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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稍晚的醫院,恢復室門口。

「耿醫師怎麼了?這台刀開得很成功,為什麼一點笑容都沒有?」護士在走廊上竊竊私語。

一講到耿醫師,不管老少,只要是女性同胞,通通都非常有興趣的湊過來,耳朵都尖了。

「聽說他老婆還沒回家耶。」有人踴躍提供八卦。

散播八卦的同事被瞪了一眼。「人家老婆沒回家,你幹嘛笑得這麼開心?以為自己又有機會啦?」

「不是啦,討厭!」嬌嗔嬉鬧一陣之後,又有人忍不住問:「聽說耿醫師今天在開刀房發脾氣?真的假的?」

眾人一聽,都瞪大眼。「不可能吧。」

「真的。」剛從開刀房下來的小護士信誓旦旦,「麻醉科的邱醫師老毛病又犯了,叫麻姐先來上麻醉,自己遲到不說,整個流程都拖延到了。耿醫師別完手進來,還在弄lumber」他說什麼?他說什麼?「眾人極有興趣地追問。大家都想知道,儒雅的耿醫師到底怎麼電老油條的麻醉醫師呢?

「耿醫師只是說,以後不要這樣浪費時間,然後自己接手Spine」嘩!「讚歎的驚呼聲整齊響起。」主治醫師這麼沒架子,真了不起。「

本來耿於介對于小姐們的高談闊論、大肆八卦都一笑置之,體貼地不出現,讓她們自在聊個夠的;不過,今天他完全沒有體貼的心思,大步走過,臉色十分嚴肅冰冷,連看都沒有多看她們一眼。

本來八卦得正開心的小姐們見狀,個個嚇得噤聲,大氣都不敢出。

等那高大身影風一陣似的飄過去之後,三四個小姐才一起吐出憋了好久的氣。「耿醫師……真的很生氣。」

當然,耿於介在火大。不過跟剛剛的手術沒有關係。他火大的對象,是自己的老婆,或者該說,逃妻。

她要一點空間,可以;要獨自想一想,也可以;不過,想要跟別的男人牽扯?門都沒有。

會嫉妒、會憤怒、會吃醋的自己,是耿於介非常陌生的。但是這個陌生的人格在他身體裡早已成形,他卻從來不曾領悟過。

或者該說,從來沒有什麼事、什麼人讓他這麼在乎過。

把穩重房車開得像風火輪,耿於介風馳電掣地在華燈初上的夜裡狂飆,直奔塗茹的住處。他今天一定要跟她好好「談一談」。

因為巷子不大,加上路邊停了不少機車,耿於介的車子開不進去;他在路邊停妥之後,下車甩上車門,掉頭就走,筆直往塗茹住的公寓樓下去。

「先生,來找女朋友哦?」滷味攤老闆已經在做生意了,見到耿於介經過,很熱情的招呼著。「吃過飯了沒?來來來,過來一下嘛。」

耿於介本來一腔熱血要直奔小公寓敲門的,但老闆嗓門大,態度又堅持,他猶豫片刻,還是走了過去。

「這個黑輪要不要?」老闆遞過來一支關東煮,突然壓低聲音,很神秘地說:「我是要跟你講,有人在『把』你的心上人。這兩天有另外一個男人來找她,你最好注意一點。我老婆比較喜歡你,說另一個看起來像流氓,你要加油。」

情報員似的報告完畢,又恢復正常嗓門:「算你二十就好啦。」

耿於介機械式掏出零錢,交給負責收錢的老闆娘。老闆娘還是低著頭不好意思多說什麼,只是用手肘推推老公,小聲提醒:「花啦。」

「對對對!今天還看他送花來。男人不能太客氣啦,你這樣在外面癡癡的看著有什麼用,要讓人家知道你的心意啊。」老闆訓誡著。「當初我把我老婆的時候,還不是一天到晚……」

「好了啦。」只消老闆娘輕輕巧巧一句,老闆立刻就閉嘴了,一臉傻笑。

「謝謝你們的……」本來耿於介想說「守望相助」的,硬生生又改口:「……關心。還有黑輪。我現在就要上去了。」

英俊的臉上充滿了決心,離去的背影又挺拔又堅決,滷味攤的老闆夫妻用欣慰的眼神目送著他。「一定成功的啦!這麼帥又這麼癡心,哪個女人不被融化啊。」

如果能承老闆夫妻倆的金口,那當然是最好了;不過耿於介沒有餘裕想那麼多,他一心一意只想立刻找到塗茹。

公寓樓下的門只是虛掩,讓他能毫無困難地登堂入室,上樓找到她的房門,動手猛敲。

塗茹不疑有他,很快來應門,一面還很抱歉地說著:「不好意思,可是,沒有耶,我找過了……咦?」

看見是耿於介,她瞪大了眼,詫異得說不出話來。

「你在找什麼?」耿於介的表情有如風雨來襲前的陰霾,整個人籠罩在可怕的氣勢中。「你在等誰?」

「是那個床墊……」

「床?什麼床?」他推開門,跨進了小小的斗室,一陣濃郁的花香立刻圍繞上來,一捧嬌艷的鮮花插在水瓶裡,就在門邊充當置物櫃的小木箱上怒放。

被花香蒙蔽得僅剩的一絲理智,累積多時的所有情緒洶湧潰堤,耿於介再也無法理性思考。

手上的東西──包括老闆熱心贊助的加油黑輪──往旁邊一擱,下一秒鐘,他抓住了塗茹的手臂,一使力,她已經在他懷中。

熟悉的男人氣息讓塗茹開始頭昏,從來沒看過自己溫文的丈夫這個模樣。很陌生,讓人害怕;但害怕之間,卻讓人有種莫名的感覺,導致心跳一直狂飆。

「花是誰送的?你認識了新的男人?」他的嗓音壓著低沉的危險,靠得好近好近,塗茹可以清楚看見他眼中的怒火。

她的頭更昏了,全身軟綿綿的沒有力氣,連舌頭都不靈光了。「不是那樣的,你!!」

「誤會了」三個字都還沒講完,已經沒了聲音,被密密封住。氣氛非常曖昧,四不只剩微微可聞的粗重呼吸。

好不容易結束了長長的熱吻,她暈得幾乎要站不住。剛被肆虐過的唇熱辣辣的,事實上,整個人都辣辣的,發著恐怖的高熱。本來清秀素淨的臉蛋蕩漾著淺淺紅暈,嬌柔中帶著些許慌張,別有一股動人的艷。

耿於介的額抵著她的,沙啞嗓音再度低低追問:「是誰?送你花的是誰?前幾天那個男人嗎?你還跟他去吃飯?J」你怎麼知道……「這種時候反問是非常不智的行為,塗茹立刻改口,乖乖作答:」那是、是文儀的前男友。「

「曹文儀的前男友不是已經出車禍過世了?」耿於介蹙起濃眉,不解。「還是說,曹文儀有不止一個前男友?這怎麼可能!」

被他語氣中的不敢置信給逗笑,塗茹咬住了紅潤的唇,忍住笑意。「就是那個前男友。他們確實一起出遊時出過車禍,之後分手,兩人不歡而散,文儀就……大概是討厭人家多問吧,乾脆就說……就說……」

就詛咒人家死?耿於介本來就不甚欣賞曹文儀,此刻印象更是大大扣分,但還是修養很好地沒有口出惡言,他的注意力都在面前的塗茹身上。「那,他為什麼要送你花?是不是在追你?」

說著,雙手又微微使力,把已經貼在他胸口的她摟得更緊。

「沒有!」塗茹瞪大眼,慎重撇清:「他只是……那次跟文儀吵架……然後……文儀回來找東西……」

她斷續解釋了當日的狀況,以及那張完全報廢的床墊。曹文儀的前男友覺得過意不去,數度表示要付錢賠她,但塗茹堅持不用,最後,拗不過她,只好送了一束花聊表歉意。

耿於介聽了,還是不滿意。「床墊是曹文儀弄壞的,應該是她賠給房東,為什麼是前男友出面?她人呢?」

說到這裡,塗茹便歎了一口氣。「事情發生到今天,文儀一直不見人影,我也聯絡不上她。就算打電話找到入口,也不肯跟我談,只說需要一點時間好好想一想。

又來了!一走了之這種手法是會傳染的嗎?她們上的高中,是不有開堂授課,教她們遇到事情都要這樣解決?耿於介又是無名火起。

「那好,既然這樣,你也沒有床睡了,跟我回家。」

人都已經被擁在懷裡,剛剛還分享了一個火辣辣的吻,塗茹臉蛋上紅暈還沒褪去,卻還是緩緩地搖了搖頭。「我早就已經自己買了新床呀。舊床墊房東本來就要收回去。剛是房東跟兒子一起來搬走壞掉的床墊,結果房東兒子的手機掉了,請我幫忙找……我以為是他們折回來。」

「房東是男的?還帶兒子過來?」耿於介不同意到極點,濃眉緊皺。「太危險了。不要再住這裡,回家吧。」

「房東是四十歲的女人,她兒子今年才十三歲,沒什麼危險。」她垂下眼簾,淡淡地說:「而且,我還沒有打算回去。」

「為什麼?」耿於介不肯放棄,使力制住她想掙脫的動作。他的身體堅硬而有力,塗茹根本掙脫不開。

到後來,她累得直喘氣,瞪他一眼。「你不要這樣好不好?放手啦!」

一向言談舉止都優雅得體到驚人的耿於介被直接斥責,而一向安靜柔順的塗茹居然開口罵入口。

分別的日子,確實讓兩人都有所轉變……而他們,究竟會變成怎樣呢?

