上石岸,幸好她過去幾年春耕秋種,鍛鍊了結實的身子,不然可真沒辦法,這可是一個比自己身形還高的大人呢。

        年輕的男子,穿著深藍色的袍子,頭上散髮,腰上有個玉珮—— 要記清楚這人的樣子才好去官府報案,說不定人家家人也在找。所以向清越雖然害怕,但還是看了仔細。

        這人一身好衣料,脖子上那圈還是白貂毛,肯定不是小戶人家,想想那玉珮成色不錯,八成有出處,於是向清越摘了下來,與其語焉不詳的描述,不如直接把玉珮給官府的人,這樣找人最快。

        把玉珮放入懷中後,向清越從洗衣桶拿出一件長衫想把那人的頭臉蓋住,再去鄰村找義莊的人,豈料才正抖開衣服,那人居然咳嗽起來,嚇得她一下鬆了手,那濕衣服就直直掉在那人臉上。

        活的?

        居然是活的?

        向清越手忙腳亂把濕衣服拿起來,又探了探他的鼻息,還有呼吸,雖然很微弱,但確實是熱的。

        她連忙拍拍他的臉,「喂,醒醒。」

        那人動都不動。

        「你叫什麼名字?」

        天,他好燙。

        向清越又掐了他的人中,「醒醒。」

        那人醒是醒了,一雙鳳眼極度虛弱的睜開,瞪了她一眼,然後又昏過去。

        向清越想了想,穿好鞋子,把人往背上一背—— 那人身上的冰冷河水就這樣滲入她的衣服。

        老天,刺骨冰寒,呼出去的氣都是白的,這人到底在溪水中漂了多久?

        還有,不管怎麼樣,既然讓我看到的時候還沒死,就千萬別死。

        前生車禍,她還記得那瞬間的恐懼,活著比死有趣多了,不管你是誰,都給我撐著。

*             *             *

        「十顆傷寒丹,一次一顆,一天三次,化在水裡喝了。屋內的炭火不能停,不然他的肺好不了,會咳上一輩子。」歐陽大夫交代。

        田婆子連忙點頭,「是,多謝大夫了,這麼冷的天還願意出來,這是診金,多謝您了。」

        「十顆丹藥吃完,應該已經退燒,如果還是不好,再讓人過來找我。」

        「是,謝謝您了。」

        田婆子客客氣氣的把歐陽大夫送走—— 一個時辰前,越丫頭把人帶回來的時候,她也嚇了一跳,後來知道還活著,便想著好歹是一條命,救吧,不然怎麼辦呢,難不成大冷天的把他扔在外面等死?她老婆子可做不出來。

        雖然收容一個大男人有點不方便,但她沒辦法見死不救。

        會請歐陽大夫的原因也很簡單,歐陽大夫診金便宜,知道她們用不起湯藥,都是給丹藥化水,藥錢只要三分之一。

        歐陽大夫前腳剛走,向清越提了熱水壺進屋—— 已經把濕衣服換掉了,現在穿得暖暖的。

        祖孫合力把丹藥化了,又用小湯匙餵那人喝。

        倒是個好病人,雖然喝得慢,卻沒溢出多少。

        向清越說:「等他好了,非得加倍的跟他收藥錢不可。」

        田婆子笑罵,「胡說八道些什麼。」

        「本來就是,我們也不求發財,但也不能讓我們虧本啊,就算歐陽大夫好心,診金跟藥錢也還是一筆大支出呢。」

        「越丫頭,別這樣想,我們今日救了人,外人不知道,但菩薩都知道的。」田婆子慈愛的摸著孫女兒的頭髮,「菩薩會想,妳是個好丫頭,肯定會保佑妳平安長壽。」

        「菩薩若想對我好,那就保佑外婆平安長壽,除了外婆陪我,我什麼也不希罕。」

        聽得孫女兒這番貼心話,田婆子笑到眼睛都不見了,「妳乖。」

        田婆子把剛剛歐陽大夫的話轉告了,向清越道:「那再燒個炭盆吧。」

        救人救到底,送佛送上西,既然讓她給救了,又知道燒炭盆就可以讓他的肺好起來,自然得燒了。

        田婆子看著那人,「看來也是好人家的孩子,這落了水,家裡不知道多著急,等他醒來,問了名字住處,我們就去官府報案。」

        向清越突然想起一事,連忙從懷中拿出玉珮,上面就刻著一隻鳥兒,玉色溫潤,卻是沒有多餘的字。

        田婆子一看這富貴東西,嚇了一跳,「越丫頭,這哪來的?」

        「他身上的,我當時以為他死了,想著拿玉珮去官府報官,現在既然活著,還是物歸原主吧。」

        說完,把玉珮放在枕頭旁邊。

        田婆子的屋子不大,就兩個房間,當年是丈夫帶著兒子住一間,自己帶著女兒住一間,後來兒子娶妻,在後面的雞寮隔出一個小房。之後媳婦那個鬧啊,就別多說了,結果兒子帶著媳婦回岳家住再沒回來。

        後來田老頭上山打獵,一去不回,村子裡常有這種事情,田婆子就知道發生了什麼意外,趕著把女兒出嫁免得耽誤了年華,沒想到女兒成親才幾年就死了,女婿也跟著出了意外,留下七歲的向清越。

        田婆子一個人生活了幾年,突然多了個孫女,自然疼愛非常,祖孫兩人吃住都在一起,從沒人想過要去另一個屋子。

        現在救了這人,便擱置在這空屋裡,田老頭以前用的舊枕頭、舊被子拿出來打一打倒還可以用,只是燒炭盆子花錢,但想著一條人命呢,總不能為了省炭錢,把人命陪進去,鄉下人迷信,相信做好事會有好報,菩薩都看著呢。

        「田婆子!」屋外有人大喊,「在不在,開門哪!」

        田婆子站了起來,「是牛婆子,我去看看。」

        田婆子離開後,向清越又仔細看了那人,不得不說歐陽大夫的藥還是厲害的,這吃下去也沒多久,皮膚已經有點人色,不再是那樣的死白。

        心想,不管你是誰,都快點醒過來,我家窮,可沒辦法長期照顧一個病人。

        床上那人突然咳了起來,向清越連忙給他拍拍。

        他夢囈般的發出一點聲音,咳了一陣子後,終於又睡去。

        這時候田婆子也進來,笑說:「牛家那個剛出生的崽子這幾天夜哭不停,牛婆子來跟我要紅紙貼床頭。」

        向清越奇怪,「是不是病了?」

        牛家那剛出生幾個月的小娃娃她見過幾次,好吃好睡,乖得很。

        「沒有,是大妞前幾天不小心砸了碗,發出大聲響,崽子大概嚇到了,從那日開始夜哭,錢婆子說貼紅紙有用,牛婆子這才到我們家來問問,家裡剛好有,就分了一些給她。」田婆子邊說,邊把手中的紅紙糊上些米漿,然後也貼在那人的床頭。

        向清越笑了起來,「外婆人真好。」

        「既然錢婆子說貼紅紙有用,那就試試,也給他貼一個,希望他快點醒。」

        陽光透過紙窗穿了進來,連下了好幾天的雨,這太陽難能可貴。

        向清越突然想到,「哎呀,我衣服還在河邊呢,差點忘了,要不是看到出了太陽都忘了這事情,外婆,我去拿衣服,去去就回。」

*             *             *

        第四天,向清越化了最後一顆丹藥給男子,心裡想著,雖然不發燒了,臉色也紅潤起來,但還不醒,是不是該讓歐陽大夫再來一趟?

        小心翼翼的餵完那碗湯藥,向清越用袖子給他擦了擦唇邊溢出的藥漬,心裡想著,好,再等等,要是下午還不醒,就再去請歐陽大夫。

        那人又咳了起來。

        向清越連忙給他拍拍,輕輕的,一下又一下。

        又是一陣劇烈咳嗽,那人慢慢睜了眼。

        向清越眼前一亮,真好看的鳳眼,雖然還有些病中的迷糊,但配上那秀挺的鼻子,完全是個漂亮公子啊。

        長得這麼好看,肯定是禍水。

        「醒啦?」向清越把他扶了起來,「還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像是在回答她一樣,那人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好好好,我知道了,下午我會再請歐陽大夫過來的。」

        那人似乎終於清醒,低頭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四周,又皺起眉,「我,咳咳,是誰幫我換衣服的?妳家的小廝呢?」

        向清越噗嗤一笑,「你看我們家像有小廝嗎,我外婆身體不便,使不上力,是我幫你換的。」

        那人大驚,「妳給我換衣服?」

        「不然怎麼辦,你一身濕衣裳,不換肯定病下去。」

        那人臉上陰晴不定,「男女授受不親,妳怎可如此。」

        向清越心想,沒想到救了一個貞潔烈男,心裡越想逗逗他,「不過就是看個身體嘛,有什麼大不了,老實說,你的身體……還挺美的,膚滑細嫩,就像好人家嬌生慣養出來的一樣。」

        男人似乎是大受打擊,又似乎是不敢相信,「妳是不是想趁機讓我收了妳,告訴妳,就算我沒正妻,也不可能收了妳的。」

        向清越笑得快內傷,「不用、不用,就當我白看了一回,這事情你不說,我不說,誰知道,我都不介意了,你也不用介意。」

        那人臉色已經難看到一個極點,半晌,似乎是下定決心,「等我痊癒回京,妳跟我一道回去吧。我是世家子弟,正妻得由父母作主,但妾室的名分,我可給妳,既然……我不能不負責。」雖然是她不知羞恥在先,但自己不能沒有擔當。

        向清越悶笑,原來不是漂亮公子,而是古板公子啊,「都說不用了,我認真的,我救你不是為了過好日子。」

        那人狐疑,「真的?」

        「當然,我當時還以為你死了呢,說了半日,我連你叫什麼都不知道,我叫向清越,你呢?」

        那人猶豫了一下才回答,「蘇子珪。」

        「蘇子珪,名字倒不錯,你安心養病吧,等病好再走。等你回到京城,記得把藥錢診金寄回來給我們就行。」向清越看他一臉病容,出聲安慰,「幾天沒吃東西,餓了吧,我去給你煮點粥,你運氣好,我家只養了幾隻雞,今天剛好下了四個蛋,等會給你煮雞蛋粥。」

        話才剛說完,蘇子珪的肚子就叫了起來。

        對向清越來說,人餓了,肚子叫很正常,但蘇子珪卻是一臉萬念俱灰的樣子,似乎不能接受肚子居然叫這麼大聲。

        原來有錢人家這麼有趣的嗎?幫換了衣服就得過門,肚子叫了就是丟人?

        向清越憋笑,「好了好了,不用不好意思,誰肚子餓了不叫是不是,你都餓幾天了,肚子叫一點也不奇怪。」

        豈知她不說還好,一說蘇子珪臉色更差。

        哎喔,大少爺難伺候。

        向清越看他沒有躺回去的意思,把棉被拉高蓋到他的胸口,這邊壓壓、那邊塞塞,用被子把他包得緊緊,這才去廚房煮粥
煮粥是習慣的事情,灶子又有火星,自然十分快速,沒多久就變出一碗雞蛋粥。

        向清越端著碗進來,蘇子珪伸出手,「我自己來。」

        「別了,這碗重得很,你現在沒力氣拿的。」

        向清越一杓一杓的吹涼餵他,蘇子珪雖然神色不太自在,但肚子真的太餓了,還是張了嘴,熱粥一入肚子,整個人都舒服了。

        向清越問:「對了,你是哪裡人,我好去官府報案,讓你家人來接你。」

        「我出身京城,祖父是大行臺尚書令,有、有勞姑娘。」

        向清越知道他肯定不太跟人道謝,所以才會這樣不自在,但也沒管太多,救他是因為自己的良心,不是為了要他跟自己道謝。

        大行臺尚書令,正二品呢,厲害,「我們稻豐位處南邊,你是京城人士,怎麼會到這裡來?」

        「我出遊想增廣見識,沒想到遇見山匪,把我拋下江河……」

        「你自己一人啊?」

        「是。」

        「沒帶隨從?」

        「沒帶。」

        向清越奇道:「南邊土匪多,你怎麼敢?」

        「我在京城聽說天下太平,路上無匪……」

        向清越點點頭,原來是這樣,地方官為了保烏紗帽,就算有土匪也不會上報的,京城的皇帝自然覺得自己政風清明,結果就是害到蘇子珪這種世家子弟,覺得天下都沒壞人,沒想到遇到一堆狠心的。

        「不要緊,都過去了,你也別多想,明天我就去城裡官衙那邊把你的名字跟出身說上一說,家裡肯定很快就來接人。對了,你的玉珮就放在枕頭邊,看來也挺貴重的,記得收好了。」

        蘇子珪有點不太自在,「多謝妳了,向姑娘。」

        「不客氣。」

*             *             *

        隔天向清越出門,卻帶回來壞消息—— 前陣子連續大雨,唯一往城裡的路斷了,要修得等開春,天氣好才能施工。

        也就是說,蘇子珪是暫時回不了家了。

        他當然大受打擊,半晌都說不出話,向清越也只能安慰他,很快啦,不過幾個月的事情,只要命還在,什麼都可以等。

        要說有什麼好事,就是他的身體確實在恢復。

        食量變大了、咳嗽變少了,睡眠越來越好。

        一旦恢復,蘇子珪就覺得自己不該這樣吃白飯,傻子都看得出來,這祖孫兩人不富裕。

        想了想,問清楚里正家裡,便前去把那塊玉珮換了一百兩銀子—— 實在是太少了,這玉珮放在京城至少也得上千兩,但里正不識貨,只願意出一百兩,自然也沒辦法,總不能一直吃喝這對祖孫的。

        回到田婆子家,把一半給了向清越。

        向清越嚇了一跳,「你哪來這麼多銀子?」

        「別管,收下就好。」

        「我是很想收,可是你沒說哪來的,我可不敢。」

        蘇子珪道:「我把玉珮賣了。」

        「玉珮,那……那個東西對你來說挺重要的吧……」

        「是很重要。」那是祖父送他的,「不過當下的日子更重要,我總不能白吃白喝直到春天,就算妳跟田婆婆不介意,我也會介意。這些不多,等我家人來接我,一定會重重答謝。」

        「不用、不用,這已經夠多了,五十兩真的太多,五兩已經足夠,藥錢外加吃吃喝喝到五月,都夠了。」

        蘇子珪奇怪,哪有人不愛錢,這幾天跟她相處,也不是那麼在意自己的身分了,直接問道:「妳不喜歡銀子?」

        「喜歡。」

        「那怎麼不收?」

        「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向清越自己是重生之人,比一般人更迷信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連下了幾天雨,好不容易出太陽,我去洗衣服時看到你,你不覺得這有老天爺的意思在嗎?早一天放晴,晚一天放晴,結果都會截然不同,所以既然是老天的意思,我便只收你該收的,其餘的,我一分都不會要。」

        蘇子珪覺得奇怪,但想著如果她愛財,大可把玉珮藏起來,又何必還給他?

        說愛財,又不收銀子,真奇怪。

        向清越不多收,但蘇子珪過不去,這幾日他也跟鄰居的牛大熟了,便去問重修房子的事情,牛大說,田家這種下大雨就會漏水的屋子,重修加個炕床,只要十兩。

        蘇子珪當下覺得既然向清越不收,他就修房子答謝吧。

        於是拿了三十兩給牛大,牛大可樂了,把堂兄弟一夥十幾人叫來,齊心協力,趁著連續太陽,不過半個月就翻修好,還另外在後面蓋了三個房間—— 這是蘇子珪的意思,他們祖孫住不了,可以收租。

        真是翻修的好天氣,太陽大、風大,什麼都乾得快,田婆子一臉詫異,覺得不太好意思,佔了人家的大便宜,原本不要的,牛大卻說:「田婆婆,我都兩個月沒活幹了,您就別拒絕,讓我幹活吧。」

        田婆子一想也是,自己不要就罷了,那是斷了牛大財路啊。

        牛婆子更是不樂意,憑什麼自己兒子有錢賺,田婆子還不肯。

        田婆子這才同意了。

       於是過年前,田家有了新的瓦屋,一樣是兩個房,修整得乾乾淨淨,屋頂也加固,牛大保證以後不管雨多大都不會漏水。

        然後炕床,以後天氣冷可以燒炕床,就不怕冷得睡不著。

        雞寮也修過,之前因為田大郎娶妻,所以在雞寮隔出一個小房,沒想到還是留不住新娘子,新娘子往娘家跑,兒子往岳家跑,田婆子捨不得拆就一直擱在那,牛大這會全拆了,雞寮變大,以後可以多養些雞,對改善生活很有幫助。

        田家突然翻新,當然有閒話傳出—— 家裡收容了個大男人,不知道田婆子給了什麼好處,讓人家願意掏錢出來,說不定向清越陪了人家呢……

        田婆子當然不幹,拿著掃帚就上門打人,那戶人家自知理虧,被田婆子一陣打,還在客廳倒了堆肥,也不敢還手,眾人見田婆子這麼氣憤,倒是相信田婆子多,沒拿孫女換什麼,就是人家知恩圖報。

        屋子修好那天,田婆子請了湯圓跟臘肉八寶飯。

        對稻豐村的人來說,這已經是難得的美食。

        前前後後居然一百多人來吃,所幸準備得足,倒也沒讓人白跑。

        田婆子雖然覺得這樣不太好,但平心而論,能有新宅子,誰不高興,總算不用擔心漏水,總算可以睡個暖覺……如果兒子娶媳婦時,家裡是這樣,那媳婦一定不會回娘家,唉,不想了、不想了,都是孽……

        蘇子珪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可能鄉下住了半個月也變成鄉下人,他現在居然覺得端著碗蹲在地上吃飯沒什麼。

        當然,他自己不會蹲,但他不會覺得別人蹲著很難看。

        等他回京,一定要送一大筆銀子過來,他的命可不只這個小瓦房。

        就在這時候,牛大牽著一個小娃過來,五六歲模樣,天氣冷,被家人裹成球,「我大兒子,叫牛天寶,說一定要過來看看你。」

        蘇子珪對小孩沒興趣,但伸手不打笑臉人,見孩子那樣笑咪咪,倒也不拒絕,「我有什麼好看?」

        牛天寶嘻嘻一笑,「叔叔,我爹說你也是凸肚臍,看。」小孩一下把衣服掀起來,赫然是個凸肚臍。

        蘇子珪大崩潰,牛大怎麼知道自己的肚臍是凸的?

        當年蘇夫人是旅途中早產,產婆是當地請來的,那產婆粗疏,沒剪好臍帶,導致他的肚臍是凸的,因為跟人家不一樣,所以他從不跟人泡溫泉或者游水,在京城也看過很多大夫,都說這是產婆沒剪好,無法醫,一輩子凸肚臍。

        蘇子珪神色不定,「是向清越說的?」

        牛大搖頭,「不是。」

        「那你怎麼知道?」

        牛大一臉理所當然,「你被救回來那天,衣服是我換的啊,那天田婆子過來問我能不能幫個忙,我就過去了,我都給你換衣服了,自然看到你的肚臍,跟我兒子的一樣,還挺親切的。」

        蘇子珪臉一陣紅一陣白,原來向清越耍他,他還以為真是她換的衣服,內心還覺得她不知羞恥,居然是牛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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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可願意跟我回京?

        蘇子珪憋了數日,終於忍不住,一日趁著田婆子去錢婆子家閒聊,問向清越,「牛大都跟我說了。」

        向清越在攪雞食,也不是很在意,「牛大說了啥?」

        「他說,是他給我換的衣服。」

        「是啊。」

        蘇子珪氣憤,「那我當日問,妳說是自己。」

        向清越噗嗤一笑,「你還真信是我換的啊?」

        其實她是穿越人,讓她看個小美男的身體,她不是很在意,也覺得沒關係,再者她力氣大,也難不倒,問題是她現在有外婆啊,田婆子無論如何不可能讓孫女給陌生男人換衣服,傳出去還能聽嘛。

        叫牛大來,一方面是方便,住得近;二方面牛大嘴巴最大了,什麼都藏不住,現在肯定整個稻豐村都知道田家這個落水男的衣服是牛大換的,這樣就不會有人懷疑向清越的清白問題。

        穿越到古代要說什麼不適應,就是清白問題了,未婚男女話都不能多說,要不然將來都不好交代。

        向清越就算自己不在意,也不能害得外婆不好做人。

        「屋子裡又沒別人,妳又承認,我當然信了。」

        向清越想,那時我不知道你這麼古板,「你也別生氣,我就開開玩笑,沒想到你生起氣來真好看,我一時看呆就忘了解釋,你別介意啊。」

        蘇子珪聽她這樣不正經,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怎麼樣才好,生氣嘛,顯得自己沒度量,不生氣嘛,又好像有點過不去,畢竟他一直想著這件事情—— 鄉下女子不知道男女授受不親,但自己是讀書人,可不能知道裝作不知道。

        想著,要怎麼樣對得起自己的良心,當然就是帶她回京給個名分,畢竟身體都看過了,不收了人家也說不過去。

        可是向清越沒一點大家閨秀的樣子,這樣的女子帶回蘇家,別說討得祖母跟母親歡心,好像要不犯錯都很難,妾室犯錯,那自己也沒面子,光想就覺得很麻煩,但事實已經造成,還是得盡量彌補,最多以後自己多教教她……

        蘇子珪想著這些事情,突然間知道自己的衣服是牛大換的,簡直白煩惱,一下子高興,一下子又失落,這下可沒正當理由了—— 向清越雖然是鄉下姑娘,但俐落大方,跟他在京城所認識的名門淑女都不一樣。

        她不溫柔,也不撒嬌,琴棋書畫想必也都不通,但每次看到她臉上爽朗的笑意,他就覺得很舒服。

        說不上來,但……不一樣,以前沒有過這種感覺。

        所以雖然告訴自己說帶她回京是負責,但內心卻沒有不高興……

        「想什麼呢?」

        蘇子珪回過神,驚覺自己已經計畫得太多,突然間覺得不好意思,於是別過臉,「沒有。」

        向清越拿起攪好的食盆,「沒事跟我一起去餵雞。」

        蘇子珪睜大眼睛,「餵雞?」

        他可是堂堂大行臺尚書令的孫子,他的祖父是二品官,祖母是房國公府的嫡女,他的父親是國子司馬,從四品的位置,母親是金聲侯府的嫡長女,自己將來也是要走仕途,他在京城十指不沾人間煙火,向清越居然要他去餵雞?

        一方面覺得不敢相信,一方面還是站了起來,心想算了,就當報恩。

        雞寮拆了田大郎當年的新房,寬敞很多,向清越買了百來隻小雞,小雞見人紛紛上來,咕咕聲此起彼落。

        向清越拿了一個大鐵碗給他,自己則拿了一個破了一半的瓷碗,示範著,「這樣灑出去。」

        蘇子珪右手拿著那個大鐵碗,心裡想著,如果有人告訴一個月前的自己說「你一個月後會在江南餵雞」,他一定覺得哪有這種事情,可是現下就是他拿著鐵碗,舀起飼料,灑了出去。

        小雞大雞們追逐著飼料,蘇子珪一方面覺得有點臭,但也覺得有點新鮮,原來這就是農家生活。

        天氣冷,怕雞受寒,雞寮掩得嚴嚴實實。

        蘇子珪做不太習慣,向清越也不笑話他,反而鼓勵著,「挺厲害的啊,第一次餵雞就有模有樣。」

        蘇子珪被一誇,突然有點高興,「那是。」

        「你一定學什麼都很快。」

        「還好。」

        向清越忍笑,蘇子珪得意的尾巴都要翹起來了,還「還好」呢。

        不過也難為他了,堂堂一個大少爺要跟她餵雞—— 斷路要春天才會開修,他們還得一起生活幾個月,總得把他訓練起來,他如果不能像鄉下人一樣勞作,永遠會覺得自己格格不入,到時候難過的是他。

        餵了雞,向清越舀了清水洗手,也順便讓蘇子珪把手洗乾淨。

        「越丫頭、越丫頭。」

        「牛大嫂?我在雞寮,等等出來。」

        出得雞寮,牛大嫂笑說:「跟妳商量個事情。」

        牛家跟田家住得近,幾十年的鄰居都是有商有量的,向清越見狀,客氣說:「牛大嫂請說。」

        「我婆婆說過年想殺一隻雞,但一整隻太浪費了,想著要不我們兩家合殺一隻,一戶一半,妳覺得怎麼樣?」

        「這好,我也這樣想呢。」

        「是吧。」牛大嫂笑逐顏開,「哪能吃一整隻雞,過年嚐嚐滋味也就好了,除夕中午我拿過來,妳就給我一麻袋棉花。」

        向清越想都不想就點頭,「好。」

        「那我去忙了。」

        「牛大嫂慢走。」

        牛大嫂走了,向清越連忙招呼蘇子珪,「好了,我們去屋裡吧。」

        兩人回到屋中,向清越讓他等一下,不一會從房內出來,手中拿著針線盒,「肩膀破了,我給你補補。」

        蘇子珪這才看到自己的肩膀上,有一個小破洞。

        向清越穿了線,讓蘇子珪坐在凳子上,這便開始補了起來—— 他被撿回來後,穿的是田老頭以前留下的衣服,不是太合身,但村裡沒有賣衣服的地方,只能勉強穿著,都是老衣服,破了也正常。

        對向清越來說,破了就補,沒什麼,蘇子珪卻是第一次讓人這樣補衣服。

        兩人靠得很近,向清越身上還傳來皂莢的味道,淡淡的植物香味……

        蘇子珪突然想起來,自己在河邊醒過一次,很短暫,那時只看見她的臉,來不及說話就昏了過去。

        然後又是她的臉,輕輕拍著咳嗽時的他,問他「醒啦」。

        蘇子珪搞不清楚自己怎麼了,四肢百骸突然有種奇異的感覺,現在的這一刻,只覺得好寧靜,彷彿他們認識很久……

        他有四個貼身大丫頭,全是打小服侍的,很貼心,也算懂他,琴棋書畫也都略懂,他明白這些丫頭都是母親特別準備的,要說是主僕,也不單純是主僕,因為人人都知道等他成親後,這些丫頭皆有機會生下他的庶子,大行臺尚書令的曾孫、國子司馬的孫子,哪怕是庶出也是不得了,母憑子貴是理所當然。

        因為是這樣的關係,所以丫頭們撒撒嬌、爭爭寵都不奇怪,他也覺得很正常,畢竟祖父那邊幾個老姨娘是那樣,父親那邊幾個姨娘也是那樣,自己將來的姨娘,也不會不一樣的,畢竟女人不撒嬌爭寵,那還叫女人嗎?