好不容易掙脫了糾纏,耿於介被指示去坐下。不過床邊椅子上擺滿了書,他索性就坐在單人床上。塗茹則是藉燒水泡茶的機會躲開他,至少,拉遠了一些距離;否則,被他抱著,她根本沒有思考能力啊。

耿於介很快瀏覽過斗室,不放過一絲一毫細節。

這個房間被她整理得非常好。雖然迷你,但非常溫馨整潔,每個角落、每樣小東西都可以看出她的巧思。傢俱很少,也很舊,用的物品都很廉價,但和他們的豪宅比起來,卻多了一份人味。

小小的書桌上擺放著幾本書,有一本攤開著;檯燈旁邊有個瓷茶杯,茶杯前則立著一張小小的紙片。仔細一看,耿於介才發現,那是他們結婚時的謝卡。

他的心頭突然一暖。這麼不顯眼的小事,卻證明了她也在思念他。要不然,為什麼要一面看書、一面把他們的合照放在眼前呢?

茶杯旁邊還放著一盒已經開封的成藥。塗茹端茶過來時,耿於介微微皺眉,語帶責備地質問:「你感冒了?為什麼不看醫生,自己隨便買藥來吃?」

「只是小感冒而已。」她輕描淡寫,把茶交給他,自己則轉身去搬開椅子上的書本,準備要坐──也就是不打算坐他身邊。

耿於介才不管,長臂一伸,又把她撈進了懷裡,按在大腿上坐好。這才是她該坐的位置。

「啊,不要這樣……」

「別打翻我的茶。」耿於介充耳不聞,自顧自地喝茶。為了怕打翻熱茶會燙到他,塗茹只得咬牙乖乖被他摟坐著,不敢亂動。

「這房間很不錯。裝飾的東西都是你自己做的?我不知道你對這些有興趣。」好半晌,耿於介才慢條斯理地開口。

「我一直都很喜歡自己動手做東西。」塗茹解釋著。她從小到大都對勞作、工藝、家政之類的課有興趣,只是讀書時做這些會被認為是浪費時間;結婚之後,卻又因為家裡太豪華,毫無用武之地──她根本不好意思把拼貼碎布製成的抱枕放在價值數十萬的沙發上。

就是這樣的差距拉開了他們倆。在華麗的牢籠裡,她無用武之地,連生孩子都失敗了,她還有什麼價值呢?

寶寶不在了,日子卻正常過下去,正常到好像這件事從未發生過,正常到令她再也無法忍受。

看著她的臉蛋又黯淡下來,露出落寞的神情,耿於介放下茶杯,俯近,輕輕的吻落在那不斷勾引他的小小淚痣附近,像是安撫,又像在品嚐著她的淚。

一接觸到她柔嫩肌膚,耿於介就像是嘗到了迷藥,濃烈的渴望中夾雜著心疼,一路吻到她的唇際。

「不行,我感冒……」

「已經太遲了。」他又覆蓋住那柔軟的紅唇。

她嘗到了茶的清香,以及渴望的熱度。當他修長靈活的手指開始解著她陶前鈕扣時,她暈眩到覺得整個房間、整個世界都在打轉。

這是她的丈夫呀!她以身體、以心靈傾慕著的男人。今夜的他像是衝破了所有文明禮貌的外衣與約束,赤裸裸表現出一直苦苦壓抑著的情緒──火辣辣的吻一個又一個,落在她的頸、印上她被扯開外衣、裸露的肩頭;當他的長指游移到內衣肩帶附近時,塗茹戰慄著,奮力在滅頂之前,掙扎推開了他。

「為什麼?」被拒的男人挫敗地低吼,無法接受。他恨不得立刻把她吃掉、吞進肚子裡!壓抑了好幾個月的慾望,可不是鬧著玩的。

「不要這樣,事情……會變得更複雜……」

「我們是夫妻,名正言順,一切合情合理合法,哪裡複雜了!」他知道自己的口氣是破天荒的凶,但,這不能怪他,真的。

更何況,所謂的複雜狀況,正是他拿手的項目啊。在醫院裡面,住院醫師報complication上來,都是他在處理。

「可是,我還沒有想清楚。」塗茹堅持著,雖然軟綿綿的,卻依然努力捍衛著自己的空間與自由。「如果我們又這樣,那、那我搬出來就沒有意義了。」

「你搬出來,到底有什麼意義?」

塗茹看著他的眼光,讓他覺得自己的問題很蠢。「因為在你身邊,我會太輕易就妥協,沒辦法好好療傷,會一直有怨氣,又一直壓抑。」

「婚姻相處,不就是要妥協嗎?」耿於介還是不懂。「我本身就是醫生,在我身邊為什麼無法好好療傷?我可以照顧你啊。」

「那,你妥協了什麼呢?」她安靜反問。

「我知道我的工作實在太忙,但是已經在別的部分盡力補償,只有時間這一點上面,真的分身乏術。這樣不算又妥協、不算照顧?真的那麼很不可原諒嗎?」

要什麼給什麼,寵她寵到極點,連她執意要搬出來這件事都硬是吞忍下來,這樣還不夠嗎?

「不是不原諒,而是……而是再這樣下去,我連自己都沒辦法原諒了。」她輕輕地說:「不過,也許我對婚姻的要求實在太高了,高到不惜福的程度,才會被懲罰,所以留不住寶寶。」

耿於介震驚莫名。「你……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

她只是淡淡地彎了彎嘴角,像是苦笑。

流產之後,她從來不曾主動提起過孩子的事。到現在耿於介才發現,她不是淡忘了,而是記得太深,根本無法面對,更遑論提起。

以醫生,尤其是掌握生死的外科醫生身份來看,他確實有著職業性的冷靜;對他來說,孩子沒了固然傷心,但很快就可以收拾心情,甚至繼續努力;但對於母子連心、和寶寶有密切聯繫四個多月的塗茹來說,根本不是那麼簡單,傷痕甚至可能一輩子都無法癒合。

只因為她安靜老成,就認定她成熟到可以淡然接受?耿於介漸漸看清了自己的粗心與忽略,對她造成了多麼大的傷害。

「我想跳脫一段時間,一個人過過看。要不然,我會被怨恨和自憐給淹死;而且,會一直一直要求你,對你發脾氣……這樣會比較好嗎?」

他不知道。只知道,沒有她在的家,不管再豪華、再舒適,他都沒有回去的意願。

反過來想,沒有他的家……她為什麼要守著呢?如果角色互換,如果是他每天這樣等著另一半……他能等多久?

想到這裡,他已經沒辦法再繼續想下去。

耿於介整個人安靜下來,塗茹也輕輕的掙脫了他的擁抱,低著頭整理好衣服,小心退開了幾步。房間小,所以退了幾步,就到了牆邊。她靠著木板牆,背著手,靜靜等著他。

兩人實質距離不遠,只有幾公尺,但感覺上,卻好像相隔了一整個海洋。

別人的戀愛、婚姻,看起來為什麼都很簡單?而他們,明明氣質外貌都超級相配,明明都是一見就動心,明明可以很順利的,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

動心是一瞬間,但相愛不是只有動心。

婚姻需要的是經營。如果沒有經營,再強再戲劇化的動心與吸引力都會漸漸淡去,被生活與彼此的不同點給磨損殆盡。

有人是先經歷了驚濤駭浪,戀愛成熟之後,得到結婚這個甜美果實;而他們,卻好像整個反過來了。

默然相對,安靜凝視,兩人都在自省,也都在深思。

耿於介離去之後,塗茹整個晚上都陷在恍惚之中。躺在一直想要、終於得到的單人床上,應該要很舒服的,卻翻來覆去,久久無法入睡。

她開著小燈看書,一本看完了,又拿起一本。看著看著,卻沒辦法投入劇情中。想到耿於介之前就坐在這個位置,兩人還差點擦槍走火……她翻過身,把發燙的臉埋進枕頭。

當初出走的時候,她很確定自己沒有衝動。但是現在想起來,卻開始動搖了。到底,在堅持什麼呢?是要逼耿於介放棄工作或至少不要支援外院、不要再兩地跑了?畢竟一個職位就夠忙……

她是在消極的威脅或抗議嗎?她原來是這麼一個狡猾又任性的人?

可是,當時她真的快要窒息了。像是野獸受傷之後、斷尾求生的反應。如果繼續留在他身邊,傷口表面會癒合,但裡面一定會漸漸潰爛。

訓練自己獨立一點、不再那麼在乎或依賴之後,她會回去的。要當耿於介的另一半,在物質上也許很輕鬆,不用擔心;但是在精神上,必須要是一個非常堅強的女性。這是外界從來不曾考慮過的。就連塗茹自己都沒有料到。

沒料到的,還有自己對他的依戀,以為會因為分離而減少,結果,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

愛不是應該會讓人堅強嗎?為什麼卻讓她變得如此軟弱?

思前想後,輾轉反側,直到夜深,才好不容易暫時被疲憊打敗,沉沉睡去。

結果才睡沒多久,塗茹就被驚醒了。黑暗中,她立刻敏銳地感覺到有人,那人不但坐在床沿,而且,還握著她的手。

不是耿於介!這隻手的觸感,根本不是他!

塗茹嚇得猛然坐起,尖叫聲黏在喉嚨中,根本發不出來,全身都在顫抖,肌肉僵硬到幾乎要抽筋。

「嘿,是我。怎麼嚇成這樣?才幾天沒見,不認識我了嗎?」故作輕鬆的嗓音,讓塗茹辨識出了來人。

是消失了好幾天的曹文儀。也只有她有這兒的鑰匙,可以登堂入室。

「你……嚇死入口!」驚嚇還沒恢復,塗茹的話聲顫抖著,伸出去開燈的手也在發抖,努力了好幾下,才把旁邊的小檯燈扭亮。

曹文儀嘲諷地笑笑。暈黃燈光中,她的憔悴顯而易見。平常戴的棒球帽不見了,參差不齊的短髮亂糟糟的,臉色不太好,黑眼圈好明顯。

「你跑到哪裡去了?為什麼都不肯聯絡?」塗茹忍不住要責備她。「我很擔心呀,以為又發生什麼事了。下次不可以這樣。」

像大姐姐教訓妹妹,塗茹的長姊風範終於顯露出來。曹文儀又笑笑,沒有回答,只是轉移話題:「床墊搬走了?房東太太來搬的嗎?有沒有罰你錢?我應該要幫你出的。不過反正你老公財大氣粗,根本不稀罕這一點點零頭。」

「我沒有用他的錢,你很清楚。」塗茹打斷她。「而且,他沒有財大氣粗。」

曹文儀的眉一挑,很挑釁。「又心疼了?講兩句都不行?你也太護著你老公了。既然這樣,幹嘛還分居?快點回到他床上去吧。」

「文儀!」塗茹真的生氣了。「不要再說這種傷人的話了。我和他的事情你很清楚。如果沒辦法理解,至少也請你試著尊重,可以嗎?為什麼你要一直攻擊跟你親近的人呢?不管是朋友還是男友,都不該這樣被對待!」

曹文儀聞言,臉色陡然冷了。「是不是那個姓夏的跟你說了什麼?你跟他談過了?」

夜裡寒涼的空氣襲上塗茹衣著單薄的身子,讓她打了個冷顫。

「夏先生沒有說太多,只說你們分手分得不太愉快。但是都過去那麼久了,兩方也都有錯。文儀,你為什麼不能跟他好好坐下來談?」

「我為什麼要跟他好好談?!」曹文儀暴躁地打斷。「為什麼一定要被男人擺佈、一定要圍繞著他們轉?憑什麼男人不管是忽略你、外遇、厭倦了、不想定下來……都可以被原諒?你搬出來,不就是決心要逃離這種苦情小媳婦的世界嗎?還是說你的奴性又回來了,決定要回去當哈巴狗,整天乞討著主人憐愛?」

眼看她越說越大聲,塗茹當然不是跟人對罵、吵架的料,只是用那又黑又深的眼眸望著好友,任那傷人的字句如狂風暴雨般鞭打在身上。

「文儀,你是專程來跟我吵架的嗎?」久久,她才輕輕地問。「我讓你很生氣?」

「不是。我只是受不了你這種不果斷的個性!已經講過多少次,要就要,不要就不要;愛就愛,恨就恨,不要半調子!」

「所謂的愛恨分明,就是跟人家說你前男友死了?去刮花、破壞他的車?去他住處的門鎖裡灌三秒膠,讓他沒辦法進門?把對方的證件、印章扣留,不肯還?文儀,這不是愛恨分明,這已經是……已經是……」

已經是什麼,塗茹根本說不出來。她乍聽夏先生的敘述之際,確實震驚到無法相信。但是看曹文儀此刻凶狠的表情,塗茹的心沉了下去,知道她那位前男友所敘述的,八九不離十,並沒有捏造。

「那……都是他活該。」曹文儀只是簡單帶過,捏緊了塗茹的手,用力到讓她有點疼。

塗茹又不語了。

每個人都表裡不一,都好複雜。爽朗外向的曹文儀,有著如此陰暗的內在;而她,從小到大眾人公認的乖乖牌,內心也有令人難以相信的執拗跟彆扭。

好累、好累。

「所以,你打算這樣下去?」終於,塗茹輕輕開口問。「拉著我作伴也不是辦法。文儀,你報復了他,這樣真的快樂嗎?一直鑽牛角尖,何必呢?」

「那你呢?這段時間以來,你又有多快樂?說我鑽牛角尖,那你自己又怎麼說?」曹文儀尖銳反問。

「我不快樂。可是,我也不是在鑽牛角尖。」面對指控,塗茹蹙著眉,不甚同意。「我只是需要一點時間想一想。」

這還不叫鑽牛角尖?照塗茹的方法想下去,再想十年大概都不會有結果。

沒有一點刺激,大概是不可能前進了。而塗茹那無用的老公,跟塗茹一樣走溫良恭儉讓路線,寵老婆寵到死胡同裡去了,兩人就這樣卡住。

曹文儀望著好友帶點苦惱、輕愁的娟秀臉蛋,若有所思了好久、好久。

她的公主。王子為了她可以去屠龍、冒險、砍砍殺殺,都要讓她生活在玫瑰花環繞的宮殿裡,單純快樂的過日子。

可惜,她只是假冒的王子,背著重重的包袱,有自己的惡龍要屠殺。她始終無法讓公主展開真正的、發自內心的開心笑臉。

如果這樣的話……

曹文儀在當下做了一個決定。或者應該說,決定要賭一把。

「不要再多想了,又不是一定要靠男人才能活下去。對不對?」

如果塗茹認真聽,一定會聽出曹文儀的語氣變了;但她沒有聽出來,因為,她被曹文儀接下來的動作給嚇傻了。

「何況,你已經有我了……這樣還不夠嗎?這段日子以來,我們不是過得很自由、很開心嗎?我一定會永遠陪在你身邊,絕對不會背叛、離開你的。」曹文儀低低傾訴著,眼眸閃爍著奇異的亮光。

「是沒錯。可是,我們畢竟不能這樣一輩子……」

塗茹還說著,曹文儀瘦削、很有個性的臉便緩緩靠近。

薄唇涼涼的、軟軟的,貼上了塗茹震驚到微微張開的小嘴。

曹文儀吻了她。四下俱靜的夜裡,暈黃的燈光下,溫柔地吻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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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塗茹一直不確定,她在那一夜的反應究竟是對是錯、適不適當。但是很多事情是沒有辦法回頭的,也不能重來,所以,無從比較,沒有判斷的標準。

那時,她嚇得落荒而逃。

直到之後,她有機會冷靜下來思考,才領悟到這一個吻將她推到了不得不面對真相的懸崖邊,被逼迫著看清自己的心。她於是清楚地分辨出,自己的身與心都只屬於一個人。那個人就是耿於介。

愛情這一塊領域,有絕對的專屬性,無法讓其他人親近、染指,即使是最親密的好友。

朋友可以極親極接近,但是跨越到愛情的領域時,便只能遵循全有全無律──愛,或者不愛。其他的,都是曖昧灰色地帶。

而塗茹完全不想在曖昧地帶中狡猾地享受著被照顧與陪伴;也不願意讓誰在曖昧中偏了思緒,對她滋生其他情愫。

如果人生一定要妥協,她寧願在愛情裡妥協,忍受破碎切割過的時間;而不願意只為了要有人陪伴身邊,妥協掉自己的愛情。那會讓她覺得自己很廉價。

她在震驚之中,看著曹文儀微微的笑著。那笑容似乎說了千言萬語,塗茹卻像瞎了、聾了,什麼都看不到、聽不見。腦中,是一片空白。

她就這樣推開曹文儀,下床,隨便套了雙鞋,抓起外套,奪門而出。

曹文儀也沒有攔她,更沒有追上來。

狂奔了好一會兒,她幾乎喘不過氣時才慢慢停住。塗茹發現自己已經奔出了小巷,正站在人行道上,呆呆望著寂靜寬闊的大馬路。單薄的衣褲抵擋不住夜裡的涼意,她把冰涼的手插在外套口袋裡。

也觸到了口袋裡的手機。

輸入號碼後,她按下通話鈕。不像之前的千百次,在最後一刻退縮;今夜的她需要一點力量,面對瞬間崩毀變質的友誼,她從來沒有這麼彷徨又驚恐過。

「小茹,發生什麼事了?你還好嗎?」他的聲音非常清醒,絲毫沒有睡意,還帶著警覺,彷彿知道這不是一通尋常的電話。

「不太好……」塗茹一開口就哽住。

一輛跑車呼嘯而過,可能是去夜店續攤的玩家,車窗內爆出震耳囂張的重低音樂曲,還有針對塗茹而來的長長口哨聲。

耿於介聽見了,他敏銳地追問:「小茹,你在哪裡?」

「呃……外面。」她的嗓音帶著盈盈的水意。

耿於介不再多問,只是簡潔下令:「我馬上過去。你不要站在大馬路邊,到便利商店去等。從巷口出來,到大馬路的時候右轉,一直走下去大約經過十家店面,就有便利商店。在那裡等我,不要掛電話,繼續跟我講話,我們見面再說。」