        可即便是那樣彼此心知肚明,他也沒有過現在的感受。

        向清越身上的味道不是玫瑰花粉、不是鈴蘭花粉,而是一種很樸素的香氣,有點像青草,又有點像樹木。

        補著他的肩膀,很自然,不會小心翼翼,但也不粗魯,眼神專注在針線上。

        蘇子珪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但就是覺得腦子有點亂—— 慢著,這到底是什麼?

        也不知道怎麼的,就脫口而出,「妳、妳訂親了嗎?」

        問出口的時候,內心緊張,又有點忐忑,想著萬一這一切都是自己多想,人家已經有準夫婿了,那自己豈不好笑?

        向清越拉著針線,「還沒呢。」

        蘇子珪內心愉悅起來,但害怕洩漏心思,又強裝鎮定,「田婆婆這麼疼妳,怎麼十五歲了還沒給妳訂親?」

        「我外婆是疼我,也想給我說,不過我自己覺得太早了,京城的姑娘可能十五六就成親了,不過我們鄉下二十歲才成親的大有人在,像是全三嫂子、白六嫂子、廖大嫂子,都是二十歲才過門的。」

        二十歲,太晚了吧,「這樣豈不耽誤了嗎?」

        「鄉下要幹活呢,像全三嫂子是家中的長女,好不容易養到可以幹活卻要嫁人,家裡怎麼肯,自然是留她幾年,好歹幫家裡幾年忙。不過你可別誤會,這些嫂子們也知道家裡辛苦、弟妹還小,對家裡是沒有埋怨的,夫家也會覺得娶到一個知道感恩圖報的好姑娘,反而會看重一點。」

        「居然還有這樣多的學問,倒是我孤陋寡聞了。」

        「每個地方的生活不同罷了,也不算什麼孤陋寡聞。」向清越絞了線,拍拍他的肩膀,「好啦。」

        蘇子珪轉頭一看,針腳細密,內心控制不住又覺得甜起來,只覺得沒看過這樣好的縫線,這樣好看的針腳。

        向清越笑問:「你呢,在京城可成親了?」

        蘇子珪連忙道:「還沒。」

        「訂親呢?」

        「也沒有。」

        向清越奇怪了,「你既然高門大戶,怎麼會這年紀了還沒娶妻,照說,家裡應該想抱孫子才對。」

        「我也不想,祖父疼我,便由著我了。」

        他覺得成親的責任太大,他還沒對哪個姑娘有好感到願意跟她一起承擔責任,京城的都是嬌嬌女,繡花、彈琴、寫詩,以前他覺得這就是生活,現在他開始種菜養雞後,突然覺得飼料味道跟泥土味道,這才是生活。

        京城的姑娘都是一個模子,但向清越卻是活生生的,跟她們完全不一樣。

*             *             *

        新年到來。

        家中雖然已經有五兩銀的存銀,但田婆子跟向清越節儉慣了,沒有特別做新衣服,唯一不同的就是把舊襖子的棉絮抽出來,填上新棉花,這樣就算是新衣了。

        年夜飯是半隻白水煮雞、紅燒豆腐、臘肉花生、炒白菜、醉蘿蔔,象徵年年有餘的炸草魚、一盤象徵平安的蘋果,以及田婆子親手蒸的八寶糕。

        若是往常,蘇子珪自然不把這樣的東西放在眼中,但現在他已經跟這對祖孫生活了一個多月,親眼看到她們吃得簡單、穿得簡單,這一頓飯,田婆子跟向清越肯定已經用心張羅了。

        說也奇怪,他也沒委屈的感覺,反而覺得這樣挺好的,幾個人一起吃,想吃什麼自己夾,想到什麼聊什麼,自在得很。

        田婆子舉筷,「趁熱,都吃乾淨,放到明天都不能吃了。」

        向清越一下就夾起雞腿,放進外婆碗中,「外婆快點吃。」

        田婆子又夾起,想給孫女,向清越卻摀著自己的碗口不讓她把雞腿讓回來,「我要吃什麼自己夾,外婆快些,這肉冷了不好吃。」

        蘇子珪微笑,「田婆婆您就吃吧,這是向姑娘一片孝心。」

        向清越道︰「我見外婆吃,比自己吃還高興。」

        田婆子拿她沒辦法,只好放入自己的碗裡了,「你們倆也都快點,蘇少爺也多吃點,歐陽大夫說了,能吃對恢復有幫助的。」

        「我已經好了,現在能跑能跳,還要多虧向姑娘跟田婆婆好心。」

        「那是我們有緣,菩薩讓我們這樣做的。」

        蘇子珪知道田婆子虔誠,於是跟著說︰「我祖母多年向佛,想必是因為這樣的關係,我才得以死裡逃生。」

        田婆子連連點頭,「一定是,菩薩最靈驗了。」

        向清越笑咪咪的——經過這一個多月的相處,她已經知道了蘇子珪是什麼樣的人,畢竟她是服務業出身,看人還是準的。

        他啊,嘴硬、不信邪。

        現在說菩薩、菩薩,只怕是為了討外婆歡心。

        但想想也好啊,總比跟外婆對槓好。

        於是伸手夾了雞翅給蘇子珪,「快吃。」

        蘇子珪心裡有點高興,那雞翅什麼滋味也不記得,就只記得挺高興的。

        三人有說有笑吃到一半,門板突然傳來敲門聲,三人覺得奇怪,大過年的,誰不在家吃,跑到別人家來。

        田婆子放下筷子就想起來,向清越連忙說︰「我來開門。」

        這不開還好,一開,整個驚呆——門外的是田大郎跟他媳婦倪氏。

        田大郎雖跟倪氏回岳家住,但都住在稻豐村,就算再不想見,也會不小心看到幾次,不至於不認得,但向清越奇怪的是,都十幾年沒聯絡了,來幹麼?

        想到自家舅舅因為怕妻子就丟棄外婆不顧,向清越就把門關了起來。

        田大郎一呆,還是倪氏反應快,連忙把門推開,笑著說︰「越丫頭可越長越俊啦……」

        向清越不讓她說完,把她往外推。

        倪氏迪忙道︰「大郎,做什麼,快點進來啊。」

        向清越雖然力氣大,但也比不過兩個人,還是讓那兩人進來了。

        田婆子看到兒子媳婦,神色淡定。

        田大郎十分尷尬——當時他喜歡倪氏,倪家卻要十兩聘金,母親湊出來給他,沒想到倪氏卻嫌田家落魄,不願住雞寮隔出來的房間,才成親不到幾日就把東西收收回娘家了,他捨不得新婚的妻子,只好跟著回去,外人說他不孝,他也只能摸摸鼻子認了。

        原本,他還每個月拿兩百文回來給母親做生活費,後來生老大的時候,倪氏發現了,又哭又鬧,他怕倪氏生氣,只好連這兩百文都不給,母親怎麼生活也不去管了。

        就這樣過了十幾年,前些日子突然聽說田家翻新,他還奇怪,稻豐村的田家就只有他們一戶,母親跟越丫頭哪有能力翻修屋子,一時之間以為是誤傳,沒想到前幾日倪氏回家跟他說是真的,她偷偷跑去看過,還問了牛大,牛大說用的是最好的材料,現在兩個屋子裡有炕床,暖得很呢,後面還有三個房間,田婆子要是願意,可以租給人。

        倪氏一聽就氣得打他,懷疑是他拿錢回家,田大郎那個冤啊,他哪來的錢,成親十幾年,他連一文錢都沒存下來,倪氏卻是不信,又去打聽了,這才知道向清越救了一個小少爺,那小少爺為了報恩,拿錢出來修的。

        牛大說,花了三十兩。

        倪氏一聽,眼睛都亮了,三十兩的屋子啊。

        娘家雖然比雞寮好,但大嫂跟二嫂時不時諷刺也不是很舒服,現在如果回田家就能住上好房子了,把越丫頭嫁了,再等田婆子老死,那自己就當家啦。

        田大郎就這樣被倪氏逼著回了田家,原本夫妻想得很簡單,他們有三個兒子,剛好住那三個房間,現成的好屋子,自己當主人,多爽快。

        卻沒想到田婆子對他們很冷漠,倪氏臉皮厚,但田大郎總算還有點羞恥心,見到母親不歡迎,只喊了一聲「娘」就不敢多說。

        田婆子拿起筷子吃飯,「沒事就走,我屋子旁邊就是雞寮,怕雞屎薰著倪家高貴的大小姐。」

        倪氏一怔,連忙堆笑,「娘,怎麼這樣說呢,我是您的媳婦,可不是什麼倪家大小姐。」

        一邊又給自己丈夫使眼色。

        田大郎只能硬著頭皮,「是啊,娘,我們知道錯了,這次是想趁著過年,回來跟您認錯的。」

        「你們沒錯,是我錯了,我不該把所有的私房給兒子娶妻,導致自己三餐只能吃稀飯,你們沒錯,我錯。」

        倪氏不氣餒,「娘,我知道錯了,您就原諒我吧,我這幾日想想,越丫頭總歸要嫁人,您一個人住著,我們也不放心,不如我們回來陪你心吧。」

        田大郎附和,「是啊,娘,反正您後面還有三間屋子,兒子給您生了三個孫子,住起來剛剛好,說來,娘還沒見過幾次吧,沒關係,以後一個屋簷下,很快就會熟絡起來。」

       田婆子卻是不為所動的揮揮手,「別了,我跟越丫頭住得好好的,你們住你們的,我住我的,不用往來。」

        蘇子珪不傻,一下看出田婆子跟向清越的抗拒,於是站了起來,「兩位還是回去吧。」

        倪氏知道這就是那個有錢的小少爺,雖然穿著破衣服,但有股氣勢啊,一下就拿出三十兩呢,那可是財神爺,自己搬回來後一定要好好供著,於是陪笑,「唉唷,這位小爺說什麼話呢,我們是一家人,就該親親熱熱,是吧,大郎,你倒是說說話啊。」

        田大郎唯唯諾諾,「娘,我跟媳婦是真心想孝順您的……」

        「別了。」田婆子舉起手阻止,「這麼多年來不聞不問,現在我房子翻新了就來說孝順,當我傻的?」

        田大郎跟倪氏沒想到田婆子會直接戳破,饒是倪氏這麼厚的臉皮也有點不好意思,吶吶的開口,「娘,您怎麼這樣說呢。」

        蘇子珪走到門邊,「根據我東瑞律法,這房舍所有者為田婆婆,你兩人既然已經不再居住七年以上,視同出族,再不走,我就告你們侵門入戶,在我東瑞國,這是拘役一個月的罪——要關上一個月,還有,不顧老母視為不孝,三年以上重罪,我話說得明白,要繼續撒潑還是要走,你們選一個。」

        田大郎跟倪氏都是鄉下人,聽到律法什麼的就怕了,什麼入戶的他們不懂,但「不孝」卻聽得明白,鄰里間的確有人不孝被抓的,當下心中忐忑,倪氏於是放下了手中的一籃蘋果,「娘,我們過幾天再來看您。」

        兩人你推我擠,匆匆走了。

        向清越呸了一聲,把那籃蘋果全往外扔,又把手中的水全潑向外,「晦氣。」

        只能說田大郎跟倪氏為了這新房子真紅了眼,元宵的時候又來了第二趟,當然馬上被趕走了。

        田婆子跟向清越也學會了一種功夫,假裝看不見。

        倪氏總要回來幫忙打掃、幫忙摘菜,那些隨她,反正只要田婆子一日不點頭,他們就不可能搬回來,稻豐村雖然小,但還是有法律的地方,人人都知道田大郎要新娘不要老娘,現在老娘沒點頭就硬回去也只會引得全村唾棄。

        小地方,讓全村唾棄那真生不如死,饒是臉皮厚如倪氏,她也不敢。

*             *             *

        時序入春,小籬笆裡幾棵不知道什麼花都開了。

        天氣變暖,出太陽的日子越來越多。

        蘇子珪也慢慢習慣這裡的生活,幫忙摘菜、喂雞、除草,手開始變得粗糙,可是他也不討厭,泥土跟蔬菜的味道原來這樣清香。

        這裡沒有煩人的京城事,他睡得很好,只剩下一些咳嗽。歐陽大夫說了,這是被河水凍著,得好好養,不然老了麻煩。

        這裡的時間過得很緩慢,很舒服。

        他想念京城,但也喜歡這裡的生活——以後得了空,或許還能回來小住上一兩個月,養養性子。

        他脾氣不是太好,但在這裡,幾乎沒發過脾氣……

        「想什麼昵。」向清越的聲音響起,「拿著籃子,跟我上山。」

        蘇子珪眼睛一亮,「打獵嗎?」

        「春天的獵物不肥,要等到秋天再打,那樣吃起來才有肉。現在入春,山上有野生的枇杷。」

        鄉下的農村生活是這樣,自己種、自己吃,也會上山摘採野生的東西,他已經在這裡住了三個多月,知道即使野生水果,對他們來說都是不無小補的。

        於是將籃子背在背上,兩人就出發了。

        入春,山上一片綠意盎然,大樹蔥蔥鬱鬱,陽光照射下來,身體暖暖的,跟寒冷的冬天比起來,完全兩個世界。

        兩人走著,遇到一對下山的夫婦,兩人背上滿滿的野菇,神情喜悅,顯然是大豐收。

        向清越主動打招呼,「崔四哥、崔四嫂。」

        崔四嫂笑說,「越丫頭,蘇小哥。」

        蘇子珪已經習慣稻豐村的人打招呼的方式,於是笑著點頭——心裡也覺得神奇,什麼時候開始,自己也這樣融入了稻豐村的生活。

        村民看到他,很習慣的喊蘇小哥,自己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尊敬。

        田婆婆跟向清越在家也或多或少會使喚他,幫忙提水、幫忙顧火種,他反而因為這樣覺得自己更像這個家的一份子。

        「崔四嫂你這野菇可真大。」

        崔四嫂笑咪咪的,「是吧,你崔四哥說要趕著清晨上山,我原本還覺得睡不夠呢,結果找到一片野菇林,這些賣出去至少也得三五百文。」

        四人寒暄一番,這才話別。

        向清越和蘇子珪兩人上山,終於看到好幾顆野生的枇杷樹。

        蘇子珪伸手就想摘,向清越連忙說︰「記得連枝頭的葉子一起摘,葉子我有用處。」

        野生枇杷長得十分結實,碩大的黃色果子結在樹頭,一個枝頭結著好幾顆,黃澄澄的,襯著綠色的長葉子,又漂亮又討喜。

        兩人動作很快,籃子都滿了,枇杷還沒摘完,但向清越已經很滿意,「這些夠了。」

        下山快上許多,向清越深吸一口氣,「這要是永遠都是春天就好了,不冷不熱,還什麼都長,光是野生的東西都吃不完。」

        「人人間還是要有四季,若不是冬天寒冷,哪會覺得春天難得。」

        「是,小學究。」

        蘇子珪不得不承認,他很喜歡向清越這樣的小頂嘴,又俏皮又活潑,她說話時,四周都亮了起來,她的眼睛永遠炯炯有神,好像有光在裡面一樣。

        生火、摘菜、掃地、喂雞,她的周遭是一片人間煙火,那樣理所當然的生活著,強韌、恣意,姿態極美……

        向清越邊走邊說︰「對了,我聽說斷路的地方開始維修了,大概要半個月時間,等修好我就帶著你去官府報案,家裡人肯定急壞了,早點把消息傳回京城去,免得你家人擔心。」

        蘇子珪一怔,是啊,春天來了,這樣他就要回去,他捨不得這裡,但也不可能永遠不回去,京城,京城,才是他的家。

        想著想著,鼓起勇氣道︰「向姑娘,如果等家人來接我,你……」

        「我什麼?」

        「你,可……願意跟我回京?」

        蘇子珪這輩子沒這樣跟人商量過,在京城,也只有大家閨秀追捧他的分,講這幾句話,只覺得整個人都熟了起來,期待、忐忑,少年人的心裡,怦怦跳著。

        向清越低低的說︰「不願意。」

        蘇子珪恍如一盆冷水澆下來,便不再多說了。

        又氣自己,覺得自己傻,幹麼捧著心意讓人家糟蹋,人家沒那意思呢,這幾個月對他這樣好都不是那意思,是自己多想了,傻瓜。

        說不定她對每個人都這樣妙語如珠,自己對她來說並不特別……

        好,等他回去就馬上娶妻,然後寫信告訴向清越,好歹我在人生上還贏了你一次。

        「哎,你別走那樣快啊,等等我。」向清越在後面喊著。

        蘇子珪把腳步慢下來,一股子氣又不知道往哪發。

        「你生氣啦?」

        「沒有。」

       向清越無奈,明明在生氣,於是解釋,「我不能離開我外婆。」

        七歲時穿越過來就父母雙亡,自己還生重病,向家的大伯父要把她送人當童養媳,童養媳是什麼,就是個小童工,沒聽過哪戶人家疼童養媳的,都是死勁折騰,等大了就給自家兒子傳宗接代,生完孩子下田、種菜,然後老去。

        要不是外婆伸出手,她這輩子就等著悲慘命運。

        蘇子珪是個好人——她又不是木頭人,怎會沒感覺。

        這段日子,她讓他去挑水,他就去挑水;讓他去摘菜,他就去摘菜。明明是大少爺,卻不會違拗自己半分——若不是也對他有意思,把他供起來就好了,根本不用費心讓他融入這個地方的生活。

        他長得那樣好,自己說什麼他又都聽,她不是沒想過,如果他一輩子留在這裡,那自己會好好的對待他,兩人一直這樣生活一定很愉快,可是不可能啊,他的家在京城,但她的家卻在稻豐村。

        雖然沒對人說過,但看到他,她內心會怦怦跳的。

        說穿了,這還是跟前生的原生家庭有關,因為成長過程沒有被愛,所以一旦有人對自己和顏悅色就會被感動,就會忍不住。

        蘇子珪人很好,可是她不能丟下外婆。

        田大郎跟倪氏對這房子虎視眈眈,她若跟了蘇子珪回京,就等於放任外婆讓那對不孝子媳欺負。

        蘇子珪道︰「原因便就是你外婆嗎?」

        「外婆對我來說是最重要的人,我不能沒有她,她也不能沒有我。」

        蘇子珪長吁一口氣,「那簡單,我們把外婆一起帶上京。」

        向清越心想,居然連稱謂都改了,不叫田婆婆,而是直接叫外婆,可是內心就覺得舒服,這聲「外婆」真順耳。

        「到時候我在蘇府附近買間宅子,我們若……府中會有對牌讓你進出,你可以常常去看外婆,我家人口眾多,對進出不是很在意,只要有對牌,自然可以自由進出,不會有人多問。」

        向清越又想起一事,「我習慣跟人平起平坐,不當妾室。」

        「誰說要你當妾了,我既然喜歡你,當然是大紅花轎、開正門,讓你堂堂正正的當蘇少夫人,可以跟我並肩而行,而不用落後半步。」說了這些話,蘇子珪已經不好意思,但還是想讓她知道自己的誠意,「妾室不過就是下人,不能安睡,不能上桌吃飯,生的孩子也是庶出,我是誠心娶你,怎會委屈你。」

        向清越一喜,忍不住笑了,「你之前說會賞我個妾室名分。」

        「我哪有……」蘇子珪突然想起來,當時自己以為是向清越給他換的衣服,所以說會給她個名分,居然記到現在。

        但忍不住又有點喜悅,原來自己說過的話,她都記得清清楚楚。

        「越,我喜歡你,你是不是也對我……」

        向清越聽到他喊自己名字,有點高興,兩世為人,第一次戀愛,又不知道該做什麼才好,於是笑著說︰「走啦,回家了。」

        「我都說了,你也該回答我啊。」向清越只是笑笑,沒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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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好好的,少哭,多笑

        田婆婆看到他們摘了這麼多枇杷回來,笑著誇獎,「真能幹。」

        向清越覺得可愛,外婆愛她,只是摘個枇杷都能被誇獎,想起前生被父母冷落,這輩子真活得太值了。

        沒有被愛過,不知道被愛是這樣的滋味。

        田婆子道︰「等一下送一些過去給牛婆子,她最愛吃這個。」

        「好。」向清越招呼,「蘇子珪,過來幹活。」

        向清越拿了竹籮就到外頭,把枇杷上的葉子都摘下來,洗幹淨後鋪在竹籮上,「這樣。」

        蘇子珪一看,倒是不難,只是要輕些,免得傷到了枇杷。

        這水果他從小吃到大,卻是沒看過結在果子樹上的樣子,那樣黃澄澄,結實累累,說不出的好看。

        於是一邊摘葉子,一邊低聲說︰「等我們回京城,也在院子裡種上一些。」

        向清越打了他一下,「誰說要跟你回京的。」

        「我不管啊,反正你剛剛是答應我了,我也放在心底,等我回到家裡,一定稟明父母來稻豐村正式下聘,該給的排場都給你。」

        向清越忍不住笑了起來,排場什麼的其實她並不在乎,但既然在鄉下就得遵守鄉下的規則,該有的不能少。

        想來還真是老天的緣分,當時只想著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沒想到撿回一個如意郎君。

        他什麼都好,最重要的是不會看不起她。

        去年,段家的三兒子說喜歡她,結果八字都還沒一撇呢,段婆子就上門說讓她別痴心妄想。

        向清越真的是冤枉,她跟段三根本什麼事情都沒有,那天她在外頭,段三突然過來給了她幾個梨子,她以為是段家多採的,鄉下人多採了野果、野菜都是送給鄰居,所以沒想就收下,誰知道段三喜歡她,還跟家裡提了。

        那段家也不過是個養豬戶,就覺得自己高人一等,笑話,她還看不上段家呢,那段三好吃懶做,還真以為人人把她家的破寶貝當寶啊。

        相比之下,蘇子珪真好上不只一點點,而是很多點。

        世家子弟卻永遠聽她使喚,叫做什麼就做什麼,也不會抱怨,多好,這蘇子珪雖然是古代人,但很多時候卻會出現現代人才有的思想,譬如說他尊重每一個人,也平等看待每一個人,這樣真的很好。
  
        來到這男尊女卑的世界,尤其農村靠力氣吃飯,女人力氣小,多半被看不起,蘇子珪是第一不輕視女人的男人。

        他說,男女本來就有別。

        向清越真的嚇到了,一個古代人能有這種想法真不容易。

        如果是他,她覺得是可以白頭到老的,他很好。

        「喏。」

        向清越回過神,一看蘇子珪剝了一個枇杷給她,剝得超醜,坑坑巴巴的,但她還是接過來吃了,嗯,枇把超甜。

        低下頭,繼續摘葉子,洗葉子。

        半晌,蘇子珪道︰「你怎麼不回我一個。」

        向清越噗嗤一笑,敢情這大少爺想吃她剝的枇杷,所以才出此下策,於是忍笑給他剝了一個,就見他喜孜孜的接過吃了。

*             *             *

    一日,蘇子珪正在喂雞,隱間到空氣中有草藥味道,只覺得清香好聞,但一時間也沒想太多,喂完那一百多隻雞,推開雞寮門卻覺得香氣更重,一分辨,竟然是從田婆子家的廚房散出來的。

        走到廚房,見向清越正從瓦罐倒湯藥出來。

        蘇子珪一下有點緊張,「是田婆婆還是你要吃的。」

        「給你的。」

        「我?我沒病啊。我已經好了。」

        「老是夜咳,還說好了,快點趁熱喝。」

        蘇子珪奇怪,「家裡哪來的咳嗽藥。」

        「是枇杷葉,潤肺的,歐陽大夫說你這肺不好好治,以後麻煩,不過現在路斷了,想要找好藥也沒地方買,好不容易等到春天有得摘,快些喝了,以後我每天煮給你,你別看這東西不要錢,可好用得很。」

        蘇子珪想起,原來前幾天去摘枇杷,不是為了枇杷,是為了枇杷葉。

        向清越心疼他咳嗽呢。

        想想就覺得有點甜,拿起碗來,小心翼翼的喝了。

        舌尖有點苦味,但卻是好喝的,這樣的苦藥,他可以喝上一輩子。

        「蘇小哥,蘇小哥在嗎?」是錢婆子的聲音。

        向清越連忙探出廚房,「錢婆婆,在這裡。」

        錢婆子很快進來,一聞,「哎,這時候已經有枇杷葉啦?」

        向清越笑說︰「前幾天上去採的。」

        「我原本也想去的,但想著時間還早,怕白跑,既然已經有,我明日就上山。」

        「錢婆婆,我有多曬,您拿一些回去。」

        「不用、不用。」錢婆子連忙搖手,「不用錢的東西都跟人拿,像什麼話呢,我來是想請蘇小哥幫我寫個信的,筆墨我已經跟里正借了。」錢婆子拍拍手上的包袱。

        蘇子珪道︰「這是小事,我們去外面桌子寫。」

        到了外頭,鋪了紙張,又磨了墨,蘇子珪提筆,「錢婆婆,要寫給誰,寫什麼?」

        「寫給我在道黎縣的小兒子,踉他說家裡沒事,讓他不用擔心。」

        蘇子珪一下想到,「斷路是不是通了?」

        「快了。」錢婆子道︰「我想著等通了之後,肯定很多人請你幫忙寫信,所以想先寫起來,到時候就不用排隊。」

        蘇子珪莞爾,老人家的心思真不好猜,於是提筆,錢婆子說一句,他寫一句。

        錢婆子可太行了,說得好像路真的修好了一樣,講的完全是幾天後的事情。

        寫好了,錢婆子喜孜孜的把信收起來,「多謝你啦,蘇小哥。」

        「不客氣,錢婆婆如果需要,隨時可以過來。」

        錢婆子看向清越在忙,小聲說︰「那路通了之後,是不是小哥你就回京了?」

        「是。」

        「我家有個丫頭叫做玉嬌,今年十五,長得也好看,不如你把她帶回京吧,路上也有個人照顧?」

        蘇子珪詫異,笑著搖頭,「我不帶任何人回京。」

        「越丫頭也不帶?」

        「不帶。」這是他要明媒正娶的妻子,絕對不可能沒名沒分的帶著回京,這樣府中的人會看不起她。

        府中那些丫頭婆子他還不知道嗎,一個個心高氣傲的,要是自己沒能在第一時間給清月面子,後來她會過得很辛苦。

        錢婆子失望,她原本以為蘇子珪會帶越丫頭回京,帶一個是帶,帶兩個也是帶,自己的玉嬌比向清越還美,自然大有機會。她聽里正說有錢人家姨娘都穿金戴銀,等玉嬌得寵,再把全家接到京城,這樣就不用過鄉下的苦日子了。

        沒想到蘇子珪連救命恩人都不帶,那自己還有什麼立場?