他瞭若指掌的指示,清楚到令人不敢置信,好像對這附近熟到不能再熟;但耿於介平常活動的範圍根本不會到達這邊呀。

耿於介貼心地沒有追問她打電話的原因,因為知道塗茹的個性,絕不可能在慌張時侃侃而談。他必須先安撫住她的情緒,所以開始解釋自己熬夜的原因──晚上的病人,值班CR照會之後決定要開刀,都已檢查完,也報告給值班的塗茹一面在寒風中走著,數著地上鋪的紅磚,一面被他的解釋吸引,暫時轉移了注意力。

「出什麼狀況呢?很嚴重嗎?」塗茹問,語氣明顯的冷靜了許多。

「馬醫師對microscopy比較不拿手,他有點猶豫。而外科醫師是不容許有任何猶豫的。」耿於介淡淡說著,腳步絲毫不停,已經到了停車場,發動了自己的車。

「所以你必須去幫忙開這個刀?」就算不甚瞭解醫院操作的程序,塗茹還是聽出了不公平的地方。「馬醫師的層級、經驗不是都跟你差不多嗎?為什麼你必須幫他?」

「我沒有幫,只是在旁邊看一下而已。他的信心只能靠自己抓回來。」耿於介笑笑。「他大概覺得有我在場會比較安心吧。幸好,手術很成功。我連拉勾都沒拉到,只是幫忙數了紗布而已。」

就是這樣,耿於介能讓人安心。但他也曾經是初出茅廬的外科醫師,也曾經沒有把握,在彷徨無助的時候,誰讓他安心呢?

一樣是一起走進婚姻,他的經驗並不比她多。她在婚姻裡自我懷疑之際,耿於介又何曾有過信心?他也是第一次結婚,第一次面臨一切改變。

塗茹不說話了。她在便利商店外面停步,整理著混亂的思緒。有一個信念越來越清楚。

她想要變得堅強。至少,跟他一樣堅強,可以當他的依靠,讓他、也讓自己安心。這信念茁壯長大,慢慢的,遮去了所有不再重要的旁枝末節。

便利商店在深濃夜色中散發著乾淨明亮光芒,有種莫名的溫馨感。大夜班的店員是個年輕的短髮大男孩,臉上有點痘痘的痕跡,一雙眼睛很清澈,好奇地張望著突然出現的女客。

客人沒有進來,在門外徘徊。由打扮、外表看起來,完全不像是剛從夜店出來或在娛樂場所上班的,反而像是家暴受害者在深夜奪門而出。

「小姐,你需要幫忙嗎?」過了好一陣子,叮咚聲響,自動門打開,熱心店員終於等不下去,探頭出來,很和氣地詢問。

塗茹被嚇了一跳。「不、不用,謝謝,我沒事。只是……在等人而已。」

店員憐憫地看她一眼。「如果真的很嚴重,我可以幫你報警。你要不要進來等?裡面比較暖和。」

「報、報警?」塗茹大吃一驚。「我為什麼要報警?」

店員被反問得很尷尬,吞吐半天才說:「以前半夜也常常有個女生像這樣跑來,都是跟男朋友吵架,有幾次身上還帶著傷。我剛剛以為你是她。」

不知道為什麼,塗茹心念一動,想了想,試著問:「以前那個女生……長什麼樣子,你記得嗎?是不是瘦瘦高高的?」

店員很快點頭。「對啊,瘦瘦高高的,後來頭髮剪得超短,更像男生。不過最近不太看到她了,大概是搬走了。啊,你跟她其實近看一點都不像,你比較漂亮。」

塗茹被他最後補充的一句話說得笑出來,眼前二十出頭的大男生糗糗的,很不好意思。

是文儀嗎?那個在愛情裡依然敢愛敢恨、導致遍體鱗傷的女子?是不是因為對愛情失望透頂,才試圖在友情裡找尋更親密的陪伴?

吻她時,文儀在想什麼?自己是不是在無意中給過她什麼暗示或鼓勵,才讓她大膽的走這一步?

剛剛的驚慌失措已經慢慢消褪,取而代之的,是想要轉身回去,找她好好談個清楚的衝動。

還來不及動作,遠處已經傳來房車引擎高速運轉的咆哮聲。幾秒鐘之後,耿於介的車緊急煞住,停在路邊,他下車急步向她走來。

時至今日,塗茹還是無法克制看到他時,心頭微微的震動。就像在相親飯局上第一眼看到他、在婚禮時看向身旁微笑的他時,反應都一模一樣。

此刻,耿於介滿臉憂慮,跨開大步,很快來到她面前。第一個動作,便是脫下自己的外套包住她,頓時,她被他的體溫和氣息圍繞。

「怎麼站在外面吹風?不冷嗎?」他低聲責問著,一面輕擁著她的肩往便利商店裡移動,迅速買了熱飲,要她喝下。

好心店員看著這俊美男人小心呵護的模樣,知道溫柔的小姐很安全,遂安心地目送他們離去。

臨走,塗茹還回頭對著可愛的大男生微笑,點頭道謝,感謝他對於一個素昧平生的弱女子付出的關心。

店員臉紅了,羞澀地對她搖搖手。

回到車上,安置好塗茹,耿於介回到駕駛座,他側眼望著低眉斂目捧著紅茶的她,忍不住看了一眼又一眼。

耿於介是外科醫生,對於身體上各種徵兆異狀當然非常敏銳。這一看,便看出了端倪,忍不住俯過去,手掌按在她座位上,靠近細看。

塗茹極少化妝,但此刻,她的唇卻紅得過火。雪白細緻的手腕、手背上還浮現隱約的瘀痕。

「你的手,還有你的嘴唇……怎麼弄的?是誰?是不是曹文儀的前男友?」他靠得很近,嗓音壓很低,卻透露著危險的訊息。

「不是!你不要亂猜,沒有什麼事。」塗茹立刻否認,但她的心虛顯而易見,就算隔著一百公尺大概都看得出來吧。

「小茹,你不是說謊的料。耳根都紅了。」他在她耳邊低低問著:「還是,剛剛便利商店的店員?你們看起來很熟嘛。」

「怎麼可能!我根本不認識他。」塗茹啼笑皆非。「你……口氣怎麼聽起來像吃醋?那只是一個小朋友而已。」

耿於介心事被猜中,當下有點說不出話來。定了定神,才繼續追問:「那不然到底是誰?你不講的話,我們就在這裡不走。」

看著他堅定的眼神、表情,塗茹猶豫著。最後,還是在耿於介沉默而固執的壓迫下屈服了。

「是文儀。她最近好像情緒不太穩定……」

才說到這兒,耿於介的眼眸先是閃爍著震驚,然後,陡然一黯。他離開了塗茹身邊,毫不猶豫地轉身下車。

塗茹過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他已經堅定地跨大步走遠了,連忙下車追過去。「喂,喂!你……做什麼?你要去哪裡?」

「找曹文儀算帳。」耿於介腳步沒停,直視著前方,心意非常堅決。

「不要去啦!」她死命拉住已經在冒火的丈夫,偏偏拉不住,急得只好從後牢牢緊抱住他腰。「真的,我只是一時嚇到……她應該沒有惡意……」

「我管她有沒有惡意!」耿於介的怒火已經燒燬了理智。

「不要這樣!這是我們的事,與你無關,我自己會解決!」

情急之下喊出的字句像雷一般劈醒了耿於介。他站定,全身肌肉都僵硬著,塗茹感受得清清楚楚。

「與我無關?」他輕聲地、一個字一個字反問,滿臉不敢置信。

「我的意思是……我是說……」她急得腦筋一片空白,笨拙解釋著:「你跟文儀不熟,也不知道我們之間的狀況,不要這麼衝動。我、我要冷靜一點之後再跟她談,你如果現在就去找她,會、會變得很複雜。」

耿於介深呼吸著,粗重鼻息清楚可聞。

「我說過了,處理複雜狀況,是我的專長。」他還是很冷很冷的說著,一點溫度都沒有,非常可怕。「而且你有一點沒有搞清楚,夫妻之間非常簡單,就只能有你我兩個人而已,沒什麼複雜的。但如果你到今天還搞不清這件事,還要扯別人進來的話,我看,我需要好好跟你一次說清楚了。」

塗茹嚇得放開手,倒退一步。這個人真的抓狂了。

夜色裡,他的眼眸閃爍著危險光芒,像是盯住了獵物,往前跨了一步,又一步。

「小姐,你沒事吧?」便利商店店員一直密切注意著這邊,此刻探出頭來關心地喊過來:「要不要幫忙?」

「不用!夫妻家務事,請不用多管!」耿於介完全沒有移動視線,依然鎖定著塗茹,頭也不回地吼回去。

認識、結婚至今,她從沒聽過耿於介用這種聲調跟誰說過話,最近這一陣子以來,她真是見識到了他隱藏得很好的另一面。

下一瞬間,她也見識到了耿於介的蠻橫,鋼鐵般的手臂圈套住她的細腰,往車上拖。

她被塞回車上,硬是掃好安全帶,然後他上車鎖門,隨即催動油門,飛快地載她離開。

在空蕩蕩的台北街頭奔馳,過了好幾個路口,塗茹才按著左胸,試圖平緩急促的心跳,一面小小聲問:「我們……要去哪裡?」

「回家。」換來斬釘截鐵、簡單到不行的兩個字。

當然不是只有回家那麼簡單。所謂小別勝新婚,他們……已經不是「小別」而已了。

那一夜,夫與妻、男與女,在睽違了好幾個月之後,重新分享了很簡單的甜蜜纏綿。

也重新宣示了主權、釐清了該釐清的、訴說了該訴說的,整整花了一夜。

之後。他們的關係,又轉變了。

晨光中,塗茹在自己的單人床上醒來。

一翻身,手就掛到了床沿之外。這張床真的不大,翻身動作誇張一點,整個人都會滾到床下。

一個人睡都快不夠大了,更何況是兩個人。當她有一次這樣對耿於介說時,她那溫和斯文、談吐舉止都優雅如貴族的丈夫,只是微微一笑,靠過來,提供了一個老套到極點、卻又非常曖昧的解決方案──「沒關係,你可以睡在我身上。」他這樣說。

分別的這段時間以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耿於介變了;而她清楚貼身感受到他的轉變,從那詭異的一夜起;彼時,他堅決地把她硬是載回家,硬是要她留不過夜,硬是要……

想到之後的火辣情景,塗茹翻了個身,把開始發燙的臉蛋埋進枕頭裡。

小別勝新婚的隔日清晨,她堅持要和他一起出門。因為他要上班,她也要呀。

耿於介對著累得直打呵欠、才睡了少少幾個小時的她蹙眉,顯然是很不同意。但他忍住了,沒有多說什麼。

他真的變了。不再試圖主導她的決定,也不再把她當小妹妹。

只是到了傍晚,塗茹好不容易撐完一天下班,準備回家好好補眠休息時,耿於介悶悶的電話來了。

「我今天又耍弄到很晚,之後還要整理一些報告,明天一大早就要用的。」本來早就該完成的,只不過昨天「家事」緊急……「你大概得先睡了,不用等我。」

「呃……」已經坐上公車的塗茹有點尷尬地支吾了一下。「我、我沒有要回去,我現在要回……租處那邊。」

手機那邊沉默了。塗茹只聽見公車引擎的隆隆聲,以及身邊學生聊天的高談闊論。她握緊手機,感覺手心微微出汗。

他要生氣了嗎?

好半晌,回答才傳來:「好吧,那你要早點休息。禮拜六回爸爸那邊吃飯。」

掛斷電話之後,塗茹在搖搖晃晃的公車上傻傻地望著手機,腦袋也迷迷糊糊。

就這樣?他沒有什麼異議?

還在胡思亂想時,手機突然又響起。

接了起來,還是耿於介,嗓音更悶了。「那你這樣,是打算繼續跟曹文儀住嗎?」

想到摯友反常的舉動,塗茹心頭一窒!甚至想要按照舊時習慣轉頭逃開,不想面對。

但,她已經思考了一整天。無論如何,逃避也不是辦法,她要成為堅強的人,就不能萬事都逃避。

何況,對於曹文儀的舉動,塗茹只覺得突兀怪異。畢竟情愫的醞釀並非一朝一夕,塗茹又不是神經大條的人;如果朝夕相處的密友對她有異樣的感情,她會感覺出來,不可能被嚇成這樣。

加上便利商店的店員所說的話……

想了想,她還是決定解釋一下。「我跟文儀本來就沒有住在一起。不過,我覺得她怪怪的,情緒很不穩,所以想要跟她談一談。」

「需要我陪你嗎?」耿於介問。

「不用、不用。」塗茹立刻拒絕。耿於介光聽就差點抓狂了,要是讓他們碰面,大概沒幾分鐘就會演出全武行。不妥,大大不妥。

耿於介在那邊低聲咕噥了幾句。因為公車上實在太吵,塗茹努力聽還是聽不見。「你說什麼?」

「我說,為什麼你就能跟別人談,卻不能跟我談?我也想跟你談一談啊。」

塗茹傻眼了!一直到掛了電話很久以後,搖晃的公車都載她回到住處附近了,她還在發呆,差點忘記下車。

她成熟優雅、溫文謙沖的老公,居然……在撒嬌!

他們真的都變了。她慢慢變成能堅持自己的意見、勇敢面對問題的人;而他,則變成一個比較正常,比較……可愛的男人。

塗茹的心頭暖暖的。暖意一直瀰漫,直到充滿全身,臉頰都燙燙的,好像膽子也更大了些。她帶著這樣的勇氣下車,慢慢走回住處。

傍晚,暮色已經慢慢降臨。等她開門,望進沒有開燈的房間,一股難以解釋的第六感強烈地抓住她。

文儀已經離開了。

小床上,被子、枕頭都收拾得整整齊齊,房裡沒有她的背包或忘記帶走的外套。盆栽都澆過水,本來散落的書本也都被擺放回原位。小書桌的正中央,則放著一支鑰匙。

那是曹文儀的備份鑰匙。一直以來,即使是搬回家了,她還是能自由進出。但現在,她等於已經無聲地告訴塗茹;以後,不會再無預警的開門進來了。

不會在晚班結束後帶著消夜來養肥塗茹;不會在週末早上跑來硬是挖塗茹起床,拉她一起去買雜貨、逛超市;不會在路過時上來看看,因為「怕失婚婦女一時想不開」或「怕公主一睡不醒」。

不會再來了。

在書桌前坐下,塗茹盯著有些陳舊的白銀色鑰匙,耳邊彷彿響起那獨特的、有點低沉的笑聲,叫她公主時的語調,為她打抱不平時的憤怒,逗她開心時的誇張語氣。

塗茹安靜坐了很久很久。從高中至今,將近十年的歲月,她們共享過的青春,陪伴她療傷時的時光……從眼前、身邊慢慢流過。

慢慢的,卻一去不再回頭。

離開時,她在想什麼呢?

忘了開燈的室內浸入了黑暗中,時鐘滴答滴答走著、走著,她像是忘了時間的存在似的,端坐桌前,如同石像。

直到手機的輕盈鈴聲驚醒了她。

「你們談得怎麼樣?」是上一個和她交談的人,也就是耿於介。

塗茹這才抬頭望了望時鐘,居然已經接近午夜!她坐了這麼久……

「文儀走了。」她簡單地說。揉揉酸澀而發燙的眼,塗茹吐出一口長氣。

她很確定自己聲音很平淡,頂多稍稍疲憊而已,但耿於介似乎發現了什麼,隨即溫和輕問:「我去陪你,好不好?」

「不用了,時間已經很晚,你開車過來都幾點了……」

「呃,我就在樓下。」

當塗茹詫異地打開門,果然看見耿於介從走廊那一端走來,手上還提著熱氣騰騰的滷味。一見她,就給了她一個溫暖的微笑。

一個從第一次看見就讓她心弦震動、情之所鍾的微笑。

她再也忍不住了。下一刻,她已經投入他的懷中。

「怎麼了?談得不愉快嗎?曹文儀罵你?」耿於介輕擁著她,一面問。口氣那麼溫和,讓塗茹聽了,幾乎要忍不住欲淚的衝動。

然而她沒有哭,只是一個勁的猛搖頭,雙臂緊緊摟著他瘦削的腰,把臉埋在他胸口。

見她這樣,耿於介也不多問了。兩人靜靜相擁,沐浴在溫柔寂靜的黑暗中,世界彷彿只剩他們兩人相依相偎,其他的一切,都被隔在擁抱之外。

那一夜,耿於介沒有離去。

「可是,這裡只有單人床。」塗茹的臉燙燙的,只能祈禱一片漆黑中,耿於介看不到她的臉紅。

「沒關係,我睡地上好了。」他體貼地說。

「那樣很不舒服,而且會感冒……」

「不會比醫院休息室的床差到哪去。何況……」他看她一眼,外面透進來的微弱路燈光線下,塗茹看見他的眼神閃爍笑意。「何況,我已經被你傳染感冒了。」

「好、好吧。」想起這感冒是怎麼「傳染」的,塗茹不敢再多說,怕自己的羞窘被發現,只好趕快去張羅枕頭、被子,在床前鋪好毛毯,讓耿於介打地鋪。

兩人睡下沒多久,耿於介的噴嚏聲就讓塗茹的罪惡感戰勝了羞怯。她猶豫片刻後,安靜起身,把耿於介拉到床上。

床很小,兩人睡起來很擠,不過耿於介一點也不在乎。他滿心感謝地擁著失而復得的老婆──當然,現在說失而復得好像還言之過早,不過,至少她回到他懷裡了,也不再排斥閃躲他的擁抱和輕吻。

塗茹幾乎是趴在他身上,不安地扭動著,試圖找到比較舒服、不會壓著他的位置。

「小茹,你不想睡覺的話,就繼續這樣動沒關係,我不介意。」終於,他帶點危險性的嗓音低低警告著。

塗茹馬上聽懂了,僵住不再亂動。

「我不會很重嗎?」半晌,她細聲問。

「噓,睡覺。我很累了。」

話是這樣說,但直到塗茹的身子漸漸放軟,呼吸均勻,乖乖沉入夢鄉之際,耿於介還是沒有睡著。好像有什麼梗在心口,哪裡不對勁似的,卻又說不上來、抓不住那個縹緲的古怪念頭。

到底是什麼呢?