        可是難得這麼好的機會實在不想放過,於是再次努力,「蘇小哥,我家玉嬌真的很漂亮,不然我讓她下午過來給你看看。」

        蘇子珪溫和道︰「錢婆婆,我不帶任何人。」

        錢婆子失望而歸。

        等錢婆子走後,向清越過來,「錢婆婆怎麼嘀咕這樣久。」

        「我長得風流倜儻,錢婆婆想讓我帶她孫女上京。」

        向清越笑說︰「那你怎麼回?」

        「跟她說了我不帶任何人。」

        「那如果我說我想跟你回京呢?」

        「那我當然帶你一起回京。」

        向清越見他立場丕變,忍不住噗嗤的一笑。

        「我開玩笑的。」蘇子珪笑說道︰「我一定會八人大轎來抬你。」

        「那我就等著你啦。」

        春雨前,那條斷路修好了,向清越帶著蘇子珪出了稻豐村,去官府報案。

        沒想到那縣衙十分懶散,非得讓蘇子珪證明自己是大行臺尚書令的孫子這才給報案,但這種事情無法證明,向清越氣得跟衙役吵起來,那衙役懶就是懶,連問一聲都懶,兩人無奈,也只能另外想方法。

        蘇子珪於是找了間賣文房四寶的鋪子,在客棧寫了三封信,大意是說自己遭遇土匪,所幸有人相救,這幾個月住在朝和縣的稻豐村,自己會回家,讓家人不用擔心。

        分別送給三個不同的辦事先生,請他們日夜換馬送到京城——這要是三封都掉在路上,他也認了。

        總有一封會到達蘇家,家人看到,安心就好。

        兩人此時心意相通,只覺得這是好事。

        蘇子珪想堂堂正正的娶向清越過門,向清越想要大紅花轎的進入蘇家。

        回程路上,不講話卻覺得喜悅,向清越知道蘇子珪那個古代人,能說出那些話已經不容易,自己可是現代人,多包容點,她相信他會好好對她的。

        兩人走到村口,卻見到六歲的牛天寶守著,好像在等什麼人。

        牛天寶一見到人,大聲起來,「向姊姊,快點回家,田婆婆暈咧!」

        向清越一聽豈有不急,提起裙子這便跑了起來。

       村口到田家這條路,已經走了上百次,沒有一次這樣遠,雙腿好像怎麼樣都不夠快,那小小的瓦房,就是怎麼樣都看不到。

        外婆您可千萬不能有事,您要長命百歲的,我們祖孫還有好多將來可以說,我已經沒了爹娘,不要丟下我一人。

        向清越越想越心慌,突然腳一軟,整個人跌在地上,迅速爬起後又踩到裙子,這下跌得更重,蘇子珪連忙把她拉起來,牽著她的手,快步朝田家跑去。

        終於,看到小瓦屋。

        終於,越來越近。

        由家門開著,還有好些人在那裡關心,向清越衝了進去,撥開幾人,「外婆。」

        就見田婆子躺在床上,一臉慘白,牛婆子在旁邊照顧著,隱隱聞到空氣有中藥味。

        向清越一看外婆動都不動,倏地眼淚就流下來。

        牛婆子道︰「你舅舅跟舅母那兩個不要臉的今日又來了,我聽到爭吵聲,看到他們走,過來看看,就看到你外婆歪在地上,一口氣都上不來。我已經讓媳婦去請歐陽大夫來,我知道你孝順,所以自作主張要了比較貴的湯藥,我大媳婦已經在煎了。」

        向清越一聽,又氣憤又心疼,眼淚止不住,「謝謝牛婆婆。」

        田婆子下午時清醒。

        向清越已經哭得眼睛都腫了,「外婆、外婆,您認得出我嗎?」

        田婆子有氣無力,「……越、越丫頭……」

        「外婆,您快點好起來,別扔下我!」向清越真的怕了,萬一外婆真的不在,自己怎麼辦,外婆是她最重要的人,她不能沒有外婆。

        老人家對她的愛,是兩世為人最棒的禮物。

        田婆子伸出手,輕輕摸了摸孫女的頭髮,「你乖,蘇少爺,能不能請你讓里正來一趟順……順便叫牛婆子、牛大,跟我那不孝子媳來一趟。」

        向清越知道田婆子這是在安排後事,忍不住抗拒,「外婆別這樣,您會好起來的,嗚嗚嗚……您說過等我出嫁,還要教我怎麼帶娃,外婆別騙我啊……」

        田婆子流下眼淚,「傻丫頭……蘇少爺,麻煩你跑一趟。」

        蘇子珪輕輕拍了拍向清越的肩膀,「你跟田婆婆好好說說話。」

        蘇子珪出門去了,向清越握著田婆子清瘦的手,只覺得茫然,眼淚無法控制的落下來,如果可以,她願總把壽命分給外婆一半。

        老天爺,讓外婆再多陪她一段時間,別對她這樣殘忍,心臟好像有人抓著,很痛很痛。

        「越丫頭,等一下外婆的安排都有用意……我雖然氣自己兒子,但說到底也是我自己沒有教好,我們田家的香火還得由他拿……你、你別埋怨我。」

        「外婆,您別這樣……我捨不得您,您快點好起來。」

        「唉,不行啦,我自己知道,得趁著現在還能說話,不然走得臨時,我……我怕你無依無靠。」

        向清越心痛如絞,「外婆若是真疼我,就好起來。」

        「傻丫頭,外婆時間到啦……外婆不在了以後,你一定要對自己好,不管、不管發生什麼事情,都要想辦法好好活下去,這樣……這樣就是對外婆的孝順,知道嗎?」

        田婆子氣若游絲,但還是殷殷交代。

        向清越噙著眼淚,「知道。」

        「外婆知道你最乖了……要長命百歲……子孫滿堂……」

        「好……」

        祖孫相對流淚,向清越只恨老天殘忍,又恨田大郎跟倪氏,不知道說了什麼話刺激了外婆,外婆一下子老了好多。

        有朝一日自己若有辦法,一定要讓這對夫妻下大牢,簡直可恨。

        握著外婆的手,想著七歲時讓外婆帶回這個家,當時自己還病重,老人家日夜都在旁邊照顧,等到身體好了,老人家給她煮飯、給她洗衣,把她照顧得無微不至。

        夏天時,祖孫一起在屋外乘涼,沿著籬笆種有豌豆,夏日時就摘豌豆,吃不完的就送給牛婆子、錢婆子。冬天時祖孫坐在炭盆邊烤火,外婆給她的襖子重新塞上棉花,鼓鼓的、暖暖的,像外婆的懷抱,永遠那樣舒服……

        「田婆子。」里正的聲音傳來,「你怎麼樣了?」

        跟在里正後面的還有牛婆子、牛大、田大郎、倪氏,以及走在最後的蘇子珪。

        牛婆子一臉氣憤,「還能怎樣,被這兩個不孝子媳氣得都病了,里正,你快點抓這兩人去坐牢。」

        倪氏強裝鎮定,「我們哪有做什麼,只不過來盡孝道,婆婆身體不好,怎能怪在我們身上。」

        田大郎總算還有幾分良心,「娘,您身子還好嗎?」

        田婆子蒼老的臉,失望又無奈,但怎麼說也是自己懷胎十月、養了十幾年的孩子,往日歷歷在目,小娃怎麼學吃飯、怎麼學走路、怎麼撲到自己懷中撒嬌,以前真的是很可愛的,要不是倪氏慫恿……唉,不想了。

        就算是自己被氣病了,也還是不忍心對他做什麼,女兒跟丈夫早死,她只剩下這兒子跟外孫女了。

        田婆子開口道︰「我不行了……請里正給我做個見證,我走後,喪事讓兒子媳婦辦理,得哭我七天七夜,若能做得到,這房子就歸他,若做不到,我這房子就送給里正。」

        里正眼睛一亮,倪氏卻連忙往前一撲,「當然做得到,婆婆,這簡單,我絕對給您辦得十分隆重。」

        向清越忍耐不住,伸手就打,「你胡說八道些什麼,我外婆要長命百歲的。」

        倪氏白挨了一下,但想到老婆子當這麼多人的面說要把房子給自己,那麼就算向清越想奪也奪不走,心裡樂著呢,便不計較被打的事情。

        「我屋子裡共有十五兩的存銀,這些都給我的越丫頭。」

        倪氏睜大眼睛,十五兩,心裡想要於是連忙說︰「婆婆,越丫頭呢,我會趁著熱孝給她說一門親事,十五兩可不是小數目,還是留給我跟大郎吧,我們的大兒子今年也十四歲,過兩年就要娶老婆了,老二、老三也都跟著,這十五兩,給他們三兄弟辦親事剛剛好。您就別想太多了,當然,我不會虧待越丫頭的,我以前沒用的嫁妝都給她。」

        牛婆子呸了一聲,「不要臉!」

        「婆婆,您就把那十五兩給我們吧。」倪氏還在不屈不撓。

        田婆子卻是不看她了,「我養的雞全部給牛婆子。牛婆子,晚點你就讓牛大媳婦來把雞抓過去,這麼多年老姊妹,多謝你啦。」

        牛婆子眼睛一紅,「老姊妹,你怎麼這樣糊塗,房子給了這兩畜生,雞給了我,越丫頭怎麼辦?十五兩銀子可吃不上一輩子啊。」

        田婆子笑笑,「蘇、蘇少爺。」

        眾人意外的看著田婆子,奇怪她怎麼會喊這個暫住的人,但此刻又不好發問,只能看著蘇子珪走到床前。

        蘇子珪跟田婆子相處幾個月,感情也有了,此刻看到老人家一下子精氣神全無,心裡難過,「田婆婆若有什麼我能做的,盡管說。」

        田婆子臉上露出喜悅神色,「求你帶越丫頭回京,給她一個名分,對她好,讓她可以在你身邊安身立命……越丫頭的爹是個秀才,也教過她讀書寫字,說起來也算書香之後,當個姨娘不會辱沒你的,我、我求求你。」

        蘇子珪點頭,「好。」

        田婆子露出放心的笑容,又對向清越招招手,讓她過來,「蘇少爺人很好,以後會好好的,你跟著他,下午就啟程。」

        「外婆,我不要,我要照顧您。」

        「不用,你把衣服,還有你爹娘的牌位拿著,就跟著蘇少爺上路……里正、牛婆子、牛大,你們給我做個見證,是我把孫女許給人家做妾,讓她現在就走,她……不是她不孝,也不記她不知道羞恥,給我、給我做個見證。」

        牛婆子心裡難過,「知道了,越丫頭是我從小看到大的,以後若是有人說她不對,我第一個不同意。」

        「謝謝你啦,老姊妹。」轉頭又跟向清越道︰「快去收拾。」

        向清越只是哭,不願意。

        剛開始只是嗚咽,後來哭出聲音,跪在床邊哀哀淒淒。

        蘇子珪拉了她起來,「快中午了,去廚房煮點東西給田婆婆吃。」

        倪氏道︰「這位什麼少爺,我婆婆剛剛說了,讓你帶著越丫頭馬上走,你都沒聽見老人家說話嗎?」

        「我又不姓田,何必聽她的話?」

        倪氏噎住。

        「我姓蘇,剛剛田婆婆已經把清越許配給我,所以她是我的人,我現在命令她去煮東西給田婆婆吃,並且命令她住在這裡照顧她自己的親外婆——田婆婆老了、病了,人糊塗,說話不算數,我祖父是大行臺尚書令,官拜二品,父親是國子司馬,官拜從四品,真正的官宦世家,我是前年舉子第四十八名,也並非白身。現在我要問問,在這個屋子,是我大,還是你們誰大?」

        眾人都暈了。

        倒是里正,他是秀才出身,知道這個蘇公子說的都沒錯,想想他氣勢驚人,而且路才一修好,馬上就往外去縣府要聯絡家人,說不定真是那個大行臺尚書令的孫子,自己不過一個小小里正,哪得罪得起。

        於是陪笑,「當然您大。」

        「房子什麼的我都不會要,我就跟清越在這裡照顧田婆婆,只要她身體轉好,由我一併回京城,也不佔你們便宜。」最後一句話是對著田大郎跟倪氏說的。

        田大郎聽不出這是諷刺,倪氏更是喜孜孜,「這可是你說的,那婆婆,您可得快點好起來。」

*             *             *

        田婆子昏迷了。

        蘇子珪身上還有六十多兩,加上田婆子的存銀十五兩,由牛大幫忙陶腿,花大錢去縣城請了高明的大夫。

        那大夫據說還跟個御醫學過,但一看就說田婆子不行了,就這幾天的事。

        向清越眼淚沒停過,短短幾日,整個人小了一圈。

        蘇子珪心疼,但也知道這種事情勸不來,他自己都這樣難過了,他不敢想像向清越有多難受,唯一的至親哪……

        田婆子熬了幾日,在一個下午走了。

        迴光返照似的清醒,摸了摸向清越的臉,「乖孩子,可得好好的活著,不要去跟你舅舅跟舅母計較,我當欠了他們,這輩子還乾淨,來世就互不虧欠。你也是,這些都是不高興的事情,忘了。」

        向清越含著眼淚點頭。

        「不管發生什麼事情,都要記得,外婆看著你呢,得好好的,少哭,多笑,嗯?」

        「我知道。」

        田婆子說完這幾句話,就咽了氣。

        向清越嚎啕大哭,正在廚房熬藥的蘇子珪聽到聲音連忙跑過來,只見她淚痕滿臉,哭得停不下來。

        「外婆、外婆走了。」

        他抱住向清越,「我在呢。」

        「外婆,我的外婆……」

        「外婆肯定不要你這樣哭的。」

        「啊……我的外婆,我……外婆……」

        蘇子珪緊緊抱著她,向清越哭了好久、好久,到後來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眼淚就是一直流、心中空空的,血肉剝離般的痛。

        原來死別是這般滋味。

        原來失去一個人,心裡會像掏空一樣難過。

        她記得爹剛過世時,向家幾個大人來家裡,你推給我,我推給你,大家都不願意收留她這個多出來的重病孩子,後來大伯說有戶人家在找童養媳,不如就把她給了那戶人家吧。

        向清越害怕極了,她知道童養媳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她求大伯父把她帶回家吧,大伯父說家裡都是兒子,不方便;三叔父說自己窮,實在沒辦法多養一個人;四叔父說沒辦法,家裡沒多餘的地方。

        明明都是過得還不錯的人,面對兄弟遺孤的苦苦哀求,突然每個人都有萬般不得已,後來拍板,就是童養媳,至於給哪戶人家,看看對方願意出多少銀子,一般來說,童養媳大概可以賣到三兩銀子,到時候三兄弟一人一兩。

        三叔父說嘿,這樣不錯,聽說縣城的天香樓有一兩的席面,他想去吃吃看。

        這些,就是他們向家的親戚,不但不同情她喪母喪父,還想從她身上榨出銀兩,好去縣城吃酒席。

        後來是外婆聽到消息匆匆趕來,說如果向家不養,她田家養,向家各種刁難,直到外婆拿出三兩銀子這才說一切好商量,她就這樣被帶回小瓦房。

        父親過世後就沒人管過她,已經十幾天沒洗澡,也沒什麼吃飯,外婆去挑水、燒水,把她洗個乾淨,又煮了香噴噴的白米飯,雖然配的只有一點臘肉跟鹹菜,但她還是吃得很香,外婆和藹的摸著她的頭說:「慢慢吃,廚房還有」,她吃得直打嗝,外婆摸著她圓滾滾的肚子,說她是小青蛙。

        晚一點,大夫來了,給她開藥,說這個病要慢慢養才能養好。

        那天晚上她睡不好,夢魘得厲害,外婆抱著她一下一下拍她的背、給她唱著小曲,那懷抱是那樣溫暖,她一下子就沉睡。

        往事歷歷在目,那些好像是昨天的事情而已,她還想著要怎麼孝順她老人家,可她老人家就這樣走了。

        不是老死的、不是病死的,是活生生被自己的兒子媳婦給氣死的。

        可是偏偏外婆說,讓她忘了,別氣。

        不行,總有一天,她要這田大郎跟倪氏都下大牢,因為他們,她沒了外婆,什麼都賠不起她的外婆。

        田婆子的喪事辦好了。

        向清越一分一秒都不想留在這裡——田大郎跟倪氏喜色藏不住的嘴臉,她怕自己會衝上去打死他們,然後賠上自己的人生。

        這不是外婆想要的。

        於是在田婆子安葬後的隔天,她在屋子內收拾起來,爹娘的牌位,還有換洗的衣服兩套、母親給她縫的小荷包、爹給她做的草蚱蜢、外婆給她做的串珠,還有外婆的手帕。

        東西看起來不多,也收了一個箱籠。

        走出房間,向清越對等在那邊的蘇子珪道︰「我收好了,走吧。」

       蘇子珪點了兩枝香,供桌上是田家祖宗牌位,當然,田婆子的魂魄也由法師引到這牌位上了。

        向清越想,以後只怕沒機會給外婆上香了,於是拿過來,念念有詞,「外婆,我走啦,我會好好的,您也不用掛念我,跟著菩薩去吧。」

        蘇子珪舉香,「外婆,我帶清越回京了,您放心,我會好好對她,代替您在這個世界上疼她、照顧她,您在天之靈,也常常來夢中跟清越見面,她會很高興的。」

        向清越眼眶一熱,「是的,外婆,您若還沒跟菩薩走,來夢裡見見我,若是時間到了,您就去投胎,下輩子,我還要當您的孫女。」

        兩人又虔誠拜了拜,把香插上。

        蘇子珪背著包袱,向清越背著箱籠,兩人並肩朝村外走去。

        走出村口時,向清越擦了擦淚,「這是最後一次,我以後不哭了。」

        蘇子珪溫言安慰,「哭也不要緊。」

        「我哭成這樣,外婆會難過,我已經沒有什麼可以替外婆做的,唯一能做的只有好好過日子,只要我過得好,外婆在那個世界也會高興。」

        「你能這樣想就好了,我真怕你眼睛要哭壞。」

        「謝謝你。」

        「謝我什麼?」

        「謝謝你堅持要留下來照顧外婆,如果我真的聽話那樣走了,我會後悔一輩子的,現在這樣很好,至少我知道外婆走得很安詳,沒有痛苦,外婆最後還給我留了一段話,那是我這輩子的寶物。」

        「得好好的,少哭,多笑。」

        她要聽話,再把自己哭成那個樣子,才是對不起外婆。

        摸著手上那個串珠,那是外婆用曬乾的蔭樹子串給她的,對她來說,這串蔭樹子價值連城,以後看到串珠就會想起外婆。

        因為有外婆的疼愛,她什麼都不用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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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鄉下窮媳婦見公婆

        一個月後,小滿時節。

        蘇子珪帶著向清越,一路風塵僕僕總算回到京城。

        想到那日出門遊歷多麼意氣風發,母親苦勸他帶幾個人,路上好歹有照應,他這傻子偏信天下承平,結果遇上土匪,要不是被向清越救了,現在說不定早投胎去了。

        可是啊!歷劫是歷劫,但若不是因為如此,他也不會認識向清越,可見凡事自有天意。

        兩人租的馬車在南三街的青草巷停下。

        蘇子珪見向清越緊張,笑著勸,「別緊張,我家裡的人一定會喜歡你的。」

        「可我出身不過平民……」向清越忐忑。

        在稻豐村雖然已經知道他出身不凡,但真沒那種感覺,直到此刻看到這樣長的圍牆,紅磚、瓦、大樹探頭,更顯氣派,京城哪怕只是個路人都穿得一身錦繡,她才驚覺兩人的差異太大。

        當時信心滿滿會當個好妻子,可是現在只覺得是不是當個妾室比較合適,畢竟,蘇家的人應該不會在意他回來多帶個妾室,但如果多帶個妻子恐怕沒這樣簡單。

        他會不會也早就知道了,所以才會在朝和縣的時候就上了官府找官媒成親——沒有鳳冠霞帔,他說那些是儀式,以後補給就好,她現在熱孝得先成親,這樣才對得起外婆的吩咐。

        向清越也不是拘泥於形式的人,自然同意,說白了,她反而覺得簡單好。

        於是他們給了官府一兩銀子,在那裡拜天地、寫婚書,並且登錄。

        但現在她不禁懷疑,他們那樣做是不是太大膽了、是不是不太好,哪個母親可以接受兒子先斬後奏到這種地步,退後一步說,自己跟京城的姑娘比起來也是樣樣不如,琴棋書畫樣樣不會,金聲侯府出身的婆婆會喜歡她嘛,房國公府出身的太婆婆會喜歡她嘛……可現在再想這些,也於事無補。

        「子珪。」向清越跟他商量著,「不如先別說我們成親之事,免得你家人受不住,就先把我當個妾室,你覺得呢?」

        「當然不行,你是我拜過天地的妻子,我怎麼可能委屈你,我不只要說你是我的妻子,我還要補一個婚禮呢,請蘇家跟金聲侯府、房國公府的親戚都來,跟我們本家旁支都說上這個喜訊,給你穿上大紅喜服,請十全婆婆給你梳頭。」

        向清越覺得有點暖心,但還是有些憂慮,「我不覺得委屈,我、我有點擔心,怕家裡的長輩不能接受我。」

        「不會的,我年紀已到卻遲遲不成婚,爹娘跟祖父母都傷腦筋得很,現在知道我終於定下來,高興都還來不及。」蘇子珪牽起她的手,「你是我的妻子,什麼都不用怕。」

        他說起自己小時候爬牆被祖父責罵之事,當時年幼,皮得很,上房揭瓦,沒一刻安靜,家人不知道傷了多少腦筋,後來是遇到賀先生,被他的戒尺打怕了,這才靜得下來讀書。

        就這樣一邊說,走過了長長的紅磚道,終於到了大門。

        向清越看著那上面大大的「蘇府」。

        很簡單的兩個字,但氣恢弘,落款有個御印,向清越一驚,居然是皇帝所賜。

        門口兩隻獅子,公獅戲球、母獅帶子,配上紅色的大門,顯得氣派非凡。

        守門的小廝一看兩個穿著普通的人靠過來,連忙趕人,「去去去,這可是大行臺尚書令的正門,要找你們的窮親戚去角門,這不是給你們走的地方。」

        蘇子珪沉聲,「倒是看清楚我是誰。」

        那小廝譏笑,「你是誰關我什麼事啊,除非啊——大、大少爺?」

        另一個小廝細看,也驚呆了,趕緊上來哈腰,「大少爺您可回來了,接到您的信後,老夫人跟大夫人日日念佛哪。阿忠,你還在耽擱什麼,快點開門啊。」

        那個阿忠卻是呆了呆,然後門也不開,一路跑往裡面,一邊大喊,「大少爺回來啦!大少爺回來啦!」

        大戶人家有大戶人家的規矩,沒有長輩來見晚輩,只有晚輩去拜見長輩,蘇子珪跟向清越兩人風塵僕僕回來,自然得先去梳洗。

        向清越很不安,但現在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這是我的躍鯉院。」蘇子珪興致勃勃跟她介紹,「我十歲另外分出來住,這裡兩進八大屋,以後,你就是這裡的主母。」

        守婆子見到大少爺,自然各種高興。

        一下子,本在躍鯉院服侍的下人都過來了,一個一個喜形於色,看得出來蘇子珪是個好主人。

        「大少爺。」一個中年嬤嬤一把眼淚一把鼻涕跑出來,「真是您?」

        「是我,葉嬤嬤。」

        「您回來就好,您沒消息的那幾個月,大夫人幾乎茶飯不思,直到二十幾天前接到快馬傳來的消息,這才好點。」葉嬤嬤擦擦眼淚,「這位是?」

        蘇子珪給兩人介紹,「清越,這是我的奶娘,葉嬤嬤,以後你有什麼事情就問她。葉嬤嬤,這是我在江南娶的妻子,姓向。」

        葉嬤嬤一呆,「少爺您、您在江南成了親?」

        「是。」

        「老婆子見過大少夫人。」

        向清越見府中老人行禮如儀,倒是放下一點心,「葉嬤嬤不用多禮,我什麼也不懂,以後還要請葉嬤嬤多多照顧。」

        「大少夫人太客氣了,老婆子也不過多吃幾年飯,以後大少夫人有什麼吩咐,老婆子一定會盡力。」

        就在這時候,四個裝扮精緻的少女也出來,一見到蘇子珪立刻上前,一個一個並肩屈膝,齊聲道︰「見過大少爺。」

        各個容貌出色,聲音嬌嫩。

        向清越驚呆,這什麼?通房嗎?還是姨娘?怎麼每個都打扮得這麼美?

        糟了,自己居然沒有先問這些問題,她不是不知道古代富人會在府裡養幾個漂亮女子,可是蘇子珪從來沒有說過啊。

        蘇子珪笑盈盈的,「清越,這是我的貼身丫頭,從這兒過來是介孜、來寶、宇霖、姿和。你們四個聽好了,這是大少夫人,以後可得對她恭恭敬敬,如果讓我知道誰對她不敬,那樣的丫頭我也不要了。」

        四個丫頭雖然詫異,但還是行禮,「是,奴婢見過大少夫人。」

        行禮歸行禮,但內心實在奇怪,這哪裡冒出來的大少夫人啊,樣子還那麼土,比起府裡的二等丫頭都不如,大少爺莫不是被狐狸精給迷住了?聽說江南很多法術,會迷得人頭暈轉向的,什麼都聽她們的話。

            蘇子珪滿意了,「好了,給我們準備熱水。介孜,去大小姐那邊勻一套沒穿過的衣服過來。」

            介孜屈膝,「是。」

            「首飾也順便勻一套,記得要全新,沒用過的。」

            「是」

        介孜內心忍不住要又想,什麼土丫頭,還得自己去給她勻衣服,但大少爺發話,又不得不從,大少爺看似好脾氣,但其實說一不二,沒得商量。

        真是的,蘇宅外頭的名門世家,有吳小姐、殷小姐、溫小姐……這些貴女,蘇宅裡頭又有個表小姐房玉蘅,躍鯉院得跟來寶、語霖、姿和爭,現在又多出一個大少夫人,自己到底麼時候才能被大少爺收房,成為姨娘啊?

*             *             *

        兩人梳洗完畢,已經是一個多時辰後了。

        今日敬王府宴客,說是荷花開得美,請眾人一起來玩賞吟詩,京城幾個品級高的大官跟妻子都去了——當然也包括二品的蘇老爺跟蘇老夫人。

        因為祖父祖母都不在,所以蘇子珪便沒有去聽竹院,而是帶著向清越直接去了母親的院落。

        蘇大夫人一看兒子,眼淚就流下來,「我的兒……」

        蘇子珪見母親消瘦許多,忍不住眼眶一紅,「兒子不孝。」

        「快些起來,讓母親看看。」蘇大夫人左看右看,總算滿意,「這陣子趕車累了吧,晚上請御醫來給你看一下,好好調養調養。」

         「兒子身體挺好,倒是母親需要調養。遇鳳姑姑,我母親這陣子飲食睡眠可好?」

        叫做遇鳳的大娘子往前一屈膝,「自從收到大少爺的平安信,大夫人睡得好,也吃得好,大少爺別看夫人瘦了,這比起之前已經好多了。」

        蘇子珪握緊蘇大夫人的手,「母親,兒子回來了,您可得快點恢復,不然可就是兒子不孝了。」

        蘇大夫人含淚微笑,「只要你這崽子回家,別說吃飯吃菜,就算吃菜渣,我也吃得下,唉——你是母親唯一的兒子,母親不能沒有你,你要知道,就算你妹妹再貼心,在我心中也比不上你一丁點兒。」

        「兒子知道,母親別難受了。」

        蘇大夫人噙著淚點點頭,母子對望了一會,蘇大夫人這才笑了,「對了,你信上說被人所救,是哪戶人家,就算路途遙遠,我們也該備上禮物,親自去答謝一番才是。」

        蘇子珪拉過向清越,「母親,就是她把兒子從冰冷的河水中救起來的,她們家中不富裕,還是給兒子請了大夫。」

        蘇大夫人立刻站起來握著向清越的手,神情和藹,「這位姑娘,真是多謝你了,我……子珪是我唯一的依靠,你不只救了他,也是救了我。」

        「婆……」呃,這氣氛承認他們已婚好像不太好,向清越連忙改口,「蘇、蘇大夫人,您別客氣。」

        蘇子珪卻是不樂意了,「什麼蘇大夫人,叫婆婆。」

        蘇大夫人有點意外,「婆婆?」」

        「母親,這是我的救命恩人,向清越,我跟她已經在朝和縣成親了,你不是老叨念我不娶媳婦嗎?我現在娶了,您可高興?」

        蘇大失人詫異,登時有點不高興,「別開這種玩笑。」

         「兒子不是開玩笑,我們已經有婚書,不過沒辦過典禮,想請母親幫我們張羅,我想給她穿大紅喜服,讓親朋好友都知道我們成親。」

        若說蘇大夫人剛剛是有點不高興,現在則是十分的不高興,「你說的可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

        「我不同意!」

        蘇子珪詫異,從小到大母親最疼他,他說什麼是什麼,這次出遊天下之前,母親明明一直催他成親,「母親,您怎麼了?」

        蘇大夫人招過遇鳳,在她耳邊一陣耳語,遇鳳點點頭,去了。

        她又拿起茶抿了一口,雕樑畫楝的花廳有種凝滯的氣氛。

        蘇子珪道︰「母親,越人很好,剛開始兒子也沒想法,可是隨著跟她相處,慢慢就喜歡上了,我知道您喜歡溫小姐,可是我不喜歡。人生這樣長,我想娶一個喜歡的姑娘,舉案齊眉的過日子。」

        蘇家幾房人,什麼樣的他都看過,娶門當戶對的當正妻,娶心裡喜歡的當妾室,然後妻子很痛苦,自己辛辛苦苦持家養子,但就是比不上狐狸精。

        妾室也很痛苦,一樣是老爺的孩子,為什麼從自己肚皮生出來就是庶出,將來注定什麼都沒有,所以妻妾惡鬥,只有那個男人快樂了。

        從小到大,他看了祖母的委屈、看了母親的無奈,他不想成為那樣的人,既然喜歡向清越,他就要給她名分,不要讓她為了名分而痛苦。

         蘇大夫人嘆了一口氣,「我就問問,向姑娘,請問你的出身背景?」

        問起出身,向清越是很大方的,她是村姑沒錯,但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地方,「我出身朝和縣的稻豐村,父親是秀才、母親是農女,我沒福氣,爹娘過世得早,所以是由外婆撫養長大的,外婆很疼我,她老人家是上天給我最棒的禮物。」

        說到外婆,她忍不住摸了摸手上的蔭樹子手串——剛剛介孜跟來寶給她更衣、換首飾,只有這個她是絕對不拿下的。

        這是外婆留給她的想念,她要一輩子戴著。

        蘇大夫人一句一字都聽得清楚,「所以向姑娘,你也是農女。」

        「是。」

        蘇大夫人轉向自己兒子,「你的祖母是房國公府的嫡女,你的母親出身金聲侯府,然後你要娶個農女為妻,你覺得合適嗎?她沒受過閨閣教育,怎麼融入京城生活,將來我們要宴客、要赴宴,她會點菜嗎、會點戲嗎?你的妻子將來會是宗婦,不是在鄉下,不能什麼都不知道。」

        蘇子珪笑說︰「母親別慌,我們路上談論過這問題,她能學的,等到她當宗婦,都長十幾年二十年後的事情,這麼多時間,總不可能學不會。母親,清越很聰明,她爹只教了她三年多,她卻懂得好多詩經文章,她這麼能讀書,沒道理學不會當一個主母。」

        蘇大夫人氣結,「是這問題嗎?你難道不知道你二弟三弟都已經入朝為官了,你以為這幾個月,房姨娘會乖乖的什麼都不做嗎?」

*             *             *

        回躍鯉院的路上,蘇子珪跟向清越解釋,她才知道,那其實是無奈的一段故事。

        二十年前,有一個蘇公子喜歡上房姓表妹,但表妹只是庶出,兩人身分不配,那蘇公子又沒有什麼肩膀,就聽父母的話娶了金聲侯府家的小姐為正妻,本是一段良緣,但壞就壞在蘇公子的念舊,對房姓表妹念念不忘,就在妻子懷孕時,那個蘇公子把表妹接回府裡,正式收為妾室,是為房姨娘,而且迅速的也懷了孕。

        正妻生下長子的三個月後,那個房姨娘也生下雙胞胎兒子。

        蘇公子因為喜歡房姨娘,所以從小寵愛那對雙胞胎,雖然有嫡長子,但他偏愛庶子,眾人也拿他沒辦法。

        那個正妻就是蘇大夫人,嫡長子就是蘇子珪。

        房姨娘娘生的雙胞胎兒子分別叫做蘇子凱、蘇子東。

        兄弟三人同歲,一起啟蒙、一起受教,賀先生教得很好,但蘇子凱跟蘇子東更聰明,永遠跑在嫡長兄前面。他們考舉子時,蘇子珪在考秀才,他們考進士時,蘇子珪考舉子,他們的進士有了名次,但蘇子珪的進士卻落了第。

        現在蘇子凱算學博士,蘇子東是門下典儀,雖都是從九品下,但那也是官,進士能上朝,當然蘇老爺那個大行臺尚書令,跟蘇大爺的國子司馬官位絕對是進行了疏通,但前提是,蘇子凱跟蘇子東要考上進士啊,能考上有靠山才有用,不然徒有靠山也是枉然。

        兩人現在都十八歲,前途無量。

        回躍鯉院的路上,蘇子珪還在安慰她,「我母親平時不是這樣的,大概是子凱跟子東比我先上朝,她給刺激到了。」

        「不要緊,我如果是婆婆,一時間也難以接受。」

        「你以後在府中,常常去看她,陪她說話,人心都是肉做的,時間久了,母親自然能諒解你。」

        「我知道。」

        向清越易地而處,如果自己是蘇大夫人,大概也不能接受,自己比不上房姨娘,自己的兒子也比不上房姨娘的兒子,自己雖然是正妻,但那有什麼用,悶哪、一肚子火啊,但又沒處可發。

        房姨娘可不是普通妾室,她的親姑姑就是蘇老爺的正室,房太君。

        姑侄侍奉父子。

        就算房姨娘是庶出,那也是房太君的侄女,喊她姑姑的,有了這層關係,就算蘇大夫人是正室,也不能隨便拿捏房姨娘。

        一個高門大戶出身的大太太卻得忌憚那個姨娘,說來也是很可憐的……

        「你說過不會要妾室,可別騙我。」

        蘇子珪微笑,「怎會。」

        向清越心想,若是有天你違反誓言,那我就走了。

        她是現代人,可以為了他入境隨俗,伺候這個大家庭,但是,只有一點不能忍,那就是分享丈夫。

        所以他既然已經先給她承諾,她就願意為他改變自己,做出所有努力。

        「雖然婆婆不喜歡我,但我會努力的,就像你說,人心肉做的,只要我盡心盡力,婆婆總會接受我。」

        蘇子珪微笑,「我知道從稻豐村那麼簡單的地方到我們家,你內心不安,要面對的也很多,家人、下人、親戚、朝堂上的關係,這些都需要時間,你也不用太逼迫自己,我會一直站在你身邊,不管將來發生什麼事情,你是我的正妻,這點永遠不會改變。」

        「蘇家,很大吧?」

        「當然大,光是我們這房就十幾口人,叔父也沒分家,也是十幾口人,不過叔父考了幾次沒考上舉子後,就開始做生意了,現在生意做得很好。

        「祖父是大行臺尚書令,父親是國子司馬,子凱是算學博士,子東是門下典儀,你別看這官位多,但奉銀沒多少,以前是靠著祖母做生意,現在靠叔父,不然我們上下超過百口人,根本應付不來。」

        向清越想,這樣是最好的,蘇二爺的生意靠著父親跟哥哥打點,然後用賺來的錢養蘇家這個大戶,蘇家可能比她想像得還要厲害,本身一門四官,跟房國公府、金聲侯府還都是姻親關係,饒是京城富貴人家多,但這種程度的大概也沒幾戶。

        希望自己快點融入這個家,成為能幫助蘇子珪的賢妻,而不是要他分神照顧的後腿。

        她摸摸手上的蔭樹子手串,自己一定會做得很好的,畢竟是外婆一手教出來的,沒有不好的道理……

        正朝著躍鯉院的方向走,卻不想後面一聲聲喊,「大少爺、大少爺!」

         兩人停下腳步,見得一個丫頭飛快跑過來,「奴婢見過大少爺。」

         向清越自然是不認識的,見蘇子珪眉色隱隱閃過一絲不耐煩,心裡奇怪,但也知道這時候不要作聲最好。

        「我家小姐知道大少爺回來了,心裡很是高興,說晚一點想去躍鯉院見大少爺。」

        「不用了,沒什麼好看。」

        那奴婢急道︰「大少爺,我家小姐對您可是真心真意,之前以為您不在了,傷心了許久,三夫人要給她說親,她還絕食抗議。好不容易皇天不負苦心人,把您盼回來了,消息傳回房國公府,小姐當天就來蘇家住了,說是要第一時間看到大少爺您,現在您回來了,不讓我們小姐看一看也說不過去啊。」

        蘇子珪也不想跟個丫頭解釋,以他的身分,跟個丫頭講話還辱沒了他,「房玉蘅盡可來,但我不會開門的。」

        那丫頭一臉不敢相信,「大少爺!」

        「別跟著我們。」

        那丫頭不敢違拗,雖然一臉想說話還是原地停住,不敢跟上。

        向清越心中奇怪,「房玉蘅是誰?」

        「我祖母那邊的表妹,房家這幾年隱隱是朝中第一大世家,不但子孫多有入仕,房國公也深受皇上信賴。房玉蘅是房國公的嫡長孫女,很受寵愛,祖母想讓我娶了她,這樣以後也有房國公那邊的助力,不過她個性狡詐,我不愛。」

        向清越想,哇,除了四個如花似玉的貼身丫頭,還有一個出身驚人的表妹,她這是要面對多少情敵啊。

        她在前生的生活很簡單,每天睡到中午,下午兩點到美髮沙龍,開始上班到十點,下班,接著就是愉快的追劇時間。

        穿越後,雖然命運多舛,但也算簡單,日出而做,日落而息,鄉下人純樸得很,最多也就是嘴巴比較大,其他真沒什麼。

        可是蘇家,她才剛剛進門已經覺得關卡重重,好像一個困難的遊戲,她有辦法打到最後的關卡嗎?

        蘇子珪,我能依靠的只有你啦,你可得對我好一點哪。

        兩人還沒回到躍鯉院,下人又說,蘇司馬回來了。

        家中有大行臺尚書令跟國子司馬兩個大官,官場都稱蘇老爺為蘇尚書,稱蘇大爺為蘇司馬。

        向清越內心一緊,要拜見公公了。

        蘇子珪在花園小徑拐個彎,到了父親的書房。

        蘇司馬看到兒子歷劫歸來,自然高興,「我看看,氣色倒還行,明日就開祠堂謝謝祖宗保佑。」

        蘇司馬雖然疼愛房姨娘生的雙胞胎,但蘇子珪是他的長子,也沒有不喜歡的道理,現在看到原本以為死掉的兒子又出現,內心自然欣喜。

        蘇子珪見到半年不見的父親,喜悅溢於言表,「父親,兒子是這位向姑娘所救,她叫做向清越,兒子已經跟她在朝和縣成了親。」

        向清越不是不緊張,剛剛蘇大夫人那樣排斥她,蘇司馬能接受她嗎?

        拜託千萬不要太排斥她啊。

        也不求馬上接受她,不要太排斥她就好……

        蘇司馬頗為意外,「哦,是嗎?」

        向清越屈膝,「見過公公。」

        「家裡有些什麼人?」

        「父母早亡,外婆於一個月前過世,現在只剩下我。」

        蘇司馬繼續問︰「舅舅、伯父,那些都殞了嗎?」

        「有,但是已經多年不曾往來。」

        「那還算簡單。」蘇司馬點點頭,「既然已經成親,那就得好好定下來,生兒育女才是正道,你祖父母老惦著這件事情,你們兄弟三人都已經十八歲了卻還沒成親,子凱跟子東還好說,至少入了朝,還能說是為了讀書,你既然進士落第沒入朝,那就好好傳宗接代,也是孝順。」

        向清越有點意外,蘇司馬講話這麼直白嗎?好傷人。

        說白了,你弟弟沒成親是為了讀書,你沒成親說不過去。

        可是蘇子珪已經是舉子了,舉子也不容易,只能說蘇子凱跟蘇子東實在太過優秀,就顯得蘇子珪不好了。

        蘇子珪說去年考上的,那時才十七啊,十七歲的舉子還不厲害嗎?范進考到五十幾歲才中舉呢。

        可是這樣的成績,在出色弟弟們的面前顯得一文不值。

        蘇司馬就當著媳婦的面說蘇子珪,你耽誤成親的時間,結果什麼用處都沒有。

        就見蘇子珪而色如常,「兒子知道。」
   
        「還有,你既然已經娶妻,就得跟玉蘅把話說清楚,免得耽誤人家。」

        蘇子珪皺眉,「我從來就不喜歡玉蘅,那是她自己一廂情願,她不嫁又不是兒子的錯,我可沒逼迫她。」

        「玉蘅是你祖母最疼愛的侄孫女,出身跟模樣都好,也沒有配不上你,自從知道你沒事,就到我們家住了,說是要在第一時間看到你,你總得知道好歹,玉蘅若是傷心,你祖母也不好過。」

        「兒子明白。」

        「好了,為父還有事情要處理,你就去吧,張管家,去拿三間,不,拿五間鋪子的地契去給大少夫人,是我的見面禮。」蘇司馬轉向向清越,「媳婦,我對你也沒什麼要求,子珪喜歡,我就想順著他,但我們是大家族,你可得融入這個家,該做的要做、該學的要學,也得大度,家裡事情多,得學會忍耐,不要惹事。」

        向清越點頭,「媳婦知道。」

        「那就好。」蘇司馬總算露出一絲慈愛,「原本我是不同意子珪這樣隨便成親,一來你救了他,二來他喜歡你,那我就不勉強了,家裡人多,對上對下都要處理好關係,還有、督促子珪好好讀書,他兩個庶弟都已經入朝了,他這個長子嫡孫更不能例外,我們蘇家丟不起這個臉。」

        蘇子珪沉聲道︰「是兒子不爭氣,讓父親擔心了,明日開始一定發憤跟賀先生學,兩年後一定會考上進士。」

        「那就好。」

        向清越知道,蘇司馬之所以輕輕放下,是因為他當年沒能給自己喜歡的姑娘一個名分,所以他才不想兒子跟自己一樣。

        可是這樣的體貼對蘇大夫人來說,無異是響亮的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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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給庶子長臉

        時序入秋,百葉轉枯,院子開始飄送著桂花香味。

        向清越已經在蘇家度過三個多月。

        大宅子裡要學的事情很多,所幸葉嬤嬤人好,不但沒有取笑向清越,還給她請來個宮裡的姑姑,專門教授向清越禮儀。

        姑姑很嚴格,戒尺很痛,可是沒辦法,為了蘇子珪,她願意這麼做。

        學了這段日子,走路總算有大家閨秀的樣子。

        接下來學點菜、學點戲、學習辨識珠寶、衣料、古玩畫作什麼的,都得學習起來,還有困難的,千絲萬縷的人際關係。

        金家跟溫家的關係、溫家跟許家的關係、許家跟雲王府的關係,然後雲王府又跟金家有關係了。

        京城是這樣,好像每個人都能扯上一點,這些都是學問。

        蘇子珪大部分的時間都待在書院跟賀先生學習,每天只睡三個時辰,沒什麼時間陪她,但向清越不是小姑娘,她也能理解,嘴上說什麼恩恩愛愛的簡單,但一個男人願意為了她努力,這樣的感情才是踏實的。

        當然,最困難的就是每天早上的盡孝,太婆婆房太君對她不太滿意,但身為她那個輩分也不太可能跟個小輩計較,而婆婆蘇大夫人對她當然不滿意,總是無視她,這讓她很氣餒,無論她怎麼示好、怎麼努力,都無法走進婆婆的院子一步。

        蘇二夫人對她倒是和善許多,也許是因為自己的丈夫經商,不為官,所以蘇二夫人的門第觀念沒那麼重。

        當然也可以解釋成事不關己,如果蘇二夫人所生的蘇子朗、蘇子豪、蘇子堅任何一人娶個鄉下村姑,恐怕蘇二夫人也是要抓狂的。

        除了這些,還有個麻煩房玉蘅——太婆婆房太君的侄孫女,很受房太君的喜歡,她對蘇子珪十分鐘情,房太君也希望親事能成,兩人商議得很好,但就是沒人問蘇子珪的心思,蘇子珪根本不願。

        說來,向清越也資得自己有點傻,回蘇府的大概第十日,房玉蘅請她到自己的院子喝新茶,當時她想著,好吧,不管怎麼樣都要打好關係,伸手不打笑臉人嘛,人家都請了,自己當然得去一趟才好。

        蘇玉蘅沒她想像中的張牙舞爪,反而是個秀秀氣氣的少女,很客氣的喊著她,「表嫂。」

        是進入蘇家以來,接納度最高的人。

        向清越頓時就喜歡她了。

        兩人聊著布料、首飾,京城有什麼好玩。

        向清越什麼都不懂,房玉蘅就好聲好氣的說,末了還講,「這些也沒什麼,以後表嫂自然就明白。」

        等晚上蘇子珪回到家,向清越興致勃勃的跟他分享,今日攻略了表妹呢,沒想到蘇子珪馬上問︰「是她過來的?」

        「她遣丫頭過來找我,說有新茶,想跟我一起品。」

        蘇子珪當下臉就垮下來,把介孜叫過來,「為什麼沒有阻止少夫人出門?」

        介孜低著聲音,「奴婢不敢。」

       「不敢?不敢還是不願?」

       「奴婢……不敢。」

       蘇子珪都被氣笑了,「別以為我不懂你們幾個在想什麼,少夫人是我正妻,你們想讓她出醜,那就是不尊重我,這樣的丫頭我要來何用?」

        介孜嚇得連忙跪在地上,「奴婢該死,大少爺別遣奴婢出門。」

       向清越後來才知道自己惹了笑話——她是蘇大少夫人,房玉蘅一叫她就去,那是輩分錯亂;向來只有長輩叫晚輩,沒有平輩喊平輩的,她這樣一去,等於承認自己矮房玉蘅一截,不只丟自己的臉,也是丟子珪的臉,看你娶的妻子,什麼都不知道。

       向清越想通後,臉色也不好看,又沮喪、又覺得自己給蘇子珪添了麻煩,「別怪介孜,是我自己不明白。」

       「你不明白,她卻明白,明白了倒不吭聲,真是我的好丫頭。」

       介孜跪著過來求她,「少夫人饒了奴婢這回,奴婢下次再也不敢了。」

       向清越不太想怪介孜,但介孜還是被打回廚房了,蘇子珪說,從例一開,以後丫頭就不會忠心。

        向清越想,可這終究是自己的認知缺乏,自己哪怕多想一點,不去赴約,後來的事情都不會發生。

        後來因為這件事情,婆婆第一次喊她。

        當然是把她罵了一頓。

        「所我才說門當戶對有多重要,今天要是溫小姐還是朱小姐過門,都不會犯這樣的錯,你呢,這不到一個月就給子珪丟了這大臉,房玉蘅那兒所有人都知道了,那房國公府的人就會知道,房國公府的姻親上官家、廖家、馮家都會聽說,我們蘇府的少夫人愚蠢至此,你沒臉,我還要臉呢。」

        「婆婆生氣盡管罵,不要憋著氣壞身子。」

       「我當然要罵。」蘇大夫人一臉嫌惡,「腦子是個好東西,做出決定前多想一想,那房玉蘅跟房姨娘可也是姑侄關係,房姨娘本就看我跟子珪不順眼,常常給子珪他爹吹枕頭風,你這一鬧,她更有理由吹了,就是我沒教好,才讓子珪這樣膽大妄為娶了個村姑,現在鬧笑話了吧。」

       向清越現在又氣自己,又氣房玉蘅,「媳婦以後會好好學習的。」

        「學習,哼,學習有用嗎?事情都發生了。」蘇大夫人用力拍著扶手,氣喘不休,「見過蠢的,沒見過這樣蠢的,房玉蘅一叫就去,你是狗嗎?還是你家裡的人教你當一條狗?」

       向清越原本愛能忍,但汙辱到家人,自然不能,「婆婆還請別這樣說話,要罵罵媳婦就是,媳婦絕對不回嘴,可是別罵媳婦的家人。」

        蘇大夫人也知道自己罵得過分,但是一股子氣——想到子珪娶的媳婦這麼沒用,房姨娘肯定會跟丈夫說,順便吹捧蘇子凱跟蘇子東的出色……煩。

        子珪明明已經很好了,去年就中了舉子,誰知道房姨娘生的那兩賤胚子居然能上進士,簡直可惡。

        想起官府報喜那天,鑼鼓喧天,炮仗連連,自己身為蘇司馬的正妻,蘇子凱跟蘇子東的嫡母,還得一身正裝在廳堂上接受恭喜……那是她人生最屈辱的時候,庶子出息有什麼恭喜的,她巴不得那兩人什麼都沒考上,最好一輩子庸庸碌碌。

       原本她還期望子珪娶個名門淑女,至少多一分岳家的助力,可沒想到向清越突然冒出來了,簡直可惡。

        不行,為了子珪的前程,一定要把她弄走。
   
        她寧願房玉蘅給子珪當妻子,也不能是這個村姑。

*             *             *

        冬至到來那日,京城飄起大雪。

        漫天雪花落下,院子裡的一切都染上銀色,百花凋謝,只剩下寒梅探頭,清冷的空氣中,散著幽幽梅花香。

        向清越覺得自己真毅力堅強,這樣都還過得下來——蘇大夫人已經全方位在精神虐待她了。

        早上去給房太君請安後,還得跟著蘇大夫人回院子,另外接受訓練。

        蘇大夫人說得好聽,這是讓她快點融入蘇家,但這樣密集的課程根本就是為了理所當然的打罵她。

        她的手背每天要挨好幾次戒尺,只要一點點不對,馬上就打下來。

        當然,這些她都不會說。

        因為蘇子珪也很慘——蘇家二房經商,所以二房的幾個孩子都不讀書了,學問夠用就好,不用鑽研。

        至於大房四個兒子,蘇子凱跟蘇子東已經入仕,只剩下十八歲的蘇子珪跟十歲的蘇子振,蘇子振還小,所以賀先生把全副精神都放在蘇子珪身上。

        白天讀書,晚上讀書,就連洗澡吃飯,都有人在旁邊念書給他聽,偶爾休息,則是帶著蘇子珪出入名流詩會討論天下大勢、四書五經,那些人都是進士出身,個個詩書滿腹,對他這個舉子來說,刺激可想而知。