不管了,明天再想吧。半夢半醒的寤寐間,他呼吸著懷中人兒清淡的香氣,大掌慵懶地撫著她纖秀的背、腰,心中充滿了甜蜜滿足,也充滿了感謝。

感謝上蒼把她還給他。感謝曹文儀的驚人舉動,讓她投向他……

等一下!感謝曹文儀?

耿於介的眼眸突然睜開,眨了眨。黑暗之中,什麼都看不清楚,一片模糊。

會是那樣嗎?曹文儀……是故意的?

不,耿於介隨即否定自己荒謬的想法。曹文儀那麼討厭他,一直覺得他對塗茹不夠好,對他幾乎恨之入骨,不可能會用這麼極端的方式來幫他們復合。

不可能的。曹文儀不可能會做這種事。

他擁緊了懷中柔軟的身子,暗暗在心裡發誓,自此之後,一定不會再讓她離開。他受夠了沒有她的日子,受夠了渴望得不到滿足、愛戀得不到回應的地獄。

自從遇見她,一切都慢慢轉變了。不只是表面上身份的改變,而是從想法、心靈、生活……通通都跟著轉變。可惜他們進展太快太順利,以致於心態上來不及調整,沒跟上轉變的腳步。

現在,他已經準備好。以後的生活不管還要再怎麼天翻地覆,只要塗茹在他身邊,只要手牽在一起,一定都不會有問題。

他輕輕摸索著,找到了她軟軟的小手,緊緊握住,十指交纏,然後心滿意足閉上眼,任睡意蔓延。

即使是在夢中,手都一直沒有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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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幾個月後,又是週末時分。耿家照慣例,家族聚餐。

除了忙到天昏地暗的三媳婦──民代何岱嵐,耿家老大耿於介也照慣例遲到,正從醫院趕回來。不過,破天荒地,今天大家都希望他慢一點出現,因為家裡氣氛正凝重,壞消息已經傳到。

「怎麼會這樣?」跟醫院體系無關的老三項名海有些困惑地看看父親,又看看二哥,想要得到一個合理的解釋。

在場的一老一少兩位耿醫師臉色都很凝重,幾乎一模一樣的濃眉都蹙著,看起來更加嚴肅,令人連大氣都不敢亂出一口。

「到底發生什麼事?」剛剛才進門的塗茹很困惑,只能細聲輕問,心裡忍不住有些愧疚,怎麼忙到家裡出了大事,自己都不知道?

她最近是真的比較忙,不但要到正理高中上班,一個禮拜還要去上一堂二弟妹舒渝開的素描課;週末,則在三弟妹何岱嵐的熱情推薦下去服務處幫忙,處理一些簡單的雜事,比如登記來電,把選民來拜託服務的事項分門別類,順便查查相關資料。

然後,還要跟一樣很忙的耿於介見面……

他們還是分居兩地。不過,現在已經進步到「週末夫妻」了。只有在隔天不用早起去學校上班時,她會回到兩人的大房子住;而平常,都還是住在離學校比較近的租處。

耿於介倒是沒有什麼意見。反正單人床、雙人床,小房間、大房子,對他來說都沒差。在外科這麼多年,早已練就了再惡劣的環境都能睡的特異功能。留宿塗茹租處的次數,簡直跟回自己家的次數差不多。

外人當然看不懂這對夫妻在做什麼,但耿於介不在乎。目前,他生活中的優先次序已經非常清楚。

「大哥……呃,分院那邊,他們科裡主任的缺,終於補了。」一樣身為醫師的耿於懷有些困難地解釋給塗茹聽。「醫院裡的人事命令今天早上公佈,聘請原來晉仁醫院的蔣主任過去分院當神外主任。」

講完,眾人一陣沉默。塗茹的心卻沉了下去。

她當然知道自己的丈夫為了主任這個缺已經努力了多久;開刀、支援、開會、發表論文……甚至差點犧牲了婚姻,為的就是這個位置。

然而,結果卻是如此傷人。

「老爸,蔣醫師不是已經快七十歲了嗎?」耿家老二一向以敢言著名,面對嚴肅的父親從不畏懼,此刻很不滿地大鳴大放中。「七十歲的外科醫生還能開刀嗎?請來當主任,根本就只是酬庸嘛。」

「什麼七十!是六十三歲,那是老當益壯!」耿老醫師本身都要六十了,精神依然抖擻,腰桿挺直,十個小時的開心手術對他來說根本不是問題,比一天到晚熬夜燃燒生命的年輕住院醫師還要硬朗,聽到兒子這樣的話,當然會不爽。

「就算是好了。可是大哥這一兩年拚成這樣,就是為了主任這位置;何況,分院那邊的神外是大哥一手帶起來的,從大伯還沒去衛生署當署長之前,大哥根本就已經是地下主任,什麼事都是他在處理,明明就該讓他當!」

「耿於介才三十出頭,當主任太早,再磨練一下。」

「老爸,這樣講不公平。如果是照年齡排職位的話,那打掃我們開刀房約班長都已經七十二歲了,超有資格當主任的。」

「一派胡言!」斥責聲若洪鐘,如雷貫耳,只差拍個驚堂木大罵「大膽!給本官住口!」了。小輩們都覺得耳朵被震得癢癢的。

一來一往吵得正熱鬧時,話題中心人物悄悄現身。耿於介一身輕便瀟灑,神色自若地踏進客廳。一進門,就很自然地來到塗茹身旁落坐,手臂很輕鬆地圈住老婆的肩。

正要問她今天週末又去忙了什麼時,耿於介這才發現,大家都盯著他看,表情全都很嚴肅。

「怎麼了?有什麼事?」他有點莫名其妙。

眼看他英挺的臉上毫無不悅神色,一派寫意,連塗茹都困惑了起來。

「你……你今天……心情不錯?」她試探性地問著。

看著溫婉動人的她,心情怎能不好?耿於介對臂彎裡的人兒微微一笑,笑容那麼溫柔,讓人看了都有點不好意思,好像偷窺到了什麼親密舉動。

「還不錯。下午的手術很順利,提早開完,晚上、明天也不用on-call.」他輕描淡寫說著,果真一切正常,西線無戰事。

「老哥,你、你還沒聽說嗎?」

連一向伶牙俐齒的二弟都結巴了,可見事情不小。耿於介看了弟弟一眼,神色開始有些警覺。他圈著塗茹的手臂緊了緊。「聽說什麼?」

「就是……主任的事……」

「喔,你說那個。當然聽說了,人事命令上禮拜就擬好,只是今早才公佈而已。」耿於介的回應讓大家吃了一驚。

「你知道?」「你上禮拜就知道了?」異口同聲。

「是啊。分院那邊,科裡的公文都是我在看,怎麼可能沒看到。」

好幾雙眼睛眨啊眨,都瞪著耿於介。偌大的客廳裡,頓時陷入無聲。

「你……沒事嗎?」好半晌,還是他的親親老婆開口問。輕聲細語,聽在耳裡真是受用無窮,耿於介微微笑著,點頭。

「沒事?你這樣還沒事?你怎麼不生氣?」二弟氣得都要從沙發上跳起來了,大聲打抱不平:「那個位置本來就該是你的!你作牛作馬,之前一個月硬是值到六班,所有重急外傷刀都到,不管microscopy還是endoscopy都沒人比你拿手,都要Call你主刀,結果變成這樣,你居然不火大!」

「這樣也好。反正分院那邊已經上正軌,又有了主任,群龍有首,我可以放手了。」耿於介輕描淡寫。還是那個非常放鬆的姿勢坐在沙發上,好像一點都不在乎似的。

就這樣?他們低氣壓了老半天,耿於懷更是從一早得知消息就忐忑到現仕,結果,居然就這樣雲淡風輕的過去?

他老哥是開刀開過頭,累到發傻了嗎?