        蘇子珪已經被逼到作夢都在背書,這種情形下,向清越當然不可能跟他說自己有多慘。

        他要做的,就是好好讀書;她要做的,是好好學習怎麼當個少夫人,只有兩人都一起出頭了,好日子才會來。

        天氣冷,蘇大夫人也沒放過向清越,還是天天留她到下午。

        今天學的是嶺南菜,京城有幾個貴婦是嶺南出身,如果宴會有請她們,就得請嶺南的廚子,賓主盡歡,這樣才是一個合格的主人。

        看著蘇子珪都快為了進士考試魔怔,向清越也會趁著夫妻睡前說小話時,勸他放輕鬆,別這樣緊張。

        蘇子珪只是抓著她的手,「我急。」

        「我不急。」

        「你不急,我急。」

        「我都沒急,你也不准急。」

        蘇子珪總算露出笑容,「我以前是貪著賞字畫,分了心,這才沒能考上進士,可是兩年後,我一定給你掙個進士夫人的名分。」

        「我晚點也沒關係,但你不要逼得自己這樣緊,你最近開始說夢話了,都是背書,我擔心你的身體。」

        他的夜咳還沒好,有時候聽他一邊咳嗽,一邊還在喃喃著考試的事情,內心總是不忍,身體要緊,怎好這樣逼自己。

        想著想著,有時候覺得挺欣慰,自己的夫君想給她掙臉,有時候也覺得,不掙臉也沒關係,只要知道他對自己好,那就好了。

        蘇子珪想起什麼似的,摸了摸她的肚子,「還沒消息?」

        「沒有。」

        「奇怪,我們都成親半年了,照說應該來孩子了啊。」

        向清越有點不好意思,「這種事情哪有什麼一定的,你從來沒有提過這事情,怎麼突然想起來?」

        「就是覺得如果我們能早點有個孩子,母親或許會快樂一些。」蘇子珪說完,連忙補充,「我不是說你不好,不過母親一直希望能給我辦場盛大的婚禮,成親先斬後奏,是我對不起她,清越,你也別往心裡去,你很好,我喜歡你。」

        「現在還是跟在稻豐村時一樣喜歡我嗎?」

        「不。」蘇子珪微笑,「更喜歡了。」

        「喜歡我哪裡?」

        蘇子珪抱著她,「喜歡你堅強,喜歡你爽朗,喜歡你跟我站在一起努力,祖母跟母親那樣對你,你也不退縮。」

        向清越反抱,「我不會退縮的,既然嫁給你,我就要一輩子跟你在一起。」

        「是啊,我們一輩子在一起。」

        向清越靠在他胸口,聽著他的心跳,登時什麼辛苦都忘了。

        婆婆加諸在她身上那些名為學習的虐待,好像都能值得。

        她的丈夫,也在為她努力。

        他在課堂上想必也遭遇許多困難,可是他選擇消化、努力,所以自己也要一樣,跟他並肩,而不是只會哭泣拖後腿。

        她不做菟絲花,她要做跟他一起生長的喬木,一樣高大、一樣挺立。

*             *             *

        在盛冬之中,過年到來。

        蘇家十幾口人分成三大桌,蘇子珪是長子嫡孫,地位非比尋常,夫婦倆自然是跟著祖父母、父母、叔父母,一起坐在主桌。

        三十六道大菜,鼓椒鱔片、麻辣子雞、蒜泥白肉、油悶大蝦、京醬素絲……一道一道端上。

        向清越已經入京半年,也讓蘇大太太整治了四個多月,雖然苦,不是沒收獲,至少她現在知道這些菜要怎麼吃,古代大家族吃飯很麻煩,要丫頭夾到小盤子中,自己才能吃,喜歡的不能多吃,不喜歡的也得吃下去,怎麼辦呢,入境隨俗吧。

        花了將近一個時辰,年夜飯這才吃完。

        丫頭將席而撤下,換上水果跟清茶,蘇尚書跟房太君居中而坐,看起來心情很好,向清越想,也很難不好了,兩個眼前的兒子都出息,分家出去的兒子也沒人鬧事,京城說起蘇家,還是稱贊得多。

        這是向清越第一次看到蘇家全部的人,只能說蘇尚書的基因太強大了,上上下下都有五分像,就連才八歲的蘇芷蓉都跟祖父有一個模子印出來的鳳眼。

        蘇大夫人是金聲侯府教出來的嫡女,眼力當然非比尋常,見公婆高興,於是湊趣,「公公婆婆是不是有什麼好事,有的話倒是說出來讓我們沾沾喜氣。」

        蘇尚書一笑,「哦,你倒看出來了。」

        「媳婦蠢鈍,也不過是猜的。」

        房太君笑意盈盈,「媳婦,等過了元宵,挑個好日子,把子凱記在你的名下,以後成為我們蘇家的嫡子。」

        蘇大夫人不愧是蘇大夫人,這麼震撼的消息,還是笑意不減,「婆婆說話說一半,媳婦可不懂了。」

        房太君笑得更高興,「宣和郡主看上子凱了,秦王府見子凱出息,意思也是同意,不過得把子凱的身分往上提一提,能娶郡主是多大的榮幸,自然不能委屈郡主嫁給一個庶子,所以這事情你看著,年後就辦一辦。」

        房姨娘喜不自勝,「太君,這麼好的消息,怎麼瞞到現在?」

        太好了,她的兒子不但變成嫡子,還要尚郡主,他們東瑞國的駙馬跟郡馬是可以上朝的,現在有秦王府這個岳家,子凱的前程無限,等子凱升了高官,再提拔提拔子東,這樣兄弟就都出息了。

        房姨娘忍不住在內心了起來,哈,哈哈,哈哈哈,大夫人,您跟我鬥了一輩子,先我入門,先我生下兒子,可是那又怎麼樣,我終究還是贏了,我不但是房太君的親侄女,還是宣和郡主的親婆婆,這輩子是別想給我臉色看了。

        蘇大夫人恭敬行禮,「婆婆,媳婦只有一個兒子,不會再有第二個嫡子,還請婆婆見諒。宣和郡主若要嫁,媳婦自然張羅,但要嫁給嫡子,那是萬萬不能,媳婦不同意。」

        房太君的嘴角立刻垂下來,「媳婦,我知道你心裡不舒服,不過既然是蘇家人,就要為了蘇家著想。」

        蘇尚書也不高興了,「能尚宣和郡主,對子凱來說可是大大的有幫助,秦王府都同意了,我們蘇家也沒有說不的立場,以後要說起來,蘇家也是皇親國戚,在朝政上,秦王自然會多多提拔,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蘇大夫人語氣溫和卻不容拒絕,「媳婦會高高興興迎接宣和郡主進入蘇家,成為一家人,至於嫡媳婦,大房已經有了,不需要再來第二個。」

        向清越沒想到被婆婆承認,居然是因為這樣,一時之間複雜,該高興,但又高興不起來,這可事關蘇子珪的將來啊。

        蘇子珪現在還能勉強保住地位,正是因為他是唯一的嫡孫,可一旦蘇子凱也成了嫡子,憑著蘇子凱的優秀,蘇尚書跟蘇司馬很快便會把心思改放在蘇子凱身上。

        就見蘇子凱站起來,往前對著蘇大夫人一揖,「子凱喜歡宣和郡主,不想委屈她嫁給庶子,還請嫡母成全,將我記入名下,使我配得上宣和郡主。」

        親爹蘇司馬見狀,露出一些心疼,一些不高興,「夫人,子凱也是我們的兒子,喊你母親多少年,你忍心看他好好一樁親事打水漂嗎?」

       「總之我不同意,蘇家雖大,但我金聲侯府也不是白白歷三朝君主的,你們要逼我,我便入宮稟明太后,自請出家,以後不問蘇家事。」

        蘇大夫人堅決到此,眾人都說不出話來。

        金聲侯扶持過三個皇帝,朝廷十分倚重,要是蘇大夫人真的去了尼姑廟,不要說金聲侯爺饒不了,蘇家幾個孩子也都不用嫁娶了——為了尚郡主,不惜逼迫大夫人出家,還能是什麼好東西。

        半晌,沒人說話。

        蘇尚書跟房太君一臉無奈,蘇司馬雖然氣憤,但也不敢說什麼,房姨娘一臉失望,蘇子凱更是怔在當場——但是,沒人敢跟蘇大夫人爭論。

        蘇大夫人見自己鎮住了,微微一笑,「我元宵後便親自上秦王府,相信宣和郡主對子凱一片誠心誠意,不會介意嫁給庶子的。」

*             *             *

        那天晚上回到房間,不用向清越問,蘇子珪就自己說了,「我實在不孝,才讓母親不惜以出家威脅,只為了保住我嫡子嫡孫的位置。」

        他神情十分沮喪。

        向清越看了心裡不忍,「這事情說來,是蘇子凱心思太重,攀上了宣和公主卻不表明自己身分,才會導致祖母這種想法,要怪就怪蘇子凱,不怪你。」

        「也是我無用。」蘇子珪有點出神,「我從小喜歡看遊記,我們東瑞國這樣大,各種遊記繁多,我總是一看再看,看得廢寢忘食,母親幾次勸我,我總嫌煩,弟弟們在背誦詩經,我把遊記夾在書裡偷看,每十幾天就出門,書鋪的小廝都知道蘇家大少爺特別喜歡遊記,只要出了就會幫我留下來,各種遊記我至少看了上千本,有的還一看再看,弟弟們在發憤苦讀,我讀的卻是不會考的書,現在想來,真是後悔。」

        「你也才十八歲,年輕得很,現在發憤不晚的,賀先生不是誇了你,最近寫論文的速度快上許多。」

        「我浪費了好多時間在遊記上,之前進士失利,我沒想著要發憤,反而想著去走走,我看了這麼多遊記,天下這樣大,總該去印證一下……」

        向清越想逗他開心,「所以遇到我了啊。」

        蘇子珪總算笑了,「也是。」

        「所以你想想,不全都是壞處嘛。」

        「清越……」

        「人生這麼長呢,十八歲真的還不晚,你醒悟得很早了,而且婆婆那邊的娘家也給力,所以就算房太君跟房姨娘有其他想法,婆婆也扛得住。」

        「我就是覺得自己沒一點用處,今天晚飯後只能看著母親那樣為我爭論——可是那種情形,我若開口,反而容易引火過來,到時候祖父母萬一換逼迫我,讓我去求母親,我求也不是,不求也不是。」

        兩夫婦說到很晚,直到葉嬤嬤提醒隔天大年初一,會有親戚上門,這才安睡。

        可是向清越睡不好。

        除了蘇子珪的咳嗽,她還想起原來姻親對一個人的幫助可以這樣大。

        自己嫁給蘇子珪,是不是讓他少了一條路?

        心裡知道這樣想不對,但就是忍不住,迷迷糊糊的總想著,若是蘇子珪今天娶了溫大人的嫡女,是不是情況就會不一樣,甚至,去尚個郡主,官路肯定不用愁。

        摸著手中的蔭樹子手串,她第一次想,外婆,我是不是做錯了,我喜歡蘇子珪,但是卻害了他?

*             *             *

        立春過,雨水過。

        轉眼驚蟄到來,天氣回暖,百花探頭。

        院子裡桃花開得好極了,紅的、粉的,滿是枝頭,春風一吹,花瓣落下,儼然就是一首詩。

        荷花池面的冰雪也融了,楊柳開始出現綠芽,院子一派生氣勃勃。

        蘇大夫人還真的去了秦王府一趙,帶回一個好消息,秦王跟秦王妃疼愛宣和郡主,只希望她嫁得如意郎君,庶出嫡出什麼的,不是那樣在意。

        蘇尚書跟房太君就算有意見,這下也只能閉嘴了,秦王府都說沒關係,自己要是真把媳婦逼著出家,蘇家都不用做人。

        向清越終於知道蘇大夫人那天說「宣和郡主不會介意嫁給一個庶子」時,蘇尚書跟房太君為什麼不反駁。

        宣和郡主的臉上有一塊大胎記,半張臉,怎麼樣都遮不掉。

        以貌取人是人的天性,古代又沒有讓人日久生情的條件,蘇子凱為了仕途,娶了一個沒人會娶的郡主。

        當然,他的前途也就無量了。

        宣和郡主是秦王妃的親生女兒,出身不凡,以後有這樣的岳家幫助,蘇子凱飛黃騰達,指日可待。

        那天是非常賓主盡歡的一曰,宣和郡主就算臉有胎記,那也是皇家閨女,大家都裝作不知道,房太君不斷的說,三個孫子都已經十九了,希望宣和郡主快點過門,好替蘇家傳宗接代,宣和郡主紅了臉,看得出來真心喜歡蘇子凱。

        兩邊都有迫切結婚的理由,對蘇家來說,蘇子凱年紀真的不小了,該成親生子,這才是孝道。

        對於秦王府來說,宣和郡主好不容易挑上一個喜歡的,人家也願意娶,當然得趕快把人嫁出去。

        因為這樣,婚事談得很順利,五月時,蘇大夫人這個嫡母帶著大隊人馬前往秦家,請來的是京城最老資格的官媒,說好了聘金六十六抬,嫁妝也是六十六抬,郡主雖然不另外建立郡主府,但蘇家也不能虧待人家了,現在開始修院子,會修一個三進二十房的大院,前有花園,後有小湖,總之,不虧待郡主。

        秦王府很滿意——他們當然知道自己的女兒容貌有損,但只要蘇子凱熱衷官路,就不會對郡主太差。

        那日,蘇子珪跟向清越身為長兄、長嫂,當然也去了。

        向清越安安靜靜的,假裝自己不存在,可沒想到即便是這樣,秦王妃還是招呼上來了,「這茶可是供品,蘇少夫人嚐嚐。」

        向清越根本分不出茶品好壞,又不能裝懂,萬一秦王妃繼纘深問,出包了是自己難看,正在猶豫,蘇子珪出聲解圍,「這茶沒喝錯,乃是雲山所產,三沸所沖,用的是玉泉水,是嗎?」

        秦王妃笑了出來,「蘇大少爺好生厲害,一分不差。」

        秦王世子跟著笑,「蘇尚書的嫡孫,哪會差。」

        宣和郡主不樂意了,「哥哥有所不知,蘇大少爺雖然前年中了舉子,不過蘇二哥哥中的卻是進士,現在都已經是算學博士了呢。」

        秦王世子看著妹妹一臉寵愛,「是是是,你挑的夫君最好。」

        向清越想,媽的,這白痴郡主,捧自己未婚夫為什麼要拖人下水,這樣當面給蘇子珪難看,有很厲害嗎?

        蘇子珪卻是神色如常,「子凱出色,從小就不一般,就連賀先生也是誇過的,現在又入朝為官,前途無可限量,等郡主過門,一定能舉案齊眉。」

        秦王摸著鬍子大樂,「本王十幾個兒子,就這一個郡主,已經被王妃寵壞,若是過門有所不周到,還請蘇家多多包容。」

        「王爺客氣了。」蘇大夫人笑意吟吟,「妾身喜歡郡主的爽朗性子,這樣的女子不矯柔造作,最合妾身的喜好,將來婆媳一定親親密密。」

        秦王妃笑著說︰「司馬夫人這樣說,我就放心了。宣和,過了門,得好好侍奉長輩,不能因為自己是郡主,就對長輩不恭敬,你尊敬長輩,就是尊敬子凱,知道嗎?子凱現在雖然只是個從九品下,但那也是自己掙來的,很不容易,你要知道這一點。」

        宣和郡主撒嬌,「蘇二哥哥說過,不用女兒特意討好,女兒相信他。」

        「你蘇二哥哥憐惜你,你更當尊敬他,這樣夫妻才能圓滿。」

        向清越覺得,蘇子珪現在一定很難受。

        如果是跟一般官戶成親,蘇子珪根本不用來,可是偏偏是秦王府,為了表示慎重,他這個嫡兄得出現,聽得秦王府上上下下怎麼誇蘇子凱——他才是長子嫡孫,但醒悟得太晚,醒悟的時候,蘇子凱已經比他有出息得多,他已經努力在追了,可是距離太大,短時間內又怎麼追得上。

        她想安慰他,可是大廳之上,又不能在眾目睽睽之下拉他的手。

        看到蘇子珪一臉平靜的微笑,像一個長兄一樣的微笑,她越是覺得難過,突然想起蘇大夫人這樣不喜歡自己,原來,身分不同,真的會有很大的差別。

        蘇大夫人一定很想自己幫兒子講親,一定很想跟親家吹捧自己的兒子,可是一切都不可能,因為有蘇子凱跟蘇子東那樣優秀的弟弟,就注定蘇子珪的無法發光,蘇大夫人這幾個月勞心勞力,都是為了庶子,而且這庶子不是普通的庶子,是她最討厭的房姨娘的兒子。

        身在秦王府的大廳,向清越的心第一次這樣貼近蘇大夫人。

        如果易地而處,自己恐怕也是無法接受。

        回程馬車上,蘇子珪不發一語。

        向清越靠著他,「沒事,才十九呢,年輕得很。」

        「明年就考試了,我這幾日,老是夢見沒考上……」

        蘇子珪難得的示弱,讓向清越很是心疼,「沒考上也不要緊——」

        他打斷她,大聲起來,「我一定會考上的。」

        「子珪,沒事的,放輕鬆。」

        蘇子珪才有點回過神,「對不起,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

        「不要緊。」向清越揉著他的手,「考得上是好事,考不上我也可以等,只是你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緊,這樣我怕你撐不到考試就先病了。」

        「不會的,我一定要努力。」聲音很輕,不知道是說給自己聽,還是說給旁人聽,「我一定要努力。」

        蘇子珪夫妻去秦王府是給蘇子凱長臉,但沒想到秦王府的人一直踩蘇子珪,捧蘇子凱出色,進士、算學博士,哥哥還是個舉子而已呢,蘇家第三代最出色的孩子,蘇尚書跟蘇司馬在朝堂上最常說起的就是這對雙胞胎,有這麼聰明的子孫,大家都羨慕得很……

        回到家後,向清越明顯感覺得到蘇子珪受到的刺激,他基本上已經吃住都在書院了,現在更是延長到十天才回一次躍鯉院—再過九個月就要舉行三年一次進士考試,如果這次沒上,就要再等三年。

        她很想叫他放輕鬆點,不要緊,但「不要緊」這三個字好像他的逆麟一樣,一講就炸,還會覺得是她看不起他,所以她也不敢說了,只能鼓勵著,說些︰賀先生都說沒問題了,這次一定沒問題,賀先生說你現在的狀態比起蘇子凱跟蘇子東當年要好,所以相信賀先生吧,他教過那麼多學生,不會看錯的。

        蘇子珪就會重複她的話,「沒錯,賀先生教過那麼多學生,眼力十足,他也沒有跟我說謊的必要。」

        「是吧,所以不要老想壞的,想點好的,等你考上,我們就可以出去玩個幾天,那不是挺好的。」

        「我準備得很充足,現在都只是在復習,一定會考上的。」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到了年底,天氣開始轉寒,花園也變得蕭瑟。

        宣和郡主在漫天大雪中,嫁入了蘇家。

        同一時間,聖旨也到了,蘇子凱自從九品下的算學博士,成了正八品下的內府局令,直接跳過從九品上、正九品下、正九品上、從八品下、從八品上這五個階位,升官可謂十分迅速。

        宣和郡主過門沒幾日,遣人來請向清越過去品果。

        用蘇家的規矩來說,宣和郡主是她弟妹,她為嫡長媳,宣和是庶次媳,但人家是郡主啊,堂堂郡主,跟房玉蘅不能比,所以雖然內心不太願意,向清越還是去了。

        這是她第一次踏入給郡主修的院子,寬敞奢華自是不用說,居然比蘇尚書跟房太君的住處還要豪華上幾倍。

        宣和郡主很客氣,向清越經過婆婆一年半的嚴厲洗禮,總算也能應付這些,雖然還是品不出茶是幾沸,用什麼泉水沖的,但至少也能分辨出處,不至於太丟臉。

        宣和郡主只是無聊想找人陪,兩人相處也勉強過得去。

        等時間差不多了,向清越就告辭。

        就在她覺得自己做得不錯的時候,蘇大夫人又把她叫去了,劈頭就罵,「到底要跟你說多少次,不要人家喊了就去,你是子珪的媳婦,你丟臉就是子珪丟臉,我已經教了你一年半,你怎麼就是學不乖。」

        向清越內心冤枉,「婆婆,宣和郡主可是從一品的品級,朝堂相見,哪怕是太公公這樣正二品的位置都得給郡主行禮,我不過仗著早她進門就不理睬,萬一郡主怪罪下來,那可擔當不起。」

        「我會不知道她是從一品,那是未婚的時候。我們東瑞國,嫁了丈夫,自然是以夫家為主,在我們蘇家,子珪是嫡長,蘇子凱是次庶,那就沒有她喊你的道理,她遣人來,你就該反請她到躍鯉院看花、喂魚,而不是乖乖就去了,這傳出去還能聽嗎?!」

        向清越真不知道後宅學問這樣大,見蘇大夫人氣得頭頂生煙,也不敢頂嘴,只能認錯,「媳婦知道,下次不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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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蘇子珪你這個王八

        過年後,春天就來得快。

        日子就這樣過去——有時候向清越也不敢相信,自己就這樣進入蘇家兩年了。

        公婆跟太公婆還是不喜歡她,可是也沒趕走她,當然不是因為好心或者接受了,而是蘇子珪早早把風聲放出去,京城人人都知道蘇家大少爺娶了救命恩人,救命恩人可不是一般女子,休了一般女子還不會被說什麼,休了救命恩人,那就算勉強入仕也做不到上品,這麼薄幸,哪有資格為皇上分憂。

        所以即使蘇家對向清越不滿,也沒辦法,畢竟蘇子珪的前程在那裡,只能忍著這個村姑媳婦。

        向清越心裡想著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手上沒間斷的寫著大楷。這是蘇大夫人給的功課,一天五張大字、兩張小字,說她的字醜,得多練練。向清越承認自己字不好看,也只能忍著練,天天寫,兩年下來已經寫得不錯,一手小篆寫得有模有樣。

        一邊寫一邊也覺得自己了不起,她對蘇子珪的喜歡可比自己想像得要多,為了他,什麼都能忍。

        雖然有點不太妥當,但是自己的確對蘇子珪產生了一種憐愛之情,每隔十天見到他,都想把他抱到懷中揉一揉,跟他說,不管發生什麼事楮,我都陪著你……

        「大少爺。」

        向清越抬頭,見蘇子珪大步流星進來,意外中又有點高興,「今日怎麼來了?」

        「我是你丈夫,還不能到屋子裡來了?」

        「哪是這意思,我見到你高興。」

        蘇子珪被她安撫下來,「我就是想著過來一下。」

        「什麼啊。」向清越笑,「你我夫妻,什麼事情都不用瞞我。」

        蘇子珪只是笑。

        向清越兒他難得悠閒,笑說︰「院中桃花、梨花開得好看,不如我們去賞花,你也當散散心?」

        「不了,我就在這。」

        向清越覺得奇怪,但也沒開口,夫妻倆就開始閒聊。

        蘇子珪見到她手上的蔭樹子手串,想起什麼似的,「等七月空閒些,我陪你回稻豐村一趟吧。」

        向清越摸著自己的手串,心想起外婆,也該去給外婆上個香,難得他還記得外婆生辰是八月,於是微笑說︰「這可是你說的。」

        「君子一言,快馬一鞭。」

        兩人相視而笑。

        屋裡的空氣暖暖的,陽光剛剛好,早春的風吹進,帶著一絲清涼,又有園中的山茶花香,沁人舒暢。

        向清越想起外婆病重時,為了不讓她傷心,所以要她馬上走,不准回頭,自己當時也真什麼主意都沒了,要不是蘇子珪作主留下,可以陪伴外婆最後一段時間,不然,自己一定會遺憾一輩子。

        人生艱難的時候,蘇子珪陪在她身邊,輕聲細語的安慰,又給她肩膀依靠,她這輩子都不會忘記,最無助的時候,是誰陪在自己身旁。

        「大少爺、大少夫人。」丫頭進來稟告,「大夫人過來了。」

        小丫頭才剛剛說完,蘇大夫人就已經跨過坎子——一個當家太太要進來院子,自然不用等稟告。

        見到蘇子珪在,蘇大夫人也很詫異,「你怎麼在這,都剩不到多少天就要考試了,還不趕緊讀書?」

        「賀先生說就是因為鄰近考試,所以得張馳有度,以後十日一休,免得太過緊張,反而發揮不好。」

        「原來是這樣,賀先生說的也有道理。」

        向清越屈膝,「婆婆。」

        然後又親自倒茶。

        經過兩年的訓練,她現在自然已經有模有樣了。

        蘇大夫人見挑不出毛病,不知道是安心還是不甘心的皺了皺眉,拿過茶盞淺啜了一口,又放下瓷杯道︰「我今日原本有事情是來跟大媳婦商量的,既然子珪也在,那一並聽聽,給我個意見。」

        蘇子珪跟向清越齊聲道︰「母親請說。」

        向清越思想不複雜,內心還有點期待,想著,莫不是蘇大夫人終於想開了,打算跟自己好好相處,不然怎麼用得上「商量」這兩字,真榮幸。

        蘇大夫人眼中閃過一絲不高興,「宣和郡主懷孕了。」

        向清越訝異,也太快了,這才過門四個月,居然有了?