「你真的打算……就這樣放手?」耿於懷還是不敢相信,硬要追問。

「是啊,再來有別的事要忙。」

「什麼事?有什麼事比你的主任缺還重要?」

耿老醫師聽不下去了,瞪了莽撞的二兒子一眼,用嚴厲的眼神禁止他再亂問;然後,決定轉移話題,開始盤問別的。「耿於介,你昨天會診的那個病人,足李部長的小兒子,有特別來拜託照料,最後結果怎麼樣?」

「現在在NSICU,我回來前有去看了一下,還算穩定。本來昨天ER轉過來的時候,生命跡像已經很弱,昏迷指數掉到五了,不過還好刀開得很順利。」

「是車禍?」

「嗯,頭外傷很嚴重,還造成顱內穿刺,所以他們才緊急call我過去開。有先拿掉一部分的顱骨,再移除穿刺物,才沒有引發大出血。我們有把兩側腦膜剪開檢查,大血管都沒有受損……」

本來一開始講,現場唯一的女眷塗茹就已經臉色發白,聽到後面詳細描述、討論開刀過程時,塗茹終於忍不住,推開侃侃而談的耿於介,冷汗直冒地往洗手間狂奔而去。不一會兒,就聽見她嘔吐的聲音。

眾人面面相覷。今天下廚大展身手的舒渝剛在廚房忙到一段落,走出來時剛好和塗茹擦肩而過,一臉詫異。「大嫂怎麼了?」

「我剛說的,再來有事要忙,就是這件事。」耿於介這才回答了二弟的問題,表情莫測高深,卻隱含著得意的微笑。他起身尾隨,去關心一下老婆。

「咦?咦!」舒渝睜大眼,回頭看看,又轉回來,輪流望著好像被雷打到的耿於懷、一臉深思的項名海、以及毫無驚訝神色的公公耿老醫師。「是我想的那件事嗎?真的嗎?」

「他們……不是……分居很久了?」耿於懷詫異得連嘴都合不起來。

「住口。」又被爸爸罵。「人家夫妻之間的事,不准多嘴。」

「可是……可是……」

「我叫你住口。」再講,小心被賞五十大板。

「爸,你怎麼一點都不驚訝的樣於?」舒渝瞪圓了眼,直率提問。

耿老醫師以發表醫學論點的權威口氣回答:「我早就看出他們不會有問題。」

「怎麼看?為什麼我什麼都沒感覺到?」

「你連漱口水喝下去都不會感覺有什麼不對了,還能看出什麼端倪?」舒渝對自己老公的細膩感性程度非常瞭解,此刻橫了他一眼。

「你的意思是我很遲鈍嗎?」

「呃……我可以說實話嗎?」老婆甜甜一笑,反問。

一直保持沉默、安靜得像不存在的老三項名海此刻也突然插嘴了。「原來如此……」恍然大悟的樣子。

「什麼原來如此?你們不要通通都裝神弄鬼的好不好!」他真的怒了。

「每次大嫂感冒,隔兩天大哥就會感冒。好幾次我都在想,如果感冒真的這麼流行,我們學校其他老師怎麼都沒事?」項名海嚴肅的眉眼間流露笑意。

大嫂再度懷孕,項名海夫妻算是最高興的了。畢竟,上一次……他們始終覺得虧欠為他們婚禮勞心勞力的塗茹。「我打電話跟岱嵐說。她一定很開心。」

「所以講到最後,真的只有我沒看出來!」耿於懷頹然倒在沙發上,感到無比的挫敗。好歹他也是堂堂名醫,此刻卻顏面掃地。

等耿於介陪著臉色慘白的塗茹出來時,耿老醫師的訓話便開始了。

「耿於介,你接下來已經不用過去分院支援,排刀時也多注意一下,挑一挑,不要什麼刀都去開,該放給其他VS甚至CR的,都要放下。時間要用在照顧小茹身上,知道沒有?小茹要好好照顧身體,工作、活動能暫停的就暫停。還有,從現在開始回家住,別再一個人住外面了。」

「知道了。我會處理的。」耿於介微笑回應。他本來就是這樣打算。

「爸,我沒事呀。」結果是塗茹一臉莫名其妙。「只是腸胃不太舒服而已,加上他剛剛說那些……我吃點胃藥就好了,沒那麼嚴重。」

此言一出,眾人全都倒抽了一口涼氣。塗茹輕靠在一直微笑著的丈夫身邊,秀眉微蹙,更困惑了。

只有耿於懷慢慢露出詭異的笑容──「我就說嘛,我一定不是最後一個知道的。」不知道在洋洋得意些什麼。

耿於介摟緊略顯虛弱蒼白、依偎在他身邊的人兒。

再來,真的,一切都會順利的。

她雖然虛弱,但只是暫時的不適;塗茹現在已經很堅強,不再是那個退縮安靜的小女入口。而且這一次,即使有什麼不順,他也會盡己所能地保護她、照顧她、待在她身邊,不再讓她一個人面對。

不管單人床、雙人床,一定都不會孤單。

雖然在全家動員的嚴密保護之下,寶寶還是提早報到了。

懷孕才剛滿三十二周,就因為不適而入院。塗茹所有的恐懼都在那一刻捲上重來。

幾個月來戰戰兢兢,數不清多少次深夜被惡夢嚇醒,她已經盡全力在好好照顧自己跟寶寶,為什麼還是這樣?

她沒有太多時間傷心自憐,因為緊接著而來的出血、疼痛,緊急入院之後的一連串檢查……都讓她疲於應付。眼淚似乎下一秒鐘就要奪眶而出。

那時,小姐已經在幫她做術前處理,準備要剖腹生產了。寶寶迫不及待要出來,可是,根本還沒到預產期呀!加上眙位不正,沒辦法自然產……

超強的冷氣和厚重的恐懼讓她全身都在劇烈發抖。小姐一直要她放鬆,不然肌肉太硬,不好打針。她抖得連解釋都說不出口──她沒辦法控制自己。

直到她看見耿於介。

一身醫師白袍的他急步衝進來,俊臉毫無血色,跟醫師袍一樣白。他的眼中映出了和她相似的恐懼,總是帶著溫柔微笑的薄唇也在微微顫抖。

「小茹。」他開口喚她,嗓音沙啞,也在發著抖,讓旁邊的麻姐、婦產科8都詫異抬頭,看了這位一向穩若泰山的耿醫師一眼。

在那一刻,突然,一股莫名的力量從塗茹的身體深處湧出來。

她不能哭,她不能軟弱,她要堅強撐過去,寶寶一定會沒事。她不只是寶寶的力量與支柱,也必須是耿於介的。

她的幸福,要自己牢牢抓住。

塗茹主動向他伸出手,耿於介立刻握住。他們的手一樣冰冷。

「我……不會有事,寶寶也……不會有事,你不要……這麼緊張。」冷汗中,小腹陣陣的抽搐疼痛中,深呼吸問,她還努力勉強擠出一絲微笑。

眼看她已經疼成這樣,還硬忍著要安撫他,耿於介整顆心都像是被無形的手掌緊緊握住,快被捏碎了。

「小茹。」他還是只能叫著她的名字,語言能力幾乎完全喪失。

「耿醫師,請讓一下。」小房間裡人來人往,是尋常手術前的快節奏,耿於介卻頭昏了。生平第一次,他在手術房前手足無措。

要負責開刀接生的,是國內名醫、也是本院這邊的婦產科主任。兩鬢斑白的杜醫師是耿老醫師的同班同學,從小看著耿家兄弟長大,甚至教過耿於介、耿於懷,還帶過他們的實習。此刻正和一臉凝重的耿老醫師並肩從長廊盡頭走過來,一面低聲交談著。

「這孩子怎麼嚇成這樣?」杜主任看見耿於介,非常詫異。

耿老醫師搖搖頭,沒答腔。

「不用這麼緊張,比這更早產的我們都順利接生過,沒事的。」杜主任拍拍耿於介的肩,很和氣地說:「你要不要進來?要的話,去換衣服、刷手。」

「啊,我……」

護士小姐拿了表格過來,是手術同意書,交到耿於介手上,他望著那些平常滾瓜爛熟的字句,風險、併發症、機率……很快的,字都在開始發抖,看不清楚。

不是字在發抖,是拿著同意書的雙手在發抖,他幾乎連筆都拿不穩。

看慣多少大場面、開過多少驚險的刀、救回過多少情況緊急萬分的病人,此刻通通都沒用。英明神武、穩若磐石?遇上了至愛出事,耿於介被打回原形,變成一個最平凡普通、為了老婆心急如焚的男人。

「耿於介!」耿老醫師大喝一聲。「你給我穩住!有出息一點!」

父親這麼一吼,果然有效,耿於介的三魂七魄都回來了,當下深呼吸一口,迅速簽了同意書。

「可以進去嗎?」杜主任等他簽了名後,方問。

耿於介點頭。雖然臉色還是慘白,但眼神已經穩定多了。他隨即安靜離開,去準備進手術房。

「真是沒用。」耿老醫師在走廊上搖頭。「訓練這麼多年,遇上一點事情就慌成這樣,當什麼外科醫師,還想當主任。」

杜主任笑咪咪看著老同學,好半晌,才涼涼接口:「當年,夫人生產的時候,是哪位心臟外科醫師進去陪產,在手術房差點暈倒,還要麻煩小姐拿板凳過來讓他在旁邊暫時休息的?」

耿老醫師突然住口,濃眉、鷹勾鼻的嚴肅臉上泛起詭異的尷尬神色。

「有其父必有其子,你也別再罵耿於介啦。」杜主任這才微笑著離去。

「杜兄……」耿老醫師出聲叫住老同學。

「放心吧。你耿文仁的孫子一定很強悍,不會有問題的。」杜主任回頭一看,多年老友之間的默契讓他清楚接收到耿老醫師的心焦如焚。他微微點頭,小小眼睛洋溢著溫暖的笑意。

耿老醫師沒有說話,只是彎下他挺直的腰桿,深深一鞠躬,重重請托。

而杜主任不愧是經驗老到的名醫,承他金口,耿家的第三代終於在歷經四個小時、母親輸血一千西西的手術之後,誕生了。

雖然是早產,但果然是個小小鬥士。在保溫箱住了一個月,體重身高都奮力趕上了正常的初生兒。出院之際,被母親抱在懷裡,一進家門,就給了等候在客廳裡的叔叔嬸嬸們來了個先聲奪人。

「好、好健康的哭聲。」良久,二嬸舒渝才餘悸猶存地說。

耿家老三則是與老婆安靜對望了一眼,兩人都終於完全放下了忐忑多時的心。

「哎呀!你看看你看看,多可愛、多漂亮啊!好像爸爸!」塗茹的母親還是走誇張路線,一見到外孫就湊上來要抱,大嗓門地誇獎起來。

不過寶寶對外婆震耳的誇讚不太買帳,扯直了小喉嚨,更是大哭起來,臉蛋都掙紅了。

一陣忙亂中,眾人沒看見這段時間來幾乎寸步不離塗茹身邊的耿於介,不解地問:「大哥呢?」

「哦,他幫我去拿點東西。」塗茹輕描淡寫地回答。

經過一整個月的調養,她的臉色已經好多了。溫婉素淨的眉眼間,如今儘是為人妻、為人母的幸福光輝。

事實是,因為塗茹曾經流產過,這次特別小心翼翼,懷孕期間什麼禁忌規矩通通嚴格遵守,家裡一票西醫完全放下成見,毫無異議。所以之前雖然回家住了,但她租處那邊東西始終沒有搬回來,就是因為怕動到胎氣。

而今連月子都坐滿了,一切順利解禁;耿於介便過去幫忙打包,把嬌妻心愛的書給搬回來。

從今天之後,他再也不用在床邊朗讀愛情小說給老婆聽了。天知道某些字句動作以文字表現時很美很纏綿,真的要大聲念出來時,有多尷尬!

說穿了也只是疼老婆;坐月子期間不讓她看書怕傷眼力,可憐他堂堂一個外科名醫,還要到處去找催乳的偏方,藥補食補都來。

秋日的薄薄暮色中,耿於介駕車來到塗茹以前的租處附近。

好久沒來了,這裡的一切,彷彿是另一個世界;很熟悉,卻又有著奇怪的陌生感。

停妥車,他下車走向小巷。巷口,滷味攤已經擺出來,老闆看見他,先是瞇著眼打量了一下,然後熱情的大聲招呼起來:「先生!好久沒看到你了!怎麼都沒過來啦?小姐追到了沒?我們也很久沒看到她嘍,是不是搬走了?」

「謝謝關心,她是我太太,上個月剛生產,所以比較忙。」耿於介說著。這麼簡單的話,這麼平淡的敘述,卻讓他整個心都暖起來。

她是他的妻。他們終於有了寶寶。他要的快樂,就是這麼簡單。

「啊?動作這麼快?」老闆大吃一驚,趕快回頭叫老婆:「喂!你聽到沒有?人家小孩都生了啦!」

老婆橫了老闆一眼,遞給他一串烤肉,低聲嘀咕了幾句。

「我老婆說要請你吃啦!」老闆笑得嘴都咧到耳際了。「恭喜你啊,一切都搞定了,真有一套!」

「是啊,一切都沒問題了。」耿於介微笑接過,食物的香氣縈繞在他鼻端。

老闆娘又推推老闆,指指攤子底下,提醒他。

「對喔,差點忘記了。」老闆跑過去打開,裡面有放錢的小保險箱,旋開之後,拿出一個小盒子。「這是你老婆的朋友寄放的。她說如果你或你老婆有來,要轉交給你們,拿去。」

「我太太的朋友?」耿於介微微皺眉。

「對啊,就是那個瘦瘦高高,頭髮短短,老是戴頂帽子的小姐。以前她也住這附近,還常常跟你老婆一起過來的。」

是曹文儀。已經很久沒有消息了,像是突然從地球表面消失的人。

塗茹雖然從不主動提起,但耿於介知道,塗茹試著找過曹文儀。打過電話去曹家,也打去她上班的地方問過,得到的答案都一樣──在南部找到工作,已經定了。偶爾會回家,但沒人能確定何時。

耿於介接過只有手掌大的紙盒,打開一看,裡面是一個小小的、以銀色金屬線繞成的、手工打造的精緻裝飾。

拿起來細看,耿於介才發現那是一頂皇冠。

紙盒底部有張小紙片,寫了「恭喜」兩個字。沒有其他。

「她什麼時候拿來的?」耿於介聽見自己在問。

「就前一陣子吧。」老闆望望老婆,見老婆點頭,才說下去:「大概……有一兩個禮拜了。」

所以,她知道塗茹生了?知道他們一切都好?

開車回家的路上,耿於介把小盒子放在旁邊副駕駛座,一有空檔,眼光便不由自主地被那頂小小的銀色皇冠給吸引。

老實說,他在猶豫要不要把它交給塗茹。他不確定塗茹看了會有怎樣的反應,心情會不會受到影響。

皇冠是給公主戴的。

但塗茹不是誰的公主。她是他的妻子,他一生的伴侶。這是他們的共識與信念,不會改變。

所以他還是把東西帶回家了,交給了她。

塗茹望著小盒,安靜了很久,沒有抬頭,也不說話,直到兒子肚子餓了開始大哭,她才收拾一下,過去安撫那總是餓得要命的小小毛頭。

耿於介沒有再見過那頂迷你皇冠。

而他們的家,到後來,被陸續報到的三個小男生的玩具、老婆的書、爺爺、外婆、叔叔嬸嬸們卯起來狂買的禮物衣服、各式玩偶、甚至是誇張的遙控車、迷你玩具屋等等給填得滿滿。像這樣一個小東西被塞到哪裡去,自然不會記得。

臥室的床換過兩次,越換越大。但耿於介每天晚上睡覺時,從不覺得寂寞。因為床上總是熱鬧,有小鬼爬上爬下,蹦蹦跳跳,有時連他溫柔可愛的老婆都被鬧得受不了,想逃到書房去睡她自己買的單人床。

塗茹變成一個非常強的媽媽,有著無比的耐心和溫婉的笑容,每天和他一起入睡,也一起迎接晨光。

他們不是王子與公主,但從此,一直過著與幸福快樂相去不遠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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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好久不見了,大家都好嗎?

這段時間的休息和思考,對我來說是必須的,收穫也很大。當然在過程中焦躁跟迷惘都難免,但是有些時候總是需要調整腳步,靜下來想一想。大概就像是我的偶像勉勵過我的「勿忘初心」吧。

在這裡,我要來聊一下對於言情小說的幻想,或者該說是夢想──從以前自己還是純讀者的時代,就覺得有件事情真是太酷了,私心認為是言情小說專有的浪漫,那就是──故事跟故事之間,有人物相連。

當然到現在大家都覺得這是很普通的事情了,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但是當時在我純潔幼小的心靈裡(不要懷疑,每個人都幼小過啦)是非常崇拜並羨慕這件事的。

所以啦,當自己動筆開始寫的時候,就在想,有一天我一定要在書的後面看到類似這樣的字句:欲知項名海與何岱嵐香艷刺激的愛情故事,敬請翻閱動情精靈0335《動心怎麼說》。

想看耿於懷與舒渝火辣大膽的狂愛戀曲,敬請期待當紅羅曼史0013《承諾慢慢來》。

哎唷!多帥氣啊!光是這樣打出來,就已經忍不住傻笑了。藏在心裡很久的小秘密現在說出來了,請大家不要笑我……就算要笑,也別笑太大聲……拜託!

再來,說說這次的故事吧。故事開頭其實很久以前就寫好,只是中途一直被插隊,導致到現在才和大家見面,真是不好意思。耿家的三兄弟算是一個小系列,終於完成啦!也算了卻一樁心事。

而書名呢,也是一開始就大致定好,沒什麼問題;但在這裡還是可以分享一下在中途曾經突發奇想,冒出來的書名──因為算是系列,不如就來個重組書名吧,比如,《動心慢慢來》,或《承諾怎麼說》之類的;自己在夜深人靜時想到還得意得要命,速速寫下,到了隔天早上起來再看,就覺得……還滿瞎的,一點鑒別力都沒有,讀者會搞混的吧,不要再惡搞了!

於是,兩個「重組書名」便順利被打入冷宮了。再見慢走,不送不迭。

這次,發現自己寫出了一個讓作者本身都思考很久的角色。她在想什麼,連我都不能說百分之百明白。角色是作者創造的,沒錯;但相信所有作者都有類似的感覺;有時候,角色並不受作者的控制。他們有自己的想法跟作法,非常獨立自主。遇上像這麼「高拐」的角色,也只能認命,乖乖被帶著走了。

不知道看完書的你,又是怎麼想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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