        不是,現在不是驚訝的時候,自己跟蘇子珪已經成親兩年,還沒消息,很不妙啊。

        「大媳婦,我真不太想說你,可你怎麼搞的,現在進門都多少時間了,肚子還沒消息,子珪可是我們家的長子嫡孫,不能沒孩子。」

        向清越吶吶的說︰「媳婦會努力的。」

        「努力,努力有什麼用?」

        「母親,這事情是我不好。」蘇子珪出面道︰「兒子回家後幾乎都在讀書,清越無孕,兒子沒時間跟她相處,不是她不好。」

        蘇大夫人更氣,「我不是叫你晚上一定要回來,你怎麼就不聽話?娘也不想當壞人,可是你總得替自己想,蘇子凱現在是內府局令,宣和郡主又懷上孩子,加上房姨娘那個賤人在你爹那邊吹枕頭風,你爹現在一門心思都在那賤貨生的兒子身上,哪還有一點我們母子兩人的餘地?」

        蘇子珪愧疚邊︰「是兒子不孝。母親,兒子這次一定能考上,等報喜那天,會給母親爭光的。」

        聽兒子這樣說,蘇大夫人心裡又軟了,「不是娘要逼你,是這個家真的得我們自己爭氣才行。」

        「兒子知道。」

        向清越見狀,忍不住說︰「婆婆,您也別太逼夫君了,他真的很努力,能讀書的時候讀書,吃飯、沐浴都有人在旁邊念書,賀先生不是一直誇他嗎?賀先生這麼不給面子的人,都誇了好多次了,夫君這次一定能考上的,您不要著急。」

        蘇大夫人好不容易被蘇子珪安撫好的心,一下子又氣起來,「我還沒說你昵,子珪住在書院也是這半年的事情,你進門兩年,這肚子始終沒動靜,也不給子珪安排通房,這算什麼賢妻。我現在可不管,子珪進士要考,孩子也得生,你自己沒那本事,又小器不願意安排,那我來。」

        蘇子珪皺眉,「母親,別這樣。」

        「你那表妹房玉蘅的母親,房三夫人前幾天寫信給我了。」

        向清越想了一下,啊,房玉蘅?那個害她被罵過的房玉蘅?

        據說她一直很喜歡蘇子珪,知道他無恙,馬上住到蘇府來,想要第一時間看到他,卻沒想到,等來的不只有表哥,還有表嫂。

        剛開始,房家也暗示過平妻之事,房玉蘅雖然委屈但也願意,但都被蘇子珪以「考試為重」給擋了,房玉蘅又傷心又沒臉,在蘇家待了兩個多月後,無奈回家。

        房國公府當然不會讓自家閨女受委屈,馬上給她操辦了婚事,對象是太常少卿家的公子,備嫁一年,過門才發現丈夫好龍陽,屋內養著漂亮的小廝,碰都不碰她。

        房國公府簡直傻眼,跟太常少卿兩家翻臉,房國公府想把閨女要回來,太常少卿那兒卻不肯——兒子就算愛男人,那也得有個妻子,不然家裡沒人伺候,這宅子啊,還是得要有個女人才能打理起來。

        鬧了半年多,總算由太后作主,和離。

        雖然錯不在房玉蘅,但她還是變成了下堂妻。

        在京城,哪怕出身再高,一旦是下堂妻,要嫁得好幾乎不可能。

        向清越已經一年多沒聽到房玉蘅的名字了,突然聽到有點傻眼。不會吧,還沒放棄嗎?

        都已經嫁過一回了,還想回頭嫁給蘇子珪?

        「房三爺剛剛升上太原府尹,只要子珪有進士的身分,在太原給安排個六品縣令不成問題,當然,子珪得娶房玉蘅為平妻——我雖然不喜歡房家人,但是如果能給子珪這樣大的幫助,我可以接受這樣的媳婦。大媳婦,你可別計較,這些都是為了子珪的前程。」

        向清越張大嘴巴,說不出好,但也不敢說出不好。

        蘇家長輩現在都偏向蘇子凱跟蘇子東那對雙胞胎,而且為了讓兩人入仕,已經動用過一次關係了,等蘇子珪考上,蘇家長輩未必有那個餘裕去安排,可是如果娶了房玉蘅當平妻,馬上就有個府尹岳丈,而且還有個六品職位在等著自己。

        但想到要多這種姊妹,就萬分不願意。

        「媳婦……媳婦……」

        「大媳婦。」蘇大夫人的聲音嚴厲起來,「你出身農村,我沒嫌你;你生不出孩子,我也沒嫌你,捫心自問,我是個好婆婆了,但你想想,你是個好妻子嗎?給丈夫的前途做出幫助了?給傳宗接代了?一樣都沒有,現在有人可以幫助子珪,你還不願意,你的心腸到底有多硬?」

        「母親。」蘇子珪開口,「別罵她,兒子只當玉蘅是表妹,從來沒有過其他想法。」

        「誰要你喜歡她了?她對你有幫助,你就娶,就這麼簡單。」

        「母親,兒子想自己掙前程,不是靠女子,那樣掙來的前程,也沒什麼好值得高興。」

        蘇大夫人氣笑,「是,你高級,你知不知道你祖父、你爹最近應酬都帶著蘇子凱,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才是蘇家的長子嫡孫。我老實跟你說吧,這事情要怪我,我不得你爹的心意,害得你也不得你爹的心意,等你考上,他萬萬不可能像對那對賤子一樣的張羅,到時候你徒有一個進士名頭,卻只能安排在流外九等,有什麼意思?」

        「就算退流外九等,兒子也能慢慢爬上去。」

        「說得太簡單了,你那個庶出的小舅舅,不得你外公喜愛,二十年前是九品校書郎,現在還是個校書郎,你去朝廷問問,這種人多著去了,能上品級的,要不是意外得了皇上的眼緣,那就是得靠關係。現在眼見房家就一條路,我這個被房姨娘騎在頭上一輩子的人,都能壓抑住對房家的喜歡,你為什麼不能?」

        蘇子珪一臉正直,「母親,靠著妻子上位,實為可恥,兒子不願。」

        蘇大夫人簡直拿他沒辦法,「大媳婦,你想想自己的身分,想想我是怎麼對你,現在子珪娶了房玉蘅,馬上有個六品官位等著,前途更不可限量,你好好勸勸他,我話擱在這裡,你要不馬上給我懷孕生孩子,要不勸了子珪收了房玉蘅,兩樣事情你總得做到一項,怪我不客氣。」

        蘇夫人怒氣沖沖走了。

        向清越看著蘇子珪,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娶了房玉蘅為平妻,大大有前途,可是想到要跟人分享丈夫,那怎麼想都不舒服,自己是現代人,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這點。

        可是拒絕了房三爺的提議,就等於把一個大好機會往外推,六品呢,有人終其一生,也只在八九品打轉。

        向清越澀然開口,「子珪……」

        「嗯。」

        「對不起……我不能接受房玉蘅當姊妹……」

        蘇子珪笑了出來,「早明白了。」

       「我就是小肚雞腸,沒辦法忍。」

       「放心吧,我跟你站在一起。」

        向清越偎進蘇子珪的懷中,心想,哪這麼剛好呢,蘇子珪難得回來一次,蘇大夫人就出現了。

        看來,蘇子珪比她想的還要關心她多了。

        他人雖然沒回來,但還是關心她的處境,他肯定有收買蘇大夫人那邊的人,知道今日會有這出,知道她會扛不住,所以特別回來的。

        他這個連睡覺夢話都在背書的人,還這樣關心她……

        夫妻不是當假的,希望他們現在的艱難快點過去,他考完試後就能搬回躍鯉院,等紅榜下來,她也剛好懷孕,豈不完美?

*             *             *

        又是三年一次的進士考試。

        向清越緊張,蘇大夫人緊張,一樣是二十歲,兩個弟弟都已經十分出息,蘇子珪這次若是不中,距離更遠了。

        幫不上忙,開始迷信,早晚念經吃素,向清越這個愛吃肉的人甚至發了狠誓——蘇子珪要是能考上,自己一輩子都吃素。

        就這樣一天天,一天天,然後送他入闈。

        得考上三天,一天一篇策論。

        向清越緊張得直冒汗,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安靜不下來,內心不斷的想,萬一上了,自己就要開始茹素,又想,萬一不上……呸呸呸,一定會上的,蘇子珪這麼努力,賀先生也三保證,會上。

        這時候真不知道該做什麼,還是念經吧。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這部經書她已經抄了上千回,希望菩薩看在她誠心,保佑她的夫君能上。

        她想看到蘇子珪在稻豐村那樣的笑容,好想好想。

  *             *             *

        考試的三天,向清越是度日如年,好不容易等時間到了,跟蘇大夫人一起去闈場外頭等。

        時間到,幾千學子往外湧出,足足過了半個時辰,蘇家小廝才找到蘇子珪,把他帶上馬車。

        一上馬,蘇大夫人便問︰「覺得怎麼?」

    蘇子珪笑得有點得意,「一篇水利、一篇宴賓……都不難,母親、清越,我這次真能上的,我一定努力給你們掙誥命,母親雖然已經有了爹給的,但兒子給掙的,不一樣。」

        東瑞國要六品以上的官員母親、妻子才能掙誥命,蘇大夫人已經從丈夫那邊得到過稱號了,不過那有什麼,還是兒子給的好。

        蘇大夫人容孜孜,「那可好,母親等你給掙來。」

        向清越笑得藏不住,太好了,誥命什麼的她不希罕,但她希望那個開朗自在的蘇子珪快點回來。

        這兩年多他太壓抑、太辛苦了,晚上睡著,一邊咳嗽還一邊背書,她甚至想過,他這樣努力會不會禿頭……

        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

        蘇子珪並不是個誇大的人,他說沒問題,那就是沒問題了。

        很快的,一個月過去,放榜日到來。

        蘇家第三代已經有蘇子凱跟蘇子東兩個進士,這次自然沒那樣緊張,蘇大夫人難得叫了兒子媳婦三人一起。

        三人都很緊張——雖然是當家太太,但是得不到丈夫寵愛,雖然是嫡子嫡孫,在祖父跟父親眼中卻不及弟弟,雖然是嫡媳婦,卻比不上出身高貴的宣和郡主。

        他們都太需要進士這個名分,會改變三人的生活。

        花廳裡,三人靜悄悄的,向清越覺得口乾,但又怕喝水多了跑茅房,蘇大夫人拿著茶盞的手都在抖,靜謐中,茶杯跟茶盞的碰撞聲更明顯。

        蘇子珪按住母親的手,「母親別緊張。」

        蘇大夫人自嘲,「不知道怎麼的,就是親耳聽到報喜,這才能踏實。」

        向清越也懂,蘇大夫人派葉嬤嬤的兒子葉進去看喜榜——正中午時會公布,至於報喜人,則是晚上才會敲鑼打鼓進來。

        蘇大夫人準備萬全,鞭炮好了、喜錢好了,連要灑在門前討熱鬧的銀珠子,都準備了

        三百兩之多。

        蘇大夫人看著窗外,問︰「什麼時辰了?」

        丁嬤嬤連忙出去看日晷,「回大夫人,已經未初。」

        向清越想,未初就是下午一點,這樣的話紅榜已經出來了一個小時,葉進應該已經找到名次,只不過城牆離蘇家還一段距離,還有,來看榜的人一定很多,葉進未必能那麼快從人潮中出來。

        等著就是,等著就是。

        向清越又深深吸了一口氣,不小心跟蘇子珪對上眼,蘇子珪對她一笑,那樣沉穩,向清越煩躁的心瞬間定了下來。

        是啊,相信他就好了。

        他不是誇大的人,他說有把握,自然有把握。

        又不知道過了多久,真度日如年,感覺好像過了幾個小時,丁嬤嬤去看,曰晷也才走了半個時辰。

        「大夫人。」小丫頭進來,「葉進回來了。」

        三人一下都站起來,蘇大夫人太激動,一下又倒回椅子上。

        蘇子珪跟向清越連忙扶住她。

        一個喊,「母親。」

        一個喊,「婆婆。」

       蘇大夫人扶著額頭,有點喘,「我沒事,快讓葉進過來。」

        葉進很快進來,低著頭,臉上一臉為難。

        向清越心想,不會吧,沒中嗎?但葉進這樣子,不想看到有人名……天哪……

        蘇大夫人心急,「怎麼樣?」

        「回夫人,沒……沒大少爺的名字。」

        蘇大夫人一下跌坐在地上,「你可看仔細?」

        「小的來來回回看了三次,紅榜總共五十個名字,真……真沒大少爺的名字。」

        「你……」蘇大夫人話沒說完,瞬間暈了過去。

        蘇大夫人這一病,各種癥狀纏纏綿綿的好不了,醒著的時候不說一句話,只是呆呆的看著帳子,晚上睡了就是各種夢魘,罵丈夫、罵房姨娘、又罵閱卷試官是不是瞎了狗眼,她兒子的好文章居然評不上名次。

        向清越完全做好一個媳婦該做的,蘇大夫人食不振也是耐著性子慢慢喂,一餐飯可以吃一個時辰,虧得她有耐性,蘇夫人雖然身子各種不好卻也沒消瘦下去。

        大夫來診,都說娶了個好媳婦,人只要能吃得下就一切都有商量。

        另—邊,蘇子珪則完全照了魔——落榜後他喝了個大醉,把躍鯉院砸得一團亂之後,隔天就消失了。

        向清越簡直不敢相信,他就這樣不見了。

        一為方面擔心,一方面又心疼,知道他是沒有臉面對蘇大夫人,沒有臉面對自己,以及家裡兩個出色的弟弟。

        蘇尚書失望的眼神,蘇司馬嘆息的表情,這些都讓他無法面對。

        就這樣不知道去哪,消失了十幾天,終於自己回來,整個人瘦了一大圈,還髒,一看就沒好好洗過澡。

        向清越心疼得很,馬上讓人準備熱水,親自給他洗頭、洗澡,給他換上乾淨的衣服,準備一桌子好菜,讓丫頭都出去,夫妻兩人吃飯,像在鄉下時那樣,沒有拘束,想吃什麼就吃什麼。

        席間,蘇子珪只是制式的夾菜、吃飯,一言不發。

        晚上好好服侍他在床上躺下,「先睡一覺,什麼都不要想,我去婆婆那裡了,婆婆還要吃一次藥,我得在那邊服侍。」

        蘇子珪拉住她的手不發一—只是看著她。

        向清越微微一笑,「我知道,沒事,你這幾日只怕也沒好好睡過,在自已家裡舒服,好好閉眼休息,嗯。」

        說完就去了蘇大夫人那邊。

        隔天中午回到躍鯉院,蘇子珪留著字條給她,說自己要去讀書了,從現在開始,要恢復之前十天回一次躍鯉院的生活模式,母親還請她多多照顧。

        向清越知道他已經想通,總算也放心了些。

        就算他再怎麼有把握,事實上就是他的文章不入試官的眼,考試也得看運氣,幾千人,幾十個試官,也許這個試官不喜歡的文章,在別的試官那裡可以得到個甲;也許,試官心情不好,所以給了個丙。

        無論怎麼樣,事實都不會改變,還是早點面對現實,總比哀怨人生好。

        向清越沒想到自己的生活會變成這個樣子。

        婆婆生病,丈夫閉門苦讀,她因為不賞銀子,到現在還沒能收服躍鯉院的人,只有葉嬤嬤始終對她和善。

        累,很累,可是怎麼辦呢,婚姻本來就是這樣,會有高潮低潮,既然蘇子珪在她人生最艱難的時候陪著她,那自己也會在他最沮喪的時候包容他,替他孝順母親,讓他沒有後顧之憂。

        夫妻不是只有一起享福,更珍貴的是,能夠一起共患難。

        轉眼入冬。

        蘇子珪的狀態更好了一些——之前偶爾會有癲狂之相,最近一個月倒是都沒有了,看來已經自己調整過來,向清越也終於放下心。

        至於蘇大夫人病了這麼長時間,總算也恢復了,都是心病,只要能接受落榜的事實,很快就會好起來。

        冬至那日,葉嬤嬤對她說︰「大夫人以前每到冬至都要吃小湯圓,少夫人若是有空,不如自己下廚煮上一些,大夫人如果知道那是少夫人自己煮的,一定高興。」

        向清越一想,也好。

        便自己到廚房——廚娘早就做好一籮筐,只要下水煮就行。

        蘇大夫人喜歡甜的,所以放了一些紅糖水。

        又跟廚房拿了食盒,裝好便往蘇大夫人哪兒去。

        到門口時,守門的朱婆子道︰「遇鳳姑姑說,大夫人今日頭疼得很,聽不得聲音,讓我們都不准發出聲響,少夫人可要小聲些,免得激怒了大夫人。」

        「我知道了,朱婆子謝謝你。」

        向清越提著食盒,放輕腳步,連推開格扇都是輕輕的。

        院子裡突然傳來一聲不小的貓叫。

        向清越奇怪,房太君不喜歡貓貓狗狗,嫌牠們吵,蘇家除了幾隻金絲雀,是不養寵物的,哪來的貓?

        但又想,算了,大概聽錯,蘇家不會有貓的。

        小心翼翼推開格扇,卻隱隱聽得說話的聲音,心裡不明白,不是聽不得聲音嗎?怎麼有人在講話?
   
        在仔細一聽,居然是蘇子珪?

        他十日才出來一日,今天不是出來的日子啊……

        提著食盒越接近屏風,說話的聲音越清楚。

         「……兒子怎能拋棄她,母親,她是我的救命恩人,人人都知道的,我趕她出去對我的仕途會有很大的影響,皇上不會喜歡一個休了救命恩人的人,寫休書很簡單,但是只要她到街上說一句,我就完了。」

        「你當初也傻,幹麼把這事情傳得京城人人皆知,要是悄悄帶回來,我們就可以悄悄地把她休掉,那不是挺好的。」

        「兒子那時鬼迷心竅了。」

        向清越睜大眼晴,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什麼叫做「那時鬼迷心竅」,意思是「現在」醒了?

        他說要一輩子對她好,終究也只是兩年多,就厭煩了?

        再想想,蘇子珪一直強調她是救命恩人,他們當時可是兩情相悅,是他主動的,怎麼現在變成自己挾恩求報呢?

        聽錯了?可、可一字一句都清清楚楚。

        向清越只覺得腦門一陣發熱,腳步沉重,就這樣僵在當場,進不得,退不得,不想聽,又想繼續聽。

        「現在還有一個辦法,就是你娶了房玉蘅為平妻,我雖然不喜歡房家人,但玉蘅確實對你好,你現在只是舉子身分,要安排個縣令不太可能,但縣丞還是可以的,別看不起縣丞,那也是正八品,跟蘇子凱的內服局令,,平起平坐。」

        「母親,難道兒子這輩子就是縣丞的命嗎?」

        「當然不是,你娶了房玉蘅,就帶她到太原上任,一邊當縣丞,一邊準備考試,等哪日考上進士,就可以一躍成六品縣令,那不是挺好。至於向清越,我就用孝順的由頭把她留在京城,我這幾個月裝病就是為了留住她,省得耽誤了你跟玉蘅生孩子……就這樣,這樣最好。」

        「母親還是別想這些了,快些好起來才要緊。」

        「我好起來干麼,又沒孫子抱。」

        「母親不好起來,誰替我張羅娶玉蘅之事?」

        向清越只覺得心都涼了,怎麼會這樣?考試失利對一個人的影響真的這樣大?蘇子珪已經不是那個在稻豐村的蘇子珪了,他現在為了前程,不要她。

        摸到手中的蔭樹子,想……是不是外婆在保佑她,讓她聽到了這些,不然自己傻傻的,,搞不好還會說服自己跟房玉蘅當姊妹,沒想到蘇家壓根從頭到尾都不承認自己。

        不喜歡,為了面子也不休她,就這樣拖著她,耽誤她的人生與青春。

        蘇子珪,你真令人失望。

        回到躍鯉院,一時傷心,一時又不敢相信,可那明明就是蘇子珪的聲音,騙不了人,原來自己現在對他來說,只是「救命恩人」,還把她留在身邊,也只是為了前程著想,怕讓政敵抓住小辮子。

        上次這樣哭,還是外婆過世的時候。

        「得好好的,少哭,多笑。」

        外婆,少哭,多笑,說來容易,但做起來好難啊。

        外婆,我想你了……

        向清越讓眼淚一直流,想起自己進入蘇家後,多方的忍耐,以為是夫妻一起前進,沒想到只是一廂情願。

        蘇子珪早就不喜歡她了。

        那自己留在這邊也沒意思了吧——他會娶房玉蘅,然後帶著她到岳父管轄的太原府,當個八品縣丞,自己會被留在蘇家,孝順長輩。

        她又不是為了過這種日子才到京城的。

        還以為考完試,會是苦盡甘來的一日,怎麼樣也想不到是這樣的結局。

        哭了一陣,向清越一抹眼淚,想,好,蘇子珪你這個王八,想娶新人,把我留在這裡一個人,我偏要讓你吃癟——她離家出走,看他拿什麼跟人交代,妻子不是病了,不是回娘家就是不見了,也夠他頭大,報官是醜事,不報官又顯得心虛,有得你頭痛。

        現在只要他不開心,她就能開心。

        想想自己還能給他一個回馬槍,向清越突然間振作起來,把丫頭都趕了出去,開始清清理起財產,入門時公公給了五間鋪子,每個月都有收益,兩年多下來,鋪子收益總共是一千四百多兩。

        雖然大宅院有賞賜文化,但向清越就是不給,所以這一千多兩都存了下來。

        然後還有春秋公中會發派二十項首飾,加上蘇大夫人平時給的,現在也有快一百件,值錢,得包。

        衣服,不用,太貴重了,穿綾羅綢緞逃家,那簡直是告訴路人︰快點注意我,我很奇怪。

        取了個包袱,向清越把值錢的東西都放了進去,看到抽斗那個對牌,也順便拿出來,不然出不了門啊。

        然後是最重要的東西——爹娘的牌位。

        打包好的束西全都放在抽斗裡。

        當然,她不是無腦怪,就這樣跑了當然不行,她的戶籍在蘇家,這樣就走,沒有戶籍紙,沒有休書,哪兒都寒了。

        於是她找個蘇大夫人狀況比較好的午後——蘇大夫人還真能裝,若不是親耳聽到她自己說裝病,根本看不出來。

        她說自己不想耽誤蘇子珪的前程,想想他還是娶了房玉蘅比較好,請蘇大夫人幫兒子寫休書。

        蘇大夫人臉上露出喜悅模樣,什麼也沒問就寫了,「我會轉告子珪說是你受不住大宅的生活,自行求去,你拿著這休書悄悄去官府辦手續,千萬別驚動任何人,畢竟是你自己要離開的,可不是我們蘇家對不起你,一夜夫妻百日恩,希望你能看在這點上,別聲張。」

        向清越懶得說什麼了,只點點頭,「好。」

        沒多久,京城開始流傳起消息,因為蘇大夫人久病不癒,大媳婦因為孝順,所以上山念佛去了,念的還是長年佛,不下山,不見人,足見孝心,堪為表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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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這下人真是有個性

         五年後,江南,梅花府。

         三年多的相處過程,要回想也不過是瞬間。

         向清越以為自己都忘了,沒想到還記得一清二楚,稻豐村時,兩人怎麼去摘枇杷,他是怎麼跟自己告白的,回到京城,兩人又是怎麼樣度過第一次進士考試前的時光,乃至於自己發現他終究是跟現實低了頭。

        真奇怪,怎麼現在還單身?

        一定是報應。

        房玉蘅發現他心機重,不願意嫁了,嗯,一定是這樣。

        不知道蘇子凱怎麼樣,蘇子珪現在是正七品的司竹監,希望秦王府給力點,蘇子凱現在是六品的官,壓他一頭。啊,對了,還希望宣和郡主生了好幾個兒子,個個健康又活潑,氣死蘇子珪跟蘇大夫人,嘖。

        向清越內心想罵人,但終究還是忍下來,規規矩矩的把水果盤放在案上,弓著身子要離開。

        蘇子珪卻淡淡開口,「就這麼走了?趙家的下人真是有個性。」

        向清越一把火升上來,耐著性子,「不知道蘇大人還有什麼吩咐?」

        「削半個蘋果,剝一些荔枝,我不想弄髒手,你喂我吧。」

        觀自在菩薩,行深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過一切苦厄……我忍。

        乖乖削了半個蘋果,又剝了荔技,忍耐想打他的衝動,喂了他。

        向清越又想罵自己,喂就喂,居然還想到在稻豐村怎麼為他喝藥,當時他雖然病懨懨,但可愛極了,至少她相信當時的他沒那樣多的心思。

        格扇開了,一個丫頭端著洗臉水進來,「大少爺,時間差不多……大大大大少夫人?」

        向清越一看,居然是蘇子珪當年的大丫頭姿和,姿和已經梳了婦人髮式,身材有點豐腴,有點像生過孩子的模樣,向清越內心忍不住想,當時說什麼只把姿和、介孜幾個當丫頭,現在看來還不是收房了,孩子都有了。

        看,她就知道,什麼誓言都是假的,人心易變才是真的。

        蘇子珪眼皮不抬,「姿和,注意點。」

        「是,奴婢一時失言,請大少爺責罰。」

        「不准有第二次。」

        「是,謝大少爺。」姿和心裡奇怪,大少夫人怎麼會出現在梅花府少尹府裡,還在喂大少爺吃荔枝?

        人五年前突然不告而別,對外說是上山念佛,但她是躍鯉院的人,自然知道那不是真的,聽說大少夫人對於大少爺耐心用盡,看不起他不如弟弟,所以走了。

        她也一直以為是這樣,畢竟大少爺後來性情大變,不許人家提大少夫人,更是把躍鯉院整個鏟了,重新再蓋過,想必是氣得狠了,蘇尚書跟蘇司馬原本也不准,但大少爺發了脾氣,不准也攔不住,工人還是進了蘇家,不過短短幾天,好好的躍鯉院就沒了,再蓋,成了完全不同的江南庭園景致。

        要說大少夫人也想不開,大少爺雖然那次沒考上,但大少爺也不過才二十歲,再過三年不就考上了,還當了探花郎,能騎馬遊街的,多風光哪。

        皇上一賜就是司竹監,七品的官位,比二少爺、三少爺的官位還要往上,這可是實打實自己掙來的,不是靠祖父張羅,也不是靠岳父那邊的關係,現在京城說起蘇家第三代,已經不是說蘇子凱了,說的都是蘇子珪。

        年紀輕輕,二十三歲就位列七品,將來不可限量。

        學子宴時,堯晴公主還看上了大少爺,當平妻也願意,京城人都知道堯晴公主想嫁入蘇家,蘇家上上下下除了房姨娘跟她兩個兒子外,也都很高興。

        公主呢,還不是普通的公主,這可是皇后生下的公主,能娶到這尊大佛,對蘇家大大有幫助,不只房太君跟蘇大夫人積極,就連想當皇商的蘇家二房都讓蘇二夫人出來奔走,希望能促成這件好事。

        沒想到公主肯,大少爺卻沒馬上點頭,說正妻還在佛寺替母親念經呢,這時候娶公主,未免對不起正妻。

        皇上一聽,大大肯定,說感恩圓報才是人所當為,正妻為婆婆盡孝,兒子卻另娶嬌美娘,的確不妥,堯晴公主鬧了一陣,見連父皇都不站在自己身邊,最後也只能算了。

        蘇家自然失望,據說蘇大夫人哭了幾天,氣得連大少爺都不見了。

        讓她姿和來說,蘇大夫人實在兒子的婚事上犯糊塗——以前房表小姐喜歡大少爺時,她不喜歡表小姐,嫌她是房家人、討厭她,每次表小姐去拜訪、去討好,大夫人都是給各種臉色。

        結果出大少爺歷劫歸來,帶了個妻子,大夫人也不滿意,各種嫌棄,大少夫人每天都要去立規矩,也實在很慘。

        沒想到後表小姐的父親升任太原府尹,大夫人又要大少爺娶人家,說有這樣的岳父,對前途有幫助。

        大夫人好像永遠都不問兒子喜歡誰、討厭誰,而是都由自己作主,讓兒子娶自己喜歡的,讓兒子遠離自己討厭的,拿婚姻來換取想要的,但這是大少爺的人生,又不是大夫人的人生,大夫人都沒想過自己跟丈夫離心,這些年來有多痛苦,只想著安排大少爺不喜歡的人當妻子,讓大少爺走她的老錯路。

        不過大少爺脾氣硬、耳朵硬,只聽自己的話,當年沒主動休了大少夫人,也沒娶了房家的表小姐,大夫人幾次哭泣說兒子不孝順,唉。

        其實大夫人還有一個女兒,奈何大夫人對女兒沒有一點愛,極度重男輕女,連大小姐的親事都是房太君幾次發話,這才勉強動起來。

        這些年來,蘇家就就兩件比較大的喜事,一件是宣和郡主生了雙胞胎兒子,蘇家有了第四代,另外一件,就是兩年前大少爺中了探花。

        不是經過幾次的打擊,兩年前那次放榜,大夫人什麼都沒準備,大少爺也都在書院背書,好像大家都覺得這次不會上,姿和也問過葉進,葉進說,大少爺考出來時臉色不好,題目太生,他沒練習過。

        大少爺覺得會中的時候,都沒中了,何況這次覺得不會中,那當然更沒希望。

        只是千想萬想想不到,蘇家照常生活,連放榜都沒找人去看,那天晚上,報喜人敲鑼打鼓進了蘇家,說恭喜進士得榜,十日後,上殿讓皇上評級。

        第一個聽到的是守門婆子,婆子也算機靈,立刻去告訴大管家,大管家一聽不得了,馬上派人去各院落告知,又去取了喜錢。

        姿和趁亂也去了前面看熱鬧,報喜的是兩人,寓意好是成雙,這戶人家中了進士,還會有一件好事跟著來。

        愛看熱鬧的二夫人出來得很快,然後是住得比較遠的大夫人——一臉喜悅、驚愕、不敢相信。

        然後蘇尚書跟房太君也出來了,接著幾個少爺跟未婚小姐,甚至是連宣和郡主都出現在大廳,最後才是大少爺,書院離得很遠,他是最後知道消息的。

        報喜人一見到大少爺,立刻敲鑼打鼓,大聲吟唱,「蘇家有子,高上進士。」

        蘇家不是第一次有人中進士,但孩子上榜還是讓人高興的,除了大管家給的大包賞銀,房太君又命人取了兩個大金元寶,給報喜人一人一個。

        那報喜人得了巨賞,吟唱得更賣力、更大聲。

        十天後殿試,大少爺得了探花,皇上還給了新的名字,蘇嘉懿。

        二十三歲的探花,那是十分年輕,姿和偶爾會想,要是大少夫人不要離家,現在已經是堂堂七品官的妻子了,多風光。

        話說回來,大少夫人到底為什麼離開,也沒人清楚。

        蘇家對外說大少夫人上山念長年佛,但萬一蘇家真有什麼喜喪大事,總得把人變出來啊,難不成到時候改說出家嗎?

        向清越覺得傻眼了……

        如果今天早上有人跟她說︰「你會在今天晚上喂前夫吃荔枝」,她一定會叫對方去看醫生,可是想不到啊,偏偏就發生了。

        不過也才兩刻鐘的事情,但她覺得好累。

        走出格扇,忍不住捶捶肩膀,蘇子珪讓她覺得壓力大,不過才剝幾顆荔枝已經覺得全身酸痛,這時候她就羨慕趙老夫人了,身邊有李娘子那樣的按摩能手,李娘子其實也會幫其他人按摩的,但一次收三百文。

        向清越有三百文,但她捨不得用。

        錢這東西不知道什麼時候需要,她要存在身邊,越多越好……

        「向姑娘。」

        向清越回頭一看,居然是葉梓嬤嬤——在蘇家,葉嬤嬤算是少數對她和善的人,面對她這什麼都不懂的大少夫人,葉嬤嬤始終有耐性。

        向清越一點頭,「葉嬤嬤。」

        葉嬤嬤驚訝,「真是您?」

        「是。」

        「老奴剛剛還以為是自己眼花,您從房裡出來,見到大少爺了?」

        「嗯,我現在服侍的小姐讓我拿水果過來。」

        葉嬤嬤就著月色看她,「看您氣色好,老奴也就放心了。」

        「我已經跟蘇家沒關係,嬤嬤不用特意尊稱我,也不用自稱老奴,我們就稱呼「你」、「我」就行了。」

        「好。」葉嬤嬤笑著,「急著回去嗎?不急的話,跟嬤嬤說幾句話的時間可有?」

        向清越實在不太想跟蘇家有什麼牽扯了,但她無法拒絕葉嬤嬤——當時要不是葉嬤嬤跟她說,蘇大夫人在冬至一定要吃小湯圓,自己就不會送去,自己不送去,就不會聽見那番話,那麼,等待自己的將是一個悲慘人生,她想都不敢想丈夫帶著平妻到外面赴任,留下她在京城孝順婆婆。

        對葉嬤嬤來說,只是提點一個不太懂事的少夫人,但是對於向清越這個少夫人來說,葉嬤嬤是挽救了她的人生。

        「葉嬤嬤,有什麼話想說?」

        「我實在擔心大少……」葉嬤嬤連忙改口,「擔心你。那日你離開了蘇家,去了哪裡,怎麼現在又在趙家做事?」

        「我原本想回故鄉朝和縣,可路經這裡的時候病了,倒在路邊不醒人事,多虧得好心人相救,那好心人是趙家的帳房娘子,金娘子。我病好了,她便介紹我到趙家來,也因為當時伺候趙大小姐的丫頭犯了錯,由於我識字便補上去了。」

        「可你出門時也帶了不少東西,怎麼需要幫人做事呢,買幾畝地收租,可以過得很好啊,不是嬤嬤要追根究柢,就算嬤嬤臉皮厚好了,總覺得跟你有緣。」

        向清越內心一陣溫暖,「我知道嬤嬤一直對我好,我在路上住到黑店,被洗劫一空,能保住小命已經萬幸了,那些銀子我不敢想去討回來。」

        向清越說著說著,忍不住肉痛。

        當時她帶著一千多兩,又在京城把那一百多個首飾換成銀票,原本想回稻豐村,就像葉嬤嬤說的一樣,買地、蓋屋、收租,然後找個老實人嫁了,過上養兒育女的逍遙生活,怎麼樣也沒想到會住到黑店。

        一早醒來在荒山野領,銀票全沒了,她連自己在哪都不知道。

        所幸在鄉下生活了多年,已經會看野草、野菜,也能獵野兔山雞,就這樣靠著本能出了大山,昏在路邊,被去上香的金娘子給帶回家。

        她就這樣一直住在金娘子家中,仗著會寫字,替附近的人寫信、讀信,用這樣來賺取銀子,還有,她在蘇府也訓練出一手刺繡手藝,繡個荷包、帕子,寄在米店幫忙賣,給米店抽頭,也能過得去,後來等她身體大好,剛好趙芳霏這邊在找有點年紀的識字丫頭,金娘子就推薦她來了。

        說完,向清越都覺得自己運氣好。

        葉嬤嬤道︰「如此說來,金娘子倒是救命恩人了。」

        「是啊,金娘子信佛信得虔誠,所以見到有人需要幫助總是會伸出手,要不是她把我帶上馬車,我還不知道要在路邊躺多久,也許等不到好心人救我,我已經病死了。」

        向清越心有餘悸,她當時的身體狀況真的很不好。

        葉嬤嬤摸摸她的頭髮,一臉關心,「也虧得你能忍,堂堂一個蘇家大夫人來做這些丫頭活……」

        「嬤嬤,這沒什麼,我本來就是鄉下人,幹活那已經是習慣,總不能當了兩年多少夫人就什麼都不會了吧。趙家大小姐也挺好的,從不打人,賞銀也多,我能在趙府工作已經很感謝老天了,其他的我什麼也不想。」

        「是該感謝老天爺。」

        「嬤嬤會在趙家待多久?我不是要打聽蘇子珪,我是想找個時間好好謝謝嬤嬤。」

        葉嬤嬤笑得和藹,「要待上一陣子。」

        「那好,我還得回覆趙大小姐,等我不用當值,再來找葉嬤嬤。」

        「好。」

        向清越走出客院。

        葉嬤嬤走入房間。

        見到自家大少爺在看書,稍微欠身,「老奴已經打聽出來。」

        「說。」

        葉嬤嬤便把剛剛的談話一五一十說了。

*             *             *

        向清越服侍了趙芳霏睡著,又命紫苑跟白芷好好看著,出來見到吳嬤嬤,便一把拉到旁邊,「吳嬤嬤,問你一件事情,蘇大人不是司竹監嗎?那是京官,怎麼會來到梅花府,京官沒有聖旨擅自離京,他官位不要啦。」向清越想想又補上,「吳嬤嬤別誤會,我不是要管小姐的事情,就是好奇。」

        吳嬤嬤笑罵,「怎麼你們一個一個來問。」

        「怎麼,還有人問過。」

        「二夫人也來問過,佩蘭也來問,現在你又來問。」

        「吳嬤嬤您就跟我說吧,不說我睡不著啊。」

        「真煩了你。」吳嬤嬤雖然這樣講,但還是回答了,「聽說司農卿派蘇大人出來的,而且皇上很喜歡蘇大人,允許他帶服侍的人一起出京。」

        絲竹監屬於司農卿管轄,如果是司農卿派他出來,那倒是說得過去。

        但向清越又想到一個問題,「那怎麼會跟堂少爺混在一起。」

        吳嬤嬤笑著打她,「什麼混在一起,是彼此切磋。」

        「是,那蘇大人怎麼會跟堂少爺彼此切磋?」
   
        「就是秦縣那邊堂老爺一直想競爭皇商,正愁找不著路,沒想到司農卿外派人到梅花府辦事,堂老爺那邊特意下了功夫,這便結識上了。蘇大人正愁沒地頭蛇幫忙,這下堂老爺那邊自告奮勇用,剛好一拍即合。」

        「那也不用特意到我們趙家,堂少爺怎麼不帶回自己家裡,秦縣那邊的趙家宅子可大得多。」

        「當然是因為咱們大老爺是梅花府少尹,蘇大人就算不給堂少爺面子,那也會給我們老爺面子,說來說去都是替皇上辦事,給個方便不就容易多了嗎?」

        向清越心想,原來是這樣。

        趙熙那房雖然沒人當官,但因為做生意,有錢得很,宅子可不比少尹府第遜色,但要說想搭官路的話,的確帶到這邊比較好,表示我們趙家不是土包子,也是有人在朝為官的,說來,您們兩位還是同僚呢,趙家想必也是想到這層關係,自然盡力接待。

        回到後罩房,向清越越梳洗過後躺在床上,怎麼樣也睡不著。

        蘇子珪到底啥意思,那神色,還有臉那樣看她……

        不過說來實在奇怪,他到底為什麼沒有娶房玉蘅,既然兩邊都有那意思,應該很快辦理婚事啊,難不成是因為蘇家對外宣稱「大媳婦上山念佛為婆婆盡孝」,所以不好意思在那當下娶平妻?

        奇怪,想不通。

        然後又自己,向清越,你想啥,快點睡啊。

        「半夏。」床的另一邊,佩蘭開口,「你覺得蘇大人跟小姐配嗎?」

        向清越一驚,內心想著怎麼問她這問題,難不成這麼短短的時間,姿和跟葉嬤嬤已經話傳出去了,不可能吧……

        佩蘭又道︰「你怎麼不回我?」

        「我、我覺得要看小姐的意思,當然也要看蘇大人的意思。」

        「我倒希望他們倆有這緣分。」

        向清越覺得這話有些不對,但又說不上來。

        佩蘭道︰「如果兩邊都有那想法,我是要跟小姐上京的,你呢?」

        「我想繼續留在趙家。」

        「這樣啊,你不考慮上京嘛,人家說京城很好玩的。」

        京城一點都不好玩,還人吃人呢,「我就想待在這。」

        向清越翻了個身,突然想起,不對,佩蘭那丫頭起心思了——她以前從沒說陪嫁之事,今天見了蘇子珪一面就開始想。

        果然是人長得好,有用,勾得小女孩心思蕩漾。

        陪嫁是什麼,就是以後趙芳霏小日子來了不方便,或者懷孕不能同床,開臉給丈夫暖床用的,講白了,都是姨娘預備軍。

        「佩蘭,你這話跟我說沒關係,出了這門可千萬別提起,就算吳嬤嬤問起、就算大夫問起,都得說不知道,聽小姐的話,懂嗎?」

        佩蘭隔了一會才道︰「我知道。」

        「我是為你好,我們只是丫頭,本來就不該起心思,小姐想嫁給誰,那是小姐的意思,小姐的夫婿是我們的姑爺,萬萬不該起什麼念頭,不然,一個不忠心的帽子扣下來,掃地出門都算輕了。」向清越苦口婆心。

        半晌,佩蘭才說︰「我真羨慕大小姐,一樣是人生父母養,可是她生來就尊貴,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哪怕夫婿,那也是最好的。像我這樣的家生丫頭,完全沒得選擇,之前大夫人說上劉家少爺時,我很怕,劉家少爺那樣高大、那樣孔武有力,好像野獸,我不敢想像自己去服侍那樣的人。然後又是佟家少爺,笑起陰冷冷的,看得讓人不舒服,蘇家少爺已經是這裡面最好的了。」

        「小姐的夫婿是誰,那都不關我們的事情,好好服侍,閉上嘴,不管誰問起都要說不知道,自己聽大小姐的吩咐就是。我們只是丫頭,你還是家生丫頭,要是被人知道在打姑爺的主意幾條命都不夠打。」

        「我也就說說,不然心裡悶。」佩蘭轉過身子,「半夏,我們相處得這樣好,你多考慮考慮,我們一起陪著小姐出門吧。」

        向清越很堅定,「我不會離開這裡的。」

        她在這裡有牽掛,是永遠離不開的。

        趙家的心思很明顯,看上了蘇子珪,要想盡辦法把他跟趙芳霏湊成一對。

        於是隔兩日,由大少爺趙封作主,安排出去打獵——梅花府近郊有幾座適合打獵的山頭,沒有危險動物,小兔子、狐狸那種獵物卻多,趙家的旁支還有人在那兒有宅子,可以休息住宿,最適合帶小姐出遊。

        趙芳霏對什麼事情都興致缺缺,但說起騎馬出遊、可以在外面過夜,總算提起了興趣,還自己挑起騎裝來。小姐高興,對奴婢來說日子就好過,向清越跟佩蘭也是積極的的幫小姐整理各種用品。

        隔天,一群人就這樣浩浩蕩蕩出發了。

        向清越能出來走走當然很高興,但想起要跟蘇子珪一路就覺得很不高興,老天爺也不知道怎麼想的,天下這麼大,居然也能遇得上,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唉。

        馬車一路跑,總算在下午到了獵場。

        已經入山,這是林中一塊平臺,頗大,可以停下好幾輛馬車,要生火煮飯那些也不是難事。

        四周延伸出去都是山林,時序正是夏天,大樹蒼勁,樹葉繁茂,風吹樹梢發出清柔的沙沙聲,連空氣也是好聞的。

        萬里藍天,是打獵的好天氣

        身為主人,趙封自然主動開口,「就是這兒了,大家準備好各自打獵去吧,記得天黑前回來。」

        趙勤馬上就策馬奔出去。

        趙封在後面大叫,「六弟,小心。」

        「大哥,我們比賽誰能先獵到鹿。」趙勤的聲音遠遠傳來。

        趙封對著蘇子珪拱拱手,「舍弟太頑皮了。」

        蘇子珪禮貌的拱手,「趙六爺年紀小,難免。」

        不遠處就是向清越,正在扶趙芳霏上馬——原來小沒良心的銀子在半路都被劫了,想罵她活該,但又罵不下去。

        考進士前,他說要專心功名,不娶平妻。

        有了官位,則改說,蘇家既然表示大少夫人在佛寺念經,那這時候就不好另娶新人,不然顯得薄幸。

        眾人只道他飽受考試折磨後脾氣變得古怪,卻不知道原因很簡單︰沒遇上喜歡的。

        如果有遇上喜歡的,他真不排斥娶個平妻,可是一直沒有。

        他就是還想著向清越那個小混蛋。

        到底為什麼要走啊,他考不上進士這件事情,對她真的那樣難以忍耐嗎?然後又覺得自己沒出息,一個女子而已,也值得這樣想。

        但就是想啊,他嘴上不說,可心裡知道。

        那日在水榭聽到她的聲音,不是不意外,原本也以為是聲音相似而已,一轉頭卻發現是她,她裝作不認識,他當然也裝得不認識。

        只是後來還是忍不住,讓葉嬤嬤去打聽了。

        他心想,離開蘇家卻給別人當丫頭,這樣的日子舒服嗎?但是即便知道她過得辛苦,他也沒覺得高興的感覺。

        她好,他會不高興。

        她不好,他也會不高興。

        總之她怎麼樣,他都會不高興……

        「蘇大人,我們走吧。」趙熙策馬過來。

        趙熙家裡想走皇商,但京官不好認識,朝廷有令,除非本是親戚往來,否則京官不得與地方官結交。

        這次蘇大人奉命南下,是老天給的運氣,只要蘇大人高興了,回去跟司農卿美言幾句,那他們秦縣趙家還不飛黃騰達。

        蘇子珪看到趙熙,又想到趙熙說向清越。

        「也不瞞蘇大人,我對這丫頭有心思,自然對她與眾不同。」

        「這丫頭是活契,她不願,我也拿她沒辦法。」

        想到向清越都已經是丫頭了,脾氣還這樣拗,莫名有種奇怪感覺,有點不愉悅,但又有點輕快……別想了,蘇子珪。

        他拉住韁繩,雙腳一夾,策馬而出。

        向清越覺得這真的是一座寶山,連趙熙那種肉腳都可以獵到兩隻兔子,回來還得意洋洋跟她炫耀,「半夏你看,我獵的兩隻兔子。」

        向清越心想,那有啥,我以前在鄉下,一次出門至少打個四五隻。

        但實在懶得跟他說話,只好敷衍,「是,請問堂少爺是要烤來吃,還是煮湯?」

        「把皮剝下來,給你做個兔毛圍巾可好?」

        「奴婢只是個下人,不好用皮毛,皮毛那是小姐們才能用的東西。」

        「那有什麼,我去跟堂祖母說一聲,堂祖母肯定會答應我的。」

        向清越大驚,「不用、不用、不用,不如奴婢給您剝下來,拿回去送給堂少奶奶吧,少奶奶拿到一定很興。」

        趙熙一臉別提的表情,「不用,她那人俗氣得很,不配用兔毛這麼可愛的東西。」

        向清越心想,張氏真可憐,嫁給這樣一個沒良心的東西,張氏為了這個豬哥老公還上過趙家,想讓自己點頭過門呢。

        想到自己被這種豬哥看上,也實在高興不起來。

        唉,這趙熙真的很煩,到底什麼時候才會懂,吃香喝辣什麼的,她真的不希罕啊,她要的是真心,真心。

        「半夏,你就收了我這兔子毛吧,看你戴著,我會高興的——」

        「趙少爺獵到了什麼?」一個不冷不熱的聲音打斷了趙熙。

        向清越一聽,內心一陣哀嚎,前有趙熙、後有蘇子珪,看來她今日犯沖,早知道會這樣,今天出門就上個香了。

        好,自己現在是趙家丫頭,丫頭就得有丫頭的樣子,畢竟趙家對她不薄,不能得罪趙家的貴客。

        於是轉身屈膝,「見過蘇大人。」

        趙熙見狀,大步迎上去,「蘇大人打了些什麼?」

        「沒打到什麼活物,倒是在山崖邊看到了鹿角靈芝,摘了回來。」

        「鹿角靈芝?」趙熙大驚,「那可是好東西,補身最好了,聽說皇太后之前大病一場,始終好不起來,太醫開了鹿角靈芝調養,這身子就慢慢好了,所以後來天天喝,京城也不少人跟風,導致這鹿角靈芝供不應求,很難買到。」

        向清越聽到「身子慢慢好了」,突然眼睛一亮,連忙問道︰「堂少爺,您說這東西可以調養身子?」

        趙熙見美人相詢,心裡樂了一會,為了顯示自己博學,馬上回道︰「那是,皇太后都多大年紀了,能好起來真不容易,這一朵鹿角靈芝中的好東西,勝過普通靈芝二十幾倍,可比什麼深山靈芝要好多了。」

        「居然有這樣的好東西,我都沒聽說過。」向清越喃喃自語,「那是不是價格也是靈芝的數十倍?」

        「數百倍,這好東西哪怕有錢都買不到,朝廷也是重金收購呢。」

        向清越只覺得一盆冷水潑下來,普通靈芝她都買得困難了,靈芝的數百倍可真的沒辦法,但她想要啊……

        買不起,跟蘇子珪要,他一定也不會給,搞不好還會被他罵一頓。

        趙熙見美人失魂落魄,一時腦熱,「半夏想要?我買給你,蘇大人,不知道您是否願意割愛,我願以京城價購入。」

        蘇子珪皺眉,心想,這什麼情形?

        要說向清越使手段,說不太過去,這趙熙顯然是很喜歡她,幾百兩的東西都願意為她掏銀子,她大可要金銀珠寶,要一朵鹿角靈芝做什麼,但那樣子確實又有點可憐,滿臉寫著︰想要。

        他都沒看過她這個樣子,以前在蘇家吃穿那麼好,母親賞下來的各種價值千兩的頭面,她總是看看就收起來,說自己看不懂,還是讓丫頭打理吧,平常也總是丫頭配什麼,她就穿什麼,從不挑剔,彷彿那些首飾不過普通東西。

        這鹿角靈芝再貴重,不會比蘇家給她的東西還要貴重,怎麼她不希罕蘇家的東西,卻稀罕起這靈芝來了,她才二十幾歲,也不需要養什麼身體啊。

        看她一臉實在想要的樣子,也不知道怎麼的,鬼使神差就遞過去,「賞給你吧。」

        向清越眼睛一亮,「真給?也不用全部,我沒那樣貪心,給我一兩重就好了。」

        「整朵都給你,不要就算了。」

        「要要要要要!」向清越笑逐開,「多謝蘇大人。」

        看著她拿著那朵鹿角靈芝,臉上喜悅藏不住,彷彿得到什麼稀世珍寶,那是打從內心生出來的一種情緒,蘇子珪莞爾一笑。

        等回過神來,又忍不住罵自己,有什麼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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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老天爺給的最好禮物

        晚上住在趙家旁支的山莊。

        服侍完趙芳霏晚飯,莊子不比家裡精緻,送來的水果只有蘋果跟香瓜,品項雖少,但滋味卻不差,趙芳霏照例道︰「半夏,你撿一些水果給蘇大人送去。」

        向清越想,倒好,自己還沒跟蘇子珪好好道謝——雖然有過舊仇,但這朵鹿角靈可以抵銷。

        於是捧著瓷盤,問清了路,就朝蘇子珪住的院子過去。

        山莊不大,不過走幾步路的時間。

        葉嬤嬤看到她,有點驚訝,「怎麼過來了?」

        「趙大小姐命我送水果來給蘇大人。」

        「那我替你收著吧。」

        向清越看著緊閉的門扉,覺得有點奇怪,夏天呢,屋子裡關得這麼緊,不悶嗎?

        蘇子珪明明很怕熱啊……

        彷彿在回答她似的,屋內傳來一個嬌嫩的女聲,「拿熱水進來。」

        向清越成過親,知道這是什麼意思,突然間有點尷尬,自己來得太不是時候了,又想,也不是姿和的聲音,想想,好像是趙老夫人那邊的大丫頭,晨曦。

        之前趙老夫人就把晨曦送過去了,原來蘇子珪這豬哥還是要了嘛,那白天對晨曦這麼冷淡是裝給誰看。

        內心有點怪怪的,但又說不上來,於是只能把水果給葉嬤嬤,「葉嬤嬤一定要轉告,是趙大小姐給送過來的。」

        葉嬤嬤點頭,「好。」

        「那我走了。」

        「向姑娘。」葉嬤嬤突然開口,「雖然有點唐突……你這幾年好嗎?」

        向清越不知道葉嬤嬤為什麼這樣問,還是回答了,「挺好的。」

        「當初府中是說你上山念佛,你若想回蘇家,可以求求大少爺,我看大少爺對你還是不一樣的。」

        哪不一樣?看,現在人家可是要了晨曦暖床。

         她向清越就算是個村姑,但也是有眼力的,不會自討沒趣,她好不容易離開蘇家,又求著回去,腦子壞了也不是這樣。

        葉嬤嬤是不是看到蘇子珪白天把那個鹿角靈芝賞給她?

        哎喲,那是她想要沒錯,但對於蘇子珪來說,也不是什麼珍貴的東西,蘇家在京城立足都一百多年了,庫房哪會少了好東西。

        當然,自己還是很感謝他的,看,她今天都沒詛咒他了。

         「嬤嬤別說了,我已經下堂,就永遠不會回去,蘇子珪要了誰,做了什麼,都不關我的事情,我知道嬤嬤是為我好,我心領了。」

        葉嬤嬤似乎想說什麼,終究化成一句,「嬤嬤對不起你,當時沒有好好照顧你。」

        「嬤嬤千萬別這樣,嬤嬤已經是蘇家對我最好的人了。」

        「唉。」葉嬤嬤一臉難言,「總之,你好好的,我也比較放心。」

         「嬤嬤就別多想了,我真的很好,從來沒有這麼好過。」

        回到趙芳霏的房間,向清越把過程一五一十交代出來——趙芳霏本就要她留意這事情退後一步說,這也瞞不住,不過是早知道晚知道而已。

        趙芳霏點點頭,「你說,那是晨曦的聲音?」

        「是,蘇大人那邊,也只有晨曦的聲音那樣年輕了。」

        吳嬤嬤想起一事,「蘇大人不是有帶個丫頭叫做姿和嗎?看樣子也是服侍寢事的,你怎麼確認不是那丫頭?」

        向清越噎住了,總不能說我跟姿和相處了兩年多吧,於是道︰「姿和已經是婦人,聲音不同的。」

        「說來也有道理。」趙芳霏興趣缺缺的樣子,「這樣還挺好。」

        吳嬤嬤喜笑顏開,「是挺好的,恭喜小姐。」

        向清越心想,古代的深宅內院真有夠畸形——蘇子珪那豬哥要了晨曦,背後的意思也很簡單,他想跟趙家結這門平妻親事,所以自然不用那樣客氣,消息傳出去,趙家只有高興的份,搞不好趙老夫人跟大夫人還會賞晨曦一頓呢。

        以後趙芳霏嫁了蘇子珪,晨曦肯定是陪嫁,運氣好的話生下兒子,那就是姨娘,以丫頭來說,算是很爭氣了。

        倒是向清越自己,目睹了那個瞬間,說尷尬也是有點尷尬,但生氣倒是不會,只是有點遺憾吧——她好想跟蘇子珪炫耀自己過得有多好,現在多幸福,可惜沒辦法,因為她也不想把證據拿出來。

        趙芳霏看來還不想去睡,「你們說,這身分差太多的婚姻能和諧嗎?」

        向清越噤聲,這種問題不好回答,少說話不會錯。

        吳嬤嬤笑說︰「大老爺是梅花府少尹,四品官,蘇大人雖然只是七品司竹監,但祖父可是二品大行臺尚書令,門第差不多,一定能和諧的。」

        吳嬤嬤說完,又看向清越一眼。

        她知道自己要開口了,「於是笑說,二品加七品,除二去尾,蘇家平均起來也是四品門戶,跟我們趙家是一樣的,說起來才是門當戶對呢。」

        吳嬤嬤拍手大笑,「是這道理。」

        趙芳霏也露出一絲笑意,「就你會說。」

        「小姐莫擔心,趙家這樣的身分進入蘇家,蘇家肯定好好對待的。」她這村姑在蘇家都能過兩年多,趙芳霏出身高貴一定沒問題。

        「不過我聽說,蘇大人的弟妹是個郡主,萬一不好應付,那該怎麼辦?」

        向清越想也不想就回答,「宣和郡主再怎麼樣也只是個庶次媳,不能跟嫡媳婦比,再者,在家,蘇大人是嫡長子,在朝,蘇大人是七品官,都高上那庶弟一層。我們東瑞國,向來丈夫為天,宣和郡主雖然出身高貴,但嫁了人就得以丈夫內府局令夫人自居,且這個司竹監夫人比高下。」

        吳嬤嬤笑著打她,「你知道的還真不少,怎麼,又不跟著陪嫁,還打聽這樣多,都不知道你想幹什麼?」

        向清越想,不好,一時不注意太順口了,於是連忙說︰「堂少爺跟我說的,我也不知道是真假。」

        反正趙芳霏或者吳嬤嬤,也不可能去跟趙熙求證。

        趙熙對不起,利用了你一回。

        唉,以後自己說話還是要小心點,萬一不小心露出馬腳,這趙家就不可能再收留她——讓司竹監的前妻當個丫頭,怎麼想都是很奇怪的事情。

        這幾天的震撼實在是太多了,看到蘇子珪簡直青天霹靂,很多事情她本來都忘了,但瞬間又想起來。

        「兒子那時鬼迷心竅了。」

        「母親不好起來,誰提我張羅娶玉蘅之事?」

        聽聽,你們母子說的是人話嗎?本姑娘再怎麼樣不入眼,都救了你一命啊,你居然想跟房玉蘅雙宿雙棲,把我留在京城孝順婆婆。

        惡毒。

        不過看在今天這朵鹿角靈芝的份上,她往後可以不詛咒他……

        吳嬤嬤道︰「半夏說得有道理,小姐可不用想太多,蘇大人的身家背景跟品行,都是很難得了,而且小姐今年十五,真不能再耽擱。」

        「我怕離了家會被欺負,想招贅,可是祖母肯定不願意。」

        吳嬤嬤正色道︰「我們是四品門戶,小姐又是品貌皆備,萬萬不能招贅,會惹人笑話。蘇大人既然收了晨曦,那就是有那意思,小姐就等著蘇大人提親吧。」

        趙芳霏撇撇嘴,「可我不喜歡他,一個大男人還長著一雙鳳眼,難看。」

        向清越想笑,蘇大夫人最得意的就是蘇子珪的好皮相,京城的溫小姐啊、金小姐啊,不知道多少名門貴女喜歡蘇子珪這對冷淡的鳳眼,說好看、說高冷,卻沒想到趙芳霏覺得難看,這說出去,蘇家人肯定不會信。

        吳嬤嬤又勸了一陣,想著天色不早了,趙芳霏這才上床睡覺。

*             *             *

        幾天的打獵之行,很完美。

        幾個公子哥兒都獵了不少東西,帶去的丫頭自然早早做起腌肉——趙家不缺腌肉,但少爺打來的獵物,當然不一樣。

        腌東西這向清越在鄉下是做慣的,手快腳快,罐子裡的肉壓得結實,看得那些專門帶來的廚房丫頭瞠目結舌。

        「半夏姊姊,你力氣好大啊。」

        向清越得意,「是吧。」

        廚娘笑得闔不攏嘴,「這肉壓得結實,再拿出來才會好吃,半夏真能幹。」

        「我以前在鄉下,一年要做上好幾次。」

        幾個下人在準備,沒想到這時候趙熙又過來,「半夏,我獵的那幾罐兔子肉,不帶走了,給你吧。」

        趙家的人都看習慣堂少爺討好半夏的樣子,這下子都在忍笑——有人羨慕,有人覺得半夏不知好歹,也有人覺得她故作清高,但不管怎麼樣,人家被堂少爺看上是事實,自己沒那個命也是事實。

        向清越擦擦手,「我晚點給堂少奶奶送去,少奶奶跟幾位姨娘能吃到堂少爺獵的兔肉,一定高興。」

        這軟釘子一回去,引得趙熙嘆了一聲,「早點遇見你,那我就不娶張氏了。」

        他一直覺得半夏之所以不答應他,是因為想當人正妻,自己雖然花心,但也不是沒良心,張氏給自己生了兩個兒子、兩個女兒,又操持家裡,還照顧那些姨娘,功勞很大,他說不出讓張氏回家這種話。

        向清越聽他越說越不像話,正色道︰「堂少爺切莫這樣說,堂少奶奶端莊大方,為人和善,堂少爺得好好對她才是,一個男人如果對正妻都沒有肩膀,不能照顧正妻風雨無憂,想必也不是什麼值得託付的人。」

        她雖然沒有指名道姓,但說的就是蘇子珪啦。

        唉,看到他要了晨曦,雖然當下告訴自己沒什麼,但回神過來還是忍不住酸溜溜,這家伙命也太好了,身邊不愁沒人暖床,那晨曦雖然只是個丫頭,但樣貌可美了,表少爺幾次想要,趙老夫人都沒給,這次為了拉攏蘇子珪,把這個壓箱寶給送上了。

        「奴婢送過去時會說是堂少爺特意要留給妻子跟姨娘的,堂少爺自己也別漏了口風,女子後宅不易,對她們好一點。」

        廚娘附和,「就是。」

        趙熙見討不了好,也不惱,笑嘻嘻的走了。

        向清越就覺得無奈,真不知道這趙熙什麼毛病,是不是有一種人,越是得不到的,反而覺得越香?

        幾人繼續腌兔肉,一個姓黃的婆子問道︰「半夏,聽說蘇大人賞你一朵靈芝,是不是真的?」

        向清越心想,話還傳得真快,這也才兩三天,連廚房都知道了,「是啊。」

        黃婆子漲紅了臉,「我、我知道這話不該說,但……能不能賣我一點,我銀子不多,但我誠心的,我孫子不是病了很久嘛,聽說靈芝好,但靈芝那樣的東西,我們真的買不起……」

        向清越心想,家人體弱的痛,她怎麼會不懂,「好,我回頭切一些給你,不過不用錢,要謝就謝蘇大人吧,我也是平白得來的。」

        黃婆子一下樂了起來,「真的?半夏丫頭謝謝你,我們黃家就一個單傳,可偏偏身體不好,我們不能沒有他。」

        向清越拍拍黃婆子,「我懂。」

        就像自己一樣,也不能沒有「他們」。

        不知道他倆好不好啊,有沒有乖乖吃飯、乖乖睡覺,她還要五天才能休息,等休息日一到,一定出府看他們。

        回程路上,幾個少爺騎馬緩緩而行。

        雖然是夏天,不過是在山裡,下風吹過,偶爾還會覺得一陣涼爽。

        趙勤性子活潑,立刻說了起來,「這天氣倒是不錯,我們幾個應該常常出來走走,不然在大宅子裡都悶壞了。」

        趙熙一拍大腿,「這我同意,出來玩一趟,身心舒暢。」

        趙勤打趣,「半夏給你臉色看了,你還舒暢?」

        趙熙摸摸鼻子,「你們都知道啦?」

        「廚房那什麼地方,都是一些大嘴巴,豈有傳不出來的事情,要我說啊,你還是放棄吧,半夏要跟了你,早跟了,用不著這麼多年還僵持在那邊。」

        「我就不服氣了,你們說說,我有什麼不好,又年輕又英俊,家裡還有錢,不知道多少姑娘想給我當姨娘呢。」

        趙勤笑說︰「你有什麼好,又花心又風流,家裡還女人多,不知道多少丫頭看到你像看到鬼,都怕被你看上。」

        「我家裡女人多是真的,我也覺得自己懂女人,但我真不懂半夏,今日想把兔子肉給她,以為她會高興的,她也不要,還說什麼,我想想,啊,對了,她說……」趙熙模仿女子說話的語氣,「一個男人如果對正妻都沒有肩膀,不能照顧正妻風雨無憂,想必也不是什麼值得託付的人。」

        蘇子珪原本只是聽著他們兄弟說笑,但後來說起向清越,忍不住就注意了,後來聽到這句話,更覺得一剌一刺。

        這什麼意思,諷刺他嗎?

        可是明明是她自己挨不住。

        他知道消息時,還以為是什麼不好笑的玩笑,結果是真的,母親跟他說「媳婦說她挨不住了,讓我寫休書,我寫了,以後你們就毫無關係」。

        他也不過又一次沒考上,她就這樣不能忍嗎?

        值錢的都拿走了,他送的東西卻是一樣不帶。

        母親不會騙他,母親從小到大沒說過一句假話,母親從來不掩飾自己對她的不喜歡,但也表示,會因為他好好跟媳婦相處。

        母親都這樣了,自己對她也不錯,她還有什麼不滿意?

        最可惡的是自己居然還被她牽著鼻子走。

        看她一臉想要那朵鹿角靈芝,就給她了。

        回過神來,又氣自己在想什麼,對這個小沒良心的還這麼好,蘇子珪,你有病嗎?你根本應該不要理她,所以他晚上才要了晨曦——雖然也沒有怎麼樣,晨曦很美,對他溫柔又體貼,可是他沒那個興致。

        後來晨曦為了面子問題要了熱水進來,他也沒阻止,就讓大家誤會也挺好,最好讓向清越也這麼認為,他可不是沒有她不行,他年少有為,只要他想要,可以有很多女子,他還會娶趙芳霏為平妻,夫妻相敬如賓,和和美美。

        趙熙還在發表他的大論,「女子嘛,是用來寵的,不是用來講道理,所以我也不需要半夏跟我講道理,只希望她能知道,跟著我能有好日子過就行了。」

        趙封策馬過去,「你啊,還是別想著我家丫頭了,好好對待弟妹吧,還有你剛剛添了一個兒子,也得多關心他。」

       「我人生也挺圓滿,就是得不到半夏,心裡嘔。」

       「我看你是欠揍,弟妹那樣溫善的人,我們梅花府可找不到幾個,還是好好對妻子吧,半夏能答應你,早答應了。」

        「也別說我了,招架不住。」趙熙笑嘻嘻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啊,蘇大人也挺喜歡半夏的。」

        蘇子珪想也不想就回道︰「我可沒有。」

        「那麼珍貴的鹿角靈芝都給了,還說沒有。」

        蘇子珪想起來,對那時的自己有點惱怒,便道︰「我是二品世家,自己又是七品官,我的岳家要門當戶對,在官路上能互相幫助。至於我的姨娘,得出身書香世家,好歹也是個流外九品的官家小姐,丫頭嘛,當通房還行,其他的萬萬不可。」

        趙封深以為然,「是這樣沒錯,娶妻門戶差異太大的,難教。」

        蘇子珪聽到那個「難教」,就想到向清越了,真的很難教,後宅生活就是那樣,每個女人忍忍一輩子也就過了,怎麼就她忍不了,後宅就那麼無聊嗎?自己找點事情做啊,怎麼能這樣就跑了呢,害得他們大房面子盡失,還得說謊來維護蘇家臉面。

        想到這些,蘇子珪又道︰「名門貴女打小訓練,性子沉穩,也才能相處,丫頭出身的難免有點心浮氣躁,也許剛剛開始覺得不錯,但久了終究不是良配。」

        說到這裡,向清越的聲音突然響起,「蘇大人、大少爺、六少爺、堂少爺,我家小姐說有點不舒服,要停一會。」

        就看到向清越也騎著馬,緊跟著他們。

        也不知道在那邊多久了,更不知道聽到了多少……蘇子珪一時間覺得意外,然後又想,好啊,既然你在,那剛好聽一聽,現在的你可是配不上我的,給你鹿角靈芝也沒有別的意思,你不要多想。

        就見向清越神色如故,內心還在想,她是聽到了,還是沒聽到?

        趙封勒馬,「芳霏怎麼了?」神色之中十分關心自己的妹妹。

        「小姐坐得久了,手腳發麻,得下車走一走。」

        「這樣啊。」趙封朗聲道︰「都停下來,休息一刻鐘。」

        向清越正想轉身,後頭卻傳來趙熙的聲音,「半夏妹妹可別誤會我,蘇大人喜歡名門貴女,我可不是非得貴女不可。」

        向清越平時懶得搭理趙熙,但想到剛剛聽到的話還是一陣窩火,於是笑盈盈的回覆,「蘇大人說的也沒錯,普通人嘛,蘇大人是七品、祖父是二品,要個門當戶對能互相幫助的小姐再沒錯不過了,奴婢覺得挺有道理的。」

        所以當初才想娶房玉蘅,把她留在京城孝順婆婆嗎?

        好歹毒的心思。

        好險葉嬤嬤讓她去送湯圓,不然她就不知道這對豺狼母子居然心思歹毒成這樣,想用孝順的由頭耽誤她一輩子。

        蘇子珪現在還沒平妻,一定是性格太差。

        不過那也沒差,看姿和都是婦人模樣了,前幾天又收了晨曦,想必孩子很快就會來,那就希望老天保佑蘇子珪都生女生了,對於「傳宗接代大過天」的古代人來說,這想必會是致命打擊。

        趙熙下了馬,一臉真誠,「半夏你不要妄自菲薄,蘇大人覺得丫頭出身的沒資格進他的門,我不那樣認為,我覺得看人看品行,你的性子好,我喜歡這點。」

        要是平常,向清越肯定給個白眼,但剛剛被蘇子珪那樣損過,現在聽起來居然覺得很順耳,「多謝堂少爺。」

        這趙熙雖然妻妾成群,但有一點挺好的,他真的從來不看輕下人。

        人的出身又不是自己可以選的,就像佩蘭,命不好是個家生子,這命運都不能自己做主;就像趙芳霏,命好成了少尹家的大小姐,從小什麼都用最好的。趙熙那種富貴人家出身的人,能用品行看人,也算很難得了。

        趙熙樂了,「都說了別那樣生疏,叫我阿熙就好。」

        「您是堂少爺,奴婢怎麼逾矩呢。」

        「我又不介意,你那樣喊我,我心裡肯定歡喜。」

        兩人這樣,看在蘇子珪眼中就是打情罵俏——真的,超級不順眼。

*             *             *

        五日後。

        今天是向清越的休假日,一月兩次休假,自然是一大早就出門了。

        包包裡除了有她昨晚熬夜做的桃子糕,還有那半朵鹿角靈芝——她用不著這麼多,把一半切給了黃婆子。

        一半對她來說已經夠了。

        喜滋滋的出門,日出時分,太陽還不大,但因為她走得快,所以微微出了些汗。

        走了大約半個時辰,轉進一個小胡同,然後敲了門,「金婆婆、金婆婆,是我。」

        門從裡面打開了,露出一張老臉,「還是這麼早。」

        「想他倆。」

        金婆婆笑道︰「還在睡呢。」

        「我去看看。」

        向清越輕手輕腳進了屋子,見到床上兩個小家伙,睡得一臉憨熟,忍不住笑了一下——娘的小寶貝,夢見了什麼啊?雞腿還是豬腳?娘給你們帶了好東西,讓金婆婆給你們煮湯喝,今年冬天就不用那樣怕冷了。

        這是她的寶貝孩子。

        在蘇家兩年多,肚子一點動靜都沒有,沒想到離了蘇家,在路上卻發現自己開始噁心想吐,聞不得一點氣味,去醫館看了大夫,這才知道已經懷孕兩個多月。

        心情各種複雜,但還是高興得多。

        前輩子沒有家人的緣分,這輩子家人緣分也淺薄,有孩子,那就有自己的新家人了。

        想回稻豐村,買幾軟地、收租、養孩子,鄉下好人多,孩子一定能活得很快樂,可沒想到她在半路就被劫了,還把她丟在山上等死。

        幸好她是鄉下長大,辨認野菜、抓野兔、捕魚,那些都是基本功夫,也多虧如此才能在大山生存下來。
  
        好不容易等身體好了,出了山卻昏在路邊,醒來就看到金婆婆。

        金婆婆說,是自己女兒把她救回來的——怕帶回婆家會被婆婆罵,所以帶回娘家,娘家只有金婆婆一個人,也可以做個伴。

        幸虧自己身體底子好,休息幾天就沒事了,金婆婆知道她被休,問她要不要住下來,自己一人住實在太寂寞了,有時候一整天都說不到一句話,晚上睡覺前會想哭。

        向清越自然十分願意,自己也沒地方去啊,何況還懷上孩子也不適合路上奔波了,等生完再打箅。

        於是她典當了穿出蘇家的那雙鞋子——鞋子上面繡有小珍珠,當了二十多兩。

        當然也不能坐吃山空。

        於是她開始幫附近的人寫信、讀信,也做一些剌繡,肚子慢慢大起來,孩子動得厲害,每次都覺得很喜悅。

        她來到這裡,曾經有過外婆,可外婆歿了,她就只剩下自己一人,現在終於要添家族人口,真說不出的高興,以後她就不是獨自一人了,不管是男孩女孩,都會成為她在這世間的留戀。

        向清越是在八月初的深夜開始陣痛。

        金婆婆馬上去請了產婆,產婆一摸那個胎動就說是雙胞胎,讓金婆婆多準備熱水跟感覺的布包。

        接下來就是無止境的疼痛,疼了整整兩天才生出第一個,然後沒力,產婆給向清越塞了參片,又繼續生。

        第一個一下就出來了,第二個卻大得多,用了好多力氣,痛到一點知覺都沒了,幾度以為會死去,這才生下來。

        先生出來的姊姊,小小一個,貓兒似的,才四斤上下。

        後生出來的弟弟,大上許多,產婆一秤,說至少六斤五兩。

        金婆婆奇怪,明明是雙胞胎,怎會大小差這樣多,產婆有經驗,說這不奇怪,她以前也看過,差距更大的都看過,都說這是弟弟在胎裡欺負姊姊,所以姊姊長不大。

        向清越沒養過孩子,但金婆婆有,兩個大人照顧兩個小娃倒也能照顧,只不過沒想過是兩胎,她一個人的奶水不夠,稀飯湯他們又不要,後來是金婆婆去找了鄰居媳婦來幫忙喂,讓她一天過來四次,一個月給她一兩銀子,那媳婦樂開花,馬上就答應了。

        就這樣孩子慢慢長大,四五個月時,金娘子回來看母親時提起,趙家的大小姐還缺個識字丫頭,一個月有二兩,問向清越要不要去試試。

        向清越常時手上只剩下十幾兩,當然願意,原本有點忐忑的,自己年紀大了,又是個下堂妻,不知道趙家願不願意收,沒想到趙大夫人心軟,知道她一個人帶兩個孩子很同情,馬上讓她去見大小姐。

        然後趙芳霏問她一些問題,確認她是讀過書,便留下了。

        月銀二兩,她固定給金婆婆一兩,每次回去也會在路上買菜買肉——給別人帶,她不放心,金婆婆是她相處一年多的人,她信賴金婆婆。

        直到她的工作有著落了,不算外來人口,官府才同意讓她給兩個孩子上名字,向清越想了很久,把女兒取叫向珍,兒子取叫向雲。

        兩人雖然是龍鳳胎,但向珍出生時就小向雲一圈,現在雖然好一點了,但瘦的多,其實兩人吃得一般多,但向珍就是不吸收,瘦。

        比起來,向雲真是白白胖胖,金婆婆說他長得像福娃娃。

        現在看兩孩子躺在床上,肚子上蓋著涼被睡覺,向清越內心真的化成一灘水,嘿,小朋友,只有要你們在,娘就什麼都能忍。

        向珍淺眠,只見她翻了個身,迷迷糊糊睜眼,見到母親,大喜,「娘!」立刻伸出雙手,「抱抱。」

        向清越伸手把女兒抱起來,親了親她,「乖珍兒。」

        「娘。」向珍撒著嬌。

        雖然她才四歲,但已經很懂事了,她知道娘親為了養自己跟弟弟,在大戶人家做事,不過娘親最愛他們,一有休假,馬上會回來看。

        小女娃把臉埋在母親的頸窩,「珍兒想您。」

        向清越工作時的疲勞煙消雲散,摟著女兒,她輕輕搖著,「娘天天想著珍兒跟雲兒。」

        「娘想我多,還是想弟弟多?」

        知道女兒開始吃醋,向清越笑說︰「一樣多,你們倆都是娘的心肝寶貝,娘一碗水端平,不偏心誰。」

        雖然沒得到想要的答案,但勉強能接受,向珍軟軟一笑,「珍兒最喜歡娘。」

        「娘也好喜歡珍兒。」

        母女溫存了一會,向雲這才悠悠轉醒,跟愛撒嬌的姊姊不同,他的感情直接得多,馬上彈起來衝入母親懷中,「娘您來啦。」

        「來啦,乖,讓娘看看你。」摸著兒子的頭髮,看那稚嫩的五官,向清越忍不住微笑,「有沒有好好聽金婆婆的話?」

        「有,雲兒最聽話了。」

        向珍卻不認同,「雲兒最皮了,不聽話。」

        向清越看到她擺出姊姊派頭,忍不住好笑,「雲兒怎麼不聽話了?」

        「金婆婆讓他午睡,他偏吵著要去採野果,金婆婆哄好久。」

        「雲兒,是真的嗎?」

        向雲點頭。

        向清越擔心的說︰「不可以這樣,娘不在,要聽金婆婆的話。」

        「可、可是,那香瓜好甜,可好吃了,雲兒知道娘要回來,想讓娘也嚐嚐。」向雲委委屈屈的的。

        向清越心裡都要融化了,「雲兒是想讓娘吃香瓜,這才要去摘的?」

        「嗯。」

        「雲兒乖,娘誤會你了,對不起喔,乖孩子,娘知道的。」

        「那個瓜又香又大,余嬸子說就這陣子才有,再過一陣子,瓜就沒了。」

        向清越一手樓著兒子,一手摟著女兒,「娘知道,娘有一對寶貝兒女,是老天爺給娘最好的禮物,雲兒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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